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
- 目录
- 虽非冤家,却也路窄(潘毓刚)
- 真实的历史·素朴的记录(杨尔琳)
- 可爱的家伙(刘耀祖)
- 写序,不能也不会(施珂)
- 谈吐正如同他所写的东西(陈瑞洲)
- 《预官日记》序(陶英惠)
- 《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引言
- 横槊集·1959年9月
- 横槊集、插羽集·1959年10月
- 插羽集·1959年11月
- 插羽集、金戈集·1959年12月
- 金戈集、杀气不脱集·1960年1月
- 杀气不脱集、双枪少尉集·1960年2月
- 双枪少尉集·1960年3月
- 双枪少尉集、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1960年4月
- 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1960年5月
- 1960年6月
- 1960年7月
- 1960年8月
- 1960年9月
- 1960年10月
- 不与集·1960年11月
- 不与集、兹疑录·1960年12月
- 澎湖日记·1961年1月
- 澎湖日记·1961年2月
- 退伍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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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非冤家,却也路窄(潘毓刚)
李敖冒“通匪”之嫌,要我为《预备军官日记》写个序,通常作者都喜欢找个比自己有名的人写序,而李敖找知名度远不如他的我来写,算是保持他的一点反传统性格吧!在他日记里有一首祝我寿的歪诗,里面提到不知为何在台大时没认识我,相见恨晚,其实我在台大校园早已见过这位身穿长袍,阴阳怪气,类似青洪帮的人物,只是我那时不喜欢管闲事,对这种人物不屑去打听他的姓名罢了。虽非冤家,却也路窄,受预备军官训练时竟和他同一区队,他喜欢高谈阔论,哗众取宠,引起我的注意。接触多了觉得他倒见多识广,有时谈吐也不俗,且颇具娱乐性,尤其他的黄色掌故和笑话颇能解除一些军中性饥渴的苦闷,对他渐生好感,而且他反传统的性格顽劣得可爱,所以与他交往就慢慢多了,尤其每次被派公差去观赏劳军晚会时,在下面和他聊聊天,可以不看台上无聊的节目,因此增进了不少性知识。李敖说郑清茂、小猴和我等人常偷看他的日记,那完全是他自抬身价的说法,至少我从没偷看过他的日记,都是别人传给我看的,我相信别人也没主动去偷,而是李敖纵容或挑逗他们去拿来看,以达到他哗众取宠之目的。日记里确有不少精彩记述,但也有许多并不很确实的地方,读者要以严谨的态度来读,才能防止他伪造历史。例如他说我不喜欢洗澡,与小猴同性恋(其实是他自己喜欢吃小猴的豆腐,解他军中无女人玩之苦闷),完全是有意中伤,怕我抢他的女朋友。李敖的女朋友们(不管是过去的、现在的或未来的)请注意听着:本人卫生习惯良好,且无艾滋病,千万别上李敖的当,是以为序。
1988年1月15日
由Amsterdam至Boston的TWA Flight No.815飞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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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历史·素朴的记录(杨尔琳)
在台湾,一个身体健康、没有特殊免役原因的适龄役男,几乎没有不入营当上一长段时间的兵的。想到当兵这件事,在大的所谓国家安全、群体意识塑造上所占的地位,小的所谓个人生命历程、家庭生活中所占的时光,相信无人能否认它是关系重大的。
自数十万“国军”陆续进驻台湾地区,以及接续推行兵役制度以来,转眼将届四十年。四十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想想看:在这四十年中,多少人已因尽“国民的天职”进出了这个军中社会?在这四十年的进出之中,个人、军营、家庭、社会之间,相互所产生的激荡、推动又是如何?尤其是我们的军中社会极为特殊,而在军中社会以外,却是看似平静实是暗流汹涌。
如此影响深远广泛的事,是应该有人予以记录、传达、反映的;否则,岂不又为历史留下一片空白?又为时代添加一桩遗憾?但是,做这件事谈何容易?他需要具备一些条件,例如:强烈的历史意识与文学修养,亲身的参与和现场的记录,融合适应的本事与客观允当的论事,以及克服艰困的写作环境的能耐与毅力等;否则,所留下的记录,恐怕是难称得上真、切、透、活了。
这种或可称之为历史做见证、紧扣时代脉搏跳动的工作,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从事的;尤其是只求赶快平安度过、怕惹麻烦的人。但是,是意料外也是意料中,大家看到在预备军官第八期里面,有人在做这件工作——此人就是李敖。
说是意料之外是就常情来衡量的。军营里的生活,一般说来是繁重与不安定,特别是在战斗部队担任基层干部的人。如此,你小子如何找出时间、沉下心、不嫌麻烦,做持续的写作?尤其重要的是,你准备写些什么?说是意料之中是对认识他的人来说的。他一向是写个不停的,换了与原先相异的环境,他怎么可能舍得不写?而且,对于稍微认识他多一点的人来说,他不仅能克服环境上的困扰、不便与障碍,还能写得很好,可以满怀信心,拭目以待。
何以这么说呢?道理揭穿开是很普通的,但是却不见得是一般人所能具有。
首先是他的智识领域极为广泛。别的不好比,至少超越他周遭的年轻人太多太多,使人惊异他怎么知道这么多?读了这么多书?他又健谈。这就自然产生了吸引与结交朋友的条件。智识多,自然论事较为均衡、客观、公允、通达。朋友多,自然了解众生众态,未与社会脱节。当然,这不是说他聊天无边际,交友无原则;事实上,他是极为珍惜时光与讲求交友原则的。
除此之外,在个性上、人格上或做人做事的原则上,他另有吸引人之处。他待人非常热心、诚恳、大方,反过来说就是不冷漠、不虚伪、不小气,可以这么说,这就注定成功的当了一名小排长。这里不妨稍对大方解释一下:来台湾后,他没有一天不受穷困折磨,但是从未显露寒酸、计算之相;朋友相处,付钱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他。他率直、有担当、能为他人着想,这也就贏得了士兵与官长的敬重与照顾,所谓得道多助,否则小排长的工作哪里那么好干?更不用说当了优秀的小排长?他还有侠气与充分体力。热诚、担当、绝不怕事、乐于助人等综合的表现可以称为侠气。在一个众家好汉会集、讲打比力的地方,没有侠气还真是讨不到某些人的信服呢!至于体力,须稍做解释,在中学时,他颇醉心于形体美,那时台中一中的运动风气很盛,有些人更是热衷锻炼,相互比较肌力,他曾是兴趣甚大的一员,所以,若是没有一些老底子,变成老病号,这个排长也别干下去了。最后还要再强调的是他处逆境的“天才”。他是个感受敏锐、是非强烈的人,一生很难说有世俗所谓的顺境,但是自我进入台中一中就读,以至同时退伍找到饭吃,约十二年的时光中,他从未表现消极、颓废之态,从不丧失做人做事的原则,笑容与笑语似乎永远是挂在他的脸上与嘴角,并能感染别人。他的内心深处应该是寂寞的、孤独的,只是他已把它化解为个人的事了。一个人能在任何逆境下维持一个本态的自我,这种“涵养”功夫,只能失礼、戏称之为天才了。
说出这些,不是无聊地在吹捧一个名人,或替什么人辩护什么,以强者自居的李敖,一向也不期待这些、也不需要这些,而是从正面解释,他所具有的条件、特质与撰写这本日记的关系。至于逸出日记以外的种种,则非寡闻、见陋的我所能过问了。
军中在那时是一个很特殊的社会。与今日相较,明显的可见有三项不同:第一、基层有百分比甚大的老兵,年龄足以当充员官兵的父兄。他们各有一本说不完的当兵老账,带领他们,已不是技能,而是升高到艺术。第二、操练极为繁重,随时准备挥军西上,“光复大陆”。以我所属的那一师来说,在“襄阳演习”时,竟然要表演武装游泳渡河,在新店溪上演练个不停。虽然不是全师,也吓人一跳。第三、是待遇偏低,物质生活极端困乏。在这样一种状况之中,担任基层干部的艰辛,可想而知。而那时预官资格的取得,是靠大专学历,不需要考试;入伍后,各人有各人的打算、各人有各人的处世之道。这种官到了部队,能不教人头大(“大头兵”“大头官”)、咒死咒活(“死老百姓”“活老百姓”)者几稀。李敖这个怎么看也不像西点军官的多感多才大学生,竟然能派到基层,竟然还能适才适所,真是几稀中的几稀了!
由于他的出名与坦荡,加上他本来就不打算隐瞒什么,所以他的日记在撰写期间,很多人都侵犯过他的“隐私权”看过。在朋友间也常见传闻。他做的是客观事实的报导,所以真。他很能把握写作的素材,所以切。他写的虽是层次甚低的营房内外生活,但是却能由小看大,导引人做字面以外的心领神会,所以透。他的文笔非常简练节约,用来写实,不论是七情六欲或记述事情,都能使人看起来不烦、不累,所以活。因此,虽然原来可能只是当时实况的记录,现在看来已可说是另具特色的文学纪实了。自然,里面原先一个个的真人姓名,如今也已随时间而转化为文学作品里的姓名符号了。
同居一城,数年难得闻问一次,突接电话,告以近年自行连续发表的预备军官日记,将荟萃成册出版,触动往日老同学,老战友情怀,不免要提笔发抒一番,是耶?非耶?由他李敖老哥自行去衡量吧!
1989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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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家伙(刘耀祖)
李敖要出版预官日记,也要本人写序。本人文笔不顺,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写。
一提起李敖,不少人的心目中认为他是很喜欢挖人家疮疤、打官司的大坏蛋,其实他是相当有正义感的可爱家伙,因有正义感,不怕权势,敢打抱不平,所以也得罪了不少人,也吃了漫长的免费正义饭。所谓可爱的家伙,他讲义气,够朋友,绝不会暗箭射人,他不但眼睛不会往上看,有时还会往上瞪,另一方面他很健谈而幽默。
略述预训班时的旧回忆二三。
有一次队中讨论会时,李敖的讲题是“万华宝斗里的经济价值”。才子满肚子学问,讲得有条有理又有趣。其次是打野外,行军途中,旁边有队友问他:“李敖你最近有没有女朋友写信给你?”答:“有一位。”问:“是不是以前的那位?”答:“不,是一位老女人,就是我母亲。”
最后是步校要结训时要每位队员写遗书留在步校,当时李敖写的是:“若阵亡,臭袜子送给队长,骨灰送给女朋友植玫瑰花。”
1989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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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序,不能也不会(施珂)
敖之的《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快出版了,要我写序。我说:“写序,不能也不会。”敖之说:“大家都写了,就差你了。”
在步校,敖之与我同一区队,下了部队,第十七师。晚饭之后,常去找他“侃大山”。有个中尉参谋希望我介绍几本“课外读物”,我就跟敖之商量。他建议:何如“无灾无难到公卿”,此事乃作罢论,退伍之后那位中尉还带我去大直的工兵学校看过“汪先生”。
师长是汪敬熙,训话不离两个主题:“守纪律,爱武器。”上校而具儒将之风,一口北京话,真想跟他拉个老乡。
这些陈年往事,本来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最近报载:“江南案”主角陈启礼、吴敦、汪希苓个个风风光光的出了狱。从汪希苓又想到了敖之与我的老长官汪敬熙,再加上蒋氏三代,这些人都可真的是“名垂万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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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吐正如同他所写的东西(陈瑞洲)
今(1992)年元月23日突然接到李敖的电话,真令我又惊又喜。自1960年春,我们在凤山步兵学校结束预官训练之后,就不曾相见,但时常听到他的消息,阅读他的作品,也时常想念他。在这漫长的三十二个年头里,他那种不畏强权,为自己的信念据理力争的风骨,极令人敬佩。
读者诸君,你可想知道这本《预备军官日记》是如何产生的?
李敖有着过人的精力,善于利用空闲,而且非常勤快。
我和李敖同属预官八期第九队,在二十四周的训练期间,我们吃饭在一起,睡眠也在一起(他七号,我八号),天天见他写日记。
他随身携带日记本,遇有休息时间,就从军便服里取出日记本用心记载,见他创作快速,文思泉涌,队上同学给他一个绰号——鬼才。
夜晚熄灯后,时常看见他打着手电筒看书或写日记。(或写情书?)
李敖的谈吐正如同他所写的东西——风趣、幽默,而且极富机智、思想。他所写的白话文似乎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1992年2月20日于台中东海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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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官日记》序(陶英惠)
1959年8月至1960年2月,我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预备军官第八期接受入伍教育,被编在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一排。报到时,发现排长是在济南第一临中时同级不同班的老同学马葆庭,真是非常高兴!他陪着我领军服、找床铺位子、理发,表示热诚的欢迎。不料在换上戎装、剪掉三千烦恼丝之后,老同学立即板起面孔对我说,他是排长,我是列兵,在受训期间,要把同学的关系搁在一旁,令我不要“以特殊自居”。我迟疑了一下,立正答“是”。从这一刻起,便开始了为期半年的训练生活。我一向不是调皮捣蛋的人,对马排长的翻脸不认人、立即“划清界限”,感到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侮辱!
记得在开训不久的一个星期天,不但不放假,还要去挖防空洞,回营后去用餐时,排头刚华民兄因脚部受伤,行进间影响到队伍的整齐,马排长为树立威信,罚刚兄绕操场跑步,大家深感不平,于是全队罢吃,以示无言的抗议,引起了一场不算小的风波。结果校长张立夫对马排长的处理不当,在周会时当众加以申斥。自步校入伍教育结束,至今已三十二年了,我与马排长的长官、部属关系早已不复存在,而被他搁置的老同学关系,也一直没有恢复。往事如烟,因为当时未留任何记录,时间及细节都已记不清楚了。
第九队中藏龙卧虎,共有一百一十四条好汉,在预八期是大大有名的。上述“罢吃”风波就是一个例子。三十多年来,众好汉各奔前程,从那本泛黄的同学录中,可以找到很多出类拔萃的人物,如丁邦新兄,由于在学术上的贡献,于1986年当选为中央研究院人文组院士,现在美国讲学;王德毅兄为台大名教授,著作等身,是研究宋史的权威学者;刘玉春兄则是一位成功的教育家,现任台北市最有名的建国中学校长。但真正“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的,恐怕要数李敖之兄了。
我与敖之兄系台大历史系同窗,他是有名的才子,经常跷课,在校时难得碰到一次面,更少交谈。没想到在步校又与他同队,每天却是形影不离,因为军中与大学不同,他是无法“跷操”的。他在步校的趣事和糗事真是太多了,我无胆秉笔直书,以免构成“诽谤”后对簿公堂。不料他当时留有日记,而且还要印出来公之于世,在我来说真是求之不得。因为从他的日记中,可以像进入时光隧道一样,看看他当年如何调侃我们的队职官,特别是那位忠厚老实的指导员于建业,他对敖之兄毫无办法。在同学中,被公认为大哥的施珂兄,被称为施大哥而不名,的确是大哥的样子,与时下“大哥”的含义绝不相同。潘毓刚、钟毓田、侯樾仁几位客家老乡,每到就寝时,便在我的两旁用我听不懂的客家话谈个没完,扰人清梦;而我在行军时,总是与并排的杨尔林有说不完的话。至于敖之兄那些“特立独行”的言词和动作,在严肃、枯燥、又疲劳不堪的军中训练生活中,也确曾发挥了一些“解乏”的作用。一想起当年的琐事,顿时感到又年轻了一些。
人生如果能与“名人”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我与敖之兄曾同窗,又同服兵役,诚如吴相湘师所常说的真是“三生有幸”!他大学时期的日记早已梓行,现又将其预官日记出版,吾人将可从他这两套未成名时的记录中,了解他早就与众如何的不同,进而可以为他后来曲折起伏的原因,找到一些答案。
敖之兄坚嘱为其预官日记写序,固辞不获,只得拉拉杂杂聊写数语。能够在“佛头着粪”一番,也真是一件快事。
1992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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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预备军官的日记》引言
我在1959年6月18日,毕业于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后两个多月(9月7日),就到凤山陆军步兵学校受军训。我是预备军官第八期的,比起今天的预备军官来,我是老前辈了。今天的预备军官,在我眼中,实在太小了。
我做少尉排长时,上校师长是汪敬煦,他今天是上将警备总司令、安全局局长了。今天的汪上将,在我眼中,实在也没那么大。
我虽然以老大自居,可是官方显然不承认,因为他们把我“开除军籍”了。我在1972年以叛乱罪被判十年,1975年又被改判八年半。按《兵役法》第5条:“凡曾判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者禁服兵役,称为禁役。”从此我就失掉服兵役的“义务”(美国说法)或权利(苏联说法)了!
我在军中共待了一年半,一年半从戎投笔的生涯,在我生命里掺进了新的酵素。这种生涯使我在突然间远离了学院、远离了书卷、远离了跟民间脱节的一群。在军队生活里,我接触到中国民间质朴与纯真的一面,而这些质朴与纯真,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早已是教科书上的名词。因为不是国民党党员,我在野战部队中吃过一般预备军官不太容易吃到的苦,这些折磨,更凝固了我个人的思想与悍气。我能把自己锻炼成男子汉,一年半的军人生活,对我颇有帮助。写到这里,我真要感谢整我整得无微不至的国民党了!
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留下了完整的日记,现在决定陆续发表,作为苦难时代的见证。
1982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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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槊集·1959年9月
1959年9月7日-1959年10月9日(横槊集)
9月7日 星期一
开始《横槊集》于后壁车站。
一、晨8时半坐公路局车赴彰化,世民、光锦、姚、述、昭、仁龙送行。光锦送原子笔。
二、9时50分自彰化搭火车南下,力言肉体疲倦当精神轻松。他们亦都愉快过人。看《北回归线标》,口不停言唱。
三、高凤途中二诗——《凤山杂诗》
(1)欢呼声里到军营,
新式步枪照眼明,
我是人间鼙鼓客,
只有铁血无柔情。
(2)火车呼呼到凤山,
头发剃光制服穿,
投笔李逵执板斧,
军号声里觅鲁班。
四、6时后抵凤山,领衣、削发、看阿珠,瑞祥介绍,照应向导,夜2时半上床,辗转不能睡,睡而又醒。精神很轻松愉快。
9月8日 星期二
一、整理内务,叠豆腐块。
二、腰很酸。
三、今日写明信十三片,信一封。
四、给启庆信:“努力过新生活,很卖力。”
五、夜洗澡极速,未及时者被叫出。
9月9日 星期三
一、晨起大清扫,为小领队。
二、晨一号即起,甚好玩。忙死了。
三、早饭又增加一碗。
四、“牙刷不定位”,犯规。
五、上午打绑腿。
六、下午擦零点三枪,甚感兴趣。
七、晚改写校部规则为小说,甚好,随处皆灵感也。
9月10日 星期四
一、上午可写则写、可读则读,成绩不坏。
二、午饭又因未蹲受啰嗦。
三、本日内务幸免,得顺利通过。
四、傍晚帽子忘拿,私逃取受啰嗦。
五、下午打绑腿甚快,第一,但非最好。
六、我还是应该少讲话?
七、胡子不每天刮了。
八、始写自传。
九、夜三分钟集合事,自厕所出,与区队长马葆庭闹不愉快。终以队长不许我言而止,罚站,笑而跳归。小失眠,思明夜自我介绍时捣其乱。
9月11日 星期五
一、与副队长言吻“手”礼,众哄堂。
二、今日夜皆赌贏,午赌输。
三、另写成自传两份,似稍消极。
四、与马区队长小谈,其言大智若愚意。
五、下午大雨淋漓,甚好玩,渐得军旅生活之乐。
六、挂符号。
七、夜话剧,逃到福利社大吃牛肉面,撒野尿,与景、白谈,不料队伍已开回,归队装拉稀,摸肚而入队,众为我捏汗。今日人多谓我会演戏,裤带歪,手抚肚,腰弯,说话无力。“台上演戏,台下演戏。”
9月12日 星期六
一、晨起因大叫受啰嗦。
二、“谈军纪”教官少校朱可平,书法、口才、学历皆好,与之小聊天。
三、午强迫睡午觉,甚苦,终偷念英文、偷大便,甚有味,军旅生活亦一好玩之事。
四、午饭因盛汤又受啰嗦。
五、下午劳动服务。夜自习及唱校歌。
9月13日 星期日
一、晨割草。
二、午后放假,先后在福利社大吃,彦增买来长钉、纸及衣夹等。
三、夜自习给周芷等信。
四、王德毅因我赠其信封,诗又来了。
9月14日 星期一
一、昨夜二-三站卫兵,夜色极好,蛙声,虫鸣,蛙抓蟪蛄,蚁抓蚱蜢。施珂夜谈往事,谈军队之进步。
二、周会早上站,不过精神甚好,还唱、还来伏地挺身。
三、午前又有基本教练两节,休息时被邀发表恋爱术。
四、午饭,连长说:“李敖吃了一桌子。”
五、晚饭后与刘区队长辩论女孩子所看到的男人生殖器问题。
六、夜自我介绍时极受欢迎,众鼓掌多次,窗外有魏端等旁听。我的大意是:
(一)学号、姓名、年龄、籍贯。
(二)家世。
(三)出身。
(四)个性、特长。
(五)个人得意失意的事。
(六)愿望。
人见人贺,未听到者亦频频为问。把指导员打趣了,他笑得很凶。
七、十号言:
特长我有的你们都有,你们有的我都没有。
八、日来两次劳动服务皆获加零点三分。
9月15日 星期二
一、昨晚讲话极为成功,人皆频频邀再讲,马区队长两次言以未闻为憾,基本教练休息时,马又邀讲轻松节目。晚要再度介绍,以临时作罢,人多憾之。
二、完成《卫兵诗》。
卫兵诗五律一首
入营七天后,
今晚站卫兵,
夜寒清五味(五味者:臭鞋味、臭袜味、臭脚味、臭虫味、臭精子味);
月色照三更。
痴人方说梦;
老子欲“驾崩”(台湾话“吃饭”也)。
四境何所有?
虾蟆求爱声。
三、晨开刘区队长玩笑,后又开几次。夜又挨啰嗦。“李敖滑头滑脑的。”
四、午又“病”号。
五、祝泰给第六区队长的信:
……这位“上等兵”名叫李敖,是我在台大同寝室的同学,为人干脆直爽,博学多才,但他那派放荡不羁的作风我不太欣赏。这也是有一个很惨痛的原因在里面,不过我仍愿和他做一个好朋友,并且他和我也正有着一种极忠实的友谊。(9月11日)
六、下面贴的是郑清茂的恶作剧。郑清茂昨晚自我介绍,得知其才华。
李敖,字傲,号大众情人,其先祖为东北土匪,劫一美貌女子,与之同床而生其父焉。其父自东北迁鲁,遂为鲁人。敖生性豪放,不为礼节所限,常于寝室中表演脱衣之舞,每至一丝不挂为止,人莫不侧目。其谈吐不离女人,凡有关女人之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其辞卑陋,不堪闻问,然若与之论正经事,则若丧家之狗,垂头离去。其于女人之道,虽七八十老翁亦莫敌焉,故又名色鬼,而亦以此自许,实可怪可爱之人也。
七、今晚知潘毓刚,给我很大的感触,他真是一个平实可爱的小读书人,观其言之平稳,颇令人心折。
八、郑仁甦言我鬼才,五十三号言我出口成章。
9月16日 星期三
一、晨起初考单杠。
二、午前体育做体操甚卖力、甚累。
三、午又理发。
四、借故跑福利社。
五、与刘区队长开玩笑。
六、接马戈长信,又死灰复燃了。
七、队长言我桌子乱。
八、与政治部第一科主任周涛小谈。
9月17日 星期四
一、昨晚与马戈信:
军中已十日,一直可说积极愉快,目前最心折的人是海明威,我买了一本何欣写的《海明威创作论》,读之颇快,我喜欢他那几次参加战斗,追求死的精神与勇迈,因此在军中生活,我的态度与看法殊迥异于一般人,我觉得这不是虚度日子,这是最好的一种磨炼与生活。因此我在这儿实在可说很愉快。我并非完全忘怀了过去,在休憩和疲惫之余,我也偶然想起往日的欢乐日子与忧郁的岁月,可是它们已经不能再给我什么——那至多只是一层云翳一般的梦幻,虚无的、黯淡的、不能震撼我的、瞬息就会过去的。……所以你对我“心情欠佳”的疑虑,实在是错误的,我实在已变得相当的有韧性、相当的强悍与乐天。对你来信言“自诩铁汉”乃自欺欺人或忘本一节,殊不敢苟同,因为不论你怎么说,我相信我还是朝着这条路上走的。南部六个月使你和彦增很少有“本质上的改变”(恕我这样武断),尽管你们整天抱着约翰克利斯朵夫,可是你们仍生活在“旧影子”里!
二、陈必照言:“我们队上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有趣,使大家轻松。)
三、日前不戴表,今起不戴目镜了,戴了目镜不像军人,也不方便。
四、下午球赛(篮球),在烈日下啦啦,副队长大笑我与张曼之名之事,指导员言我就会泄别人气。为球员打水。
五、初次发薪,仅得八元。
六、今日为中秋节,中午大加菜,鱼肉虾皆有,为入营第一次大嚼,夜有月光晚会,相声舞蹈歌唱一应俱全,本队之新疆舞尤受欢迎,他们装女人皆很像,吾于狂叫大喊之余,向右边天上之月亮赋二绝,仿《生查子》也。
当年中秋夜,
月色照拱门(拱门指台大文学院之拱门而言),
晚风拂衣鬓,
寒香送轻嚬。
今年中秋夜,
月色照离人,
旧情随影暗,
无语拭余痕。
1959年9月18日下午比例尺、坐标课上改定
9月18日 星期五
一、此诗盖如胡适一般之情诗耳,理智与诗法重于感情之本质。
二、面目可憎之厮在所难免也。
三、晚饭前维信说我:“不戴眼镜更显得阴险了!”他们向明日履新的罗区队长说我“坏话”,罗区队长言:“李敖不要栽在我手里!”
