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马戈的五十封信

19580817-1958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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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闻之美

　　宏祥：

　　我给你写了八页的长信，正引火待发，忽接来信谓不必作告诉你结果了，我想这个主意我真是百分之百的赞成。你既如是想得开，我这八页奉劝信和报导信可以毁了。我高兴你有这种不问收获的“无闻之美”。你该相信只有这种态度才是最洒脱、最彻底的态度。从一个朋友如我的地位着眼，我劝你早早摆脱这件事。不可为的事不可悬念它，不再过问它最好。我清楚的看到真喜则扰你，悲则哀你，其无好处也则一，还不如干脆使它成为闷葫芦——一个永远不明朗的结果。不是更美吗？几十年后，我老了，我再作诉你吧，唯美主义的老马！

　　先写几句快信给你，表示我百分之百的赞成你的意见。余后谈，匆祝得意。

　　敖四七、八、十七、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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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成佛不读经”

　　宏祥：

　　你的信将被老景等传观，以后每一书来皆如是处置，想能同意也。新汉和你一诗，也算是奉劝之意。诗曰：

　　长安城外赋折柳，

　　征西道上马蹄轻，

　　行侠何须仗名剑？

　　我自成佛不读经。

　　此诗甚好。新汉来信要我“如回信给老马请代我问好，或用我二人之名发。”其情其可念也。

　　我自你走后，连三四场电影，也算解闷，你知道少个老友的味道，的确不好过。……昨日在课上作文叙述自己，忽灵感大发，写道：

　　If I die, the epitaph would be：

　　Here he lies, with the sneer to other and, the pride of himself.

　　狂劲又发了。

　　来信两度提到新女朋友，闻汝有此种“念头”亦一佳事, 此乃真正的唯一的打破过去偶像之路，只有如此方可使你忘怀，更可使你进一步有正视过去的勇气而毫无伤感或与兴奋之情，在那时候，你便可以点一支烟，把脚往桌子上一翘，毫无所谓的读读我的八页信了。祝你快快臻于是境。

　　陈彦增下月十二日入伍，袁祝公后天早上即南下，可顷便看看这些好孩子们。

　　四七、八、二十，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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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事一则

　　老马：十五日上午下课后（十时），经过邮局看到谭凝晖在买邮票，本人走过去，站在她身旁，煞有介事地问邮局办事员道：“请问寄封航空信（不是邮筒）要多少钱？”他说：“八块钱。”我又问道：“能寄多重？”殊不知那位职员尚未答，旁边的谭小姐忽然说：“二十克。”那职员道：“不是二十克，二十克是平信，是四克。”她见她说错了，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走后，在十一点半打一个电话到她家，她问道：“喂？”我也说：“喂。”她说：“你是谁呀？”我说：“你是谭凝晖吗？”她说：“是呀！你是谁呀？”我慢慢说道：“我——是——李——敖。”她说：“啊！”我说：“也许你知道我。”她说：“知道，知道，久闻大名！”我说：“谢谢你刚才那二十克。”她说：“哪里，哪里，我也是不知道的。”我说：“二十克是平信，航空只能寄四克。”她说：“啊，噢。”我说：“好吧，再见啊。”她说：“好，再见。”艳事一则奉闻宏祥，请参谋为盼。

四七、八、二一，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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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史这样多，嫉妒否？

李建湖今早盯着洒家，这小丫头真不坏，余“以眼还眼”久之。老景看中了袁祝泰那次等的那个太妹，殊非佳事。祝泰今早南下，否则必与横刀夺爱之老景双雄喋血矣！你如何，我（们）罗曼史这样多，嫉妒否？

宏祥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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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要写清楚

　　老马：胡蓉裳地址是“云和街十号”，何妨写信给她？你们过去不是说要通信的吗？我好久没见她了。

　　你我的通信我提议互相保存，这是我们共同的史料，想必蒙同意也。你的信年月日要写清楚——要像个学历史的。

　　四七、八、二三，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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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页日记

　　宏祥：

　　二爷说你“语多灰色”，我为之心悸，真希望你快乐，想得开，忘掉过去那女人。

　　假如你不高兴听别人的得意事，那么让李先生经常制造些“Pseudo—得意事”给你听，把老夫的快乐分汝一杯羹，不知可否也？

　　袁祝公已入伍，可多与谈，此人其笃厚，可交也。

　　要看些什么书吗？需要些什么东西吗？尽管来信命我去做，不可客气，切切。

　　对考试，多年反对作弊的我今日开始赞成了，我实在感到考试制度之不能测出真才，在这种情形下只有用作弊以“还敬”之，尊意如何，很想听听阁下的意见。此为今日一大想法，不可不记。

　　我现在日记几乎和叶公超一样地不记了，我把每日的想法与生活差不多都写在信上了，所以我请你保存，因为这些信恐怕就是他日我（们）最好的史料——第一手的，最原始的，也是最好的“活页日记”。这样我也可以多写些信给你，故人的片纸只字，对你也许能解些颐吧？

　　不过随手写来，文笔实在欠佳，不仔细修改的东西实在羞得见人，好在是老朋友，必不怪也，今夜独自坐在福利社中，吃冰淇淋一客，写一信（怪信）给××× ，修了又改，改了又修，尚称满意。写东西实在要用力气，草率操觚的确不成样子。

　　毕业论文始终决定不了題目，本想做近代中国妇女史，又缩小为“溺女考”。今天去中文系图书馆，又想做中国近百年之排外思潮，你有什么意见吗？

　　此图可博马戈先生一笑乎？（那小厮的血盆大口很像××的，哈哈。）（图删）二爷怪我好久没给他回信，列举四大原因，你猜猜看是哪一个原因：

　　一、君病乎？

　　二、发奋读书乎？

　　三、又在“行猎”乎？

　　四、抑或大闹情绪乎？

　　答：（）只将该题号码填入即可。

　　评分：（）

　　老景明日跟小太妹约会，今午冒暑去其家告诉他约会时间地点，不知道这次小太妹们黄牛否也。老景来信说：“如回信宏祥，请代我问好，或用我二人之名发。”这个懒鬼，害得李某手不停书，而他却坐署其名。

　　写信时忽脱口出一对联：

　　秦琼难卖马

　　苏武不牧羊

　　罪过罪过，又提及羊，下不为例。好在此联在鼓励吾兄也。

　　我卖书钱尚未发下，穷得如本房间内之老鼠一样，惨惨惨，台北今天这几场电影皆甚好，惜阮囊空空如气球！

　　老友一个个南下，好不寂寞，今夜独自散步校园，半月当空，新雨方霁，晚凉甚浓，欲觅一谈心者竟不可得，诵元九文：“微之微之，知我心哉！”不觉有怆然之感！

　　再过一月正好注册。“光阴如箭，日月如梭”，来欢忒少，去日苦多，呜呼老马，有何话说？

　　他们或外出或跳舞，只我一个孤零零的在宿舍中给你写信。

　　四七、八、二三夜十时半新汉敖有志一同。

　只许他这次挤进来，以后一定设法anti掉，坐享其成，不劳而获，乌乎可？有是哉？

　　昨晚孙英善跳舞归来言×××在舞场之事，甚堪笑也。吾近来对不能识货之女人一概不理，懒得再去与之周旋。横眉、冷笑与沉默为吾三大法宝。“知音苟不存，已失何所悲？”我的高兴一如往昔，这种“何所悲”的态度你以为如何？

　　四七、八、二四。

下面是我命这厮写的。

景新汉问好，将写信给阁下全权托付李敖，想不到他要抱怨一番，委实不够朋友，看来只好我自己动笔了。今日为星期日，我来李处，将同去观影，“我出钱，算李敖请客”，这是李敖提议的，逻辑专家以为合理吗？脑筋很乱，精神亦不太好, 草此，君当不怪我，下次当专函问候！

八、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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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遣与反消遣

我写信给二爷说：袁小姐要消遣他了，盖女孩子跟男孩子好一会后一定要开始消遣，果然不出我所料。二爷现在正“反消遣”，下月初即北来，等着看好戏罢！宏祥老兄

四七、八、二七，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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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倡狠心肠

老马：此图（图删）和我上次寄给你的那图有异曲同工之妙，牙医连遭厄运，奈何奈何？

刚接来书即出发为你购照片，字典月底钱来了即去买。小画家事正找人打听，令妹是否知道？你可否问问她？你时间不多，少写信吾决不怪汝也，决不可勉强多写，切切，今晚当写一长信给你。你的重感情很好，不过我现在颇提倡狠心肠，只觉得坚强比什么都重要。

四七、八、二七，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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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牢骚

宏祥：

这信当然又是如你所说：“它一开始就不是正常的”，其实我的本意也不过是“如此而已”，我并不想更进一步的做什么，甚至我想此生不跟他说一句话都是可能的，正如我信末所说：我要的就是彻底的做一次——只是一次——Platonic Love的实习而已。很欢迎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我对女孩子只是“冷战”，这两个字用得真好，至于“短兵相接”，我实在有点忌讳，我那种生活过得久了，苦乐的经验都很深刻。当然，那种生活也自有乐在其中，但是我即使目前有那种生活，我照样还是要做这种“不正常的”拈花惹草式的、东打一拳西踢一脚式的勾当，这种态度若被与我“短兵相接”的女孩知道了，她能赞同吗？能容忍吗？当然是不能的！

刚才的说法还算是乐观的，请想想看，谁敢跟我“短兵相接”？尽管你我自视甚高，可是女孩子（老娘）不赏识你，你又能如何？那还不是徒然吗？我们并不如我们自负地那样可爱呀！

还有，即使她还算有眼有珠，有爱你的“可能性”（Probability)，那并不就是说你们就可以“短兵相接”了，她还要摆架子，考验你的诚意与爱她的深度、久度与韧性，经过长久的一阵考验后发现你合格，才可进而言“短兵”也。（过去她手中一直是丈八蛇矛，拒人于千里之外。）不错，那时候你是“合格”了，可是那时的模样却是一个：低三下四、摇尾乞怜、看人脸色、强颜欢笑的你我了。焦头烂额、心劳日绌、如脂如韦、钦此钦遵。

“爱情的成功”和“个人的尊严”几乎是不能并存的，随便在一个周末的晚上，你试到女生宿舍门口去瞧瞧，那种门庭若市的场面，低首下心的奴才男人，你立刻便会倒胃口了，鲁仲连说得好：

“吾与其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如今我们也可以说：

“吾与其恋爱而诎于人，宁光杆而轻世肆志焉！”因“爱情的成功”而失掉（即使是暂时的、视做手段地失掉）自己，我们实在是“不忍为的”！

好，你“不忍为”吗？可见你是没有诚意的，他多体贴，多温存，多唯我命是依，多时代化（modern)，那才是标准的男孩子，会跳舞，会玩，而你的只是傲慢与神气！怪里怪气的，有什么了不起！当然了，你要是也能拜倒裙下，老娘也许另眼看你，做个点缀，也可以也是换换口味，算是我鱼池中的一条大鱼也未尝不可，但是这一定要你先驯顺起来，否则就不用谈啦！

呜呼老马！爱情岂可如此致之耶？“短兵”岂可如此而“相接”耶？我们岂是这种人吗？

记得那次骂Rosa后你对我说：“李先生，您別谈恋爱啦! 台大思想最摩登如马先生者皆视你如洪水，何况这些小丫头呢？你的自由恋爱我看是谈不成了！”

真的，我如今才相信你的话，李先生的自由恋爱是谈不成了，至少是谈不成功的，至多是玩票式的表演一两手“不正常的‘开始’”，可是这也只是（永远是）“开始”而已，它将永远没有“下文”，也永远没有“结局”。我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虎头蛇尾，有始无终”的半吊子，活象程咬金的斧头，一击不行，夹尾便逃了，呜呼哀战!

