四十二年,我的“恶邻”李敖大师
- 目录
- 李敖有芳邻(曹景行)
- 序
- 初遇大师第一面——命中注定
- 白读了
- 赤子之心
- 第一次交锋,澎湖大理石
- 白馒头
- 送书
- 地下室的禁书
- 仇人与朋友
- 最便宜的运动
- 我才不要结婚
- 你怎么不怕我?
- 刮痧
- 车位
- 夜市
- 阳明山买房
- 班长
- 歌词
- 缓降机
- 珠鸡
- 门房
- 员警写报告
- 白云
- 邻居?
- 肃静!
- 受训
- 老马
- 牢房
- 独居房
- 擦玻璃
- 户籍
- 日本人
- 你我不是人
- 小气
- 何应钦
- “五一九”游行
- 我有第一手资料!
- 福华请吃饭
- 老徐
- 但书
- 三人房
- 八角形鱼缸
- 徒四壁
- 地下厨师
- 当主委
- 拇指山
- 清洁工
- 挂蚊帐
- 买刀
- 金兰赌场
- 邻居
- 高中生
- 代签
- 文化流氓
- 忍让
- 翘班
- 一席之地
- 许老爹
- 安全锁
- 水电工
- 笨贼
- 铜雕
- 老太太
- 印佣
- 努力
- 锁门
- 上法庭
- 医生
- 夫子
- 形象
- 台北
- 主持节目
- 控诉信
- 挂画
- 上山·下山
- 饺子、茶叶蛋与红豆汤
- 老鼠命
- 计程车司机
- 二二八事件
- 牛皮沙发椅
- 搬到阿里山
- 只有两万五
- 捐血
- 逆子
- 老张
- 粽子
- 写书
- 咪咪、宝贝——忘不了的旧爱
- 结金兰
- 华城图书馆
- 夹缝
- 南川面馆
- 李“总统”逃难记
- 发电机
- 君子?
- 拉皮
- 让你去不了大陆
- 赔钱
- 扶手
- 黄鱼
- 选“总统”
- 没吵过架的人
- 老太太过世
- 忘了她是谁
- 门户
- 门厅
- 电话线
- 鞋柜
- 古董
- 小说家
- 梅山乡
- 当爸爸
- 羊胡子
- 抽血
- 商务舱
- 特别看护
- 请客
- 吊车尾立委
- 那个小尼姑
- 荣民之家
- 九个爸爸
- 你老我老?
- 坐飞机
- 乌云
- 军购
- 咖啡
- 得好处
- 生日贺词
- 老翟
- 老卓
- 还在牌桌上
- 轮椅
- 换眼镜
- 现代科技
- 大中华情节
- 知名度
- 信用卡
- 送礼
- 西门町老兵
- 白日梦
- 写论文
-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 北平烤鸭
- 猪脚
- 讨欢心
- 书
- 唱戏
- 电脑
- 休息室
- 柜台
- 大内高手
- 连署
- 都是你救我
- 欧开合唱团
- 猴子脸
- 吵架
- 客气
- 贵妇
- 寒流
- “李敖大哥大”
- 新欢旧爱
- 找猫
- 保姆
- 裸女海报
- 我饿死了!
- 你不能看
- 随心所欲
- 谁胖啊?
- 居家服
- 证婚人
- 羊毛衣
- 别忘了还有我啊!
- 生日礼物
- 马英九
- 朝九晚六
- 欣叶日本料理
- 肿瘤
- 霸道
- 谣传
- 另一个春天
- 最后的规划
- 丢沙发
- 吃豆腐
- 补品
- 大师的最后一面
- 走了之后
- 门灯和门环
- 手下败将
- 给大师的信
- 你所不知道的李敖(林恒范)
作者介绍:
林丽蘋,女,祖籍浙江乐清县,1941年生于浙江丽水,成长于台北,现已退休多年。与李敖做了四十二年邻居,被自称“恶邻”的李敖称为“芳邻”院长。
林恒范,男,1991年生于台中,成长于台北,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曾任职于书店、人力银行,现为自由撰稿人。
采桑子·关于作者
当年读了中文系,
写写文章,写写文章,
总到凌晨才上床。
如今心血呈书架,
露露锋芒,露露锋芒,
得意还须有孟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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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有芳邻(曹景行)
有个好邻居不容易,靠运气;能做几十年好邻居更不容易,靠前世积德;能同李敖做42年好邻居,难上加难,应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我认识李敖二十多年,也几次去过他金兰大厦住处,但从没听他提及“芳邻”的事,原因无非交情太浅。不过,看了“院长”张妈妈的文稿,我想以李大师的身体和生活习性,能撑过八十活到2018年,与如此难得的好邻居大有关系。
张妈妈说“大师实在是一个好人”,她今天能把这些事情写成书,实现了当初对大师的承诺,也让世人看到另一面的李敖。
李敖生前死后都惹争议,有人喜欢他,有人讨厌他,有人本来喜欢后来又讨厌他。不管如何,多数人只是通过文字和言论来认识他、评价他。但如有机会直接接触,就会发现张牙舞爪的外表下,有着另一个李敖,一个内向、柔和、既自我保护又同情弱者、生活中机智与愚钝并存的李敖,一个重情分、讲侠义的李敖,一个细腻而有趣的李敖。张妈妈把他写活了。
一转眼又近初春三月,李敖去世快一年了。不知他的亲人、友人会不会筹建纪念馆?其实把他的书房保持原状、让一张张大书桌和四周堆着的资料都保持原状,就可以了。海量的李敖文稿和收藏,是否可能由海峡两岸共同想办法保存和研究?
会有人想拍李敖的电影吗?张妈妈书中就有丰富而生动的素材。只是现在满屏只见小鲜肉,谁能演好一个真性情的李大师?
李敖走了,世上再无李敖,有点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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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你赶快写我啊!出书啊!我帮你写序!”二十年前,大师这么对我说。
我说我会写,可是得先好好构思和准备。
当时我觉得来日方长。
大师诊断出脑瘤后,每回见到我都问:“书写了多少?”听到还没动笔,他就很着急:“写多少都好啊!快点写啊!”
会这么催促,一方面是担心病情会有什么变化,另一方面是,他认为这本书会大卖,而那版税能让我安享晚年。
其实我存的退休金已经够了,但他就是担心。
都病重了、自顾不暇了,还为我这老邻居的生计着想,这就是他很体贴、很细致的一面。我一直觉得,在他金刚怒目的外表下,其实有颗赤子之心。
我一生经历过许多不凡的事,但亲朋好友都说,其中最难得的就是——和李敖大师当了四十二年邻居,而且彼此从没恶言相向、吵过一次架。
能这样,并非我有多大本领,而是大师知道,我就算强势,也是关心他,所以他处处让我。
基本上,若不踩到底线,大师对邻居、对朋友都和善有礼,幽默风趣。
我记得很清楚,他搬来没多久,有天就写了张便笺给我,那便笺开头写着“芳邻”,最后署名“恶邻”。后来我叫他大师,他为了回报,就将对我的称呼升等,改叫“院长”。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们就一直“大师、院长”地叫来叫去。不过,每次他写东西给我,还是沿用旧称,叫自己恶邻。我想,既然他喜欢这种自嘲的幽默,那这本书不妨如此命名,而他听了也觉得好。
说来好玩,写书这件事,以前是我催促他,最后是他催促我。虽然这本书他看不到了,但毕竟遵守了和他的约定。可是仔细想想,又有点感伤。这篇序本来该由他写,本来该是篇生气蓬勃、嘻嘻哈哈,又大夸特夸的序。
以这本书告慰大师的同时,希望此刻拿着这本书的读者你,能以轻松的心情一直读下去。那么,你将再次感受到大师的风采,同他嬉笑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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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大师第一面——命中注定
1975年,位于敦化南路一段的金兰大厦竣工,我买下一间十二楼的房子,稍事装潢后,就住了进去。那时大约有八户租给美国在台协会当宿舍,因为我帮房东收这些外国人的房租,人家就都以为我是房东太太。
两年后,台北发生了个很大的地震,那些租房子的美国人喔,十之八九都吓得跳出房门,逃命去了,从此不再回来。所以我隔壁的房子就空了。
这隔壁的房子,是《联合报》记者李刚的,我一听说他要卖掉,就跑去找他。
“你卖之前,一定要经过我同意。”我说。
“为什么?”他看着我,推了推眼镜。
“因为买的这个人,未来要跟我做邻居啊!”
“那你自己选好了。”李刚很客气,回房间拿了钥匙,就交给了我。
拿到钥匙后没几天,一个凉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门铃。门一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对我微笑。他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裤,剃个小平头,气质斯斯文文,站得规规矩矩。
“什么事啊?”我没见过他,所以知道他不是住户。
“我要看房子,听说钥匙在你家。”
“对!但我没时间陪你,你自己进去看好了。”我转身就拿钥匙给他。
那时我家开的牙科诊所忙极了。
“可以这样吗?”他很惊讶。
“当然可以啊!我说了算。”
于是他自己开门进去看,看了大概二十分钟,就又来按我门铃。
“怎么样?”我问。
“还可以啦,不过,有这么多缺点……”他拿给我一张巴掌大的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哟!这是新房耶!哪来这么多缺点?”他的龟毛令我有点不耐烦,“这房子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我要。”他马上回答。
“你要啊?”
“签约不晓得要和谁联络。”
“等等,我有话要问你。”我仔细端详他。
“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啊!你平时做什么的啊?”
他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张名片——政治大学研究员。
“喔!你教书的啊?教书的好,生活就是很单纯。”
那时候我才三十六岁,对于人情世故还不是很成熟,所以一听说他教书,心防就卸了大半。
“那你家有什么人呢?”我接着问。
“有六十岁的妈妈,还有个小女儿。”
“那人口也是简单。”那时我根本没想到他没老婆。
“为什么问我这些?”
“因为一旦你买了房,就要跟我做邻居啊!我得搞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我不要来一个奇怪的人,将来和我闹得很不愉快。”
“喔,这样啊。”他想了想,然后又客气地问了一次,“那签约我要跟谁联络?”
“我把屋主的电话给你。”我念了号码。
他用小笔记本抄了下来。
然后就在我要关上大门,而他要走进电梯时,他突然回过头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以后就好好跟我过啊!”
这就是我初遇大师的第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真觉不可思议。平时我是个反应很快,又很谨慎的人,但那天怎么会懵了呢?居然没注意到他没提到老婆。如果知道他没老婆,我不会这么干脆让他做我邻居,一定要再问他很多问题,看他究竟是老婆死了呢,还是有了孩子却不结婚。那天大概是看诊太忙了,导致我脑袋转不过来。
晚上我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接着才想到,我只看了名片上的职称,名字根本不知道。所以就爬起来,把收在抽屉里的名片拿出来看看——
我的妈呀,是李敖耶!我吓了好大一跳,随即感到这非常有问题。当时想,也许过两天看看,他就不要买这个房子了,不然我可能是找了个麻烦。因为他到处和人结怨,和人没有不打官司、不告状的,他的恶名就是这样昭彰。
过了几天,电话铃响,他说:“房子我已经付了订金。”
“什么?你买好啦?”我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
“房子开价多少?”
“两百六十万。”
“喔?那还可以啦!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进来?”
“我过两天付清余款,然后要叫人来装修一下。”
“对了,”我忽然想到个问题,就问他,“你的刑期不是很久吗?怎么有办法从监狱出来?”
“是你们国民党的朋友,吴俊才①保我出来的。”
放下电话,我心底咚咚咚,觉得完蛋了,他这个麻烦要住进来了。接着我打电话给吴俊才先生,他就住在我家后面,而且是我家诊所的长期病人,所以还蛮熟。
“欸,吴先生啊!你怎么让李敖就这样出来了呢?听说还是你把他保出来的。”
“啊,那是奉了经国先生命令。”
当时放大师出来要有保人,但亲人都不可以保,一定要外人保。可谁敢保他?所以最后还是经国先生下令吴俊才秘书长把他保出来,接着安插他到政大研究所,也就是让他出来还有个头衔和薪水②,算是安抚他。希望他学乖了,不要再闹事。
房子装修好后,大师搬了进去。刚开始他都把门关起来,不跟任何人来往,也没看到什么人来找他。我家因为是诊所,所以大门通常开着,免得病人一直把电铃按得叮当叮当。
有天早上,我看见他出门。
“李先生请站住。”
他愣了一下。
“你搬来这几个月,没看见你有什么活动。我不是监视你,只是关心你。你那么年轻,把自己关在门内干吗啊?在创作啊?”
“没有,我什么都没写。”电梯来了,他走了进去。
“奇怪耶!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却不写作?”我按住电梯按钮,“你都在想什么呢?以后人生干什么呢?再说,你除了写作还会什么?人活着总要做事啊!也没见到什么人去你那儿,当然半夜我是不知道,白天反正我门开着,一切都尽在我眼底。你这样好可惜喔,才四十几岁,来日明明还长得很。”
他听了气急败坏,踩了好几下脚,导致电梯微微摇晃。
“你叫我写作?结果我写的东西都被封杀!你知不知道我写了八十几部书,被封杀了六十几部!连版税都没拿到!”
“但你不写作好可惜喔。我只是可惜啦,没有别的意思。”
我放开了按钮,电梯门马上关了起来。
①时任中央党部秘书长。
②但大师拒绝研究、拒领薪水,上了十几个小时的班就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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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读了
大师那段自我封闭的时期,给我骂得很惨,每次遇到他,我都说:“喔,好可惜喔!书都白读啰!”
“你还讲!”
“当然讲啊,我都没有几个朋友会读书,我认识的人,不是达观显耀,就是大企业家。你不是读了半天吗?结果读出了内心的一把火啊,在那烧自己,不是可惜吗?你说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你都最厉害。但这不是你说了算啊!历史要证明啊!读历史的人要懂,人生就是走过去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这么聪明能干,又有那么好的辩才,为什么不说些正派着实的给大家听听看?让大家发自内心佩服你。真浪费!”
我就这样天天骂他,他每回看见我,都是很无奈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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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之心
大师搬进来后,我第一次去敲他门。他一开门,我就看到右边墙壁上,挂了一幅一尺半见方的书法作品,上面写着“赤子之心”。
这四个字令我蛮震撼,看到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我没有选错邻居。因为基本上,喜欢“赤子之心”的人,都是真性情、会遵守基本道德规范的人。我最怕邻居不讲理、没有教养。
所以我和他说:“唷!你挂这个啊?原来你的个性是这样,那倒是好办事了。”
意思是,我们以后应该会相处愉快的。
他听了就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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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交锋,澎湖大理石
大师搬来以前,美国人和我两户之间的空地,有一块很大的澎湖大理石。这大理石是楼下几个管理员合送我的,他们和一些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运上来,并按照我的意思,朝着适当的方位摆放。以后每回我出门,看着都觉得气派。
大师搬来后,有天就来敲我门:“院长,请问你,这块大理石是怎么地?”
“怎么啦?不好啊?”
“还可以。”他点点头。
“喔,还可以就摆在这吧。”
“可是有个问题啊!”他踏了下地板,“这放石头的地方,你有没有考虑到,有一半是我的啊?”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超过了地界。他的思维说好听点是细致,说难听点是计较,要是一般人碰到这样的事情,不就吵架了吗?
“啊?你那么跟我计较?”
我看着他那副摩拳擦掌、准备要吵架的样子,想着怎么回答。
“好!本人很大方,靠近你门口的一半大理石算你的,另外一半是我的。若你不喜欢,把它剖了一半丢掉也可以,任你处理。”
因为这大理石太重,没十个人绝对搬不动,我没有办法处理。
“有一半是我的啊?”他很惊讶。
“对啊!我拿出来就分你一半啊!”
然后我们约法三章,从今以后拿到门口的东西,他一半我一半。谁要是想拿东西到外边来,就要分对方一半。
这块大理石,好像就是我们交锋的基石,它奠定了我们往后几十年相处的墨规。
过了一阵子,有天我打开门,就看到一大盆红白相间的郁金香,摆在大理石旁边。我当然晓得是大师买的,但故意不吭声。
隔了两天,他忍不住问:“欸,你有没有看见门口那盆花?”
“有啊!还不错的,郁金香啊!”
“我买的啊!”
那时台湾的郁金香很贵,因为才刚开放从荷兰进口。
“我知道,你又不会种。谢谢!”
又有一天,我门打开,看到他家门边摆了个大鞋柜。我走近一看,就确信那是中山北路买的外国货,以当时市价,没有六千五百块以上不可能买到。六千五百块是什么概念?当时我住的房子才两万多块钱一坪(约合3.3平方米),现在来说,那鞋柜大概值二十几万。我看着鞋柜上那美丽的木纹,心想:“我们定下的规范还不错。”
然后过了两天,他看我没什么表示,就跑来问我:“欸,你有没有看见我买的鞋柜啊?”
“有啊!蛮好的啊!很贵欸。”
“我想摆个鞋柜,可是你说,今后我放在门口的都要分你一半。”
“正是这样,谢啦!”我对他笑笑,“你毕竟有眼光,肯舍得买这么好的东西。东西这么贵,我可舍不得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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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馒头
他慢慢开始和我有一些互动后,我知道他一个人在房间里面,经常没什么东西吃。有天我买了十个白馒头,就把四个放在他鞋柜上,接着按门铃。
“什么事?”他开了个门缝问。
“大师!这是很有名的‘不一样馒头’,排队很久才买到的!分你四个,因为你又不会去买。”
他拉开大门,拿起盘子,很惊讶地看着我。
“别惊讶,以你的才华,以你的写作能力,你是配得上这个称号的。我期许你有天成为大家的大师。”
“谢谢。”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叫他“大师”。
记得我第一次在鞋柜上摆食物的时候,没按他门铃。回到家张医师①就说:
“你要按一下门铃啊!光是摆在门口,他不敢吃啊!”
“为什么?”
“他会以为别人来毒死他。”
后来我和大师比较熟,就聊起了这事,他承认自己的确有这一层忧虑。
其实,他防范心还是很强的。
①张善惠牙医,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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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书
大师搬来没多久的时候,有次他进到我家,就问我:“你们家不看书的啊?怎么家里一本书都没有呢?”
“看啊!”
“看什么书呢?”
“我喜欢的就翻一翻啊。”
他看向我的钢琴,更惊讶了。
“你学音乐的,怎么连音乐的书都没有?”
“喔,因为我看完就丢了,不然就送人了。”
我念的是艺专的音乐系,我的书都给了小一届的一位学弟,因为他家里很辛苦,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更何况,那时的书又贵,公务员一个月三百块不到的时候,我们一本原版的书要三百五十块。
那学弟整天跟着我,人家就都以为我们在一起,其实他只是等着拿书。毕业考试时,我在里面考,他在外面等。所以我毕业时,一本书都没有了。
“喔,”他想了一下,“那我送你一点书好不好?”
“可以啊!但给我不就是浪费吗?我又不太看。”
“摆摆也好。”
所以他就送了我《胡适选集》和《诺贝尔文学奖全集》。
过了几天,他又来我家问我:“虽然是装饰,你有没有多少翻一下啊?”
“有啦!”我打开厕所门,给他看马桶水箱上的书,“坐在马桶上会看个几页,上完厕所就搁着了。”
他哭笑不得。
几年后,他又送了我《李敖大全集》。我把书摆在正对家门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就说:“这个位置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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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的禁书
我们大楼底下的地下室,除了二十二个车位,还有一间机房。那机房里头摆了一部发电机,当时全台北没几个大楼有发电机。
很多住户啊,住的久了,就在地下室和楼梯间摆鞋子啊,摆柜子啊,摆伞啊,把环境弄得一塌糊涂。于是有次过年前,我贴了个公告:“公共区域的杂物,三天之内全部清理干净,不然视同垃圾处理!”
隔天我下楼,看到大师指手画脚地和管理员吵架。
“你干吗?!”我问大师。
“我给了钱,”大师说得咬牙切齿,“管理员他们帮我做了事,现在却要我搬出去!”
“什么搬出去啊?他有什么权力叫你搬出去?”
“啊不是,他要我的书搬出去!”
看着他们怒目而视、不容水火的样子,我心想,要搞清楚事情始末,还是先支开两人,分别问话比较好。不然他们只会自说自话,吵个没完。
所以我跟大师说:“你在门口跟管理员大吵大闹,成什么样子!经过我们金兰的人不都在看?丢脸死了!走开啦,我来处理。”
大师气呼呼地出了大门。
“你也是!”我转头瞪了管理员一眼,“都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就是为了让住户生活得更有品质,才聘了你们这些管理员,哪有管理员和住户吵架的道理!”
管理员大概自知理亏,气焰马上消了。
“那是因为……”他抿起嘴唇,扭捏着手指说,“你贴了公告,李先生在机房堆的书就不得不处理。”
我跟着管理员下到地下室,一进到机房,就看到从地板到天花板,堆了满满的书。那么多书要是烧起来还得了?谁都救不了。
“赶快处理掉!”
“哎哟!”管理员哀嚎,“每天一卡车都搬进来了……”
后来我问得清楚了,原来大师把他以前所有被国民党禁的书,每天晚上用一个小卡车运到地下室的机房,然后他给九个管理员小费,每人三百或五百,请他们不要多嘴。
上楼我就敲大师的门。
“出来!出来!出来!”
他踏着“咚咚咚”的脚步开了门,一脸错愕。
“你真的很不够意思欸!”我在胸前交叉双臂,“搬来到现在,我对你也是很照顾,处处都替你安排,为什么一个好处都没给我呢?”
“啊?”他没想到我这么说。
“你每天晚上给管理员钱,怎么没给我一份啊!”我火大,“太岂有此理了!你这个人是非都不明。好啦!算我倒霉,没拿到钱还要帮你处理。我找了个适当位置,就是车道旁那个很深的洞。今晚六点钟吃完饭,我们找九个管理员,把所有的书搬到洞里去。”
九个管理员吃了晚饭后,通通站在地下室门口,等待我发号施令。
“好啦!你们都拿了好处,我可没拿喔!所以这些书……”
他们面面相觑。
“你们每个人给我搬!”
大师眼看情势不妙,赶紧拨电话,叫了四个政大的学生来帮忙。
“管理员都太老,”他摇摇头,“要他们今天搬完这些书,会死人的。”
“你住在这个大楼,基本上我们可以处,”我回他,“只要你跟我合作,别找麻烦。”
“嗯。”
“你有困难就跟我商量,我一定替你解决。”
他听了不太讲话,就一直搬书。
然后我跟看到他们搬书的住户讲:“你们别招惹大师,把这事讲出去。不干你们的事,我都不会牵连到你们。”
他们搬书时,我就上楼拨了通电话,知会了派出所。
“书是禁书没错,”我和局长说,“但里头没什么了不得的话。大致就是他在《文星》的创作,你们就当作不知道,我只是先告知你们,因为这是你们分局的管区。”
就这样,全部的书,一夜之间搬进了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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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与朋友
有段时间,大师整天都在骂人,到处跟人结仇。我就和他说:“你需要这么多仇人吗?这样,你有朋友吗?有很真心的朋友吗?不觉得自己很孤单吗?若你哪天生病,我送你到医院都怕。”
他总是像只金刚猩猩,内心孤独地爬到最高处,敲击着胸膛,对底下整个世界吼叫,这就是他寻求自我保护的方式。
有天晚上,我正在洗澡,才抹了一身肥皂,就接到他电话,他说他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你先躺在地上,然后慢慢把身体移到门口,把两道门打开。”
要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的大门内挂了链条,外面还加了铁门,如果请锁匠开门,很费时间。
我叫张医师先去看看情况。接着打119,联络管理员到门口等救护车。然后我穿上衣服,想着找哪个医生才好。想了好一阵子,才联络了一位中华开放医院的医生,那医生和我比较熟,而且医院离金兰也近。
这件事情过后,我很有感触:“大师啊,你在外头的形象太差了,人家都避你而远之。紧急情况之下,我把你送去医院,都觉得有点冒险,因为你的仇人似乎比朋友还多。当然医生救人是天职,一般来说是不分敌我。但病人是自己的仇人的时候,那就不见得啰!”
这句话他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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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便宜的运动
大师搬来的头两年,经常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拿个水瓶,在十一楼和十二楼的楼梯间,走上来、走下去。
“你在干吗?”有天,我终于忍不住问。
“做运动,最便宜的运动。”他喘着大气,用手背擦汗。
“那干吗拿着书呢?”
我看了看书名,感觉是没什么意思的书。
“我在背书。”
后来我叫他不要再这样爬了,因为下楼梯太伤膝盖。所以,之后他就改成从一楼爬到十二楼,再搭电梯回到一楼,然后又爬到十二楼,这样的循环。
还有次,大概是清晨,大师很高兴地骑着脚踏车,“咻——”地溜进了金兰大门口,而我正好站在那。
“你到哪去了啊?”
“我骑去台北火车站,还绕了一圈。”他红通通的脸上透着得意。
“干吗去啊?”
“买张车票。”
“你脑筋不清耶!”我大声骂他,“骑什么脚踏车?多危险啊!你以为脚踏车可以随便骑啊?”
“我只是想运动一下……”他呆呆地看着我,不明白为何被骂。看了看柜台的管理员,管理员也不置可否。
“你外面那么多敌人,哪天谁就故意开车子撞你,以后不准骑!更何况,清晨骑本来就很危险,经常会遇上酒驾的。”
一直不动声色的管理员,眼看大师进了电梯,才跟我说:“唷!他给你骂得没敢动。”
“当然!他知道我是为他好。”
大师后来觉得我说得对,就买了个固定脚踏车的支架,改成在家里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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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结婚
有天,我听到门外有吵架声,门一打开,就看到一个女的在地上打滚,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大师的女朋友。喔,我赶快把门关起来。
大师就是这样,跟女生吵架就把女生赶出来。
门才关上,大师就打电话来了:“欸,你帮我看看她在门口做什么。”
“打滚啊!干吗啊?把人家弄在地上。”
“赶不走啊!只好让她在门外待着。”
挂掉电话后,过了一会儿,换我们的管理员打来:“张太太,出事了!”
“怎么啦?”
“大师的女朋友请我叫锁匠来开门,而锁匠以为里面没人,就拼命开,开了门看到大师,把那锁匠吓得半死。”
“别理他跟女人的事。”
“开锁的那几千块钱,谁给啊?那锁匠急着要走,我只好先垫钱……”
“我会叫大师给啦。”
那女朋友又被赶出来后,我打电话给大师。
“老卓帮忙付了开锁费,你等下要给他钱啊!”
从大师四十一岁搬进来,就一直换女朋友,当然每个都很有特色,有些真的还蛮不错,可是人家跟他久了以后,他会赶人家走。他对交女朋友的态度就是:爱了就追,腻了就换,随心所欲最重要。
其实他赶别人走,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此情已了”——直接提分手。另一种则是“此情不变”——他不破坏感情,甚至还付出了心力维系感情,但就是不让关系更进一步。
有任女朋友曾经跟我说:“张太太,他说不跟我结婚。若我这样身份不明地跟他下去,跟家里交代不过去。”
那就只好分手。
分手对大师来说,心境大概是这样:“走就走吧,我再找下一个。”
旧爱没了,马上再补一个新欢。
大师曾和我说:“我才不要结婚,然后给婚姻绊住。这些女人都要结婚,结什么婚!”
“那怎么办?每位都跟你几年,然后你说不结婚。她们的青春不就被耽误了吗?”
好多女的跟他同居了好一阵子,最后也只好自动撤退。因为跟大师在一起没有结局,他不给结局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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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不怕我?
大师搬来没多久时,有次他对我说:“我是个厉害角色。”
“那自然。”我完全同意。
“但你怎么不怕我?”他皱起眉头。
“啊?我为什么要怕你?”
大师愣了一下。
“我又无求于你,你也无恩于我,彼此相处又很尊重,很有尺度。我不怕厉害的人,反而很愿意和厉害的人做朋友,因为厉害的人大都明事理。”
“那倒是。”
“我只怕浑的人,对那种人就是有理说不清。你厉害,而且我觉得你蛮讲理。就算偶尔做些离经叛道的事,也都还站在个‘理’字上。”
“喔!”他眼睛一亮。
“再说,有没有谁说过我害人呢?”
他看着天花板,想了几秒钟。
“那倒没有喔。”
“你最擅长的就是‘以证据骂人’,但我行得正,根本没有小辫子让你抓啊!无法修理我,还怕你什么?我这一生没什么本事,唯一厉害的就是安分守己、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去占人便宜,也不让别人踩到我的界线,而要是谁故意来踩,我绝对予以还击。所以哪天要是你不讲理,我就骂你,骂没有用,我也还有一招。”
“什么招?”他探身过来。
“躲你啊!把你关在门外,把我关在门内!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以后,每当大师遇到朋友,而我又刚好在旁边,他就会指着我,向对方介绍:“这就是我最厉害的邻居,你相信吗?她不怕我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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刮痧
大师搬来没多久,记得是年三十的晚上九点多,他打电话给我:“院长,我发高烧。”
那时候台湾的医疗不像现在方便,没有健保,过年前夕送医院不见得有医生。所以我说:“听我的指示,你先去浴室放热水,洗个热水澡,完了我过去给你刮痧。”
结果他这样讲:“我不相信中医。”
“你奇怪耶!”我心想他真难搞,“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然你说怎么办?医院没有医生啊,去了也只是住进去。”
于是他洗了热水澡,我带着刮痧板和米酒头过去。
一进卧房,就看到他萎靡地坐在床上,脸颊红通通的,头发也没吹干。
“趴下啊!”我拍了下床,“脱!”
“这样脱了行吗……?”他将脱下的上衣抱在胸前,一副很害羞的样子。
“谁看你啊!看你也只把你当死马。”
他趴下来,我就用高粱的米酒头洒在他背上,接着用牛角的刮痧板帮他刮,刮得整个背都是紫红色。最后我借他厨房,煮了一碗浓浓的红姜汤给他。
“这是干吗?”他拿着汤碗,一脸狐疑。
“你先喝碗加了糖的红姜汤,两个半小时后,我保证你退烧。烧退了就没事了,你就好好睡一觉。”
他不太相信,但还是乖乖喝了汤,睡了一下。
两个半小时后,果然,他就生龙活虎了。
还有一年,应该是他结婚后,我跟他说:“我们楼底下有个很有名的中医师,你去让他给你把把脉,吃一点膏子药,也就是大补贴。如果你这个冬天,慢慢吃它一瓮,多少能调养你的体质。”
大师有个体质上的特点,就是很怕冷,他会冷到一般人穿一件衣服时,他得穿六件。他床上的棉被,也是堆得如山高。
“我不相信这个!”
“为什么这么抗拒呢?中医是中国人的门道,包括西藏的藏医,药效都是有科学根据的。尤其藏药‘冬虫夏草’,是高寒地带的居民会吃的东西,吃了就能强身御寒。”
虽然他嘴上说不相信,但还是去看了诊,也买了大补贴,然后乖乖吃了一个冬天。至于有没有效,我后来也没问。虽然我隐约感觉到,他对中医的态度有点改变,但他还是坚持“西医比较科学”。
“对!”我说,“有很多需要动手术的病,中医没办法解决。中医在侵入疗法方面,例如针灸,其实只是种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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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位
大师买的房子没附车位,他一直想要一个。
有天他跟我讲:“嘿,我们来搞搞看,看能不能搞得我们都有车位。”
“我有车位啊,早就买了。”
“什么?”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车位应该是我们大家共有的!”
“谁讲的?金兰的22个车位,是22个人持有权状。你怎么可以搞呢?搞不到的,别搞了。”
他不相信,就搜集资料,花了一些时间研究。结果正如我预期,当初大家买车位的法律文件毫无破绽,也就没有他可以见缝插针、胡搞瞎搞的余地。他认知到这点后,非常失望。
后来有天,我睡一觉起来,忽然想起地下室其实还有闲置的空间,大约就是一个车位的大小,只是位置很差。
如果车子停在那里,后面的车子就不好进出,所以我不能直接把那地方变成车位卖掉,于是,我打电话给当初建这大楼的负责人叶财记。
“欸,叶老板啊,你那个车位画得不太好。”
他现场来看过后,也承认不太好,不过,后来我解决了问题。本来发电机位在机房的正中央,我找工人把发电机往左边推过去,接着把机房改小,就在柱子旁边挪出了一个位子,那边比较好停。
“啊唷!原来那里还有一块土地,”叶老板说,“怪不得我每年都多收到一张地价税单。”
“既然有这个空间,而李敖大师刚好想买个车位,你就卖给他吧。”
“张太太!”叶老板双手合十,欲哭无泪,“你行行好,别招来这个牛鬼蛇神,我惹不起他。”
“放心啦!”我拍拍他的肩,“有事我承担。”
叶老板苦思许久,看起来百般不愿,但终于还是说:“好吧,我卖。”
“那多少钱啊?”
“你说就好了,”他连忙摆手,“我不要说。”
他连说价都不敢。
我和大师讲了这事。
“你看!你有钱要买东西,人家怕得几乎不敢卖给你。”
“喔……”他若有所思,“那该用多少钱跟他买?”
“如果你想买,就要照市价。找人来估价后,你愿意就买。”我一边回话,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总之,为了无中生有这车位,我可费了不少功夫,该照顾你的我都照顾了。”
专家估价后,那车位市值两百六十几万,但是要交个十万块的增值税。结果,大师不只买了车位,连税金也一起帮叶老板交了。大师这件事做得很漂亮,得偿所愿,还兼顾了人情。
“这桩买卖,他对我可真好!”叶老板不敢置信,“多亏了你!”
“他对你好,跟我没那么大关系,”我在电话中说,“买卖不占便宜,就是他的本性。人啊,不打不相识。你没想到大师有这么圆融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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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市
大师被国民党查禁的那段时间,他的书只有在夜市才买得到。由于书都是色情封面①,就招引了很多人去买去看。
有的人现场不好意思看,付了钱就赶快回家。
“这也是促销的方式啊!”大师向我解释,“书躺在原地没有用,先让人拿起来再说。”
我想了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一般人只要书买了,就会翻开;翻开读了,思想就交流了。
其实他卖书,一直有种使命感,觉得台湾若要变好、群众若要觉醒,中文这么美好的语言,以后若要有个可供仿效的典范,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大家读读他的书。
所以“封面色情,内容也赤裸裸”的书,一定要不择手段、尽其所能地卖,多卖一本也好,一开始的读者都是色情狂也好。
“但是买错的人,”我说,“下次就不会去买了。”
“不会!他们读了我的书,就会变读者!”
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①都是大师从各种杂志上,精挑细选的裸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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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山买房
有一年,大师很高兴地买了阳明山的房子。
“买在那干吗?你那么怕冷。”我握着听筒说,“冬天的阳明山,非常寒冷。”
“空气好!”
“你哪需要好空气?写作又不出门,也不开窗。”
那阳明山的两个小套房,我记得他跟我讲是一千七百万买的。
“总之,现在我有别墅了!”他很得意。
“那不是别墅,那叫‘别野’,也就是‘别也’!”
“为什么!”他不服气。
“如果你在文化大学教书,或是你有小孩念文化大学,在阳明山买房子才有意义。反正,那种房子你很快就不要了。”
“哪会!我花了三百万装修。”
“明年你冷气就会坏掉,其他电器和柜子也会坏掉。”
“为什么?”
“你不知道阳明山有硫磺喔?只要空气中弥漫着硫磺,所有的家具一两年就会烂掉,我很多住阳明山的朋友就是这样。”
“是吗?”他似乎不太相信。
他将阳明山的房子整顿好后,一直要我去看他的书房,我跟他说我才不要看,那种小房间有什么好看,光想象就知道没看头。
他听了气死了。
隔年,他从山上打电话跟我说:“欸!真的耶!,冷气全部坏掉,冰箱也坏掉,那些都还很新耶!”
“当然啊!”我打开冰箱,倒了杯柠檬水,“基本上,我对居住环境的认知,比你多很多。”
后来我叫他搬下山。我说:“你必须搬下来,因为你越来越老,万一发生情况啊,救护车一时半刻都找不到你在哪里,阳明山的岔路太多了。”
“有道理喔。”他沉吟了一下。
“你还想活命就赶快下山,山上没有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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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
一般的大厦,顶多南北对开,或是东西对开,然后一部电梯两家用。金兰是ㄇ字形的大厦,门开三面,A、B栋有两部电梯,C、D栋和E、F栋各一部。而且早中晚,每两栋又各有一位管理员,也就是说,我们聘了九位管理员。现在,全台北市找不到这么浪费的设备和人员配置了。
刚开始的时候,除了九个老兵出身的管理员,还有一个叫“老罗”的总干事。但是这个老罗管不了事,导致管理员都自认是大爷,无法无天,不只例行的工作敷衍了事,还动不动就吵架、打架。
我一气之下,就把老罗送还给建筑公司,然后跟九个管理员说:“从现在开始,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是你们的班长。”
很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唯命是从。
我也很大胆,我都跟他们说:“管理费你们自己跟住户收,收完后扣除自己的薪水,再上缴给我。”
有的住户不放心这样,怕他们卷款潜逃,我还要保证,如果管理费交不齐,或是款项有什么问题,都由我负责。结果,始终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
“我们是将士用命,荣誉在心。”我和他们说,“好好做给住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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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词
《忘了我是谁》的歌词,是大师第一次坐牢时写的。有天,我偶然在电视上听了,就跑去他书房说:“你搞什么啊!写什么鬼东西,我学声乐的都唱不会。歌词倒来倒去,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将写坏的稿纸揉成一团,投入了纸篓,“只是当时我太苦闷。”
坐牢期间,大师和一些犯人的关系不错,有天一位外役就说:“李大师啊,你写个歌词吧!将来也许给谁配上音乐,就是首好歌。”
“我就给他写写,这歌词,也没有特别所指的对象。”他边说,边拉起了红夹克的拉链,“我那时候觉得,天已经塌下来了,自己的人生可能就是这样了,不觉得自己还出得去。”
虽然大师有明确的刑期,但那是个特殊的时代,当权者只要不喜欢他,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不让他出去。关起来都不用多大的理由了,放出来当然也是这样。要不是轮到蒋经国执政,大师可能就一直蹲苦牢。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每天都在马场町旁的豆浆店吃早餐,然后就看到两部大卡车,载着三到五个死刑犯,从我面前开过去。
那时候,抓最多的就是台大学生,什么读书会,都闯进去抓。
“其实老天爷对你很好,还饶你一命,放你出来。”我说,“那时候杀掉你很容易啊!就像大象踩死一只蚂蚁。国民党一定没想到,你这蚂蚁出狱后,不只不隐没于群体中,还更要出头,变成个蚱蜢在那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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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降机
大师家里没什么装饰,书倒是一堆,连房子的隔间都是用书叠成的。可是书一多,就怕火灾。万一哪天真的烧起来,岂不是完蛋?