四、夜幸得自习,作书五封。
9月19日 星期六
一、早饭前因未扣好裤扣,受副队长啰嗦。
二、上午体育两小时,持枪操一小时及徒手操一小时,似从未如此劳累过也。
三、下午大整理内务,棉被等皆抬出。新汉生日以其无暇分身,不能应吾之请,夜送双喜一包与之。
9月20日 星期日
一、立正动挨骂。
二、灭(滅)字在招牌上写成“減”字了。
三、午后与新汉、华俊、绍康去福利社小坐。
四、上午总队长来检查。
五、人说我戴眼镜乃“大无赖的掩饰”,除则阴险毕露矣。
六、给黄淑兰:
淑兰:
操练归来,在报上看到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真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四年前,我有过和你一样的遭遇、一样的心情,因而我清楚的知道赶紧培养一种内心的达观该是多么必要的事!“适去,夫子顺也。”想想庄子中的老故事,也许对幽明永隔的生者与死者都是好的。
李敖 1959年9月20日
七、给玉衡一信。
八、下午彦增来,他差点受军法审判。
九、晚饭前与副队长聚谈,吾每出言,必哄笑,许文源事后说:“李敖真会讲话。”副队长言嘴利而人好。
十、晚饭又因说话受老三啰嗦。
十一、牙痛受老三啰嗦。
十二、与队长言北平人、圣人才会不挨骂之意。
十三、台湾先生与四川小姐,那位四川小姐甚怕羞、漂亮。
9月21日 星期一
一、牙痛,周会免参加,马区队长的体贴也。朱维信诸老友之情亦甚可感。对朋友之细心体贴自不可忽也。
二、由小说底稿被老三没收起,心里实在不舒服,午餐为之不想吃,也许我真该改改,像胡家伦所希望的。
三、夜音乐课。
四、内务首次加分零点四,但是因枪锈反扣零点五,倒赔了零点一分。
五、夜又大闹,指导员说他笑死了。为了老三事,告状于副队长与指导员。“越级报告”云乎哉!副队长说:“不要紧。”
六、庄喆来、述古来、广诚来,夜卧而偷起,与述古、广诚小谈,至11时归而始眠。家中带来红药水。
七、晚点名时,刘耀祖对我说:“看到你,什么痛苦都飞了。”
9月22日 星期二
一、整个上午研究空照判读。
二、午后牙科处治好臼齿。骑车归来颇畅。
三、老三看我剪贴图后骂我不诚实。
四、下午空照判读现地对照实施,与谢走七处地方,很好玩。
五、清泉言:“李敖对人最慷慨、最够朋友。”
9月23日 星期三
一、凌晨跑步呼口号时老三又骂“李敖”。
二、每日少暇,不得不利用每小段休息时间,十分二十分在所珍惜也。
三、上课时不能多写,只有写诗及读书。
四、我该多念几次胡家伦的话算做我个人的“训词”:
You know, still water running deep!
但是我仍然深信,你的“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只是表面上的一层霉,只要一旦经过阳光照射,终会消散的。
我欣赏你的开朗、活力和immature originality,让我们拭目以待你的Reconstruction of Mental Life!
五、上下课看同学多打盹,且午睡亦不眠,颇感我精力练习得实在过人了。
六、《凤山杂诗》(续集):
(3)白天世仇为烈日,
晚上情人乃草席。
整日耳边闻何事?
立正稍息与看齐。
(4)千山万水生眼底,
大街小巷一览无。
世间纵有桃源地,
难逃万里空照图。
(5)整日最盼是“驾崩”,
“驾崩”时候要挺胸。
四嘴同抢革命菜,
风卷残云一扫空。
七、另成一《空照判读现地对照实施有感五绝》:
脚踏革命步,
手执空照图,
何年展身手?
落日寻五湖。
八、午后徒步至七一四高地上“地图阅读野外实施”课,旋即分组实地按图索“骥”,我与清茂、仁甦一组,找地八处,翻山越岭,穿草由径,看山、看水、看牛、看原野,听枪声。“偷”喝汽水、“偷”吃香蕉(区队长不准者),非常开畅愉快,且不觉得疲倦,五时半方归。队长言昨日听我在厕所中言女朋友事,又指手画脚的。归途中丁向荣未赶返,欲纠众同喊之,时清茂言:“我佩服李敖,他有时极为认真。”老三又骂洒家。
九、夜照相。
9月24日 星期四
一、上午冒雨赴屏东参观大武营区之跳伞训练。甚好玩,极畅快,坐第一车,唱歌不停。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是教官。”
修烘伞,装存、武器包装。
郑清茂说:“大家都面露微笑,而你的微笑最标准的。”我言撞车一次才好,郑仁甦言我为“亡命徒”。
下降的力量百分之六十消失于脚掌,其余分四点消失之。
二、
(6)大汉三百出营中,
十五卡车齐兜风,
长桥千尺隔河卧,
小便一泡留屏东。
(7)横翻竖滚殊色相,
将校阿兵同一排(中将至上等兵混合编组而训练之,教官最高阶级为上尉),
老夫悠然一旁站,
原为参观跳伞来。
(8)教官上课先问早,
队长到来要请安,
礼节正为我辈设,
阮籍当作如是观。
(9)棉被要求有棱角,
蚊帐八叠要叠好,
否则判官知道了,
扣分多时加分少。
(10)南台九月很少雨,
整日昏昏不得已,
水厂断水不必愁,
每天沐浴以汗洗。
(11)凤山九月天奇热,
每日早晚多劳作,
军装处处有盐痕,
皮肤与泥同一色。
(12)翻山越岭寻标柱,
踏破胶鞋为此物。
古人索骥须按图,
我却按图寻归路。
三、因戴帽挨骂。
四、人言老三头脑简单,四肢又不发达。
五、向队长示右臂肌肉,队长言:“你很棒嘛!”
六、下午枕木运动,甚好玩,赛跑五人一组,飞奔而上,得第一。
七、晚饭盛饭,老三命重盛者再。
八、“为德要卒”,这是今晚以白布条送人的教训,虽然连我自己也没有了,虽然一些人实在太差劲,可是我实在该用极广阔的胸襟去应付人世间的“小事情”。
九、又是内务整理,实在太烦。
9月25日 星期五
一、M1步枪讲习整日。郑又言:“别人认为不值得认真的你认真,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
二、今日第一次教室值日。
三、启庆来信知Lo已于18日飞美,益坚定我的“内敛”的决定,夜复信:
我最近颇寡言谈,心情每不在于眼前人事间,而人事每撄扰不止,殊不快快。要之,苦心而劳筋骨,迩来生涯颇近之,塞翁失马,祸福相依,自嘲亦不无理由。我的改变最近是朝着“深沉”一方面走的,我渐渐不太爱胡闹、乱说话、乱戏谑,对幼稚、肤浅与庸俗,我实在感到很讨厌,我觉得冷静与冷眼也许对我更好些。
四、夜晚会打手电写信给启庆,写油诗戏之:
新来佳人二十五,
眉儿细细腰楚楚。
料想十月开学后,
人人“慊慊只为汝”!
五、晚会中最喜媚态洋溢的Miss丁,红粉衣,其小腿甚美、甚白嫩。会中静而无语,人多怪而问我:“李敖今晚怎么了?我们等你呢。”唯静默中有真味、有余味、有无言之美、有真趣。今晚为太空轻音乐队,队员及同学殊多轻佻无聊之举。
六、又因不穿衣去队部挨官腔四支。
9月26日 星期六
一、《凤山杂诗》:
(13)人事匆忙浑忘我,
头发剃光不为僧,
竖子飞黄腾达去,
老子埋头当步兵。
(14)纵横沙场思云长,
运筹帷幄怀子房,
刀斧光中求达者,
自许顾曲有周郎(今我颇提倡“顾曲周郎”式的达者心怀,前事付一笑可也,此何等胸襟。切忘Disraeli的话)。
(15)匆匆暴雨忽然去,
万道阳光出云层,
念四小时匆过眼,
东方又是一抹红(抹改天字,1959年9月27日)。
(16)教官台上说天地,
同学阶下梦正酣,
烟火人间皆修道,
学佛未成成睡仙。
(17)忽严忽喜忽生气,
教官皆有阴阳脸,
统御部下斯为术,
人人随我团团转。
二、下午基本教练,初选中,再选落。
9月27日 星期日
一、上午赴七一四高地下侧挖防空洞,工作颇勤,维信言:“李敖可有灵感了。”左手三小指间为利草所伤,汗泥满身、满鞋。“大地之子”云乎哉?挖洞时忽然想起我的无数代前的老祖宗挖洞时的那副尊容,不禁失笑。写原野笔记,极爱自然,颇能较深的领味Walden作者的心情。尤其那一排细松路,最凉最幽最美。人多叫苦,殊不能迎接生活者也。精神极为振奋愉快。荷锄归时,默诵渊明之诗。
二、进一步的体贴练习,问瘦先生病情。
三、下午写信,潘毓刚再问是否又作八十六页之情书。
四、又想起:
你已经吃了不少(无数)苦药,
请再(勇敢地)喝了这杯毒酒吧!
——我改写的印度古伽拉德青年诗人的诗
从今天开始,我把它立为我的座右铭。
五、由中午大家罢食时想起老三亦颇有其一套,一人无雨衣,己脱而淋雨;一人不食,己亦不食,且以十元赠华民,托尔琳“负责”。先吃者数人实在不高明,时未穷“节”毕露矣。
六、新汉请杂食。
七、又开指导员的胃,众大笑。
八、启庆给天中信,知翁嘉贻已做事。
九、那个小女人,体育系的混账的,小腿真美。
十、张小胖与廖小姐倒是很好的一对。小胖夜抄吾诗不知何故?
十一、指导员的拧脸与打手。
十二、夜给至正一信,勉其“不要太介意人世间这些小挫折,坚强一点,做一个再蹶再起、卷土重来的英雄”!
一信给宏毅。
又一信问候彦增。
9月28日 星期一
一、教师节放假,入营以还以本日最轻松。
二、晨周会站一个半小时。校长言南投情杀案事,死十一人,该凶手为炮兵出身,幸未用炮,只用卡宾枪。
三、午前排赛,大啦啦,众大笑。“送一个人事。”指导员指责我。
四、王光程问李敖于潘毓刚,潘言:“李敖是我们队上的人才。”
五、锡胤要我的诗,谓清茂言其佳故。
六、由张春树骆雪伦之结婚想到不结婚的办法,非如是不能为真思想家。
七、胖排球言我名闻师大。
八、由宿舍内锦标想起“胜过打针”的招牌。事事当不落俗套,起码要“推陈出新”地翻个新花样。
九、言私通野合不婚说,清茂言我是桑间濮上、“甘蔗园里的人”。仁甦言我性格怪诞。东城夜言我行为很奇怪。
十、大吃一下午,与八骏、华民、绍辉、尔琳。俊义请香蕉、清泉请蛋等不可忘也。还有秋原、宏谋日前之请客皆“受施慎勿忘也”。
十一、“老乡:谢谢,请不要再客气。十七号敬礼。”我觉得这些小人物实在可爱,象山之言甚是。堂堂地地做人也者,多为这些抱关击柝者也。
十二、吃晚饭前与尔琳练身体,迩来身体甚壮,颇自憙而耀人,夜洗澡时邦新惊讶吾身体之壮。再练之。
十三、晚饭出,二区队长言我:“这么个走法?”吾阔步横行故也。
十四、家信一。
十五、明日“重量衣服”,今晚“公差”。真好玩(皆国民党党员秘密召集术)。
十六、谢等自习时邀我讲演“生理卫生”,我拒之。
十七、人多传阅吾小说稿。
十八、夜成一诗写怀:
英雄心事苦,
横逆见不凡,
穷节期无负,
聊得毋自惭。
十九、晚擦枪时与马区队长小谈。
二十、老方晨言老李这个人很够劲,风度很够,清泉言我槺慨,仁甦言我满豪爽。我认为,豪爽在任何的理智的训练下都是不能淘汰的东西。
二十一、谢尔昭言我可爱。
9月29日 星期二
一、清茂言:“李敖无人不识。”
二、晨M1射击预习中副队长:“李敖,来,我请你抽支烟。”
三、午访善培、鹏飞、王树森等言我名在农学院。
四、军人结婚联:
上战场采卧倒姿势,
瞄准点在目标下方。
五、午在饭厅作:
(18)两耳饿得嗡嗡嗡,
两眼看菜口水生,
一条卡大虱目鱼(萨巴魚),
转眼之间变蜈蚣。
六、整日M1预习在营一,甚倦,作剥树皮消遣。人言我健谈,张聪敏言我富幽默感。
七、十四队自我介绍,一个人说:“将来做总统,先取消军训。”
八、夜大调动捣乱分子,十五人出,我自十七号移至五号,自第二班移至第一班,人言:“你没调走真是遗憾。”朱维信言第一区队五绝三宝皆未走,众笑之。向荣清泉等去,颇依依之感。
9月30日 星期三
一、迟到,赖区队附打官腔,驳之。
二、午重翻绷被单。
三、夜清茂续诗,言我鬼才,然岂其然乎?
四、任教官金门归来,述八二三炮战事,颇向往金门。
五、宏谋伤风,为其谋药于维信并责之,胖子言我卡好,是耶非耶?
六、
(19)人人都有权力欲,
呼幺喝六真神气。
千夫何如一夫指,
真人面前唱假戏。
(20)第一要求重服从,
欢迎圆的讨厌方。
小子若敢不识相,
老子专打你官腔。
七、清茂最恨我长袍,言在台大最讨厌的就是我,现在最喜欢的就是我,徒以脱下长袍之故也耶?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横槊集、插羽集·1959年10月
10月1日 星期四
一、改冬令时间,5时半起床,11时半午饭。
二、晨起未早饭即集合,校长言出门七件事。
三、午后赴七一四高地作“要图绘制”,举目四望,环山水之中,以此高点为最,远风吹来,舒畅已极。与队长、马、刘区队长小谈。作“七一四高地附近要图”。
(21)先锋路侧丘陵地,
最爱两行针叶林。
清幽不似人间境,
我欲长筑可儿坟。
四、归又作一诗于“统御征侯”课上:
(22)步校山边有幽径,
两旁交树马尾松,
万绿阴中闲坐地,
不见桃花笑东风。
五、军中之教学方法,真有极可为他日教书之借镜。自己该多作图表、进度、箭头。
六、夜“指北针夜间作业”,7时后出发,至圆环路,登高地远望群山幢幢,万家灯火,暮色苍茫而幽美,凉风拂面,倍增奇情。夜行军对面不能互见,大有衔枚疾走之概,与王秋原共三人小组,自四十二标柱找两次,前后九人偷携手电及地图,内有地理系毕业者二人,皆不能寻得标柱,实堪自笑。在番薯甘蔗沙地中起伏奔走,手电四照,极为好玩。11时后始睡。
10月2日 星期五
一、晨可说入营来第一次晏起,7时起床,我却先醒,首次早晨大便。
二、发现一木板及擦枪盒,于床下钉二暗板。
三、上午基本教练,马区队长夸我及仁甦有进步,内务甚至可为冠,说话最知时空关系,甚有度。
四、仁甦言我率直为最可贵之长处。
五、赖区队附:“李敖,请你走好一点。”
六、下午考地图,被打官腔。
七、赴七一四高地,再考实地的,经访得与钟京铎完全“赶况”,大放心,偷暇写日记。
八、“李敖站在那里,瘦瘦高高的,像联军统帅。”
九、宏谋的艳行真好玩。
十、孙玉华言:“多少天了,你好像沉默了!”
十一、晚会平剧《对金瓶》,甚厌烦、甚倦,马区队长找我:“今晚怎么没有听到你讲话。”写二诗,记昨夜摸桩事:
(23)穹天月落满天星,
群山环抱万家灯,
同辈夜行多嬉笑,
我独无语立高峰。
(24)幢幢黑影夏虫声,
登高先接晚来风,
夜寻深山真面目,
不知身在此山中。
10月3日 星期六
一、考“统御术”前后成四诗:
(25)四境漆黑阴影现,
相逢却似不见面,
百尺山巅望云层,
低头看见照明弹。
(26)手电一筒夜照明,
胜过千只萤火虫,
黑影九条穿山去,
革命军人变幽灵。
(27)烟头红光似萤火,
长虫碰到不好惹,
繁星底下莫想伊,
乱山里面忘了我。
(28)满山戎装是李敖,
高地顶上听军号,
甘蔗园里摸暗标,
番薯地中撒野尿。
二、诗记昨日平剧:
(29)台上高唱“对金瓶”,
灰布白条作假城,
黑头执鞭不见马,
如此国粹怎么行?
三、第一次专题讨论的题目是“接受预备军官训练应有的认识与努力”,提纲原订四点,我准备就第(二)点——“预备军官训练的内容和重点”中的第一项——“研讨革命理论,建立中心思想” 一段说几句话:——“由六条口号说起”。以记录及时间不够,我没有发言。
四、做专题讨论的记录,甚矣,此所谓大专毕业生之识见口才与风骨也!真可令人重叹者!
五、我:“废话说什么!”朱维信:“不说废话说什么?”
六、心情不要跟着行动紧张!
七、妈寄来一百五十元。
八、午王树森又言我之名气,碰到赖坤熙等旧友多人。
九、记事诗:
(30)人人皆言言无物,
万口千声出一路,
许由洗耳亦何从?
王母娘娘裹脚布!
十、午后只好自己洗鞋。“本来无事只畏扰,扰者才吏非庸人!”
十一、下午劳作之余在第八队队部侧小唱,与陈秋江及张宏谋谈。
十二、夜看电影,我不去,心静可想。日后每周外出,亦当静玩。带十四人之队归,领队之始也,队长指正一二处。与必照及瑞洲去福利社前磅体重(56.8),请他们及阿地等三四人。慰必照。
十三、归在室中谈,鲍明钦言我真可爱、真有趣。女人一定爱我。义务代六十号站卫兵,彼可去看电影也。与队长小谈,刘区队长检查信,我笑谓指导员曰:“你的饭碗被抢去了!”队长莞尔。小丁来,颇可怜,欲归之意甚浓而未得也。夜比别人晚洗澡,绍辉一同,与副队长小谈。后打手电偷写此日记。今日凉而舒适,卧床上极安逸。
十四、送草纸给景、药给宏谋,二人皆不善自我照顾之流。
10月4日 星期日
一、晚睡早醒,写小说稿八页之多。
二、马区队长晨邀整内务,看中我了。
三、逼小胖吃药。
四、想到数来宝。
五、仁甦言我的诗“全是屎尿”,又言我是“大便诗人”。宏谋言“满篇油水”。
六、清茂言康区队附对他说我真有办法——棉被可全校展览。
七、午后与善培、鸿飞、树森等七八人在福利社喝啤酒少许,初于谈笑间不知是啤酒,以为是汽水也,喝之如汽水,及后始发觉味不对也,甚奇,为生平之奇历也,故记之。树森颇潇洒年轻。
八、鲍明钦言:“我看你的脸我就知道你好色。”
九、彦增来,记过一次,带来老马的信。老马对我不满之辞,溢于言表矣。不过我该好好想想他的批评。
十、给弘信:
我10月10日大约可出营,我并不想大玩,我觉得安静的待待也是蛮好的,身心的安谧宁静也许对我们都很需要的。
十一、第一中队戴副队长来谈于队长室,彦增后亦加入。
十二、在群言我们M1步枪放得比台中受训者好,棉被叠得好,并且挨骂多,队长问我挨骂几次了?我笑言:“你大概关照过了,不许他们乱骂我了!”众大笑。
十三、张小胖午送橘子,晚送蛋,其情甚可感。
十四、人多言我忽沉默了,或谓我乃是“先闹几天,创下招牌,就不须再闹了”!语谑而酷近理。
十五、识老友颇多,习助,陈忠钦。
十六、周渝、胡家修、胡家僎,都是我可爱的忘年交,小朋友。
李哥哥:
好个小李敖!
走起路来长袍飘!
跑起步来骨头摇!
跳起舞来要跌跤!
玩起呼啦圈来
“呼啦”一声就升高!
渝弟 上 9月30日
周渝小画家大启
打油诗和周渝小弟——
周小弟:
好个小周渝!
看起书来就着迷!
考起试来就着急!
流起泪来就擤鼻!
和我对起阵来
“哎呀!”一声就输棋!
十七、新汉本日外出(第一次)归来,偷在教室窗外呼我,以巧克力糖一包为赠。
十八、阿朱愈来愈漂亮了,似有情也?
十九、给仲序信,凤翰信,祝泰一片。
二十、新汉糖嘱我自己受用,可是终分与诸君,自己只吃一块。非常好吃。
二一、晚唱歌,马区队长真好玩:休止符叫做圈,歌词忘矣。英惠言:“土劲都出来了!”
10月5日 星期一
一、马又言本人棉被最好。零点二加。参观第一禁闭室,总该禁闭一次,方过军旅之完全生活。
二、对许多事我不爱置喙表示意见,我心里有时想:“他们配我说么?”“他们值得我去表示意见么?”
三、
(32)沧海微尘争何事?
蜗角底事莫干卿,
身在人寰烟树里,
心却神游大化中。
(33)营营扰扰何所计?
近来渐对俗务轻,
天步方艰争后死,
六合釡底寄余生(或改“我亦俯首寄余生”似稍胜)。
(34)今天起来吃早饭,
一个馒头十口咽,
米汤五碗意未足,
另外偷吃一个蛋(张宏谋送的)。
(35)迩来心里转冥顽,
不管秋尽与冬残,
行伍生涯多辛苦,
愿凭无语送流年。
(36)肚子里头常有事,
口袋之中总无钱,
教官身边少讲话,
喝水时候多放盐。
四、下午M1预习,又与小鬼侯樾仁一组,小鬼颇好玩。
五、取来照片十八张全部缴出,仁甦言像要去刑场的,我看像革命先烈,人人见而笑之。阿胖言此照可和诸校长玉照挂在一起。
六、人或争看吾之此集。
七、老马给彦增信中骂我最重要的一段是:
李敖是在否定过去,在扬弃过去的企图中变,他没有一个方向,他只想追求平静,追求愉快,没有与扰乱和悲伤同在的平静和愉快是没有的,至少在这个行星上,诚然扰乱和悲伤是令人难耐的,可是我们必须忍耐、呻吟、克服。从前我和他谈过,他没有听过别人一句话,我现在也不想讲了,他的领袖欲和独断气质,到军营中真不知道会发酵成什么样子?我希望他不会离开自由民主人道博爱的正路!
彦增昨与我言亦强调他们最担心我的就是这一点。我很愿意一点火气都没有的想想老朋友的话,老马列举我的罪状是:
(一)否定并扬弃过去。
(二)没有一个方向。
(三)只想追求平静和愉快。
(四)没听过别人一句话。
(五)领袖欲、(六)独断气质可能发酵过度。
10月6日 星期二
一、昨夜梦到Rosa在文学院,早饭时赴饭厅路上成一小诗:
(37)昨晚床上有乾坤,
一梦梦到张丽珍,
宿怨未消不理我,
无限妩媚扭腰身。
(38)长袍脱下换军装,
爱人变作三〇枪,
半年以后不打死,
有赖祖宗烧高香,
(39)庄生梦蝶可能假,
我梦Rosa分明真,
假使去年她爱我,
我就不想莫宜春。
(40)引体向上练单杠,
两臂练得卡卡棒,
弱不禁风老耄耳!
新式文人要这样。
(41)生命线上几度死,
死亡边缘常赋归,
疆场奔波忘老命,
旷世文豪海明威。
二、9月27日照的,今早孙玉华送来的。
三、上午上M1预习课,又抄笔记又写日记写诗,钉纽扣,比那些专门听课的同学多做了不少事,此亦利用时间之一妙法也。
四、给周弘一信,请他代买日记本,附抄上(37)(39) 二诗。
五、
(42)服从本来是天赋,
上司说话莫多疑,
梅花常在油条上,
大鱼总是吃小鱼。
六、拾到地球牌钢笔一支交给队上!
七、郑清茂写的:
李敖李敖真可笑,
风流倜傥又骄傲;
风流起来像公鸡,
搔首弄姿啯啯叫。
骄傲时节目无人,
照相总把头上翘。
爱偷空闲作歪诗,
篇篇都是怪腔调。
若被“君子”偷去看,
一定把他吓一跳。
可怪岂止作歪诗,
脱衣表演更绝妙。(不好!)
君欲看时请进来,
此地无禁免买票。(待续)
10月6日上革命哲学时偷作
某日清晨,余梦正酣,忽见一妙龄女郎掀帐而入,体态轻盈,仪容万千,视余良久,默无一言,少选,遂就余而寝焉。余自入营后绝女色久矣,两相缱绻,不啻如鱼得水。牡丹已开,而露水未滴,忽听哨音彻耳,惊醒而起,乃值星官之哨音也。两眼矇昽,复求梦中所欢,已不知去向矣。余愕然久之,悒悒竟日。夜夜寻梦而彼女不复至矣。悲夫!伊人已杳,复可得之床笫之间乎(郑清茂作,戏李敖)。
《长恨传》有矣,姑为《长恨歌》记之:
(43)谁家女儿大腿白?