不过我这种“程咬金式的一击”，却要力求其新颖，不落俗套，并从你所说的：“要像个诗人，像个文人，而不要像个史家，像个考据家”，此言极是。

要之，我的恋爱观只是两句话：

她与我能容许我多少浪漫，

我便浪漫多少！

总之，我李敖要大浪漫特浪漫就是了！也就是如你所希望的，要“过得痛快”！

有一件事要恭喜你（更恭喜我），就是本小人对钧座之书法墨迹渐能认清（或说猜清），因而后知学，此之谓也。老景在读你信的速度上就不如我了，他叫道：“老马的字真难认！”其实这怎能怪你，只能怪这厮“程度”不够，一个不能识蛛丝“马迹”的人，是当然被李先生所笑的。

庄因这鼻子目前算他最得意，×小姐吾人实在不敢恭维，无奈庄因看中，也算别有慧眼罢？你、我、老景大概都是肉眼凡胎之徒也。

老景也想你想得凶，一再催我找一个“老马第二”来做代用品，可惜的是我这个“有识人之能”的却恁地寻觅不出一个如你一般的小厮出来，真是他妈的。

洒家有时行文颇粗旷，有海明威及施耐庵风，因为我想，太斯文是不好的，正如你说的：“我们又岂是gentleman也哉？”

四七、八、二七，敖

昨晚为你选购四张照片，好的太少了，不知道四张你以为如何？我再为你找找看，你还要些什么，尽管来信命我去做。

四七、八、二八，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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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耳无膜

　　宏祥：

　　昨去台大医院看刘凤翰病，护士小姐们以为我是神父，我套了一句电影里的话笑道：“他样子像神父，行为却不像。”

　　尊意言吾人当有一乐器以为习，此提议甚好，然乐器奇昂，似非吾侪小民所能胜荷，我甚好吉他，但目前力不从心，老景有小提琴一具，不过也不见他练。尊意劝我停止唱Dear John等名曲，同室诸君知道了咸表赞同，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有如是乎？真可浩叹也夫！贾岛诗云：

　　知音如不赏

　　归卧故山秋

　　至少在我的歌声上，你（们）都是“有耳无膜”的了。

　　日前独看一影曰《啼笑泪痕》（The Joker is Wild)，有一句甚好，他与其女友在幕后跳舞，看到幕上映出在（幕）前跳舞的一对影子，他傲慢的说：“我们才是真人，他们只是影子。”影子为一pun，此句吾甚喜之。

　　昨晚与老景大谈至十一时始归，老景真可说是一个“真人”，惜知之者极寡，他在台北可找的朋友，他自言只有区区三个人，他说“在这点上老马和我很相象”，真的，你们都是曲高和寡的人（一提到曲高，又想到吾之Dear John之悠扬），你们的通病在不够popular，我在这点比你们稍胜，这完全是受大博士的影响。老景幽默三则，昨晚语我：

　　一、汪秉泽：“你手上这痣很不好，大概会克妻。”

　　老景：“哎呀！那怎么办，你还是躲我远一点吧！”

　　二、汪秉泽：“你姓景，这个姓很好。”

　　老景：“你要姓景很简单。”

　　三、汪秉泽：“结婚舞会很好。”

　　老景：“真是不错，我结婚时也开舞会，请你做女主人。”

　　老景昨日下午之信寄给你看，可见其雅致与为人之片羽吉光。

　　昨晚老景花钱买糖果，他拿一部分到里屋给他母亲说：“李敖请客！”此举我深觉其人之伟大处，嫁“功”于人，孝不忘其母，实令我暗自欣赏。你以为如何？

　　四七、八、二九，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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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本欠资

　　老马：下午写一长信给你，写了十页犹未写完，因家中老太太北来，今晚一亲戚请客，现在就要出发，只好明天才能给你寄此长信。

　　张豪、梁溪均请替我问好。张豪有什么事要是我能办的，皆可写信来。

　　字典不日即寄去。

　　小画家事尚无头绪，不过我仍在努力打听。

　　上次那信本来多贴了两毛邮票，想不到仍是过重，以致欠资，真抱歉之至。你喜欢那赫本，我很高兴，陶渊明诗谓“弱女虽非男，慰情聊胜无。”岂此之意耶？

　　四七、九、一，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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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头筑隐居

　　宏祥：刚接你信，并张豪一片。

　　吃了午饭，现在坐下来写信给你，也不知能写多久，我一连两天没写信给你了，也许你会猜着是否出了些什么事，如果你这样猜，那就猜对了，两天来我的确不太愉快。原因听我细细道来：

　　“新转变”，也许你又好奇地怀疑你的老朋友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就这个事的本身言，的确是卑不足道的小事一件，只要我反诸己心而安，自反不缩，我是大可以不必介意的，因为我深深的知道象我这种“惹祸‘男’郎”（非BB之“惹祸女郎”），将来得罪人群之处势不在少，也可能有人大写《李敖与国运》正续集毁谤（真正的毁谤）我，蒙受小人的冷箭和无中生有的诬蔑与栽赃是太有可能的了，难道我会为他们而懊恼不成？辩白不成？我才不会那样傻呢？阿Q说得好：“就算被儿子打了！”其实这种态度也蛮有道理，何错之有？设想大博士若真上了法院告徐老头子毁谤他，这成何风度！同样的，李敖先生若又像对×××那样“骂街”也太“悻悻然小丈夫”了，对骂×××我今日思之，颇觉有失风度，为了出几口气而失掉风度，未免不划算。

　　何况跟他们这些“影子”生气，这根本是第二流的作风，第一等人是不该如此的，老氏说：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W.S. Landor 也唱道：

　　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这是何等心胸与磅礴！李敖岂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吗？

　　刚才说过，这事本身只不过是小事一件，但它对我却有一个“火柴作用”，——它在我的思想上点烧了一个“新转变”！

　　昨晚在老景处写二烂诗，今改写道：

　　一

　　燕雀安能识鸿鹄？与虎谋皮终子虚！

　　人莫我知归去耳，十字街头筑隐居。

　　二

　　大风起兮眉飞扬，老子本是狂中狂，

　　单将白眼睥奴子，独留傲骨坦东床。

　　前天陪家里老太太等赴木栅，抽了一签玩：

　　英雄一旦困当阳

　　保主奋威出战场

　　履险如夷真虎将

　　单枪匹马保无伤

　　神仙都告诉我要“单枪匹马”，不可谋求partner，否则一定焦头烂额——“有”伤了。

　　老景说：“看不起她，又离不开她是痛苦的。”我今改写道：

　　看不起她，

　　也要离开她！

　　你说：“真人有时又不甘寂寞，真人也有生理的需要，必须和影子共舞，委蛇。”其实我现在看来，如果“共舞”与“委蛇”若有损于真人之“真”，那么还是免了罢！

　　唉，老马，我听你的了，我也不得不相信缘分论了。

　　让我拭目以待，守株以待罢！佛书上说：

　　有情来下种，

　　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

　　无性亦无生。

　　我眼睁睁的等待着“有情”的小丫头来向我“下种”子！

　　四七、九、二，一时二十分，敖。

　　我们的通信将来可合订几本，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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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黄色”

　　宏祥：

　　你对我那封十五页的长信有何见教？很愿听听你的意见。

　　德文字典不论你用不用，吾已心许送汝一本，故终当购之，惟请稍待数日，盖我开学前有一笔相当可观的大收入（内中研究院买我书四〇〇元，卖《饮冰室合集》给一朋友可收五〇〇元），届时我可真“抖”，到那时再买给你吧。

　　今日忽起写一小说之念，欲写一极“黄色”之小说，赤裸裸描写男女间事，大体刻画出我理想中的一个女孩子，当然了，“此‘人’只应天上有”，大概我一辈子也找不到。结局是她死了，如此而已。反正即使写得好，也没人敢出版，大可随意而驰笔。

　　昨与老景看桂河大桥，结果没买到票，黄牛太多了，碰到赵依依，她居然给黄牛做起黄牛来了（站在黄牛让给她的地方而代给黄牛买票），本来老景也要如此做，被我拒绝，后买不到票，老景要买黄牛票，亦为我所阻，老景说：“只你一个人同黄牛不合作难道有效吗？”我说：“我们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多着呢，对现状可能一点效果也没有，可是我们求的是内心的耿介与顽强。不该以成败及效果衡量哪件事该做哪件事不该做。”

　　赵依依胖多了，衣着甚考究，口红似乎搽得太红些。我现在看不起任何女人，只觉得她们任何人都不配与我有干系！

　　昨早谭凝晖站在参考室门口，目不转眼地看着我走路，我亦然，直到我走出了她的视野，我既决心躲她们远点，当然要练习不动心。

　　我近日有点空，整日往外面跑，简直不安于室，有点烦。

　　四七、九、五，下午，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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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归何处

　　宏祥：

　　二爷骑车摔伤两手，以致北来拖至十号以后，他来信谓：“老马来之二信，言在凤山颇为孤单。这厮不合群，故甚烦恼，我已去信劝慰一番，并小小消遣了一下，恐这厮生气，五天没有回信。”云云。唉！老马，我真不明白你有“烦恼”不让我知道，你的生活好吗？你来信都很少谈，谈也只谈那丹田大呼“教官早安”的快乐的一面，我真不知道你是否合群与快乐？袁祝泰来信谓“……来信给老马看，引起轩然大波，同学们争阅你寄来的相片。”我想不到“美人图”在尊处竟有此沟通交谊之奇效，若果是，吾当寄大量女人图片与你这厮以为招徕。如是或不致再孤独也。

　　二爷又问我“‘小打猎’成效如何？”“其实洒家真的洗手不干了。

　　本和老景约好等二爷来时一起去看《桂河大桥》，然昨日我已不耐，中午去景处，值他不在，我却独自一人跑去偷看了一场，这厮尚未知也。此片我觉得并不值得宣传的如是之好。

　　再有十七天就上课了，暑假又快完了，看BB之《惹祸女郎》最喜其一言为

　　Here today.