为了安全,有天他就买了缓降机。那缓降机是火警时专用的,是附有一条长长的绳子、能垂直升降,而且应该可靠的机器。当时一台缓降机要六万块,三十几年前的六万块是很大一笔钱,他还买了两台,先是在他家装一台,然后在我家也装一台。
“你装这个干吗?”我问。
“以防万一啊!消防车的云梯只到十楼①,而我们都住十二楼。”
机器装好后大师很高兴,于是对我先生说:“欸,张医师啊,你绑个绳子,下去试试看!”
“奇了!为什么你不下去,却叫我下去啊?”张医师拿了绳子,就递给大师。
“因为我怕死,”大师腼腆笑笑,“不敢下去。”
后来还是装机器的工人试给我们看。原来使用缓降机,得爬出窗外,用绳子绑个好复杂的结,再慢慢晃下去!这不到紧急情况,谁敢下去啊?而且,就算情况危急到非下去不可,我们谁也没那个体力抓绳子,抓不好就会掉下去,在众目睽睽和尖叫声中,摔成一个又一个肉饼。
许多年后,火警一次也没发生,我觉得那个机器太占地方,而且未来大概也派不上用场,就趁第二次装修时丢了。大师的倒是原封不动,在防尘罩的庇护下,随时待命。
丢缓降机的时候,我跟他说:“算啦算啦!遇上火灾我也不逃,大不了跟金兰同归于尽!”
①只到十楼是很久以前。现在台北的云梯车,最高可到二十四楼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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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鸡
有天下午,我的好朋友拎了两只活的珠鸡给我,要我补补身子。
珠鸡当然很补,比乌骨鸡还好。但有个问题,它们天性凶恶,就算脚上绑了绳子,又被倒吊着,我手稍微靠近,还是马上扑过来啄。啄不到还恶狠狠地盯着我,仿佛在说:“ 你再靠近试试看!第二次绝对让你见血。”
为避免受伤,我把绳子牢牢绑在鞋柜的把手上,然而绳子太长了,一不留神,它们就钻进鞋柜的最深处。我越使劲拉绳子,它们就越使劲抵抗,结果居然拉成了个平手。
“那就放着不管吧,”我心想,“它们肚子饿了自然会出来。
到了晚上,鸡还在负隅顽抗,我试探地拉了几下,却还是徒劳。正当我考虑要戴几层手套去抓时,大师正好从外面回来了。
“你在干吗?”他站在我家门前问。
“鸡跑到鞋柜里面,弄不出来。”
“哎唷,我来!”他说着就卷起袖子,手伸进去。
结果他吓了一大跳,连忙把手缩回来。
“哟!这鸡会咬人耶!”他揉着被啄的地方。
然后就和我一样束手无策了。
这件事令我觉得,他的本性很有稚气,也很有义气。看我在抓鸡,他可以不理我啊!当时我笑他:“你想逞英雄好汉,结果让鸡啄了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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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
“你门都不关,这样不好耶。”有天晚上,大师站在我家门口说。
“怎么说?”我将扫把靠在门上,站直了看他。
“这样我所有进出,都在你眼皮底下。我被国民党看管了那么多年,结果你和国民党一样!”
“你出去我帮你看着门还不好?”我就对他吼,“不是很安全吗?你怎么不这样想呢?等于有个免费的门房耶!”
“喔?说的也是喔。”他腼腆笑笑。
“所以你尽管出去啊!”
“真的耶,越想越不错。”
“你要多往好处想,别往歪处说,什么国民党!”
“唉,”他就叹口气,“看样子会被你管一辈子。”
过了好多年,那时我要退休了,他打个电话过来说:“最近啊,我每天都四点半起来写作,所以你就放心睡觉!门我帮你看着!”
“谢谢你的回报!”
其实他写作时门都关起来,根本看不到外面,他这样答应我,应该是自认为听得见外头的动静。问题是,他那时已经重听了,不可能听到房间以外的声音啊!不过他有这份心意,我也只好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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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警写报告
大师搬进我们金兰大厦时,因为刚从牢里出来,我们附近派出所的员警,每周都要写一篇关于他的报告。
员警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在我们两户之间,走过来,走过去。
“你干吗?”我问他。
“张太太!我要写报告……可我又不敢敲李敖的门,敲了他会给我难堪。”
我看员警很可怜,就跟他说:“这样吧,报告我说你写——这个礼拜,胡金诠导演来李敖家坐了一个小时。”
“谢谢喔!”
员警很快写好了报告,神情愉快地进了电梯。
然后我敲大师的门:“刚刚员警来过了,我都跟他讲你家来了什么人。但你别去为难他,那是他的功课,他必须写你,否则交不了差。”
哪天比如来了个什么人,我都跟员警说,而员警都赶快抄下来。
后来,每逢派出所所长、副所长换人,都会来我家知会一声。他们知道,透过我既能得知大师的动静,又不必亲自和他接触,这样比较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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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
大师爸爸过世后,就叫妈妈再嫁。
“我是要嫁给谁啊?”老太太绷着脸问。
“你不是很喜欢那个电影明星白云吗?哪天有机会认识一下啊!”
过了很多年,大师不知道在什么场合遇到白云,就告诉他:“我妈一直很赞赏你!”接着还给了他老太太的住址。
结果后来,白云真的跑去台中看老太太。于是他们一起喝茶、吃豆沙包,小聊了一下。
白云走后,老太太马上打电话给我:“白云刚来了我家!”
“喔!那真是……”
我本来想恭喜她,问他们聊了什么,但老太太抢先说了:“李敖这个逆子!干吗要白云来找我!”
光听她的语气,我就能想象,此刻她咬牙切齿的样子。
“你不想见吗?”我觉得很奇怪。
“当年看见的白云,是最漂亮的电影明星。但这次看到他,已经白发苍苍了,真是相见不如不见。”
“说的也是。”
多少人都是这样,和憧憬的人见面,幻想就破灭了,这道理,大师也很明白,所以他说过:“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
①本名杨维汉,演过百部以上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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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我打算买金兰时,何应钦听说了,就跑来很慎重地问我。
“院长,我们住在一起当邻居怎么样?”
“我要开诊所耶,人来客往的声音会吵死你。”
“没关系,”他呵呵笑,“我买一块地,盖七层楼。我年纪大住一楼,你住二楼,开间大诊所。我那些参谋啊,就叫他们住六楼和七楼,随时好叫。”
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结果有一天,他打电话跟我说找到了一块地,就是现在王朝饭店后面、兄弟饭店旁边,他派了副官接我去看。
看完后我说:“将军不行耶,我要的是在大马路上的房子。要是像这样在小巷子里,病人都找不到诊所。”
我买金兰后,他阵仗好大地带了一群人来看我。
“我也要买一户。”他说。
这房子是叶财记盖的,虽然当时有空房,但叶财记不肯卖给他,理由是公家机关买的话,会全额扣税,没办法赚那么多。
所以何应钦说:“唉哟,想做个邻居都这么难。”
我心想:“还好你没买到,不然跟你做邻居,我累死了。”
结果,两年后我和大师做了邻居,这也没轻松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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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
何应钦过九十岁生日时,在亚都饭店席开十二桌,放眼望去,全部是军装笔挺的四星上将。我坐的那一桌,是“道德重整委员会”的,张医师曾经参加那个委员会,到境外考察了好几次。
吃到一半,何应钦用筷子敲着碗说:“肃静!肃静!”
全体就挺直了。
“院长!院长!”他叫。
大家都左顾右盼,到处找是哪个院长。
“你啊!你啊!”他点了坐在后面的我。
我吓了一跳,就站起来跟他说:“你才是‘行政院’院长,我算哪头的院长?三宫六院?”
全场都笑了。
“牙医院的院长!①”
“哈哈,什么事啊?”我问。
“我有个请愿,”他站了起来,以目光将所有宾客扫了一遍,“今晚在座的各位都有车子,只有张医师没有车,你要买一部车子给他。”
“喔!这档事倒是简单,我已经编列预算了,”我拿起茶杯敬他,“不过买车之前,我另有规划。明年你再过生日啊,我就买台七四七飞机,我要开飞机来参加生日会!”
“真的?”
“我还要请个飞行员,请个空中小姐。飞行员的人选已经有了,那就是你手下的一位飞官。”
“好啊!”
我就和他这样互开玩笑,为的就是让现场的气氛不要那么严肃。
最后,我唱了一段平剧,他才让我坐下来。
①大师搬进金兰后叫我院长,就是跟着何应钦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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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训
大师搬来大概三年时,又因为萧孟能的案子,得去坐半年牢。要入监服刑的那天早上,他来按我门铃。
“院长,我要去受训了。”他拿着行囊说。
“什么受训?你惹事?”
“你怎么说都可以,我去六个月。”
“好吧,别的事我也帮不上忙,替你看门倒是可以。
然后他说:“最近,我开始写作了。”
“很好!写什么都好!只要肯写你的千秋万世文章,就是有成绩,将来在历史上就有定位。我不希望你浪费。”
我指着我的诊所对他说:“你看我,从早忙到晚,帮人家补那个烂牙,是在解脱别人的痛苦,也是在养家活口。我赚的是理所当然的钱,而善用那笔钱,令我的人生有意义。希望你也能好好去做那些既能糊口,又能令你感到人生有意义的事。”
简单道别后,他去坐牢了。
接着有天早上,他女朋友拎着一个提袋来找我,提袋里面放了两本书——《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的第一期和第二期,都是大师坐牢前夕写的①。
后来,大师坐牢期间写的书,通通透过那女朋友给了我。然而,我不是个会收藏书本、爱惜书本、爱读书的人。所以,我都跟来我家的病患和客人说:“书架上大师的新书,谁喜欢就拿走吧。”
结果,那些书一扫而空,这让我很欣慰。原来对大师感兴趣的人还真不少!而能把书交到想读的人手上,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牢里,大师的书一本接一本写出来,六个月以后他出来了。
“我给你的书有没有看?”这是他再次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你看我每天忙得天昏地暗,哪有时间看你的书!顶多就是坐在马桶上,偶尔翻一翻。”
我看他很失望的样子,但还是继续浇他冷水:“再说你的书,封面是色情,里面是骂人,有什么好看?当然有些骂得言之有理,但有些我不以为然。你骂国民党都是王八蛋,但我在这王八蛋政权底下养家活口,至少还有自由,还可以低调地过我的人生。我没能力推翻它,就只好认定它,做个守分的顺民,更不必多说于事无补的废话。”
出狱后,他每天清晨起来写作,然后中午睡个午觉。那段时间他非常用功,不停地创作,写了一系列丛书——《李敖千秋评论》《国民党研究》等。本来我家有很完整的一套,但后来我都把它送掉了。他后来还办《求是报》,写那个《上山·上山·爱》。
“你知道吗?”有天他跟我说,“雍正每天批奏折啊,要批五千多字。”
“是啊!做皇帝也很苦。”
“你知道我一天写多少字吗?我写一万字!我要超过他。”
大师发愤著书,每写一本就给我一本,然后我看看,很快就看烦了。
“你都在骂国民党,你的精神所在、思想和价值,难道除了骂国民党就没有别的了吗?你骂它,到底也骂不翻它。你命不好,生在这个时代。但国民党还饶你一命,坐了几年牢,你出来了。但你不能永远在愤怒中燃烧自己,这样对人生没有意义。你何其快乐?你应该要过一个快乐的人生,要寻找你人生的真正价值。我认识的人太多,有很窝囊地过一生的,也有忍受着痛苦、为国为民的。我看得出你本身的质地很好,为什么不好好看清方向、发挥潜能?你就不能以正面的角度,给当局一些好的见地吗?”
①他事先写了六期,然后把稿子交由朋友按期出版。
②入狱没多久,大师就找到了运稿出狱的秘密管道,于是每期都代换进他的狱中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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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当年我们金兰的九个管理员,都是部队退下来的老兵。他们从一开始的四十几岁,做到后来的七八十岁。老了,也就陆续生病,不得不退休了。于是,地下室没有人巡视,就要装监视器。
第一批监视器是大师出钱买的,花了好几万,后来才是用公家的钱。
他愿意先出钱买监视器,固然大方,但也是他晓得自己东西堆得太多,得好好留意。他弟弟帮他在地下室堆了很多书,甚至电梯的夹缝里也有好多东西。
其实准确来说,是“本来会到地下室的电梯的夹缝。大楼设计之初,本来打算让电梯通到地下室,所以地下室就有了个能容纳两部电梯、好似石棺的空间。后来我觉得,要是电梯通到地下室,因为人员进出不会经过大厅,管理上会有死角,就将电梯的系统设定成只能到一楼,而大师就是在那个石棺和墙壁的缝隙放书。
至于为什么不在石棺里放书呢?因为我告诉他:“这石棺里面,你不准动。”
“为什么不可以?”
他打量着那宽阔的空间,很想把手上的一叠书放下去。
因为将来我死了,就葬这里欸!然后写个‘功在金兰’。”
他笑了笑,然后我才跟他说真正的原因:“虽然电梯只到一楼,但是电梯的绳索会垂到地下室啊!若在这里放东西,实在有危险性。”
有些住户看到大师的书塞在缝隙,就很不高兴地对我讲,“这是公共空间,为什么他可以占!”
“我的考量有两点,”我都这么回答,“首先,他是我们金兰的住户,有资格使用公共空间。再来,这地方本来塞了一些垃圾,长期都没人整理,他主动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书摆得整整齐齐。那这空间给他使用,挺不错啊!”
他像只老鼠,哪里都能够钻个洞进去,日复一日摆一堆东西。当然他也很知道分寸,不会使我太为难。
比如说,大师搬来没多久,有天早上我到地下室,看看环境有没有打扫干净。巡视到一半,我忽然觉得奇怪,怎么有个角落多了根柱子呢?走近一看,天啊!居然不是柱子,而是叠到天花板的旧报纸。
“老马,这怎么回事啊?”我问正制造另一根假柱子的管理员。
“这是我收来的报纸!可以卖钱的喔!”本来蹲着的他站了起来,以手背拭去额头的汗。
“可是这靠近机房,很危险的耶!要是引起火灾,就是公共危险罪。你赶快处理掉。”
“我堆了三分之一不到!剩下的都是李大师的。”他理直气壮,很大声地反呛我,“你偏心!也不说说他,只会找我麻烦!”
“你这个蠢材!要是引起火灾,要吃官司的耶,你以为你行啊?大师会打官司,你会吗?听不听话你自己决定,出了事就把你抓去关。”
上楼后我打电话给大师:“老马说你报纸堆得比他更多,还说我只骂他不骂你。”
其实我这就是迂回地骂大师。
“给我一个礼拜时间,我会处理好。”
晚上我下到一楼,就看到老马流了满身汗,忿忿不平地坐在柜台后。
“我的都处理完了。”他指着外头。
我看向外面,啊,有个捡破烂的,正将一捆捆的报纸放上推车。
“其他都是李大师的!”
“大师的不用你管,不用我管,他自己会管。你不要出事情就好了。”
一个礼拜后,正如大师所承诺的,地下室再也没有一张报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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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
他坐牢回来后,在他的大门底下挖了个四方形,好像牢房送饭的洞。看到这样我当然生气啊,好好的门厅怎么破坏了。
“我从此以后,跟人家都不来往。”他面无表情,却说得斩钉截铁。
“喔!你准备一辈子坐牢啊?想把我这金兰大厦当牢房来住?”
“我以后吃啊喝啊,都叫我弟弟送来给我。”
“现在应该是你否极泰来的时候,为什么要继续仇恨,把自己固守起来?有什么好处吗?你的青春已经没有了,但剩下的年华,还可以点亮。”
他张口想反驳,却吐不出一句话。
“开这牢洞是不祥之兆,你还要坐牢吗?你好好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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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房
人一旦坐过牢,对人生的感受,就和一般人不一样了。再凶狠的人,把他关起来,那人还不是得低头?所以坐牢比当兵可怕多了。
坐牢期间,大师最辛苦的是被关在独居房。在一个被四壁包围的小地方,看得见光线,却看不见天。
他和我说:“独居得靠意志力。”
我一直觉得,他若没有坐牢的经验,不可能那么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书房,一般人耐不住这种寂寞。他后来拼命读书和创作,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弥补在狱中浪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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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玻璃
我们金兰每一户,从正面到侧面,都是四十四块玻璃窗,窗户多的好处就是室内明亮,坏处就是清理很费工夫。大师刚搬来时还没结婚,一个独居的大男人,却把窗户和房间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一般人都是看到玻璃积灰尘了,或是有些雾了,才偶尔去擦一下。但大师很勤劳,总是在灰尘还来不及生成时,就拼命擦,把玻璃擦得傻瓜亮,亮到有时我甚至怀疑,窗户上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玻璃?
还有擦地板,不是拿拖把耶,他都是跪在地上擦。他对擦过的地板要求很高,那就是一根头发都不能有,可见他是多么爱整洁。
所以我第一次到他家时,我说:“唉唷,我拖地啊,都只是拿拖把写几个大字就完事了,你这样我真的自叹不如。”
他很怕别人用他的厕所,别人用过他就觉得不干净。虽然客人来到他家,有需要的话厕所是一定会借,但客人一走,他就赶快清洁。
还有,他的内衣,哪怕破了也是洗得白亮。晒衣服的时候,他一定要裤子晒一边,衣服晒另一边,以一样的间隔对齐。这跟他对待藏书的方式一样,也就是一丝不苟、分门别类。
一般人都不了解他的这一面。
至于他交来的女朋友,贤慧的固然也有,但大都不会做事、不替他打理。其实大师也不要人家帮他打理,家里的整洁,他坚持自己来。
有次,一位国民党的要员问我:“张太太,你觉得李敖的政治性向,会不会有危险?”
“不可能。”我马上回他。
“怎么说?”他倾身向前,眼神炯炯。
“他家那四十四块玻璃,擦得比我都亮,可见他每天要花多少工夫在意自己的生活品质。亡命之徒不会这样,所以他不可能造反。”
“喔!你言之有理!”
大师对家事是那么一丝不苟,可是结婚以后,就几乎不做了。以正面的角度来看,这也许能解读为:他相信王志慧,觉得她能将家事做得很好。
家事不必操心后,大师就多了不少读书写作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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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籍
有天,忘了是为了什么,我去户政事务所拿财产证明。结果,我的妈啊!我的户籍是在大师家,大师的户籍是在我家,户政事务所把我们两家的房子登记反了。
“先生,你们搞错了欸,”我跟一位职员说,“我明明是306号之一,怎么变成306号的李敖家呢?”
“喔!幸好你告诉我!”他吁了好大一口气,拿手帕擦去了额头上的汉,“不然他要告我怎么办?”
“你们赶快改喔。”
回到金兰后:我跟大师讲:“你的房子是在我名下!”
他搁笔、伸个懒腰,身子就靠上了椅背。
“哈,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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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
大师曾透过中介,把房子租给日本人。那个日本人很讨厌,每次下雨天回来,就把雨伞摆在门口,让水滴滴答答,弄得我这边的地板都湿成一片。我就打电话给大师:“那个日本人讨厌死了!门口摆着雨伞,叫他收也不收,还对我生气。”
“那明天就叫他搬家算了!”
“那也不至于吧……”
那日本人住了十个月,就自己搬走了。一般的日本人应该守规矩,这个日本人比较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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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不是人
1979年,台湾开放出境观光,所以几年后,我和二楼的王太太,一起报名参加了美国西岸的旅行团。和我们同团的,大部分是中南部的老先生和老太太,有的是女儿要去美国生产,大着个肚子,还有的带了一大篓米粉,将飞机的行李架塞到爆满。然后在飞机上啊,一堆人兴奋地走来走去,到处串门子,又将座位换来换去。总之,就不是什么平静优雅的旅行。
到了当地,就有地陪了。那地陪因为我们从台湾去,就和我们讲台语。但是,团里有好多外省人,所以我问他,能不能改成讲国语。
“你们不都是从台湾来的吗?”他用不太流畅的国语问,“怎么听不懂台语?”
“我只能马马虎虎听一点,”我苦笑,“太深奧的就不行了。”
“你不是台湾人?”他又问。
“我是啊!”
我这样回答,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话一出口,同团那些老人就跳出来反对:“不是不是!她们是外省人!”
就是要和我们撇清关系。
到了观光景点时,我们遇到住过大陆的华侨,他们就指着我们说:“看啊!那一团都是台胞!”
之后又遇到许多白人和黑人,他们都说我们是外国人。
总结下来啊,我是台湾人,又是外省人,又是台胞,又是外国人。一个人,哪能有这么多国籍?我都搞不懂了。出境后,在别人面前,到底要怎么做人?所以观光回来后,我和大师说:“我落了个不是人。”
当年怎么会这样呢?实在是环境逼得我们走上这一条路。
现在回想起来,被别人说自己是哪国人,又怎么样?例如我的儿子,因为长年在境外,像日本人,又像加拿大人,又像美国人。女儿也游走各地,所以像新加坡人,又像英国人。再说,我的媳妇是日本人,女婿是英国人。我家里雇个印佣,还养法国狗和波斯猫。我们都活在地球这块土地上,又何必那么在意自己或别人是哪里人?当年计程车司机说“我把你推到海里去”的时候,我非常生气,现在却觉得有些滑稽。
还有次,我大概只有四十岁的时候,出境去拿加拿大签证。到了海关,一位白人移民官刻意用中文问我:“你的爱人怎么不同行啊?”
他待过北京大使馆,所以中文很好。
“我的爱人要留在台湾赚钱,这样我才有钱出去玩。”
“你会不会留在加拿大,入了境就不出来?”
他一边捻着小胡子,一边仔细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这样就能看穿我的心思。
“不会!因为我不要做‘三等公民’。”
他听了吓一跳,因为他不认为加拿大是这么歧视外人的国家。
“怎么会三等啊?”
“当然会啊!等天亮、等天黑、等死。”我说,“我骤然而去你的国家,又不是身怀绝技,请问要怎么谋生?”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他拿起印章,用力盖了下去。
我以前常讲,要跟台湾共存亡。可是现在想想,做哪里人、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我有和大师探讨,而他的想法是:“我对于自己是哪里人,从来就没有疑惑。但是为了这个问题和人争执,现在我觉得太麻烦了,我的时间很宝贵。所以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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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气
大师对九个管理员很好,哪位生病他就赶快掏钱,而且不是掏一点点喔,他一给就是五千块。当时五千块很多,管理员的月薪才三千多。还有逢年过节,红包一发就是每人三千块。
所以那些管理员觉得,这下可找了棵大树靠。
大师都跟管理员说:“我给你们钱,可千万别跟院长说,不然她会拿回来。”
他动不动就发钱,是因为觉得管理员赚得并不多。
当然这种挥霍的事我不会做,我只把钱花在刀口上。
“你好小气。”大师有次跟我讲,而我用眼角余光瞄到,管理员在旁边偷偷点头。
我看向大师的夹克口袋,果然比平时扁了一点,再看看管理员那一直插在口袋的右手,以及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就明白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你是大方啦!”我这样回他,“可是我是当家主事的人,整栋大楼都归我管,每天都得苛算着过日子,当然小气啰!”
管理员说要上厕所,就下楼去了。我知道他八成是回房间放东西,但我不管他。
“我不能大气啊!大气就败家了!”我继续对大师说,“更何况,我小气是占了谁的便宜啊?或是刻薄了谁啊?做公家的事,就一定要秉持着法度,谨慎用钱。我不能落谁话柄。你呢?没有法度,心情好的时候,就随兴挥洒钞票。当家主事的人,可不是这样做事喔!”
“喔。”大师应了我一声,但脸上的表情啊,好像在说:“你是你,我是我,反正下次我高兴,还是要给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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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应钦
有天大师来找我,我看他手上抱了一大叠稿纸。
“干吗?”我说。
“这是我写何应钦的,你看看。”他翻开其中一页,指了一段,“内容大致是说,为什么他弯腰接了降书……要是你同意,我就出书发表。”
会来问我可不可以发表,是因为他知道,我跟何应钦关系很好。
“我不同意,”稿子我看都不看就回他,“那么老的人,你写他干什么?你骂他弯着腰去接日本人的降书。但问题是,他长得又矮又小,和日本人之间又隔了张大桌子,为了接到降书,只能弯腰啊!这有什么好批评的?”
“当然有啊!因为……”
我竖起右掌,打断他的话。
“对于政治和历史,你写过很多不凡的文章,当然有的你批评得对,有些我们不知道的丑事,你都把它挖出来。但就好像在挖粪坑,挖过头了,大家就只注意到臭味,无形之中,就把历史丑化掉了。长久以来,你说国民党一无是处,就有欠公允。每个历史人物、每个政权都总有好的部分吧?我不是要偏袒谁,你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在批判,我不能说不对,但希望你能从宽而写。”
他不放弃地又翻了一页,指了一段,正要开口却被我抢先:“这种文章我不要看,我不赞成你的论点。”
“你真的不看?”
稿子的重量令他的左手微微颤抖,但我就是不去接。
“何应钦在历史上只是个‘受命’,也就是奉命行事的人。他已经退出历史舞台,是过气的人了。历史已经造就了他的悲惨命运,如今只能老得喘息,所以你就别说他了。”
“那我就不能发表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我写了很久耶!”
“如果你要发表,我也拿你莫可奈何。但你要知道,有天你也会老,也会被别人写,难道你希望别人光写你不好的一面?若是那样,很不公平吧?”
“你不同意……他深深叹了口气,“就算我白写了。”
后来那叠稿纸,他没有发表①。
①虽然他曾在节目上批评何应钦,但比起以一本书的分量来骂他,已收敛很多了。
wjm_tcy注:其实并没有不发表,在《老贼臭史》书中有《为何将军腰》一文,近两万字长文专门写何应钦这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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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九”游行
1986年,蒋经国已经打算要对党外开放了,这民进党大概也知道,所以就选在5月19号游行。
5月18号那天下午,我在仁爱路上散步。隔着马路等红绿灯时,远远就看到金兰底下站满了警察,我数了数,居然有四十几个。
“什么事啊?”我问一位认识的警察。
“张太太,麻烦了!李敖资助了党外十万块钱。上级要我们守住这个点,免得出事。”
“你们撤了!”我对他们全体说,“这里的事我管。”
接着我上楼敲大师的门,他开门出来。
“欸!”我说,“你是不是要惹事啊?”
“什么事啊?”他一脸茫然。
“明天党外的游行,听说你给了十万块。”
“喔!对啊,算是我一点心意。”
看他不知情节轻重、泰然自若的样子,我就火大。
“你想做烈士?我买桶汽油送你!你明天到外面那个分隔岛的树林底下,自行了断,然后我帮你立个烈士碑。你别害我!我可招惹不起你。我们整栋大楼,本来很安稳,结果现在站了那么多警察,多难看啊!好像重缉要犯在我们这。干吗啊!你想‘台独’?还是你在家蹲着太无聊啦?想玩火?”
“我只是捐点钱给他们……”他低下头,很小声地说。
“你惹事!我们大楼没有什么政党色彩,却被你弄得这样紧张,这样对得起邻居吗?”
“那怎么办?”他抬眼看我。
“我要扣留你这个人!明天你给我在家里蹲着,不准下楼!我已经应允了第三分局。你下楼我就把你抓回来,关禁闭!”
“喔。”他抓了抓头,“我明天真的不能出门吗?”
“对啊,你还要不要活?出门就是当烈士啊!你死了就能救台湾吗?若这样有用,我早就秋瑾第二了。问题我死了后,顶多得到一块刻着‘烈士’二字的石头啊!然后就被大家遗忘,而台湾还是一样萎靡不振。你点了个星星之火干什么?对我来说,谁做皇帝都可以。你曾经被人煽起火来,才被关了这么多年,受尽了苦。但这对你个人来讲,又有什么意义?”
他没回答。
“真正关心你的人,会保护你的安全。有些人收了政治的利益,就叫别人去舍命。玩政治的都是这样的啊,只是嘴里说说漂亮话,然后让一群傻瓜去做烈士。革命哪里会亲自出马啊!”
话说完,他黯然关上了门。
然后我下楼跟九个管理员说:“你们给我听着!明天早上,上班上学的人走了以后,铁门给我关上!大师不准下楼,下楼就抓回来。而且外人通通不能进来,我就坐镇家里管这事。”
隔天,大师乖乖在家。
三年后他跟我讲:“那个郑南榕,汽油弹是要丢出去的,结果没丢出去,把自己炸死了。”
“对啊,你懂啊!他是要丢死那些来抓他的人啊!哪里是要自己做烈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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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第一手资料!
大师很讲义气。
有个有名的报社社长,在政治的角力下被迫下台,接着又遭遇一些事,导致生活发生困难。大师听说后,就出面了,帮他向报社争取离职的补偿金。
但其实,那前社长和大师的政治立场相反,而且彼此只是有过数面之缘,谈不上有什么深交。然而朋友遇上了困难,而他有能够做的事,他都愿意做。
还有我们一位邻居,是在某军事单位的电脑室工作。那邻居有天被长官叫去,说她泄漏个人资讯,要以军法处置,判五年刑。
那电脑室只有三个女孩子,都是公务员,她们三个每天都被长官疲劳轰炸,一直要她们认罪。我们的邻居怕得要死,因为等于被整肃。
有天晚上,大师和我在电梯里碰到她,看她很疲惫、神情恍惚的样子,大师就问:“你出了什么事?”
那女孩哭着说了详情,而大师听着,就握紧了拳头。
“你告诉长官,关于这件事,我有第一手资料,不必整你们这些女孩子。我愿意和他做个朋友,请他打电话给我。”
邻居的楼层到了,电梯门开了又关。
“我们金兰的媳妇!”大师破口大骂,“怎么可以在外面受到莫名其妙的打压!”
回家后,我想了想,觉得邻居压力太大,大师交代的事情,她可能说不出口。所以隔天一早,我就打电话给她的长官:“我是李敖办公室的张秘书,他要我问你,如果他讲出来的是你们局长,或是副局长的资料,是不是也要去关五年?”
那长官听到是大师出面,事情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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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华请吃饭
那是大师在金兰过的第十个年头。有天他突然说:“院长,我要请你吃饭!”
“嗯?你不是说,都不在外头交际来往吗?为什么要吃饭?”
其实我们都很忙,没特别的事都很少去餐馆。
“我从来没在一个地方,住了十年没跟人吵架。为什么我们不会吵架?”
“吵什么架?吵架很累耶!”
结果他请我在福华吃饭,纪念搬来十年,居然能够跟我友好相处。我说这才开始,也许我们还有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们作为邻居,说不定能够白头到老。那个时候他觉得四十年很遥远。
没想到,四十二年就这么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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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徐
我们的管理员老徐是河南郑州人,离开大陆前就结了婚,有两个女儿。但女儿还很小的时候,他就随着部队,只身到了台湾。大陆开放探亲那年,他跟我请假,说要回家看看。
因为长期住在金兰的地下室,吃住水电瓦斯等基本开销,都由整栋的住户负担,加上他很节俭,就存了不少钱。要回家的时候,他带了三万多美金。
“老徐,你带钱回家,也要记得把自己的棺材本留下来。”我提醒他,“不能将来都靠我喔!”
“张太太啊,我另外有两百八十几万。”他说着就把存折和私章交给了我,“还有,我有件事想请示你。”
“你说。”
“我那两个女儿,现在都结婚了。我那老婆,也嫁人了。我说要回家,两个女儿开会后决定,要叫妈妈回来跟我团聚,好好聊一个晚上。”他咬了咬下唇说,“你觉得我怎么做才恰当?”
“老徐,你可是问真心话?若你要我说,我就告诉你,聊一个晚上什么的,大可不必。你们这么多年没见,情势已经变了,回不到过去了。你就把身份证带回家,告诉老婆,你在台湾并没结婚,是独自栖身在这金兰大楼。还有这次回家,不是为了复合,而是为了感恩。”
“嗯。”他慢慢地点了头。
“你知道怎么做了吧?”
“知道了。”
到河南老家的当晚,女儿都回来了,老婆也回来了,老婆的先生也来了。晚餐过后,老徐趁老婆收拾厨房时,拿出了一万五千美金,平均分给了两个女儿和老婆的先生。
那时的一万五千是很大一笔钱。
“爸爸你一路上应该很累,好好休息吧。房间都给你布置好了。”大女儿说。
“这么多年,”小女儿也说,“你也没跟妈妈好好说话。”
于是,女儿都走了,那先生也走了,家里突然安静下来。
老婆进了卧房,老徐跟了进去。
他关上房门,看着坐在床上的老婆,忽然就跪下。
“谢谢你们夫妻,帮我照顾了两个女儿,让她们都成了家。”他磕了三个头,接着从身上掏出五千美金,给了她。
“从此以后,我们就以亲戚相称。”他忍着眼泪,站起身来,“我在台湾还有工作,长官只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所以六天后我一定要回台湾。”
他当着老婆的面,一把抓起电话,拨给了我:“报告!我给她磕了三个头,感谢她了,钱也给了。”
“你做得很好。”我夸奖他,心底却很感伤,“我们都是时代的小人物,遇上了无可违逆的洪流,导致妻离子散。”
“我的家庭已经被伤害过一次,”他哽咽,“所以我不能再拆散一个家庭。以后只要我有能力,而他们有什么需要,我都愿意帮忙。”
“很好。”
“一周后我就回去。”
“你就好好过这个礼拜,享受你失去已久的人生。”
挂上电话,他老婆将钞票放在床头,正张口要说什么的时候,老徐伸手制止了她。
“我累了,让我休息吧。”
于是,泪眼相对后,房门打开,又轻轻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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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书
老徐回大陆探亲前,把大半积蓄交给我保管,大师听说了就说:“喔!你好大胆!万一将来老徐的女儿跑来台湾,说‘爸爸的财产不只两万美金’,你怎么办?”
“我就负这点责任,没关系啦。”
老徐回大陆之前,我问他为什么把积蓄交给我。
我在台湾没什么人可以信任,交给你我比较放心。”
好多年后,我病倒了,就跟九个管理员说:我可能无法再照顾你们了,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安排,就去养老院吧。这样你们生活有保障,我也比较放心。”
老徐差不多就是那时候离开了金兰。
然后,我大病初愈时,接到了台北邮局第十六支局局长的电话。
“张太太啊,你们是不是有一位管理员,叫徐某某?”
“对。”
“现在他在我们这,要解约一张五百万的存款单。”
“是吗?那为什么联络我?”
“因为这单子上有但书,上面写了:‘如有天解约,一定要金兰的主事者张太太同意。’”
听到这话,我吓了一跳,就麻烦局长把电话拿给老徐。
“老徐啊!你写那但书做什么?你的钱怎么用,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办法啊!我没有人好相信。我怕被人骗,才写了这一句。”
“那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倒抽了一口气,“万一你还没领到钱,我就死了怎么办!”
“哎呀,你是好心人,不会早死的啦!”
大师听了也和我说:“还好你活着,不然那五百万会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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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房
九个管理员之中,就我们的老翟最滑稽。回贵州探亲之前,他还刻意站在金兰门口,双手插腰,意气风发地让人照了张相。然后回去跟乡亲说,自己是住在这栋大厦。还说:“那个李焕①住在小巷子里耶,我可是住在正对马路的大楼!”
他花了一万美金为乡亲盖了个小水坝,然后把身上剩下的钱都给了大陆的亲人,这让大家觉得,这真不愧是在台湾赚了大钱的老大爷。于是,在众人的簇拥和款待下,老翟自鸣得意了一个礼拜,才回来金兰。
可是回来都两天了,他还没来上班。
“老翟呢?”我问老马。
“在顶楼的房间,下不来,听说不舒服。”
我跑到顶楼,看到老翟坐在那里,两眼发直。
“老翟你干吗?”
“已经两天了,我尿不出来……”
我吓得马上送他去中山医院。
送过去的时候,情况很严重。经医生紧急处理后,总算没事,于是要送到病房里静养。
若是三人房,因为有医疗补助,所以很便宜,但那天刚好只剩下两人房,我只好付一天八百元的住院费,还帮他请了一天两千块的特别护士。
安顿好后,我下楼跟柜台说:“你们哪天有三人房,就把他转过去吧。”
然后我就回家了。
隔天一早,医院来电:“张太太,我们有三人房了,待会就转过去,但得请您来医院办些手续。”
“好!”