偷入帐中寻霸才,
哨音一声惊好梦,
前度大腿不复来!
八、感想:
(44)柔情销尽浓情去,
如今已成一匹夫,
纵有殷勤青鸟在,
无人获我百里书。
(45)八股法师跳伞落(改“从天降”亦佳),
生公不敢再下凡,
达摩何须夸面壁?
且学老子来坐禅。
(46)每天吃饭又喝水,
强了胳膊壮了腿,
衣带渐“窄”终不悔,
吃鱼由头吃到尾。
(47)老兵面前充新将,
你敢把俺怎么样?
明年三月分发后,
且看排长出洋相。
(48)“长恨此身非我有”,
此是东坡感慨处,
他老先生若能来,
保险要写“奈何赋”。
此诗为读清茂《呈敖兄》诗后的感想,附郑原诗:
听□□课有感,口占一绝呈敖兄
平生最爱苏东坡,
随遇而安怨无多,
若请坡公来此坐,
也会频呼可奈何!
九、今晚本队在康乐中心开第一次“交谊晚会”,圆圈形布置,每桌十人,有吸纸烟、踩气球(我参加为第一队长,输了),向每队索物比赛,及于队长们之皮带,钟京铎自己之袜子,最兴奋好玩。唱歌及小提琴节目,令我使一一过去女人匆现眼前。节目安排甚好,忽冷忽热、忽团体忽个人,我在静思与狂叫之间,大体上已趋于沉默少出风头了,万物置身其中,殊不若在旁观看为佳也。石区队附Bingo言“胡啦”!其实是花胡。我对今晚的几次大叫不算很满意。
十、仁甦言我睡眠少,实在精力过人。
10月7日 星期三
一、台南法华寺和尚黄天生,面壁三年仍以自杀闻。
(49)法华寺中和尚黄,
三载沙门对南墙,
一朝加速坐化去,
不见如来见阎王。
(50)佛法无边有慈航,
和尚何必太着忙?
今生不耐空门寂,
来世罚你做无常。
二、打防疫针。右臂肿,浑身倦怠不便。
三、唯骂人者能挨骂,由老三挨大队长骂而不在乎想起。
四、对人做突击性的笑甚好(队长、老二)。
五、拾物及棉被共加零点四分。
六、夜站8点半至9点半卫兵,极倦惫欲眠。
七、晚上“凯旋歌”等于一五二营房。
10月8日 星期四
一、晨起发烧。
二、上午在千吋靶场M1射击练习,生平第一次放这么多的子弹,归零九发三十七分,颇不恶,慢放(坐八发十六分,跪八发七分,立八发十二分)及持续射击等。颇累。枪的后坐力极小,比起三八步枪来真不可同日语矣。
(51)左臂打针红一片,
右臂打靶红一片,
两耳嗡嗡似虫鸣,
一口连吃三碗饭。(近来饭量颇好,“早睡早起,一日三餐”云乎哉?)
此诗下午改韵为:
左臂打针红一片,
右臂打靶一片红,
一口连吃三碗饭,
两耳嗡嗡似虫鸣。
三、我的日记以后可题作:《插羽集》、《金戈集》、《剑影集》、《刀光集》、《待旦集》、《同袍集》、《枕戈集》。
四、仁甦言:“你真是精力过人。”
五、
(52)皮球脸蛋颜色红,
基本教练样样行,
五更起床忙叠被,
胖胖屁股赛狗熊。
草地小憩,戏老方也。方锡胤胖态可掬,苦苦求情的阻我写,极为可爱。
六、下午体能测验:引体向上八,交互蹲跳十八,伏地挺身十五,两分钟仰卧起坐十五,三百码跑六十四秒。总分虽少(七十一),然皆用心准确为之。下午大折腾一阵,身体反倒较为舒服了。
七、维信问我写什么?“你很着重回忆啊!”我的意思是许多事本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可是它们消磨了你一天的青春,把它们简单记下来,留给回忆,也许就是它们的意义了。
八、仁甦见我躺在床上,说:“又作歪诗了!”是呀!歪诗如下:
由固州言翁嘉贻是鼎鼎大名翁三小姐想起
(53)花瓶摆在大机关,
时髦衣服整天穿,
妙语夺人君应笑,
多情小姐是翁三。
九、宋:“李敖的小说还没有写完呀!”
十、晚去福利社,迟到,老二责洒家。
十一、当用新口气批公文(由我之教室日志二建议,上面批下来而起的感想)。(1960年4月27日晨重阅此则,补识如下:满洲皇帝批:“知道了”甚近白话,可喜。)
十二、夜洗澡后又诗记翁三小姐:
(54)小姐风仪有万千,
色狼如虎视眈眈,
情海波澜见身手,
淡扫蛾眉来上班。
十三、我之笔勤实为一最为人所不及之长处,孙玉华:“整天老看你写,写什么?”
(55)不做圣贤做异端,
闷头闷脑心不甘,
一飞总有冲天日,
莫愁湖里看湖山。
十四、仁甦言我诗多产而速,一似其祖父。
十五、诗戏孙玉华:
(56)见了二娘呼婶婶(《水浒传》:孙二娘),
见了悟空喊大爷(悟空也姓孙),
退役以后饿不死,
衡阳街口擦皮鞋。
10月9日 星期五
一、晨起阴雨,第一次在室中早点名。
二、上午冒雨徒步赴军校参观,随手杂记二纸。
三、棉被一再加分,真是要得。
四、下午总队长仪容检查。
五、报告心得之类,能摸鱼者,我皆摸而鱼之。
六、七绝诗记此集结束:
(57)千吋枪声震斧钺,
百里秋风撼盾鼻,
临江何必空洒酒?
一诗送走横槊集。
1959年10月10日-1959年12月4日(插羽集)
10月10日 星期六
一、国庆日,早上开纪念会,看齐也不知多少次,三令五申放假规则后、服装一再检查后,允许入营三十四天来第一次的外出。
二、先独访陈先生(绍鹏),找了好久才找到,三年多没见了,畅谈甚欢,观其三年来购置的新东西如Encyclopedia Britannica打字机等,力赞其走学术之路,期一二年后转赴台北。陈先生静中有呆气,在社会人事上是一个生手,易为人所算,陈师母则健谈多言如旧,乃慈长大了,已小学二年级,极活泼天真。午饭于陈家吃了四碗。下午同赴高雄,在大舞台看《日本人》(《人间の条件》):
(一)人既不是诗,也不是道德,是充满欲望及排泄的动物。
(二)不知你是中国人的还是日本人的工具。
(三)火车载来的饿囚,争食豆饼而胀死。
(四)只有“等待”是唯一的自由。
(五)你最大的失败是没有人相信你是人,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六)你被职业与自身的矛盾所分裂。
(七)你已花了可观的代价完成你的人道主义。
三、第一次用以军人身份买来的车票、影票。
四、陈先生请夜饭于本日开幕之一餐馆,吃排骨面、拼盘,喝红露酒一杯,此酒为我第一次喝,不似清酒之烈。店前游行队伍极长,抱乃慈参观,陈先生手握酒杯与我共语展望与往事,说在学生中以我最了解他,想不到相识七年后在高雄街头喝酒谈心,他说他今天有预感我要来,今天非常高兴兴奋。
五、沈大胡打死太太的情夫,真是骇人听闻,此君豪放成性,此事亦只有他做得出来。
六、夜赶车先归,陈先生等先送我到车站,一天都是他请客的。
七、到凤山与柏榕坐三轮车赶回,可是还是迟到了。
10月11日 星期日
一、早上基本教练后才放出去。
二、照片送来,尔琳言此照“有杀头气概”。
三、今日《中华日报》(南部版)上的妙广告,二十四年来仅见者也。
处女童贞回复整形、瘤菜花无痛复原形、凤山中山路18福成医院
四、在校中吃过午饭后,与尔琳、天中、定远赴高雄。先逛西子湾(坐四路车),看海色天光,登锈铁台远眺。游泳的很少,有二女郎,一穿黑衣者卷裙入水,状颇不恶。徒步归,经一小土庙,登而知其为“十八爷公祠”,民国三十五年建,旁有二树,一名“古松公”,一名“古松妈”。抽一签,颇有哲味,亦颇如目前写照(“花开今已结成果,富贵荣华终到老;君子小人相会合,万事清吉莫烦恼”)。后四人同去参观军舰展览,计扬子号、太子号、登临四十五号及一一四号,闻船味,念及十年前坐锡麟轮的感觉。四人又上寿山公园,在上面山路上吃柚子,又跑到忠烈祠,有“革命先烈神位”、“吉星文神位”等等,用“神位”二字似欠佳。归途等车我言“临‘车’当先”之意,众大笑。归在学校中晚饭后善培、鸿飞、树森及一方四人来小谈,看天培家信。
10月12日 星期一
一、整日M1射击练习,一百、二百、三百码各种姿势。中午看小河,倚草地,吃饼糖,每多感怀,傍晚归来看落日甚美。与村民争捡子弹壳,殊不忍也。
二、夜接启庆来书,其中论及我转变一节,特录之:
读来信知您已先我而“蜕变”了。我觉得你朝着“深沉”一方面走是对的。您过去有时太露锋芒,过分发散。今后若能稍加收敛,以您才华之高,一定会有更大的成就。戏谑与玩世固可获快乐于一时,但究竟是短暂的、表皮式的。……
10月13日 星期二
一、利用休息时间十分二十分钟颇为辛苦,上课偷读英文,下课赶写日记。故宏谋言:“我发现李敖的投机技术很好。”以多人被查出而我无事也。
二、每分钟说话一百六十-九十字。
三、今日作诗:
(58)三轮车上千娇现,
酒吧门前百媚生,
衣绿灯红眼儿碧,
洋人怀里偎水兵。
(59)高雄港外水无边,
数峰耸立海中山,
锈台远眺一片绿,
人鱼翻滚艳阳天。
(60)水边大蟹吃小蟹,
水上后波推前波,
古往今来皆如此,
心头有话哪堪说?
(61)三言两语游人意,
千疮百孔海中礁,
岸边静观闻余韵,
縠纹祖宗是波涛。
四、晚饭后参观“陆军进步展览”等,试戴将官及伞兵帽,颇好玩。一画有人题俗话:“影术优美,妙笔生花,诚佳作也。”一君于其下书“不错也”,甚发噱。防弹背心每件美金二百五十元,“金马前线有发”,台湾国语矣。图书馆中有万有文库及《拜伦传》等书,他日当详访之。
10月14日 星期三
一、M1记录射击,因赶检阅,故只于上午射毕,除立一百码三六及跪二百码三二外,余皆“打马虎眼”为之,强成二等射手矣。
二、靶场中指导员言:“我看你这个人大而化之,其实你很精密。”
三、下午赶工操,甚累。
四、发第二月薪水十三点二元。
五、枪居然加零点二。
六、迟到被记,甚烦厌之。
七、日记本弘寄来四册,皆寄失。
八、入夜渐凉,今晚起始用棉被。
10月15日 星期四
一、迩来每夜4时后背小醒,昨晚因盖棉被甚舒服。写小说稿二纸,自思每日每夜之“念头”当有以易之,当拟出一些问题一一想之,写出之,此必设法多读一些有助思考的文章书籍。
二、靶场教室集合皆能小读,甚好,当更进一步紧扣着自己、督促着自己。——“多读一句是一句,多学一字是一字。”
三、周弘心情又欠佳,写一信劝他用一每日生活日程表紧扣着每小时的生活。
四、诗报马戈:
(62)步校营里度新凉,
高雄港外看归航,
马戈别后知音少,
“将军遗照”报宏祥。
五、胡适昨日返国。
六、第二次打防疫针。
七、又是一下午的赶工操,腰酸背疼,勿忘此苦也。副队长问什么是军人最大的特征,我言:“军人最大的特征是找麻烦。”众大笑。我以阳痿喻苦状,众皆哄笑之。
八、夜破钞四元吃牛肉汤一碗加油水,实在心疼。
九、新汉言我不戴眼镜反倒年轻,建议我以后也不要戴了。
十、本日作题像诗:
(63)纵浪大化何所求?
早知吾像不当侯,
枪声多时柔情少,
女人与我风马牛。
(64)短衣上身长衫去,
眼镜摘下头发光,
相片面前忆旧我,
整日擦汗又擦枪。
(65)整日耳边听立正,
立正时候两眼瞪,
照片里面认真吾,
好像陆军总司令。
十一、夜先遭老三责一次,熄灯号吹过后又偷打手电筒看《海明威创作论》,被老三查禁。
十二、给又亮诗:
(66)大禹治水空兴叹,
李冰导河终茫茫,
寄语又亮小老弟(1959年10月16日改为“吾小弟”),
不如先拜海龙王。
10月16日 星期五
一、晨磨枪,受官腔。
二、上午Carbine枪讲解及预习。
三、也许是疲倦的影响,我实在不爱说话了,我愈来愈深信,在对许许多多人与事上,用“不说话”的态度来应付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一种态度。午后老三责以棉被放下事,我根本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又视若无睹,仍读我的《海明威创作论》。他也无法而去。
(67)瞠目不见有余子,
营扰均作耳边风,
无语神游四海外,
独留走肉谢苍生(“谢”字用的是“谢本师”的典。仁甦言这字用得好,并谓我乃十足文人气质的人、文人性情的人。1959年10月17日赴千吋靶场前记)。
(68)军中一过四十天,
多嘴山人变哑仙,
劝君领识无言趣,
别有天地非人间。
四、下午赶工操使我头痛,吃黄药片一粒后稍好。
五、今夜阴历九月十五日,有晚会,唱歌舞蹈对口相声等等,皆不外打情骂俏低级趣味,虽然观众却多兴奋呼叫,我打手电写日记读书,队长怪而问之。双簧中的找妈与哭丧倒蛮好玩的。跳火圈及牙咬绳亦佳而难能。锡胤说我很用功,我实在该这样走路——时时刻刻用功。用五分钟的功,半小时的功,一天的功。
10月17日 星期六
一、晨仁甦言如我之文人气质今世实少,人多沦没真性率直于利害之中。其又言我诗似陶元亮。
二、上午赴手枪靶场作M1卡宾枪五百吋靶场射击,又睹原野风光,心情颇畅快。
三、老三又啰嗦,怪我立正不佳。荣团会每思大放炮,但我知道绝不可如此,“不屑与言”的态度是第一等的态度,我一定要勉强我自己按住火气。
四、仁甦言我之照相像土匪,诗以系之:
(69)往事如尘付流水,
照片见头不见尾,
当年李敖今何似?
不像军人像土匪。
五、指导员自清茂手中接过我的日记,清茂指以(67)(68)二诗。指导员读至“多嘴山人”处笑着给我一拳。我问他:“思想没有问题吧?”
六、今起接第一班班长,老马言步走得不错。午报人数时却以拆滥污受询。晚做工时我让大家休息,自己出面之法甚佳。
七、第十二队送点心事我之作法似欠公平,且我又为小事所激而介意生忿,殊不好。
八、周弘又寄来一本日记本,纸较前用者皆胜。
10月18日 星期日
一、晨起公差,我亦工作不停。
二、贴日记。
三、郑清茂昨言我“作诗全是怪腔调”,今诗以记之。清茂为胡适译日人论禅宗文字,甚矣,大学者治学之易也。
(70)好个胆大郑清茂,
居然批评我李敖,
“狗”眼看人怎能高?
说我佳诗“怪腔调”。
四、昨晚偷暇去福利社购落花生一包,月下独食,以诗记之:
(71)月下沟旁吃花生,
孤单一人冷清清,
嫦娥不悔偷灵药,
桂树阴里伴群星。
五、中午与善培、鸿飞去福利社,鸿飞赞我戒烟之决心。
六、美国近日连死名人,马龙奥兰沙死于前,14日埃洛弗林又死,16日马歇尔又死。埃洛弗林死前犹与一十七岁少女在一起,自谓:“女人吗?我喜欢年轻的,因为她们给人一种青春的感觉。”1942、1951皆以强奸罪被控,1959在古巴与卡斯特罗并肩作战。自传今秋出版。其妻以二十五元之棺葬之,而十七岁之少女却订了一个一千元之棺材。三怪癖:冒险、女人、诉讼(多逃税、欠债、赡养),曾参加西班牙内战及古巴革命。腿受伤。最喜陈年烈酒、年轻姑娘。晚年游艇被迫十万卖掉。每日五瓶酒。
七、Bernard Berensou上周死于意大利,九十四岁,私人收集书报画图五万件,甚尖刻,伪画贩子最恨之,为第一艺术鉴定家。
八、1939年马歇尔任作战计划处长,准将,罗斯福越三十四资深军官而升为陆军参谋长(升三级),其处同事拘谨有礼,对人从不叫名而道姓。
九、1739、10、18。Antonio Jose da Siloa葡戏剧家,皇后召宴,却当面揭其淫私,后终被加罪名,与母妻火刑而死,时年三十四,大有方正学气概。
十、下午与善培、鸿飞、华俊等在康乐中心研究China Post等很有趣。
十一、庄因来的信摘录:
7月14日:
你也许需要与我以前一样的来个环境的大变。自来军中后,感觉许多新的感觉,而这些也绝非想象及平时可知的,用新的尺度来衡量自己,也是件值得的测验潜能的方式。
虽然大家挤在一起,虽然臭胶鞋气味难闻,谁也顾不了那许多,我发现我们平日的很多顾忌,也许在本质上并不成立。
在此虽忙、虽紧张,但忙后的轻快是最大的快意。
因此我每一科目都尽力去做,使近要求,我不愿马虎,我想训练一种特殊方面的适应力。
和这等人消遣足以调剂情绪。
在这里的秘诀是中庸之道,尽量苛求自己。
7月26日信亦最中肯,先不录。
9月11日:
希望你在这段新生活中找寻自己潜在的另一面,谁都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
下午给庄因的信:
四十二天军营的生活与海明威的影响,使我颇想修正我的“零标尺”。多少年来,我只在书本上做人而未在行动上做人,历史系的书呆生活我愈来愈厌倦,我幸亏没考研究所,我现在才感到,那根本不是我去埋首的地方!我现在正努力听你的劝告——“找寻自己潜在的另一面!”希望不久能有点收获与结论。
十二、勉玉衡一信:
你广植兴趣最对,趁年轻,多培养一些有益的兴趣,终生有助于你增广见闻,分散烦恼。
A busy bee has no time for sorrow!盼你做一个忙碌的小孩子!
十三、写信采取上二信之方式为一大收割,总之要言之有物,总以能记出摘出为准。
十四、温静波已于15日飞港转赴马德里(16日《联合报》)。
十五、白天整天未外出,晚饭后即去陈家,思为陈购一镜框。与陈先生谈译诗,谈天说地,品茗看书,5:30—8:45甚欢,介绍周正见面。见到黄立三的两个小孪生妹妹甚可爱;大妹妹教小学亦有忠琳之风韵,唯在室内外望,甚不能清楚。唯已有点爱她了。在陈家读报,补抄有关Eirol Elynn史料,今天才算大略了解一个“可爱的恶棍”,其自传因出版商要求删数段不予同意以致未能出版,我发现我有点崇拜他了,我现在忽然喜欢起一切行动的人来了。他活了五十岁,自传名《我的恶劣的生涯》。
十六、夜购二蛋,小作补养,一个平静有收获“少支出”的礼拜日如此这般的度过了,甚愉快,以后皆当如此过法,更设法多读一些英文。陈家邀饭皆不肯赴之态度甚当,日后亦当如此。陈师母托人找我去其家吃饭之情亦甚可感。夜打手电伏床写此日记。
十七、晨伤右手第四指故未洗澡。
10月19日 星期一
一、昨夜一夜睡得很熟,未睡醒,及闻声方起。
二、上午是M 1918 Browning Automatic Rilfe,兴趣因受海明威及Errol Flynn影响,故尚称浓厚。
三、为班长,杂事口令殊繁多,我亦每陷于俗气而生计较之心,殊有未当,切当勉强克制自己,引开念头。
四、瑞洲言我喊口令派头,为队上最勤勉的人,他在日记中记着学我。我要走哪条路,这是一个好判断,我要练习给人一种力量与敬重,练习不计小事,不因小事与人争,与人计较——像彦增那样肯吃亏。
五、上午戏指导员,其言其弟尿床,我言其尿白的其弟尿黄的,他说:“李敖这东西是个枭鸟,不像话。”我又以“于内科”讥之,盖以队长管外表而指导员司思想(内在的)也。下午校长阅兵后指导员说(因我坐在钢盔上):“李敖愈做愈坏,一句好话也不讲,这样怎么行?”
六、总队阅兵表演校长称佳,自总队长以下笑逐颜开,军中百态亦颇有其妙者。美国顾问致词,状颇鸟气。
七、择抄其较清而少色彩者而乱扯之,不及其“主题”亦一妙事也。心得云乎哉?区区之意,盖欲聊使心安而寡自讼耳!(这是我消极抵抗心得报告的法子。1982年8月18日)
八、酷爱花生米,夜食一包。
九、我恨我气量和胆量都嫌不够,我还要多多练习。
10月20日 星期二
一、洗脸至早饭成一诗:
(72)食欲亢进性欲退,
“自我人道”不可能(“自我人道”乃今早神来而出之一term,极佳妙。指 six fingers),
纵有多情精子在,
无奈anti-荷尔蒙。
二、上午自动步枪预习时成四诗:
(73)四体勤时性欲停(“性欲”改成“色欲”可免与前诗雷同),
无情却似总多情,
南海幻游白日梦,
云裳仙子是织成。
(74)呢喃声中听鸟语,
晚露散时闻草香,
旭日初升红如火(“如”作“似”字韵稍好,午后改),
一天最爱是晨光。
(75)开学典礼要阅兵,
平地卷起一阵风,
上司预习连称好,
队长笑从脸边生(“队长”此指Plural)。
(76)队长笑时最多情,
两眼眯成一条绳,
一口标准京片子(“京片子”改“蓝青话”亦佳,午后改),
不说“不用”却说“甭”。
三、午与新汉小吃归来,伏床写日记。俟众人醒,维信言:“李敖你精力真好,我真佩服你”。仁甦亦赞之,维信言此乃成功之一条件。
四、自动步枪预习教官讲“迎风修正”时,以风吹女人旗袍为喻,颇见其巧思。
五、下午劈刺及基本操二小时,很卖力做,伤右手食指,伤口不介意,亦受Hemingrway之影响也。我对强健身体迩来颇为注重。副队长、指导长、李固州等多人皆惊赞吾臂之壮硕。
六、夜擦饭厅玻璃,一切皆为总司令。
七、大便时厕所臭不可闻,今晚起每次吸一烟。
八、
(77)队前吆喝人生畏,
台上颐指群俯首,
羔羊圈里是大虫,
长官到来变走狗。
九、我喊的口令颇洪亮有力(今午尔琳言,刘区队长叫他口令跟李敖学,李敖的口令喊得好。1959年10月21日)。
十、夜上面又命早睡,适毓刚卫兵,笑谓我若不及时上床,当以长刺刺我。毓刚及生病的钟京铎是两个可爱的好孩子。
十一、宏祥寄诗,谓我“当兵没几日,满面多悍气”。颇喜之。
十二、临睡前小诗:
(78)当兵转眼五十日,
胆子渐大心渐细,
听了胡言不摇头,
见了妄人不生气。
10月21日 星期三
一、开学典礼,昨早睡,今早饭多馒头半个,且有“他哭昂”,午饭加菜,放“营内休假”(打折扣了),且扬言做得不好星期日要出特别操。我前天跟队长说“威胁利诱”,可谓不算过诬矣。
二、早饭作诗:
(79)今天司令要观光,
早饭加菜タケフン,
嚼来满口东洋味,
几疑置身在扶桑。
(80)见了上司就拍马,
见了部下就苛求,
世间常剃人头者,
人亦剃掉他的头。
三、大队长:“哪个教你左手敬礼啊!”
四、
(81)生儿三月方婚礼,
上课七周才开学,
陆军司令要排场,
好像青天大老爷。
(82)羔羊面前充武士,
武士面前狗不如,
天天乱刮人胡者,
人亦刮掉他的胡。
五、难道真是官愈大愈不成样子吗?我真是有点“目无余子”的感觉了,观其貌而闻其声,可乎哉,可乎哉?“履行”读作“复行”(此段写陆军总司令罗列。1982年8月18日)。
六、戏周弘:
(83)佳人袅袅又婷婷,
不打主意怎么行?
隔着眼镜望过去,
不是职员是花瓶。
(84)东海佳人来上班,
标准身高一六三,
寄语周弘两年后,
“湖湘子弟满天山”。(最末一句用左宗棠的诗,用意深长,婉而谑乎哉?)
七、举凡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凡稍涉正式场合者,皆洋溢着一片八股,实在是语意学和名教论上的好例子,然而手无柯斧者,究不能奈龟山何者也。
(85)台上训话正得意,
官长立正先不支,
“青出于蓝”古有训,
不必赧颜为人师。
九、什么是最好的relaxation?