　　Where tomorrow？

　　我近日颇行乐无拘，不太重今日以后之“成就”，从某些着眼点来看可能不够积极或景气的，怛是积极景气有有什么呢？Where tomorrow？

　　四七、九、七，敖

　　书寄上二册，我再陆续寄，以非巨帙为原则，巨帙想你看起来会屡因中断而乏味也。

　　不论在任何情形下，我永远赞成幽默和穷开心，莞尔一笑，庸何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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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之逝，从此始矣！

　　宏祥：

　　我有一个小提议，即是如果你方便，信最好不要两面写，因为保存或合订起来太不方便。（要不要我寄点信纸给你？）

　　我们的信该叫什么呢？到时候再说罢，《论情书简》太romantic了，使人疑心我们是同性恋爱，《两个学人的心声》甚好，不过太长些，我也想到两个：

　　1.马李书一一很干脆

　　2.南腔北调——很油条

　　还有一个不太通的：

　　3.马南李北书

　　你的自我介绍的态度十足证明你的老习惯仍健在，你该活泼点，要练习多交游，并善与人交，有时要和光同尘一点，別太伊尹式的狷介。

　　我个人的“气愤和不平”早已没有了，因那事引起的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了，你说我“未能‘淡然一笑’置之”，我实在不能予以承认，其实你想：以我们的胸襟与气派，岂该为这些小事耿耿于怀吗？你说：“我从你的经过冷却过的语句发觉你的哀痛”，其实我才不哀痛呢！（至多是“哀”而不“痛”）

　　知音苟不存，

　　已矣何所悲。

　　我还要强调这“何所悲”的明智之举，我发现我的心胸可以导我于至上之境，只要我的心胸不断的日益增长，我就会发现我是越来越步步高升，我离尘寰越来越遥远，在我眼中的凡夫俗子也好，千娇百媚也罢……都是些渺小的，卑微的生物，我不相信你所谓的“自己主观的条件——心理的，生理的”会那么可怕，会使我失败，人格的完整与尊严的保持是我最看重的事，凡是有损于它的我一概敬谢不敏，至少在目前，我有十足的勇气与把握去“过得蛮好，而且神气活现”。……（下略）

　　我不知道我能过多久，不过我已决定如是过着今后的生活，能过多久就过多久孤单的（没女人的）生活，我去年与×分手时就过过，不过失败了，我今日再过却远非去年的“能力”所及，一年多来，我磨练出许多往日没有的“能力”，我已变得比过去坚定、强韧而成熟，我能否定许多，也能肯定不少，完全随我看法与意志而定，假如我今日否定了×人的人格，肯定了她是一个卑鄙可耻的女人！这是二三个月前的我还没有的态度，那时我一方面过着远离女人的生活，一方面又迷恋旧日的偶像。在那种矛盾的心神下，如何过得了“不倚女人”的生活？可是今天的李敖却不同了，我不但站起来，并且是长得更茁壮了。

　　我认为我们所求的在于sense of balance，使自己言行统一，不矛盾，使思想和行为剑及履及的在一起，不可分家，或一个在前，一个落后！为了使自己统一独立，社会的压迫我们都可以受，难道竟在女人面前让我们以道殉人地折腰吗？这怎么说呢？所以我大大反对你说的：“……你如和那些俗男子可往还，同样的道理可适用于俗女子——如跳舞、鬼扯……用不着显示你的对世俗的愤慨，和你‘洪水猛兽’的襟怀的。”唉！老马，我们岂是这等人么？为找女人而去教堂，为找女人而练跳舞之徒素为我所卑视，人总该是正大光明的“显示”出他自己，得意如是，失意如是，腾达如是，落魄如是，“藏好”、“掩真”、“遮善”、“隐恶”都是不必的，古人说：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风流。

　　有什么还能比“不改本色”还重要呢？老实说吧，不论你和我，我们已经为了女人牺牲了不少本色了，例如我读你最近给杨与小画家的两封信，我觉得它们语气都失之太柔太软，我过去也有过多枉己求人的行径，当然比你重得多，失掉个人自尊的傻事我比你多得是，每日念之，不觉汗颜疾首！

　　像一个言不二价的买卖人一样，我为我自己开了一张“取舍单”，规列我做人的尺度与标准，在这尺度与标准下，以不变应万变的态度去重新做人，合则留，不合则去，光明磊落，难进而易退，绝不为女人而折腰，拳拳事这些市井小儿！

　　呜呼马戈，知我心哉？我志已决，小舟之逝，从此始矣!

　　四七、九、八晚饭前，敖

　　此信粗成六页，意犹未尽，怕汝久待，姑先发之，当于今晚访老景后再写续篇，详申或补述吾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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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串画师

　　课上百无聊赖，客串画师，成七图以贻宏祥先生清赏。（图略）

　　四七，九、十，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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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时期的爱情观

　　宏祥：

　　老景在李君再三鞭策之下，前日下午携去你给我全部的信，声言在前晚当写一封长信给马戈，此事想汝必定乐闻，洒家特先予报知。

　　×××早见到，瘦多了，十天的蚊虫鼠咬，使他的人生经验增加了不少的丰富成分，我见面第一句是“恭喜”，不单是恭喜他回来，乃是恭喜他增加了不少的生活遭遇。

　　刚才在课堂上见一男孩子递情书给一女孩子，偷偷的，笑容可掬的，二人状皆甚可爱，当时若能照像下来想必甚好玩。

　　我现在想写一部分回忆录的提要，单就我过去与×那些不愉快的事件一一回忆之，写出提要，订名《疾首录》，或《吾恨录>，或《厌（verb)厌（noun可厌之事也）集》。我要一一想出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那爱情的丑（不美）的一面，我过去失掉自尊心求人的历史（我承认我曾多次失掉自尊心），以及她那阴险的、可耻的、小气的、卑鄙的、可恨的一面。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1.我反对只念其善，不念其恶的自欺的作法和盲目的恕道；

　　2.我主张睁开眼睛去看女人于恋爱之前，也睁开眼睛于恋爱之时，更睁开眼睛于恋爱（垮台）之后。

　　3.我怀疑只鼓吹“爱”而不鼓吹“恨”是否是最好的作法？

　　4.难道“恨”只是象征着不君子风、小气派小胸襟吗？一定要被排斥于正统道德之外吗？

　　5.不形之于外而只在内心的“恨”，如自己偷写一历数其恶之书（并不给人看）的作法是否可以的？

　　6.对一个个性刚烈的人而言，似乎“恨”的情绪是无法避免的。只有那些肉王八才受了气受了辱无所谓。他们决没有heroic reaction，此heroic reaction乃恨之表示。Swift写格烈佛游记乃因恨也。

　　7.我的恨的意涵是广义的。（讨厌、憎恶、仇视、看不起、耻于等等皆属之，譬如说你见到××与×言而有厌恶之情，此之谓也。）

　　8.恨的情绪可以使自己看到别人丑的一面而不致盲目的迷恋，可使自己清醒地保存着自尊心。

　　9.“恨”是力量，有时比“爱”还大，在阻止你盲目的“爱”一个女人时，培养强烈的“恨”是会收到很大的效果的。(此法我曾行之有效，即当我越看穿她，越想到她的卑鄙可耻的时候，她对我的诱惑力越小，换言之，即是我越能抵制或打垮那种对她迷恋的狂潮！）

　　“广义的恨的哲学”为近日一大收获，非常盼望你的意见，我的看法大体如上九点。

　　我反对迷恋的爱，你对×，我过去对×，皆有浓厚的迷恋色彩，此岂吾等以智者自许者所当有哉？

　　思绪涌来，振笔疾书，字迹甚乱，龙踪蛇迹，汝能辨否？昨日看到三爷庄喆及其女友马浩，她因香港谋事无着而返台，小两口说要来看我，我答应请他们看电影，此二人之未来尚不知如何也。

　　四九、九、十一，晨十时，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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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赤子

　　宏祥：

　　陈彦增托我转给翁松燃一片，中谓：

　　“我的最后的一个暑假还有最后的三天了，这两个多月里，我也有了一些‘蜕变’——大了一些，以往我认为一个人由小孩子变成了‘大人’是一种悲哀，现在我认为这种想法太逃避现实了，我很高兴我的长大。……”

　　经常被称做“小老弟”的陈彦增（即是你所谓的“袁祝泰”），居然高兴于他的长大，这是不是一种可喜的现象呢？

　　孟夫子曾提倡做“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人，可是我们所见所闻，这种人未免人少了，他们都失掉了“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是什么？依我的看法，它包括：

　　1.坦白的天真，

　　2.强烈的求知欲与好奇心，

　　3.不玩手段、尚权谋，

　　4.好模仿，

　　5.好动，

　　6.对性的无知与乏味，

　　7.对人世的看法单凭直觉与感情。

　　你觉得还有别的吗？

　　四七、九、十二，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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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儿女事转播

　　老马：

　　我昨日下午抵台中，即赴张世民处谈至傍晚六时，张世民问到你的近况。今早赴台中农学院去看李善培（李天培之弟），他现有一新女朋友，情形如他的信：

　　敖兄：

　　收到你的明信片后即写信给爸爸问询谭先生的行期，他昨天才回信，因为谭先生的兵役事尚未完全办稳，故不能确定哪天走，我想总在九月底与十月初之间，你如果怕奔波之烦，可打电话到善导寺，电话号码是二三六八四，问谭先生或家父均可。

　　我近来忙着同赵小姐玩，所以什么事都懒得动，吃饭、睡觉都有些儿不自在，三年来不曾动过一次心，这次却大大的动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喜欢一个人是拼命的喜欢，发狂的爱。