我一到医院,柜台的小姐就说:“张太太啊,那个老先生在发脾气!”
“发什么脾气?”
“他说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住三人房!”
他老大爷,住在那里很神气。
我就跑上楼问他:“你搞什么名堂?摆什么谱啊!我生病都住三人房,能省则省啊!再说,你花的是公家钱,你怎么完全不顾我的立场?现在就搬!”
他一脸不情愿,可是不敢违抗我,就慢慢下了床,收拾起个人用品。
“还有,你这个头发,待会儿我叫楼底的师傅上来剃掉。”
那时他的头发留得长长的,很飘逸。
“我……不要剃头。”他抱着头说。
“你当兵的时候有没有剃头?要剃头时,你有没有抗命?”我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你现在生病,之后还会躺在医院好多天,留长发人家不好照顾。”
“还好吧……”他苦笑。
“废话少说,剃了!”
①曾担任行政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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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形鱼缸
三十多年前,有天早晨,门外有些动静。我打开门一看,就看到大师抱着一个有半张餐桌大、很漂亮的八角形鱼缸。
“大师,你买鱼缸?”
“嗯!”
他说女朋友喜欢鱼,就买来准备送她当生日礼物。
“哇,这个鱼缸越看越可爱,将来我也买一个。”我随口说。
他听了笑笑,然后开了自己房门,把鱼缸搬进去了。
过了一阵子,有天早上七点不到,他打了电话过来:“你醒了没有?”
“醒了,干吗?”其实我是被电话吵醒的。
“你不是说要买鱼缸吗?”他说得很急,“买了没有?”
“没有啊,”我披上外套,起身去泡咖啡,“因为现在还不会用到。”
“你不用买啦!我家里不放啦!鱼缸和里头的鱼,你高兴就拿走吧。”
“嗯?什么意思?”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拿的礼物,尤其对象是大师,更要谨慎。
“先摆你家啊!你不是喜欢吗?”
原来他跟女朋友吵架了,礼物不送了,就想借我家摆着。
“不要!”我马上回他。
“啊?”他突然提高了音量,“你不是说鱼缸可爱?”
“因为鱼会死、缸会破啊!哪天有什么损伤,你要我赔怎么办?”
“不会要你赔啦!”
“未来的事,”我撕开一包饲料,倒进小灰和小白的碗里,“总有个万一。”
“那怎么办啊?”
“除非你送我,就这么简单。主权变成我的,你就不能过问。”
他顿了一下才说:“好吧,但是现在就要搬过去!”
他就是这样急性子的人。
那个鱼缸很重,搬过来的时候,我要他搁在客厅的地上。然后就这样放了一两个月。那段时间,大师每次出门,都探头进来,看看鱼缸怎么样了。
“你怎么老摆在地上?”他皱起眉头,“放桌上才好看啊!”
“哎哟,拜托!”我绕过鱼缸,走到门口,“这么漂亮一个鱼缸,我得特别做个台子啊!还有要找个好地方放,摆鱼缸得考虑方位,可不能随便。”
“喔。”
过了一阵子,我叫木工依着鱼缸的八角形,做了个台子,放在餐桌旁。鱼缸摆上去后,我还打上柔和的灯光。这客人来家里看了,都说漂亮①,大师每次看见也都点头说:“嗯,很好。”
后来“九二一”地震,虽然鱼缸没有砸在地上,但还是裂掉了。那种裂痕没办法修理,就算修理也很容易再出状况,所以我清理了地板的玻璃碎片,连同死鱼一起丢掉了。而八角形的台子,我想以后应该用不着,也顺便一起丢了。
用了十几年的鱼缸一丢掉,他进门就问:“鱼缸呢!”
“我早就告诉你,鱼会死、缸会破啊!幸好我早就预料到你会问,叫你送我,哈!”我看着他那副想兴师问罪,却又无法理直气壮的表情,忽然觉得有点滑稽。“再说,地震时,我家多少花瓶摔到地上,已经损失惨重。你还跟我追究鱼缸!”
他就是这样,每样给出去的东西,不管过了多少年,都会在意对方摆在哪里、是怎么对待。所以他给我的东西,我都尽量供奉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①孙立人夫人就常常说:“你的鱼缸漂亮,鱼也养得很好。”还传授了我养鱼之法:“鱼要养奇数,不能养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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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四壁
我挂在餐厅墙壁上的四幅行草,也是大师送的。
他送我的时候说:“很不错的作品吧!这是四位不同时代的书法家写的诗,你念念看!”
我盯着那用木框装着、在餐桌上一字排开的作品,想了几秒钟。
“大师,这上面的字我认不得几个,更别提念出句了。”
“这样啊,”他拉出餐桌椅,坐了下来,“那给我纸笔吧!”
于是,他伏案写了起来,除了用正楷给我写了一张原文,还对内容附上了解释。他写的时候都不用查资料,可见他对中华文化有一定造诣,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有翻译就方便了。”我感谢他,“以后谁来问我这四幅作品,我就拿出这张你写的纸,叫人家自己去读。”
他送我这四幅书法作品,是因为有次我女儿从新加坡回来说:“妈!怎么家里一本书也没有,墙壁上连幅画也没有,简直就是家徒四壁。”
“我女儿说我们家是家徒四壁!”
我这么和大师说,他隔天就送来那些书法作品。
以后好多次他都要送我东西,什么古董和一堆乱七八糟的艺术品,我都说不要,因为已经够了,我要家里简简单单。
“你不准再给我东西了!那些将来都是垃圾。”
“什么垃圾!”
“对啊!将来我死了,一样也带不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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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厨师
有个管理员老康,特别擅长料理,尤其是酒酿,做得比外面卖的都好,每年都要做好几坛给我。他说当兵的那几年,厨房都由他负责。除了酒酿,他其他菜也做得很像样,若不是年纪大了,说不定还有机会到餐厅做事。
有次我和他闲聊时,提到了晚上会有不少客人来家里吃饭,他就自告奋勇:“今晚我来帮你烧菜!”
“你会烧明虾?”
“会!”他卷起了袖子,摩拳擦掌,很兴奋的样子。
“我还要做一个……”
“喔,你就不要伤脑筋了,”他摇了摇食指,“待会我去买菜,多少钱你再给我。”
那天晚上,他在地下室烧菜。
“为什么不在我家厨房做菜?”我汗流不止,问了正甩锅爆香的他,“端上端下多累啊!”
“为了确保品质,我得在最习惯的环境下做菜。而且这样我才知道酱油在哪、盐在哪啊!总之,我烧好了就给你送上去,你在楼上等吃就好了。”
“喔!”早早就坐在餐桌前、抓着筷子流口水的张医师说,“我们家还可以办桌耶!”
晚上,老康真的帮我做一桌菜,而客人都吃得意犹未尽。
后来,大陆开放探亲,他就好想回家。
“我不得不回去山东,”他脱帽向我辞行,“年纪大了,落叶想归根。”
那个时候,退辅会每个月给他一万三千多块,人在大陆还可以继续领,所以即使退休,生活也还过得去。
我曾问他为什么当了兵,他说:“我十六岁那年,修屋顶时有人在下面招手,叫着‘下来、下来、下来’,我一下去就给绳子捆了,牵到了台湾。走的时候,我连妈妈都来不及通知。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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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主委
有一天,大师问我:“有件事我想请教你。”
“什么事啊?”我一边回他,一边倒些鸟饲料到笼子里的小塑胶盒。
“为什么我都没当选上大厦的管委会委员?”
“你奇怪耶!”我抬头看他,“跟谁都不来往,而且大家都知道你的恶名,谁要选你啊?”
“喔。”
“还有,我住A栋,A栋的人选我,你住B栋,只有B栋的人能选你。我也不能选你啊!”
我这样说,是防范他。因为他那时候还被管制,选他,不就是替大厦找个麻烦吗?
后来,他进出大厦就都和大家打招呼。
隔了十年,大概是蒋经国死了、李登辉主政那段时间。我在管委会议上说:“今天我们推选大师做主任委员。”
接着我去敲大师的门。
“大师!恭喜你,现在大家要推选你做主任委员。”
我以为他会很开心,没想到他板着脸。
“你夙愿得偿啦,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不正面回答我的疑问,反而说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渔夫打捞到一只漂亮的瓶子,他好奇地扭开瓶盖,期待里面有什么宝物。结果,一阵烟雾从瓶口冒出,化成了面目狰狞的魔神。
“我要杀你,”魔神对瑟瑟发抖的渔夫说,“但你可以选择死法。”
“我放你自由耶!应该要报恩吧?”
魔神就解释:“我被关在瓶中后就许愿,若有谁在一百年内放我自由,我就让他不愁吃穿。第二个一百年内放我自由,我就让他能挥金如土。第三个一百年内放我自由,我就实现他三个愿望。但是三百年过去了……我还在瓶子里。所以我在盛怒中许了愿,谁在第四个一百年内放我自由,我就在杀他之前,让他选择死法。”
“这个故事就是说,”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等太久会让人生气,然后想法就变了。”
“所以呢?”
“我才不要做!做什么主委?还不是做你的傀儡!”
“什么!也没真正和我共事过,就擅自推论!”我深呼吸,忍住了想踢他一脚的冲动,“更何况,推选你是荣誉职,是责任职,更是义务职。没有好处,只有劳累。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大楼里,难道你不愿意出来和大家做个朋友,表现一下你的风范?再说,你当主委只对外负责。对内,扫把畚斗的事,都与你无干,我愿意替你承担。总之,大事归你,小事归我,再说这里从没大事过。你看见我在劳累,但我为什么愿意做?因为我住在这个大楼,我不希望它乱七八糟,我希望它保有一定的居住品质,如此而已。”
听我讲了一长串,他的表情就变了,从嬉皮笑脸,到面有难色。大概他觉得当主委不只无趣,还很麻烦。可是又觉得啊,自己对金兰有责任和义务。
既然他内心动摇了,我就再以他最向往的形象推他一把:“是大男人,是真英雄,就非做不可!”
“喔!……”他双手插进口袋,沉吟了好一会儿。
“那就做吧!”
后来,我和许多住户说了大师被推选的反应,每个人听了都笑。所以大师上任时,我们大楼的人都说:“啊!傀儡主委上台了。”
然而他那么有主见的人,真会一言不发、乖乖地任我摆布吗?
鬼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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拇指山
这栋大楼盖的时候,我只有三十一岁,搬进来那年,三十四岁,到今天七十七。当年那九个做了管理员的老兵,连总干事十个人,年三十的晚上,喝了点酒就在吵架、打架。一开始是用拳头,后来打得不过瘾,居然还抄起棍子,敲得头都破了,管区员警都来了喔!
“你们来干吗?”我下到一楼,对赶到金兰门口的一群员警说,“不过就是自家人打架,你们撤了吧!我们自行处理。”
“真的没问题吗?”位阶最高的员警问。
“当然。”我拍胸脯保证。
那群员警就撤了。
“不就是意见不合嘛!”我到地下室骂他们,“等下头破的先上楼,我会帮你们缝起来。然后今晚吃饱喝足,明天我带你们去吴兴街的拇指山上,决个死战!打死一个算一个,谁要活、谁要死,都了断了。”
上楼后,我帮老张上麻药,缝了四五针。
后来我跟他们讲:“喝酒闹事,此风不可长,以后若有不服从我的、拳脚相向的,我就通通开除,一个都不留!”
大师听说了这件事,想插手处理,但我跟他说:“你做最高领导,我负责管事,因为管理员只能听令于一个人。若我们都下达命令,那就乱了套。”
所以,大师永远是高高在上、慈眉善目地对管理员挥挥手,然后我就把事情处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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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
大师实在是一个好人,很仁慈。做主委后,有天我们的清洁工跑去跟他说:“我很辛苦,请给我加一点钱。”
大师听了就说:“啊,那以后就每月加你两千块吧!”
那个清洁工高兴得要命,跑来跟我炫耀:“主委说加我两千块!”
我听了觉得不妥,就打电话给大师:“你搞错没有?一个月两千块,一年追加两万四!请问我们的管理费有这么多好加吗?也不问问财务情况!”
“那我私人给他好了。”
“嗯?那你做完主委后谁做啊?而且我们敦化南路这一排大楼,有一定的价码,你不可以随意破坏制度。因为这价码只会加上去,不会减下来的啊!”
“这样啊。”
“我跟你讲过,大事归你,小事归我,你怎么管起小事来了?”
“唉!我这个主委,”大师的声音很无奈,“好像真的是你说了算,不是我说了算。”
“你要懂得这行政体制上的问题。”
然后我把清洁工叫来。
“张妈妈没有亏待人,只有多给人。”我盯着他不安的双眼,“你不可以越级这样搞,搞乱了制度。所以这事情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吗?”清洁工哭丧着脸。
“对,这事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后来大师也跟他说:“以后可不要随便问我喔!我说的都不算!”
然后打了电话给我,表示事情已处理妥当。
“不是你的话不算数,是你要跟我商量。”我说,“一定要经过财务分析,才能调整薪水。我不是不愿意给他们钱啊!你这个坏人,好人给你做,还欺负我,让我扮黑脸。”
还有一次,有个管理员生病,大师一给就是五千块。
“你给了五千块,那以后其他住户给多少钱呢?”我问。
他默然不语。
“他生病,我们可以公费津贴他一点钱。你私下给个一两千也无妨,但一下给了五千块,岂不教其他住户变成二等公民?别让管理员在有意无意中,根据收到的钱,对其他住户有差别待遇,你不可以这样。”
他心太善,永远同情弱势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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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蚊帐
有一次喔,有个管理员,居然在半夜值班时挂起蚊帐,躺在柜台上睡觉。住户看到也不敢叫醒他,就打电话给我:“张太太啊,那个小普挂了个蚊帐在睡觉。”
我下楼察看,真的是那样,我就敲敲他,好不容易才把他敲醒。他一看到我,吓得魂都没有了。
“你干吗!”我一把扯下蚊帐。
“有蚊子咬我……我、我挂起蚊帐,才睡得着。”
“你们值班时偶尔打打瞌睡,我们大家也就当作没看见,都不会故意去刁难。但是你太失了分寸!你从敦化北路到敦化南路走一遍,看看哪栋大楼的管理员是挂着蚊帐、躺在柜台上睡觉?你岂不是欺负我,害我半夜要起来。”
早上,大师听到这件事说:“责骂就可以了,千万不要赶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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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刀
有天,有个住户苏先生吓得跑到我家,他说:“张太太!老许说他买了刀,今晚要把我杀掉!”
老许是我们一位管理员。
我马上去找他问话:“老许,什么事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威胁苏先生?”
“他不守规矩还骂我啊!”老许睁大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恨恨地说,“我要跟他拼命!看谁厉害!”
“什么规矩?”
“他要让收旧报纸的人上楼,我按照管委会‘不可让闲杂人等上楼’的规定,不予放行。他就说:‘我开除你!’喔?他自己行为不当,还要开除我,这不是明摆着要欺负我这个老人吗?”
苏先生是E、F栋的管理委员。
我上楼和大师讨论这事,他提出了一些意见,但最后又说:“交给你处理就好,我就不吭声,假装不知道。”
其实他这样也对,如果由他出面,两个男人硬碰硬,本来的小事,就会变成大事。气头上的男人,对于女人,还是比较愿意让步。
然后我下楼。
“老许啊,”我拉了张椅子,在柜台边坐下,“我也没什么本事,不能打你,骂你也没有用。刚才我和大师商量过了,就得出了处理这件事的三个方案。一是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去找份新工作,自行离开。第二个方案,算是缓冲处理吧,既然你的行为已经得罪住户,在E、F栋待不下去,那就调到我A、B栋来。但是你应该知道,在我手下做事,不可能太舒服喔!一通电话打到一楼柜台,要是你没接,我马上就下楼。”
“那第三个呢?”
“你就拉下脸来,跟这位苏先生道歉,看他愿不愿意宽容你。”
“嗯。”他交握的双手撑住了下巴。
“你好好考虑,一个礼拜以内答复我。”
五六天后,他跑上楼找我:“班长,我跟你讲,我选择最后一条路,好好跟他道歉。”
“很好,”我对他点点头,“你还算聪明。平常一副吊儿郎当相、脾气差、爱喝酒,加上你又老了,到别处也不好找工作。如果苏先生不接受你的道歉,就来我这做事吧。”
“好!”
他就跑去和苏先生道歉。苏先生也给了情面,让这件事落幕。
大师和我说:“我们管理管理员的尺度就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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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赌场
我们有位管理员叫老卓,我蛮倚重他,因为他还有点程度。但他下班后有个不良嗜好,那就是到金兰附近的小理发店赌博。
有次有人检举,管区员警就去抓赌,门一踢开,就看见牌桌上的老卓。
“老卓!你在这做什么!张太太在找你,还不快滚蛋!”
这等于是放他一马。
老卓回来后对我说:“哼,那个某某警员叫我滚蛋。”
“这是救你耶!”
老卓经常赌输,久而久之就欠一屁股债,许多债主跟我说老卓欠了多少,我就听在耳里摆在心里。
然后有天,我去菜市场买菜,就有人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唉哟,张太太啊,听说金兰附近有个赌场。”
我知道赌场是在理发店,但回去故意跟九个管理员说:“喔,我出去买菜,就有人说金兰有个赌场。开在几楼啊?我不知道。”
这就是委婉警告他们,我盯上他们赌博这件事了。因为他们都比我年长,也不是很忍心去骂。
可是把我弄急的时候,我就对他们吼,邻居看见就说:“要死了,在门口这样骂!不要这样骂耶,那些都是粗人,搞不好会动粗的耶!”
而我都这样回答:“就算我拿棍子打他们,他们也不会走,何况我还只是骂他们。”
还有一次我接到他们其中一位的电话:“张太太,我受伤了。”
“怎了?”
“我昨天骑脚踏车回家时,掉到阴沟里,摔到了腿和腰。所以我要请假两天。”
结果,因为平常人缘太差,没有人要代他的班。
我打电话到他家,是儿子接的。
“你爸呢?”
“在啊。”
“叫他来接电话。”
很快就来接了。
“告诉你啊,没有人要代你的班。我给你半个小时,你回来报到。”
“我摔倒了!”
“摔倒个鬼!摔倒的人不会那么快来接电话。你要回来就回来,不回来就滚蛋!”
半小时后,他真的就到。
“我刚刚是坐车来。”
“管你怎么来,你嘴巴会讲话,眼睛看得见,就给我坐着上班!你看你,人缘那么差,没人代班还想请假,岂不是找我麻烦?而且你好手好脚,摆明就是戏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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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
我们楼上有位二十几岁的小姐,家境不错,但从小智力就有一点点问题。她妈妈希望有天能把她嫁掉,物色对象的时候,居然看上了我们一个管理员。
那个小姐,本性非常可爱。有天,我为了测试这门婚事是否可行,就趁着和她一起看电视时问她:“你喜欢盛竹如吗?”
“张妈妈,我很喜欢!”
“那张伯伯①跟盛竹如比的话,你喜欢哪一个?”
“盛竹如!”
“那假设是楼底下的戚世华呢?”
“喔!如果是他,我就会选他!我很喜欢他!”
“你怎么会喜欢他呢?他都五十几岁了。”
“因为他对我很好。只要碰到他,他都会跟我说:‘圆圆,你好啊。’”
征询了那位管理员的意愿后,这门婚事就这样促成了,接着还在希尔顿饭店席开十桌,办了很隆重的婚礼。
婚后,他们也相处愉快。一直到前几年,这个男的八十几岁,连照顾自己都有困难了,才回大陆老家。圆圆则是被送到美国,和妈妈同住。
①张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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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
有天,一位住户的皮鞋被偷了,但小偷要逃走时被老卓发现,就送到了警局。然后管区员警打电话给我,说小偷是位高中生。
“我撤告,”那个年代还可以这么做,“你把他送到我这,我要问一下原由。”
然后我跟老卓说:“哎呀,对方还是小孩子,你怎么没跟我商量就做这样的事?”
那小孩来了后,我看他,长得体体面面,穿得也好,不像连皮鞋也买不起的人。
“你为什么偷皮鞋?”我问他。
“因为爸爸给我的脚踏车被别人偷了,我很难过。”
“你的脚踏车和别人的鞋子,有什么相关?”
“我只是报复。”他冷冷地说。
“你的出发点错了,鞋子没有得罪你啊。”我倒热茶给他,“而且,如果我今天不撤告,你不就留有污点?连良民证都拿不到。”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高中生的妈妈接到警察的电话后,吃了老鼠药,送到了中山医院急救。好不容易救活后,我赶快叫管理员过去跟她说:“已经撤告了,没事了。”
幸好我撤了告。
“孩子你看看,”第二次约谈时我说,“你这样的行为,造就了多可怕的局面,你差一点就遗憾终生。我今天撤告,是给你自新的机会,你回去之后,要想想你妈妈多痛苦。”
后来那高中生的父母来赔罪,我和他们说,我们的管理员处理事情,也仓促了一点。
但管理员是尽忠职守,所以我也发了奖金给他。
老许知道后就很生气:“他只不过抓了一个小偷,你就给了一个红包!我们其他人都没有小偷好抓,也许这个钱我永远都拿不到。”
“你当然拿不到啊!”我回他,“整天都喝得醉醺醺,进出的人都不知谁是谁了,哪天你被偷走我都不意外。”
后来老许病倒、死了之后,他儿子来金兰找我。他见到我,就深深一鞠躬。
“爸爸临终时有讲,”他说,“虽然你常常管他、常常骂他,可是他还是很感激你照顾了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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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签
有次,有位员警来金兰做人口调查,刚好我下楼,就在门口碰到。
“这个,”员警递给我一张单子,“你能交给李大师签吗?”
当时大师是主委,有些东西就得由他签字。
“要他签啊?”我将单子放在管理员的柜台上,看了一遍。
“是啊,如果你方便拿给他……”员警几乎是恳求地看着我——他八成也不敢直接去找大师。
“他才不签呢,我签!”
我拿了笔,就在单子上签上“李敖”两个大字,员警看到都傻了。
“你这样,他会不会告你伪造文书啊?”
“喔?我都没想到这一点。”我看着刚签好的字,考虑了一下,“应该是不会啦,但谨慎一点也好。”
所以,我就跑去找大师。
“欸,那些公家的公文来喔,我就帮你签?不然张张拿给你,烦死你!”
“签签签!”他说着在冰箱门上贴了张便利贴,那是他刚写好、用来勉励自己的新格言。
“但是不行啊!万一你之后告我伪造文书怎么办?给我你的私章!”
于是他刻了个私章给我。
“以后什么文件来,你就尽管签、放心签!”他压了压印泥,在稿纸上盖出个漂亮的章。
后来消防局的人也给我吓得瞠目结舌:“张、张太太!你敢签他的啊?”
“没关系啊,他给了我私章,我自己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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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流氓
大师念过台中一中。
虽然时间很短暂,但那批台中一中的同学,大都对他蛮好。多年以后,有些同学困苦时去找他,他都大方资助,因为受过的恩惠,是绝对记得。
这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他搬来没多久,我就跟他说:“基本上,你是个善良而有认知的人,你不是像外面说的‘文化流氓’。”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他那种不可一世、凶悍无比的样子,其实就是虚张声势。他内心恐惧,很怕再被打压、被人算计。所以他这一辈子,出门一定随身携带小刀片、手电筒、电击棒和小瓦斯喷雾剂。为的就是,不论遇到什么突发状况,都能有所防备。
有天,他来我家吃饭。吃饱后,我们站着聊天,就聊到他的自保之道。
“我要表现我最强壮的一面!不能让任何人欺负我。”
他说着就拉高红夹克,露出了腰间那一排武器。
“耍狠没有用,光会拿刀,砍不了人。”我向他伸手,他就抽出腰间的折叠刀,递给了我。我将刀子拉出刀鞘,一看,果然一点磨损的痕迹也没有。“你手无缚鸡之力,刀也无用武之地。”
“但吓吓别人总有用吧!很多时候,我得拿着刀张狂一点。不这么做,人家都不怕我!”
“你有什么好张狂?”我将刀子折回刀鞘,抛还给他,“张狂的下场,就是在那个笼里关了五年啊!你拿着刀,大家的确怕你,但害怕之后,也会嫌弃你、疏远你,这是你希望的结果吗?”
他握紧两颗拳头,然后又放松。
“如果接下来,你还想有个愉快而精彩的人生,你得拿起笔来,好好表达见地,因为你真正能发挥的就是创作。”
“好啦!”他转身背对着我,将插在门上的钥匙转了四圈,门就开了。然后他抬脚,跨过了小小的门槛。
“我要办个《求是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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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让
得知王志慧怀了李戡的那一刻,大师内心忽然震动了。然后有天,他就跑来跟我讲:“昨天我请客了,就算结婚了。”
“好啦,你就要做爸爸了!恭喜!”
李戡出世前,我和王志慧说:“如果你要跟着他,就必须忍受他、处处让着他。因为你毕竟小他太多,他不可能让你。”
王志慧也真的领悟到这点,婚后,就算大师在气头上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她都不还嘴。
“王志慧啊,”当她受欺侮、内心难过时,我说,“他说他的,没什么了不起,你别想太多。”
事实上,人生要不走偏很难,很可能无意中,就错过了重要的事。可是大师运气好,在关键时候,一脚踏入了这段能让他专心写作、无后顾之忧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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翘班
有天清晨四点多,C、D栋一楼大厅的天花板在冒烟,幸好我们的邻居陈董事长,散步回来看到了。
“不得了!C、D栋在冒烟!”他打电话给我。
“管理员呢?”
“没看见。”
我牵着两只小狗下楼,从大楼的外头看。不错,是天花板在冒烟,不过大概就是电线走火,还不到要叫消防队的程度。于是我打电话给水电行的老板,请他过来先将电源切断,其他的等天亮再做处理。
我一直牵着狗,在门口等管理员老张①。老张那年六十岁出头,新婚,娶的是一个山地女孩子。等到差不多七点,他终于出现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到我,吓坏了。
“你到哪去啊?”我吼他。
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
“我……我回家去看看。”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外。
“啊?怎么会挑半夜回去?”
他低下头,看着将绳子拉到极限、开心地闻他鞋子的两只小狗。
“我刚刚结婚,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怎么样,晚上我不放心。”
“喔!你是当兵的,对不对?”我故意顿了一下,等他抬头看我,“擅离岗哨,按照军法该怎么处理,你自己说!”
“枪毙!”
“没错,虽然我没那么大本事把你枪毙掉,但我得好好处罚你,不然我以后还怎么管其他八个人?你还不如我这两只小狗,大清早还为你代班。再说,天花板都冒烟了耶!着起火来你都没发现,那聘你到底有什么用?你胆子真大,走之前也不告知我。若你事先说一声家里有什么情况,我也可以斟酌给予方便。但是你擅离职守,置大家的安全于不顾,我必须处置你。”
我上楼和大师说这事,他就很着急地对我说:“从宽处理、从宽处理!”
“好!”
然后我又下楼,到了地下室的管理员休息室。
“老张啊,我现在就宣布开除你,你赶快找工作。”
话是这么讲,但我马上打电话给金兰的建筑商:“管理员老张在我这出了状况,你公司就把他收回去,然后为他安排一下其他大楼的工作。”
所以老张被调到远东大厦。
他拎着大包小包,向我辞行后,我就在电梯口贴了张公告,上头写的是“开除”。
这事一定要这么做。
①有两个管理员都叫老张,一个浑身肌肉、尽忠职守;一个白白胖胖、冒冒失失。这里的老张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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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
有一天,因为李登辉主政,我和七八个太太去“总统府”游行。我们的口号是:“李登辉下台!打倒陈重光!拒喝养乐多!”
为了这游行,我很晚才回家。回来时,大师正好站在一楼门口。
“你去外面干吗?”他好奇地看着我。
“去游行啊!去呐喊啊!”
“喔!你对政治也有兴趣啦?”他大笑。
“没兴趣,我从来不搞政治。我只是为我们这弱势团体,争一席子孙的生存之地。李登辉他们太可恶了,说老兵都死光了、外省人都死光了,我就是去告诉他,还有人活着,”
“嗯……”
“你呢?是活的还是死的?怎么就站在这,一步都不踏出去?”
我懒得跟他多说话,给了他脸色就上楼。
结果他就有所感。
隔天天还没亮,电话铃响。
“睡醒没有?”大师问。
“还——没醒。”我打着哈欠说。
“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觉!”
“为什么?”
“你讲我啊!我想想对啊!所以我写了一篇东西。”
挂上电话,他将写好的文章拿来我家。那篇就是《我为什么支持王八蛋》①。
“为什么标题是这样难听的话?”我翻了翻那手稿,上头几乎没有修改的痕迹,“你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我的意思是,”大师坐在沙发上,激动地挥舞着双手,“我们大家即使够龌龊,也要共同活在这里。”
“好!只要是你仔细思考过的、有益社会的,我都愿意看。”
我就读了一遍,原来内容是说,国民党都是龟儿子,而陈水扁之流的党外人士,只是比龟儿子好一点的王八蛋。虽然王八蛋不是什么东西,但打倒龟儿子要靠王八蛋。
“我能为你做什么?”我将稿子按页数排好,放在桌上。
“我想登《联合报》。”
于是早上九点钟,我打电话给《联合报》的总编辑张作锦先生。
“张先生啊,李敖写了一篇东西,待会你看看。”
我把稿子放上传真机。
“如果能够登,我就叫他再亲自签字授权给你。如果不登,四点半之前你要告诉我,就当作我没打过这电话。”
张作锦吃过中饭后,三点钟左右来电了:“王董事长说,李敖的只字片语都不登。”
听到这样的回复,我蛮难过。大师只是想多表现一点自己,人家都拒绝。
“王惕吾不登你的文章,”我在电话中对大师说,“而且无论你以后写了什么,他都不登。连一篇为台湾的未来着想、认真给建议的文章都不登,报社因人废言到这地步,实在很不应该。但何以至此?你真的也要检讨自己,究竟今后要把自己定位在什么地方。”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感觉到他很挫折。
“今天你儿子出生,”我说,“你应该要很高兴,可是我蛮难过,你等于还受到打压。”
结果他花了二十万,自己登《自立晚报》。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说:“好,我也要做一件事,你帮我大量印这篇论述。明晚两厅院广场赵少康的选举造势,那是外省籍、国民党的场,我们邻居这些三姑六婆帮你去发,我们帮你到底。”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去帮他发,想说至少让他传达一下自己的理念。
“基本上,我觉得你生不逢时,”隔天我对大师说,“你早生五十年,就能像国父那样革命,推翻这个‘政府’。晚生五十年,你也是一条英雄好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生存在时代的夹缝中,被掐住、被钳制住。”
连台湾最大的报社《联合报》也拒绝往来,似乎令大师警觉到了自己的困境。所以我跟他说:“你愿不愿意出来表现一下?不要把自己关在家里,去见见一些人吧!”
“那你要我见谁?”他歪着脑袋问。
“随便你。如果你要见林洋港,要见郝柏村,我都替你安排。”
“这些人我都不要见,我只要见许历农。”
①《李敖大全集》里,有一篇写于1984年的《我为什么支持王八蛋》。然而,那内容和他1992年给我看的不太一样。我的推测是,他改写了旧作,但标题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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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老爹
许历农是军方的人,当年收押大师的人就是他。至于为什么只想见许历农,因为大师觉得其他人都是政客,而许历农没有政治野心。
“好,我来安排,我希望你有机会出来,跟大家见面。”
我打电话给许历农:“老爹啊!有个人要见你,你一定会吓一跳!”
“谁啊?”
“李敖!他谁都不要见,只要见你。”
许老爹听了很高兴,虽然他是个军人,但是个文质彬彬、很得人缘的人。
会面那天,许老爹带了个左上校,还拎了一瓶XO的酒,大师则把他唯一一套西装穿起来,打个领带,站在金兰门口恭迎。
“你今天很像样。”我对大师说,然后和许历农说,“老爹!这是大师唯一的西装。”
大师就这样认识了许老爹,而许老爹肯定了大师的才华、诚恳跟智慧。
老爹告辞后,我和大师说:“他是惜才的人,如果未来有什么好机会,他会想到你。而且,和他交个朋友还不错,对不对?不要再把自己关在家里。”
过了一阵子,许老爹推举大师,作为新党的总统候选人。
“你无党无派,”我对大师说,“在社会上的形象又差,不了解你的人大概都不会支持你。但选举的结果,别太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把握住这个能在大众面前曝光的机会,讲讲你对现今政局的认知。”
所以在台湾,“一国两制”是由大师开始讲。以前谁敢正面讨论?讲了就被别人戴红帽子啊!还有,他主张两岸统一,因为根本独不了。
总统大选后,他骂陈水扁:“你都当总统了,现在就可以宣布独立啊!你为什么不敢?光喊‘独’,根本是骗人民选票!”
针对“台独”问题,他骂过很多当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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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锁
结婚没多久,大师有天气急败坏,就在打给我的电话中咆哮:“王志慧这个女人,想谋害亲夫!”
“怎么说?”我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一点。
“她开车出去,我在后座睡着了。”
“嗯,然后呢?”
“她把我锁在车子里就跑掉了!我想出去出不去。”
问清楚后,原来是她太太下车买点东西,所以锁上了车门,那车子的锁是安全锁,但大师不知道解锁的按钮在哪里,就在车里拳打脚踢。
“她太可恶了!”大师跟我说。
“哎呀,”我试着安抚他,“那车子有个锁,你自己按一下就开了啊!是你自己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你就是老,所以很多东西招架不住了吧!你太太毕竟是年轻人,会开车也会开锁。”
大师车子开得不太稳,所以出门大都是太太开车。他都不坐副驾驶座,总是在后座躺着,他说这是找机会休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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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电工
金兰大楼全部的维修,我都委托一位水电工老李,因为他就住附近,而且是随时待命,电话打过去,几分钟内一定现身。虽然他换一个灯泡,都给我报价二十块(当时的行情是十二到十五块),但我也就都给他。
有住户听说了,就质问我为什么多给钱。
“因为他一叫就到,这种服务的价值,也应该要计算在内。”我拎着买回来的菜,站在一楼大厅回答她,“比如说有一次,有个住户洗澡后,忘了关水龙头就出门了。结果整个屋子闹水灾,水都从窗户倒出来,一楼的院子都湿透了。”
“嗯。”
“那栋屋子的门打不开,老李就沿着外墙,抓着排水管,爬了九层楼上去关水。请问,这种服务品质,岂是三十块、五十块就可以衡量的?要是给你五十块,你愿意爬吗?”
那住户就摸摸鼻子,搭电梯上楼了。
虽然我平常很精算,但是我不刻薄待人。别人认真付出,我就要给予相当的回馈。我一直很感谢老李。所以无论他开怎样的价码,我从来不杀价。
大师也说:“别人对我们好,我们就绝不刻薄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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笨贼
有个下午,十四楼的戴太太家遭小偷,损失了好几瓶名贵的洋酒。七楼的许家也遭小偷,被偷了什么东西呢?也就是许老太太的一千多块钱。
所以我就站在一楼的门口骂:“笨贼!什么家不好偷,偷许老太太家!金兰的住户之中,她最穷了,欺负穷人,缺不缺德啊?还有戴太太家,那些洋酒你最好别喝,立刻还来!”
听到的住户都问我:“张太太,你在骂谁啊?”
“骂那个笨贼啊!他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啊?我当然知道啊!那就看他愿不愿意自动报到。”
戴太太人很好,跟我说:“张太太不用骂了,没关系啦,我损失一点就是。你有小孩,再骂下去,我怕他们出事。
“怎么了啊?遭小偷了?”大师也问。
“这种事情就不麻烦你处理。”我回他。
到了晚上,我把九个管理员叫来开会。
“你们当我是瞎了还是聋了?这样的贼,怎么楼上那些大老板都不偷,偏偏偷这个老太太。而且这个贼还知道许老太太儿女很多,进出都不锁门,就溜进去。”
这当然是内贼。
“做这个行为的人,我心知肚明,但我不愿意戳破,是保留他最后的尊严。请他一个礼拜内归还钱财、自动离职,不然我就采取行动。”
两三天后,有个管理员辞职了。
临走时他说:“报告,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说的也是,因为你过分了。如果你偷的是有钱人家,我不吭声,但你偷的是没钱人,太缺德了。我气的就是这一点,我并不在乎你偷了多少东西。”
辞职的隔天,许老太太跟我说:“嘿!小偷昨天把我的存折和钱包都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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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雕
有次大师拿了个东西送我,我一看,黑乎乎的一块。
“这什么东西啊?”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嘿,这还值几个钱喔!”
“我哪在乎值不值钱,我又不要卖。”
经他说明,原来是朱铭的铜雕,那是太极系列的其中一个。那么,摆在哪里比较适合?我想了想,后来决定放在我的麻将室。
然后有一天,我几个朋友来打牌,一个朋友看到了那铜雕。
“张太太,这能不能卖我?我给你八十万。”
“这个东西值八十万?”
“对啊!”
“但我不能卖,卖了会给大师骂死。”
“后来又有一个朋友说,这是朱铭很得意的作品,如果谁出价一百万,就真的可以卖掉。
“不行啊!一百万也不能卖。”
后来大师跟我说,这铜雕是一对,他给我一个,另一个送给高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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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
大师结婚,李戡出世后,他觉得人生比较踏实了。
有了儿子,他就把书房搬到东丰街的公寓,变成他老妈住我隔壁。
当时大师给了我一把钥匙①,好让我在紧急状况时,能就近照顾老太太。平时他也很用心照顾,每天都一早来给老太太煮开水,扶老太太去洗澡。
老太太搬到金兰后,平常做什么呢?她能够早上出去,到了傍晚才回来。
“老太太,你经常早出晚归,是在外头忙什么?”有次我问她。
“看电影啊!”