十、Power and formality是在这儿最易接触到的两个东西,很想详读Bertrand Russell的《权威与个人》和《权力论》。
十一、信报妈妈、彦增、至正、昌平、又亮、英善、鼓应、玉森、英星。除彦增外皆附照片及题诗。
十二、地图判读及统御学考试成绩皆“丙下”,幸免补考,多人补考(丁)。
十三、夜晚会话剧,马区队长言我有进步。手电没电,今晚不能多读书。
10月22日 星期四
一、八一及六〇炮讲习一上午。八一炮全重136.5pounds,晨独力抬座钣,累而坚持到底。作诗:
(86)榕树深处鸟声喧,
男鸟女鸟相见欢,
公冶先生墓草睡,
知音从此落阴间。
(87)地图测验是丙下,
统御考试是下丙,
补考边缘一把汗,
马虎成性梦不醒。
二、每一有暇即行读书,李固州言我“一分钟都不放过”,我实在已做到争取时间的地步。
三、由板凳事发现马区队长亦细心人也。
四、练习残忍的地方,除了学这些,还要学无情和残忍。
五、下午炮操,副队长:“李敖你注意,你‘竟’带书来。”(不准带书出操。1982年8月18日。)
六、
(88)床上床下要“定位”,
大事小事要排队,
一代跋扈老匹夫,
到此不能称“太岁”。
七、我除了尽量争取时间以外,还要同时安排时间,要之,以少人事多读书为准。
八、荣团会前,指导员又笑责我口吃东西,我答以:“指导员,今天晚上不要惹我!今天晚上惹不得!”今晚我一句话也没说,何言哉?众人纷纷指责中,官长脸色颇有令人发噱者。
九、启庆午来信谓转送我诗给杜维运了。下午得暇一小时,文思如泉涌,写复书。录其中段于下:
我在军中已近五十天,五十天的新生活的确给自己带来了不少的看法与转变。我现在是步兵,我想起一千六百九十六年前死掉的一个“步兵”老前辈——阮嗣宗的一首诗,我最爱下面我圈出的几句:
林中有奇鸿,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一玄昆仑西,何时复回翔?
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
虽然在这个时代“大”了——不再是寄情于山林酒乐之乡的正始时代了,并且阮籍那“步兵校尉”的职衔又迥然不同于我这个“步兵少尉”,可是我仍是觉得他这种冲淡清峻隐晦高远的诗境,能够引起我的不少共鸣,唯一不同的是对“处非位”一点上,我没有他那么大的悲愤气息——这是我的一个大转变,一个与旧式文人不同的大转变。
旧式文人最普遍的毛病是“缩头主义”,或叫“王八主义”,就是像乌龟一样,横逆当头,把头(龟头)一缩,任你千呼万唤,也不与“恶势力”合作,可是他也绝不能奈恶势力何,正所谓:
手无柯斧,
奈龟山何!
陶潜是这种主义底下的高明的,刘伶是低级的(当然,我在这儿所指的旧式文人,是指“君子儒”而言,叔孙通以下等拍马的御用文人,自不在话下)。我当然不春秋责贤,要用今天的眼光苛责古人,我只是说,他们的人生态度消极有余,积极不足;深度差强,幅度不够。我总是傻想:“设使陶渊明屈就些,少自惜羽毛一些,跟敌人合作——像长乐老冯先生那样多叫几声‘老佛爷’,以他的地位,对当时的国计、民生,未尝不有小补,何必一定自己‘缪得固穷节’式地赍志讨饭以没呢?我当时若是檀道济,我想我可以说服他!以上所写是‘积极不足’一面,下面再说‘幅度不够’:我最近觉得对人世间残酷、无情、暴力等方面,多做广泛的了解与肤受,也是一件好事情,可惜旧式文人无此观念,歌颂战争与爱情对人生有深刻影响的Byron颇能就此着眼,可惜他忍受不了fever的侵袭,又是跛子,所以在协助希腊独立战争中演了一出‘身先死’的悲剧,Landor和Hemingway在这方面做得最好,尤其是后者,最能深刻的代表一个新式文人的生涯。旧式文人至多只能写一篇《吊古战场文》,可是新式文人却能写出The Naked and The Dead的佳构,这是旧时代与新时代的最大分野!新时代的文人信奉的是‘臭虫主义’——臭虫的世界不过是一张床,和睡在床上的臭皮囊,可是它却整天打着这个臭皮囊的主意,在臭皮囊上爬来爬去,咬东咬西,咬到芳唇不以为荣,咬到阴毛不以为辱,绝不局限自己于象牙塔中,做一个白首太玄经寂寞投阁的老文士。(其实杨雄还算是勇者!)新式文人大都走出了象牙塔、走出了书房、走出了无何有之乡、走出了天鹅绒的梦幻,王德毅的诗说:‘难得惊人过一生’,而真正的新式文人却‘偏要惊人过一生’!”
十、下午多人看我诗,晚饭时又写,宏谋言:“又来了,又来了,李敖真是随时随地都有灵感。”
十一、邱镇京言我照片“凶”。
10月23日 星期五
一、续成昨日的《木马诗》:
(89)一队四班跳木马,
这种运动不好耍,
压坏老二怎了得?
宦官回去那才傻。
(90)利害当前竞奔走,
是非场中现群丑,
蝇头小事费唇舌,
汪汪一片狗咬狗。
(91)本周本人当班长,
过失不罚功不赏,
部下偶有不顺意,
拉了喉咙就大嚷。
二、马区队长晨言我用功。
三、录至正上月月底来信一段:
你现在凤山接受严格的军训,是否习惯?我觉得你是一位非常会寻找乐趣的人,军训虽然苦一点,你必然感到很快乐,久后必更能发现军中独有的乐趣。
四、早上走路领队,又以小事表演特立“独行”也耶?深悔固执失当,当知朋友之感情最重,当以此事为重,余皆余事也,何足斤斤乎?
五、很想给胡适一信,劝其勿老弹老调,百说不厌。
六、一天教室课,偷读英文,成绩很佳。
七、尔琳等对此生活似已低潮不耐,我却安之若素,书写盎然,每日颇勤勉少息,此最可自慰者也。
八、文藻跟广诚言我:“有时脾气很坏,很怕他,不过人很好。”
九、指导员傍晚约参加讲演比赛,力赞我口才好,我以不能说正经话只能说下流话的理由拒之。趁他和别人讲一句话的时候,一溜烟的跑到茅房里去了!
十、夜队中开会讨论连排值星事,我未发一言,即使为人所批评亦不置理,王秋原怪而问之,我以(90)诗示之,这种“不言之教”真是我有生以来的大转变,李敖沉默了,心胸也开阔飞扬了,志气飞扬,意不在此,这是何等风度!
十一、玉森来信:“来信已收到,又别致,又富有气魄,不过您们的教官看了可要揍您。看您的玉照,觉得您比以前更富有朝气,精神饱满,您现在胆子可大些吧?”鼓应来信:“相片照得满气魄的,我在袁兆真手上已看到,好像肥了些,国家没有白养你们。打油诗写得很好,特剪贴于我日记上。”鼓应、庄因皆得佛学奖学金,实在该以“无耻”詈之,“有奶就是娘”,可乎哉,可乎哉!
十二、清茂言我的相,他最欣赏鼻子,鼻子最好,破在耳朵,聪明相而耳朵不像成大事者,聪明只是一个发牢骚的人。“我实在替你的相可惜——有那么好的鼻子,那么坏的耳朵。”
十三、诗戏祝泰:
(92)昨梦祝公想阿朱,
被窝里面呜呜哭,
发誓老袁新婚夜,
一定有进没有出。
10月24日 星期六
一、上午六〇炮预习,成一小诗:
(93)校长今早来巡行,
大鱼小鱼忙不停,
教官紧张到脖子,
讲课时候几度红。
第四节小憩时,幻想及于黄梅莉、莫宜春。
二、队长:“李敖,头抬起来,不要闷着头。”
三、打破伤风针。
四、下课休息所见,了无好学风气,而每人皆说得太多。
五、教官给教官打Pass:后面黑板上写“石棉手套”。
六、蔡培章:“李敖又发现什么卵叫,记下去了!”
七、非常讨厌说废话的俗蛋,我也最讨厌自己说废话。
八、接庄因一信及照片四张,附贴于后,庄因谓:“你的照片,脸上似乎多了几许横肉。神气十足,类军阀者流,虽如此说,你似乎胖了,可喜。”
九、录宏祥9月21日信:
在外语学校和结业后,我都写过很激动地挑剔和批评你的信,差不多过火一点我都未发,它们,如果如你所言,我只是在旧影子里,那么也许是你变了,你是高兴变的。
杰克·伦敦说:“我并不觉得,因为我责备我的朋友们的缺点,便成为我不爱他们的理由。”我也希望我在看到我的朋友和我不同时,一样爱他们,只要不影响我“独立的心灵”。
做了一首诗给你,你看看:
湘江诗魂系游梦,
衡庐剑气越重洋,
词客情多恋旧忆,
皆并东风逐朝阳。
(敖按:1959年光复节,清茂读了两句就说:“一看就不是李敖做的!”我说我的诗没有这么雅。”)
每个人都该有正常的自由的真诚的感情生活的,只有在封闭的中国社会,才压抑感情摧毁性灵,使人出于“无题”方式,但是我们不该面对他们,打开每一扇花园和大道和生活隔绝的薄门吗?对这,你懂得比我多的。
10月13日:
你希望你自己成为一个强者,我也就希望你了!每个人得到愉快和解脱方式都不一样的。
10月19日:
祝痛快。
十、迩来友朋来信,皆能先摘录其要,后再归档,此法甚好。
十一、玉森寄来The Old Man and The Sea.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 ”
十二、发下中兴烟,送给维信。
10月25日 星期日
一、光复节。
二、晨仁甦佩服我装糊涂的神气。
三、朱维信言我长处在不掩一己的喜乐。陈瑞洲言我有“双重人格”,平时开玩笑唱歌与伏案读书写诗判若两人。
四、小丁说:“没来以前就听到你,你我永远忘不了!”
五、余梧桐言我穿长袍很好看、很别致。
六、新汉言本期《大学生活》中,老友钧度曾在文中提到长袍事。
七、为极廉价之“七七烟”复为冯妇矣!尔琳送来一包。
八、清茂又言我和他之相,可成名而不可成事之意,并与我给萧信有同感。
九、虽然有些信是在匆促中的patchwork,可是当力求有值得摘记的话。
十、午清茂言队长们前倨后恭之状,很好笑,用《阿Q正传》的典成二诗:
(94)上司电话连称“是”,
电话挂断骂“他妈”;
部下电话来请示,
未开口时先“擦擦”!
(95)“混账”脾气你要挨,
“杂种”骂人我要受,
谄上欺下本当然,
至圣先师是阿Q。
十一、下午请新汉彦增看《糊涂双枪侠》,大都是《脂粉双枪侠》之翻版。
十二、影院侧门的小学生文学:
李惠芳,爱男生,爱来爱去,爱打炮,爱结婚。
十三、彦增在屏东女中有新职,请吃牛肉蒸饺于平津饺子楼,新汉请吃牛肉馅饼于北平都一处。稀饭颇好。后逛书摊,已无力购书,怅怅而去。仙杜拉蒂的电影应看而未看,非常遗憾。新汉说我今晚昏沉沉的,其实我又颇多感想,我感到把自己抛到外面来的收获实在太有限,并且总是老成绩、老感想。设想仙杜拉蒂的电影我看了又如何?还不是浅薄,青春男女,真的生活,佳人处处等的陈感觉!设想逛了高雄又如何?还不是尘嚣的繁荣、女人的诱惑。……这些都不是我所要得到、所要换取的经验与知识了,我还是该把我的大部时力砸到书本上去、“更正经”的谈话与写信上去、更严肃的生活上去,多一些较严的自持与苦干(苦行),这才是我应走的方向,因此我决定更苛刻的尽量谢绝和减少交往和娱乐的时间了。
10月26日 星期一
一、祝公明日生日,完成昨写之信:
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你这厮的脱娘胎的日子,我们没法赶去祝寿,只好在这儿“遥祝”啦,盼你过得痛痛快快的。
昨天三顿饭皆吃面食,竟不习惯,今日沦为病号,不能打自动步枪了,感而有诗,抄奉债主大人:
(96)今早肚里翻了船,
竟与茅房结了缘,
医官恩准休半日,
偷得军中半日闲。
二、不肯外出的另一原因是经济的缘故,昨天一日花了三十元,实在吃不消,我跟新汉说:“你知道我的毛病,花自己的我不够,花朋友的我不要。”
三、Director:“给我写点文章好不好?”我支吾,忽有人唤之,乃脱身至厕始免(月底有祝寿壁报)。
四、欣赏的态度。欣赏他们。兴致浓,认真做。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英雄自不必于此时此地较量长短。”——良榘信中的话。
装傻——要藏住眼光的shrewdness。
五、泻肚搞得虚软无力。下午手枪讲习又得摸鱼。本日共大便三次。
六、轻兵器测验预习,我发现我的悟性的确很过人。
七、老广请木瓜,最感到好吃的一次。
八、饭厅上,队长看到此集:“你请假都是干这个的。”又转向指导员:“本来按校长规定,礼拜天吃病了是不准假的。”
九、锡胤言我抽烟读书甚派头。
十、仁甦等夜言我用功。别人营扰,我却独自念书,别有一番savor在心头。
10月27日 星期二
一、清早跑步,颇现朝气。
二、
(97)军装穿上老来少,
天天搬枪又运炮,
考试到来不发愁,
左右前后打电报。
(98)平时混水乱摸鱼,
考试一点不着急,
孤魂偶然飞台北,
一想想到翁嘉贻。
(99)忽又想起张丽珍,
不知何时她结婚,
伊人早晚逐巢去,
我独风雨不栖身。
(100)入伍匆匆五十天,
日记半本诗百篇,
佳人纷纷跑掉了,
每一想起“心酸酸”。
(101)往史浑浑淡如梦,
前路茫茫怎能知?
且喜肚子颇争气,
粗茶淡饭大口吃(后两句原作“且喜每日颇健饭,吃饱肚子写油诗”,似仍比改稿稍好)。
(102)一早天黑就起床,
阮囊未济有诗囊,
打油自觉成老手,
绝技羞煞卖油郎。
十二、我素喜老氏之学,今早化生放战剂课中,诗兴大发之余,复成二绝:
(103)“大智若愚”“非常道”,
“大巧若拙” “非常名”,
天下至柔莫如水,
老氏大象总无形,
(104)关尹逼人成绝作,
老聃原是我本家,
千古真言流余沫,
佛头着粪莫拈花(颇奇怪,竟写出这样好的诗。1960年4月27日晨)。
(105)1.2.3.4.5.6.(音乐简谱发音),
今天天气哈哈哈,
古人明哲先自毁,
万方无奈只说“佳”。
(106)打肿瘦脸充胖子,
面子问题在作怪,
台语名片君观否?
片名“无钱假大派”。
四、樾仁看我写诗:“搞什么鬼!”
五、早上在队后与维信笑,队长见责。
六、午饭后一烟在手,悠然就水门汀上闲坐地,毓刚言我好舒服,在旁德毅怨词不止,天中言在这能不说话真是修养。
七、老方言我“青年有为”,谓:“刚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轻浮,可是处久了,发现你不但用功,而且实在。”——茅房中因见我在黯淡的灯光看书引起。
八、我问王文藻怕我不怕,他说:“怕你,简直摸不清你是什么脾气。”
九、队伍没交到手上,先不要插入指挥——注重程序与法统。
十、炮预习教官言我“口令下得很干脆”。
十一、队长晚上又在教室中责以左手敬礼及拉肚事。为了昨天的一次假,他倒沫了三四次了!今晚三次提及我,最末一次最出我及众人意料之外,原来多久以前捡到的钢笔事,没人认领,大队长关照下来,放我一小时荣誉假。人争相贺之。
10月28日 星期三
一、凌晨4点半到5点半站卫兵,残夜的天甚浓,星极亮,月下一星尤光灿夺目,清晨凉意颇足,酝一小诗:
(107)凄清残月天边悬,
好像一条无帆船,
双手持枪踱方步,
两眼惺忪看人眠。
三、早饭后全队即上四辆十轮大卡车开赴里港,手持台湾省地图,故比别人较了解沿途地理(肯多求知,这是我一大长处)。卡车清晨急驶,极能游目骋怀,车上吸烟唱歌,瑞洲言我“派头”,培章言我“派头十足”,车身动荡每致俯仰之间,是一乐也,早晨稀饭被车一颠,立刻到膀胱来了。过九如,有九如桥。宏谋言:“李敖专门发现奇奇怪怪的东西。”上课时逃出村舍小便,甚喜那些小胖猪。我对许多事务皆兴趣极高。
(108)里港郊区来放炮,
教官肥的是中校,
母猪肥得挺肚皮,
堆肥屋中撒泡尿。
整日上午六〇及八一炮讲习试射,面对美浓溪旁,群山遥抱,溪水与砂石相间,午饭后人皆就荫而卧,我却携板凳、望远镜、讲义夹步于一砂石角上,远眺二村女浣衣,二童子浮于木上戏水,全身虽受日炙,然以清风澄水微波,亦不觉其苦也。现在我还在该处写日记,一同学言我如是颇有“诗意”,我心头有所思,可是充满了一片茫茫的味儿。往远处望,山真是高得多,平望过去,鹅卵石、碎石、绿草、黑沙、浅水、长堤、轻烟、微波、浅蓝的天、不定的白云、云上的山峰,现在我准备来一次水清而濯足了。上面太阳晒着,水不算凉,可是脚放下去却有一番“不如足下”的感觉,头上的胶盔还不错,遮了不少的阳光和热度,水中的鱼比蝌蚪还要小,板凳放在沙上就陷了下去,愈陷愈深。我这样在水边随手随笔,简直没章法,也没伦次,现在想到的是Thoreau的Waldan,又想到Lake Como,想到自然的美、自然的可爱与永恒,上午看炮的射击,幻想到如果目标是人,那种伤亡是多凄惨的事!我现在要到水深处走走。村民于炮方停,争涉水至八百码处抢弹壳。脚一在水中走,黑沙就飞起来了。水中卷绑腿,差点弄湿了。一个黄蝴蝶就水边飞过,满可爱的。因为景色太美,故未能读书,也婆婆妈妈的这样杂写了一阵。
三、下午一直板凳课,上面太阳晒,下面屁股都坐疼了。唯尾声中有烟幕弹甚好看。适有四二炮榴弹演习,灰烟蜂起,声动天地,迥非六〇及八一所能望其项背者也。置身其下,甚有不可思议之感。炮后村民蚁集,大有不惧死之概。炮声之大,雷鸣不足与匹。
四、晚饭后队长言一东北教官欲约我谈。固州言我四季长袍学者风度,装什么像什么,队长等奇之。夜看发射六〇及四二照明弹等,初射众多掩耳,我独无惧,弹似烟火、似流星,飞跃入空,光芒四射,水中映影,尤为壮观,看弹数十方归,烧药包之紫光亦极美。归途车行超速,晚风甚冷,看树一似魔鬼之手,看星,车中挤来挤去,想到开赴前线的情景。
五、夜接鼓应送来六〇元,亟忙还债,其情甚可念(庄三〇,陈三〇)。
六、洗冷水澡后极舒适,周明宏言:“李敖你怎么不像刚来时候那样爱讲话了?你怎么沉默了?”
10月29日 星期四
一、今日晚起一小时。写小说,写诗。
二、天中与仁甦言我自信力强,维信言我英雄主义很深。
三、
(109)自从台大到步校,
门牌加了一百号(住的营房是一七三号),
体重加了半公斤,
头上加了子宫帽(钢盔很像子宫帽)。
(110)白天不见佳人笑,
晚上没有女人抱。
孤单何须海狗丸?
也不必用保险套。
四、
(111)今早天气不算凉,
太阳比我先起床,
万道金光慷慨送,
不管老子与老娘。
五、写定前日给弘的信:
和她的事暂停亦好,对你在女孩子方面的事,我始终主张你不要太执著,其实“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实在是最值得你我思考的、借鉴的。你读过《庄子》中的“刻意篇”,它告诉我们对任何事情刻意强求和太努力想把它做好,反倒是一件不讨好的事,此正所谓“有求全之毁”,人世间的事虽未必如羊叔子所说的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但是事与愿违的情形究竟是在所难免的,塞翁失马的哲学未可尽以酸葡萄甜柠檬视之。
六、鼓应庄因以“黑钱”相赠,今日上午成四诗:
(112)人一没钱心就烦,
无怪刘叉骂老韩,
天天正愁囊如洗,
竖子忽寄孝敬钱。
(113)说起两人真可怜,
穷得半夜不成眠,
臭皮囊上全是债(原作“臭屁股上全是债”),
遮羞没有屁股簾。
(114)正寻短见到碧潭,
竟与佛陀结了缘,
一篇论文寄将去,
大债小债竟能还。
(115)雪中送炭不送盐,
借佛献花不必瞒(不是“借花献佛”),
六十大洋劈两瓣,
每人劳军三十元。
七、陈又亮来信(又亮文笔竟如此之佳,颇出我意料之外。1月20日夜。新汉):
大哥:
……自度已被弃于门墙之外了,不道又有了“约克军曹”式的照片。八分土匪二分军阀的样子,实在令人觉得有点不惯。不知谁说的:“旧派的文人是王八,新派的是臭虫”(敖按:这分明是启庆走漏的消息),想不到你这王八其外、臭虫其中的家伙竟成了如此模样。意外意外。
记得我所偷看的你的日记中,有一段说:“发现以为罗小姐所特有的媚态,在其他女人身上也有时发现。”诚然,女人实在简单得很,如果她喜欢你,她只有几个基本动作。……于是我便要追,追,一直到女孩子对我有了好感,于是我又骇然的撤退,真是妙呀!伏尔泰说:“为了使我不哭起见,我只好笑了。”
足下生活大概很好,似乎肥了不少,大概是生活紧张而无暇手淫之故。
八、新汉细心,送读者文摘丛书中《我最难忘的人物》一册,封里并有题词:
10月25日,偕李敖彦增同游高市,此为9月南来入营受训之首次,敖于书摊上见此书,喜而翻阅之,余不解其意,盖此中所录皆小人小事,非吾等所屑为也〔敖按,新汉此言实大误!〕,次日夜晚得便出营,于凤山镇昌明书店中复见此书,索价五元,遂购而赠之,自思其人所喜者,或非此书之内容,而仅为其名而已,唯不知其所最难忘者,为君若、为翁三、为彼罗刹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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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午文藻言我“派头”,维信言我“可演电影”,宏谋言我“像个误人子弟的教授”。
十、课室外之课渐多,非及时设法利用时间不可了,此为今日下午保养课后的大收割。
十一、今天天气热而气压低,精神不太足。
十二、夜在司令台前听讲演比赛。还不是同样的感想!陈唐山等三人言我派头。读新汉赠书几竟(此时我正为实习排长,读此旧事不觉怅然。2月1日心翰)。
10月30日 星期五
一、由读新汉赠书想起,我最近读书的重点是训练思想和传记修养两种,该尽量多看些。
二、耳之所闻、目之所及都是幼稚肤浅,我实在已转变得沉着有力了,我是这样的暗中努力、这样的不爱讲话、这样的不再做一切不沉着有力的行动,我觉得我已变得很成功、很有成绩、因此我把胡家伦的信贴在这里,表示我没有辜负一个期待我的老朋友的一番意见。
李敖兄:
来信不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入伍,该打!
好几次想提笔写信给你,却不知你现在究竟是在家里还是在营里。现在姑且寄到你家里。
小鬼悄悄地离开台北,也不告诉我一声,到了台中又不来信,更该打!你们见面时,应该互打十板手心。
你的来信使我有一点领悟,这可以用一句英诗表示:
You known still water running deep!
看你表面“玩世不恭”、“满不在乎”,不料触到“人性”深处时,你倒能异乎常人地感受,而不像一贯地左耳进右耳出。我该谢谢你很看重我对你的分析。虽然我自己(也与华俊有同感)觉得对你的批评稍嫌过分,但是我有预感,有信心你会不反对这种bona-fide exaggeration。
我要声明一点:我不喜欢(因此也极少)对人做这种血淋淋的解剖。即使对我自己,我也很少“自剖”。我喜欢一个人以完整人格存在,相互交往,而不能常被解剖得鸡零狗碎的。
我不敢夸言对你的personality的发展充分了解。但是由你的behaviour,我似乎能揣摩出一个轮廓和趋势的蛛丝马迹。举一个例说,当我发觉你谈吐中关于sex的词汇愈来愈丰富的时候,我意料到tropical prematurity和社会性的“社交隔离”,对你的压力愈来愈大,甚至产生一些psychogenic iconoclasm(strong antitradition)。从坏的方面说,假如你继续对自己的理智“装糊涂”,那么你早期的一点“灵性”,在成熟前就要受到“物欲”的啃啮了!但是我仍然深信你的“玩世不恭”和“愤世嫉俗”只是表面上的一层霉,只要一旦经过阳光照射,终会消散的,因此,我才努力尝试将它暴露出来。
另外,我还要告诉你一点,我之所以加入百分之五十的夸大,并不是要强调暗荫。你知道即使在我对你做最强烈的反对时,我也并没有抹杀你的特点,我欣赏你的开朗、活力和immature criginality。让我们拭目以待你的 Reconstruction of Mental Life!