　　赵小姐……父亲是立法委员，管教极严，总是偷跑出来玩的，直性人，跟我什么话都说，我说话有时还吞吞吐吐，她时常逼着我招出实话来。

　　还有十二天她将上学去了，我真担心。

　　她们学校二十六日注册，我可能会陪她回台北。你会不会笑我太痴情？

　　四哥来信问你好，我也常想念你，赵说你太骄傲，她没见过你，却听人胡言，你不要生气。

　　即祝

　　愉快

　　弟善培敬上

　　九月十四日

　　他今早告诉我详情，恋爱中人，皆得意非凡。

　　午后赴东海大学看李华俊，亦一可交之好友。

　　今日在台中市面上为汝选购照片三张，今附上，不知汝满意否？

　　我的《硬汉续篇》等将变成另一封长信给你，不日当可接到吾书。

　　匆匆略报近况，奉

　　宏祥先生

　　四七、九、十六，夜，敖

　　老景给我一书，内抓到“别字”二只。这厮最怕信中有别字，今证据落在我手，一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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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自由恋爱者

　　老马：

　　老景这懒鬼，居然食言而“瘦”，竟一直未给汝写信，今早来信竟厚颜托我向汝“美言一二”，吾已回书拒之，并责以“罪无可逭”。

　　欣闻中秋节有北来之意，吾极表欢迎，一定要回来，所费者不过车费与旅途之劳耳，届时吾等当往车站迎迓，盼示行期、车次。

　　我二十三日下午注册，坐八时八分车北返，近十一时可抵北，下午即注册，现在台中还有四整天可玩，每日看电影，访故人，生活平平，然吸烟颇多，此乃受景庄之流的影响，尤其是烟鬼景某，着实可恶。

　　你说：“真正的自由恋爱论者，朝秦暮楚的做法，怕你的新头脑也将要吃不消的。”我觉得只要我做到了一个“真正的自由恋爱者”，我一定把这种朝秦暮楚的离合视为当然的，甚至是必然的，一定有十足的智慧、达观与勇气去迎接一切遭遇。换言之，即不再用世俗的态度去反应爱情上的遭遇，比如说亲人死了，我们一般的反应是哭，但是却有“三号而出”的秦失，“鼓盆而歌”的庄周，他们的反应不是世俗的，是“超世俗的”。在爱情上，离别可能带给人不少黯然神伤，但是对李先生说来，他却可能逐渐走上一种“太上忘情”的最达观的道路，例如我昨天又走过我和×小姐相识的小径，往年是忧郁的踽踽经过，而昨天呢，我却几乎是无动于衷了。因为我已不再是一个为离别而悲的人了，我不愿再在爱情上遭受任何的痛苦。我之所以如此，得力于：

　　一、智慧——它助我了解爱情的“本质”就是朝秦暮楚，就是悲欢离合。

　　二、达观。

　　三、勇气——意志与坚强，刚毅无馁，英雄式的，痛苦等乃弱者之表示。

　　我现在正如你所希望的，的确是“知行合一”“剑及履及”，我心头没有什么矛盾与不安，我是统一的，因此我反对你理论家与实行家可以分开的谬论，我绝不相信“想成为一个实行家而减低了他做一个理论家的深度”的话，我觉得不能实行的理论是站不住的，可怜的，甚至是谬误的，为什么要做一个“半身不遂”的人物，为什么不站起来做一个扬眉吐气剑及履及的英雄？

　　真的，老马，为什么我们不做个“刚亦不吐，柔亦不茹”的英雄？我觉得过去我们即使不失之软弱，也失之不够慷慨决绝，我们太拖泥带水了，太不像个英雄，不像个硬汉。

　　我希望在这个硬汉论英雄论上，我们都有所修正，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仍在这点上做得太不彻底么？

　　四七、九、十八，午后，敖

　　你的痱子如何？要不要我替你买些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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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捡起一块石头

　　马戈：

　　×××看到我勤抽纸烟，骂我越来越走下坡路，我没理她，她这种态度与×××的牛气论有何分别？我现在越来越对传统的taboo卑视，我心里会说：“何物传统，胆敢阻老子一意孤行!”每当我找不到一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使人心服的证据来支持这传统的时候，传统立刻便失去拘束我的能力了，我立刻便脱缰了。

　　也许我（们）变得太快了罢，回到家来，一进门，为人师表的×××就大大向我教训了一番，说如何风闻我在台北的爱情不专，如何是一个花花公子的态度，如何使许多女孩子对我头痛。……我心中实在忍不住窃笑，就在一年前，夸我迷恋女人的，爱情专一的就是她们，她们整天劝我不要太认真，可是曾几何时，我早跑到她们前面去了，她们又看惯了，我过去的恋爱观是受传统支持的，它赞赏专一、不变、痴情、自我牺牲、柏拉图式的超肉欲……等等不一而足，如今我变了，传统和代表传统的刽子手们反过头来咬我了。这些世俗的，中庸的乡愿！

　　在“不可与言即不与言”一点上，你给了我不少的影响和暗示：每在我又要哓哓与人辩白或解释的时候，一个“免谈啦”的声音经常在我脑里浮出来，与是我便默然不语了。与不能“交通”者，夫复何言哉！这点是跟你学的。

　　“无言”之为义大矣哉！它不仅带给我们美感，并且还带给我们睥睨与傲岸，在“广义的恨的哲学”里，无言是第一等的手段，对世俗的狗男女，你骂他、讽刺他、瞪他、有时我觉得都是太抬举他了，他们还不配我们这样对他呢，当年张作霖手下一个佣人曾逢人就说：“大帅亲口骂我一声王八蛋！”而引以为荣，我觉得这个令人发噱的小故事倒可以被你我引以为用，他们还不配是我们骂的对象，我们对他们的最好的态度是根本不正眼看他，视其人如不见，听其言如不闻，根本漠视有此“人”之存在（being)，岂不更妙？你走在路上，旁边忽有一狗向你狂吠，只要它没咬到你，你大可不理它了，这是对付这些凡夫俗子们的最好态度。但当“它”真真的咬住你不放的时候，当然我们就要放弃这“无言的手段”而采取另外的办法来了，不过另外的办法仍是以不用为上，不得已而用之。“无言的手段”足以应付一般局面，你以为吾意如何？

　　徐子明曾言白话文为狗叫文，姚老问他为什么他竟也讲白话？徐子明说：“我跟狗不能不狗叫！”我今日平心想来，此老之言颇有三分至理，既然前后左右皆是狗世界，激怒群狗倒也没必要，只要“它”狗眼不看人低一点，吾人倒也不妨善与之相处，和光同尘目的是少麻烦，并非屈服也。王右军诗：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在谈笑之余，亦不妨效颦徐公，姑且人作狗语一番也。走笔至此，成一歌：

　　俗人皆如狗，狗苟何其多！醉来学狗语，醒来作狗歌，

　　狗岂能知我？跟狗没话说！狗说我是狗，我也笑呵呵。

　　昨日独看一影曰《彩凤伴金龙》。中有一大狗，状极骇人，殊不知此狗故作长鸣骇人耳，从不咬人，一 coward耳，，我总觉得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以其皆赫赫其外，coward其中，他们总是用背后中伤的手段伺机打落水“人”（非“狗”），可见你一凶，只消捡起一块石头作欲击状，他们就夹尾而逃了，所以我在社会中，始终主张“横着膀子撞”，不惧怕什么。

　　不打躬曲膝，

　　不装模作样，

　　有话就直说，

　　有屁就乱放！

　　敢冒社会大不韪，目前似仍以李某为第一，老朋友们仍拘泥太多，如景新汉在大庭广众中不敢抽烟等是一例也。……

　　我现在大力行“思想超人化，行为俗人化。”或说：

　　“思想人化，行为狗化。”

　　大力主张“如何过今天”，“如何使今天有生活情调”，反对回想过去，也反对为不可知的未来的事业等拼命，我告诉每个朋友都“别忘了今天！”

　　Here today.

　　Where tomorrow？

　　我再向你宣传一次罢。 Be ready to die tomorrow, but live as if you live forever!

　　四七、九、十九，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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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路上

　　马戈：

　　桃花路上没好处，

　　只有坟来只有墓。

　　这是电影《桃花运》里面的两句话，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你恐怕都在桃花路上走了一趟了，怎么样？今天开禁，五光六色的花花世界中有何艳遇否？女朋友不可老是在台北物色，要“到处留艳迹，四海觅芳踪”才是！不过此事之为利为弊视人而定，你有办法，又能把持得住，桃花路上即是“新乐园”，“双喜”临头之处必不在少，爱情之于你只有快乐，否则的话那就应了上面的两句话了，到头来黄土一抔，饮恨吞声而死，一辈子感叹女人没有好东西。

　　我二十三日清晨北上，故你斟酌斟酌看，写信度我不能在台中收到时，即仍改向台北投邮。

　　八月节真是希望你能冋来共度，三个牛郎（你、我、景）在一起，聊作长谈，不亦善乎？我很讨厌中秋节。因为前年中秋节的晚上我有一件风流的往事，故每逢中秋复至，吾甚不喜。在台中看《彩凤伴金龙》中谓“人生可纪念之日愈多愈好”，其然，岂其然乎？我倒宁愿忘掉过去的许多纪念日。过去快乐的日子已不复成为快乐，惨痛的回忆却仍然惨痛，对过去我的确不愿再想，想之无益，徒伤感情。（其实也不是伤感情，因为个人很坚强，感情是伤不了的，只不过是要支出很多坚强出来去抵制伤感的毒素而已。）

　　马戈之名甚好，在这鼠辈横行的俗人群中，多些“杀气”不也是很好叫？故吾反对汝之欲废此名，谅新汉亦皆不同意也。

　　你赞成我对×及广义的恨的哲学的看法，很高兴，不过你说：“我认为对过去的追忆只会令人愤慨和伤感，则不如化愤怒为力量，放在上面……”，这点我倒不太以为然，我觉得一码事是一码事，不可代换也不可转移，化恨为力量我倒不觉得有此必要，这是两回事，各不相涉，我不相信这些抽象的观念和感情可以厚此薄彼、削东补西地互换的。故吾最后乃宣判汝之此论为谬说。

　　小画家那里你能保险她可亲自收到此信？假若她没收到呢？女人固属可恨，然在情况未判明前，不可骤责以“不念旧谊”也。

　　四七、九、二十，敖。

　　寄上《爱力》一册，此书我尚未看，不知好否？萧启庆言不恶，故持以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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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情如此

　　马戈：

　　昨晚在榻榻米上成二打油诗：

　　一、不能“交通”者，

　　与之尚何言？

　　当记马戈语，

　　闭口可“免谈”。

　　二、谈将污吾口

　　休作狮子吼。（吾人思路高卓，人又热烈，佛言作狮子吼，吾人当之无愧。）

　　许由是吾师，

　　掩耳快步走。

　　今早接汝信及照片，此照片极可爱，憨态可掬，笑意迷人，比汝过去任何照相皆佳，你的确胖起来了，无怪大生痱子。可喜可贺也。看到它，我忽冥想你那大叫“教官早安”的神情，不禁大笑。