“啊?电影看一整天?”
“我看了四场电影。”
这个厉害了。
没好看的电影时,她就留在家帮大师剪报。将重要的时事贴在A4白纸上,就能让大师节省找资料的时间。
老太太是一个东北大娘,个性很难搞,跟谁都难相处。
有天,大师说:“院长啊,这个老娘喔,生八个儿女,没有一个愿意跟她住。现在我那弟弟李放,突然说要奉养,还说要一起移民到加拿大,叫我给他两百万。”
“钱就别给了吧。”我说,“她一定住不惯,也住不久。”
“怎么会?”
隔了一两年,大师跟我说:“李放买张飞机票,让老娘到美国去了。”
不过,老太太不简单耶。在美国不依靠谁,也过得充实愉快。闲暇之余,还写了封文雅又别致的信给我。
在比邻挂念天涯,在天涯想比邻。
这封信现在已经不在了,因为我不收藏东西,纸上有字的我都不太留,通常看过后就随手丢掉了。其实大师也写过很多信和纸条给我,可是我几乎都没有留。因为我觉得人生过了就过了,实在没必要特地留下什么来反复回味。
①大师长期不住金兰时,都会给我钥匙。我有钥匙的那阵子,有天大师跟我说:“老太太有四千美金耶!她藏在书里面,藏得很好耶!”“你神经喔!干吗告诉我?万一钱丢了,我岂不就是第一嫌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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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佣
大师孩子都还小的时候,他太太很想请个印佣帮忙照顾。这念头他太太想了好几天,反复斟酌用词,才终于鼓起勇气问。
结果,她马上得到了答案。
“不准!”大师板起脸说,“为什么只带两个小孩还要请人?”
基本上他非常节俭,不像外头人家说的花钱如流水。只要不是他认为的必要开支,他都不花。
听说这件事后,我告诉他:“你不是说我小气吗?钱都舍不得花,但带小孩我就没本事了。我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就请了佣人。带小孩非常辛苦,早上要送去上学,中午要准备便当,放学又要去接,家里要打扫,午晚餐又要煮。所以一定要有个帮手,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
“你干涉内政!”他气呼呼地。
“不是干涉内政,请佣人实在是需要。”我拧干拖把,开始在客厅的地板画大字,“做先生的,大都不了解带小孩的辛苦,以及家事的操劳。因为小孩子睡觉时你就休息嘛,小孩醒来就跟他玩嘛,都不晓得家里有多少事要做。而且,你还有个老太太更需要照顾。这样的情况下,一般的太太都忙不过来了,更何况,你是要求那么多的人。”
我的话他听了进去,于是他开始请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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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
大师的太太王志慧,是个寡言、谨慎的人,一般人和她相处,会觉得她很普通,但其实她很聪明。
她原来念护专,跟了大师后,又很认真地参加考试。先是念了文化大学,然后又念中兴大学,她觉得若要跟大师在一起,自己必须要有匹配的 学历。
有时候大师说话很难听,嫌王志慧这个不够、那个不会,我就提醒他:“你搞错没有!她那么年轻,学什么都快,说不定程度一下就追上来了,你不会的,她将来都会。”
“怎么会?”
“将来她会电脑,你就不会啊!她能开车出去,你就不会啦!因为你越老越迟钝、越老越笨了。”
王志慧很努力,大师给他的东西,她都整理得好好的,比如财务方面。刚开始,大师的版税只有一点点,负债却有几千万耶!直到上节目,才攒了一点钱①,而她将那笔钱存了下来,又做了些投资,大师后来才能那样不愁吃穿。
大师也跟我说:“欸!那个王志慧,连吸管都要洗了再用。”
“很好啊!节省一点,将来你才有得过。你越来越老了,越来越不会赚钱,你的著作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脑汁也绞尽了。”
她把两个孩子都养得好好的,该去上什么课,钢琴啊、绘画啊,都仔细安排了,而且不是送进才艺班就算了喔!那些才艺,她都花时间陪小孩练习。至于大师呢?不写作的时候,就自己乐得在外头“玩”!
王志慧虽然和我有相当的年龄差距,可是基本上,对我还是蛮信任,事情到紧要关头,一定打电话问我。
①大师真正有钱,是开始做《李敖大哥大》的时候。那时书正好也开始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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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门
任何人,只要两只脚都踏进大师家,大师就锁门,天锁地锁全部用上,还挂上链条。
“你锁什么门嘛!”我放热汤和馒头在他桌上,“我进来一下子,马上就走了啊!”
“门怎么能不锁?不锁多恐怖啊!”
他说要是不锁门,他就睡不安稳。跟他相比,我常常门没关就睡觉了,早上起来才发现“门户洞开”。
基本上,我不觉得他是个快乐的人,但是他在疑神疑鬼之余,仍有幽默的一面。他在书里故意表现得很刚强、无所畏惧,其实他不是那样,他的顾忌太多了。
例如,他家里为什么打掉一堆隔间,为什么到处都堆满书,而那些书又为什么都要紧贴着墙?这其实是他保障自己安全的方法。故意让家里的动线只有一条,而且毫无死角,就算有人偷偷入侵,也没有地方躲藏。大师回家只需看一眼,就什么都无所遁形。
以前他被整肃的时候,家里被安装了监听器,出门也不断有人跟踪,所以他对这方面的防备,比任何人都周全。
他刚搬过来时,曾要我把牙科的招牌借给他,挂在他家门口。
“这样万一有坏人来找我,至少有个缓冲的时间,可以抵挡一下。”
招牌我当然没有借他,因为这会让来看诊的病人困扰,而且,我很清楚当局会怎么对付他。蒋经国下台、李登辉主事后,整个社会氛围都变了,对于公众人物,谁能再随便去暗杀?
“让你出狱,就是放过你了。”我用蘸水的抹布,擦去招牌的灰尘,“否极泰来了,还怕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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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法庭
大师当主委的某一年,我要和各住户收一笔三千块的费用,用来灭鼠和消毒。但有些莫名其妙的邻居,觉得我们管委会是“横征暴敛”,巧立名目要捞什么好处,就一状告上“法院”,说我们财务不清。所以大师就要带着我,还有我们的会计——华南总行的林副理上法庭。
开庭那天早上八点,大师穿戴整齐,手上抱了一大袋东西。
“嘿,院长,上法院你会不会害怕?”我们一起搭电梯下楼时,他笑嘻嘻地问。
“我不怕。”
“为什么?”
“我的干姐姐做过书记官。我初中的时候,每个礼拜天都陪她整理案卷,所以看过各种判决书。”电梯门开了,我挥手回应管理员的招呼,“没什么好怕啦,毕竟我又没有犯法,再说,还有你在。”
我们很高兴地坐了部计程车,到了板桥地方“法院”。
开庭时,首先传唤的就是我。
“有人告你们喔,说是公款不明。你担任什么职务啊?”法官问。
“我的角色就好像家庭主妇。管扫把、买消毒水。”
“那用钱谁负责啊?”
“李敖啊!”我指着坐在我右边、泰然自若的大师,“他是我们的主委。”
“住户告你们的缘由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说因为要收一笔钱消毒,而这笔钱他认为不应该收。但我们的管理费通常都用得刚刚好,所以有另外的事情,就得另外收。
第二个传唤的是林副理,这十几年的账都是他做的。法官说要查近六年来的账,看看有没有问题。林副理就说:“我所有的账都可以给你看。”
然后法官问大师:“你是负责人吗?”
“当然我负责啊!”
他从袋子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纸,就走上前。那叠纸是什么?什么都有!从他搬进金兰以来的第一张通知单,甚至我们大厦会议所有的记录,他都有一份。
而我在金兰当家那么多年,连一张小纸条都没留下。
他跟法官说:“你看!我资料通通齐备,所有事情都在我管理之下。”
看到那叠资料,法官和书记官脸都变了,法官就骂那个提告人:“你当我们公务员吃饱太闲是不是啊?”
那天就这样退庭了。
过了几天,大师来我家玩猫,而我正在蒸包子时,“国税局”来电:“账全部没问题,用的地方非常恰当,取之于公,用之于公。”
“嗯。”我心想,“预料之内。”
“但是要罚一点钱。”
“啊?罚什么钱?”我拉开椅子,坐着听。
“你们管理费的收据,六年以来都没贴印花,所以总结起来,要罚两万元的印花税。”
“我们是住宅大楼,不是办公大楼耶!贴什么印花!”
被我这么一凶,对方就有些支支吾吾,好像慌了手脚。我心想这人大概不能做主,就要他把电话转给他们的处长。
“喂,处长吗?这里是金兰大厦管理委员会。我们的主委李敖要我问你,全台北市,哪栋大楼的收据有贴印花?你说说看!首先,东帝士①有没有贴印花?”
那时候萧万长当“经济部长”,住在东帝士。
“这个嘛……”
“你们‘国税局’,真的是故意找我们麻烦耶!”
“不是啊!是因为你们有人告,我们只好办理。”
“对啊,我们运气不好啊,金兰出了个不孝子啊,还脱下裤子来告诉人家我们没穿内裤,丢人现眼。现在我旁边的李敖大师说,如果全台北市有哪一家贴了印花,我们就接受这两万块。但要是没有这样的事,你的乌纱帽就是戴得不耐烦了。我告诉你,最好息事宁人。”
“可是这得依法行政啊!”
“如果还是这样坚持,”我用手指卷了卷电话线,“等下我就发起这栋大楼的三姑六婆,写检举信,从敦化北路一号告起,告到整个台北市的大楼,就这样忙死你们!让你们‘国税局’明年都关门!”
不等他回答,我又补上一句:“大师说他最近结束了二十几件官司,又正好找不到国民党的碴,这下可有事好办了。”
挂上电话后,我和大师说:“什么两万块?我两块都不要付。没事惹事!”
后来,那罚单撤销了。
“这些公务员,就是怕凶啊!”我和大师说,“我觉得只要理站得正,就什么都不用怕。这社会啊,很奇怪,你想做善良老百姓,就会有人欺负你,真的狠起来的时候,嘿,人家真不敢惹你。”
“哈,这我早就知道!”
①全名“东帝士花园广场”,是位于敦化南路的社区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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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
李戡小时候,有次生病送台大急诊。
台大小儿科的副院长谢大夫我认识,他说:“哎呀张太太,你什么人不好介绍!我可不敢帮他儿子看病。”
“别怕!你看病救人,要是有什么万一,我负责。你就好心接了吧!更何况我和他是几十年的朋友,我对他很了解,他不是那种会无理取闹、不明事理的人。”
我把这件事跟大师说:“你看,你儿子生病要看医生,结果医生都怕你。你觉得你做人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大师一听说副院长姓谢,也有点紧张:“他会不会是谢东闵家的什么人?我把他们家骂死了!”
“人家怕你,你也怕人家。”
那天,大师很着急,后来我安排好了,不只送进了台大,还拿到台大的VIP资格。这样以后他儿子去台大看病,流程会顺利一些。
大师终于放心,很疲惫地回金兰休息的时候,我说:“大师,你这一生,跟谁都可以为敌,就是不可以跟医生为敌。因为你总有年老躺下来、需要医生照顾的一天。现在你恶名昭彰,人家听见你都怕死了,若要收你,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你得赶快改变形象。”
从那次以后,他对所有的医生都巴结得不得了,一再使出浑身解数,向他们展现自己非常可爱的一面。
“其实人生,朋友还是需要。”我说,“再怎么神气,也只有别人能给予掌声。也有很多难关,只能靠别人的援手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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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
好像是大师快六十岁的时候,世新大学的董事长叶明勋打了通电话给我:“明天想请李敖吃饭,而这饭局的陪客,你最适合。”
我问为什么要一起吃饭。
“因为东吴大学的学生会跟章孝慈①请求,希望李敖到学校开课。然而章孝慈对他不无顾忌,担心到时候把他请来,之后万一有什么状况,自己会招架不住。”
所以章孝慈找叶明勋以及杨西崑②商量,他们得出的结论是:由章孝慈作东,然后请我陪大师出席餐会。
这样的邀请,我当然很高兴。因为那时候大师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文化流氓,一直都没有机会发光发热,让世人看见他真正的风采。
我去敲他的门。
“欸!我们要去吃顿饭,让你进庙堂当夫子!”我跟他说了章孝慈想聘任他到东吴开课。
“但是人家对你啊,真的是又惊又喜又怕。”
“为什么?”
“去了就知道。”
于是我和张医师,还有大师夫妻共四人,一起坐了部计程车,到一间有名的川菜餐厅。
章孝慈是个非常温文儒雅的人,不太讲话。所以宴席刚开始,我就拿起酒杯说:“这是第一杯酒,我从来也没在外面喝过酒。但是我今天非常高兴。前半杯敬章院长、你将机会给了李大师,让他的才华学识能够展示。同时,我也向院长保证,出了什么差错我来处理。”
大家听了都哈哈一笑,接着院长也回敬了一杯。
我转身跟大师说:“你站起来,这后半杯我敬你。”
大师就站起来,双手捧着他的柳橙汁。
我恭喜你,从此以后进了学术庙堂,你是为人师表,但是夫子一言,学子一生,今后你的言行,就是孩子们的表率。你要鼓励孩子们做勇士、做斗士,但千万不要做烈士。也就是说,你不可以煽动学生做激进派。同时我是你的保证人,如果你出了什么状况,我有责任。但如果你有什么好的成就,我也分享你的光荣。”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也很感性,对大师的人生,可说是最大的一个转折。一个被称为文化流氓的人,进了大学的庙堂。
吃完饭出来,和章孝慈他们分手后,我们四个人在等计程车。
我看大师的表情啊,就是很茫茫然。
“院长,我有点不懂。他为什么敢请我去教课?”
本来看着马路的张医师和王志慧都转过头来,等着我回答。
“你这么聪明的人,没有感受到章孝慈的诚意吗?他跟你是一样的,都有个被多方伤害的人生。但他悲天悯人,而且欣赏你的才华,他有勇气跟你做朋友。他要不是自己受伤,哪里愿意和你这样的人来往?他是一个真正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一个道德非凡的人。”
大师听了很感动。
后来章孝慈在北京中风,醒不过来,就被抬回了台湾的荣民总医院。一个月的医疗费用啊,大概要二十万,但章孝慈家里没有钱。
大师听说后问我:“他是法学院院长耶,怎么会没钱?”
“他怎么会有钱!蒋经国也没有照顾他啊!只是叫人私下付点学费,其他的就不太管了。他其实非常清贫。”
“喔,是这样。”大师很感伤。
“对啊,这人人皆知,只有你不知道。”
结果,大师就把自己在东吴教书那几年的钟点费,全部捐给他。还把自己家里一批古董拿去拍卖,卖得的七百万,也全给了章孝慈。
“七百万很多耶!”大师脸皱了起来,完全一副苦瓜相,“我蛮心疼。”
“这是缘分吧,”我说,“出手相助,表示你不忘恩情。”
拍卖的古董中,有幅国父写的字,卖了不少钱。然而也因为那样,故宫的院长秦孝仪,就被立法委员攻击:“怎么国父的墨宝被人家拍卖掉了?为什么故宫不去把它买来?”
“那个字是假的。”秦孝仪回答得理直气壮。
这话让大师气死了。
“我接受这个老先生糊涂,”他说,“但我不接受他老是针对我③。墨宝就算是假的,我拿出来卖是要帮助人,又不是要敛财!”
后来,大师就对故宫那老先生还击了,他找了许多资料,证明那院长官邸是非法占用公有土地。
老先生吓到了,就拜托《联合报》一个我的朋友,跑来跟我求情。所以我跟大师说:“算了吧!就饶了他吧!不必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是司法程序已经跑完了,停不下来了。大师打赢了官司,让“政府”把官邸拆了。
大师的恩怨情仇总是非常清楚,平常他是个很关心别人、很有爱心的人,但谁踩到他的底线,他就跟谁拼命。
不过有仇必报的性格,确实为他的人生带来了不少麻烦。
①时任东吴大学法学院院长。
②台湾最后一任驻南非大使。
③大师想在东吴好好表现、想在东吴的学术刊物上发表一些文章时,就受到故宫这个院长的阻碍。那老先生曾在东吴的董事会议上说:“绝对不登李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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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
大师去东吴教书后,形象才真正改变。
他在东吴很认真教课,堂堂都是爆满。甚至放学后,在家也开课,好多学生一个礼拜来金兰好几次。大师的课后辅导是怎么样呢?他让学生进书房,看各种资料,然后一起讨论和辩论,最后则是聊聊天,散会。
章孝慈死后,大师就不去东吴教了,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东吴再也没有那么赏识他的人了;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正好那时候,他的节目越来越繁重。
我一直觉得,如果他没到东吴教书,就不可能有后面的成就。这一路上,我都在后面观望。当初若不是我骂他:“你有什么用?整天在家里,这个女人进,那个女人出。我都没看见一个正经的人来你家。”
也许他就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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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有天大师跟我讲:“我妈要回台北了!”
“你妈游学那么久,也就回来吧。”
大师慢慢开着他的宾士,和我去桃园机场接老太太。我们打算先送她去医院做体检,接着要送她到养老院。
“老太太啊,”我探头到后座说,“你在境外晃了晃,还愉快吗?美国女婿的家住起来舒服吧?”
“哼!我情愿看儿子的屁股,也不要看女婿的脸。”老太太皱起脸,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直线,“所以我回来了。”
“喔,这样啊……”我说着就看向大师,他也刚好看了我,彼此就心照不宣——那女婿一定没有亏待老太太,因为这评语已经算温和了。
“这次接你回来很高兴,”我说,同时试着让气氛轻松一点,“大师为你做了个新的安排。内湖有个叫做翠柏新村的养老院,他帮你找了个很大的房间,而且是邻居最少、暖气设备好的边间,要让你住得很舒服。而且住那个养老院的人素质都不错,都是公教人员。”
“为什么我不能回家住?”老太太问我,脸色不太好看。
“可以是可以,但住养老院,肯定比住家里好。”我小心解释,避免让她往不好的方面想,“因为大师忙得要命,两个孩子也还很小,跟他们住你会不得安宁。加上年轻媳妇的生活步调又跟你不一致。”
听我这么说,加上大师也保证:“我每个周末都会去看你!”
所以老太太住进了养老院。
之后的每个周末,都由王志慧开车,载大师和两个小孩到养老院。他们一起吃院里的老人餐、一起打扫、一起和老太太说话。有时候还陪一整天。而且老太太要什么,大师就给什么,所以她在养老院过得还不错。
老太太住习惯后,慢慢地和其他住户有了互动。我跟大师开玩笑说:“这里若有老太太中意的,你就给个丰盛的嫁妆,把老娘嫁掉!”
“哎呀,我也想啊!但这里的人她都看不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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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节目
1995年,真相新闻网的创办人周荃,开了《李敖笑傲江湖》这个节目,于是大师终于有机会脱离书本,和大家在电视机前见面。这个转变,让大师兴奋不已,所以刚开始主持节目,他讲话的语音语调,都很急促高亢。
“不用那么兴奋,也不用急得满头大汗。”我劝他,“把观点慢慢讲清楚就好。不过你的语调要抑扬顿挫,不然听众会睡觉。”
录了好几集之后,有天他要上节目前跟我说:“我今天要跟周荃、李永萍和陈文茜见面。”
“你去过招看看!这三个娘子军可不简单。”
节目一结束,他就打电话给我:“她们讲话只字片语都不打结,一个螺丝钉也没有耶!我简直讲不过她们。”
“这三个人你觉得谁最厉害?”
“陈文茜!”大师立刻回答,“她真的很有水平。”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她有个问题,那就是说话速度太快,快到她想表达的内容观众来不及吸收。”
“这样啊,那我去跟她说说。”
后来,陈文茜在节目上,讲话的速度就刚刚好。
我跟大师说:“陈文茜比你多元化,而且英文程度好。虽然你能将英文翻译成正确的中文,可是翻得很呆板,精髓都抓不到。”
大师很希望自己的英文能更好,可是他忙着写书、上节目、当“立委”,就没有时间学英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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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诉信
大师有次在节目上,稍微批评了自己的家人。老太太知道后,气得一言不发,然后就写了封信,要我转交给大师。
我拿着刚写好的信,到隔壁敲门:“送信送信!”
“送什么信?”他开门,一脸狐疑。
“你老妈要我转交一封信,跟你最近在节目上说的话有关。我知道你不想收,但我又不能不给……信我可没看喔。”
“爱管闲事是不是?”他一把抽走我手里的信,哼了一声,“我也写一封给你!”
后来他真的写了封信给我,内容是控诉他妈妈跟弟弟,还有说自己为家人付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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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画
有年冬天,我去北京四五天。出发之前,刚好大厦在整修,一楼门口那幅挂了二十几年的画,我觉得过时了,所以就想趁这机会汰旧换新。
同样规格的画,换一幅新的、好一点的,大概也要八九千块,而管委会还有这预算。
“门口换什么样的画比较好?”我打电话问大师,“你说说看。”
“不必考虑了,”他很干脆,“我送一幅!”
“喔,那太好了!”
我心想,这样就省了一笔钱啊。
四五天后,我从北京回到台湾。刚在大厦前下车,管理员就跑过来。
“出事了!”管理员很慌张。
“出什么事啊?”我拎者大包小包,外头又冷,很想赶快上楼。
“大师发脾气,把画拿回去了……”
“怎么说呢?”
“刚才他要挂画,我说最好等你回来,看过同意后再挂。但他一听就说:‘连挂画都要她准!不送啦!’就把他的画拿走了。”
我上楼去找他,他看到我就说:“回来啦?”
那时候大楼还在整修,所以工人和设计师都在他家。
“对啊,我回来了。但是画怎么没挂起来?”
“因为我生气啊!怎么挂画还要你同意?我不送了!”
他大开着门,我就闯进去看,看好了,就指着搁在墙角的画说:“好啦,就这幅!”
我叫工人和设计师拿下去挂,但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说不送了啊!”大师两手插着腰,气呼呼地。
“不行,你非送不可!”我凶他,“君子一言,怎么可以翻来覆去?为了一点小事不送,多难为情!拿了拿了!”
我自己把画搬出来,叫设计师拿下去挂。
“你霸道!”他说着突然就笑。
“哎呀,这有什么霸道不霸道?芝麻绿豆的事就别计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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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下山
“每周跑上山累死我了。”大师经常这么跟我说,“忙得要命,不去又不行。”
所以老太太在养老院住了一两年、大师经济状况比较好了后,他就在我们金兰后栋买了一户,还请了个印佣伺候老太太。
大师接老太太下山时,我跟她说:“大师为你买的房子,你喜欢窗帘啊、墙壁啊什么颜色,尽管提出来。还有,大师请了位印佣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老太太听了很开心,可是下个瞬间,忽然露出很心疼的表情。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又补一句:“花这些钱你都不用担心,今天大师发展得很好,有能力给你这个条件。”
老太太搬进金兰后,有天我问:“印佣对你还好吗?”
“哼,她给我洗澡,像刷墙壁!”老太太一脸不屑。
大师则说:“人家明明好好帮她洗,怎么说是刷墙壁呢?你看我老娘有多难伺候!”
不过大师为了老太太的安全,就在全屋子,除了洗澡间都装了监视器,这样万一有状况,他好随时反应。
除了洗澡,老太太还向我抱怨:“那个印佣老是偷吃我的豆沙包!”
老太太很爱桂冠的豆沙包,一次都买好几个放冰箱。然后要吃之前,都一个一个数,结果每次数目都不对。
“哎呀,这问题好解决。明天叫大师买一百个豆沙包给她,教她以后三辈子都不敢再碰。”
大师隔天就将一百个买来了,将冰箱塞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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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茶叶蛋与红豆汤
老太太是北方人,做面食非常拿手。有年夏天,她想包饺子给大家吃,就去菜市场将绞肉和青菜买来,混着调味料做成了馅。
她坐在餐桌前,馅和饺子皮放右手边,大大的空盘子放左手边。右边包好一个,就在左边摆一个。她包饺子很讲究,每道褶子都整齐,不像我包的,不论以什么角度看,都是死掉的白老鼠。
她慢慢包了三五天才拿给我。
“你千万别吃喔!”大师打电话给我,“我看她包了好多天,一次都没摆冰箱!她给我的我都丢了。”
“我知道,我知道。”
这就是大师很真切的一面。
还有一次,我煮了一锅茶叶蛋,十个拿给了老太太。隔天早上,她还给我一盘,盘中有蛋黄十个。
“张太太啊,”她拍了拍肚子说,“我只吃蛋白,不吃蛋黄。”
她居然把十个蛋黄还给我,当然我也理解,胆固醇高不吃也对。但大师听说后气死了。
“她还给你了?”
“对对对,没关系啦!待会喂小狗吃了一样嘛。”
还有一天,大师很生气,我问他怎么了。
“我今天带老太太去外面吃饭,点菜的时候,这样她不要,那样她不要!吃到最后,上了一个红豆汤,我就告诉她:‘这不要钱的!’”
“嗯。”
“然后你猜怎么着?”
“很开心地吃掉了吧?”
“然后还说要再来三碗!”他用力按了电梯钮,“也不怕丢脸!”
“哎哟,老人家就这样嘛,多吃几碗红豆汤也没关系啊!”
老太太很节省,日常生活以外的钱,她都舍不得花。就连自己住院也说:“张太太你看!这病床啊,这房间啊,还有那看护,都要付钱的耶!”
“当然!你不付钱,人家干吗伺候你呢?”我从橱柜拿出薄毯子,盖在她身上,“别担心钱啦!你只要好好养病就值得了,大师不会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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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命
大师跟我说过,他其实是1936年4月25日年出生,属老鼠。台湾的身份证上写早了一年,是因为老太太报户口时报错了。因为证件这样写,他觉得解释麻烦,也就从善如流,不论在著作和公开场合,都说自己属猪。
“欸,你真的是老鼠命耶!”我和他说。
结婚之后,刚好是老鼠犯冲那年,大师过得很不顺。所以有天,王志慧大清早开车,和我一起到土城的承天禅寺帮大师点光明灯。大师不知道我们出门去做什么,所以就坐在家里,一如往常地写作。
大师不相信宗教,他觉得那些都是迷信。可是最后生重病时,他说:“我好像正如迷信说的那样,活不过八十四。”
一般的民间信仰有个说法:男人的六十六岁、七十三岁和八十四岁都是大煞,也就是人生中的三个大关卡。在这三个大关卡中,很多人就死了;就算没死,也容易遇上大灾难。
比如说张医师,虽然一直健健康康,到现在九十多岁了,但八十四岁那年也有个大变故,那就是和我大吵一架后,自己滚蛋了。
“人啊,”我和大师说,“谁都是要走,早走一步或是晚走一步。我们该做的努力都做过了,现在也不在乎生命的长短,你现在只好跟老天爷拔河,看谁厉害,你应该有这个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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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程车司机
林洋港、陈履安、彭明敏,还有李登辉选“总统”时,因为朋友给了我一点钱,等于捐给新党,要我帮助选举。正好大师的《求是报》关掉了,金兰六楼有个房间空在那里,所以我就用那闲置的房间,组了个团队,画竞选漫画。
结果,大师看我每天忙进忙出。
“哟!你要从政啦?”大师站在家门口,探头出来问。
“我才不要从政,从什么政?只是做一点工作,帮助一下。”
过几天我忙完回来,又在家门口碰到他。
“你呢?今天也就是坐在家里吗?”我质问他。
“我刚才在楼下和老马聊天,”他说,“没出金兰就是。”
看他整天在大楼里晃来晃去,还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有气。
“你说自己有思想、有见地,但对于选举,对于台湾的未来,你都没有意见啊?我们外省人在台湾过了一辈子,结果落得是这样的下场,国民党是这样的下场。你不喜欢国民党,但你总要让我们外省人活啊!我们已经退到快掉到海里去了耶!”
他用钥匙开了门,但还是站在原地。
“有次我出去坐计程车,那个司机说:‘你外省人喔?等我们‘台独’,就把你们丢到海里去。’我当时回呛:‘你等着看,敢动我一下,也许明天那两千一百万人,全都被推到太平洋去。中共来个三千条帆船上岸,极其简单。为什么你要讲这些狠话?本省外省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恨吗?你开车我给你钱,谁也没有欺负谁。我们都是善良的人,都在这个岛上好好过日子。’
‘官都给你们外省人做光了!’车子忽然加速,闯过了一个红灯。
‘谁要做官?我就不要做官啊!’我吼司机,‘我经营诊所,每天做些假牙等手工艺品养家糊口啊!我只求生存,并不求特权。’”
这段经历我讲给大师听,我们在外面坐计程车是这样被人家欺负。
“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外省人是弱势族群。这次我们出来帮忙选举,是有人拿钱要我们捐给郝柏村,做一点文宣的工作。你呢?就这么落寞关在门里,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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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事件
大师为“二二八”事件写过很多篇文章。
我和他说,这事件不只是死了台湾人,外省人也死了很多耶!但为什么赔偿时,外省人没有份呢?大师听了后就举证,把这样的事写了出来,这在当时只有他敢写。
“你有你历史的见地,你发挥了自己的长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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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皮沙发椅
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大师买了一套六十几万的牛皮沙发椅。那个时候六十几万是很大一笔钱。
有天晚上,他在家大发脾气,骂小孩的声音大到我在隔壁都听得到。
“什么事啊?”我打电话问他。
“那么好的沙发,他们竟然把汤倒在上面!现在连皮的颜色都走样了。”
牛皮沾到汤是处理不掉的。
“你那么老做爸爸,还心疼一张沙发椅!”
“这跟我老有什么关系?”
“孩子是上天赏给你的,你应该是没有小孩的人,你应该欣慰有个小孩陪伴你的老年。只是沙发椅有什么关系?这本来就是消耗品。更何况过几年,等小孩长大了,自然就不会这样啦,那时可以再买新的啊!”
听了我的话,他气得一句话也不讲。
“你真爱计较,弄脏家具只是成长的过程嘛。”我说,同时回想刚才穿墙而来的骂声,“打翻汤,是因为在沙发椅上蹦蹦跳跳,对吧?”
“对!”
“所以你要换个角度想,这表示他们都很健康,你应该高兴。”
“喔,这么贵的被他们糟蹋。”
话筒传来“刷刷刷”的声音,八成是他正拿着抹布,徒劳地擦着沙发椅。
“沙发椅弄脏了根本没什么,”我说,“就怕有一天,孩子还没养大你就走了,那才叫糟糕!”
听到这里他才释怀。
不然他以后,一定不准小孩靠近他的沙发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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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阿里山
有天大师开车,要送她妈妈去机场,我也在车上。
“我的技术怎么样?”红灯等了好一阵时,他回头问我。
“怕怕。”我说。
“我也很怕,因为平常都没有开。”
绿灯了,后面的车子按了好几下喇叭,但大师还是慢慢开。
“对啊,我知道你都没开车啊!今天开上路,我们都是舍命陪你。”
到了机场,他妈妈下车后,他边开车边对我说:“欸,我有个想法!”
“喔?你说说看。”
“我要搬到阿里山去过日子。”
他说他写作需要一个幽静的环境。
“哈!你现在已经没资格去了!”
“为什么?”他看向右边,准备要转弯。然而雨刷动了几下,方向灯才亮。
“你结婚了啊!有小孩了啊!”我忍不住笑他,“李戡要是发个高烧,你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滚下山都来不及。”
“有王志慧啊!”
“就算她照顾小孩也没用。你接到电话,还有办法专心写作?而且小孩有什么状况,她又不敢不通知你。”
遇上红灯,车停了下来。
“儿子生下来,儿子就最大了。”我调整座椅,让脚可以伸直,“老娘送走了,你接下来就专心照顾儿子啦!”
大师是那么聪明的人,可是他就没想到,自己没有条件离家人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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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两万五
二十年前,有次我大贫血。那天我觉得飘飘然,整个人走路都像飞起来,所以赶紧去中华医院挂急诊。
检查后,原来我血色素只有四点几,医生说我血色素太少,正常应该是七到九之间。接着,进一步的检查报告出炉,这才发现我有子宫肌瘤,迟早要开刀。可是身体这么虚弱,不可能开刀,得先住院观察,等体力好一些再评估。
当时我脑袋很昏,站起来就天旋地转,所以我在急诊室坐着休息。
大师听管理员说我在医院,就跑来。
“你来干吗?”我的头垂在两膝之间,连说话都没力气。
“出了什么事啊?”
“要住院、开刀。”
“那赶快住院啊!怎么还在这坐着?”
“我不要住。”
我嫌医院太脏。
“先不要管啊!先住进去,救命要紧。”
他赶快跑到楼上喔,咚咚咚跑了不知道多少层,下来后他说:“我找到一间刚刚才粉刷过的病房,你就住那间好了。”
进了病房,我嫌床单不够好,他就去买一条新的。
那天我很感动,为了他我只好住院,记得是下午四五点的时候住进去。
在病床上躺了一段时间后,我精神好多了。同时却也无聊,便环顾着房间打发时间。看看窗帘的颜色,看看电视机的牌子,看看点滴瓶的模样。最后这一看真吓到我了,原来我手上吊着的点滴啊,打的只是葡萄糖。因为开诊所,我对医药的种类还是有基本的认知。
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护士来了。
“小姐啊,”我躺着问她,“一直给我打葡萄糖干什么?怎么不给我正式用药呢?”
“不清楚耶,医生就这样交代。”抛下这句话,护士就走了。
等到九点钟,医生来了。那医生是我先生“国防医学院”的同学。
“陆大夫啊!你怎么没给我用药啊?”
‘哎呀张大嫂!”他捂着脸说,“昨晚我烦恼得睡不着觉。”
“干吗?”
“李敖啊!他说你好节省啊,一个月家里才用两万五千块。我怕我用药,费用上可能会很高。”
听到这样的话,我气得坐起来。
“你神经喔!住院六千四一天耶!我用两万五干你什么事?你是医生,就要救我命啊!怕我出不起钱,我是没钱啦,但我先生总要替我付医药费。再说要是还不够,大师也会替我付啊!他是个侠义之人啊!”
这两万五的误会,是有个典故。
我女儿拿到硕士学位后,从英国回来了。行礼一拖进客厅,她就把她写的论文拿出来,摊在桌上。
“老妈!这是你花了那么多钱送我出境,我写的硕士论文。”意思就是跟我交代,然后她又说,“好啦!爸妈你们都那么老了,我就开始养家吧!”那年我快六十岁,张医师则是七十出头。
她也很大方地问我:“妈!你们一个月到底用多少钱?我得掂量掂量找工作的待遇啊!”
我心想:“你好大口气。”就回她说,“喔,你要养家,那每月给我两万五吧!”
“那这样我就去找一个月薪四万五的。”
我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大师听:“留学生回来了!要养家了!”
结果,他真相信我每月只有两万五生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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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血
当我要开刀时,医生说可能需要输血,可是我不要买血,因为很怕陌生人的血有状况。所以我就一直拖着,想着也许再过一阵子,真的想不到其他办法时,再叫儿子回台湾一趟。
当时我儿子远在天边,我女儿又跟我血型不合,而我身边其他朋友都五十五岁以上,不能捐血。
大师得知这情形后,就打电话给我::“嘿!我给你找到一个最好的捐血人!”
“谁啊?”
“我老婆啊!她才三十几岁啊!在她身上抽个一千CC应该没有问题。事后我买两只老母鸡给她补一补就可以了。”
他太太恰好跟我是同样的血型。
结果,开刀时王志慧真的就乖乖站在我旁边,还对我露出安慰的微笑。虽然最后开刀很顺利,不需要输血,但我很感动。
两年以后我开乳癌,王志慧又出现在我的开刀房。
“你来干吗?”
“我来输血啊!万一你需要。”她一样对我微笑,“没事的话我就走。”
手术后我出来,她已经走了。
这种难能可贵的情分,我感念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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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子
老太太在金兰没住多久,就生病住院,那年我也生病,要化疗。
化疗完已是半年后,有天早上我去看她,要进门时,大师气呼呼地正好从病房里出来。
“你干吗?”我拦住他。
“她真难搞!住院多久了都不说一句话!”
“嗯?我来试试。”
我一走进去就说:“老太太啊!”
“喔,你来了。”本来躺着的她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旁边的护士长和四五个正在送药和量血压的护士,都吓了一跳。
“啊?老太太会讲话啊!”
还有一次母亲节,大师扶着老太太,走在东丰街的巷子里,我正好去买点东西碰到。
“老太太啊,你好幸福喔,孝子陪者你过节耶!”