关于你说我“‘nian’儿不鸡”,我承认。
我也有一点辩白:
在我碰到“你”的时候,我特别感觉到“词穷言拙”。因为你所读到的topics,我不熟悉,无“资谈之料”。因此你常发觉我瞠目不知所答,我无法侃侃而谈“宋代的婚姻的构成……和……和解消……”,我也未研究过“历代娼妓史”或“历代丧礼变迁史”或……。你假如经常坚持这些谈话中心的话,我想不单是我一个人会“三缄其口”。我也劝你改改!
再说,有人认为taciturnity是美德,有人又认为vociferousness是有生气。我不管这些,我只能本我性之所近,追求cogency和laconism,我认为朋友之间要想谈话能“投机”,必须大家具有一些共同兴趣的fields,但是我总觉得你的兴趣范围太窄——“野史”和“野女人”!——因此我们很难找到一些common interest。有之,则“诗”也?
我很遗憾这四年多时间里,没有机会能常常看到你的新旧诗,也没有与你谈过对诗的欣赏。但是在这四年里,我对诗的追求和投于中英文诗的注意,恐怕是你意料之外的事。让我稍稍追述一下:
在你知道我读诗甚至于“诌”诗的时候(高三),我对诗尚完全是“门外汉”。那是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开始引起我的注意;和你的《打油三百首》引起我的好奇。
其后,我读到较多五四年代的作品,但仍是无头绪地、无目标地“涉足”。其中间或也有颇打动心弦的作品,例如徐志摩的《在病中》: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有谁能留住那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飘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此外,朱自清、刘大白等人也不乏佳作,不过说实话,这时期的作品,并没有使我十分激赏,也没有引起我对新诗做热烈的偏爱或做乐观的期望。我似乎感到在这些作品中,寻找真“情”或真“美”有沙中淘金之叹。
在更后一段时期,我从杂志、报纸副刊等零星的新诗作品中,发现了中国新诗的新光芒。加之我对英诗的接触日多,使我对诗的内容、形式的视野更广了一点。我看到形式完整、寓意深远的美的作品,如余光中的《孤星》:
是天国哪一位迟睡的精灵,
忘记把它的小窗关上,
让夜风吹动了透自窗内的,
如许清幽的一点烛光?
请莫要关上你精巧的窗子,
或拉上黑色的云幔;
也不要惊醒你左右的邻居,
纷纷起来将蜡炬点燃。
我只是深宵时孤独的行人,
在这广漠无声的宇宙,
只要知道还有谁伴我不寐,
就能够欣然向前奔走。
我也读到以活泼的观察力描写自然的小诗,例如Emily Dickenson的《仙径》(我想你能想象那是在花丛中):
一条非人间所造的幽径,
唯眼睛能窥到,
只能通行蜜蜂的驿马,
和蛱蝶所驾的轻轺。
如果道尽处它也有城市,
那我就无法说明;
我只能叹息,再没有车辆,
能载我在上面驶行!
也有一些作品,能使人怀念人与人之间较真诚的感情,夏菁《初恋》:
初恋是一颗颗露珠,
闪烁在人生清朝,
虽然是无比的短暂,
没有更比他美好。
初恋是早熟的葡萄,
悬挂在青青的枝条,
虽然是涩多于甜,
没有人不回味沉湎!
还有一些诗,则是想象丰富,超尘脱俗,令人心胸为之一扩,如余光中《骑光者》:
解下星球引力的缰绳,骑光而归去,
别了,这狭窄的生之小驿站,
这曾经使我有一宿噩梦的小逆旅。
……
解下星球引力的缰绳,骑光而归去。
你看我抽出流星那样耀眼的长剑,
扬起星云的微尘,向前驰驱。
……
再如美国四度得“普利策奖(哲学指导人生之意)诗人”荣誉的Robert Frost的诗,则充满深沉、朴实的情感和人生哲理(手写累了,不举例了)。此外,无数作家的作品,使人领悟到各树一格创造性的“美”和“至善”。英诗中固然不必说,就是目前台湾新诗界,做这种努力的也正复不少,其成绩你将会发觉那是惊奇的(我上面随便举的几首例,只是凭我一时记忆所能记诵的,无法将其他千百计的佳作介绍给你)。总之,在我大学四年中,由于数理方面负担繁重,无力看长篇的文学巨著,诗,成了我唯一的偏好,而我也确在其中寻到丰富的美的果实(如进入了一座灿烂的热带果园!),再说,它对我思想、情感、性格和你所谓的Horizon的影响,我自己也不能确切估计了。你也许要问我,在这一段时间中,难道就没有自己写的企图?有是有的,但是成果如何只有天晓得。而我也确是不准备让他见人的。何况我早已放弃这一企图(因为我发觉培养创造力不是我们理工方面的人的时间所容许),我只有“鼓励”你不要辜负了你的志气和“才气”!
拉拉杂杂写了许多啰嗦话,快要晚点名了,手也累了,以后再谈!你接到信时,正是中秋,祝你这个节日在快乐中度过。
家伦 1959年9月16日傍晚于松山
(家伦毕竟是学理工的,所以他对台湾的新诗,竟有如此肤浅的了解!1982年11月9日,敖。)
三、上午“化生放战救护”课,教官忽叫起问问题,裤腰带没系好,对“弹坑小弹片大炸音低沉之爆炸等”一句竟标点不出来啦,真好笑。防毒面具戴起来真像猪八戒。
(116)双光毒气无色液,
迟效伤害性很烈,
防毒面具戴起来,
活像一位猪八戒。
四、我的日记作风愈来愈有变化了,记琐事渐细而无遗,有关材料(如朋友来信)渐集中。
五、给史二三位小老弟:
(117)不怕热来不怕苦,
一心来做王老五,
头发剪光长袍去,
军阀玉照送新祖。
(118)不见绿衣映红裙,
不见口红涂芳唇,
不见傅园杜鹃色,(中午到教室信笔给三人诗,忽念及此时台大快是杜鹃花开的季节了!)
不见老弟刘熙云。
(119)一天由早忙到黑,
梦中才把女人追,
禅心不作蛾眉远,
土匪照相寄景辉。
六、维信:“我真羡慕你不睡午觉。”我:“这是穷命。”
七、下午第二次讨论会,讨论荣誉问题。——我决定什么也不说,为了没有任何事值得我说。
八、许多小节若是没有注意到的还该注意到,譬如吃饭方面,邱镇京的话也许是一面好的镜子。
九、看到咪咪给维信的信,我的脑里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当然并非自怜,考遗教第一个交卷出来,坐在第十队的教室里,我一人静静想到我该怎样走路的问题,我两耳及浑身都很热,耳鸣不止,心头好像有一种喷火的感觉——我深刻的知道我的确已经走上了一变再变的路上来了,我发现这些日子来,我逐渐蜕变成另一个自己了,在外表上我已变得比过去沉默多了、严肃多了——不再胡闹、说废话、混时间,我变得愈来“愈内敛”——精力内敛、才气内敛、见解内敛、行动内敛、热情内敛、快乐内敛、积极内敛。也许我有一点megalomaniac(megalomania),可是我实在感到这般人不行,实在成不了气候,因此我带着“倦游归来”的心情,“回头”要求我自己了,我要“锻炼”我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有办法的人。
十、清茂:“李敖呵,不错,挺派头。”孙玉华:“你简直神气十足。”
十一、始抽乐园烟,一包三元,比新乐园便宜一元。
十二、下午照片展览,晚电影,一片megalomaniac下的群众的世俗产物,看电影不耐,先告退了。深叹人多不知惜阴,而我之时力亦多为俗尘误去,今晚争取一些,读英文半页,心稍安宁。
10月31日 星期六
一、考炮,又是第一个交卷。
二、华民言:“最近你好像默默无闻了,也不龙头、也不老大了。”
逃出,颇有趣,以二诗系之。
(120)个个弄眼又挤眉,
丑态百出莫问谁,
任你心肠坚如铁,
也要忻然把泪垂。
(121)铁石心肠李太岁,
忽然多情似小妹,
毒气室中挤出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
四、午饭有乌梅酒(中秋、国庆时皆无),只喝了一口,今日庆生会亦同时举行。
(122)今天总统过“华诞”,
早晨面条代稀饭,
上午宣誓大效忠,
中午鱼肉忽出现。
五、午走路吸烟受责,我真讨厌这种滥用的Love of Power,只有奴才才最爱这样!
六、被我否定的人,我实在懒得跟他说任何一个字。
七、忘了记上了!前几天曾梦到谭凝晖。
八、午后在康乐中心自由活动,碰到周春塘,相谈不休,谈新旧文学、谈今后出路,很投机,他向我说“灵感独占”的意思,劝我勿为小诗杂事分去精神,我早有此感,今天经他一说,我决心给我的生活来一次大调节:
(一)尽量不写诗
(二)尽量少写日记
(三)尽量少交际
(四)尽量少写信
(五)尽量少说话
(六)尽量多搞英文
(七)尽量不在WC以外的地方抽烟
九、今晚发明利用口袋读英文法。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插羽集·1959年11月
11月1日 星期日
一、晨为老三低能,又惹起不少气愤,思于荣团会攻击之,且拟数端,既而深悔之,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干什么与这些我所看不入眼之流计较呢?我还是把心眼放得太小了。
二、我又开始进一步的感到严肃的重要与必要,不论自持与对人,我发现严肃是一个最有益、最智能的途径。
三、上午与新汉去凤山街上购派司套,逛书店。
四、午后与队长畅叙,与清茂谈往事。五万字译文只一千八稿费,胡适之差矣!
五、偶然得知今日为秋原、镇京双生日,午请秋原吃水果。
六、秋原说我“穿什么衣服都派头”。
七、购皮带环二,一送新汉。
八、夜站卫兵后去陈家,喝了一点米酒,很舒服,陈先生酒下肚话就多了,陈师母言我是他唯一知己,与陈先生今晚颇能就英文上谈论,获益不少。今晚特别假,迟归。
11月2日 星期一
一、上午讲演,题为保防对国军之重要性,颇直言无忌。
二、给马戈信:
三分之一的受训生活已经过去了,八周来,我并不自吹自擂我有多大转变值得称述,但是有一点也许你听了比较高兴的,就是我最近简直有点“道貌岸然”了,深沉少言经常笼罩着我,我的确比以前的我和刚入营的我“严肃”多了。
大体上,我已做到几点:
(一)不跟被我否定的人多废话。
(二)写信内容力求能多谈问题,少谈琐事。
(三)一有空就多读书。
(四)少在日记上getting psychoanalyzed。
(五)不在外面跑,不去高雄。
你近况从庄因处颇得闻一二,知你很能从稳健中积极读书,这是我最高兴的,我提议我们先把口闭起来,笔放下来,不在空言和书信上面起波折,先各自埋头读些书,再进一步的讨论。
三、送镇京一小女人照片,他贴于日记上。
四、仁甦:“很佩服你每天有这么多的精神写这些东西。”
五、午读述古买来的《枕上夜来香》,写得奇劣。
六、给庄因鼓应合一信,英善玉森各一片。
七、见人考试读书,心中好笑。
八、在第一节自习后,吃水泡蛋二个后脱鞋读书,极舒适有韵味。
Lytton:“I come as the wind, and as the wind depart. ”
Goethe:“Life lies before us, as a huge quarry lies before the architect. ”
11月3日 星期二
一、瑞洲对我写诗的看法与春塘持相反意见,他说不见得是大材小用。
二、每课后同学多伏案小眠,这些青年人的精力真不行。
三、上午一—二节“急救”,偷读C. H. p. 19一面。众人却是boredom and sleep,吾颇自憙吾之不凡。三—四节又偷读一面。
四、至正来信谓吾照“美不亚兄穿长褂者,盖一为威武,一为潇洒也”。
五、下午在成功坡,相思树林中风景极佳。“地形地物识别利用”,就地形做各种射击姿势,扑倒时伤左肘。老班长们的神气与客气。
六、夜看球赛,静读The Old Man and The Sea数页。
七、夜集合,队长言有人向外写信述伙食不好,及刚华民事,已经“上面”查扣下来了!(交到队上了。)
11月4日 星期三
一、上午“掩蔽与伪装”课,在成功坡高地,以水筒射人以证隐蔽与掩蔽之别,别有风味。清茂言我“做坏人会比做好人更成功”。
二、愈来愈用听而不闻、满不在乎的态度对サル了!
三、启庆来信:“欢迎您来信指教,不过还是喜欢您在信中多谈些‘生活末节’,少说些‘板脸话’,因为那样比较亲切、有趣。”
四、宏祥来八页书:
敖:
最近正计划写一封长信给你和老景,却总迟未动笔,现在接到你的信,上面说:“该先把口闭起来,笔放下来,不在空言和书信上面起波折……”把我从前许多“糊涂话”都顶回去了,本来我想写一封长信,上半部寄给你,下半部寄给他,这样你们必须合到一起才能看了,在我原来计划中,我要附一张商展小姐的选票去,现在也免了,商展我也去看过两次,所谓“随缘而住”,也许你不会说我胡闹。
对于你能不与被你否定的人接谈,我甚赞成,这是一项最大的收获,节省了不必要的时间、精力和情感。
我认为每个人的生活要自己寻出一条规律来,如果他能一天工作十小时以上而不倦。那么就不要去管什么卫生(健康)理论和三八制,如果他必须玩耍一阵后,在半惭悔心情下,方能灵感愤(奋)发,也无妨荒唐一下,这两种只是极端的例子,我的意思是不要学哪一个,要自己给自己以规律,当然是以配合生活的主要目的为主。
杰克·伦敦说:对自己我是一个个人主义者,因为我是一个强者;对众人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因为众人是懦弱的、需要帮助的。
很高兴听到你渐形“严肃”,生活粗略言之有两种,一种是乐群,一种是孤独。在前一种需要心胸广阔,能领导别人或服从别人,但是其情绪的脉络必须是不深刻的,因为在群众中传染着喜和悲各种情绪,如果他太易感,他便损失太大了,所以能处群的人必然是乐天的、外向的、不易感的。反之则以过孤独生活为佳,过去我们(不止你和我和他)大家都有一个毛病,以为“寂寞心情好读书”,其实这个想法只有部分正确,如果你之乐于孤独,只是因为你要读书,那么你只是孤独之国一个挂单和尚而已!孤独是一种生活方式,其中的情趣,读书只是一种——可以自己念和写的一种,其他还有多少呢!譬如自己到一个桥头去看西天的落日,到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给自己闹别扭,自言自语(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就有自语习惯!),“笑而不言心自闲”……孤独只是一种外观的形式,其内容一点也不寂寥的,只是完全由自己来惨淡的经营,不受外界的干扰而已!
这种情趣如果不能理会、不能把握,那么我可以说大半孤独的害处要多于益处,在孤独的境域中,我们的心灵生活得到很多满足,而且对于治纯学术工作的人是相当适宜的,但是在群居中也不是没有好处,令人吸收他人的智能,了解人物和世事,孤独或者乐群,这是一个气质问题,可以慢慢改,不可强致,其中各有苦乐、各有得失,并非哪一个优于另一个,而是You, only you personal, prefer to which。
新汉有次来信说我们这群人谁也不能影响谁,我回他信时未详谈此点,其实正好相反,我们都在互相影响着,在你给我的信中,我看到你受我影响的地方,在你给庄因信中,我看到你是多么热情的记取他入伍时的宝贵经验,而从我给你的信中,也许你能找到你对我影响的影子,也许它们不如从前浓烈了,每一个“我”都在新陈代谢中,否则这个人也就没有进步了。
对你目前的生活方式,我不愿做任何具体的批评,只希望你能行之尽可能地有效而且自然,负作用不多,一切东西都是不能常住的,今天的生活方式到明天也许在同一方向下更精细和深刻了,也许为我们所扬弃了,不论如何,今天是要过得平实而光耀的——也许那光只照亮了我们的内心。
最近读书很杂,也很多,所以没有时间写日记,也没有时间写信,想法和感受很多,如果来信讨论我很欢迎,只要我们定范围、只要我们诚恳。
对于个人的痛苦,如果有,我不赞成淡忘它,也不赞成咻咻不已地谈论它,我认为可以拿它来怀抱及思索,在蚌腹中的石头,是可以化为珠的。在人心中的苦痛,也可以化为诗篇或者灵思的。这要看你怀抱的婆心和悲思是个人的还是全人类的;是小的还是大的,这就是牵涉到我所喜爱的“人道主义”的边了。至于“个人主义”,那是为了铸造自己成器,为了保持自己人格精神、思想的独立和完整,和人道主义非但不冲突,而且是相需相成的。
人和人只要生活在一道,那就会互相影响,不论强者或弱者,但是我们必须选择别人的,也必须让别人自由地选择我们的,我们无法以“理想”来判自己“过去”的罪,同样我们也必须宽恕别人。
独居甚久,说话也须愈来愈不清楚,我可是真爱“独居”,最后我想谈几句一说就错的关于“女人”的话,杨姝已经很久不来信了,我不讲没人看得出来,庄因有此经验,可是我仍旧盼着她的信,因为她是“女人”——我爱过的女人,女人是可爱的,因为和我们十分的不同,有我们所没有的许多东西——不论你说她们好或坏,可是我却知道她是很不成熟的,由她的来信中,因为她要过一种“超然”的生活,她肯定众人是卑劣的,她的不成熟并非她的过错,她念了最封闭的修道院——北一女中,最沉闷的大学——台大,到美国去也只是赚钱念学分而已!自然她可爱的地方是那股劲——刚强不屈,别的女孩没有的,别的女孩子不是对我柔顺,就是像惧怕般的烦厌,只有她堂堂正正地不甘心做一个女孩子。
说她你们不会感兴趣的,我最近给她的信也愈来愈少了,我并未恨她等她,我并未决心做什么,我仍然记着她、爱着她,也许会写信给她,讲一点我的生活体验,为她做点什么,送她点什么,像对一个男朋友一般,我愿意爱一切人,如果我很清楚地,不伤害自己的“本体”和他人的“自我”时,我的“爱”要凭了智慧能适时适分,而且滤清了欲念和世俗的杂质,为了“美”、为了“真”我来爱,甚至我要“无所为而为”。
对于这样一封信,一定惹起你的疑窦,我是怎么了,我只能说我是在一天天地变着,变得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或者说我是一天天地成熟了,可是成熟有什么用?如果不是“军部”一月给我七百多元,我还不是为衣食奔走,现在坐在遮风的楼角,欣赏名著,侈谈修养,将来雷霆万钧的“生活”来了,我是否能应付得很好,而且更茁壮,我自己都不晓得。
谈到生活,并非人人有份,有许多女子,就一生给关在生活的门外,在单调而无聊的学生生活后跟着来的如果贫苦,就得一生摸锅台,如果富厚就成天打麻将,她们脆弱的心灵不敢去想:生活是什么?为什么?许多男人,终生富厚,或者逃避到学院,或者哪儿去,也终是个“槛外人”,那些出入红尘的人,有的慧根不够、有的识力不足,即使不会为生活压扁,也终不能了解生活,我们是幸运的,具有了教育和学力,而生活又在鞭策我们,如果你进研究所,你能学到什么?我为你庆幸。智慧,真的是来自知识与经验。
搁笔多日,信手不能自已,很喜欢我又能说些肺腑的话,而且是我日来所想到体验到的比较精彩的部分——也许是硬写出来的,欢迎听到你的意见。希望你会给老景看,我不另给他写信了,最近比较忙。
《权力论》日内定能寄去,我已看过,从图书馆借的Conqust of Happiness早失于台大校园,内有我的眉批多项,曾招贴寻找,奈何渺然,君忆此事否?过些日子也可购一册寄去,居浩然之《十论》颇佳,我购一册,如有兴趣,读竟当寄你。
再谈,祝
愉快
宏祥 11月3日
天中、德毅、维信等佳。
五、下午“运动与观察”课,以肘伤,摸鱼不少。
六、毓刚言:“你这个小本子一定内容很丰富。”“看你又剪又贴。”我笑谓:“你给我写信,我也贴进去。”他说:“有这个荣幸,将来一定写信给你。”
七、最近老有把小说先写成英文的念头。
八、宏谋言“你这用功的精神实在可嘉,应该加零点五”。
九、“It does not matter what people think.”(Gregory)
十、Marden: “I can and I will do what I long to do. I will be what I desire to be. ”
11月5日 星期四
一、上次讲演班中第一,弄假指仁甦未成,今晨指导员又以准备见催。
二、上午体育课,做许多动物的行走,掌为荆棘所伤。
三、中午仁甦归来,我一猜即知为何事被叫去,是陆总部交下来的信。我的悟性真不坏。
四、周弘等组Bachelor's Club,每月有大嚼及跳舞等节目,来信又谓:“中午回家见穆虹在座,曲线突出,旗袍短不及膝,薄施脂粉,秀色可餐,你老兄大概又要诗兴大发了,故特此报告,以求得一诗。”因复为冯妇,以二诗赠之:
(123)周弘家里大客厅,
忽然来了女明星,
薄施脂粉突曲线,
东北国语不摩登。
(124)人生何处不相逢?(读仄声)
周弘眼里出穆虹,
旗袍长不遮膝盖,
美金丢了怪心疼。
五、顺便乘兴又成一诗:
(125)午觉方酣催起床,
上课时候来查堂,
副座登车刚离去,
后门闪进“山大王”。
六、给启庆书四纸,仍免不了有“板脸话”。
你来信说“已坠入闲——懒——烦”的恶性循环之中,又说“迩来高居无为”,我在这儿倒真有点为你分心,你与二爷同有“元老凋尽”之叹,其实这是难免的现象,交些知心的朋友真不容易!但是我们还得用心去“找鲁班”,例如我在这儿认识了郑清茂,这是一件大愉快的事(他几次说在台大最讨厌最憎恨的人就是我,“穿着长袍在女人屁股后面乱追!”),他真是一个很不得了的人;还有潘毓刚——台大地理系毕业的一个小孩子,通五国文字,会五种方言,译书二种(《普通化学》、《酸与咸》),著书一册(《量子论》),这些都是今天青年人中的人才,假若我们能随时寻觅新朋友,一定会使我们减少不少“元老凋尽”的感觉。
老沈开Brington的课,是一好现象,此老肯赶时髦,是个好现象。
……
很留恋台大,也很怀念它,现在快是杜鹃花开的时节了吧?每年杜鹃花开的时候,我都有不同的心情,今年更不要提啦!
……
你如有兴趣,可告张曼:我欢迎她在这次访问团南下时来“劳军”。
七、下午倦而不思读书,因写信为遣。How long is it since I saw you last? 离别与怀念是成正比发展的,它们之间是一个“衬托的关系”,没有离别的讨厌,衬托不出怀念的经验与思旧的心情。
八、宏祥寄赠Power: A New Social Analysis,傍晚收到,极兴奋,指导员见了问我为什么要看,我笑谓:“因为我爱权力。”讲演事屡向其辞不获,他说我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准备,讲正经话。宏垚在旁言我乃口蜜腹剑的人,指导员亦笑我肚子里面男盗女娼。
11月6日 星期五
一、晨起大练双单杠,与指导员开玩笑,他总是骂我没正经的。
二、给宏祥:
看你的信,有的我很欣赏、很赞同,有的仍旧不太敢领教。但它们都是你的生活规律与方式,我也实在不必带着“驳正”或“笔伐”的傲岸心理,硬要把意见掏出来——这并不是对老朋友不坦白,而是我觉得与其老指责别人的,反倒不如宣传自己的“高论”来得更使老朋友开心。
……
在军中有两个小心得:第一是对“困难”的新认识,许多看起来想起来似乎不太可能的事,到这儿都变得可能了。并且做得从容不迫了,例如晨起三十分钟内做那么多的事,绝非当初“老百姓时代”所能想象的。第二是对“残忍”的新认识,在打靶、劈刺、看炮轰的当儿,多少能够想象出残忍的景象,教士是救人精神的,医生是救人肉体的,而在这儿整天学的这行却是杀人的——毁灭人的精神和肉体的,懦夫与烂好人、小孩与女人,都是不合要求的,没用的,在这个时代中要能站得住,适度的残忍是必要的,妇人之仁又能给我们什么防身本领呢?
在陈先生处见到一书名The Idle Thoughts of An Idle Fellow,副书名是 A book for an idle holiday,作者是英人 Jemore K. Jemore(1859-1927)中言“偷懒”之论甚有巧思:“ Idleness, like kisses, to be sweet must be stolen. ”
而他所谓的偷懒,并非真正的懒散,乃是以勤来衬懒,以忙来托闲,举例如闲居无事,外出散步,见一老人劈柴,从旁助之,累得大汗满身,就一荫下小卧,悠哉闲哉。若无忙迫来“衬”,终日闲居无事,则无所谓“偷”了。因忆及有一联:
为公忙,为私忙,忙里偷闲,吃杯茶去;
求名苦,求利苦,苦中作乐,拿壶酒来。
颇能道出此中真趣,二爷受训时,最能享受“吃苦而不以为苦”和“苦尽甘来”的滋味,我近来也不太怕吃苦,有时反倒更卖力去做,记得甘地参加“食盐长征”前,印度古伽拉德青年诗人写诗给他说:
你已经吃了不少苦药,
请再勇敢的喝了这杯毒酒吧!