　　家里的一棵昙花开了，夜伴昙花，別府感怀，佛言“如优昙钵华，时一现耳”。忆及四年前一夜看昙花时见×之往事，亦昙花一现而已，浮云世变，沧海人间，若不带着几分勇迈之气以应之，一定被折磨得使人憔悴不堪。好在迩来心肠铁石，情不易感，泪不轻垂，大有古人所谓“痴顽老子”的气概，亦一佳事也。小儿女态太多并不见得可贵，且甚讨人厌，以其殊失英雄或丈夫气派也。张孝祥词：

　　孤光自照，

　　肝胆皆冰雪！

　　我现在颇提倡做一“用心霜雪间，不必条蔓绿”的好汉，昙花开了，看之而已，不愿因之生感，徒乱人意也。要之，凡非硬汉行径者，吾一律不复为之。寡情如此，宏祥以为是佳兆乎？

　　四七、九、二一，星期日夜，敖。

　　一觉醒来，花已谢矣，人生这样岂不是很好？只不过开一次，可是开得那样高贵，那样美观，那样不轻易，那样使人怀念、留恋，又何必要死开个没完？或者开一大堆？我又要乱用名词，姑名此为“昙花哲学”吧。

　　明早北上，此信当为此次返中给你的最后一信，今晚请张世民李善培吃盒子，真遗憾你未能参加，吾家盒子在此地小有名气。

　　来信使我想到这些大俗蛋们，他们了解的李敖不知是哪一个时代的李敖？大概是几年前的我吧？这真可笑。归来见一友，三四年未见矣，彼历述我当年之种种，许多吾皆忘之，孔丘说：“礼失求诸野”，我套此意曰：“己失求诸故”，此其谓乎，好象夜半的星光一样，我们看到的星光已是多少光年前的投影了，而我们所见的繁星，皆非现在的真面目，乃是历经多少光年才到达我们眼中的“故态”。这真可说是“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了！设想耶稣死后多少年人们才“了解”他，现在我们不为人所知，不足忧也，还是一任这些狗男女们妄相猜度咱们老子们罢。安知我们不是先知呢？当然我们比耶稣伟大得多，耶稣所持者一片谎言与痴人说梦耳，流风所及，千古一大骗局耳，传教者给骗子做骗子，信教者给骗子做奴才，此所谓宗教者也。余意宗教可取者乃在其片段之理论与箴言，总体言之，殊不可耐矣。佛书中之小掌故，Bible中之小隽语，皆颇有佳妙者在，还有宗教徒所办之事业如学校医院等亦功不可没，惟他们每藉施小惠以传教，此甚可耻，萧伯纳曾讥谓一手拿宝剑一手拿可兰经的传教方式是为你们所耻笑的，可是一手拿面包，一手拿Bible又高明多少？其喻甚是。

　　你该多了一个外号——“神枪手”，而我最近亦有一外号——“文化疯狗”，是第一宿舍中第十室中的一群厮们起的。

　　台中行一周已近尾声，生活平平而过，如此而已。

　　四七、九、二二午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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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情绪为何物

　　老马：

　　返北四日，一直为杂事缠身，迄未能以只字报汝，罪过罪过。

　　闻袁祝泰言你们曾一起聚玩，闻之忻然，我喜欢交朋友，也喜欢互给我的朋友们“皮条”，让他们也互相识为知己，“友天下之善士，兼拉皮条，一乐也。”

　　老景又索去四封你近日写给我的信，又扬言要写信给你，我他妈才不相信他呢!

　　昨日开始上课第一天，这小子又乱闹起情绪来，一脸情绪面孔，狂吸纸烟，我陪他乱跑，他说我也闹情绪，真是活见鬼，我现在狠头狠脑的，简直不知情绪为何物，例如昨日第一次上课就见×在教室中，只她一人，我也一人而入，教室中只我和她两人，后来又来了三位，此老李《中国史学史专题研究》之冷落场面也。吾视而不见，如无此人，真的，她已完全被我否定了，影子不如。

　　我昨早与姚老长谈，决定“跟”他做论文，我拟写一宋代妇女的題目。

　　陈彦增为“彦”，非“燕”也。你这糊涂虫，太马虎。

　　今日中秋，放假，你未能归，殊可遗憾。老景如此不得意，庄因如此得意，人间事真有不可逆料者也。

　　连日赴医院看×××病，本订于昨日开刀治其胸部外科，不料甫进手术室，这七十七公斤的大厮居然吓得面如土色，涕泗交流，血压也高了，脉搏跳至一百五十，群医束手，在其求请免开的情况下，只好又把他推回病房，全院医生、护士、病人、访客、工役、老妈子皆大笑之，其coward如是，吾亦大笑不止，实无法同情也。最妙者在其竟呜呜大哭，实滑天下之大稽！

　　大一的小毛头们对我这长衫皆不习惯，这一干人等似皆窃窃私语，投以奇怪之目光。昨在注册组前一女生极美，一直在注视我，朋友们说：“她在看你的长袍。”我答道：“胡说！她看的不是长袍，乃是我李敖！”

　　这次Logic与外文一及哲学一同组，不知能否有天鹅肉自天而降也。

　　我选了二十一学分，系老板几不准，在吾坚持下通过，别人选的很少，如胡蓉裳只选了十二个，系主任把论文给我保留，故只剩十九，我出门对景新汉叫道：“不要说十九，就是三十九老子也照修不误，适系老板走过，对我一笑，我亦报之一笑，老景亦为之解颐。

　　一开学，老景，×××等皆春心大动，真好玩。

　　王尚义见到，已转致你问好之意，×××尚未见到，见到时亦必代汝问好。

　　今晚赴王家（老头子生前的朋友）打牙祭，准备贼吃一阵。

　　四七、九、二七，中秋节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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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尽世间可笑人

　　老马寄来一近照，

　　胖胖脸蛋咪咪笑，

　　笑尽世间可笑人，

　　最后笑向我李敖。

　　教师节放假，在舍中大睡一下午，醒来衔一烟成此小诗，写奉马戈。

　　四七、九、二八，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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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仍与女人有关

　　开学后精神甚不稳定，心情时坏，万事俱无味，原因似仍与女人有关，修炼多年一至于此，除可叹外，亦复无言。南下之信近日殊少，歉然。晚收到，精神好时，再详书奉

　　宏祥

　　四七、十、一，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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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前信进一解

　　马戈：

　　今天是礼拜日，早上独赴木栅散步，归来午饭，现在写信给你。

　　首先我该抱歉的是：一周多来，我始终没写给你一封“像样子“的信，却一连收到你的几封来书，我的没写信原因你也许会想像到，当然你也不会怪我的。

　　我上次信中所说“与女人有关”一语，可分两部分言之：

　　Part 1

　　我选了老李的两门课，星期一第八节的《通鉴》和星期三第四节，星期六第七节的《中国史学史专题研究》，×也选了，我不禁觉得很不愉快，很别扭。事到今天，×跟我的关系仍是很奥妙，我对她并未“痛心”，但是却相当的“疾首”，她代表我一个多年来理想的破灭，同时代表我内心的一个大创痕、大烙印，——虽然疤是结了，可是在风雨之夕，仍是隐然作痛。总之，她象征了很多与我有密切关系的关系，诸如往日的欢笑与眼泪、信心与失败、怀念与仇恨，她之于我，始终不失为一个“精神上的刺激体”……

　　与其坚强与紧张，吃力，何如减少刺激？也减少因“抵制”刺激而花的力气，如后者岂不更善乎？老子言：“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点了火即使能灭（用坚强），何如不点火？善战者不战，最坚强者亦不轻用坚强，不知此论可成立否？

　　以上四七年十月五日写。

　　Part 2

　　这一部分是指“新欢”而言，我决定采取“真空放电式”，随时随地地发散掉，仍是能打拳者打拳，能踢脚者踢脚，随兴之所至，境之所处，任其去留了。如你所说，我在这上面比新汉、庄因皆好变，我亦随它变来变去罢，胡家伦笑我是物理学上的“布朗运动”，事到如今，我亦不得不承认了，我现在干干脆脆自命一个多变（尤其多Mutation）的不可了救药的人。

　　这些日子生活不好，奉书皆不正常，久未报只字，心中实不安。想马戈不怪吾也。明日起当恢复与汝勤通函牍之老习惯，想汝必乐闻也。匆覆

　　画室主人

　　四七、十、八，傍晚，敖。

　　再：小画家事如何，亦念念。

　　二爷今日为我介绍×××。

　　老李《中国史学史专题研究》已返掉。

　　新汉近日精神颇坏。

　　我精神只不过前后坏了几个小时，嗣后一直没坏，只不过是懒散耳。勿多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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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书谢俗议”

　　刘敞《今是集〉中有《陈亢龙〉一诗，中有四句是：

　　蛟龙随波游，耻与鱼鳖计。

　　击剑歌商声，捐书谢俗议。

　　我极喜之。不理会，不计较，不解释，不辩白，“非常之谤，不动于心，过人之侮，不形于色”，……这真是一种好态度——智慧的、有风度的好态度，抱着“耻”与计较的心情，把一切“俗议”“谢”掉，这是何等过人的心怀！她（他）不配让来talking about，这是何等傲岸与自洁！马戈以为当否？

　　四七、十、九，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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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狗与疯狗

　　八个多小时的火车，想你必已很疲乏了，何况三条汉子轮流同坐一个座位，那位黄显昌是我中学时代的老朋友，很有见解和才华，为本省同学之佼佼者，我从前呼他为“黄狗”，他呼我为“疯狗”，昨天看他一身黄裳，真是名符其实里外合一的黄狗了。此人甚好，可深交之。他有一个日本朋友，如今不知怎样了。

　　我计划一天花出一部分时间在学问上扎根，想可持之以恒。

　　四七、十、十三晨，敖问马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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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占打油诗

　　昔日宏祥今马戈

　　丘八大爷不好惹

满面红光扬长去

　　汉子三条送行者

　　宏祥昨夕归来，今晨又去，行前诸友小聚，李敖口占此打油诗，新汉为题戊戍八月三十日

　　（庄因改作“狐朋狗友呼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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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纵选举

　　马戈：

　　逻辑课有一哲学系一年级探得其名为×××者，瘦小清秀，冷然可爱，今日上午目之久之，颇爱之。

　　史学会总干事在我幕后操纵下，一三〇票中，罗思琳以一〇七票倒多数当选，不知她会不会找我算帐也。

　　托你告诉陈彦增及袁祝泰之言勿忘也。

　　四七、十、十四，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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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系总干事