“什么孝子?逆子!”老太太挥着拐杖说。
“哈哈!”我和大师都笑了。
“对了,人家都说大师厉害,”我双手提着袋子,所以用头朝大师比了一下,“但也说我厉害,那我们俩谁厉害啊?老太太,请你公正地做个评比。”
老太太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还是你厉害。”她抬起头说。
“喔?为什么?”我问,而大师露出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因为你正派,他邪门啊。邪是不胜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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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
有个管理员老张,做到快九十岁才离开金兰。住户都不喜欢他,因为他什么闲事都管,又固执,除了我,谁的话都不听。
他工作很尽责,绝对不打瞌睡。甚至都不坐椅子,随时都处在动的状态。还有,他力气很大,那种台风来时地下室用来挡水的长木板,他就能淡定地举起来,那有两扇门重耶!所以他说:“谁要是惹毛了我,我就胳膊当绳子,把那人的脖子扭断。”
他本来是卖馒头的,后来在我这上班,就高兴得不得了。他说他再也不要推着那脚踏车,满街叫卖了。最近他还来过金兰,清晨五点钟,拿着十个白馒头,就放到一楼的柜台,说要给我。
我去住院的那段期间,我们这里的住户,一定要赶他走,因为他谁的话都不听,什么都他说了算。
“还好你生病后,换了个主委。”老张打电话跟我说,“不然我还开不了口,拿那么多资遣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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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
有天中午,我在东丰街上的一家小餐厅,跟几个太太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大师推门进来。
“你怎么在这吃饭?”他问我。
“桃园来了几个朋友,就约在这聚餐。”
大师不愿打扰我们,就自己坐另外一桌,简单吃过后很快就走了。
我们只吃了一点小吃,可是那个老板娘会包粽子,肉粽尤其好吃。点餐时我就告诉老板娘,我要外带三十个粽子,也就是我的朋友一人十个。等我要去结账时,老板娘跟我说:“李大师已经帮你结了。”
吃饱散会后,我走回金兰。
搭电梯到十二楼,家门的钥匙才转两圈,大师就开门出来。
“院长,”他劈头就问,“你们三个到底吃了什么东西啊?贵成那样!”
“啊?你嫌贵?我给了她们一人十颗粽子啊。”我抬了抬左手的塑胶袋,“你看,就是这些,沉甸甸的。”
“喔!原来有粽子,”他拍了下大腿,“我想怎么吃那么多!”
他心里大概想,我们每人顶多吃碗面和几个小菜而已,没想到还外带了三十颗粽子。
“你奇怪耶!”我好气又好笑,“嫌贵,又要装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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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书
张医师七十岁那年,我叫他退休,原因是我们儿女的学费都付完了。那时儿子在加拿大,女儿在英国。
学费付完了我好高兴,好像人生的债还掉了。所以我就公告,明年九月一号开始,诊所就不营业了。
休诊后有一天,我在家里打牌,大师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
“院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据实以告。”
“说啊,”我走出麻将室,关上了门,“什么事啊?”
“你不要骗我喔!”他的语气很认真。
“不会,我什么都讲实话。”
“你们为什么退休啊?”
“累了。”
“退休后干吗?”
“坐吃等死看热闹!全天下都没我的事儿。”
“但你有没有考虑到,以后的生活费呢?”
“有,接下来的生活就简单过,你不是说我很小气吗?我能节俭过日子,每天青菜豆腐,简单吃就好。”
“那万一……”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有特殊情况呢?”
“我不怕。”
“为什么?”
“隔壁有你啊!要是有情况,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隔壁的你,喊救命也是先喊你啊!”
“那有情况你一定要据实以告,不要不出声喔!”
从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虽然担心,却也很满意我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个性。希望朋友有困难时,能多倚靠他,而他也绝对会伸出援手。
另一方面,他也想过自己可能有天也需要帮助,所以有次他说:“要是我有紧急情况,你就把你家那鞋柜拆了救我!啊还有,鞋柜后面的木板,你敲得破吧?要不要先练习看看?”
我跟他家不是砖墙隔,而是一片木板之隔。在那木板前我摆了个大鞋柜。
“拆也要工程耶,恢复也要花钱耶!搞什么破坏啊!”
我就这样跟他开玩笑,其实危机当前,我哪会舍不得花钱。而他听了只是笑笑,知道我一定会救他。
“总之,你经济上出了问题,就要告诉我喔!”有天他来我家,又说一样的话。他就怕我客气,不找他帮忙。
“当然!要是哪天走投无路,我就写一本《我的“恶邻”李敖大师》,然后靠那个版权舒舒服服地过余生。”
“喔!”他眼睛一亮,“你赶快写,我帮你写序!”
“不只帮我写序,卖书时你还要帮我站台喔。”
“当然好!”
他很挂念这本书,很希望有天能好好读一读、笑一笑,所以这次生病他一直问我:“写了没有?”
我和他说,我得找到一个适当的人帮我写,因为我只能娓娓道来,没办法有系统地整理思绪和落笔。
我并不是沽名钓誉的人。着手这本书,单纯是因为,很珍惜他长久以来作为朋友的情分。如果有天他走了,我想以我们约定过的东西,好好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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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宝贝——忘不了的旧爱
我养的第一只波斯猫叫做咪咪,她是我们牙科诊所休诊那年,我女儿送我的生日礼物。
咪咪是在花市向一个小女孩买来的,要买的时候,那小女孩说:“希望咪咪能有一个很好的家,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好好地过这一生。”
我女儿答应了,抱了猫就回家。
“妈!”女儿一进家门就大喊,“这只送你做生日礼物,让她做你退休后的好伴!”
“喔,谢谢。”
女儿有这份心,我很感谢,可是同时又有点烦恼。毕竟家里已经有一只六岁的宝贝,猫狗养在一起,岂不闹个天翻地覆?
“你抱抱看啊!”
禁不起女儿催促,我接过咪咪,结果咪咪不怕我,她眯着眼睛,在我怀里躺得很安稳。
然后我看咪咪要尿尿,就打算找个盆子给她,但没想到才放她到地上,她就“咚咚咚”地跑到宝贝的尿盆,自己解决了。她这么小,却这么规矩,这让我非常感动。真的是喔,不是一家人,不会进一家门。所以我跟咪咪说:“你真的该是我们家的成员。”
咪咪来我家时,才出生四十八天,真的只有一丁点大,所以我养起来是特别用心,她都跟着我吃,跟着我睡,甚至我出门,都用个专门的笼子带着,而每个见到咪咪的人,都说漂亮。
“这是天下第一美女!”大师第一次看到她时也赞叹不已。
的确,咪咪不只漂亮,气质又好,尤其是眼神,有天生美女的那种神韵,这让大师很着迷。
咪咪逐渐成长后,体型还是比宝贝小,可是呢,她天生比较凶悍。每次见到傻傻地吐着舌头、逢人就摇尾巴的宝贝,就龇牙咧嘴、冷眼相待。她常常打宝贝,而且是左右开弓、毫不手软地打。幸好宝贝脾气好,从来都怕她、都让她,他们就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地过了十三年。
咪咪一直打宝贝,其实就是嫉妒。因为每当张医师走出家门,宝贝一定爬到张医师身上,用两只前脚勾住张医师的脖子。而在家里,宝贝也很黏人。要是张医师突然离开了视线,宝贝就鬼哭神嚎喔!非要逼得张医师赶快现身、好言安慰。这一切咪咪都看在眼里,所以她对张医师总是不假颜色,一不高兴就咬张医师一口。意思是说:你爱的是宝贝,不是我。
咪咪对宝贝一直有种竞争意识,觉得自己应该要获得最多关爱。可是她又不屑像宝贝那样,用撒娇和示好来引人注意。
后来,宝贝越来越老,老到有天终于勾不住张医师的脖子;张医师走到别的房间时,他也越来越常没发现。他都在睡觉,也就很少撒娇、很少嚎叫了。可是咪咪看起来并不开心,还时不时地推宝贝一把,要他醒来。
宝贝临终那天,我用羊毛毯将他包起来,放上茶几。咪咪看见了,就跳上去,在宝贝身旁坐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起身,慢慢绕了宝贝三圈,好像是种致敬。
宝贝走了,张医师难过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咪咪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每天还是一如往常地过。
然而,她再也不咬张医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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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金兰
关掉诊所后,我生了大病。为了健康,就想找个空气比较好的地方住,几经考虑,最后选定了位在山上的台北华城。行李才搬过去,连杯茶都还没泡好,大师就很紧张地打了通电话给我。
“欸!”他拉大嗓门说,“你就去华城,之后不回来啦?”
“我会回来啊!”我也尽力吼,可是吼得很没力。
“你不会把金兰卖掉吧?”
“不卖啊!”
“那好,你不要卖掉喔!”
虽然我在金兰时一直“管”他,但基本上,他很在意我这个邻居,也很怕哪天我搬走后,隔壁搬来个讨厌的人。
除了保证之后会回去住,我还和他讲了句很感性的话:“我们已经相处了这么多年,以后当然要继续当邻居,生生世世结金兰。”
这句话令他很高兴。
“好!这金兰的房子,以后我也不要卖。”
我一直觉得,这就是他很至情的一面——往往什么事一高兴,就脑一热,拍胸脯保证。
然而几年之后,大师有天打电话给我:“院长,有件事我很抱歉,我答应要和你生生世世结金兰,可是现在啊,我想把金兰这房子卖掉。”
原来有人出价三千两百万,想买大师的房子。
“喔,可以啊!”我以轻快的语气回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但是,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真的不必。但是我跟你讲句实在话,虽然这房子有人出三千两百万,算是不错的价码,可是你将来用这三千两百万,是买不回这栋房子的。”
他一听我这话,觉得言之有理,马上就说:“不卖啦!”
所以他就继续和我当邻居。
而且没多久,这房子就涨到一百五十万一坪。
“某些地方,你比我有远见。”他很庆幸听了我的话。
“我只是很务实。更何况,你又不缺那个钱。你阳明山那个房子倒是应该卖掉。”
后来,当有个卖出也不亏本的机会时,大师就卖掉了阳明山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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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城图书馆
“你别再给我书了,”我制止了抱一叠书来、站在我家门口的他,“我要的时候再跟你要!”
“喔,那你要跟我说喔。”
后来我想想,既然他想送书,那有我需要时,也不妨大方开口。所以,之后来我家的客人、病患或朋友之中,只要有谁想看他的书,我就跟他要,然后还要他在书上签名。
“嘿,你都不看书,还叫我在书上签名,送给人家!”
虽然这样抱怨,但他还是在书页上潇洒地签了名,交给了我。
他的大全集,除了主动送我的那一套,我还另外跟他要了一套。那是我化疗后住华城的那段时间,我在那当主委,还成立了社区的图书馆。
“欸,大师,给几本书吧。”
我回金兰拿东西时碰到他。
“你要看?”他怀疑地看着我。
“不是,我要摆在华城图书馆的书架上,装模作样就好了。”
他听了气死了。
“没关系,你不给的话,我就把家里那一套《李敖大全集》拿过去,送给华城图书馆!”
“好啦!我给我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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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缝
有天我去大师家时,老太太刚好也在。
“张太太,”老太太坐在沙发上,挥着扇子说,“我们同样住在金兰,所以都是金兰国的人。”
“可以这么说。”我脱下鞋子,换上室内鞋。
“但是我觉得,有必要针对居民做个分类。”
“怎么个分类法?”我在她旁边坐下。
“由个性、生活形态和价值观来区分,很自然就会得出个结果:例如你和我是一挂,而王志慧和菲佣是另一挂。”老太太将扇子往旁边一丢,交叉起双臂,“所以我们不要和另一挂来往,就各自生活,互不干涉!”
“喔!原来你提倡‘一国两制’!”我笑她,“我还以为你不关心政治呢。”
大师在一旁听见了,就说他要写稿,匆匆进了卧房。
身陷老妈和老婆两边的夹缝里,他也蛮为难,所以就不表态。
连清官也难断的家务事,他很少选边站,因为觉得引起冲突没意思。但政治上,他就觉得不该暧昧了。
大师搬来没多久的时候,有天我出门,正好他也开门出来。
“大师请留步。”
他就停下来。
“我们俩做邻居,不一定会经常碰面,但有一点立场,我要询问你。”
“什么问题?”
“首先,我告诉你,我和张医师都不是国民党,你不必忌讳,但是我需要了解你的立场,才好跟你相处。”
“要我现在就回答吗?”他抓了抓后颈。
“唉,这么简单的问题,以你的才智,回答还需要思考吗?”
他顿了一下,才说:“那我回答你。第一,我不是共产党。第二,我不支持‘台独’。第三,我要骂死国民党!”
“喔!这样啊,那我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了。”
如果他支持“台独”,或他是共产党,我就不会跟他来往。因为在当时台湾的政治氛围下,谁和这两种身份的人往来,就迟早会被抓去关。后来,我才了解到,实际上大师不是“台独”,他是大中华情结。
大师是个很多疑的人,但他相信我不是国民党。因为他看到进出我家的,什么样的人都有。
“你们家很奇怪。”有次他这么说,“好像囊括了整个台湾的政商名流。”
“对,能来的都来了。”
来我们家诊所的人,从他最想骂死的那一家,到“五院院长”,到“外交部”,到台电、“中油”、“中钢”和台糖都有,外国“使节”也有。只有王永庆和蔡万才没来过,他们那时还不成气候。
甚至各路帮派也来看牙。他们看牙的时候,都“放下屠刀”、规规矩矩。然后看完牙,都“张医师长、张妈妈短”地叫。走的时候,他们会和张医师道谢,但好多人对我,除了道谢还会低声说:“好像你才是我们的大姐大。”
“奇了!”大师压着右颊说,“你都没怎么出门见世面,却好像什么人都不怕。”
“那是因为,”我在诊疗簿上的空白处,写下大师的名字,“我见过的人,比你见过的多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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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川面馆
我生病住在山上的那段时间,有天大师来看我,聊着聊着,午餐时间就到了,所以我带他去新店,那里有一家叫做“南川”的面馆。
“这个面很好吃,”我指着菜单跟他说,“是大陆西北的川康风味。”
我点小碗,而他点大碗。
“欸院长,”他吃掉一大碗后说,“我还要吃一碗!”
于是第二碗面端上桌,他一口就吃掉了将近三分之一的面。
“你吃太急了!慢慢吃!”
“……”他想回话,却说不出。
他在外面吃的时候,就是这样狼吞虎咽,没有节制,胃口好得要死,好像八百年没吃饱。但是平常在家时,如果约他出去吃饭,他都说:“麻烦死了!吃饭干吗那么麻烦?在家随便吃吃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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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统”逃难记
我五十八岁那年,发生了“九二一”大地震。
记得是清晨一点多钟,天摇地动,先是张医师从床上滚下来“哎哟”了一声,然后我起来了。屋子嘎嘎作响,橱柜不只左右摇,还跳了起来。
我一生没遇过那么大的地震,所以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我考虑着下一步时,大师来电了:“不得了!这下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说着就听到瓷器破裂的声音,大概又是客厅哪个花瓶摔了,“恐怕今天我们台湾人就要同归于尽,死成一堆了。”
我们讲着电话,房子仍摇个不停,他很害怕,就说要逃。
“怎么逃?”我问。
“我开车!开到空旷的地方就安全了。”
他有部几乎不开的宾士车停在地下室。
于是他夫妻俩抱着小孩,我呢?抱着那只宝贝。我拿咪咪没有办法,她不知道躲在哪,不管怎么呼唤,死都不出来。
我们锁上家门,摇摇晃晃地,走了十二层的楼梯到地下停车场。
上了车子,大师紧抓着方向盘,脸上不断冒汗。
“你们都不要怕喔!我慢慢开。”
其实上了路,他也开不快,敦化南路到处都塞车。
“去哪啊?”我在后座问,而宝贝叫个不停。
“最近的就国父纪念馆吧!”
好不容易开到国父纪念馆,天还没亮。车停下来后,我们都坐在国父纪念馆的凳子上,看着笼罩在黑暗中的台北市,以及台北市之上,那星光灿烂的天空。大家不太聊天,而宝贝还在叫,就这样坐了半小时。
“糟糕!”大师倏地站起。
“什么事啊?”我抬头看他。
“我们家老太太!”
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你明天就会上报。标题是:‘李总统逃难记——儿子逃掉,老娘丢掉!’”那时他已登记了“总统”选举。
虽然偶有余震,但为了老太太,我们还是赶快回去。老太太不住在我们A、B栋,她住在F栋,那是大师的隔壁栋。
开了快半小时的车,我们才终于从车阵中挣脱,回到了金兰。大师把宾士停在一楼大门口,车门都不关,就和王志慧跑上了六楼。
他开门进去,王志慧则是走在后头,用手电筒照明。微弱的灯光中,可以看到家里的东西已经砸得一塌糊涂,大柜子倒了,电视荧屏碎了,地上好多玻璃碎片。
“家里也太安静。”王志慧小声说。
“说不定哪个好心的邻居带她逃出去了。”大师踮起脚尖,避开障碍物,小心翼翼地前进。
穿过客厅和杂物间,终于,卧室的门推开了。灯光一照,他们就看到老太太平心静气地——在床上睡得很沉。
“哎哟,我那个老娘多福气!”大师哭笑不得,“这么大的地震仍照睡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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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电机
“九二一”大地震后,南电北送失败,于是台北停电了一周。第一天停电的时候,大师很紧张,觉得是大陆打过来了。
“是地震造成的停电啦。”我和他说。
然后我赶快启动大楼那台破破的发电机,结果,整个敦化南路,都听到这鬼机器“嘎!嘎!”的运转声。
不过我们可神气了,因为一到晚上,附近就只有我们的大楼有灯光,而且我们还能搭电梯,还能用抽水马达弄水来喝。
仁爱路上那金宾①的好多小姐,三四天没洗澡了,我在店里看她们很苦恼的样子,就带她们到金兰洗。结果之后啊,她们这一辈子,每回看见我都说:“张太太啊!那次洗澡好壮观啊!我们全店都去了,而且大家都说,从没洗过那么舒服的澡。”
其实隔壁的大楼,本来也有个老发电机。可是没有保养,机器就坏掉了。
连续运作一个礼拜后,台北市的电终于来了,而我们自己的发电机,也刚好在那时烧坏掉了。
那台机器喔,本来就老得快不能用了,但我每个月还是花一千五百块请人来保养,保养了二十几年,就这么一次派上用场。
①有名的卤味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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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
“九二一”后余震不断,导致很多人不敢回家,晚上就坐在公园里。
“我们这房子会不会倒啊?”大师打电话问我,很担心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去公园住。
“我想是不会啦。我们这房子虽然二十几年了,基本上结构还不错,不过这样一直摇,的确蛮恐怖。”
过了几天,大师又打电话来。
“最近我一个懂建筑的朋友来看我,我问他地震怎么办,他就说那个大门推进来的地方,上头的结构是两个大梁交叉,所以最安全。”
“嗯,也是有道理。”
“所以现在,我每天都睡在梁下!”他很得意地说,“而且睡得很好!”
“喔,你这总统!”我笑他,“居然是梁下君子①!”
①后来大师买了凤翔的房子,因为是钢骨结构,比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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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皮
地震结束后,我就想到这金兰大厦是1975年完工,也算是老建筑了,所以我请技师来鉴定。
“鉴定的结果是,”我和大师说,“这大楼结构很好,没有安全问题。
“不过,”他看了下鉴定书,“之后会有些修复的工程吧?”
“是啊。”
“那我们趁这机会,将外墙拉个皮!”
其实我们外墙的瓷砖,品质都蛮好,没怎么掉,只是时间久了,看得有点腻。所以我们讨论过后,就想把原来土黄色的瓷砖换掉,两部电梯和一部发电机,也顺便换新的。
当然这是件浩大的工程,需要不少经费。我将这提案用公告贴出来后,我们A、B两栋,就每家出了三十万,而C、D、E、F栋不配合。不过那边就算了,反正只有A、B栋是面对敦化南路的门面。
从计划到设计,到开工,真的蛮麻烦。那时候主要是我在忙进忙出,可是有些住户也很帮忙,比如说,瓷砖要用什么颜色、什么设计,大家都提供了一些建议。
外墙的拉皮,大师一再交代:“千万不能越拉越丑!风格要高、要气派,色泽要有新鲜感。”
他当时想用的原色,以深褐色的大理石为主,为的是做出那种很庄严、沉静的感觉。但是,当时我才不到六十岁,所以我跟他讲,我不要那么深沉的颜色。我希望颜色能喜乐一点、生气一点。
“那种我不喜欢。”他说。
“那可不一定!看到石材的时候,我们再来商量。”
“嗯……”他支着下巴沉思。
“等我到八十岁,我们再装修成深褐色!现在倒不必,我还想多年轻几年。”
“好吧。”
虽然我的提议,跟他的理想有差距,但他接受了。我懂他的品味,但他也尊重我的选择。所以彼此之间,就能相处得蛮愉快。
瓷砖的样式,大师、王志慧和我,都很认真地到处寻觅。我们几乎跑遍了北台湾,查看了数不清的建筑,最后是大师和王志慧,在阳明山上的一栋小房子找到属意的,也就是红的瓷砖,带点灰的线条,既明亮又好看。
瓷砖的颜色决定了,设计图也很快画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一张“政府”的施工许可。但当时台北市建管处好啰唆喔,我们预计4月6号开工,但核准的公文怎么都不发下来。
我一气之下打电话到建管处:“我是李敖办公室的张秘书,我们李先生问你,何以金兰的公文去了三个多月,到现在都没有下文?我们没有申请补助,只是自己要修缮,和你们报备一下大楼要拉皮整修。为什么要刁难我们?你意欲何为?说个明白!是要钱呢,还是要什么?”
原来他们要六万块钱,但之前就是不说,故意卡死我们。
“我们一毛钱也不付!我告诉你喔,李敖是这栋大楼的主委,你别把他惹急了,变成他自己来处理。总之,最后公文到也好,不到也好,我们4月6号就是要开工。”
那时候马英九当市长,我还去了趟“市政府”,说:“这事谁负责就叫谁出来说明。”
后来建管处的主任秘书来了,我又说:“这责任端到市长办公室可不好看,我先来跟你了解一下情况。核准的公文到底发还是不发,现在就给我答复,如果我满意就走,不满意就直闯马英九办公室。”
“我发我发!”
“那好,”我就当着他的面,打个电话给大师,“啊,大师,黄主任秘书已经同意公文明天就到,你不用操心了。”
狐假虎威这种游戏我还不会玩?所以大师常说:“哎呀,我真的被你玩得淋漓尽致。”
结果建管处的人,隔天一早骑着脚踏车来送公文。我就把那公文放大,贴在大门口,开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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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去不了大陆
大楼为了拉皮,有些窗户要拆掉,与这工程相关的住户,大都答应得很干脆,但有一户,我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合作。我把这件事告诉大师,他就这样回我:“那人不是都在大陆投资吗?要赚大钱,我帮不了忙;但捣个蛋,我一定做得到!”
于是我下楼去敲吴先生的门,然后进去谈话。
“吴先生啊,你不配合是不是啊?要延宕我们工程?大师现在叫我给你最后的警告,如果你再不配合,他就让你以后去不了大陆。”
“大师对我都很客气的,哪里会这样?”
他说完还嘿嘿笑了几声。
“你不相信是不是?”我当着吴先生的面打电话给大师,同时按下扩音键,让他听听大师威严的声音:“叫他明早九点到我书房,我亲自跟他说!”
抛下这一句,电话就挂了。
“你在大陆的生意,”我重申,“大师可能帮不了你的忙,但是让你再也去不了,是绝对做得到。”
他的表情就很难看。
“好啦!窗户要拆就拆!”
让大厦管理起来更有条理,这就是大师的用处,而我把他用到淋漓尽致。其实大师的行事作风如果不要那么邪气,能正派一点,那他就一定可以为社会做很多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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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钱
外墙拉好皮后,我和大师站在金兰底下往上看。
“欸!我们还真的做了件很像样的事。”大师说。
“是啊!”我完全同意,“瓷砖的颜色真好看。”
工程结束了,本来应该没事了,可是我知道有个地方不太对。所以完工隔天,我把承包的工人叫来。
“现在所有工钱都结算了,你倒是说说看,你是赚了还是赔了?”
当初拉皮的厂商报价,有一千两百万的,有九百多万的,最后我找了一个三百八十万的。
那工人很老实,说:“赔了二十几万。”
我知道他赔钱了,因为我每天都叫人点工点料,算起来也大概是赔二十几万。
于是我上楼,对正在写作的大师说:“我们不能让工人赔钱。”
“当然不行!那么用心为我们付出,怎么能让他吃亏!”大师说着就站起身,走向他的小保险箱。
有的人厉害,就不管别人死活,但大师很有人情味,很照顾人。
“不需要你出钱!”我叫住他,“管委会的预算还有剩。”
“那好,交给你处理。”
所以我下楼,把管委会的存折和私章给那工人。
“这存折里头还有二十几万,是我们剩下的预算。”我说,“你去提,我给你,这大师也同意。”
一开始那工人不敢拿这个钱,后来,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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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手
我们的大楼虽然有两部电梯,但都没有通到地下室的停车场,所以每次要开车,都得走楼梯下去。
后来我想想,很多住户的年纪都大了,光靠双脚爬这个楼梯太辛苦,所以就趁着“九二一”地震后,大楼要整修时,加装了一楼到地下室的扶手。
“这是你的德政!”
大师看到扶手高兴得不得了,但他这么高兴,也就是承认自己老了。
“这不是德政,这是岁月不饶人。”我轻握扶手,不锈钢的冰冷感,就沿着指尖传上了手臂,“因为想到你老了,我也老了,大家都老了。总有一天需要扶手。”
“奇怪,”他抓着扶手,颤巍巍地走下去,接着又走上来,“我从地下室上来还勉强可以,但下去简直不可能,脚都会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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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鱼
成为“总统”候选人后,大师就有了专属的卫队。那卫队每天跟着他在金兰进进出出,好不威风。
那阵子他遇到住户都说:“你们要赶快叫李‘总统'!选完就叫不着了。”
有天,一位邻居煎了条很漂亮的黄鱼,带来我家一起吃。吃到一半,大师闻香而来。
“这谁煎的黄鱼?好香喔。”他站在餐桌旁问。
他一脸馋相,却不好意思说要吃。因为那条鱼很小,差不多只够我和邻居两个人吃。
“好,看你竞选那么辛苦,”我嚼着鱼肉说,“明天我叫她奖赏你一条。”
隔天傍晚,邻居王太太煎了一盘黄鱼,还用心摆了盘,才端到我家餐桌上。然后过了五分钟左右,我就听见电梯的开门声,想必是大师领着卫队从外头回来了。
他站在我家门口,也不急着进来。先是慢慢脱了鞋,在门口嗅了嗅,接者才走到餐桌,拉了椅子坐下。他虔敬地看着那盘蒸气氤氲、点缀着青葱的鱼。
“敬礼!”大师一声令下。
整个卫队只好跟一盘黄鱼敬礼。
然后大师捧起盘子,喜滋滋地带回家吃。
选“总统”的那阵子,邻居经常送食物给大师。因为以送食物为由,就能去看有那两个驻守大师家门、制服笔挺的卫兵。而卫兵除了楼上那两位,其余的都在一楼门外待命,所以天气冷的时候,大家就纷纷下楼,供应茶水给他们。
那阵子,金兰很热闹。
选“总统”对大师来说,是一个里程碑,让他从此走上了政治之路。
他后来还选“立委”、选台北市长。选市长的时候,我说:“我也不选你啊,投给你只是浪费票,你这次别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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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总统”
公元两千年,大师要选“总统”,我就跟他开玩笑:“选什么‘总统’?到时万一你到‘总统府’,我还要跟着去,麻烦死了。”
他听了就笑。
然后我才说正经的:“其实选总统也好!这样就能多一些在大家面前曝光的机会,让人们更了解你的思想与主张。你就全台走走秀,讲一讲目前的政治情势。例如所谓的‘一国两制’,我就不明白好处在哪里,坏处在哪里。好好阐述一下,我们未来该何去何从,还有为什么台湾独立不了。”
于是,他到各地的大学,举办了许多场演讲。虽然很多听众没有投票权,但他觉得,同样是站上演讲台,比起和意识形态强烈的中老年人辩论,和思想相对开放的年轻人讨论,更有花时间演讲的价值。
投票前夕,我到南部走了一趟,观察了一下情势,就晓得最后会是陈水扁当选。所以回台北后,我跟大师说:“竞选期间,你的主张已经传达出去了,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是啊。”他点头同意。
“所以,你接下来就别选了。选了也只是瓜分宋楚瑜的票,两败俱伤有什么意义?”
然后选举前一天,大师打了个电话给我:“明天你就陪我老妈投票吧!知道怎么做吗?”
“当然。”
隔天,老太太一早就起床,对着镜子打扮得光鲜亮丽。明明都八十几了,化起妆来却一点也不马虎。
“老太太,我们去投票!”我拿了轮椅,扶她坐上去。
“喔!今天选李敖做总统!”她高兴得不得了。
然而,我不得不泼她冷水:“老太太,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想一想应该就会知道,你一票我一票投给你儿子,等于投废票吧?”
“是吗?”老太太想了一下。
“对啊!大师会选上吗?其实,让社会变好有很多方法,人不一定要做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对不对?”
“对,我明白了。那投宋楚瑜。”
果然,她的结论和我一样。
当时我陪老太太进票所盖章。她年纪大,行动又不太方便,所以投票可以有人陪。投完票出来,她说她很感慨,觉得自己的儿子很努力,却没有什么掌声。
“大师今天能站上这个舞台,就算很成功了。”我由衷地说。
“唉,”老太太摇了摇头,“真希望之后,他能够走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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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吵过架的人
老太太跟我讲过,大师是个多么有傲气的人,这一辈子谁的话都不听。
“可我很奇怪,”老太太梳着头发说,“他对你很特别,你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没有吵过架的人。”
那时大师已经住在我隔壁二十多年了。
“因为我考虑事情都站在他的立场。我不会跟他吵架,因为没那个必要,我们毫无利害关系。但要是吵,我也不一定输给他。”
大师怕受到别人攻击,所以处处表现自己很阳刚、很张狂的样子。他书实在读太多了。读得多、好好做学问,是会很有成就。他有没有成就?有!但是还达不到他该有的程度。会这样,一方面是坐牢浪费了他的时间,另一方面是出狱后,他花了太多时间跟人吵架、打官司。
他的辩才一等,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但是有一点,所谓邪不胜正,我对付他,全部正面交锋,结果并没有输啊!就像他妈说的:“你正派,他邪门。”他的邪门就在于,不管怎样的事情,都先想到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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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过世
二十来年前,老太太过世那天,雷雨交加。
大师亲自帮她穿了寿衣,然后把她送到太平间,最后把骨灰拿到阳明山。
他要帮妈妈穿寿衣时,我说:“你不能给她穿,因为人走了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一般人挺不住。更何况,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他不听话,结果那阵子病了好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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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她是谁
大师最风光就是在做“李敖大哥大”的时候,虽然忙翻了,却也忙得神采奕奕。那时他每天都要上一个多钟头的节目,而且要不断找新话题去发挥。偶尔诊所不太忙,我就开电视看看他,看了几集后我觉得,他口才真的不错,各种议题都能滔滔不绝、引人发笑。
不过随着节目的集数多了,他的招数也渐渐用完了,讲故事或举例子时,越来越常重复。他可能多少也发觉了,所以有时候会说:“这个观点是我隔壁张太太说的!”
“你黔驴技穷喔!连我也卖掉啦?”我踩着健身用的摇摇机,对来我家坐坐的大师说,“下次再说就要付我钱!”
“哈,什么黔驴技穷!”他从客厅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他的书,用手指拭去了灰尘,“我说出来,只是觉得你的观点不错。”
还有天晚上,我正在打扫家门口时,他从电梯出来了。
“今天录节目的时候,”他说,“我想说一个人的名字,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这正常啊!你老了啊!时间到了啊!对不对?”我捡起鞋柜上的落叶,将水倒入快死掉的盆栽,“你永远这么聪明吗?不可能!”
六十岁以前,他的记忆力非常突出,叫他讲什么,比如说名字,马上就叫出来了。他认识的人也不少,所以这格外不易。
“唉,让她逃过了一劫。”他苦着脸,好似在对自己生闷气,“我居然回到家才想起那名字。”
看他很懊恼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喔!感谢上帝,让你宽恕了一个人。”
他原来要骂的那个人,是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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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户
老太太过世后,大师打电话给我说:“我要搬回金兰。”
原本他书房在后面另一栋大楼。
“好啊!欢迎啊!”
他接着说他要装修房间,我说好。
“对了,除了房间,我还要换个好一点的大门。”
“那我也要换门。”我马上说。
“欸?”他迟疑了一下,“我换门你换什么门?”
“不换不行,”我手持听筒,踱步到门边,看着那即将替换掉的门,“因为门很重要,门就是门户,邻居的门不一样怎么行?你换个漂亮的,我的就被比下去了啊!万一变得像个仓库门怎么办?”
“我要买很贵的耶!”
“再贵我都要换,你买什么我就买什么。因为我跟你是门当户对,此生棺材不买,也要买个门跟你匹配。”
“这样的话,我送你一个!”
“不要!”
“为什么?”
“你这个人哪天不高兴,半夜起来拆门,那还得了?”
“我哪会干这事!”他哈哈大笑。
“不管怎样,我得提防着。”
后来,我们和设计师坐计程车一起去买门。大师坐前面,我和设计师坐后面。大师一路上千交代万交代:“后面的女士们,请听着,待会儿眼光放好一点,要识货!不要选到没有风格的。”
他怀疑我的品位,我就气得用脚顶着他的靠背:“要是你肯花钱,我很会买。”
我平常很节省,但挑很好的我也会。
然后门的专卖店到了,大师一停好车,就跳进店里和店员说:“小姐,我们今天要买两个好的门!”
“喔!”店员很兴奋地上前,“你不是李敖先生吗?”
他一听人家认识他,就神采飞扬了:“我等下是买两个,不是买一个喔!”
等到门挑好了,他又说:“小姐,现在我们挑这两个。因为是大量采购,你就打个七折八扣吧!而且设计师也在,佣金就不用给她了。”
没想到那店员小姐这么回他:“可是李先生啊,我们去诚品买你的书,都没有折扣……”
结果,不只门没打折到,大师还送了每位店员一本书。
所以走出店门,我就奚落他:“你看!你还不如我,我跟那小姐多要了三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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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厅
买了门后,我说我要出十万块。
“要干吗?”大师在电话中问。
“改造门厅啊!把本来的磨石子墙壁和地面,都换成大理石。还有天花板要挑高。”
“为什么?”
“这样才够气派,配得上我们的好门啊!这就像人的穿着,要是上身穿个织锦缎,下边穿个麻布裤,还像什么样?”
大师同意我的意见,就想好好装修我们十二楼的门厅。但门厅要改成怎样的风格,天花板要挑高到什么程度,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找了设计师,一起站在门厅讨论。
张医师看见了,就凑过去,在旁边指手画脚,提出一堆意见。
“你就别说话,”我在门内说,“他装修,我们配合就好。”
“怎么他可以说话,我就不能!”张医师回头瞪我。
“第一,大师很强势;第二,他请了设计师,有专业的意见;第三,你又不懂。”
张医师就进门跟我吵起来,他跟谁都敢吵架,唯独不敢在大师面前造次。
“你都不敢跟大师吵架,”我说,“那就更不该跟我吵!”
大师也私下跟我说:“他这个笨蛋,跟你吵,说不定哪天就吵到自己滚出去。”
后来,门厅决定用米色的大理石,来配我们墨绿色的大门。完工后,我们都觉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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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线
我们两间房子啊,只有两个差别,一是位置,他是东北角,我是东南角。第二就是里头的格局,我有很多隔间和房间,他有一览无遗的书库。撇开这两点,我们住的都是一样的旧房子,旧房子本来的设计就是,每家只配两条电话线。
大师几乎都待在厨房①,或是客厅的沙发上,所以两台电话就够用了。可是我房间这么多,为了接电话要跑到其他房间,这样的体力,是越来越没有了。
所以当他要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叫了电信局来重新配线,公平起见,两家都各配六条线,而且我特别要求,全部的线路要缠在一起。
“为什么你的电话线要经过我家门?”他一边用电话问我,一边开门让电信公司的人进去。
“若不这么做,就得把我家的门槛和橱柜都拆掉,你正好在装修,本来就要拆东拆西。”
“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八成是按着话筒,和电信公司的人讲话。我等了十秒钟,他才再次开口:“那我们两家的线要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以防哪天你突然不高兴,把我的线剪断啊!”
我什么话都跟他讲白。
“我哪会干这事!”
“难说喔!你这位老兄,翻脸跟翻书一样!”
①那里有张大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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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柜
房子里有一样东西,平常不太会去注意,但其实每天都很需要,那就是鞋柜。但是大师订做的鞋柜啊,最多只能摆五双鞋。
“你们现在是四口之家耶!”我和他说,“鞋柜要做得够用啊!不然小孩将来的球鞋那么大,请问你这个鞋柜能摆几双鞋?”
结果他这样回我:“他们每人各一双鞋就可以啦!不准多!”
“你不讲理耶!那不可能嘛!”我打开那鞋柜,里头的空间,恐怕连珠鸡都嫌挤,“鞋柜就跟你的书柜一样,空间永远嫌不够的啊!家里有四口人,每人一双球鞋、一双皮鞋、一双拖鞋,你看家里会有多少鞋?”
“哪来那么多鞋!”他将自己唯一的一双皮鞋放进去。
“这就是你不当家啰,你都不知道。”
事实上,后来鞋柜真的不够用,他就尴尬地笑。
“你看,”我指着地上那一堆鞋说,“旧鞋舍不得丢,新鞋又来了。往哪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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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
大师是个很爱收藏东西的人,什么奇怪的东西都能当宝贝。来过他家的人,大都只注意到书,其实要是把柜子啊、抽屉啊都打开,就会发现这家里的东西多到吓死人。那些东西之中,有他当年从大陆逃难来的破皮箱,明明牛皮已经发霉得一塌糊涂,还说要一直留着。
“都发霉了还留着干吗?”我问他。
“因为这是古董!”