我时常想起这两句话,它带给我不少的力量与勇气。
三、清茂以所译《挽歌》见赠,题词数易稿,以不能不骂又不忍狠骂我之故。题词今早杀青:
余知有李敖其人久矣。曩日于台大校园,时见一长袍青年,恒与女人为伍,即李敖也。余甚鄙之,自忖其人不过风流种子耳。今夏9月7日,余入凤山步兵学校受预官训练,不意竟与李敖同队,然彼已弃长袍而着戎装矣。迩来朝夕相处,始知其人虽狂放不羁,而实则今世之怪杰,极可爱可亲之人也。余甚悔曩之不识英杰,遂与结交焉。军中无以相赠,谨以拙译一册呈之,敢请教正,并愿互助互勉,是所祈望也。
弟 郑清茂 谨识 1959年11月6日于凤山
我批以:“竖子今日何其逊!”清茂破口以日语“马鹿野郎”詈之。
四、庄因来信及和诗:
借佛献花三十元,
黑与不黑总是钱,
竖子穷得囊如洗,
还有功夫骂老韩。
老子本来不坐禅,
管他“唯识”与“涅槃”,
五百大洋拿到手,
了掉债务似神仙。(此句韵不叶,我拟改为“了掉债务又大玩”。不知庄因的意思如何。1959年11月7日午。敖。)
五、下午夜间教育,晚上团山实习越铁丝网等等,夜甚凉,每人皆冷瑟不堪。去时以枪架凳,サル阻之,归途又发明皮带扎凳法,秋原等仿之,队长见了,忍俊不禁。左臂肘生脓,吃消炎片,维信以药敷之。
11月7日 星期六
一、昨夜2:30—3:30站卫兵,很苦。清晨7时起床,稍恢复疲劳。
二、功过录:昨日走路出队,副座叫。上周日礼节周到,加零点五,疑是队长所为。サル可恶,以“上课时书写英文”罪名,又把我零点五抵扣而去,今晨与其理论,吾甚凶,其颇能忍而厚颜,亦一长处也。屡思于荣团会中“整”之。
三、
1不应当说的话,说得太多。
2不要太轻浮。
李敖同学。
第四节读训,指导员说固州喊口号不出声,我笑谓其思想有问题,指导员遂交我此条,说我老是把许多很重要的话,随便玩笑出之。
四、山大王午不分青红皂白抓固州等四人,以吃饭说话故,明日禁足,法令在其意中为之,亦可浩叹之事也。
五、我:“看到你我就高兴。”
指导员:“这不是废话么?”
我:“我看到成功大学的女孩子。”
指导员:“你外表看起来像山人一样,一本正经的,骨子里却全是坏毛病。”
六、洗澡前照镜,见胸肌突起,为两月来之大进步,很高兴,当更进而努力锻炼。
七、钱新祖书《步原韵还赠李敖学长》:
甘心吃苦即不苦,
哪个不是王老五?
你去我来忙不了,
明年此日看新祖。
八、夜成大劳军团演话剧《敦亲睦邻》,穿红衣小丫头甚美,尤其在低头时。读清茂译书,手电为之用光,朋辈多以伤目为劝,施珂说:“你算对得起郑清茂了。”散场后与尔琳至后台访士达、海祥、贵生诸老友。
11月8日 星期日
一、晨与华俊比赛引体向上及伏地挺身,大胜之,我继九个引体向上后又来了十八个伏地挺身(超过去十五之纪录,且在单杠疲累之后,想不到有这样大进步。午又映镜,深觉体力之进步)。
二、晨与华俊访陈先生。
三、12:30—2:30为汉卿、毓刚站卫兵。十一队洪森海识我。看广诚四十七届师大纪念册,比台大做的高明多了。
四、清茂约赴高雄,身只有一毛,一切由他代垫。在高抽二签:
保安宫:
不须作福不须求,
用尽心机总未休,
阳世不知阴世事,
官法如看不自由。
三山国王庙:
月出光辉四海明,
前途禄位见太平,
浮云扫退终无事,
可保祸患不临身。
极切合孤意,吾虽不迷信,然抽之读之亦一极好玩之事也。尤其保安宫之签最奇。与清茂在华北小吃店小吃水饺三十、葱油饼三块、牛肉、蛋,后同看五点二十大舞台之《春风秋雨》(Imitation of Life)。
感想:
a.加片中李丝丽卡侬的鼻子最像Rosa。
b.Sandra Dee真是最可爱的小人儿,我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人说她不是可爱的。挤眼与天真,真是夺人心魂,因想起眼前女人之无人能匹,与夫电影明星成名之不易(“正当手段”),与女孩子皆工于假戏耳。
c.那种酒吧。
d.女黑人之厌世歌。由肤色问题想到心胸之广大,西方人的冒险性与狂飙性。
五、我言我对女人无大需求,清茂言我已至一境界,此境界彼屡思而未能企及,至此境界即不为女人所扰矣。我以无钱行为颇检束,大有一介不取之概(我穷时尤不愿沾别人情)。清茂说:“你有时客气得和你性情不大相合。”他的观察力真不错。今日花二十四点五元,实在吃不消,以后当努力避免,除非必要,不得过这种生活了!
11月9日 星期一
一、借糊,石副队长与队上头子们言:“李敖很好……”
二、毓刚语我:“又在剪剪贴贴了。”
三、整日“各个攻击”,下午各种姿势,直奔七一四高地,“不幸”于“轻伤”一关后宣告不支,呼吸急迫,不克前进,唯头脑颇清醒,宏谋扶至荫下侧卧,并送水壶来,其情甚可感。教官来谈,极为融洽,休息很久后又把剩下的“匍匐”及“冲锋”做完,教官甚赞吾之精神,临走前还特别提出请副座奖励,特别致再见之意。“因祸得福”云乎哉!有生以来最“急迫之劳累”,莫此为甚矣。
四、夜小丁见我电影院中笔记,大为赞扬。
五、明宏:“听到你的声音真不容易,你沉默起来了。”
六、施大哥见我以臂壮耀人,骂我说:“下午差点死过去,又来藐人了!”
七、鼓应来信:
……昨日下午我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庞宜安,她说暑期曾遇见你,她向你招呼,你佯作不认识,是否有这事?
11月10日 星期二
一、晨起维信仁甦说我昨晚叫了两声,起后仍甚累,尤以腿为甚。
二、指导员又以今晚讲演事相嘱,我说下午匍匐前进若能“转世还阳”定可参加。
三、给英善:
在高雄抽二签,保安宫的签是“求财下半年好”,三山国王庙的签是“求财:微微”。此二签殊可恶,财星向老夫一再低照,实在天理安在,神明不仁。
四、荣团会,讲话没技术的人太多,太啰嗦了。一句话可说完的一定要说十句,真要命。我提修正案一事实在没有必要,还是不该说话!
五、五-六节“近战”课,小爬铁丝网,七-八节在东山“战斗间心理训练”,我是第四组,以不惯用腿的力量,多用肘爬,故爬最末一名,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黑烟弥漫,副队长以竹枝击赶,实在好玩,宏谋一直陪我,其意甚可感。归途甚长,尽是厚黄土路,因忆及:
A Farewell to Arms:——“Troops went by the house and down the road and the dust they raised powdered the leaves of the trees. The trunks of the trees too were dusty and the leaves fell early that year and we saw troops marching along the road and the dust rising and leaves,stirred by the breeze, falling and the soldiers marching and afterward the road bare and white except for the leaves. ”
清茂途中言我跋扈(今晨命其吃药,彼复言之。1959年11月11日)。
六、毓刚言我派头。
七、晚上鹏飞来,言善培晨于打M1前突犯宿疾,急去其舍看之,小谈,并收到天培信,很快乐。我觉得照顾善培的功夫还不够,当再留心些。
八、晚上谁说的:“李敖的才华在这儿被发现不出来。”
九、仁甦旧案“定谳”,禁闭三日,与石区队附送之,花十二元为其购烟、饼、花生慰之。
11月11日 星期三
一、正写此册时老马查堂,还算够朋友,没抓。
二、多言必旷功,还是该少说话。
三、上午书间斥候,自野外归来,极疲惫,尤以两腿为甚,中午在校医处请假半休,下午及晚上之斥候课皆得豁免。小午睡。读《老人与海》,甚有味。
四、夜看善培,以卤蛋及小说送之。
五、军纪军法丙上,步兵炮乙上。
六、夜仁甦由队长陪同受总队长训,归来说欲不言:“我要学你了!”
11月12日 星期四
一、昨夜梦到Rosa,替她拿黑乳罩。在外等我。不肯去咖啡馆坐,在冰店一角不肯走。后终答应去南夜。醒来颇想念也。
“Pages full of unlikely words,
Handfuls of hot,bitter tears.
They call the author a silly fool,
For they know not what he means. ”
二、7时方起,在床上想起写英文情书事,此法似极好。
三、洗脸时英惠言我近来之沉默。
四、鸿毅金门归来,约在高相会,午前与绍辉去亚细亚,竟未遇。独自午饭于华北经济小吃部(水饺二十,葱油饼两块)。后在金城独看《月下野猫》(The Night in Heaven Fell)此影颇能道出一个小女人为情所驱,奋不顾身的性格,很富romantic意味。有B. B. 卧下裸乳一镜头甚动人。
五、去时在火车站前所见的一两个可爱的中学女生,最有年轻纯洁的美,不像大学或成年女人的“老”“油条”。公路局3078号车掌也满清秀。
六、归途内心感触很多。要之以“该做怎样的一个人”为念,我简直有点混乱,我不太知道我将来走哪一条路才好,人间的成败、腾达的种类、幸与不幸、目的与手段问题等等,都干扰着我,我想我大概不可能甘心做胡适之一样的学者,更不可能做方东美一样的学者,我的本质上是一个man of action,也许我会演电影,也许我会做一些惊天动地的狂飙事业,也许我会组织一个裸体园,一个怕太太协会,谁知道我会做什么呢?我想我终必会是一个“捣乱鬼”、一个“不安分的人”、一个“异端”、一个“惹是生非的人”、一个“波澜人物”、一个“使旧社会头痛的家伙”、一个“专门会耍花枪的人”、一个“永远使人不停地惊异的人”。我还要好好再想想、再摸索、再制造花样、再一变二变大变一阵。
七、看到B. B. 那丰满柔嫩的小乳房时想起,这么可爱的肉体能给大众看看,对任何人似乎都是好的,我们既可以表现才华、表现能力,为什么不能表现上帝给我们那丰满的胴体呢?这是一个大收割,我该好好在这方面发表些高论,今日有此灵感,很高兴,暂定给宏祥一信论此事。
八、今日刮风,天很阴沉,3点归来,与队长马区队长同学等小谈后写此日记,心情是三分沉二分静,更一分孤寂。
九、晚饭后与新汉在第一大队饭厅谈,新汉言我搞政治是块很好的材料:
(一)、将将。
(二)、言论多煽动性。
(三)、有超人精力。
新汉劝我为分发事托人,我以“事情总要人干才行”及“临难毋苟免”之意不肯,新汉扬言将为我设法。两人又同在康乐中心聚谈、喝咖啡、吃花生及糖等,很投契。第三中队壁报笑死人(“殆”笑大方等不一而足),与新汉言将来可能走立言路或立功路,或立言兼立功路(理想家兼实行家)。又言总难免有“望他山而自叹”的感觉。Robert Frost诗(两条路)。得“此”即不重视而感怀于未得之“彼”矣。夜同访善培阿地皆未遇。
十、成功来信,说昨天是张巧藤生日,她打算“电召”我回去:“电召李敖,回台中换长袍马褂,到台北服勤务。”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前的事如在眼前,那次看到□□□就爱上了她。如今又是舞会了,成功说□□□新来瘦,不为病酒、不为秋愁,大概在闹春。”成功又说:“台大仍然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个穿长衫的,其实现在也看不到穿长衫的了,可能就此绝种。”启庆给维信信中也说:“台大仍似往日,并无变化,但自从您们走后,至少我感觉到比往日寂静多了。……一、三两天都到6时下课,那时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您一定深知台大的夜晚是最寂静,近于恐怖,这时上课真不是味道!”他们的信勾起我不少的缅怀与回忆,缅怀与回忆的,都是在台大那五年的日子的一切。
十一、祝公忽走桃花运,问我意见,当详复之。
11月13日 星期五
一、整上午“敌火判断”,在山里绕了一个大圈。
二、“各个战斗教练学习认真,虽身疲竭仍奋斗到底”加零点五,宏谋亦因“自动救护同僚,互助精神可嘉”加零点三分。
三、夜有名之乐团来表演,我幸得摸鱼在宿舍读书、擦枪、休息。
11月14日 星期六
一、庄因7月26日的信最能代表他晚近的思想,其中多为劝我的话,我把它贴在这里(庄因昨在中副发表《灵感》):
很久懒得动笔,一则也因时间不多,整天出操,晚间复有强硬性的节目,故写信多利用午睡之二小时,其中情书时间又占不少,于是怠慢了诸老友,足下尚希见谅。
军中生活经我半月来的初步体察,应该完全把自己揉在其中,否则,如老马彦增则将感苦不堪言,我以为,生活在一新环境中第一要事,应是很确实的尝过其中滋味,总是把自己放在局外,而后用所谓“客观”“旁观”之眼来看,多少带着颇浓的错误色彩,我并不否认老马彦增他们的消极主义,在军队中,明哲保身,除了大傻瓜之外,实非难事,然而,我以为那样并无多大意义,我们若不钻入其中稍深,仅凭一些片断的事实来与先入为主的观念吻合呼应,算作自己求得的答案,并不正确。
我最近很重写实主义,我觉得许多事徒凭其他一切非亲身做过看过的结果,用为做纯感情的支持,何其危险!虽然一人精力毕竟有限,但只要有一个机会,我们便不应放过!我很欢迎你也到军中来,换一换空气吧!如果你能稍稍收敛,别太玩世,你到军营之后,有谁能断言你不会有所新的改变,然而态度唯认真、忍耐,并无其他要诀。
我们都是近十年的朋友了,你最近两年来的表现,我当然并不能说一无所成,但起码你所矜持的,在我认为并无太大意义,我这样说,也许比较冒犯,它总是一句我想说的真话。我也记得两年前,当我失意举目惶惶的时候,我们比较自然的处得很近,晚上躺在文学院的石级上,你说过,宁可少几分学问,不可没有思想。你也许以为你会在为一个观念,把思想将之缜密固定,但你何不扩大范畴,引用新事实,影响新理念?卡缪(异乡人作者)在写异乡人的时候,是彻底的虚无思想主义。而两年后,皈依宗教了。他们欧美人的精神确很令人佩服的,一代人物罗素放弃研究哲学,而开始新学问的探讨。我很觉得你应该多试试,算起来我们还算是年轻的。如果我们能够做一件比较有功于人类社会的工作,当然很好,就是不能,又何必为一些其他的观念而掣肘!
古今没有一个成名的人,是因为女人问题而使然的,一个女人应该给予一个男人某些大影响,而并非这个男人为单纯的感情而殉道!
上面所言,拉杂急写,也许很多辞不达意之处,因为我赶时间回营报到,不能仔细推敲。
今天第一次外出,7点半出大门,好像被囚许久获释,精神大快。我愿意在军中平日多苦些,来换更大的痛快轻松。
听说你8月初就返台中,我们当能畅谈,我已可外出,你的“劳军”壮举当可免了。再过些日该轮到我杯酒祝你了。
兆珍来信说,你对她很诚意的愿意帮忙,在此致谢。
何时归来?倘在星期天,当可相迎。归家小憩,临行挥汗即问
李敖足下一切都好
马景不另,祝公英善同此问好。
因 1959年7月26日下午四时半
二、军队教育法丙中,绍辉不及格(丁)。
三、陈召雄少校又来考“各个测验”,考前谓印象最深是五号,说李敖是个“怪名字”。将来盼我成General。考过后又约我谈,又要队长放我特别假。欲去台北为我办事,此君甚妙。
四、午刘政彦语林智堂:“李敖是台大的胡适。”
五、台大送来144元工读奖助金,真是送得是时候!维信又还来50元,午与尔琳跑到联勤福利社,两人合吃一最好吃的大木瓜,几乎吃不下去了。又大吃糖、大吸烟,队长突碰到,他们请小姐吃汽水,被我察觉,队长说:“到底李敖聪明。”买Poly-Vita一瓶24元,元宝牌袜子二双10元,卫生纸1元,烟火4.7 元,鞋油4元。又还绍辉、清茂、天中等债,还余80元,大松一口气——七十天来所未有也。
六、周明宏又言我近来沉默了,适与刘老二开玩笑,(他叫我打背包,我说:“您的事,怠慢!怠慢!”)明宏言我什么话都能说,以无人会疑心我怪我也。尔琳在旁言指导员夸我出言有分寸。我亦自许人间难言者吾皆可谈笑而出之,大有鲁仲连之风。他们说我在队里很吃得开。
七、建园来,请我和尔琳吃橘子。
八、必照请我为其圈诗,赞我在台大之名及交游之广,多识队中豪俊之士。
11月15日 星期日
一、昨晚梦为水管事与父亲大吵。
二、早上被抓公差扫大操场。
三、那敏忠忽来访,七年没见了。在十六队三十一号。
四、伏地挺身打破二十一纪录。与天中比赛。右臂11.5,胸围34.5,队长说我比天中棒。
五、人多爱忏悔别人的罪恶。
六、索菲亚罗兰:“所有的男人都说Don Juan,他们大都只有Don Juan 的眼睛。”
七、Gerhart Hauptmann雕匠出身:“体会深刻而后始得领悟平凡人生之不平凡。”
八、午后与队长聊天,他看我日记并赞扬,说将来可出版。
九、下午独赴高雄,到沈家,与沈氏兄弟谈,皆赞我身体之茁壮,臂几与鸿骏相埒矣。沈家小妹已初二,颇清丽动人。沈家八宝饭小尝。鸿骏请看《弱者女人》(Foibles femmes)于华侨,并以一元价购赠酷似Rosa的照片(今日他共花5.5元)。
十、看后步行到市中心,独购“How to Stop Worrying and Start Living”。译本,花五元。此书久识之,颇不恶,很实用。旋赴真川味花11.5元吃酱爆肉,极舒服过瘾,百日不亲此矣。
十一、台大今日校庆。
十二、绍辉今日返中,带回羊毛衫,老太太另赏三十元。
十三、秋原言愈看山大王愈像你。
十四、彦增留条。
11月16日 星期一
一、凌晨看假Rosa像,酷似酷爱之。真为此像着迷了,老是看个不停。
二、宏谋亦言我一似山大王。
三、给成功信:“李耀祖实在不好意思叫陈鼓应洗屁股,他自己就是天字第一号的脏虫,我的意思他们该一起去洗一次鸳鸯池。”
四、周会一站又是一个半小时。
五、给彦增一片言对祝公事转“赶快结婚”意见。
六、给祝公十一页书:
你说你的X小姐欠缺“稳重”、“文静”、“内在美”云云,我觉得这些实在不足以成为“拒婚”的充足理由。我认为现在中国人的心理有一个普遍的传统的错觉,就是认为娶太太要“贤妻良母型”的女人,要“稳重”的、“文静”的、有“内在美”的,换言之,下列两种女人差不多是不受欢迎的:
1.不稳重文静的——过度外向的
2.欠缺内在美的——美只外在的
在我看来,我真看不出这种型的女人做太太有什么不合适,至少她们对“家庭”的好处,不会比那些“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更来得少。她们的能干、社交性、独立性、困难时的担当、活泼、创造性……都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所能企及的。这是我所要说的第一点——做太太在走向工业化的潮流里,旧式的纯粹倚赖丈夫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不见得比太妹出身的女人更有办法,或更合乎“时代要求”的。
进一步,我认为女人的本质实在是差不多的,她们共同的色彩是intangible性格,在“环境”的压力下变得极为可塑,你的X小姐即为一例,过去尽管是太妹型,但在现实环境下,也不得不有洗心革面的打算,虽然她转变的成绩我们无法逆料,但我敢说她们是最能适应环境的一种动物。只要大势所趋、有利可图,你要她们怎么变她们就会怎么变的。本性尽管难移,但是表面的江山至少是可以改的,至少能够变得暂时骗倒你。
这个月的Reader’s Digest中有一篇文章,记社会学教授Robert J. Winch在那本《择偶》的书中,记他在West-North University里,用八年的工夫研究二十五对小夫妻的结果,发现每个男女都有一种倾向——就是爱那些“可补偿自己性格中的缺陷”的人,用这种爱来解除他无法达成的性格的苦闷。例如一个粗暴的男人,他的内心深处可能潜存着一个成为受人爱抚的男孩子的渴望,但是他无法达成,于是便转而爱抚一个娇柔的女孩子以为补偿。女人也一样,一个生性娇柔的女人,由于不能达成一种程度的坚强,往往爱上一个强壮的男人以间接满足她性格上的缺陷。Robert J. Winch认为此种心理需要,比性欲、美丽、兴致的接近、教育程度、经济等等因素,对择偶的影响更来得重要。我们往往看到许多小夫妻看起来是不相称的,一个多嘴的长舌妇你我都不爱她,但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却可能欣赏她要死。
一般人以为找性格相近、气味相投的异性相爱才能幸福,其实那个结果只是一种“人格的重复”。许多表面或第三者看来不太适合的男女们,他们却往往因潜在的“心理需要”相合,而成为美满的婚姻。
你说你要“设法陶冶她的内在美,以观后效”。其实照Robert J. Winch的看法,即使一方能够把他方改造成功,却反而会因此失掉他们心理上的契合与寄托,反倒可能招致不良的后果。(事实上,改造一方实在是不太可能的,因为大家都是定了形的人了!)
故一般说来,一个领袖欲强的丈夫。往往娶个唯命是从的妻子;一个不慌不忙的老娘,往往嫁给性急如火的大汉;一个正大忠厚的袁祝公,实在该娶个活活泼泼太妹出身的小丫头。
我给彦增信,主张劝你“赶快结婚”,你的家庭环境、个人的种种,我觉得都适合去组织一个你自己的家庭了,我劝你不必太斤斤苛求于女人,十全十美的人究竟是理想上的幻影,何况在现实的社会中,碰到或结识一个情投意合的伴侣又是何等的不容易!
我的意思拉杂如上,想你知我的私意是快快能够吃到你的喜酒。
七、下午班射击于东山,副队长说我含烟斗雅致。队中传我生殖器图,宏谋签题,清茂加色,(清茂言:“很多人都相信你的卵叫和马一样大。”)众皆笑不可仰。
八、以铅笔作三书,妈妈、鼓应、庄因。
九、晚饭后吃二蛋,很舒服,理发与老兵谈。
11月17日 星期二
一、梦到大中,梦到我结婚,大骂证书旧式,还没有行礼就搂着新娘(不知是谁,似为大强未婚妻),大叫咱们来新式婚礼。众大哗,张老太太为之只食一棵大白菜,新娘劝她,我却隔桌悠然望之。
二、上午去台南参观炮兵学校,我一路上唱歌不停,迎风行车,有点冷,小姐们多毛衣上身,我却仍旧单衣,富源文具店阳台上那个小女人很像陈石。炮校电讯电码教室红绒布,沙盘教室中小人头甚见巧思,磁性图板,电动北极星识别盘,武器分解板,管制室,一〇五、一五五榴炮,一五五加农炮。午便当于该校,旋上车赴冈山,因凌晨4:30—5:30站卫兵,故养目于车上,车抵空军官校,参观T33(每架二十万美金)林克机,喷射式林克机。校徽甚像王维平。微雨中归来。
三、夜与春塘谈,他言与乔健、包奕民等办杂志事,我力劝其引退,春塘谓我太稳健,我深以为他的帮手们太不行。我深信我的哲学是:“If you can't say it out loud, keep your mouth shut!”引前人办杂志之例劝之,并谓再谈十年再来毫不嫌迟,春塘自言骑虎难下,我亦不便多言。
四、宏谋言:“人家很佩服你的性知识。”
五、陈眉公《小窗幽记》卷十:
“不能用世而故为玩世,只恐遇着真英雄;
不能经世而故为欺世,只好对着假豪杰。”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此句似出自《菜根谭》。)
11月18日 星期三
一、昨夜早睡一小时,很舒服。
二、Disraeli:“Next to knowing when to seize an opportunity, the most important thing in life is to know when to forego an advantage. ”
三、我说我日记史料很完整,施大哥说:“将来你死了以后有被研究的价值。”
四、上午第四节代表第一班参加队中讲演比赛,演说七分钟,极受欢迎,我深以他人(十一人)皆犯高调俗套的毛病,使人困恼欲眠。我演说前,或以黄色相嘱、或以有趣相嘱,我果不负众望,众大笑不止,由早到晚,人每以此事为谈资,马区队长言我讲话颇实在,可做记者,指导员谓我学胡适之。谓我信口开河。指导员似有怪我非圣无法之意,谓我学者讲演。瑞洲言我有教授学者讲话派头,必照言我胜过胡适,盖胡适亦不能使众哄堂若是也,罗白正瞠目不安,人咸谓其内惭也。官长张口,相视摇头。指导员说我“讲些什么,今天胡说八道”。说我根本没准备,要给我特别第一,要枪毙五分钟,说听我讲这一番话,即可推知我的思想状况。晚饭后一直跟他开玩笑,他说我逗得他没办法,连打我好几拳。人多说我该得第一。宏垚说:“佩服你能把爱情和革命扯在一起。”天中说:“李敖神唬人家。”康俊说我讲得最成功。维信说:“李敖小子很聪明,很能把握心理、把握重点。”德毅说:“讲话干呀干的,太粗鲁了,唯人家笑得要死,你却还一本正经的讲,颇具幽默感。”施珂说:“我要是评判,一定给李敖第一。”秋原说:“你这次讲演得罪了不少人。”政彦说:“我最爱听你讲的。”人或言:“你今天出够了风头。”或言最喜欢听我说的,或言我讲过后,前后人皆无光,没人听了。或言我逗得他一直忍不住笑。我音量控制还欠佳,抑扬中有时后面听不见,此当注意。队长一直忍不住笑。老方恨不得打我一拳,说要到法院告我一状。我手势之好,人亦言及。
五、维信:“你这日记是不是留给子孙将来为你写传记时用的?”