　　首先代问宏武及显昌好。并告宏武他若不先给我来信，吾决不先给他去信，以吾为其老大哥故也。

　　罗思琳当选后，吾参观新旧总干事移交之镜头，不期她竟回过头来朝我恨恨道：“我决不放过那捣我蛋的人！”我闻而曰：“欢迎挑战！”不知此君日后当如何“整”我也，真可笑。吾现在盼华昌平能当选为副总干事，华昌平是我的人，如是，她将无法制吾矣。

　　四七、十、十五，敖问马戈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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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变反复

　　宏祥：

　　吾改写你写来的李白诗：

　　台北高雄长千里，

　　不及三君送我情。

　　袁天中在我幕后操纵之下当选为历史系四年级之班代表，我写至此处，被他看到了，用肘撞我一下，又打一拳。……

　　星期日旅行事又被我宣告取消，我性多变反复，忽想来此事太无聊，且麻烦。

　　老景以我之恋爱态度不当，昨日游说三小时，无功而返，这厮纯系一理论家，立论且荒谬不可行。

　　四七、十、十七，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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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军师

　　老景言看老马信，总要搞得一身大汗，以认汝字甚难故也，吾昨日决定消遣汝一次，因与天中合写一片，龙蛇交错，满纸涂鸦，想你看了一定为之叫苦不止也。

　　四七、十、十八。

　　黄显昌即是那天和曹宏武一起上车的那个人。

　　二爷事不出我所料，果然有小变化，昨日下午闷闷而来，经吾为之分析策划一番，始豁然开朗，吾笑其能“马上得天下，而不能马上治天下”，若欲长治久安，还得经常以西瓜为束修而向洒家请教不可，一笑。

　　四七、十、十九，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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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如牙刷

　　十月二十日诗：

　　三月换一把，

　　女人如牙刷，

　　但寻风头草，

　　不觅解语花

　　今日作诗：

　　冲决人间烦恼网，

　　如今我是乐天派，

　　人不我知我不愁，

　　你说奇怪不奇怪？

　　宏祥平安

　　四七、十、二一，敖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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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佛安可不读经？”

　　驳老景：

　　“任侠可致血滴子，使酒方成丹邱生，汉子成圣在修炼，成佛安可不读经？”

　　驳老马：

　　“千层浪里出好汉，酒色财气造英雄，百尺楼头劈小阁，伸出脑袋治新经。”

　　奉二老：

　　“众生失足在沟壑，我辈岂可泣路穷？寄语南北二老友：‘出山要比在山清’！”

　　四七、十、二三逻辑课上成三诗寄马戈。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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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一千

　　马：

　　老景现坐我旁边，

　　托我代笔问您安，

　　您猜我债欠多少？

　　前前后后共一千！

　　敖四七、十、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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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演说

　　来信谓与袁陈二公同游甚愉快，闻之甚为高兴，你们这些好孩子能在一起同乐或同怜，互结为知己，比之踽踽独行之×大博士××者，幸何如哉！

　　日前林语堂讲红楼梦，与二爷、袁小姐等同赴法学院聆之，林状殊滑稽，玩世不恭之态，溢于言表，笑嘻嘻地颇为可爱。

　　我近日颇露此态，一天嬉皮笑脸地，见人都爱开玩笑，独乐人乐，不亦乐乎？很可能成一滑稽派终吾身也。

　　四七、十、二八，敖问马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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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同乡会认我是会员

　　昨晚因筹备河北同学会在第九宿舍饭厅聚写布告，吾乘暇跑出，漫步至第十宿舍你的老房间里，见到你们房子的摆设也变了，人也变了，×××睡的是你的床，袁天中也睡在你上床了，——由门旁床一跃而至元老床，这厮真神气起来了。我昨晚想汝之心特重，见景向生怀故之情，岂徒然哉？

　　四七、十、二九

　　吾之玩世不恭状近日极甚，嘻皮笑脸，随时为之，吾所行处，每有嘻嘻哈哈之声，这种态度不知马戈谓我浅薄否？

　　宏祥平安

　　四七、十、三十、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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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自由主义者林瘟生

　　林瘟生如是无耻无聊，早在吾人意料之中，闻之徒增我之难过外，別无话说，当今之世，欺世盗名之假丈夫多矣，前人诗言：

　　举目览八荒，

　　谁为真男子？

　　舌下无英雄，

　　笔底无奇士。

　　林某人之谓也。我亦感而有一诗：

　　两面做人有瘟生，

　　热衷每欲逐东风，

　　一朝飘荡遇“明主”，

　　恰如屎花落粪坑。

　　台中一中小老弟谢君此次出而竞选代联会主席，其人尚非政客之流亚，彼举办一舞会，请一些能助其力之人，他来我处硬挽我去玩玩，他不善交际，把我拖去，盖欲使场面热闹一些也。我长袍入场，大家侧目，一眼看到谭凝晖赫然在焉。吾见跳舞一事实无甚趣味可言，尤以男士请女士跳时之丑态最为可笑，附庸风雅，强作斯文，煞是可观。我以玩世之态度看尽他们的真面目。散会后，主人把他们一一打发走了，独留谭凝晖请我送之，我却拒绝了。……

　　人人皆跳舞，

　　我独壁上观，

　　乐声方酣起，

　　男女正狂欢，

　　前后尽万象，

　　首尾总一般，

　　老子看厌矣，

　　很想抽支烟。（当时无烟可抽，甚不舒服)

　　说到抽烟，我又高兴了，吾每日必抽烟数支方能尽兴，此人生一乐，看白烟袅袅，心中块垒亦随之云散，吐尽腹中鸟气，淡巴弧之力不可没也！我愿终生乐此不疲，当然亦盼马戈与我有同好。

　　逻辑课上写此，不日当以一长信奉报。

　　四十七年十一月四日，李敖马戈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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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胡适

　　你这胖厮，二信初嫌吾太短，复怪吾函太少，吾实歉然，当把与你你长信以塞汝鸟嘴也。

　　写此信时，哲学系一年级之×××坐在我隔一排的前面，穿着浅蓝衬衫，浅褐毛衣，她很小，清秀如蒸馏水做的，因逻辑课与她同班，故得每周看二次，吾跟她有一手，不过先卖个关子，暂且不表罢！容于长信中说与你这厮知。

　　前晚赴机场接大博士，又坐三轮车，因想到上次一起去的一幕。博士胖了，先呼我为“李敖”，继则呼“李先生”，礼貌周到，一如往昔，记者问他太太何以未归？他说：

　　“女人家的事做丈夫的也搞不清楚，也管不了！”

　　四七、十一、五，敖问马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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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诗数首

　　一、乌来观瀑诗

　　当年初至看瀑布，

　　水复山重迷失路。

　　前度老子今再来，

　　世变浮云已非故。

　　流水呜咽若为情，

　　万语千言空自诉。

　　白练如雪下丛山，

　　一泻往史无归处。

　　二、戏耀祖（耀祖外号“大茶壶”）

　　千山飞急瀑，相看气何如？

　　泉水清可饮，不必“大茶壶”。

　　三、观瀑打油诗

　　此瀑浑何似？急泻下千山。

　　万里均裸体，裤子都没穿。

　　四、

　　芝麻大小事，一笑可了之，

　　吾本忘情者，向不费心机，

　　老眼空四海，哈哈又嘻嘻，

　　无人能愁我，包括赵依依。

　　五、

　　相望默无语，

　　去去复何言？

　　劳燕从此逝，

　　漂泊转冥頑。

　　六、

　　上帝所造皆鼠子，

　　抬头我欲笑天公，

　　冷眼白尽世间相，

　　漠然无语傲群生。

　　两日来成诗数首，录其六写奉

　　马戈先生乞指正并和其一二如何？

　　四七、十一、十一，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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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痴”

　　宏祥：

　　用信纸写信，表示有“长”的可能和意思，不知此信写到哪页为止也。

　　“只要前面有——

　　娉婷的身影，和

　　一掠飘逸的秀发。”

　　从诗来说，这是好诗，用字措辞都上选，不过论起“意义”和“背景”（尤其是“背景”）来，就大有讨论的余地了。我觉得你今日的大病仍在一个“痴”字，依我看来，“痴”的一个字义有好坏两面：

　　从好的一面来解释，是“傻劲十足”，

　　从坏的一面来解释，是“其愚不可及也”。

　　而你，马戈先生，却荣居后者，——这是我分类的，我非常抱歉。

　　为什么我说你是“愚不可及”呢？因为我采取了一种尺度来批评你的缘故，这尺度我名之曰“豫让的尺度”。豫让为智伯报仇，“漆身为癞，吞炭为哑”，百折不回，死生以之，但是被捕时却被人所笑，人家问他：“智伯并不是你最初的主人呀！你既以忠贞之士自期许，那么你对你最初的主人的态度难道够得上忠贞吗？”豫让的答话很巧妙，他说：“智伯以国士待我，故以国士报之！”而他最初的主人并未以国士和知己待他，他当然不必如此。假若“士为知己者死”是真，那么为不知己者死就未免太“痴”了！太没事找事了，太多余了，大可不必了！

　　诗经上说：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人家投以木桃，我报以蕃茄，太寒酸，太冷淡了！

　　人家投以木桃，我报以人参果，太过度，太不称了！

　　我们要做的是报以“直”（“直”，孔老二反对以德报怨，即此之故，他主张报以“直”）。

　　人与人相处要相称，感情要大体相当。太多太少都失之“痴”，“痴”是多余的！

　　不过，人投以木桃，你报以人参果，犹可说也；而当人家根本没投你以木桃，而你却乱报以人参果，就未免太“痴”了！太不可说了！

　　不客气的说，×和你的毛病就出在你的“痴”上！一切烦恼出于此，而结果呢？这些烦恼却又是不太必要的！——至少是大可以少烦恼些的。至少是不必再拖到今天的。

　　昨天看《断肠飘香不了情》，那男的责怪对他的苦恋不舍的伯爵夫人道：“你对我的念头只不过是狂想，是你发明的！”可怜的是，爱情最易使人发生“狂想”，“发明”出许许多多的奇迹与巧合，而将这些现象解释为她爱他，她对他不坏的举动！

　　敖。四十七、十一、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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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解情韵

　　马戈：

　　长信已粗成数页，日来牙痛，拔牙补牙，好不麻烦，今晨又去一次，大概还要两三次才有治好之可能。几日来长信未成，短片又停，实在歉歉，今与景午饭，谈汝颇久，景数年如一日，仍是老样子，不死不活的，经二×××者，一年前河北同学会开会时曾来，她颇为活泼外向，今过后即忘之，昨晚应商二×××之邀，与孙英善，×××，周弘等参加其生日舞会，一进门即见有一女孩子颇可爱，酷似谭洁力，俄而伊持一盘糖过来，向我道：“好久没看到你了！”我登时不知其为何如人，后猜是×××，果然。我为之心动良久，伊颇解情韵，迥异一年前之黄毛丫头了！我昨晚没跳，女主人请二三次皆拒之。这些日子精神颇愉快，吾半年多来几不知情绪为何物，迩来又好嘻皮笑脸玩世不恭，更得意有加矣。