他拿起皮箱在我眼前晃啊晃,绿色的粉末就飘下来。
“算了吧,你才是古董!活到老就变古董了。我们家也有古董啊!七十多岁的张医师!”
甚至从前那种映像管电视机,都坏掉了他还留着。
“这又留着干吗?”
“也是古董啊!”
“哪来那么多古董!”
大师毕竟是学历史的人,觉得什么都有价值。他很爱惜东西,只要是自己的东西,都舍不得丢。所以我说:“将来你死的时候会很麻烦,因为你们家太多垃圾了。”
家里放一堆废物,但他太太都不敢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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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
大师写了太多批判政治的书,就惹祸上身。所以有段时间,他开始写点小说,算是转换一下心情。《北京法源寺》完稿后,他非常开心,觉得自己是小说家了。
后来,他又要专心写一本,叫做《上山·上山·爱》的爱情小说。虽然他爱情小说涉猎得不多,但对自己的文笔很有自信,认为只要花时间写了,就绝对是大作。
可是事实上,爱情小说他写不过琼瑶啊!因为所谓的爱情小说,就是要夸张离奇,要有比现实还纯粹、还浓烈、还饱满的爱,这样才能吸引人。什么人会去看爱情小说?就是那些对恋爱有憧憬,却不满足于现实的人嘛!
但大师的小说,里头就是“只爱一点点”。
“为什么爱这么少啊?”我问他。
“因为我常常处于失恋的状态。”他摘下眼镜,压了压太阳穴,“所以每次有新恋情时,就规定自己,爱只能一点点,不能多,多了就受不了。对我来说,太投入的爱,既伤害精神,又浪费时间。”
“嗯,你好像常常被人抛弃。”我说,“虽然你的责任也不小。”
对于失去的情感,他都说:“过了就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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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乡
有天,我和朋友去“顶好”买东西,回家的路上,顺便进了一家服饰店。
衣服挑着挑着,就和店员小姐聊了起来。
“请问,你们住附近吗?”那小姐问,“李敖是不是都在这附近出没?”
“对啊!”我朋友回答,“他就和我们住同一栋大楼啊!”
“讲起李敖,我有个好笑的事。”那小姐掩嘴而笑,“他竞选‘总统’时,我们家还投了他一票。”
“怎么啦?”我问。
原来,她爸爸是嘉义梅山乡的乡长,所以开票时,要负责唱票。唱了几十张后,突然唱到一张李敖的票,他就眉头一皱:“谁这么无聊,竟然给这种人一票?”
“就是我。”一只手举了起来,大家看过去,正是乡长的儿子。
“你为什么投他!”乡长忿忿地在黑板上画下一横。
“我看他的书啊!”儿子从提袋里拿出一本《传统下的独白》,高举在众人面前说,“他是我崇拜的偶像。”
乡长的儿子,也就是店员小姐的弟弟。
“我弟弟很崇拜李敖的写作。”店员小姐说。
那么乡下、那么小的地方,居然有人投了大师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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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爸爸
大师平时不太管小孩,各种琐事都是交给王志慧处理,所以他这个爸爸啊,其实当得很轻松自在。而且有时候甚至惬意到,我都觉得他是在当爷爷。
他的确也想做爷爷,儿子当孙子养,女儿当孙女养。永远都是他们要什么,就买什么,这样就好了。
不过,他偶尔也会展现处理孩子情绪、有父亲风范的一面。
有天晚上十一点多,我正要就寝,忽然“砰砰砰”地有人敲我门。
这敲门的节奏和大师不一样,所以我还真不知道是谁。
开了门一看,原来是大师的小女儿。
“你干吗?”我问她。
“我不要那个妈妈了!”她抽噎着说,“我来投靠爸爸,但爸爸的门敲不开。”
“他应该睡着了耶,”我考虑了一下,“那我打电话给他。”
电话打通了,大师马上开了门。小女儿一跑进去就说:“爸爸,你快点把那个女人休掉!”
原来是跟妈妈闹别扭。
“喔,好!”大师也不问缘由,憋着笑答应了她,“现在你先睡觉,明天再说。”
小女儿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就不气了。她开心地喝了点果汁,十二点前就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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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胡子
到底是公羊有胡子,还是母羊有胡子?一般人都觉得是公羊,但实际上,无论公母都有胡子。张医师发现了这件事,就赶紧拿这问题来问大师。
“公羊啊!”大师回答。
“喔!大师,”张医师高兴得手舞足蹈,“你也有失误的时候!”
大师当下惦惦①,过了几天才跟我说:“这个死牙医,还有一点心机!”
张医师很清楚,大师懂的东西,差不多就是政治、历史、文化和文学。超出了这范围,大师就笨笨的。
①闽南语,不说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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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血
有天下午,我在家和朋友打麻将,打得正顺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在中山急诊室!你过来一下。”大师说。
“怎么会在那啊?”
“昨天我突然肚子绞痛,送到医院检查,原来是肠子打结。”
“喔。”
我心里想,我又不是你老婆,过去干吗?但我还是去了。一到医院,柜台的护士就问我:“你是李敖的家属吗?”
“邻居!”
护士听了就叹口气,我问她怎么了。
“他不让我打针!也不让我抽血!光是拿针头接近他,他就怒吼。”
“啊,他怕痛!”
“我觉得自己好像马戏团的驯兽师,拿着皮鞭,与老虎对峙。”
于是我进了病房。
“你干吗!”我问躺在床上的他。
“我昨天才抽血,今天又要抽血,哪有那么多血好抽!”
他怒容满面,脸色却有些苍白。
“你搞什么名堂?在医院还凶啊?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你非抽不可,因为待会要用药啊!药量要根据你现在的身体情况做调整,怎么不配合呢?急诊室里还耍大爷!没你说话的余地,抽!”
然后我要打电话给王志慧。
“你别叫她!”大师将被子拉高到鼻子底下。
“她来才能签字!万一有紧急情况,她签字才算。我算哪根葱?你有没有搞错!”
“在这里我冷死了!”他侧过身又说。
“冷就早点说啊!楼下买个电暖气就好,很好解决的啊!你要多暖就多暖。”
走出病房后,医院的院长问我:“你不是家属,那李敖叫你来干吗?”
“叫我来骂他!因为他很奇怪,我说的都对,他老婆说的都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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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舱
逢年过节,大师都是自己过。有次,王志慧带着两个小孩,要去东京的迪士尼乐园。他就跟我讲:“嘿!他们三个坐飞机走了耶!也不管我。”
“你自己不要去的啊!”我一边讲电话,一边和朋友打牌,“也不是他们不叫你。”
“出国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钱啊!我在家里写书还比较有意义。”
“只有你觉得是浪费,你都没考虑到出国对孩子的意义,”我立起十七张牌,打掉一张万字,“虽然他们现在这么小,在国外八成也就顾着玩,不会有太多知识性的收获,但让他们对于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语言和文化,有一些浅浅的印象也很好啊!这是视野上的扩展,绝对值得的。”
“是吗……?”
他没反驳,可是感觉又不像被我说服了。
“再说,他们是参加旅行团,又不会太贵。”
“哪不会!”他怒吼,“都坐商务舱去的耶!”
“因为有需要啊!小孩那么小,位子宽敞点才好照顾。再说,你太太平常那么省吃俭用,难得度假,干吗不舒服一点、坐坐商务舱?旅游,就是要惬意啊!要是我啊,还会去坐头等舱呢。”
“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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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看护
大师摄护腺开刀后,王志慧很紧张。因为这样一来,她每天就得两边跑,要去振兴医院送便当,还要到复兴小学接送女儿上下学,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于是我和她讨论后,到医院跟大师说:“大师,跟你商量个事。你这次开刀,需要一点时间休养。你太太照顾你,又要照顾两个儿女,实在分身乏术。所以我们决定给你请特别护士,而且要请特别漂亮的护士小姐!”
他听了就喜形于色。
“对!我生病已经很难过,不能再看到不顺眼的人。”
然后我马上去柜台跟护理长说:“你看哪个护士比较能干,更重要是长得漂亮,李大师说他生病,要看很新鲜、漂亮的小姐。他不要看到年过三十的老人家。”
后来,听说医院的漂亮护士,陆续都到了他的病房,任他挑选。
出院的前一天我去看他,结果很好笑,房间里坐着的居然是位男看护。
“哟!怎么啦?”我放下慰问品,“漂亮小姐看烦了?要换个新鲜的?”
“她们不方便照顾!”他的表情很委屈。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女护士都跑掉了。为什么跑掉呢?因为大师对漂亮的女生是“绝不宽容”,穷追不舍到人家都吓得跑掉了。
所有的小姐看见李大师都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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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客
大师吃完中饭,并不午睡①,因为他觉得浪费生命。可是撑着肚子、久坐念书也不好,所以,他就有了午后出去散散步的习惯。
大师的散步,大概是这样:先看看行人,有无可疑人士;再看看风景,感受季节变化;然后是大量而重要的“侦查时间”——要找出哪家店请了可爱的工读生,有的话,一定进去搭讪。他总是这样,一边走一边玩。
如果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他就会晃到附近的“信维传统市场”,那市场里面有间小理发店,剪个头大概就两百块。
“我这小理发店,还有名人来耶!”那老板经常一边对候位的顾客说,一边帮大师剪他那招牌的小平头。
其实大师去那市场,也不全然为了剪头发,很多时候,头发也没剪,就直奔旁边的女士美容院,因为他台大好几个同学经常聚在那聊天。
当他要选“立法委员”时,有次理完发,也顺便去美容院找同学。
“很多同班同学都好久没见,”大师跟一位同学说,“所以我想约大家吃饭,你约多少人都可以!”
“好啊!我帮你约。”
那同学推门出去后,大师继续坐在美容院,和几位不认识的小姐聊天。然而聊到一半,他突然跳起来,跑了出去。
那还没走远的同学,听到了追赶的脚步声,就回过头,停下来等他。
“跑那么急,什么事啊?”那同学打开皮包,抽出一张面纸给大师。
“你……你……”大师一边喘气,一边擦着汗。
“怎么了?”
“吃饭可不要选太贵的地方喔!”
①年轻时会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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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车尾立委
大师代表新党选完“总统”后,一直做《李敖大哥大》,节目上他当然高谈阔论,尽量发挥自己。于是慢慢地,没读过他书的人开始认识他;讨厌传统政客的人,逐渐喜欢他。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不少人气。
后来他竞选立法委员,没出门拜票,也没花一块钱做宣传,就躺在家里,等我们金兰这些三姑六婆去投票。
这样“无为而选”好像很洒脱,但开票当天,他太太打开电视看实况转播时,他就不安于室了。先是在客厅来回踱步,接着又出门,在金兰前面的人行道上团团转。对于选举结果,他其实紧张又在意。
最后,他吊车尾选上,我们恭喜他。
“可是,我是倒数啊!”他喝着我泡的黑咖啡,愁眉苦脸。
“喔拜托!”我将热汤放上餐桌,脱下手套,“别人为了选上,要花钱耶!要拜票耶!你躺在床上就当上了立委,这么轻松你还不满意?奇怪耶!”
听说选个立委,平均都要花个几千万。
后来他要选台北市市长,那个要两百万保证金。我就问他:“谁给你钱?一定有人给你钱,要你出来捣蛋。”
他笑而不答,看向窗外的蓝天。
“算啦,就让你玩吧!你都七十几岁,大概是人生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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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尼姑
大师有时候很极端。比如说,有天我们聊到证严法师。
“欸,那个小尼姑!”他跷着二郎腿,双手放在脑后。
我听了很刺耳,就回他:“拜托!她是个尼姑,可是也许她会得诺贝尔奖。”
“啊?为什么?”他直起了身子。
“哎哟,这方面你真是孤陋寡闻。因为她一步一脚印在为这个土地付出。你切莫用“小尼姑’来形容她。”
“可是她……”
“她不过就是个修行人,又没犯着你,你批评她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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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民之家
我们的管理员老徐,做到八十多岁才退休。那时我病倒,就把他送到桃园的荣民之家,而大师当上“立委”的第一件事,就是特别去探望。
探望结束,大师离开后,老徐马上打了电话给我:“张太太,这荣民之家的院长,现在对我是另眼看待,甚至还打算把我像供神那样供起来。因为李大师特别交代,要好好照顾。”
“当然啊!”我撒下鱼饲料,孔雀鱼就争先恐后地游过来,“你在金兰工作时,李大师也对你很好。就算当选了立委,也不会忘记要先跑到养老院发发威。”
几年后,老翟住进去也说:“我们可神气了!谁看见我们都敬个礼。”
大师还是很有人情味,也很有责任感的,觉得照顾他们是应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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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爸爸
大师从不参加婚丧喜庆,因为他觉得很浪费时间,他说他的时间要用来写作,吃喝玩乐对他来说没有意思。
他不抽烟不打牌,也不喝酒应酬,但他是个有情意的人。我和管理员生病住院,他都一一探望,早也去晚也去。
有天,大师遇到了医院的院长,他就在那院长要掉头逃走时叫住他,还主动递上了名片。
“你别怕我,”大师笑嘻嘻地,“我只是只纸老虎。”
那时候大师已经威力无边,人家看到都怕。
大师走后,那院长过来病房问我:“张太太啊,你跟李敖什么关系?他怎么一直来看你?”
“邻居!他怕我死掉没人管他。”
“那你知道我们医院还住了哪号人物吗?他一天来三次!”
“都是我们大厦的管理员。”
“喔!我还以为是他爸爸。”
“那也有九个啊!”
管理员和大师的关系很好,所以他愿意一天去探望三次,而且有求必应,就算是亲人也很少有这么细心照料的。这管理员都看在眼里,觉得我们这当家的,实在是仁慈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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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我老?
大师选女朋友的标准就是“漂亮”“年轻”和“腿长”。至于个性如何、知识程度如何,他一概不管。他说:“我就是不要老女人。”
王志慧四十几岁时,大师就每天哇哇叫:“这个老女人!这个老女人!”我在山上养病时,有次他们吵着要离婚,于是我下山,到金兰敲他的门。
门一打开,他看到我就说:“你来干吗?”
“来帮忙吵架啊!你太厉害了!那么凶,谁吵得过你啊?”
他不说话,我就走进去。
“你有什么条件离婚?那么老!赚到的钱和房子都给了老婆,然后现在吵着要跳出墙,跳墙要干什么啊!你叫她老女人,好!来来来!你过来镜子这里照照看。”
他家有个很大的镜子。
“你说!就外貌神态而论,到底是你老,还是我老?”
我们并肩站在镜子前,他看看我,又看看自己。
“那当然是我老……”
他不敢说我老。
“我都觉得自己老得快要死了,怎么你整天讲她老女人?”我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下。“她才四十出头啊,有的是好日子啊!你跳出墙、你滚蛋,将来她过好日子,春天还在后面,才快乐!何必跟你这个老男人过啊?你好笨!你以为你凶、喉咙大,都吵赢是不是?”
我这样讲他,他一句话都不讲。
“你枪杆儿对准老婆开,表示你能干?你奇怪耶!你的老婆,是你儿子女儿的妈耶!如果离婚签字了,那你以后就是被所有亲友唾弃在外,儿子不认你,女儿也讨厌你,你会落得很悲哀凄惨、晚景不保。这样的结果你赢到什么?什么都没有,输定了!”
“嗯……”
“当年她进门,每次发生任何情况,我都要她让你,因为你太厉害了,不是你的对手,所以她忍让到今天。但是今天这个局面,你输了!你以为自己一直都很吃香啊?儿女和钱财都给老婆了,她要你干吗啊?她只不过很认真,很珍惜这份情感,愿意跟你到老。不然你走了,她日子更好过!你走吧!”
“有道理……”他拿出存折给我看,“离婚了我还有两千万债务。”
“你就背着两千万债务走好了,谁管你啊!”
那债务是贷款来的,至于都把钱给太太是因为,他一直有种亡命之徒的心态,觉得自己可能突然哪天就有状况,又要去坐牢,这就是他内心的阴影。
“你记住,”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欺老也不要欺小。我爸欺负我妈一生,我妈到八十岁才给他一个耳光,那就是报仇啊!”
“喔……”他低下了头。
“你以为都不会啊?”我狠狠骂他,“哼!我跟你讲。有一天会报复的!”
我讲了很久,最后我说:“我讲完了、词穷了。现在要走,待会你道歉!你道歉不丢脸的,别人又不会知道。”
我走之后,他和老婆道了歉,这件事就这样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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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飞机
大师上节目时常说,自从小时候搭船来台后,已经好几十年没离开台湾,所以没什么人比他更了解台湾。然而据我观察,他一直“坐镇台湾”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比起出远门,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还更自在;另一个就是,他非常怕坐飞机。
选总统那阵子,有天要去南部演讲,搭飞机的话,轻轻松松就到了。但他不肯,结果只好由一位随扈开厢型车,其他四十位则开普通的轿车跟着。
他可害惨那些人了,开车当天来回,花了八个小时左右。自己倒是在后座铺了个竹席,舒舒服服地躺着,睡到高雄再睡回台北。
事后我告诉他:“坐飞机,就跟坐在客厅里一样嘛!又不是要你驾驶,根本不会有什么感觉。不必这么排斥吧?”
“飞机在天上飞,万一出了状况,逃都没路啊!”他挥舞着双手说。
“哪能逃?大家同归于尽!”听我这么说,他脸上的血色就少了一点,所以我再补充一句,“不过飞机的失事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低的。”
“真的?”他眼睛发亮,嘴张得老大。
“当然啊!不相信你自己去查资料。”我拉开窗帘,客厅就充满了冬日阳光,“再说,你也不用担心飞机被放炸药。”
“为什么?”
“谁要暗杀根本选不上的候选人啊!”
去南部可以开车,但后来北京、清华和复旦,三所大学邀请他过去演讲,这就除了搭飞机,没有其他办法。虽然他大可推辞不去,但是这么好的自我宣传机会,他实在不想放过。
为了“搭不搭飞机”这件事,他在家里琢磨了老半天,我好说歹说告诉他:“没事啊!没事啊!”他才坐上飞机。
飞行途中,他身系不能再紧的安全带,心系不能放过的空中小姐。身心都有了着落,这才知道搭飞机没什么大不了。
来回两趟飞机坐下来,他除了起降时一度脸色发白,人倒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还蛮舒服的耶!”回到金兰后,他神清气爽地跟我说。
“当然啊!”我收下他带来的纪念品,“你坐的可是头等舱。”
王志慧后来跟我说,其实坐飞机还有个小插曲。
“当初要确认机票时,大师不愿意和我坐同一班飞机。”她坐在餐桌前,右手翻着早报,左手支着下巴回想。
“为什么?”我啜了口热茶,柠檬的味道很香。
“他说,这样万一哪一架失事,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
王志慧停下了翻动报纸的手,嘴角微微上扬。原来,她盯着的那一页刊了张照片——大师在众人簇拥下,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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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
有天下午四点多,大概是台风来之前,大师来电:“院长!你打开窗户看看。”
“干吗?”
“不得了耶!你去看看,窗外的景致,那个云,怎么这么恐怖!”
我走出房间,看向窗外,一大片乌云从右边排山倒海而来。它不断滚动、不断叠高、不断增厚。向上遮蔽了阳光,向下碾压着大地。它以忽快忽慢的脚步逼近,却迟迟不肯到金兰前面,仿佛故意要人时时绷紧神经,直到压得人喘不过气,再将整座城市吞噬。甚至平常看得很清楚的一〇一大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实在很诡异。
这种大自然的变异,我不是没见过。我去华城看过四次房子,前三次都觉得很好,本来就要买了,但第四次和朋友去看的时候,我们见识到了风云变色。那就是晴空万里,能在转瞬间乌云密布、雷雨交加,明明是大白天,伸手却不见五指。
“这就是风云际会啊!”我故作轻松,试着安抚他,“可见你啊,平常不见天日。”
他的书房有窗户,但平常都将窗帘挂下来。
“我好怕啊。”
“别怕啦,你坐在屋子里欸。”我打开窗户,强风将寒意吹了进来,“再说,纵使乌云这样可怕,也终究会从我们眼前走过。只要放宽心,光明就在后面。”
其实我知道,大师若不是这么恐惧,不会打电话给我。对他来说,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乌云本身,而是那随之而来的空间和精神上的压迫感。那压迫感使他回想起了坐牢的那段日子。
“我坐牢时,只有头上的一点点灯光。每天都觉得,黑暗就要将我吞噬。”放出来好多年后,他还这么跟我说,“还有没有明天,我都不知道。”
基本上,他一直没有安全感,很怕自己再去坐牢。
还有一次,我们俩在家门外见面,他说:“你知道吗?坐牢是很苦的,尤其是独居房,那种精神的摧毁喔,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我懂。”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进去。
“为什么你懂?”他挑高了眉。
“我爸爸当过台北看守所所长,台北监狱里面我看过,所以知道对待政治犯的方式就是,给予最大的精神压力和控制。三个人扣两副脚镣,放风喘口气,是恩泽;不准洗澡,是经常的。”
他不禁黯然。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放你出来,你就要放下这一段,慢慢遗忘掉。然后要奋斗,把握住你的有生之年。”
门开了,我们走出电梯,走出金兰。
外头的阳光,很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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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购
大师从政的时候,讲过一些有见地的话,比如他反对军购,我就觉得他反对得对。台湾何必花那么多冤枉钱去军购呢?买了要跟谁打?打得过谁?为什么不用这笔钱来建设台湾?
他还说,如果这笔钱拿来照顾人民,那么养小孩和照顾老人,就不是问题啦!还有那个穷“外交”,要那么多扯我们后腿的“邦交国”干吗?他觉得“政府”应该要务实,多为百姓的生计着想。
后来李戡、李谌要出境念书,王志慧就担心美国去不了,因为大师反对军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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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
我认识大师的时候,他不抽烟也不喝酒,连咖啡也不喝。后来老了喝一点咖啡,是因为我的一句话:“每天一两杯咖啡,对你的心脏有帮助。不相信的话,去请教医生。”
他相信我,所以没去问医生就开始喝,但是喝一喝,有天突然又说:“不喝了!戒掉了!”
然后他就把家里剩下的咖啡包,都给了我。
“你的人生实在没什么乐趣耶,”我喝着很香的白咖啡说,“什么都说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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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好处
“大师,若不是国民党关了你那么多年,你不会有那么大名气耶!”
他坐牢很辛苦,可是总归来说,有得好处。
“嗯……没错。”他同意。
“虽然你坐了几年牢,你觉得很委屈,可是,也就是当时那个处处受压迫的氛围,让你振作奋发,也激起你的斗志。”
他就像曹操,乱世造就了他。试想,若是太平盛世,会有他这样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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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贺词
张医师七十岁和八十岁生日时,大师都亲自写了贺词给他。七十岁是用钢笔写:
善惠牙医七秩吉庆
股王夜未眠,恶邻二十年!
急救全免费,拔牙不要钱。
院长尚易与,宝贝最难缠。
生日真快乐,万岁在金兰。
一九九七年九月四日 恶邻李敖 贺
八十岁是用毛笔写:
吾邻张牙医,八十春常在。
客串逍遥津,玩票珠帘寨。
关羽战秦琼,周瑜打黄盖。
九十做画家,万岁老妖怪。
二〇〇七年九月 另一老妖怪李敖
大师钢笔字好,书法字写得更好。虽然他说过,现代人不该专心练书法,但在艺术方面,他其实还是蛮有造诣的。
“我没用毛笔给任何人写过字。”他说,“我的字现在不值钱,以后哪天我死了就值钱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底就笑:“你哪有那么快,搞不好是我和张医师先走一步。而且就算你先死,我也不可能卖掉。”
贺词中的“股王”是有个故事。有一年,我卖掉了一间小套房,得到的钱就我、我妈和张医师三个人分。然后我和我妈合买了一家公司的股票,打算一直持有,赚股息。只有张医师作怪。
“我来做股票!”张医师说,然后就出门买了一大堆A4的空白打印纸。
结果那阵子,他晚上都不睡觉,就用那些买来的纸,坐在客厅画一堆表格喔!画坏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早上我过去一看,地上都是纸球,而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辛苦也是弄出了成绩(昙花一现地将资产翻了倍),所以大师叫他“股王”。
“院长尚易与”是说我这个人还算好相处,其实我把他管得死死的。
“宝贝”是我以前养的法国比熊狗,和李戡同年同月生,当初是张医师亲自接生。这只狗,出门脚都不落地,每当要带出去散步,就会爬到张医师身上,抱住他的脖子。但它看见大师,总是吠个不停,绝不靠近。
“逍遥津”“珠帘寨”“关羽战秦琼”和“周瑜打黄盖”,都是平剧的戏码。张医师有时唱小生,有时唱大花脸,都是兴之所至,图个好玩,并没有花什么心思钻研。
“九十做画家”是指张医师八十岁的时候,有天看了黄君璧女儿的画展,就和她说:“安娜!我来跟你学画画!我要画得和你一样好!”
“唉哟,”她咯咯笑,“你学会都哪一年了?”
当然张医师也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根本就没去学。他知道自己就算去学,八成也学不会。
最后一句,“万岁老妖怪”的故事是这样——以前大师常说张医师是老妖怪,自己是小妖怪,不过张医师八十岁时,大师大概也觉得自己老了,所以题词上就写了“另一老妖怪”。
“那个老妖怪好奇怪!那么老了也没有一点病。为什么老妖怪不会生病?”大师曾经这么问我。
“因为他正好和你相反,”我回他,“生活检点,不近女色。”
“啊,那看来我这个小妖怪,活不过那个老妖怪。”
结果真的活不过。
其实如果他的生活再正常一点、节制一点,未必没有机会按他所计划的,活到一百零六岁。
他身体不好,非常怕冷,这也许跟坐过牢有关系。但我想那不是真正皮肤的冷,而是一种侵袭内心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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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翟
我们有个管理员老翟,从年轻做到八十几岁。最后几年值班时,晚上不说,就算大白天也都在门口的柜台睡觉,每次我出门都悄悄地,免得惊醒他。后来我觉得,他实在太老了,继续这样下去可不好,所以我趁他少数一定清醒的时段跟他说:“老翟!你还是去荣民之家吧。”
“金兰这么多住户,”他将头从便当上抬起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就只有你赶我走!”
于是他抛下便当,上楼去敲大师的门。
“李大师,我现在失业了,请你帮我找一份工作!”
“喔,老翟,你还想做事啊?”大师的表情很顽皮,“那把我那‘立法委员’给你做!我都不想做了!”
老翟听到这回答就傻住了,这反应让大师很乐。不过玩笑归玩笑,大师还是给了老翟一点钱,同时安慰他:“这样就比较安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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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卓
大师一直觉得很奇怪:“你总是骂管理员,不怕他们走啊?”
“哼!就算拿棍子打他们,他们也不走。”
我这么自信,当然有原因。
比如有次,我看附近有个大楼在招募新的管理员,待遇比金兰好多了。所以我抄下招募资讯,赶快回到金兰。
“老卓啊,”我和一位管理员说,“你程度这么好,却没有很好的薪水,所以,要不要到那边去?”
“我不去。”他伸着懒腰,完全不看我抄的资讯。
“为什么?”
“我在这里很好,虽然你凶了一点,但我也接受了。去了一样是做管理员,我身体不好,做不了吃重的事情,这方面至少你都很宽厚。”
“对,我一向让你们量力而为。你不出错我不找麻烦,但是你出了错,我一定骂。你不怕我骂你?”
“骂就骂吧!”他两手一摊,“反正就是鸡毛蒜皮的事。”
“不过老卓,你不要后悔喔!”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那大楼刚盖好,坪数又大,很需要个程度够的管理员,我觉得你的条件很符合。”
“我不会去的啦。”他还是一派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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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牌桌上
我们九个管理员,各有各的个性,也各有各的问题。有的经常生病住院,有的经常打架,有的特别容易遇上车祸。他们的际遇是那么不同,但遇上问题的解决之道都一样,那就是无论警车还是救护车来了,都先报上我的名字。
有天下午,三位朋友来到我家,麻将正要开打,医院就来电。
“戚某某出了车祸,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住院要五千块保证金,得请你来一趟。”
“好,”我停下洗牌的手,“我马上过去。”
牌也不打了,我到卧房拎了个皮包,就搭计程车过去。才到医院,柜台的护士就指着我鼻子骂:“先生受伤,你还在牌桌上!”
骂声在大厅里回荡,附近的人全以指责的眼光看过来。
“小姐!”我比她更凶,“请你搞清楚再说话!”
有些管理员离职很久了喔,半夜受伤进到医院,也是报我名字。所以我觉得我这辈子啊,大概都跟他们九个脱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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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
我的房子跟大师的一样大,但格局相当不同。我是家里只放基本的家具,其他的东西都很少,所以进门的人,除了看到沙发、餐桌,就是几面白墙壁。
大师的家完全相反,除了卧房,隔间他是全部打通,把书摆得满满的,但是他很厉害,东西虽多,却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
进去他的书房看,哇!走路都会踢到脚趾头,因为只有一条小小的缝可以走。后来装修,他给自己做了一条比较宽的路。
“这条路做得不错,很宽。”我来回走了一次。
“以防万一,”他站在走道左侧,手臂向右侧平举,指尖就刚好碰到书,“将来坐轮椅时得用到。”
很多年后,也就是两年前,他逢人就说自己的腿没力。然后有天,他推了一台轮椅给我看。
“这是名牌轮椅!”他将轮椅推过来、推过去,还很得意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花了一万五千多块钱买的,美国罗斯福总统也是坐这个!”
“问题是,”我说,“这轮椅再好,也要有人推你,买来才有意义啊!它又不会自己跑,若你请看护来推,一个月还要六万多块耶!”
那轮椅王志慧也不可能去推。不然情况就会是,她在后面推,大师在前面骂,这她心里很清楚。
“我买这么好的东西,被你说成这样。”大师坐上轮椅,闷闷地看着我。
我将他推进厨房。
那轮椅比较宽、比较深,坐起来很稳。所以其实他买下来是对的,我只是觉得,买了也不用高兴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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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眼镜
大师开白内障手术后,一直买眼镜。只要出门经过眼镜行,就一定会进去挑一副,半年下来,居然买了二十几副。
他不断换眼镜,每换一个就说:“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然后就很焦躁。
“你真奇怪耶,怎么这么没有耐性!”看他生闷气的样子,我就忍不住骂他,“这是你的眼睛需要时间去适应、调整。老换眼镜有什么用?”
他急着写作,所以很担心以后眼睛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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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科技
大师老了之后,家里的电视就没有第四台①,平常新闻他不看,自己上的节目也不看。他得知时事的方式很老派,就是订很多家报纸,每天早上翻一翻。
后来网络发达了,然而报纸对他来说,还是不可取代的东西。
至于手机,大师当立委时买过一部,但买没多久,他就说:“手机一直响,烦死了!”所以就将它交给了秘书Vicky,任她处置。
大师一直很反对用手机,觉得用手机实在弊大于利。
“现在的小孩只认得手机,眼睛都看瞎了!”他就这样说过。
其实,只要是现代科技,他几乎都反对,因为他用不习惯。固然有些东西他觉得不错,也花了时间学,但最后都学不好。
比如有一次,他兴冲冲地买了台电脑,说要练习打字。而且,为了尽快上手,还找了有资策会“电脑爷爷”头衔的张医师来指导。他的盘算是,等到练得好,写书就更快了。
但是注音他不会,仓颉研究了老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只好放弃。
“电脑这玩意儿太伤神了,别玩了!”他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删掉了好不容易打好的一句话,“还是我自己用写的比较快。”
电脑的其他功能,张医师也努力教了他,然后回来,手舞足蹈地跟我说:“喔!这个人教不会耶!”
过了几年,李戡出国念书,大师为了省越洋电话的钱,就请张医师在电脑上安装Skype,然后花好多时间,学习了怎么视讯。从此之后,电脑对他来说,就只有打视讯电话的功能。
有次我问他:“你收藏那么多书干什么?现在不都用电脑看书了吗?以后你那些纸本书就算送人,也没有人要。”
“哈!不可能。”他自信满满,脸上的表情啊,好像我刚才说了什么可笑的话。
后来,他随口问了我一些朋友,真的没人要。
“好奇怪啊!”他百思不解,“怎么你们都不读书?”
“书归你读,牌归我们打。要打牌,怎么能‘书’呢?”
我们拒绝读书,他也没办法,就只好笑笑。
“你们真是不长进。”
现在想起来,我只跟大师打过一次牌,一方面是他觉得打麻将浪费时间,另一方面是,他擅长的是十二张的老麻将,十六张的他不太会打。
所以那次和他打完,他意兴阑珊地说:“以后我不打了。哪天你打牌要是三缺一,就找我老婆凑数吧!”
①也就是只能收看台视、中视和华视这三个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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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情节
曾有人这么问我:“既然大师有根深蒂固的大中华情节,那他为什么不留在大陆,好好发展?”
我的想法是,因为他青年和壮年时,大陆的条件并不好。后来,大陆急速发展,但大师老了,没有体力去闯荡了。
2005年的神州文化之旅,也就是去溜达溜达,但光是那样,他就差点倒下。大家看他在北大、清华和复旦演讲,那“谈笑不只风生,还有掌声”的模样啊,大概都没想到,他其实就是靠着一时的亢奋,来支撑自己跑完整个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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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度
有次,大师从外面回来,惊魂未定地跟我说:“我刚碰到胡茵梦耶!她远远过来就拥抱我,抱得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也不至于吧。”
其实他跟胡茵梦不能算结婚,因为根本没有到法院登记①。但他一天到晚在背后“前妻前妻”地消遣她。
“你这样叫不厚道,”我擦着餐桌说,“她也没跟你正式结婚。”
“吃吃豆腐也好!”他打开一包坚果,放在我们之间的桌上。
“是吗?”我拿了几颗杏仁。
“对了,”我说,“你和胡茵梦个性天差地远,当年为什么和她在一起?她也很奇怪,怎么愿意跟你过,她又不是愿意处处退让的人。”
“反正这样,”他咧嘴而笑,“我们的知名度各增加百分之二十,谁也不吃亏啊!”
“真是的,”我拿抹布给他,“你在乱讲什么?”
他没回答,但很仔细地擦掉了掉在桌上的坚果碎屑。
①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2008年5月23日以前结婚的人,只要有公证仪式,就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婚姻。2008年5月23日以后,才全面改成登记婚姻制,也就是男女双方得去户政事务所,办理结婚登记。大师应该知道这点,只是也觉得,有登记才算正式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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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用卡
很久以前,大师曾经有张信用卡,那是为了没钱时还能生活下去。搬进金兰、经济逐渐稳定后,他就把卡片丢了,并从此不再持有。因为不信任银行,连带就觉得信用卡很危险。
所以每次要出门,他都从保险箱里抓出一大把千元钞,然后用橡皮圈捆好,放进夹克或裤子的口袋。
其实一天在外,根本用不到那么多钱,但他就是喜欢口袋鼓鼓的出门。然后要是在路上遇到了谁,对方又刚好提起钱的话题,他就立刻掏出那叠钞票,在对方面前晃啊晃,来彰显自己有钱。
所以我经常调侃他:“人家说财不露白,你尽干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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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礼
大师不过年,但是别人要送礼品或食物,他大都收下,然后就转送出去。比如说鸡汤,都是我和张医师喝掉,还有好多东西,他送的时候都说:“好好,你们拿走!拿去吃掉!”
尤其他当“立委”时,逢年过节都一堆人来金兰拜访,送礼物。
“因为你,害得我们的门厅都是花!”我说,“照顾那些花麻烦死了!”
“哈,再过几年就没有啦!”
结果正如他预料,“立委”卸任后,家门口就冷清了。所以逢年过节,还是由我热些食物,拿过去给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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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町老兵
有天下午,我家里有许多客人的时候,大师也跑来了。
“我正在写一本爱情小说,是个关于一位西门町老兵爱上了个年轻女孩的故事。”
他给了我一叠稿纸,我就稍微翻了翻。
“你不要写一写就变成那老兵喔!这故事是写好玩的吧?”
结果他居然这样应我:“我李敖哪里会随便写好玩啊!当然要来真的!”
我家那群客人都笑了。
“喔,算你厉害。”
过了几天,我在一位老师家打牌时,王志慧打电话给我,我就顺便跟她说了大师对于写作的“求真精神”。讲完电话后没多久,果然,换大师打来了。
“欸!你怎么跟王志慧说我玩真的!”他气冲冲地质问我。
“死家伙!那是你自己说的啊!当时我在那么多客人面前,都搬了个台阶给你下,跟你说‘那只是写写吧?’你还不屑那台阶,大言不惭地唱反调!然后现在又怪我陈述事实……难道你做贼心虚,不想认账?”
他气得一句话也不讲,我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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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
大师在书中的形象,和在家里的相当不同。
“现实中的他可恶死了!”王志慧这样说过。
可是有天,王志慧打电话给我:“平常我很气他,可是今天,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在干吗?”
“他在卧房里坐着,痴痴呆呆地做白日梦,好像失落了。”
“对啊,他不再是‘立委’,那种热闹的场面没有啦!”