六、衣着史、旗袍史……这才是活的历史,“历史的复活”,“活的历史论”。
七、下午队中逃出,事发,镇京被罚,我乃自首以解其危,愿同受罚。队长晚不露我等之名,亦一够朋友之举也。
八、清茂约我译passport of friendship,我译“友谊的凭借”。
九、今日阴雨,上午及晚上的射击皆受阻,众不快,予亦忻然。
十、给宏祥信,粗成十页,意犹未已,待续。
11月19日 星期四
一、昨夜梦着一书,书名是“Who Likes Who?”唯所梦仅及于物物之相似(犹忆梦中谓折起之自动步枪像折起之行军床),今晨写此日记,乃悟此书当指人而言,如戴高乐之眼似麦米伦,嘴似阿登纳者是,此梦甚奇。又梦战斗于东港,详情惘然。
二、昨夜刮风,早起着羊毛衫,跑步最远。
三、侯德礼:“Gentleman的派头!”(见我吸烟斗时语。)
四、美国调解协会(American Arbitration Association)有一万三千的义务职的志愿调解人,多为众望所归的人,如商业巨子。此法可减少讼案及讼费。对方或许有其充分理由。中国该设置。法院多交下案件于此会。
五、固州:“李敖讲得真够劲,李敖真幽默。”
六、珂:“床上功夫,李敖第一。”
七、张雪堂:“哪天请你开爱情讲座,你昨天那篇讲演太精彩了,胜读十年书。”
八、李福登为昨日讲演再为问询。
九、说话之于时间场合分清者,才是智慧的人。
十、走路低头,吃饭盘腿,又为副队长、队长所正。
十一、给启庆一信,托代买日记本。
十二、敬礼摸耳,サル虽和颜相规,我亦装蒜对之。
十三、余梧桐言我“幽默大师”。明宏言我为台大之怪。
十四、写成给宏祥十五页长信:
宏祥:
看B. B.的《月下野猫》(The Night in Heaven fell),看到她那副春情动荡的样子,那裸露的乳房——虽仰卧却仍然那样丰满、那样高耸。还有那些在电影检查处被“中国道学家”剪刀所割爱的部分想象,使我忽然起了一个鬼念头,我把这鬼念头大略而初步的给新汉说过,并说要写给你。
一千七百年前,阮籍和酒家女睡觉,送嫂子回家,人言啧啧,他却傲然说礼不是为我辈设的,幸亏他处身于一个清谈放旷的风气和时代里,又在社会中有地位,否则早做了李卓吾了。我觉得中国的大不幸是文化太悠久,太早就在蛮夷的蒙昧之中成为华夏的“礼义之邦”,又因为缺乏个秦始皇第二,不能把《礼记》、《仪礼》、《周礼》等鬼书烧光,以致两千年来,在“礼义之邦”里竟然找不到多少合乎人情的真正的“礼”来,流毒所至,除了使人人有着一个“泛道德”(pan-moral)的头脑外,剩下的,就完全是形式与躯壳了。
对“性”的问题的看法不正常,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一大病症。自古以来,我们的祖宗从来就未曾对性的问题有一个好办法,礼法与道德的教条,并未给人们带上正途,反倒招致了许多恶果;设想一个荒谬的贞节观念害了多少人!一个畸形的审美观念(如束胸、缠足、柔弱)害了多少人!一个野兽文学的作品(如《金瓶梅》、《肉蒲团》)害了多少人!
如果单就女人衣着的演变来看,你会发现五十年来,我们的female实在有着惊人的进步,五十年前一个女人连手臂都不能给人看到(小时听外婆说,曾有手臂被人看到即须嫁给那人的例子),更不要提大腿小腿了!可是曾几何时,胡蝶等明星出来了,她们给中国女人的服装上带来一点洋味儿,留学生、十里洋场的娼妓,都是服装改良上的功臣,到了今天,在party里,你居然可以看到袒胸露背的小姐们了;在西门町你也可以看到旗袍开衩直到大腿上部的仕女们了(这一点,简直比洋婆子们更前进)。
但是limitation,还是有的,在中东、近东,女人不能让人家看到脸;在英美,女人不能穿开衩那么高的中国旗袍;在西门町,女人不能穿得像洋婆子们那样暴露。……一个女人若胆敢违反这些limitation,别人的飞短流长便立刻加到她身上来了。
但是有一个现象可以说是例外,就是那些名女人们(如选美会中的)、那些电影明星们(尤其是法国明星),她们在暴露与“行为不检”上都有一种特权、一种豁免权——她们从不在这方面受人非议,人们只是膜拜欢迎,在倾倒的狂热里,绝不再意识到她们是一个“那种女人”(用John Steinbeck的典),换句话说,人们从不用道德礼法的眼光在她们身上集中焦点,她们的显赫名声与演技,早已把人们的眼光转移了。
这也许是人类普遍的弱点——老是爱找毛病,爱“忏悔别人的罪恶”,爱挑剔别人最弱的一环,例如我们最爱用怀疑的眼光去衡量一个神父的生殖器;最爱用怀疑的眼光去衡量一个守寡多年的小孀妇,一旦他们真的有了“伤风败俗”的行径,则举国大哗,毁唾交加;但是你若是真正的把脸皮撕破,假面扯下,衣服脱光,奇怪的,人们就竟然对你放宽尺度了,试看除了罗马教会外,谁会介意索菲亚罗兰是离了婚的女人呢?人们何尝因此而减低了对她的膜拜呢?可是一个素来安分守己的小女人若离了婚,大家就啧有烦言了,这真是所谓“见怪不怪”了,真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了。
鉴于世人这种近乎可笑的心理状态,我忽然感到群众的好恶的标准与尺度,实在是可以很轻易的予以引导和改变的。只要使群众感到有追求新观念的需要,他们可能也会像追求时装一样的赶摩登的。例如我们要使中国人有新观念,诸如电影检查的放宽;衣裳暴露的少予限制;(台北曾有警察干涉女人穿衣的例子!)提倡天体运动(没有裸体园,竟有地下电影、地下春宫、人兽奸表演,这是中国人的耻辱!又:祢衡和刘伶可说是中国天体会的老前辈);少乱给书刊戴黄色的帽子;鼓吹节育;少干涉情侣的活动;离婚少予法律的限制等等。这些都是一个文明国家的必要措施与态度。我们骂瑞典男女关系浪漫,可是人家全国没有一个操皮肉生涯的神女,反观我们呢?五百元就可以买一个女人的初夜权!十二岁的女孩就沦入青楼!妓女户甚至在电影院做广告(屏东)!起死回生的医师居然专做处女膜整形的生意(10月11日《中华日报》南部版)!这就是我们的“礼义之邦”!
这个“礼义之邦”的最大可羞的事,就是对“性”的方面没有一种较高级的正常发展,只知道打着“礼教之防”的招牌,去乱扼杀一阵,他们宁愿公开承认宝斗里的小绿灯,而不愿公开施行学校中的性教育;他们宁愿剪掉电影中的完整镜头,而放任地下的春宫电影;他们宁愿让人们偷偷乱摸乱看,而不愿让人们看到可看的和走上可行的正途!
提到“正途”,我且举一个例:记得你说过:“男人既可以出卖灵魂,为什么女人不能出卖肉体?”我所要谈的,不是女人“出卖肉体”的问题,而是“暴露肉体”的问题。多久以来,我就提过一个标准:“只要是不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又使我们心服的理由和证据来支持的传统,一律可以不尊重!”就女人暴露肉体来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伤风败俗”之可言,甚至说它能收“移风易俗”之功也未可知。一个文人,可以表现他的才华;一个拳师,可以表现他的体魄;一个射手,可以表现他的枪法;一个赌徒,可以表现他的牌技,为什么一个女人不能表现她的肉体呢?一个运动家可以表现他先天的禀赋,为什么一个小女人不能表现她先天的健美呢?文人、拳师、射手、赌徒、运动家,无不欢迎有广大的群众欣赏他,为什么一个女人不能要求有广大的群众欣赏她呢?上帝给她美丽的脸,动人的肩,丰满的乳房,细小的腰肢,可爱的小腹、阴部和大腿,为什么她不能全部表现给人们呢?设使人们爱看,她又爱给人们看,里面并没有买卖和强迫的成分,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有什么大逆不道呢?一个女人实在应该有随她自己的意思,愿意把肉体给谁看就给谁看的权利!(甚至愿意跟谁性交就跟谁性交!)只要没有买卖和强迫的成分,她这种行为一点都无可非议的!总戴着道德的眼镜来看人间的色相,未免太失之迂腐了!
因此我很佩服B. B.。一个制片家说她随时肯为“艺术”而脱光衣服,但我相信她脱得赤身裸体的本意绝不止此,天生如此美丽的胴体,只让少数的男人享受,饱眼福,这未免太狭窄、太可惜了!该让广大的群众同饱眼福。
敖 1959年11月19日的下午写成
11月20日 星期五
八九年前,张世民曾跟我谈到:“在游泳池中看到半裸的女人,我们并不觉得奇怪;可是若在十字街头看到,我们便要惊奇,警察便要干涉了。”他的话引起我一个想法:我们既然可在游泳池中看女人的半裸,为什么不能在十字街头上看呢?女人可以在游泳池中、选美会里公开半裸出现,为什么不能在熙来攘往的街上展露她们夏娃的本色呢?
敖 1959年11月20日晨修正前信,并增补此段
一、二三日来在课上偷写偷抄此信,煞费心机,这样下去,快得精神分裂症及心脏病了。此信十六页,曾给清茂等三四友人过目。
二、地雷课上写:“思想有所收割实在是很少的,也许好几天的酝酿才能有点小成绩。颇令人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三、宏谋语孙玉华,程东白骂我的话:“李敖这小子胡来。”骂我一小时。并言:“在学校,大家喜欢听他父亲的;在这里,大家喜欢听他的。”
四、维信语:“李敖的大本领使我们佩服的是,他能把他所想的全写下来。”(语瑞洲、必照。)
五、下午地雷课,看地雷。给周渝图画信,胡家兄弟图画信。
六、晚又晚会,溜出到康乐中心及福利社,又访老景谈,老景仍犯乱感慨的老毛病。晚会一派俗套,低级趣味已极,群众亦俗不可耐,令人肉麻。
七、骆宾王《锦松子》:
日远长安,处蓬门而西笑;
神游上国,依赤崁以诙谐。
八、必照言我演讲一如父亲而又过之,最有“旁若无人”之态。林智堂言我幽默。
九、挺身二十二纪录。
十、接英善一片,庄因一信,庄因信言宏祥渐对上帝感兴趣了,深怪老马几有“鹿死不择音”之慨矣!悲夫。黄梅莉转入心理系,继乃兄未竟之志也耶?与袁事似颇黯淡,此为想象中事。庄因谓:“……还要锻炼,只有一条粗胳臂,有何鸟用!
李敖自诩胳臂粗,
庄因摇头叹不如,
匍匐前进靠双肘,
一臂之力怎不输?
奉劝你快练左臂!”
11月21日 星期六
一、绍辉晨言L在Oregon,听了好像又是一剂强心针,我盼我多在英文上花时间、动脑筋,别又衰下去。
二、サル责以集合不放下枪。
三、队长当众言车启亮与父亲事。
四、启庆来信:
昨天夜里,史学会假二十教室欢迎我们五位元老和三十余位“新鲜人”,到场约一百余人。从7时半开始一直到10点才散会。当时我曾想起四年以前,在我们还是Freshmen,被欢迎时,您那一次语惊四座的讲演,博得不少掌声,这些事情回想起来,宛如昨日,但是我们四十几个Freshmen却已分散各地,不再会合了,风流云散,当时不免感慨系之。
五、下午各个基本教练测验,直折腾到天黑才罢休,与指导员闲聊,骂我讲得胡扯,朋友全是乱七八糟的人,因为我是乱七八糟的人。维信在旁言我才子。夜维信言:“我发现你很懂人情,并积极抓住人性,向人性弱点攻击,非常不简单。”
六、指导员有我信,原来是乱七八糟的小丢来的:“Miss张下落不明,日内当替你打听,想不到你对她们还不死心,这点你比我强,我对女人,爱得突然,忘得也干脆。”“元旦望你来台北,我们准备举行盛大舞会欢迎你。”“星期天周弘开舞会,……刘美瑞若肯来,我会为你而搂紧些。”
11月22日 星期日
一、因逃队事除扣零点四外,并以劳作代禁足。晨劳作是挖沙坑,与定远、德毅、镇京合作一小时,队长玩笑“不能翻身”在我日记上。
二、Max Pinner 与 Banjamin F. Miller 合编 WTiera Doctors are Patients (1952)。
三、“蚂蟥客人”。
四、佛罗里达大学W. E. Moore教授开幽默感研究一课。古帝王用滑稽家,为“帝王消化药”。甲乙二组,甲组吃饭时谈严肃的科学问题,乙组吃饭时看滑稽表演,二周后乙组消化力比甲组强。
五、丈夫失踪,妻于警局描述“高大英俊”,或言汝夫“短小奇丑”,太太低言:“我知道,不过那种男人要他回来干吗?”
六、她:“爸知道你是诗人很高兴。”他:“啊,他喜欢诗人吗?”她:“不,上次给爸轰出去的那个是个拳师。”
七、南北战后,G·席梦思把人从板床上移到弹簧上。
八、美海军Matthew C. Perry率舰至函馆,始叩日本之关,日子是1852年7月14日。
九、讲演比赛没上名,乃意料中事,清茂言昨晚队长跟他们说:“李敖当然说得对呀,可是这是军队呀!”早上队上颁奖状,内中好笑。队长今日又怨我给他胡说乱讲(写到这儿指导员来,说他要下周禁我足,因我讲得不好。汉卿说他们同学给我第一,他要颁给我一奖状,我是“大众化的演说家”)。维信说我是煽动式的演说,军人不喜欢。清茂言我在这“不得势”,以仁说我演说使队上皆知我调皮。培炽言赞同我中国人不够洒脱一节。指导员言我“该下地狱”。
十、午与新汉去福利社大吃,新汉送烟盒一,幸世香来。
十一、午后独在康乐中心看杂志、报纸,手记数则,颇有益。当作长书论幽默给宏祥。
十二、最爱自赏上身,昨晚侧睡,发现胸肌极多,有生来所未有也。晨起、午前、下午皆做伏地挺身甚多,天中劝在这好好把身体练好,甚是。在第一队脱衣唬景李白,众皆赞赏。
十三、指言我头脑里很复杂,别人旁言我灵活。
十四、夜本欲赴陈家,结果与绍辉谈开了不能止,“得不到,穷想抓,抓到了,去他妈。”老广旁听,对女人看法最幼稚可笑。与绍辉去福利社吃馄饨,王树森来谈,说我胖了,近甚觉得胖些。
十五、给王大姐:
今早4时失眠,在外漫步,忽然看见大哥在区队长窗下写信给你,天气很凉,灯光又暗,寝室中大家好梦正酣——都在尽力用睡眠来驱去整日的疲劳,可是大哥却有这么大的“神力”来偷做这种令人吃惊的举动!早晨醒来,又知道区队长察觉有人在他窗下“借光”,大哥因而在“五更寒”中罚站二十多分钟,益令我叹息不止——爱情真是伟大呀!
李敖 敬上 1959年11月22日
大哥是不愿诉苦的人,可是我忍不住要把这件事告诉你,因为我很感动。谢谢你来信多次问好,我现在已好转——很少挨骂。虽然今天还因禁足而挖沙坑(一米长,八十厘米宽,五十厘米深)。你好吗?就要晚点了,匆匆写呈,请勿怪潦草。
十六、整日未外出,为入营以来,能外出之星期天而未外出之第一次。
十七、再读《雅舍小品》,中多舞文之佳者。
十八、今日又购新乐园一包,以后决定不再买了。
十九、我三讥德毅:
(一)自掘坟墓(罚挖沙坑)。
(二)有眼无珠(左眼皮肿得遮住眼珠了)。
(三)独具只眼(晚上归来,医官为其包住左眼)。
11月23日 星期一
一、凌晨梦胡适,在黑音乐会中食四蛋,病,我为其买成语手册、黄药片及电池,买电池时见女店员之脸红而醒。
二、又是11月23日了,三年前的往事有的依稀,有的好像在眼前,早上醒来,心情有层小小的阴翳,可是周会一累,就没有什么了,这种小儿女式的病态情感实在是可以歇歇的。
三、给庄因:
二爷:看你信引起的诗:
(126)大四人人做论文儿,
红男绿女找热门儿,
我独看中冯老汉儿(前三句皆卷舌韵),
最爱“这个调调儿”。
(127)鼠窜无暇分蛇洞;
鹿死哪能再择音?
老马急来抱佛脚,
心又烦乱头又昏。
(128)金鱼眼睛“太阳神”,
昏头昏脑想伊人,
痴情浑忘兵役法,
未演“逃狱”演“惊魂”。
(129)施珂上周去高雄,
忽然肩头印口红,
大喜过望四处找,
原来是个母大虫。
(130)台中归来放下枪,
台北街头穿西装,
手工共花四百块,
排骨遮住口袋光。
(131)黄毛丫头黄梅莉,
居然转入心理系,
玄理圈外求灵犀,
Psychic中寻天地。
(132)河北同学兼同乡,
本周择吉要“关”张(不是关公张飞),
印鉴一台先火葬,
千古罪人是老庄。
(133)祝公公忙又私忙,
白天军中晚老娘,
日前泰山去顶礼,
何时坦腹东家床?
四、戏施珂三首:
(137)四更拿笔不拿枪,
队长房下去偷光,
情书刚写三行半,
忽然事发在东窗。
(135)半夜起床头昏昏,
满纸缠绵情深深,
急中忙施金蝉计,
可怜断送一培根(サル要没收情书,大哥急以《培根论文集》做了替死鬼)。
(136)胖胖月儿一边悬,
施珂意绪正绵绵,
情话长达三里路,
罚站“不耐五更寒”。
五、上午查课甚严,以铅笔在讲义上继前日完成十一诗为遣。
六、仁甦昨晚台北办事归来,今以L&M烟一包为赠,分一半给景、广诚、述古各二支。
七、给老太太一片,述演说事。
八、学备亦言我胖了。
九、傍晚劳动砍草,明天前美国步校副校长来。
十、我还是嫌我话太多(由晚上与指谈想起),指言我头脑里乱七八糟的(以手作圈)。
十一、秋原:“李敖是受注意的人物啦,整队官长都在注意你。”
11月24日 星期二
一、整日七五炮,课余躺在草地上,蛮舒服的。
二、启庆寄来日记本二,信中谓:“您虽已离开台大,但此地还常有人谈起你来,骂你的人尤其多,你真可能要遗‘臭’万年了。”
三、利用暇时极困难,今日改用带字典读生字之法。
四、我讨厌为俗务所扰,可是总还难免又被吸引了去,一天之间,总有好几次,晚上与天中的争执(为KMT),尤为一最显著的例子,当然我并非要自己做一个冷淡的人或庸谨的人(烂好人),我并不怕争执与“令名受损”,可是我非常不喜欢我自己竟因许多小事而耽搁读书、斤斤于怀,我要的是大理想、大气度、大气派!我的口号是:“不要又被它吸引去了!”
五、抽烟斗,继书言我派头。
六、教国文,用英文详解,查看她们用的英文书,此法甚好。
七、夜自习受限制,只好大写小说。
八、给英善一片,约请他吃饭。
11月25日 星期三
一、晨马区队长大谈人生哲学,施珂、镇京等多以为是我捣的鬼引起的,厌世自杀云云,把老马吓坏了。
二、因夜间内务不整,衣服被サルstole去了,并贴红榜警告。
三、小サル说:“没事看你的日记倒很好。”
四、“地形与战术研究”课,颇有心得,这方面的书该多读些,这才是军事学,这才是有味的部门。
五、夜间射击,红灯靶与看靶之手电如同鬼火。
六、周弘来信:“看样子你还满自得其乐的。”并述开舞会事,周弘式的生活殊少进境。黄史扬谢谢我与英善合送的十包香烟。
11月26日 星期四
一、自思写小说亦不是办法,还是下些硬功夫——发现自讲义孔中读字典之法甚好,似稍损目力,唯不足惜也,安全度与方便皆甚佳。队长早上在饭厅中发大脾气,及擦枪送枪等营扰,我殊厌之,少言少言,此非李敖讲话之地也。
二、中午四卡车直赴赤崁山,沿途风景峰回路转,颇令人想起去阳明山的感觉。赤崁山风景甚美,尤爱自竹林中望一谷地,群树丛郁,鸟声虫声,很有中国画中的味儿。王秋原说:“李敖,你为什么从来不打瞌睡?”七五炮之准确、喷火皆很有趣。同学多以棉塞耳且闭目,我独无所回避,以表现战士气概。日本造炮弹,上印“无反动炮”。
三、妈妈寄来一百五十元,亟付新汉五十以济其窘。
四、彦增约本周“劳军”,函报之。
五、耀祖来信:“军中生活,我以为您一定受不了,谁知道您这硬骨头竟然撑得住,实在可佩。”
六、写到这儿,小猴来:“又是怪里怪气的。”
七、读字典成绩尚好,在饭厅晚饭后读,马区队长言我用功。
八、本月烟,中兴一包,七七五包。
九、给信施启扬、袁祝泰。
11月27日 星期五
一、问问题专门挑同姓的问。
二、一〇六炮课,蛮有趣的,再加上写信,时间倒也不难过,此炮身摸之好像女人之大腿上玻璃丝袜的感觉。
三、抬七五炮架,他妈的真够重的。
四、给启庆:“我身体大有进步,是南来以后第一可喜现象,现仍在单衣及冷水浴阶段。”另给赖黄一封信。
五、各个攻击考试得甲上。
六、夜与广诚尔琳等聚谈KMT等事,维信、绍辉待售之意极浓,尔琳言入则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之意,我暗喟然而已。
七、夜队长又在队中言我说“失宠”之不当,众哄堂。
八、夜练习唱歌,吾声调大而怪,人多笑之。
九、“夜间射击细心听讲,且摘抄笔记”加零点三。哈哈。
11月28日 星期六
一、昨夜做梦与宏谋、仁甦等斥候,我以皮鞋中钉迟行一步,结果他们皆横尸荒野,我屡过电网不成。仁甦复活,投降了,又被放回,结果指导员整天跟着他。宏谋亦梦我等返一中,人询我在军中状况,宏谋言我整日谈性学,是队上活宝,程东白闻又大骂:“他妈的,李敖这小子就是这样!”
二、指导员到野外来,手携三民主义。
三、仁甦怪我不记昨晚他与サル吵嘴事,吾日记岂是青史也耶?