　　四七、十一、十七、敖函宏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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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痴”又一章

　　昨午与新汉言：“我若跟老马说×××根本就对他没什么，他听了一定不高兴，老马的大毛病在于有时有太多的鸵鸟式的逃避现实的倾向，他宁肯曲解事实的真实情况而用以满足他的‘唯美’心理，这是他的大悲哀！因为人总不能整天做着梦，就算他老东西有办法，整日昏睡二十四小时，我也不相信他做的全都是好梦！”

　　我仍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还是要劝你“换个角度”来看事情，这是你我的大不同处，我太爱变，而你却不太好变，×的事情使我完全采取了另外一个“着眼点”，而×的事情却始终未能使你洗心换脑地采取一个新眼光，你仍是痴想，痴恋，痴闹情绪，痴歪曲真相，痴疑神疑鬼。

　　哎呀老马，可以醒醒了！

　　敖，四七、十一、十八。

　　看你这些日子给我的许多不算短的信，看到你的诗与近况，我真为你担点心，我知道你清闲的时间稍多时就要大闹其情绪了，就算不闹，不快的心绪也一定比忙时多。

　　你仍采澈底忘却×，殊令人觉得大不中用，你把她想得太高，故一旦发现她给庸人写信、为留学信教等等，就不愉快一下午，此殊非佳事，吾决定超度你一把，办法很辣，盖非“毒药”（非“良药”）不足以利于病也。

　　我的超度法是把我两个多月访×××送你的诗那一次的报告书附在此页之后，先让你看看再说，我觉得你有看看的必要。

　　你过去不要我寄的原因是“不敢正视现实”，那是怯懦的，我现在要你“正视”起来，与一个“丑”的人哪有什么“美” 的回忆呢？……

　　我现在寄上这封信，我曾仔细考虑过你看了以后的后果，我猜想它可能带给你一点小震荡，甚至是不愉快，可是，我宁愿有这个后果。林语堂在南洋大学时说得好：“与其长期闹头痛，还不如干脆昏倒一次。”假若这次不愉快能带给你一点“清醒”，一点“澈悟”，一点“改头换面”的态度，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和你最大的幸福了！

　　《马戈默思录》甚好，可多作，多抄与我，我不见得有意见，故亦不必逐条讨论，不过仍请照寄可也。你在默思录中说：“能够认识一切价值都是肯定了假定之后，你才能透视许多问题，达到高度的客观。”×××是被你肯定了的一个假定，可是你“透视”了吗？ “高度的客观”了吗？

　　林瘟生大文急思一阅为快，能为我寄上一册否？如有，勿忘也。此人之无耻虽在意料之中，然仍不能不愤愤，来书描述你们相会之状，甚引我之兴趣，我意此人不可交，去他妈的蛋罢！此事我告诉了××、××、×××，殊不知他亦支持瘟生所为，盖这些人是热衷之事功派，学以干禄避祸为主，故无论彼等学力多高，其人品仍是王八蛋也。

　　你弃武侠而就《约翰克利斯多夫》，是好现象还是坏现象，我却不敢说了，因为我也看了七八本《射雕英雄传》，颇不恶，没头没尾，不过亦引洒家入胜，马戈知我亦练剑如彼，乐之不疲，想有同嗜之感。奉劝若不能保险不闹情绪，还是少看西方小说为妥。多练剑，可助灵感与快感，飞刀取瘟生之头，漆之以为夜壶，不亦快哉！

　　陈小弟不搞哲学，却整日练剑，不过有我做室长之一日，任何人不得如你们那室那样着迷！否则鸣鼓而攻之！

　　景家小猫甚可爱，吾以一皮球送之。景家少爷仍一如往昔，精神稍稳定，几次约我去其家，我皆以事多未果。

　　牙痛需三百余元方能澈底治好，亦一可虑事也，已去书求援于老太太，尚不知后果如何？

　　又来一诗！驳你也——

　　哪有安琪儿！

　　都是“女魔头”！

　　每见一美女，

　　立增一分愁。

　　论文事姚老劝我改题作元好问之思想，其意似欲使我与胡博士和姚老自己之研究计划配合起来，吾殊不愿，李敖岂此种人哉！吾决定做一题目《宋代婚姻解消之研究》。

　　请你速烦宏武为我将此题译成德文寄来，越快越好。此题吾颇饶兴趣，连日搜求材料，动手动脚，身心颇有安顿处。人生快乐的条件之一在“时时有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想研究”。你说：“……旧的幻影不消，也不是件好事，也许应该忙些。……”此论甚是。

　　你的墓园诗我不批评了，再批评你恐怕要恼火了，不过此信为景新汉看到，留条嘱我“写信斥之”，以你此诗殊要不得也。我们二人对尊作批评皆在诗意之不可取（指你对×之态度），并非指汝之文字技巧也。

　　好久未能以长信报汝，今日幸能最后草成，都二十页，想能对你少有波动，——还不知是好的还是坏的。

　　今日来书谓恢复“严肃之态度”云云，闻之怅怅而已，只是希望你快乐就好，不管是采取哪种态度。

　　写信给梁溪，述我问候之意。

　　Thinking aloud与手勤记札记，皆在所必需，早该如此，盼你能多写点默思录出来，上比美奥里略大帝之默思录，不亦善乎！

　　昨赴法学院顺便看×××，她打招呼致意，然已不若日前之可爱了。

　　留学试尚无消息，说admission取消，详情随时打听留意，勿念念。

　　小妖姬女店员皆可一扯，勿忌讳，彼与×有何大不同也哉！（此句若有冲撞，望勿怪。）

　　四七、十一、二十敖打住于此。

　　问马戈先生台安时绥武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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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炒饭

　　在景氏新汉的台灯下；李氏敖书奉老马：

　　胡蓉裳处我早就说你可写信给她，她的地址是：“台北云和街十号”，可速往通函牍也。

　　今日为×二十岁生日，吾颇不乐，午后即来新汉这里消磨，往事颇历历现于吾心，时为不快。

　　劳动宏孝不好意思，我今早无事，将三十元领出后，连同你给我的信一并封入一信封里，携往府上。适宏孝不在，伯母言已接汝信，我把封好之信交给她，她没有问什么事，我只说是有关我们三人的小事情，她留我坐并吃饭，我皆谢却之，其情可感，请代于家信中致告吾谢意。（你给宏孝信只有信封，没有信。）我这两天有感冒倾向，经吞服“伤风克”，只嗓子嘶哑而已，幸未扩大。

　　论文很吸引我，消度了我不少的时间。题目再改为《宋代婚姻解消及其约制》，颇遭吴相湘等人之激烈反对。昨日上午他还责我以“自掘（非‘绝’）后路”，我笑而不答。

　　刚与新汉同吃蛋炒饭于其寓，小谈甚欢。现在他在刷碗，吾听田园交音乐而作此书。以下是逼新汉写的：

　　李敖今日来舍下，盖逢×小姐双十芳辰，虽强作笑颜，然不欢之情仍难遮掩，我除贬降×某价值以外，无言以慰。这厮论文事，不知告你也未？姚老望他改题目，他断然拒绝，非作宋代婚姻不可，我说他是要藉此机会一发胸中多日闷郁之气，你以为然否？他亦不否认，然厚颜以左丘失明而作国语，司马受腐而作史记自嘲，作什么题目无关紧要，但如与老师们闹别扭，则可能影响他的研究所前途，吴相湘谓他“自掘（‘绝’) 后路”不为无理，但此人强绝，我不能劝，我知你亦不能劝，奈何！庄因日与人猿为伍，吾人面倒常见，但少在一起，我生活尚佳，开始忙论文，本有大志，今已感灰心，译书一册以搪塞之，台北气候日冷，但对心情有益，盖可使之冷冻也。闻君“侠”心未断，今得伊人在美地址，思有所蠢动，我等颇关切，望三思而后行。

　　李“厨”强自称能，炒的蛋炒饭难以下咽，我勉强吃下两碗，盖不欲扫其面子也。下次你如有机会与他同食，而他又欲炒饭飨你，望你千万婉拒！

　　以上新汉作书，形似搪塞，然已勉为其难矣！口占一首奉马戈：

　　今晚入厨下，

　　一用四个蛋，

　　老景做助手，

　　同炒一锅饭。

　　这厮说好吃，

　　狼吞又虎咽，

　　三碗蓬莱米，

　　转眼都不见。

　　民国四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晚七时半，音乐声里，茶水杯旁，老景贼眼睽睽下，李敖写信寄南下故人。

　　关汉卿《四块玉》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

　　李敖改作：

　　荡妇是她，

　　王八是我，

　　说什么！

　　老景怕你误会，因此我特别声明：“王八并非指你。”

　　一、真真假假，

　　二、聋聋哑哑，

　　三、疯疯傻傻，

　　四、王八是我，

　　五、我是老马。

　　你若不气，此诗就寄给你，此五句名曰《王八弹词》。第一个“我”字乃新汉自谦之辞，第二个“我”字才是阁下，故“王八非老马”，或“老马不是王八”。

　　吾二人大笑写成此信，玩笑之作，不登大雅，宏祥勿怪。

　　敖、新汉再顿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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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诗

　　李敖做的：

　　来信勿提“侠”，

　　提“侠”太肉麻，

　　人家天上飞，（——远渡重洋）

　　你却地上爬。（——匍伏前进）

　　庄因做的：

　　这诗该他写，

　　他却写不成，

　　夹尾缩头去，

　　佯说肚子疼。

　　景新汉做的：

　　李敖出口总不逊，

　　庄因热爱袁×真，

　　老景没有正事干，

　　有劳故人多问讯。

　　景新汉/李敖/庄因四七、十二、四，有志一同。

号外好消息：另一长信即将飞至，可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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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哪里有这么大的抗酵素？

　　宏祥：

　　刚自南港抄论文材料一天归来，看到你的明信片及张世民结婚的请帖，我决定于十三、四日返中参加他的婚礼，顺便查一下台中各图书馆的材料。

　　昨日一片亦戏谑颇甚，勿怪勿怪。

　　后天（星期日）十二月七日为我认识×五周年，准备下午大看电影，夜赴景家聊天，以遣吾怀。

　　我近日颇好，为论文忙，为朋友忙，为嘻皮笑脸忙，为读你信忙。很愉快。你说你的生活也很不错，那真好，可喜可贺，如生活能过得好，即使如你所说，用“幻想来调剂”，亦无不可也。