“他好像情场失意的人,我经过房门,看到他那样,好可怜。”
男人不能没有舞台,没有的时候,就很落寞。女人不一样,女人有朋友,可以聚在一起乱七八糟地讲话,在丈夫背后把他骂得跟狗屎一样。可是男人有烦心事时,经常没处好讲。
大师坐过牢,本来也习惯了独处和寂寞,但他当了立委后,很期待接下来的人生能热闹到死,再也不要一个人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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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论文
我们金兰后栋有个邻居姓胡,他的女儿念东吴历史系,那女儿为了毕业论文,烦恼得茶饭不思,最后实在不行了,就跑来找我诉苦:“张妈妈,为了毕业我得写论文。但历史那么长,真不知道该从哪头切入。”
她来找我,其实也就是打大师的主意,她知道我和大师关系好。
“我去找大师,叫他帮你写。”我接过她带来的几张资料,“反正他整天关在门内,也不知道在干吗。”
那女儿道了谢,就回去了。然后,我去敲大师的门。
“邻居读历史系的女儿烦恼毕业论文,历史你擅长,就交给你操刀吧!”
结果大师真的帮她写,写得洋洋洒洒,自鸣得意。
那论文隔天就交出去了,可是发还回来,只得了七十九分。
“才得七十九分!可见你也不怎么样。”我调侃大师,“还是那老师瞎了眼?”
大师就一直笑。
其实这种“请人捉刀”的事,我也做过。我艺专毕业那年,也要写论文。但我是学唱的,乐理学得七零八落,所以真不知道要从哪头写起。再说,那时候的教科书又那么少,没什么资料好参考。
于是,我半夜去敲我中学音乐老师的门,那时他已是台艺大的教授。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他穿着睡衣开了门。
“毕业论文!我不知道怎么写,你就帮帮忙吧!明天早上我来拿。”
那时候我毕竟年轻,仗着和老师关系好,而且他老婆是我同班同学,就对他没大没小。
隔天,论文真的帮我写好了,我也就顺利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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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我和朋友有时候会出境玩,大师就笑我们:“你们笨得要死!花那么多钱,跑得那么累,要是多读书,就知道境外是怎么回事了啊!根本不用亲自去看,看了还不是发现,各地的山山水水都一样。”
“对啦,”过往的经验,使我不得不同意,“看多了真的觉得都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但主要是有朋友一起去,所以很好玩。这是心情的纾解!”
“是喔?”他十指交扣,枕在脑后,然后背向沙发一靠,一副“光是这样,我心情就纾解了”的神气。
“很多事啊,不是在书本上知道就好。”我拿抱枕丢他,“以前念书时,我地理历史念得很熟啊!有些我也知道啊!比如说黄河流经多少省、长江流经多少省,我倒背如流啊!为什么古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因为就算所见和所闻的相同,也不会是白跑一趟。当地的氛围、你去的心情、同行的朋友是谁,三者加在一起,就是光靠书本得不到的乐趣。”
几年前,我又跟他说,我和朋友要去世界知名的“黄果树瀑布”。
“虽然路途遥远,”我摊开地图,沿着路线指给他看,“但去过的人都说值得!”
结果,他还是不为所动。
“我才不要那么劳累,去看那么一点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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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烤鸭
有次我跟大师说:“欸,好久没去吃北平烤鸭。中山北路六条通那里,有间龙都酒楼的烤鸭,很好吃。”
“鸭子随便买一只来煮一煮就好啦!”他头也不抬就回我,因为他正坐在沙发上,用一支红笔,整理他的小笔记本。
“鸭子要煮很久耶!处理起来又费工,”我拉开餐桌旁的抽屉,从一堆名片中拿出龙都的那一张,“想煮得好吃,很需要技术。再说我家又没有大烤炉,所以我们就出门,吃一次烤鸭吧!”
他没反应。
“我请客!”
喔,他好勉为其难才站起来。如果没说请客,他可能就不去了。
我们坐上计程车,一路上他还在嘀咕:“不过吃顿饭,哪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被我抓出去吃饭,他就是这样不情愿。
然后很好笑,他本来愁眉苦脸地走进龙都,一听见大家说:“哇!李大师来了!”就神采飞扬、乐不可支了。
然后我们点的鸭子,那一鸭三吃,几乎都是他在吃。
将大葱、烤鸭和甜面酱,用薄薄的面皮包起来,然后一个个塞入口中,大师的模样啊,就像一只要过冬的花栗鼠,腮帮子鼓鼓的都是食物。
“没有人跟你抢,你慢慢吃喔!”
他的模样啊,随时噎到都不奇怪。
最后,吃不完的肉,连同一个完整的鸭骨架。他都打包带回家。鸭骨架他说之后要玩赏一下,等到玩腻,再用来煮稀饭。
隔了几天,我又见到他,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半是开心,半是无奈。
“怎么啦?”我问。
“这个礼拜,我都在吃北平烤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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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脚
有一天晚上,我在厨房忙得差不多时,大师打了电话来。
“我很生气!”
“好好,别气!”我将瓦斯的旋钮顺时针转个半圈,火就熄了,“我正好煮了红烧猪脚,是闷了一整个下午的,很软嫩喔!”
挂上电话,我赶快拿一大碗给他。
他看见猪脚,就说:“喔!这个好吃!”
然后就把头埋到碗里,吃得可开心了。
“对了,你刚才气什么啊?”我倒一杯水,放在他旁边。
“不重要,”他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酱汁,“我已经忘了。”
“这个好玩了!”我拍手笑他,“有得吃,气都没有了。你没气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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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欢心
有天晚上,大师和王志慧来我家吃饭。吃饱后,我们坐在客厅休息——大师和张医师聊天,我看电视,王志慧读书。
“你是正宫娘娘,”大师突然跟王志慧说,“应该要知道怎么讨欢心。”
“啊?”王志慧放下手中的书,皱起了眉头。
“真是不够贤慧。”大师又埋怨了一句。
“讨你的欢心,”我回他,“不就是找个女人给你吗!自己去找都该骂了,还要叫老婆去找喔?”
大师不反驳我的话。他只是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幽幽地对王志慧说:“你应该要容纳所有的嫔妃,你都不会帮我寻找我的快乐。”
“这种叫作贤慧喔?”王志慧再次拿起书本,举起的高度,刚好挡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她眼里的怒火。
我有好多朋友,对太太的态度跟大师一样。自己老了、吃饱没事干了、生活乏味了,不只不检讨自己,还逢人就说:“太太不会伺候我!我都不快乐!”
面对这样的抱怨,我的回应都一样:“哎哟,你的快乐就是女人嘛!你叫太太怎么去给你找个人呢?”
“身为太太,就是要让先生快乐!”——有这样想法的男人太多了。
比如说我一位朋友,他这样评论自己的太太:“她是好妈妈没错,是个善良的人也没错,可是不懂事。”
“怎样叫懂事?”我问他。
“知道我需要什么啊!然后满足我的需要。”
“你的心思太多了,谁懂得啊!”我这样回他,还附赠个冷笑,“而且就算懂得,也没义务满足你。”
有个朋友最离谱,评论自己的太太时,我给他气得半死。而且就算我故意面露不悦,他还喋喋不休,越说越起劲。
“死家伙!”深呼吸后,我终于决定打断他的话,而不是他的鼻梁,“你给我好好表现!你表现得好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缺点时,我保证会说服你老婆,让你娶个小老婆。而且这个小老婆要严格审核,首先,你唱戏她要会拉胡琴。再来,你写字她要磨墨。然后要会开车、会做一桌菜、会捡高尔夫球。”
他都忘了自己是哪块料,还嫌弃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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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
从牢里出来后,大师平常很少出门,一天到晚几乎都在家。但在家做什么呢?除了写作和打扫,就是整理他的书。
他的书都是分门别类放好,所以很清楚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他可以在三分钟内,找到任何看过的资料。
他整理书真的有一套本事,一般人不可能那样,十万册书都是自己管理,没有人帮他耶!连厨房里也是书,厕所旁边都是书。他那凤翔的家,听说也都塞满了他的书。
现在他过世了,那些书要怎么处理?我想很难。若要在外头弄个图书馆,十万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书的类别也很杂,各式各样的札记啊,都堆在地上,若要归类,麻烦得不得了。更何况他收集的,几乎是没有人要看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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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
以前,上海京剧院只要来台湾表演,就会在所有表演结束后,抽空来我家,和我还有我许多朋友,一起敲锣打鼓唱戏。而我们每次,都是热热闹闹两个半小时左右才散会。
“欸,大师啊,”有次在厨房切水果时,我问他,“我们这样会不会吵到你?”
“不会不会!”他连忙挥手,“我很喜欢!这是文化的底蕴。”
他不只不反对我们唱戏,终于敢搭飞机后,还去北京买了好多平剧的戏考,也就是老剧本给我,都是整套送我。还有以前梅兰芳唱的那种带子,他也买了很多。
然而,每隔几个月,或甚至一年,才能和上海京剧院同乐,我觉得不太过瘾。所以后来,我就与一些常来看牙的病人、邻居和老朋友,组了个相当业余的京剧团,每周开唱!那时很多来我家唱戏的老先生看到大师,都不理他,因为觉得他是文化流氓。
“这种人跟你做邻居行吗?”他们问我。
“行啊!我管得他死死的——”我用京剧的唱腔回答,“他说国民党关他六年,我说我管他一辈子!”
很奇怪,我们真的做了一辈子的邻居,大师也觉得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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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
李戡读师大附中时,有天半夜,被大师发现还没睡觉,在用电脑。结果大师气得一把抓起电脑,打开窗户就要丢出去。
这吓得王志慧天一亮就打电话给我,问我该怎么办。
“我好不容易才阻止他丢出去……”她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以后不准儿子用电脑。”
讲完后,换我打电话过去,大师接了。
“大清早什么事啊?”他打了个呵欠,“我早餐都还没吃。”
“大师啊,你是哪个时代的人?儿子是哪个时代的人?怎么可以不给小孩用电脑呢?要是丢了电脑,就等于把他的大脑都丢了!他还要念完高中,将来还要念大学,没有电脑就不能读书了啊!”
“我都不用电脑啊!还不是读得好好的。”他嘿嘿笑,“我比电脑厉害多了①!”
“那是你啊!你天下无敌。可问题是,现在的学业要是没有电脑,进度就跟不上啦。”
“喔?真的一定要有喔?”他想了一下。
“当然啊!你不可以乱搞。电脑是他的工具,你可以限制使用时间,叫他快去睡觉,但是不能说不能用电脑。而且电脑又没招惹你,丢了多浪费。”
“你又管到我家的事!”
“你不讲理嘛,没办法。”
①大师某些方面有他的成见。有次我听到他在陈文茜的节目里讲到:“电脑都不及我!”但是他老了后,很多事情都忘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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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
地下室有间管理员宿舍,同时也是司机休息室,大师一直很觊觎这里,想要堆他的书。
九个管理员都离开金兰后,这个地方就空了。然后我马上叫工人连夜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把它拆得干干净净。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去医院探望老徐的时候,他说:“张太太,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李大师已经跟我要了那间休息室的钥匙。”
“你怎么把休息室拆了呢?”大师看到后问我。
“反正管理员都不住这了啊,为了让地下室没有任何死角,以便好管理,当然拆掉好。”
“喔,”他的表情很顽皮,“你动作比我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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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
七八年前,大师卖掉阳明山的别墅,搬回金兰了。为了让房间能塞下他带回来的十万册书,他找工人重新装修了书房。
我站在门口看,心想:“不得了,新书加旧书,总共四十万册,简直就是个爆炸的书库。”
他的书从地上堆到天花板,甚至马桶旁都是,两间好好的浴室,居然连洗澡都没办法①。看到那么多书,我突然有个想法。于是我说:“大师,我跟你商量一下,既然你要重新装修书房,能不能顺便帮我在门口做个柜台?”
“要柜台做什么?”他一脸疑惑。
“之后要是谁想参观你的书库,我就在柜台收门票,好有进账啊!”
李戡也说:“张妈妈,你在门口收,我到里面去!有谁要跟爸爸照相我就收钱。”
“好,我们两个合作,各自谋生!”
然后我又跟大师说:“再来,将来你死了,这个书库也许就变成你的纪念馆,有个柜台总是方便。当然,门票还会继续收。”
他听了就笑。
他从不避讳谈生死,而且大概觉得死亡对他而言还很遥远。
①大师有三间浴室,只有卧房的浴室能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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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高手
我第一次跟大师谈到宋楚瑜时,我说:“宋楚瑜是大内高手。”
“什么是大内高手?”坐在沙发上的他,拿出了小笔记本。他跟人聊天,都会做笔记,因为有些事他不知道。
“喔!你不看武侠小说对不对?”我边拖地边和他聊,“你知道吗?以前蒋经国身边有两个很得力的左右手,一个是宋楚瑜,另一个是谁我忘了。另一个人本来比宋楚瑜还受重视,但他命不好。有天心脏病发作,虽然救护车来了,回程却遇上塞车,就这样死在车上。”
在蒋经国身边的日子,可不好过,所以宋楚瑜经过很多历练。可是他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所以我说:“你之后若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他在历史上要担负一些罪名。”
“什么罪名?”他抬起双脚,让我的拖把经过。
“就是他,李登辉才会坐上大位。”
我不是对李登辉有什么偏见,他破坏了政治伦理,就应当谴责。如果蒋经国过世后是集体领导,也许就是个过渡。然而李登辉干掉了国民党,国民党怎么样捧他上去,他就怎么样回头干掉。不是说国民党多好,我也不是国民党,但是人要有格调。为了大权在握,将有恩于自己的人踩在脚底下,这种做法太恶劣。
骂李登辉是从我开始,大师写了那本《李登辉的真面目》后跟我说:“唷,你看人还真准。”
“当然,来我们诊所的都是达官显要、富商巨贾。其中固然有品德很好的,但各种尔虞我诈、惺惺作态的人我也都见过。”
“还有,”他伸了个懒腰,“最近,我帮你骂了宋楚瑜。他听了不置可否,不喜不怒。”
“宋楚瑜这个人啊,很能干,”我为自己倒了杯茶,为大师倒了杯热水,“可是太工于心计。”
“确实。”大师喝着热水,眼镜雾蒙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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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署
宋楚瑜想再度参选“总统”的时候,大师不只答应帮他连署,还要我也一起帮忙。
“时空背景都不对了,他还选什么呢?”我和大师说,“没有机会啦!连署不过是白费功夫。”
“一定要!”他把一叠连署书放在我面前,双手插着腰。
“好吧……”看他那么坚持,我也就答应了,“那我来问问我一些朋友。”
“谢谢。”
最后,我弄了六十几份连署,而他居然只有他家两份。
“你比我还行。”他给我拍拍手。
结果那次选举,我“总统”票投国民党,连署宋楚瑜,还有什么“立法委员”票,也应着大师要求,投给新党。所以我和大师说:“因为你,我的人格都四分五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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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救我
凤飞飞死的那天,外头下着大雷雨。
下午四点多钟,我接到王志慧的电话,她说从下午两点半,就一直联络不上大师,很担心他怎么了。于是我去隔壁按门铃,叫:“大师!大师!”但都没有回应。我问王志慧有没有钥匙,不妨开门试试看,结果门开了,可是门内的链条挂住了。
我们一直叫啊,但还是没用,屋子里面黑漆漆的,教我们好着急。情急之下,我拿了张医师以前做牙齿手术的小电锯,花了十几分钟把链条锯开。
我们摸黑冲进最里面的房间,拼命敲门,房内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不得了耶!因为门锁着,我知道他在里面。就在我要踹门时,门忽然打开了。
“出什么事啊!”他看见我们吓了好大一跳。
“以为你死在里面了!”我说。
原来他刚才睡着了。
我心想,没事就好,可以松一口气回家了。但因为门锁被我破坏掉了,王志慧紧张得不得了,毕竟大师是个非常爱惜东西的人。
“待会他会把我骂死……”她小声跟我说。
为避免他们待会儿吵起来,我先跟大师说:“我告诉你,那个门锁是我锯开的,要是不这样做,就只能叫119,然后新闻台马上就会播‘李敖大师陈尸敦南书房!’”
听我这么说,他的表情就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有人救我!”他对我说,“每次出状况都是你救我!”
“没办法啦,门打不开,只好破坏掉啊!如果你要赔,我就把我那个赔给你,反正我们的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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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开合唱团
有天,大师从家里出来,打算出门“运动”①,但看到我家门口放了很多鞋,以为发生什么事,就自己开门进来。
在此起彼落的闪光灯中,他看到一群正在采访的记者,以及五位刚得了金曲奖、穿着原住民服装的欧开合唱团②。
欧开他们看到大师非常惊喜,想说见到了不得了的人物,所以他们一同站起,将沙发让给大师,然后一字排开,摇摆身子,打起节拍,铆足全力唱了起来。
大师听得很高兴,也打起了节拍,而曲子都唱完后,他邀请大家到他书房参观。
欧开他们进到书房,都愣住了,眼睛睁得好大,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在山里长大,这辈子从没看过哪个人有这么多藏书。
面对这么多敬畏的目光,大师很得意。
“你们以后也好好地唱!”大师这样勉励他们,接着就从红夹克里掏出两万块给他们当红包,还送了自己的签名书。
大师自己很节省,可是他看到投身艺术的人,往往就停下脚步,一边观赏,一边把手伸进他那满是现金的口袋。
他支持艺术的方式,除了掏钱,也有付出劳力来聊表心意的时候。
比如有个夏天,上海京剧院到台北表演,表演结束后,我邀请他们来我家坐坐。那天,因为我家门口摆了太多鞋,里头又闹哄哄的,大师就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自己推了门进来。
“啊!是李大师!”好多人又惊又喜。
“唷,大家在唱戏啊?”
简单和大家招呼后,他就出去了,然而没多久又回来,手上还提了一大袋水果。
“这是?”我问,看他流了满身汗。
“招待大家的!”
原来他看到京剧院的成员多,怕我一个人招呼不来,就赶快跑出去买。
切好水果,端盘上桌时我说:“这是李大师特意买来招待你们的!这样的机会不多喔!”
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可是也很意外。他们没想到,在电视节目中面目狰狞的大师,居然有这么可亲的一面。
①美其名为运动,但其实是,想到处看看年轻的女生。
②无伴奏合唱团,团员以原住民为主。曾获得2013年的金曲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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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脸
大师自从开始耳背,上节目时就一直“啊?啊?啊?”地要对方再说一次,还把手掌放在耳边,那模样很奇怪。
“你耳背时的表情,简直就像只老猴子。”我开了电视,转到他的节目。
“有吗?”他很认真地观察节目中的自己。
“有啊!只是别人都不跟你讲,免得伤了你的自尊心。”
他后来去百货公司买副耳机,但是那耳机很烦,音调和收讯怎么调都不对。好比说百货公司的广播音,那音波震荡,他听起来就像脑子要炸了。可是人和人之间的近距离对话,他就什么都没听见。
“唉哟!不该听见的都听见了,该听见的都听不见。”
他扯下耳机,懊恼地说。
“这耳机不好用,但没有这个你更糟糕,在录影现场就会是一副傻瓜样。”我指了指节目中的他,他看了也忍不住笑。
“再说,这耳机就是为重听设计的,没道理听不见旁人的对话,所以你一定是设定出了差错。等你调好它,习惯它,你就会感谢它。”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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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架
有次,张医师和我吵架的时候,大师正好在旁边。
“我不参加。”他说。
“你不用参加。”我回他。
“嗯,”他凑在我耳边说,“因为,我相信你有足够的力量把他打倒。”
张医师老了后,就开始张狂,每次他气不过就说:“我再也不要跟你过!”
我心底想:“喔,不要过就不要过啊。跟你一起住,我一天要煮三顿饭,分开我才好过呢!”
分开住后,现在他想回来,门儿都没有。因为这种架已经吵得,把所有的情分都吵完了。比如他说:“财产都是我赚的!”
这种话,人家听起来大概觉得没错,因为他是医生啊,而我只不过是站在旁边啊。可是话说回来,诊所的门是我开的,电话是我接的,消毒的棉花球都是我做的,开刀时我也在旁边帮忙啊,最后结账送客也是我,所有杂事都由我帮忙,当年他出走之前,我在银行连户头都没有。
他光用一句话,就抹煞了我多年的付出,所以我说:“好!钱你都拿去!你不给我饭吃啊,我就把房子卖了,吃完了我就可以去死了。”
我女儿也讲:“什么都是他的?哪有这样的!”
我当年嫁给他时,我二十六,他四十岁。人家都觉得我好聪明喔,年纪轻轻就找了棵大树靠。
我说:“我才惨耶!背了棵大树!”
大师看得出来,若不是我支撑,这个家不会有今天的场面,不会把牙科开到各个政商名流都是特约。想看诊啊,都要通过电话预约,而且不接受生客,不认识的、没有介绍人的,我不会让对方进门。
当年跟张医师结婚时,他的总财产不过八万多。每月他拿薪水三千六,我拿四千八,因为我是建中分校的专任教师,又在华侨中学兼课。结婚后,我为了帮忙诊所,辞掉了教书的工作。刚开始,我们每天只能花二十块钱,但我还是想办法,让餐桌上有鱼有肉有菜,哪怕五毛钱公车费我都要省,都走路回家。
我和张医师合买过某家公司的一点股票,那时候近三百元一股,后来台湾陆续和日本、美国“断交”,退出联合国,跌到了六十块钱一股。张医师拎着包包进门,就哭丧着脸。
“什么事啊?”
“股票跌得只有六十块了耶。”
“吃饭!”我把饭菜一一端上桌,“今天中午有菜、有肉、有鱼,还有汤。”
张医师拿起了筷子,却迟迟不夹菜,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所以我跟他说:“我告诉你,这个股票买了,就丢在那里,跟台湾共存亡。如果台湾变成战场,我们命也没有了,还管什么财产?”
喔,他听了就跳脚:“你到底懂不懂股票啊!”
“吃饭啦!涨跌再厉害,不过就是一张纸嘛。今天我们有饭吃就好了嘛。”
我们本来有两种股票,但其中一种,全给张医师败掉了。我发了大火跟他说:“要是你再敢乱卖,我就把你休掉!”他这才停手。
现在我退休了,靠那配息还能过日子。
牙科开张以来,我一直省吃俭用,没有浪费过。不管当月收到再多的看诊费,我还是如常过日,没有因为多赚就多花。
所以我问张医师:“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张狂?”
我女儿学我,她在雅虎工作,领到的股票,全都摆着等股息。直到今天,就可以靠股息生活。
一般人的思维就是:“哎哟,今天涨啰,快买!”“哇啊,突然跌了,快卖!”股票搬来搬去,都搬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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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气
大师的情感很细致,对别人也都很客气,从他住进金兰后,我没看到他跟什么住户翻脸。人家都说他很会跟人吵架,可是他对邻居,尤其是当了主委以后,见了面都点头致意,言行举止都恭恭敬敬的,所以大家相处下来,都很愉快。
甚至邻居叫计程车,计程车在我们大厦门口停下来时,好几个司机都说:“那个李敖大师不就是住在这边吗?我载过他好几次,他好客气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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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妇
大师经常骂王志慧。
有天我刚踏出金兰大门,就有个人跟我说:“喔!你住这栋喔!那个李敖在路上都骂老婆,而且骂得好难听喔!”
一直被骂,王志慧当然也很懊恼,所以我跟王志慧说:“不要怕大师,但是都不要跟他正面冲突。正面冲突你吃亏嘛,他又凶又狠又跺脚,又什么脏话都骂出来。”
又有天,我因为要解决大楼外墙窗户的问题,就要到他们家。一开门进去,就看到好端端地坐着看书的王志慧,被大师指着。
“想做贵妇啊!”大师以不客气的尖声说,然后他的脸转向我,冷笑了一声,“你看!她这个样子像贵妇吗?”
“你干什么啊!指手画脚地,话不能好好说吗?”我快步过去,站在他们中间,同样地指着他,“你的老婆,不做贵妇要做什么?做贵妇有错吗?告诉你,贵人的老婆才叫做贵妇,也不想想自己是怎样的人!”
他哑口无言。
“做你的老婆,把握时间看书、向上求进,难道错了吗?你应该给她一点鼓励。”
然后我到王志慧旁边说:“你别理他,听他放屁。”
那时大师耳朵已经有点聋了,轻轻讲他听不见。
很多男人都这样,对大家都客气,但对自己的老婆,就跟仇人一样。因为在老婆面前,是唯一能宣泄情感的时候。像张医师,人家都说:“唉哟!张医师好得不得了,从来不发脾气。”
我第一次和他吵架,我妈也说:“一定是你不对嘛!他怎么会发脾气?”
“活见鬼!你瞎了眼!”我就这样骂回去。
他们都不知道,张医师生气的时候,拿起东西就砸,以前一堆东西在我家地板上摔得支离破碎。
几年后,大师病危通知来的那天,王志慧到了医院,然后大师走了。“唉……”王志慧的声音很无力,“孩子还没有成家立业,爸爸就走了。”
“唉哟,他们已经够大了,可以了!”我握着电话,看向墙壁上的时钟,“大师活着的时候,你整天被他骂得烦死了,现在他死了,你又于心不忍。”
挂上电话,我环顾这大师不会再来的客厅,忽然觉得空荡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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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流
大师养过一只猫,有一次眼睛有点红,他就急得不得了。
“赶快送医院!”他叫王志慧。
“不用这么着急吧?”王志慧裹着毛衣,缩在椅子上,“今天寒流耶。”
“不行!刻不容缓!”大师连外套都没拿,抱着猫就跑出去。
可是才按了电梯钮,他又跑回来,重重地关上大门。
“怎么了?”
“外面太冷,”大师说着将猫放在地上,“医院明天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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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大哥大”
有天,大师买了一只狗送给陈文茜。陈文茜很高兴,就把狗取名为“李敖大哥大”,爱不释手了好几年。
那狗前几年死掉了,陈文茜就在网路发消息:“大哥大死了!”这消息震惊了很多人,以为大师死了,还纷纷在网路上哀悼。
狗死后没几天,大师去了趟陈文茜家。
“为了纪念‘大哥大’,她很用心布置了个灵堂,可是用心到了会让人误会的地步。”探望过陈文茜后,大师回到金兰,坐在我家沙发上说,“她还规定,不管访客是为了哪个大哥大而来,凡是进了灵堂,就要鞠躬致意!”
“她爱狗嘛。”我抱起我五只猫里最乖的“英格兰”。
“还有,”大师跷起腿,一派轻松地说,“听说我暴毙在荣民总医院。”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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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旧爱
李戡、李谌都出世后,大师很高兴,因为终于有个很好的婚姻、很好的家庭了。当然,朋友们也为他高兴。
对于能有个儿子,他特别兴奋。在圆山饭店聚餐时,还把儿子顶在头上,得意洋洋地对大家说:“这是唯一能骑在我头上的人!”
然后他七十岁左右时,我养了一只法国比熊狗,取名宝贝。
他常常抱着儿子,而我就抱着我的狗。有次,我对他儿子说:“李戡啊,有一天你会念博士、会有很大的成就。但我们家的宝贝,就算长得再大、再老,也只会拉出一堆狗屎。”
大师快八十岁时,我的宝贝死了,我的猫,咪咪也死了。有天大师突然跟我讲:“明天我们去外面吃饭!”
“干吗吃饭?”我想不出最近有什么要庆祝的事。
“吃完饭,我们去买猫、买狗①!你要几只就买几只!”
“你想陷害我啊?要我养那么多,你知道我几岁了吗?七十好几了!我已经很老了,而猫狗要养十几年。这样我将来走的时候,都放不下手,还要牵挂它们。”
“因为你的死了嘛,不是很难过吗?赶快来个新欢,就忘了旧爱②!先别管那么多,反正明天一起吃饭后,去买就是。”
我真的有点怕他兴致一来,早上一出门就买了,他就是那样急性子。万一他买了我不喜欢的怎么办?所以隔天一早,我赶快跑去基隆路附近那个专门卖猫狗的店,先在那里看了半天,可惜没有我喜欢的,然后中午我还是跟他在一家江浙馆见了面。
吃饭的时候他很高兴,从口袋掏出了一大把钱。
“你干吗?”我问。
“这里有四十多万,你赶快拿去买猫买狗,要多少只都可以。”
“喔,不行啦,我早上去看过了,没有我喜欢的。”我看着他推过来的钞票说,“我得去其他的店慢慢找。”
“不管!这钱得先给你。”
“够了够了!两万块好了,预作订金。”虽然这么说,但其实我哪里敢要他付钱。
他看我接受了,就喜滋滋数了两万块给我。
“总之,”我把钞票放进包里,“今天开始去找猫,你找,我也找。”
①说要买给我,八成是他自己想养猫。但是以前我和他说过:“你不能再养猫,你家的书太多了。猫如果没教好,就会抓书。”
②这就是大师的爱情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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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猫
大师跑遍台北市的猫店后,有天他打电话来。
“猫找到啦!”他在话筒里欢呼。
“在哪里?”
“就在我们金兰后面。有一对猫好漂亮!”
然而,他看上的那对猫是种猫,宠物店不卖。因为要是卖了,那家店就是自断生路。
过了好一阵子,那家宠物店的老板打电话给我:“出生的三只小猫两个月了,可以断奶了。”
我叫大师先去看,他就看中了当中的一只,我问他为什么。
“长腿,大眼睛!”
“喔哟,”我大笑,“这完全符合你的美女标准。”
后来跟着他去看,一看我就笑得更厉害,原来啊,他挑到的是只公猫。
“你也觉得好,对吧?那就送你这只!”大师说着又要掏钱。
“不要!另外我找到了金主,我叫女儿来付钱。”
我把两万块还给他。
我始终和大师把持一定的分寸,因为我觉得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有基本的尺度要维持。
女儿付了钱,猫买回来后,我就说:“李大师,你为他取个名字吧!”
大师就把想到的三个名字写在纸上,摆在我面前:第一个是“Bo-Bo”,第二个是“Co-Co”,再来是“John-John”。
我一听,就觉得Co-Co这名字很响亮,所以就决定了。
“Co-Co!”我对抱在怀中的漂亮猫咪说,“欢迎来到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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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
买了猫、取了名字后,最好的是大师还愿意当保姆。
有天我说:“大师,我要和丽莉①出去吃饭,Co-Co就交给你玩一下!”
“喔,好!好!我来带他!”他高兴得不得了。
我抱起躺在地上发呆的Co-Co,大师就伸手接过,一脸满足地抱在怀里。由于他的生肖是老鼠,所以那景象,简直就是一只大老鼠抱着一只大肥猫。
然后我们出门了。
我们是四点多出去,到了快七点时我打电话给他,问他玩猫玩腻了没。
“怎么会腻?Co-Co真是个好伙伴,有他陪,我写作顺利得不得了!你们多晚回来都没问题。”这是我想象中的回答。
实际上的情形是,他在电话中大叫:“还不赶快回来!”
“怎么了啊?”他反应那么大,真吓了我一跳。
“我已经几个钟头没撒尿了!”
“撒尿还不简单?你不会把他放下来啊?”
“不能放啊!我家地上都有蟑螂药。再说,万一他钻进书堆里,可能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找到他。”
等我回来,大师气急败坏地死抓着Co-Co,Co-Co则是拼命想挣脱。
“你们到哪里去那么久?我以为一下下!”
他的表情啊,好像一半是生气,另一半是委屈。
“哎哟,也没去很远,就吃个饭慢慢聊天啊。”我笑他,“你连保姆都不会当,真没用!”
其实他大可抱着Co-Co上厕所,但他连这都没想到。他很会做学问,但有时就笨笨的,没什么生活上的应变能力。
由于我们这次晚归,大师以后再也不愿意当保姆了。而Co-Co可记仇了,从此以后看到这只“大老鼠”,就露出尖牙,全身戒备。Co-Co永远记得那被抱了几个小时,不得动弹的痛苦,此生再也不愿意跟大师玩了。
①她是张医师搬出去后,和我一起住的朋友。有天大师问她:“丽莉,你怎么能跟院长过日子?能活吗?”他连住隔壁都被我管得死死的,所以觉得,能与我面对面、朝夕相处的丽莉太厉害了。我听说后,就回大师:“喔!你还挑拨离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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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女海报
大师家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书,再来呢?是裸女。他爱的裸女有很多种,油画的,挂在墙壁上;杂志剪下的,贴在柱子上;正好照片大小的,就放进相框,搁在柜子上。那些虽然色情,但因为尺寸较小,加上被太多书包围,所以还勉强有一丝“颜如玉在书中”的风雅感。
然而,进家门左转,沿着长长通道走到底,那在墙上的女明星等身裸体海报,就是彻头彻尾的色情。那存在感实在太强烈,有着满屋子书也压不过的气势。
会有这张海报,是因为大师公开表示过喜欢那位女明星。她听到了,就特地送大师一张。结果,大师收到后珍视不已,多年一直将它贴在书房,甚至连到阳明山小住都带着。
就在要把书房从阳明山搬回来之前,我跟他说:“我给你个建议,那张之前贴在房间的裸女海报,可千万别带过来。那女人一身排骨,有什么好看?”
“这是审美。”
“美个鬼!你小女儿也说:‘在家里贴也不怕丢人,那个老色鬼!’”
“但我喜欢啊!”
“喜欢裸体是不是?”我灵光一闪,“没问题,我给你一张新的!”
“喔!谁的?”
“Co-Co的生活照。”
他听了笑得要死,那张裸女海报就真的没拿回来,变成Co-Co的照片贴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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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死了!
大师结婚前,常常我煮什么,就端一碗给他。所以每隔两三天,我们之间就会有这样的对话——
放下食物的我:“周济你的!”
伏案写作的他:“好好!”
后来他有小孩了、结婚了,我就比较少送食物过去。
“欸,怎么了吗?”他打电话来问,“你好像很久没周济我了。”
“送食物要公平啊!总不能只给你,却不给你的家人吧?”我打开一包狗饼干,倒进宝贝的碗中,“所以你一个人在隔壁时,我能跟你分享。但要供养你们一家人,我可没那么个本事啰!”
然后有一年,台湾爆发了很严重的食安问题,那时候外面的油不能吃,什么东西又不能吃,所以我每天都在家自己煮。
有天中午,我正在煮饭,忽然电话铃响。
我走出厨房,拿起电话,话筒还没放到耳边,就听到大师的哀嚎:“救命!我饿死了!外面的东西我都不敢吃。”
大师平常都叫外卖,不然就是上馆子。对他来说,买菜太麻烦,做菜太难。
“你没在牢里饿死,要是在外面饿死,不就给人笑死?”我拿了个干净的碗,将凉拌小黄瓜放进去,“那我们以后就吃大锅饭,我煮什么都分你一点。虽然不可能像外面餐馆那样好吃,但用的都是好水好油,菜也绝对洗得很干净。”
“幸亏有你!不然我就饿死了。”
于是那阵子,我每天都多煮一人份。
等到我的拿手菜大师大概都吃过一轮时,食安问题也渐渐平息了。新闻不再报导,大家开始外出吃饭,家里附近的各种餐馆,又恢复以往那样的生意兴隆。
“要想一个人过①,”他将洗干净的碗盘还给我,“还真不容易耶。”
“对啊!”
①有了凤翔的家后,书房就变成大师的地盘,没事都不太让太太和小孩进去。食安问题的那段日子,刚好是大师自己闹别扭、整天住书房的时期,所以才说是“一个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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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看
有天下午,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到大师带了一本书,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拿。结果,他把书抱在胸前,还用交叉的双臂挡住。
“干吗?”我也交叉双臂,“不就是你的新书吗?”
“是啊,但这本书是给张医师看的,你不能看。”
“为什么?”
“里头有我的裸体照。”
本来我拿他的新书,都是放上书架就完事,但这次看他那么扭捏,当然要马上打开看了。
“拿来!”
他不情愿地松开了双臂。
我取过书,翻开一看就说:“哈!这么小,有什么好看?我老花眼都差点看不见。”
他气得跳脚。
那本书他曾经拿到“立法院”,在大家面前打开,他认为这样就能吓到别人。我看了新闻影片,那些台下的“立委”真是大惊小怪,还是我答得最好,直戳他的痛处。
还有一次,一位画家朋友要为他画裸体画,他就拜托画家朋友画大一点。
因为他摄护腺手术后,自认为视觉上的雄风不再。
后来,他对那成品很满意,但我看了还是笑他:“画大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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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心所欲
去东吴教书以后,大师想换一个形象,结果换成功了。越来越多人喜欢他、肯定他,而且愿意接近他。但老了后,好不容易建立的形象就又不管了。他对爱情穷追不舍的模样啊,旁人看了都觉得是老番癫①。
“我应该要拥有更多的女人!”有天他忿忿地说。
“你又不是皇上。”我回他,“你已经够啦!”
“我被浪费了很多时间,我得补偿自己。”他想到坐牢那几年,就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不玩个够,我对不起自己!”
“你都不想想,”王志慧检视着家庭账本,头也不抬地说,“你玩了这么多年,我也才你一个对象。公平吗?”
“反正我日子不多了,”他高举双手宣布,“我不顾忌了!我要随心所欲!”
①闽南语。意思是老糊涂、老疯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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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胖啊?
王志慧算是身材修长的人,有阵子稍微胖了一点,大师察觉了,就开始照三餐骂:“胖死了!胖死了!”
然后有天,他们夫妻和我,还有我一些朋友在外聚餐。
那天大家聊得很开心,菜也很美味,可是就在一切都很完美时,大师突然大煞风景地说:“还吃!你那么胖,不能再吃了!”