　　二爷事太麻烦，连日为其细心诊断，用力参谋，那袁妞儿对其甚不坏，只是女孩子人大心大，未免受环境影响而趋于现实耳。环境既是“一噢十休”，女孩子哪里有那么大的抗酵素？

　　你给胡蓉裳写的信杀青否？我最近亦好久未见她，每周和她没有一堂课是相同的。

　　胡老头本月十七日六八诞辰，我成一词——《好事近》：

　　哈哈笑声里，六十八岁来到，看你白头少年，一点都不老。

　　寿星说话不妨多，喝酒可要少，不然太太晓得，那可不得了！

　　这词盼你不客气的修改，并请问：你的意思是否我可把这词寄给胡老头儿？会不会得罪这厮？姚老头儿见了一定骂我“大不敬”！

　　BB大〔广告〕像我赶去看时，乳房及臀部阴部已被警察干涉，另贴数字于其上以遮之，《女人征服男人》已看过，还不错。

　　为了怕你“奔袭”台北及少“急得大叫”，我还是多去几信去“安抚”你这汉子罢，老景懒得像只乌龟的头，二爷忙得像只叫春的猫，他们都不给你写信，只有我来提笔了。

　　四七、十二、五，夜、敖。

　　李敖这厮整天嘻皮笑脸，谁能像他顺手胡写，顺嘴胡诌？明天与景、李合作一片并每人打油一首；我因有事临时他往，殊不知那厮骂街不够，占住了洒家地盘，马戈且勿责怪。袁妞事多麻烦，我这个性子怕要向你看齐，温情些个了。今天与她扯了一天，在形式上今后当有些许改变，又在我本质上（本身行止上）开始加些新的抗生素，她要求得紧苛，我也就不得不谨慎些个了。李敖昨晚供我小计，乃赏那厮面一碗，鸭腿一只，在妞儿身上已经拮据，今后还得经常施惠这厮，別无他法，只有准备缩紧皮带了。

　　久未给你只字，过意不去，不过看了你给李景的长信，也颇惊恐，万一我也被摊上一份，你怕要到寒假才能接到我信了。最后消息：有关我详情三五日内定有飞书告你。

　　庄因雨夜过敖所附笔，并问马戈近好，十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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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个“最后一次”

　　宏祥：

　　现在去治牙，在台北市公共汽车站台大分站前写信给你：

　　宏孝第二天晚上到底又来了，说是专程来谢谢我，这孩子太周到了！

　　台中行准备玩四天，星期五早上回去，星期一晚上返北。……

　　罗曼罗兰之英雄论甚是，比卡莱尔之《英雄与英雄崇拜》高明多多矣。“袍哥”与“长衫客”二名吾皆反对。禁用！

　　你的《依依词》甚好，我那本《依依词选》未收进。……

　　你信封上的毛笔字，我“睁开眼睛”看过了，我觉得还是“闭上眼睛”看好些。

　　二爷、新汉及我对你那首《我慌啦》的诗无不叫绝！妙诗也！

　　中央研究院需要论文数篇及院士、评议员两人以上之推荐。我觉得于你太不合适了，并且现实的困难又太大，我主张你一心一意的做留学的打算，别再三心两意！

　　你给×的信，老实说，我实在不赞成，即使如你所说，你的态度是强硬的可是那又有什么必要呢？我愿意武断地不客气地说，凡是自我跟她谈过以后，你再对她的任何表示，我都觉得不太好的，没有必要的，我真不晓得你有几个“最后一次”？我那天是代表一个“最后一次”去的，×一定奇怪怎么那“最后一次”以后又接二连三地来了“最后一次”呢？因此，我对你寄来这封信，虽然有你赋予可烧掉的权利，我决定还是把它保留起来，我的固执的看法率直奉陈，请马戈勿怪也。

　　裸体画有何难哉！不日为汝寄一批去，保证比袁祝公的好！此祝马公得意如蝴蝶。

　　四七、十二、十，敖。

　　你的实习值星官做得甚可爱，憨态一定是可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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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没写完的信

　　宏祥：

　　昨日午后与新汉大谈我们的前途问题，颇有所得，现在把结论整理出来，写给你，请你过目：

　　一、我感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那句老话真是不错，而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几千年来受了“轻商主义”的毒，都不重视“钱财的力量”，不知道庞大的财力对文化思想的贡献，我深觉思想的传布有赖于经济的基础，孔丘之学的畅行，富商子贡的功实在很大；又如法国伏尔泰之多财善理财，于其生活之安静与学说之广被实在有不少助力，因此我主张我们真不妨做“文化商人”。（台北文星书店及敦煌书店的主持人即此类者，他们比普通书店的老板们高明多了。）

　　二、开明书店与新月书店之创办是我们最好的前例。惟新月书店因不善经营，故徐志摩死后即倒闭了；开明书店则蒸蒸日上，其基础虽远不如商务之雄厚，然其主持人之水准眼光与出书之精审则非商务所及，盖“文化人”之开书店与“商人”之开书店在本质上究竟是不同的，水准上当然也是各异的。

　　三、总之，我们先要想法筹一大笔款，它的来源包括：

　　1.储蓄我们每人的收入的一部分。

　　2.分摊募捐。

　　3.用其他方法赚钱——其实“取之不伤廉”的行业我们皆不妨客串，年来“协志工业振兴会”出了许多书，此种商人甚可佩，他们是商人——经商，附带附庸风雅一番，资助一点文化事业。

　　而我们却要经商，学者——文化事业，要之，赚钱资助我们的文化事业，该是我们的重要手段之一。

　　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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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给马戈的五十封信》

　　十年以后当思我，

　　举国若狂欲语谁？

　　——梁启超诗

　　整整十年前，认识了马戈。

　　那是一九五五年的暑假以后，我刚自动退出台湾大学法学院法律系司法组，重新考进文学院历史系。在历史系的迎新会上，马戈以二年级老大哥的身份，欢迎我这个一年级的小毛头。我还记得他那时的身分是史学会副总干事，穿着一套旧的黑色中山服，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刚被开革的特务；但是稍谈几句，便感到他的气宇不凡，至少面对历史系中满座的混蛋来——如果你还想挑朋友的话——你不得不接受他。

　　就这样的，马戈慢慢成为李敖的朋友。此后三年中，图书馆、小饭店、弹子房、电影院、青山绿水之间、酒瓶坟场之侧。……常常都是马戈李敖共同消磨青春之处。我们最可怀念的经验是常常几个朋友，半夜三更，在台大校园草地上，东倒西歪，清谈终夜。我们偶尔也开小孩子式的玩笑。有一次，陈彦增和我，曾在夜里三点钟，躲树丛后面，等马戈打弹子回来。不久他走到我们身旁，我们忽然以衣蒙头，一边跳一边装鬼叫，颇使马戈吃惊不小。幸亏马戈还算是身强体壮小有胆子的家伙，若换上別人（譬如说沈刚伯），一定吓出小便来了！

　　马戈在一九五八年暑假毕业，到南部受预备军官训练。他临走时鬼叫：“离开了老朋友，太寂寞！太寂寞！拜托千万多多写信。”我是嘴巴最刁心肠最软的人，只好不辱所托，大大的写了一阵子信。等到第二年，我也毕业了，也到南部接受预备军官训练，马戈却懒趴趴地，躲在台北纳福，很少管别人寂寞不寂寞了。——这是马戈的自私处。马戈还不算是一个自私的人，但他比起我来，实在自私。

　　由于个人演化方向的不同。我和马戈在友情上的逐渐疏淡，一点也不足奇。这点至少还证明了我和马戈两人，至少有一人是进步的。马戈出国以后，气宇自更不简单。我在《文星》时代，他还寄过五篇稿子（《血色鲜红的美国姑娘》、《美国南方的黑人》、《我再来时》、《费城行脚》、《地下的纽约》），都是清新可喜的文字。这两年来，由于人世的变化，我们更疏远了。十年的友情像一颗逐渐暗淡的小星，我们只有靠可怜的“心灵感应”，去维持它的余光了。

　　十年来，我在台大的朋友们，有的自杀了（如华昌平），有的愁死了（如王尚义），有的坐牢了（如魏廷朝），有的带着渺茫而残余的理想，跑到西方追寻一个新境界：他们有的在为衣食奔走之后，还维持基本调调而不衰；有的却落草为洋，在自由民主繁荣的社会里，做一名“太平犬”或“自了汉”……不论大家升天或入土、守死或放洋，朋友们所遭受的苦闷，都是一般知识人所遭受的普遍苦闷。际遇和解脱方式，自然尽有不同，但是大家这段“宿缘”，却多少使生者怀念。

　　做为一个代表性的人物，我这个文妖式的怪杰，可能已是台大清谈派的唯一残存者。五年来我在文字海里兴风作浪，声东击西，总算还不失我“清谈救国”的老毛病。事到如今，连我这种最稳健最低凋的书生报国方式，也不受欢迎。我也只好暂时休息一阵。

　　无论如何论断，我必须说，我是台大清谈派中，十年来唯一“没有出息”的痴汉，也是十年来唯一不改“狂奴故态”的蛮人。所以我说，我是一个顽固者，我在十年前就确定了我的人生方式，十年来的许多思想趋向和言行历程，几乎都在宿命和谶语轨道上行进。十年前我所想象十年后的我，我已把它一一挤兑，可是所能听证的朋友们，却已一一浮沉星散。浮者自然爬得高，沉者自然摔得重，只剩下那不高不重的滑头分子李敖之，仍旧半夜三更，独自故作壮语，津津乐道他是一个“立小志的完成家”！

　　为了没有职业，混几个小钱花花，我现在把我在八年前三个多月里写给马戈的五十封信，稍加删节，统一发表。这里面只限于我给马戈的信，大多都是在情绪飘荡下，随手写的，自然许多都不成意思，荒唐可笑，自然也不表示全是我今天的思想。有兴趣仔细读我旧信的朋友，当然多少可从这些信中，抓到李敖思想与言行演化的痕迹，这些痕迹除了有“混几个小钱花花”的“价格”外，并没有多少“价值”。如果硬要挖出点价值来充数，姑且可说是一百年后教育史家獭祭的好材料。他们也许可以从这些信中，推想一个一百年前台大坏学生的虚无生活和坦白生活，从而下这样的结论：“钱思亮统治下的台湾大学，竟是这样的腐化！”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以两小时半包烟，一气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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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李敖全集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