“你在骂谁啊!”我停下正要夹肉的筷子问他,“我们这一桌哪个不胖啊?你搞什么啊?得罪所有的人。”
他左看看、右看看,就看到五个凸出的肚子,以及五双愤怒的眼睛。这景象啊,他大概觉得滑稽,却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好掩着嘴,别过头去。
照理说,整天坐着写作的人很容易胖,但他每天都固定运动,饮食也大都很简单,所以在他生病用药之前,体态都维持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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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服
我是每天会上菜市场买菜的人,张医师的内衣裤啊,我都在那买,大师要的纯棉杉啊,我也经常顺便买一大堆给他。反正是地摊货,很便宜。
“反正你不讲究,穿这种便宜的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帮他买回来时这么说。
“好好!只要多就好!好换就好!”他很高兴。
我帮他买居家服,是有个原因。人家送他的衣服啊,都是丝啊绸的,穿起来会亮闪闪、滑溜溜的那种单价很高的精品。虽然穿在身上光鲜亮丽,但因为材质既没弹性,又不吸汗,大师就是不喜欢。相较之下,纯棉的衣服,是越洗过,穿起来越舒服。
“欸!帮我买点睡裤吧。”他老了后,有时会打这样的电话来,因为摄护腺的关系,一天要换好多条裤子。
有次,我将买来的十一条裤子,装在菜市场那种有红色条纹的塑胶袋里,然后坐公车到了凤翔大楼。
“这个是交给李大师的。”我将袋子放上门口的柜台。
“什么东西啊?”管理员戴上眼镜问。
“睡裤!”我拿出一条给他看。
那管理员看了就皱眉,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怎么买这么差的?”
虽然一看就是地摊货,可是穿起来很舒服。
大师也说:“那些贵的我都不喜欢,还是你买的实用。”
基本上,他是很务实的人。衣服都不轻易丢掉,总是洗得很干净,然后自己拿去晒。
还有次冬天,我买了一条毛茸茸的厚裤子,很便宜却暖得很,大师收到如获至宝。
“这太好了!再买一条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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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婚人
选了Co-Co后,过了两年,我想把他结扎。
“千万不要!”大师连忙摆手,“那太残忍了①!”
结果,只好想办法找只母猫来配对。我在网路上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只合适的。那只喜玛拉雅种的母猫叫做爱爱,她主人是位锁匠。
“你看!”我跟大师说,“Co-Co要娶比自己年轻十二倍的老婆,这让你羡慕不已吧!”
爱爱踏进我家,要和Co-Co配对的时候,我就跟大师讲:“今天是Co-Co的结婚大典,所以你要来主婚。”
“不行!”他的表情很认真,“我从来不参加婚丧喜庆。”
“帮他配对是你做的主,所以你有部分责任。猫归我养,但你得负责主事啊!”
于是他只好主婚。可是其实他也很高兴,还特地回房间梳妆打扮了一下。
“我从来不参加喜庆的耶,今天特别来参加这个!”
在某些程度下保有弹性、从善如流,这就是他很稚气、很讨喜的一面。
①雄风不灭,是大师此生最在意的。对猫也是将心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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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衣
Co-Co进门后的某个圣诞节,丽莉买了一件衣服给他。那件衣服的材质很好,是纯羊毛的,Co-Co穿上后,就很喜欢。结果那个冬天喔,从圣诞节到过年,他都舍不得脱掉,很多猫不喜欢衣服,受不了就会一直抓、把衣服扒下来,可是Co-Co啊,对那件衣服爱得不得了。
然后过了一年,我们考虑到Co-Co体型增大了,那也许他儿子“小Co-Co”穿得下,就把衣服给小Co-Co穿。这Co-Co看到了,就气疯了,吼叫到啊,简直是鬼哭狼嚎,我们只好把那件衣服脱了。这件事让我们注意到,原来Co-Co对于自己爱的东西,很不愿意分享。
然后又过了一年,那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他的老婆爱爱又刚动完手术,身体比较虚弱,所以我们就给爱爱穿上那件毛衣,想说如果Co-Co还是反对,就再想其他办法。
结果呢?Co-Co完全接受。那对待的情感表现,非常直接,就是自己的好衣服,太太可以穿,小孩不能穿。那衣服她穿了整个冬天,Co-Co一声都不吭。
所以我跟大师说:“你看!Co-Co多专情,对太太多好!”
大师听了就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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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忘了还有我啊!
我养过三只狗,小灰和小白是两兄弟,养了十六年。然后我又养了宝贝,宝贝呢,是法国比熊犬,前面两只呢,是西施狗。宝贝两岁时,我养了一只波斯猫叫咪咪,她非常漂亮,大师第一次看到就目不转睛。
“多少钱买的?”他拍了拍咪咪的头。
“我女儿给我的,好像是五千块。”
“绝不止五千!”大师抱起咪咪,含情脉脉对她说,“是不是啊?你这么漂亮。”
他很爱那只猫,说没看过那么漂亮的。
咪咪养了十四年后,寿命到就死了。我很难过,那猫实在是很乖,都跟在我身边。
买了Co-Co后,大师自觉功劳很大,所以经常来看Co-Co。
Co-Co躲到沙发下,大师就趴在地上看,然后递些球啊、塑胶青蛙等玩具进去;Co-Co躺在地上打滚,大师就也跟着打滚,还喵喵叫。为了和Co-Co做朋友,大师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然而对于他各种示好的举动,Co-Co总是龇牙咧嘴、冷眼相待。
“喔!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大师从地上爬起来,将塑胶青蛙放回客厅桌上,“没有我,你哪能这么好命?”
大师常常买猫罐头来,高级的鲑鱼和鲔鱼,都送了不少。打开罐头的那一刻,就是Co-Co唯一会主动接近大师的时候。
如果照顾正常,猫可以活十五六年。有的还更长,我就遇到过一只活了二十八年的,养他的主人都老得走不动了,猫还能跳上神桌打翻蜡烛,酿成深夜的小火灾。
“啊,养猫万一我不够长寿……”我清理着猫砂,大师兴味盎然地看着,“当然丽莉也很喜欢,会照顾,可是她要上班啊。”
没想到大师听了,露出很受伤的表情。
“欸,你别忘了还有我耶!”
其实那年他都七十七八了,就跟我现在差不多。我听了他的话,就在心底笑:“你都不知道能活到哪时。”
现在呢?他走了,而我那么老要养五只猫,所以我心里想:“啊,上了你的当!”假使他还活着,我倒要问问他:“我是何苦来哉?”
说起来好感叹。他很有义气,也愿意参与这养猫的工作,但很多事不能如人所愿,生死就在刹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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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礼物
手工饺子最好吃,可是包起来实在麻烦。我年轻时,因为孩子小,他们的嘴又挑,做菜经常得有变化,所以就算是麻烦的菜,我也时不时会做。
后来我年纪大了,孩子又都在国外,做菜就一切从简,青菜豆腐,馒头酸菜,重复吃也不觉得腻。
有天大师跟我说:“我好想吃你包的饺子。我永远忘不了,有次你包的饺子,好吃得不得了!”
那饺子里面摆了香菇、干贝和雪菜,味道很浓郁。
“用料讲究、做工精细,当然好吃啰!”
我把他的愿望放在心上,所以几个月后他生日,我就包了一百个饺子给他。
“送你什么你也不稀奇,就送你爱吃的吧!分量应该够你吃好一阵子,肚子饿也不用出门,随时加热就吃。”
“谢谢!”
送饺子给大师,然后听他说吃得多么津津有味,感觉还不错。所以后来他生日,比起可以反复使用的生活用品,我送食物的次数比较多。
大师将要过七十八岁生日时,我对他说:“弄个红烧猪蹄髈给你吃吧!”
所以生日前一天的早晨,丽莉准备了一个很大的保冷箱,开了一小时车到双溪的山上,因为那里出产的黑毛猪比较好吃。
猪肉买回来后,我们俩在家里又刮又刷又洗,做红烧猪脚。红烧的料理,就是要前一天做,才会入味。
当我把装着猪脚的大沙锅端给大师时,他说:“这个猪脚,我一口都不给别人吃!”
“对!给别人吃就可惜了,你慢慢吃。”
其实他没有特别喜欢吃猪脚,只是看猪脚煮得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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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英九
有天,马英九约大师吃饭,大师答应了,就和王志慧一起去。
他见到马英九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以他的个性,当然不会是什么正经话:“我家老婆是你的粉丝!她赞美你,你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男人!”
他说完还笑嘻嘻地对王志慧挤眉弄眼。
这让王志慧气死了,所以回家后她跟大师说:“这你也敢在外面讲!也不怕丢人!”
大师平常都在骂马英九,觉得马英九光长得漂亮,没什么能力。按理说,大师不太会去见看不起的人,因为他总觉得那是浪费时间。但那次他欣然赴约,是别有目的——要糗一糗“限制他自由”的王志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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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九晚六
大师老的时候,每天早上九点多,都推着一辆装满书的娃娃车,从凤翔的家出来。然后他慢慢走二十五分钟的路,到金兰的书房。
晚上六点半,王志慧一定开车来接,于是他收拾东西下楼,准备回凤翔的家。
这样规律的“上下班”生活,他过了好多年。所以我都跟他开玩笑:“唷!朝九晚六,简直就是公务员。”
不过他偶尔也有回到中年那样,以书房为家的时候。
他跟王志慧吵架,好几次都说:“我不要跟你过了!我不回来啦!”这就是和张医师唱同一个调,然后就离家出走,长住书房。
他不回家,就是想有个自己的空间,自由快乐一下。可是早晚都在金兰,闭门不出又静悄悄的,是要做什么呢?总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写书吧?所以我偶尔会关切他。
然而,有次他实在不想被我管住,就在离家出走的当天,给我写了纸条,上面列了一二三四,说什么不要送食物过去、没急事不要通电话,好像很怕我扰他清静。
其实他隔不了一个月,就耐不住寂寞啦。
“你们都好吧?”他打电话问我。
“没有你的消息啊,还蛮好的。”
“最近都没接到你们的电话耶!”
“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打吗?”我忍着笑,故意用冷冰冰的语气说,“反正我们也没那么大兴趣跟你讲话。”
“啊?!”
惊吓之余,他好像还有点难过。所以我言归正传:“好啦,你难得打来,是想说什么?”
“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他叹息,“为什么我最近老是要睡觉?”
“你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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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叶日本料理
大师七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摄影师赖岳忠,连同大师那些特别从美国和大陆回来的姐妹们,一起去了欣叶日本料理。这顿饭大师吃得很愉快,尤其吃到一半时,好多服务生小姐围住了桌子,为他唱起生日快乐歌。
结账后他一时兴起,就每个服务生小姐都发一个一千块的红包①,当散财童子。王志慧气死了,可是又不敢当面阻止,让生日会扫兴。
“够了!够了!”她盯着一个个出去的红包说,可是声音小到,大概只有站在她旁边的我听得到。
我就拉着她说:“剩下没几位了,就让他给吧,难得他生日。”
①但男服务生没有,只能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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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
大师八十岁时,两条腿突然都没有力气。
“你多运动啊!”我跟他说。
于是他天天往外跑。
但后来我发现,他在外面晃,根本就不是为了运动。他一直在看哪家店里有可爱的小女生啊,发现了就进门去搭讪。他都那么老了,还在寻寻觅觅,找的好像也不是爱情,但就是不放弃这方面的追求。所以王志慧说:“他好像当恋爱是春药。”
后来,连去店里看小女生的腿力也没有了,大师有天就跟我说:“我想去看仁爱医院心脏科的陈医师。”
“好啊。”
“我们坐车去。”
“坐什么车?仁爱医院在后面而已,我们走走路就过去了啊。”
所以我们走路出门,我走在他前面。
“欸!”他大叫,“你走慢点啊!”
我回头看,他落在距离我大约十步的地方。等了二十秒,他才终于赶上来。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他走不动。
然后要跨越台阶的时候,我看他好吃力。那时候我还不懂,没想太多,以为是他长年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因为运动不够而体力下滑,所以回家的路上,就推荐他买个摇摇机锻炼腿力。
“那摇摇机我家里有一台,买的时候好像是两万块。”我伸手招车,车的方向灯就亮了,“用了一年,我才敢去贵州的黄果树瀑布。因为那步道在洞窟里,来回走要六个小时。”
“那就买吧!”他步履蹒跚地下了阶梯,“但买了若没效果,你得赔我两万块。”
“赔就赔!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两千万。”
我们一起搭车去了附近的百货公司,就这样买了摇摇机。
然而回到他家,我们一起将机器安装好、启动后,他不敢站上去。因为站不平衡,对他来说,机器左右晃动得太厉害。勉强两只脚都上去后,他说:“我要晕倒了!”
所以我回家拿了一根童子军的棍子,让他抓着,撑在地上。
“你放松嘛!那么紧张干吗?又不会真的摔倒。”
虽然我这么说,但他“一木难支”而“摇摇欲坠”的样子,实在令我捏把冷汗。
后来他把摇摇机摆在沙发椅旁,这样万一摔下来,也不会受伤。
他认真地摇了半年,可是脚仍然没力气,这我就觉得情况不对了。
“不对喔,”我扶他走下摇摇机,“你好像不是脚的问题,可能是头的问题,你赶快去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出来,原来他脑干上长了个肿瘤,那肿瘤压迫到神经,造成了他腿的问题。
“医生说还有三年,这三年我要好好把握。”大师将检查报告交给我,“《李敖大全集》要翻倍!变成八十册!”
事后来看,其实只剩一年,不是三年。
因为肿瘤的位置不好,开刀风险太高,所以就先电疗。
“难过吗?”第一次电疗后我问他。
“还好。”
他顽皮地对我笑,但是我相信,他心里已经开始有压力。
“情况有控制下来,” 几次电疗后大师说,“但是要吃类固醇。”
据我了解,类固醇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了很容易有其他并发症,可是不吃又不行。电疗的日子很苦,大师以意志力拼命抵抗病魔,但身体机能还是慢慢在衰退。最要命的是他的肺部功能,最后他是以急性肺炎住进荣总。
会长出那个肿瘤,八成跟他长年吃太多强身药品,以及打一些针剂脱不了关系。
“我要让自己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他这样说过。
他就是这样不正常用药,把自己伤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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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道
前年年底有一天,他气得大跳脚。
“有件事我觉得很不公道!”
“什么事啊?”我抱起Co-Co说。
“我是世界上最霸道的人,但我发现每次都输给你。你霸道!”
“怎么啦?我让你吃亏了是不是啊?”我将Co-Co靠近大师,Co-Co就龇牙咧嘴,“那你说说看,每次我霸道,最后好处是给你了,还是给我了?”
他一听,刚才的气焰突然就灭了。
“那倒是给我了。”他头低低地。
“那你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
我经常和大师交锋,但这都是为他好。他后来大概也察觉了,所以事事都先让我三分。
比如说有次我们争论一件事,我说:“等等!我先说。”
“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先说!”
他双手插腰,压低了身子,就像只蓄势待发的斗鸡。
“因为你有程度啊!你头脑好啊!要是等你说完,我就忘掉自己要说什么了。”
他只好让我先说。
天地良心,他是很让我。通常以他的个性,是绝不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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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传
一个写作的人有多少钱好赚?像他自己说有多少亿,还有外面谣传他很有钱,先是说他有十几亿人民币,后来又说有两百多亿人民币,越说越多,天文数字,其实哪里有这么多。
不过说实在,无风不起浪,会有这些谣言,大师也有责任。因为他到什么地方,都故意表现得自己很有钱。
“我说我有钱,比说我没钱好。因为说自己没钱,就被别人看不起;说自己有钱,人家还觉得我很了不起。”这是他常挂在嘴上的名言。
真实的情况是,他不过买了点房子,还有太太后来帮忙理财、很认真地经营,钱才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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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春天
大师悟性很高、太聪明,不是凡人可比。但是他年轻时的环境,没有让他受到很好的栽培,所以后来能有成绩,大部分是靠自己努力。
他拼命彰显自己、扩张自己,他如果不够努力,不会有今天。可是我一直觉得,以他的天资,应该要达到更好的程度,所以我跟他说:“唉,老天也是少给了你一点机会。”
我没想到他能有个好的家庭,贤妻、儿女双全。
王志慧有足够的智慧和耐力,和大师这样的人相处。以前他们夫妻吵架,我就叫王志慧让他,我和她说:“你搞不过大师,而且只要他没有出轨,你就容忍他。”
王志慧非常容忍,才有今天的家庭。最后大师想在外快乐一下,其实是一种迟暮的情感追求。因为在某一方面,他已经没有舞台了。立委任期结束后,他就比较落寞,长久以来习惯的那种,被大家簇拥的热闹氛围没有了。
“我就去快乐一下、寻觅一下,看看是不是还有另一个春天,在后面等着。”他就做他的大头梦。
其实,这就是种补偿的心态吧?找个领域,证明自己还有魅力。
当男人的生活圈越缩越小的时候,也就是越来越痛苦的时候。所寻觅的,往往就不按常理出牌,所以他临老时,才会写那个什么《虚拟的十七岁》。
“什么虚拟?少来!”我骂他,“你根本就跃跃欲试!”
很可惜,如果他的生活再正常一点、收敛一点,应该可以活得更长。他生病前我就跟他说:“生命要自己爱惜,我们几个朋友都不忍心骂你。你是最聪明的人,却做最笨的事。”
他在书里也写:“年轻时是大头害了小头,现在是小头害死了大头。”
是什么导致今天病成这样,他不是不知道啊!可是就任性啊!认为自己也许比别人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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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规划
大师八十二岁那年,听说当初买Co-Co的猫店要关门了,就突发奇想,跑来找我商量。
“不如由我出资,把它盘过来,开一个‘李敖的猫店’!然后让爱猫成痴的丽莉做店长。”
这就是大师最后的生涯规划。
其实开猫店也不是为了赚钱,他就是想要偶尔去玩一玩。他喜欢猫,因为猫有很柔顺的一面。狗虽然也可爱,但就有点吵,会妨碍他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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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沙发
大师有医疗保险,但是许多药物都要自费,再加上住院费一个月二十万、特别护士三十三万,所以每月六十万跑不掉。
他住院时,有时谈笑风生、自娱娱人,但也有时就忽然发飙、很张狂,一直说自己很有钱。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并非他的精神不稳,真要来说,这反而是他“精神太稳定”的结果。他会看进来病房的人是谁,来决定要表现出怎样的情绪。
李戡放下学业回来、进加护病房看他的那阵子,听说他非常高兴,也非常安慰,觉得幸好有个儿子来陪。每次见到儿子,病情就都有起色。
若病房里只有老婆时,他就都很平静、很专心地养病。
但是,如果老婆和年轻的护士都进到病房,他就想“表现一番”。有次他就当着年轻护士的面,扯着嗓子跟老婆说:“你赶快回去!把家里的沙发通通丢掉,买一套新的!”
这就是故意显摆。
王志慧从医院出来、回到家后,她就打扫房子,然后在做晚餐前的空档,坐在沙发椅上看书。
“病倒了买沙发干吗?”王志慧跟我说,“他说说而已。”
大师是因肺炎住院。第一次住院时,我有去看他,但看了之后我觉得,他身体太弱了,禁不起搅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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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豆腐
听说大师在病房内,都千方百计吃护士小姐豆腐,而护士小姐气死了:“李先生!我们是专业人士,不可以随便摸!”
“我住院花那么多钱,碰一下有什么关系?”他垂下刚摸了屁股的手,笑嘻嘻地说,“我告诉你喔,我旁边的女人都比你年轻,你已经是老的了。”
护士更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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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品
大师病重的那段时间,有次医生问他:“你几度进出加护病房,为什么你都能够挺过去?你吃什么补品?”
旁边的护士小姐听到就说:“什么都没吃,光看美女!”
这话让病房里的大家哄堂大笑。
大师住院后,由两个特别护士全天候照顾,年轻貌美的上早班,资深的上晚班。那阵子啊,晚饭后大概才八点,大师就吃安眠药。
“为什么你最近都这么早睡?”王志慧问,“很累吗?”
“我不要看到那老女人!”他钻进被子,蒙头就睡。
他只想看早班的年轻护士。
到了早上,大师又生龙活虎,一直盯着病房的门,期待它被推开的那一刻。
“你要帮我洗澡啊!”大师对终于进来的护士小姐说。
护士小姐就戴起橡胶手套。
“不要戴手套啦!”大师耍赖。
这些王志慧都看在眼里,然后回来跟我说:“哎哟,说那种话也不怕丢脸!”
“反正他到最后了,已经无所顾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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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的最后一面
去年5月初,大师获得医师许可,能暂时出院。
还记得那是个悠闲的下午,我喝着刚泡好的咖啡,一边和跳到餐桌上的小Co-Co玩。突然间,门铃急促地响个不停,就像是救火大队来了。
我赶紧开门出去看,原来是大师,看到他我当然很高兴。
“我回来养病。”他坐在轮椅上说,然后就要护士推他回家休息。
他看起来很累,所以回来的头两天,我没去探望。
第三天早上,我进厨房炖了一大锅“白木耳枸杞红枣汤”。等到炖得很烂,就盛一小碗,端过去看他。
昨天那位年轻护士帮我开了门。
“大师在厨房。”她说。
我经过两侧堆满书的走道,转个弯,进到都是书的厨房。
他坐在轮椅上,面对着餐桌,看起来非常虚弱。
“你吃饭没有?”我拨开桌面的稿纸,将碗放下。
“没有,”他喘着气说,“我吃不下。”
“好,那就吃点滑润润的白木耳。”
他考虑了半天,才缓缓拿起调羹舀了一口,但吃下去立刻吐出来。
“你怎么啦?”我蹲下来看他的脸。
“吞不下去……”
他讲得好小声,好像讲话的气都上不来。我再仔细看,不得了!他的脸红通通的,一摸额头,应该是发烧了。
“大师,我看你还是回医院吧。”
“我才出来两天……”
“你听我话!不然可能今晚你就会有状况。只有医院能给你急救,你在房间发生任何问题,我们都束手无策。”
结果他头更低了,额头几乎碰到桌面。
“大师,你怎么了?”
“我并不怕死,但是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狼狈?”他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看到他的眼泪,我很感伤。因为他永远都高举双手,像只怒吼的金刚,觉得自己绝对不可侵犯,也绝对不示弱。然而再坚强的人,都有他脆弱的一面。
“我知道你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别怕!但是你这样的情形只有医院能照顾你。听我的话,回医院吧。”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的助理Vicky,请她安排送医。然后我通知王志慧过来。
两个救护人员来的时候,大师已经坐不直,连担架都无法自己上去。我们好几个人要抬他上担架,一不小心失手,头就差点撞在地上。幸亏丽莉及时拿个枕头把他头保护住。
救护人员测他的氧气,说氧气不够,而且肺部功能急速降低。
“最快是送国泰医院。”比较年轻的救护人员说。
“一定要送荣总!”我说,“因为他刚从荣总出来,所有的病历都在荣总,去荣总才能真正节省时间!”
当时那个救护人员很不客气:“你说送哪就送哪?我们又不是计程车!”
“先生,这是李敖耶!”我吼他,“你就照我说的送,免得节外生枝。”
“好、好,”年长的救护人员赶紧打圆场,“我们送荣总。”
然后大家七手八脚再一次使劲抬,才让大师好不容易上了担架,和救护人员进到电梯。
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大师看着我,大张着口,仿佛费尽了力气,才挤出一句很小声的话:“每次生死关头,都是你救我。”
“你的状况真的不好,只有医院能救你。”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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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之后
大师搬来才四十一岁,怎么一转眼就八十三岁走了?我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所以最后他要送去医院时,我和他说:“你别哭啰!我们还要生生世世结金兰呢!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要靠你的奋斗!”
我嘴巴讲奋斗,但实际上何其容易?人没气就没气了。瞬间就没了、落幕了。
大师平时吃的、穿的、用的都好简便。他没有什么衣着上的讲究,那件招牌的红夹克,穿得都旧了、褪色了,他还把它当宝贝。他死了后,我心想,这下可拿去丢掉了。毕竟那么破,还留着做什么?
有些朋友说,那红夹克还是留下来好,将来可以放进大师的纪念博物馆,供人瞻仰。不过我觉得,真要纪念大师,其实不须靠那件红夹克。俗话说豹死留皮,大师这只豹啊,留下的皮就是等身的著作,以及曾万人争睹的演讲。若有谁“想他想得发狂”①,买他的书或上网听他的演讲,还更实在。
他鞋子也只有一两双。有次他生日,我买了一双Bally的名牌鞋给他,他穿上后走了几步,说从没穿过这么好的鞋。
大师日常生活中,吃穿用都是随便就好,唯独有个方面绝对讲究,那就是女人。在她们身上,大师出手非常大方,而且往往大方到不知节制。会在感情方面随心所欲过了头,这就是他的致命伤吧。
他约会的时候,衣服倒和平常一样,都随随便便穿件衬衫。这并不是他不在意打扮,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管怎样穿搭,都帅不到哪去,所以就别浪费钱了。
①大师曾在演讲时引用陆游的诗句:“我死诸君思我狂。”并解释为:我死以后,你们会想我想得发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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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灯和门环
远亲不如近邻。近邻就是,开门就相见,一览无遗,很真切的!
我这一生,很怕遇到恶邻,我跟他相处了四十几年,也算是缘分。跟他相处四十几年不容易耶!说他难缠还真难缠。可是我有个原则,就是永远跟他保持一定的尺度。
他走之后,很奇怪,我们两户之间的门灯熄掉了,这意义就是说——熄灯了。那盏灯当初是他装的,到现在我都没换灯泡。
门灯下面还有个西洋风格的雄狮门环,那也是大师弄来的。
“这是从欧洲某栋大屋子拆下的真品喔!”他摸着黄铜做的狮头说,“气派吧!”
的确,雄狮在门灯的映照下,眼睛炯炯有神、鬃毛闪闪发亮,而从下巴开始延伸的阴影,增添了立体感。光与影的对比下,整个门厅庄严了起来。
“而且这样嵌在画框里,挂起来就像艺术品。”他笑眯眯地抓起狮子绝不松口的圆环,敲在后头的木板上。
“叩!”很清脆好听的一声。
而那一声,居然就是绝响。
人生好快喔,都是见一面少一面。回头看看,一切都过往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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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败将
大师是思虑很周密敏捷的人,你只要和他讲一个字,他就晓得你下面要讲什么。而且只要是法理方面的事,他马上就切入核心。
人的一生中,不会遇到太多聪明的人,而大师是我所遇到的绝顶聪明的人。说实话我很怕遇到笨的人,那样的人,不论和他怎么交往,都会很吃力。当然我也有几个好朋友,都属于佼佼者。但是他们很多人都不健康、不长命,很早就走了。对我来讲,要有交往很久的好朋友,很不容易。
我们相处的这些年来,也是很真诚。所以不管人家怎么样讲大师,说他怎么样,我对他仍有很正面的认知。
他欣赏聪明的人,当然,在他眼皮底下,聪明的人不多。他一直认为人要变聪明,有个很重要的条件,那就是要多读书,而且要把书读活,所以他一直觉得我很奇怪。
比如有天他来我家。
“你都不读书啊?”他翻着以前送我的书说,“里头连个折痕都没有。”
“不读书我都跟你打成平手,”我走到书柜旁,居高临下看着沙发上的他,“如果读书,你绝对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听了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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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大师的信
大师你走了,金兰也老了,到处都在修,今天修这里,明天修那里。邻居都老了,真正变成一栋老人大楼。好多人躺在床上,吃着药,就在等。
大家都很怀念过去,那年轻、能互相寒暄的日子。那没事就串串门子、嘻嘻哈哈的日子。那时候,金兰正风华。
想当年,门厅的管理员忙得要命,政界大佬、商场红人、演艺明星、文化名流,都络绎不绝。偶尔还有你讨厌的便衣,以及我多次打发走的员警。
可是转眼,怎么一切就冷清了,凋零了?今年金兰走了三个人,你是第三个,其他还活着的,也大都八九十岁了。最受你照顾的九个管理员,如今活着的,只剩下老张。动不动就在楼顶、在地下室打打闹闹的他们,以前我觉得烦死了,可是现在偶尔想起,却又好感伤。
金兰的熟面孔越来越少,居高不下的房价,又很难让新住户搬进来。结果大楼越来越安静。我们A、B栋的两部电梯,现在经常闲置;地下室好多你喜欢的名牌车,也就是停在原地,慢慢地积灰尘。
不只金兰老了,四周的大楼也老了,整条敦化南路都老了。
金兰大厦的外型还是一样,天气好的时候,红灰的瓷砖在阳光照耀下,还是闪闪发光。可是在我看来,已不复当年漂亮了。一去不返的,好像不只是时光,还有色彩。回忆太缤纷,现在看到的事物,就变得有些黯淡。
我们说好,等我八十岁,外墙就要再拉一次皮,改成你偏爱的“庄严沉静”风格。时间过得好快,再两年我就八十岁了,可是我觉得啊,在外墙上花心思,已经没必要了。毕竟,住户都足不出户了,大楼再崭新一次,是要给谁看?更何况,现在的金兰,已经庄严沉静了,尤其你走之后,更是如此。
以前只要和外人提到金兰,对方就会说:“金兰很有名耶!李敖住那里对吧?”你看你,莫名其妙就代表了金兰的形象。金兰之所以有名,大半是因为有你。现在你不在了,金兰就失去光环,变成普通的老大楼了。
当初看上金兰,你说是因为我负责监工,而且你觉得,房子还是买大的好,贵一点也要买。我以前和你一样,想要大房子,可是买了才发现,花再多钱买房,我也只睡一张床啊!客厅那么大,到头来也只坐一张椅子啊!结果,我把自己大半的青春年华,都花在扫地和擦地上了。
你明知我扫了一辈子的地,还进“谗言”,说什么新欢旧爱,害我那么老了变成猫奴。每天都得弯着腰,为它们把屎把尿,鱼罐头开不完,猫毛又扫不完。养五只猫真的很麻烦耶!
不过看着它们可爱的样子,其他的许多抱怨,也就算了。你走的时候,也很挂念它们吧?那就跟你报告一下:在我的悉心照料下,它们都很快乐,也很健康,所以你想再见到它们,可要等很多年喔。还有,我和老妖怪张医师,目前都很健康,你可别期待我们很快也过去。
这本《四十二年,我的“恶邻”李敖大师》,花九个月讲述和撰写后,目前已经告一段落了,预计2019年初,就会在大陆出版。然后,虽然时间还不确定,繁体版我也打算出,所以你将再次横扫两岸!在我的追忆下,你不但会以另一种面貌现身①,更会以一向独特的幽默和真诚,和各种爱你、恨你、好奇你、怀念你的读者对话。
去年你又叫我写书的时候,我心里想:“写什么?有什么好写?”当时你催促我的模样,好像真的担心我没钱耶!你都不知道我的经济情况,只看到我经常吃青菜豆腐,只看到我小气。我当然精算过,才敢和张医师收掉诊所啊!太小看我了!我可是持家的人。
说到持家,你太太也真的很尽力。她在你专心著书时,教养了儿女。在你发太多红包出去后,缩减了自己的开支。她就像家里的大梁,长年支撑着家,而你总是在梁下,待得那么安稳舒适。你明明有这么好的太太,还动不动骂她、做些偷梁换柱的梦,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所以,好好在天上反省吧,再和她相见时,要感谢、要道歉啊!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还真的好感叹,书完成了,你走了。说好的帮我站台、帮我写序,还有帮我销售呢?!你这一生,在我的管束下,很难得食言。你不挂的画,我不都强行拿去挂了吗?可是这次我真的没办法了。那么多年来,你被我像赶鸭子上架那样,赶上了书桌、赶上了学校讲台、赶上了电视节目。而现在,你走下了人生舞台。一连串的奋斗过后,也该是好好休息的时候了。
唉,大师啊,我不知道五百年后的人会怎么看你,但我确实感觉到,你挥一挥衣袖,就带走了所有的云彩。
虽然你很难缠,但我很庆幸,当了你这么多年的邻居。
①大师有很多面向,正如同他在节目上说的:“我像颗钻石,是个多面发光的人物。”然而,许多人只知道他在书上、电视上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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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所不知道的李敖(林恒范)
2018年3月18日,身兼著名作家、历史学家、政治评论家等多重身份的李敖,病逝于荣民总医院,结束了他八十三年精彩的一生。
李敖这个名字,给人的印象无非就是,恋爱高手、幽默大师、著作等身、告人无数。这些印象,大抵来说没有错,但只知道这些的人,不算了解李敖。真正了解他的人会知道,为什么他谈恋爱时,总是“只爱一点点”?为什么对于很多严肃的政治、社会问题,他都嬉笑怒骂,甚至脏话不绝口?为什么他当了那么多年政治犯,出狱后还写个不停、猛烈批评当权者?为什么他告人胜少败多,却还是高高兴兴地,一再出入法院?
这些问题,有些李敖在著作中已经回答了,但有更多的问题、更多事件,只有他的至亲好友才知道。李敖曾被质疑:“你谁都告,哪来的朋友?”为平反这样的误解,二十多年前他写了一篇文章,里头有个列举了一百五十人的好友名单。而那名单之首,唯一不必照姓氏笔画排序的,是老邻居张善惠、林丽蘋夫妇。
“小两口儿做我邻居二十年,一直相处甚得。”文章开头李敖写道,“我笑说我不同你们吵架,就是要你们永远做‘李敖为人很好相处’的证人。”
有别于在公众场合的强硬好斗,私下的李敖其实很细致。他关心邻居,在邻居收起自家诊所时,还担心地问:“那你们夫妇俩,以后生计怎么办呢?”
“很简单啊!”好邻居林丽蘋说,“哪天我就写一本《我的“恶邻”李敖!》,然后靠那版税度过余生!”
“喔!你赶快写啊!我帮你写序!”
李敖一直期待这本书完成,每隔几年就问一次:“动笔没有?”
“还没,我得找个合适的人帮我写。因为我只能诉说,没办法整理。”
“快写啊!”
这个约定经过了二十二年,2018年的3月初,林丽蘋女士找上了我,我们开始着手这本书。那时李敖得了罕见脑瘤,虽然积极对抗病魔,但情况并不乐观。
为了赶快完成这本书,我们每周见面三个小时,由她口述,我则是录音和提问。然后我回家,将录音打成逐字稿,不断整理和润饰。
“大师知道我们正在写关于他的书吗?”第二次访谈时我问。
“还没告诉他,我觉得有一个明确的大纲再说比较好。“
“可是,”我心想,“万一来不及说怎么办?”
“他现在的状况也不能见人。不管怎么样,这本书我们就好好写。”
会说“不管怎么样”,就是预期到了随时可能有状况吧?也许她隐约觉得,这是本李敖终究读不到的书。
有次访谈后,林丽蘋女士(我都称她为张奶奶)对我说:“客厅架上那套《李敖大全集》,你就从第一集慢慢读,慢慢思考他是怎样的人。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机会好好读他的作品,虽然其中有些言论我不以为然,但他论述的技巧和呈现的知识,你读了一定会有收获。”
于是我每周读一本。虽然不是一字一句慢慢斟酌地读,但总是看完了。除了那砖头厚的四十本,为了多方面了解李敖,他的演讲、主持的电视节目、接受的采访,网路上找得到的我都尽量看了(但实在太多了,看不完)。而在看过那些资料后,我对访谈中提到的年代、事件和人物,也做了一番比对和订正。
所以可以说,这本《四十二年,我的“恶邻”李敖大师》,是虽然匆忙完成,却不失严谨的、呕心沥血之作。
这本书以林丽蘋女士的视角叙述,共计十余万字,短篇百余则。内容始于李敖按下张氏夫妇门铃那天,结束于他过世后,亲友对他的怀念。
书中的人物,除了李敖自己,还有陈文茜、周荃、李永萍、何应钦、许历农、章孝慈、宋楚瑜、马英九、陈水扁、李登辉等名人。但着墨较多的,反而是在李敖的书房兼住家——金兰大厦里发生的大小事。例如,与邻居的机智交锋、对管理员的百般照顾、跟家人冲突又和解、同小猫在地上打滚,还有闭关写作时的,寂寞又不甘寂寞。
“其实李敖啊,在金刚怒目的外表之下,有颗赤子之心。”
“他中年出狱后,一直想追回失去的青春。”
“他学问做得很好,但日常生活中,很多事都笨笨的。”
林丽蘋女士回忆李敖时,好几次这么说。
“当了四十二年邻居,故事真的很多。”书写到一半时,她说,“可是一边想着他已离去,一边又要回忆和他的对话,还有他的动作和表情,这对我来说,也是很残忍。但我得完成我们之间的约定。”
现在,书完成了,约定也完成了。我松一口气之余,忽然想起了和林丽蘋女士首次见面的情景。
“其实我认识不少擅长写作的朋友,也考虑了很多人,可是这本书,我想找个年轻人来写。”隔着餐桌,坐在对面的她说,“因为我希望这本书年轻、活泼、有朝气。你现在对李敖一无所知也没关系,随着我的讲述,你会慢慢了解。”
听她这么说,我才比较放心,因为我真的不了解李敖。再说,我对整理口述历史,也毫无经验。说实话,我不认为这么重要的一本书,该交给我写。
最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没看过我的文笔,就相信我能写成。后来,我认真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就想起了某次访谈后的闲聊。
“听你阿姨说,你之前写了一本小说,十万多字是不是?”
“对。”我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可是它一直被出版社拒绝。”
“写了多久?”
“大概两年。”
“喔,很好,”她看起来很满意,“一直写就是有成绩。”
会找我写这本书,或许是因为,我对写作的兴趣和坚持,多少使她想起了李敖。不过也可能她只是觉得,能帮助致力写作的年轻人,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林丽蘋女士——李敖最好的朋友——帮助了我,给了我在写作上崭露头角的机会,而我报答的就是,好好写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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