四、サル说我背后话多,不稳。太不客观。
五、上午七五炮内膛射击,午后擦炮,管弹头就九十六孔,擦得烦死人。
六、雪堂言最喜听我讲话。
七、夜看西部片,我未去,得在教室中做些事。
八、给弘信:“对张丽珍仍念念不忘,眼前女人中最想她。”给鼓应信:“新汉说有一咖啡女郎酷似张丽珍,明天去端详端详看。”给二人信故意错置信封。
九、给又亮:
台北前些日子共有九十岁以上的老年人一百零三位,你祖母死了,庞宜安的祖母也死了,使我忽然想起岳飞的两句诗:
伤心失故老,
回首望中原。
人世的代谢本是天理,我觉得她们实在可以骑上启示录中的“灰色马”了,她们是另一个时代的投影,那阴暗的一面是给我们人类的一种讽刺——告诉我们迟早我们也是被岁月和时代淘汰的人,早年的青春与时髦,都只是烟云一般的过眼,不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时代迟早要把他抛在后面的,时代是一个最现实的“与我们赛跑的选手”。你抓不住它的challenge,你就是一个可怜的被遗弃的落伍者了。
十、曾才给德毅信:
我记得罗素在New Hope for a Changing World中曾引用Spinoza一句话:“From aspect of eternity, we can have more power of endurance. ” 这实在是一句受用不尽的话。
夜给曾才一片。并画一紫衣、绿裤、红手足小牛鼻子。
十一、老方笑死人,“光比声快”(晚报人数)。
11月29日 星期日
一、午前与广诚、清茂谈,设计我的贺年片。
二、午后与英善、彦增、新汉聚会于高雄之南风,英善四月未见了,大家畅叙极欢,大吸烟,今日所吸有七七、乐园、新乐园、中兴、克难、祝寿等六种。南风的上身半透明露乳罩、下黄毛裙的小丫头甚似Rosa,小腿尤美,凝望久之。给鼓应买一礼物(三人合买的),我用祝寿烟纸书:
敬祝鼓应寿星长寿似王八
新汉 彦增 英善 李敖 同上 1959年11月29日
以礼物是一尼龙红王八也。彦增请看电影——《大洪水》(Floods of Fear,他已看过),此女颇动人,男颇义气而重fair play,观其弃手枪而与仇徒手斗可证,且其人颇忠厚正直,对囚徒、对囚徒官、对孤女,皆见其为人之可风。此影颇好,颇动我心。夜请三位食于真川味,花四十八元小费两元,食酱爆肉、鱼香牛肉丝、砂锅豆腐等极尽兴,今日之高雄行很愉快、很痛快。买旧拾穗三册,Free China这期三版了,最想买,新汉、彦增阻之。买黄药片、电池。
三、赴高前与新汉参观高雄县议会,设计未脱土气,尤以四周所悬横幅字为最。
四、与戴兆兰小谈。
五、忽发现包电池的纸为这期中的二页,真有缘。
六、看晚报上穆万森著《我要活下去》,很感动。
七、王大姐来信戏谓大哥“必欲陷我于不仁不义”。
11月30日 星期一
一、今天是第十三周(后一半)的第一天,开始走下坡路了。
二、上午变位射击,颇念念不忘于昨日电影中的女人。下午快速射击,风景靶。
三、中午草地上小憩聊天。
四、詹笑兰昨天结婚了。
五、成功来信说阿八也做起油诗来了。
六、庄因来信寄来Jayne在Too Hot to Handle中的戏照,并寄来近作《灵感》,信谓:
我忽然想到许多本来不成问题的问题,自苦了很久,现在拨云见日,又快活起来了。我似乎不易长久感到悲哀和寂寞,我有法子排遣它。
陈彦增来信称:“我在课堂上时,教室中常有笑声,亦常有掌声,放任已极。课余亦虽耳闻口哨,眼见飞吻,然仍无艳事可言。”
在女校教书,洵如是也,女孩子一成堆,脸皮就厚了,并且男人在她面前一有相当时间的展露,她们就会爱他了。
七、今晚开始上上铺去睡,别有风味。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插羽集、金戈集·1959年12月
12月1日 星期二
一、昨晚梦到大中归来。
二、给鼓应寄去王八。
三、昨天放枪被サル二次啰嗦,今午走路被副座啰嗦。
四、下午“打电话”课,写信给庄因、成功。
五、玉森来信:“队长罚你挖沙坑,真应该,让你运动运动,免得有过多的精力,晚上在床上做垫上运动。”
六、宏祥来报值信:“闻庄因提及,方知你最近颇拮据,特附去五十以济小贫,戋戋之数,聊供看B. B. 耳!”老马盛情极令我感动,他又约我新年台北行,否则他将台中行。
七、启庆来信,灰色颇浓,令我惄然:
敖兄:
来信已收到,几封信中,你都吃豆腐地叫我“硕士”,老朋友别这样,我要援“敖公”案,向你提出抗议。
你在信中问及我的“研究情形”,并且注明“要详细的”,惭愧得很,于此我实在无可奉告。你问及我的情绪,是否仍“胶在那里”,一点不错,它仍“胶在那里”。总之,在治学上、在做人上,我却感到彷徨歧途的苦恼,与独行踽踽的寂寞。自毕业以后,即感到矮了一尺,进研究所后,又感到老了十岁。活动领域并未增大,却愈觉宇宙广大,学海无涯。自己太渺小、太微弱,只有更战战兢兢地抱着临深履薄的态度,谨慎做人,勤奋为学。我也知道,这样做不可能获致快乐,太平淡、太“安全”,没有涟漪,更没有波澜,过一日便可代表一生。我也曾幻想,能有狂飙吹来,驱走乌云,带来光明的、快乐的日子,但是狂飙何处来呢?因此我仍抱着“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态度,在情绪的避风港里过日子,任它胶着,也许你要骂我:“这是旧式文人的缩头主义”,或甚至骂:“这简直是王八主义。”也任你骂好了。
你的健康进步,很令人羡慕,我却更为骨瘦嶙峋了,去年一度到达六四大关的体重,现在又跌到五十七公斤了。昂藏六尺,仅重如许,也许难免遭“轻骨头”之讥罢。
谢谢新汉,请代我向他致意。
昨日上午看英格烈褒曼的《新圣女贞德》,下午又看《榆树下的欲望》,两片呈强烈的对照,后片合乎你的“臭虫主义”。O’Neil在此剧中把人欲刻画得淋漓尽致。也许不久你可在高雄看到的,现把说明书寄给你,让你先尝尝残羹吧!
今日上午无课,在家作此书,平日上午都在学校“跑”掉的,课都在下午上。现在逛校园是独行盗,要是你在该多好。
母亲已三度来催吃饭,就此搁笔,盼来信。祝你
快乐
启庆 四十八年11月30日上午
八、文藻说我“脾气怪,可是人好”,“很欣赏你”。
九、给庄因信说我当少尉后,当整天戴起墨镜来,牛气一点。
十、今晚又是部分“股东大会”(“股东大会”是他们国民党开小组会。1983年4月11日追记)。
十一、刘耀祖夜言我之笑charming,对女人attractive。
12月2日 星期三
一、刘耀祖说我“一笑千金”。
二、东吴那面目可憎的浑小子说我讲话有“乳臭气”。
三、上午与第八队合上行军课,大摸鱼,给宏祥写信,论诙谐,粗成十一页。
宏祥:
去赤崁山看炮(去年大概你也去过),使我想起骆宾王那两句:
日远长安,处蓬门而西笑;
神游上国,依赤崁以诙谐。
最近我颇重视“诙谐”这个问题,我在日记中曾写我要好好跟你谈谈这个问题,以时间太零碎,手头又无书,故只能潦草写,也不知何时可写完。
做人处世的态度与性情,细分起来有许多种,除非是Calvin派的僧侣或包拯一类的传奇人物,每个人大概都能在他的性格里混合着“诙谐”的成分,所不同的只是混合的多少和诙谐技巧的高低而已。
“诙谐”这个抽象名词,我给它的定义是:
一点点油腔滑调的味儿
加一点点忍俊不禁的尊容
加一点点滑稽突梯的词句
加一点点“婉而谑兮”的恶意
和一点点“幽它一默”的雄心。
Truman说他在总统任内,若没有幽默感,早就不能活着搬出白宫来了,诙谐有关于人类的生死寿夭,这是没有问题的,野史里说:“包拯笑,黄河清”,我想他老先生一定是因消化不良而死的,一个人没有笑容该是一件多么“他妈妈的”的事,Hitler老是吹胡子瞪眼,那本《希特勒末日记》中说他是把子弹从口中打进自杀的,我想设使他那时不自杀而继续“奋斗”下去,迟早也要得肝病死掉的。中国人认为“无疾而终”是上寿,但我认为只有那大笑而死的程咬金才当之无愧。
女人的可爱就在于她们的诙谐成分,和她们的感情之间有一种动人的配合,她们的幽默感因man-ner上的做作与顾忌,虽然不如男人,可是她们所有的那一部分却和她们的颦笑谈吐伴奏得很好,据说Cleopatra的美丽远不如她的口才,她所以能够蛊惑Caesar和Antony,乃是她的幽默感、她的妙语横生。约瑟芬后来之所以失宠于Napoleon,不是因她整天做新衣服,乃是她太murmur了 ,最后终于丧失了她在“科西嘉暴发户”心中的地位。 现在我回想起我和罗那一段往史,回想她在我心目中很难代替的地位,主要的原因还是我未曾接触到第二个有像她那种善于诙谐的女人。
中国历史上不乏滑稽之雄,可惜的是《滑稽列传》太欠缺了,写得又不够好,淳于髡是一个可爱的人,东方朔更是一个活宝,看他恐吓侏儒那一段恶作剧,真觉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古人!至于长乐老冯道,倒是一个十足的不慌不忙的乐天派,他的名诗是:
莫为危时便怆神,
前程往往有期因。
这是他的“长乐”哲学,看他用靴子消遣性急先生那副神气,你会发现他实在是一个最有人味的人。徐文长的诙谐有太浓厚的“笑林广记”式的味道,低级有余,高雅不足。
有一种人专门用冷面孔来制造热场面,在众人被他逗得笑得人仰马翻捧腹流泪之际,他自己却仍不为之动容,面孔冷峻,柯立芝总统和卓别林先生是一个好例子,五六年前在二爷家拜年时,遇到Duncan’s My Life的译者孙洵侯,亦是此道中人,以庄为谐,寓谐于庄,也不失为一种绝顶的幽默。
诙谐不是讽刺,假如诙谐本身是支枪,讽刺只该是它的“银样蜡枪头”,诙谐的最大目的在“与人同乐”和在“与人同乐”的状态下达成一种目的,它最终极的手段不能超过一个“善戏谑兮”的限度,中国的经书上说:
善戏谑兮,
不为虐兮。
这是一种最值得推荐的标准。
诙谐有三种,列表如下:
1.攻击性的——如消遣别人。
2.报导性的——如讲笑话。
3.表演性的——如演戏。
攻击性的诙谐是人类好战本性的一种升华,一日美景良辰,高朋满座,一厮脑满肠肥,面目可憎,口沫横飞,言之有“物”,喋喋不休,正不可一世之际,忽为老子片言面折,揭其隐处,精神上痛予“擦擦”之,顿时一室哄堂,四座并欢,该厮面红耳赤,啼笑皆非,嚅嚅不能以一辞逆袭,狼狈窘迫,丑态可掬,不亦快哉!
报导性的诙谐以Lincoln做得最好,在讨论天大一般的问题之前,他也要先讲个笑话再说。
表演性的诙谐最早是帝王们的弄臣,再就是丑角,最后才发展为丹尼凯和Bob Hope,在“正统”的道学家眼里,在持身严肃的“正派”人士眼里,他们肯定“庄重”是好的,嬉皮笑脸的即使不低级,也有点abnormal,这种传统的观点,我实在找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大道理来支持它,在所有的动物中,上帝只给了人类有笑的ability,人类为什么不尽量利用他们这种禀赋呢?少板几分面孔,多做两个鬼脸;少讲几句训词,多说两句俏皮话,这岂不更能流露出一些真性情来么?
最近每见一个暴跳发怒的人,我就联想到一只狺狺狂吠的四眼狗,但每当我看到一个口含烟斗,用色迷迷的安详眼光微笑地向一个老憨挑衅调侃的时候,我就想起腓特烈大帝称赞Goethe那句话:——
这才是一个“人”!
敖 1959年12月2日上午连续九页完成此信
【附记】(略)
四、“肝胆相照”框中,其龙言我照片傲气十足,旁若无人。绍辉亦如是说。
五、丘镇京:“李敖常常为他祖先做过土匪而感到骄傲。”
六、下午一连四节“作战命令”课,枯燥中颇无心读书,很想写情书,苦无合适对象,只好罢了。偷誊给宏祥信。
七、捡到铁丝一根,做蚊帐钩四个。
八、M1枪生锈,差点报到校长那儿去。
九、夜上床了,仁甦叹曰:“立正稍息何时了?”维信继曰:“扣分知多少?”忽灵感来,打电筒立成一词,用后主原韵:
立正稍息何时了?
扣分知多少?
棉被昨夜又漏风,
早晨五碗稀饭落肚中。
枪膛生锈今犹在,
只是床铺改,
问君心里几多愁?
恰似满池小便向沟流(“满”字改“一”字更佳。1959年12月4日“动员概说”课上)。
12月3日 星期四
一、晨起念此词,众大笑,维信说我是“小便诗人”。
二、在大贝湖作书给启庆:
启庆:
今日去大贝湖行军,往返共走四十里,身上全副武装(钢盔、背包、鹤嘴锄、步枪、绑腿、水壶、刺刀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参加的是预官班第三梯次的各位老爷兵,全部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分两路前进,车辆“观止”,路人侧目,猗欤盛哉!A Farewell to Arms中的场面庶几近之。看自己的影子非常像一个阿兵哥。沿途哼了不少小歌以解疲劳,又哼了一支“凯旋歌”,幻想着自己百战荣归的味道,为之神往。因穿的是没有海绵底的胶鞋,故足下颇为好感,在高雄县政府前面的马路边上,有牛车走的短草坪,走过去下面软软的,非常舒服。我后面的小胖子一俟有女孩子骑车迎面而来就喊:“向右看!”结果被前面的队长听到,竟疑心是我喊的——好事总轮不到我头上!沿途有假空袭来,大家纷纷滚入田中,我乘机俯在那里,撒了一泡野尿。又被派伪装,浑身饰以稻草,活像一个稻草人。在高雄县乌松乡仁美国民学校小憩时,集合了还懒得起来,被队长刮了一次。走到坔埔时侧望远处是山,山下是一片短毛豆一类的植物,配合起来,颇似Walden中的景色,走到大贝湖时已近八英里,实在有点累了,大贝湖虽人工味很浓,可是很美,有一种清洁的孤寂的情调。在湖畔的山上“扎营”,再下山吃便当,内有猪肉一块、蛋一个、肠数小片,タクソ数片,饭后又上山休息,把袜子脱了,穷把臭脚丫子挖一阵,舒服极了,就林下干草卧坐一番,大吸纸烟,偷买(因规定不许买)老百姓的糖及有生以来最难吃的冰淇淋。山上一种洋树,我叫不出名字,只觉得它洋味儿十足,光光的树干,不大不小的叶子,有的绿着,有的已经焦黄凋残,微风吹来,给这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平添了不少秋意。躺在那儿,我回忆起不少往事,就在两年前的今天,我曾在台北十字星咖啡室中有过一段旧梦重温的故事,可是今天呢,又重温旧梦中的旧梦了,梦境的重叠恰似那透明的树叶上的另一个叶影,我又想起Hemingway,而我所“告别”的,却不是“武器”,而是那些高飞远飏了的旧人。
在山坡上教官正在讲评这次行军,同学在下正低语酣睡,我却得以从容写这些“袖珍信”,把这半天的生命,在纸上留下些鸿爪余痕(以上是1959年12月3日在大贝湖写的)。
把这信从头看一下,发现愈写愈“\”下去了,其实我的心情倒满平稳的,一个被时光和岁月消磨了不少色彩的人,自怜是不如自遣的。
敖 1959年12月4日晨重校一次
三、每小时走2.5哩,合1760码。归途一口气走到凤山郊外,落日时见山边针叶林之棱线甚美。途经新建之忠烈祠大门,颇雄伟,军队分两路而过,大有联军过凯旋门的心情(我有这种感想,瑞洲亦与我言之)。途中有小童数队伍中之眼镜。齐步走在凤山街头,山大王随之,甚疲累。(阿里山草裙舞,王八蛋!)万家灯火中归来,完成了入营以来最艰苦劳累的一次。
四、指导员代取来老马的欠资信。
敖:
前言未复,次封又到,不容人再不做速复信,何况后信中充满了逼人的火热之气,事实上我喜欢真诚的、热烈的东西的,我也同情你的关于B. B. 的看法,因为有一度我也十分欣赏(或者说喜欢)她的,但是我认为“性”是整个文化的一部分,如果不是全部的解决,或者基本的思考方法改变,那么枝节的改变,只会造成更大的紊乱和不平衡。
譬如个人主义就是一项,服装是个人的事,我们可以自己穿洋装,但是不需要反对别人穿旗袍,我们可以个人做个禁欲主义者,但也不需要反对别人风流潇洒一些,你把持了“善”,还不把“美”让给别人!
譬如理智便又是一项,我们可以扬弃传统,推翻无聊的乡论……但是我们无法看清理智,因为人在群体生活中要有一种透彻的理解和观照的,而且价值观念更是人类无法舍弃的,而价值的认识和创造便仗着理智,如果人人都崇尚理智(重思考的习惯,尚批评的态度),那么便能保持一种独立的人格和作风,不会向传统讨生活,也不会为新奇所迷乱!能够勇敢地说自己所想说的和要说的,能够做自己想做的和要做的,创造自己理想新的价值,为自己,偶尔也能为别人。
诸如此类的思考态度很多,如果没有,便无法谈“性”的自由和教育,正如你从前提到过的:一个人没有经济的平等,还谈什么政治的,思想不能独立和自由,如何能要求他在行动上做到独立和完整,那不是做作,也是狂乱。
这些态度并非全是舶来品,或者说尽管大部分舶来,但是到贫穷的东方以后,才卖得大价钱,才为人爱顾,就是在印度无法发展的佛理,到中国才益发光大起来,真正地影响了东方的思想!吾辈不正是光大和发扬西方思想于中国的人吗?一个文化在移植到其他文化时,方更精炼了,做到弃其糟粕、保其元英的地步。
每个人都想超过时代,其实难得有人真能,在我看,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反映着时代,以其感受之深浅、蕴藉之厚薄,而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有所表现,甚至于有许多人终生都蒙昧地走着。
像我幼年至青年时代的情感生活就是很好的说明,对“性”的缺乏了解而恐惧……甚至不是我引以为豪的思想所能克服——我到今天一谈到“性”就有一种深刻的厌恶意识,我们该追求的是爱情,不该是情欲,不该只是情欲,就像我们除非我们挣扎在死亡边缘,饮食对我们的意义便不仅是充饥,服着的意义便不仅是保温,所以,一个渴望爱情不得,因而购买一点性的满足的是可以原谅的。
谈到“性”的教育,我是一百二十分赞同的,关于此一问题我曾著一文曰:《现阶段男女关系的分析和调适》,一俟稍加整理,当寄你过目。
总之,谈到“性”便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和文化问题,如果像目前一般人到三十五还不结婚,那么不上妓院上哪去解决生理的“饥渴”,社会不视男女社交上正当可行,一旦男女失恋自然后果不堪设想;一日读经风气不息,宋明理学阴影在世,离婚在人类观念上便不可能被视为正当合理(天主教也是洋理学,Bible也是洋经)。
个人生活在群体,便得顺应环境,而社会也会长出或制出许多行为的规范出来;前者便是道德和修养教育,后者却是法律,后人看起来荒唐的教条和法律,都有其时代性和创造性,但是社会、文化、政治、物质条件,一切都在变,他们也必须自动的变或者被动的变,否则不是当有生命力的时代扬弃了它们,便是它们封锁住虚弱的时代,伟大的心灵是能与时代的旋律共鸣,它们所弹奏的乐章,必能感应和启发全时代。
有时我天真地想,如果找几个人在思想史上及社会史上,或者思想学及社会问题的探讨合作下些功夫,也许我们自己得到些乐趣(泰戈尔说过:上帝在创造中完成了自己;知识分子的责任就该使人类的文化生命更长久地持续下去、更辉煌的发展起来,人类只有谈到文化生命时,方才能突破时间的限制,达到可望的永恒和不朽,至于轮回、天堂、极乐……等,却是无法以理智来证实及推论的假设——关于此点将写一短文),也为别人做点事情,如你所言,个人的力量是够小的,做了这些,也就不算太小了,大家做也许乐趣更多,成就更大一些!
见老景请代致歉意,很久未给他写信了,而且转达我望他来信的奢念,二爷并不常见,下次再谈。
祝愉快
宏祥 11月21日薄暮
12月4日 星期五
一、因公今日晚起一小时。
二、总算把M1步枪缴掉了!(老马实在够意思,人皆以M1扣分,唯我与仁甦却以过重反倒免了! 1959年12月7日。)
三、清茂笑我糊涂,在军中谈灵魂,岂不大谬也哉?
四、弘来信:“你的Rosa已有下落,现在中山北路三段‘中国生产力中心’做事。”又说:“那位身长一六三的的确很可爱……可惜本人不敢消受,但也不甘被别人追去,因此乃夹在中间,挤来挤去,亦一乐也。”我读至此,大笑不置。
五、下午是国际现势,周南上校,口才为人皆蛮好的。
六、晚量冬季外出服,维信言我身材瘦瘦的长长的乃是“总统身材”。
插羽集自1959年10月10日到12月4日,一共是五十六天的日记,在百忙的军中生活里终于完成了。1959年12月5日晨李敖自记(当时日记是按本分的,写到这天正好写完一本。1983年4月11日)。
1959年12月5日-1960年1月9日(金戈集)
12月5日 星期六
一、清晨3时后小失眠,写了不少小说稿。晨起维信说:“失眠时有女人可搂就好了。”我说:“有了女人根本就不会失眠了,整夜性交,累得要死,趴在女人身上睡得舒舒服服的,哪会再失眠呢?”德毅笑道:“你的话说得好有意思。”
二、第一节考“作战”,最早交卷出,队长来谈,看《插羽集》,看我给启庆记大贝湖行军信,提及他一节,为之莞尔,与队长等聊天、开玩笑,妙语时见,吾颇多此才能。人抢着看我日记(樾仁永康等),我笑谓队长说:“多亏没有什么秘密,否则全完蛋了!”向维信戏讨债,乱开一阵玩笑,维信说在我日记里他反正是翻不了身,我说:“翻不了身的人多着哪!”清茂谓我:“在这儿他们只能发现只知道你爱胡闹和头脑有点怪,其他他们不知道。”
三、给世民夫妇寄去一照。
四、早晨练跳木马,我简直不成,不是“拍马屁”就是“骑马”,再不就是俯卧马背,唯一直苦练不止。大概跳了近二十次后,居然洞开诀窍,跳过去了,众为之鼓掌,且吾姿势亦“美妙异常”,马区队长为之称道,施珂说看我还离马头那么多,简直不像是刚学会的。宏谋秋原镇京说我得意之态不可一世,神气之余,戏作一诗:
今天又来跳木马,
腾身越腿不容发,
小子看了皆咋舌,
生公看了不说法,
个人轻似低飞燕,
千钧可立屋上瓦,
蜻蜓点水飘然过,
不知窍门那才傻。
五、连日出汗,衣服有酸味。
六、下午去七一四高地附近挖修防空洞,洞内一大块呈咖啡色,坚似石,立意除而去之,用锄、用棒,终被我铲去,一大快事也,未成前别人休息我亦不休息、亦不喝水,大有“The Old Man”之作风。我挖出一蜈蚣,瑞洲除挖出一蜈蚣外并得一小蛇,挖成后并予伪装,马区队长来谈,询以过去情史。
七、因赶在晚饭前大便,便后又忘带手纸,只好去洗澡,结果全队都集合了,见我裸体哄笑不止,刘区队长怒责,我以嬉笑对之,及赶到饭厅,刘区队长说要扣五分(今日拿火箭筒向其邀功,他说:“那天五分还没扣你的哪!还敢来要?”1959年12月7日夜)。
八、宏祥寄来六页信。
九、夜一二大队篮球赛,偷暇在喧闹中读《权力论》及写日记。也许是读这本书引起的精神上的痛苦,练歌时非常不愉快起来,冲清茂吼了一阵,又不唱歌,顶了绍辉一阵,刘区队长跟我啰嗦一番,叫我下来,躺了一会,听外面的歌声与走路声,心烦得很,精神实在不痛快,我感到我几乎忘了我自己(主动的),也失去我自己(被动的)。宏垚等跟我讲话,也懒得理他们。又跟维信吼一次。
12月6日 星期日
一、给耀祖康华信,附照片。
二、早上总队集合,又因昨天木马,两队甚疲累。山大王之表情极好玩,令人失笑。
三、午前曾才来,与德毅并言我在这“完全成功”,“十二万分成功”之意,言我深得“明哲保身”之道。王言“一会出现了,一会不见了”,指其副队长也,见我手多随记,“觉得很恐怖。”
四、屏东行,详记于给弘信中,所遗者识于此:
(一)彦增所居为陋室,但自言“有丝竹之乱耳,有案牍之劳形”。
(二)钟小弟的私订终身,骑车带女友,整下午不停。
(三)金校长请吃橘子。忆我往事颇不爽,记性可佩服。
(四)东山禅寺大殿落成,香火甚盛,抽一签曰:
锦上添花色更鲜
运来禄马喜双全
时人莫讶功名晚
一举登科四海传
大堂前联:
东去西来,莫误入旁门左道
山环水绕,好修持净土莲宗
思改其下联:
南辕北辙,须深念万法同宗
男客堂名“掏水闻香”,女名“尘心不染”,我意此二名互换之倒更佳。
(五)定七嫂妹颇清秀动人,皮肤白纤,颇有处女之美。
12月7日 星期一
一、晨醒有点低调,后渐好。
二、队中练习唱歌、走路唱、踏步唱、立正唱、稍息唱、休息唱、坐下唱,煞费苦心也。
三、周会中站立遐思出卖肉体问题,以及多关心别人、要糊涂等三问题,想问题要如此订下题目再想方好。望凤凰树树悄甚美。
四、本日3.5箭筒三-八节,教官中有“宿学良”上尉者,此姓甚奇,又有“许晚成”上尉者,牢骚甚多,自言非“晚成”,乃“不成”者也。被派公差搬弹药,故两腿之累痛得以休息。弹每发美金十六元,甚感军费耗国力之赀。我开玩笑不如以此款买同学,更可用功,效果会更大。火箭筒射击,一击而中,教官甚赞洒家。
五、鼓应来信申谢王八事,以一片报之。
六、续成昨午见二黄蝴蝶的纪事诗:
两个黄蝴蝶,
双双草上飞,
一个在前跑,
一个在后追,
女的摆架子,
男的心渐灰,
如此不开化,
怎么不告吹?
七、明日考射击测验,今晚强迫看书,偷补两日来之日记。
八、忙有忙的好处,想起六年前往事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12月8日 星期二
一、昨夜梦到胡适之以文贾祸,且延及本人。
二、今日起倚军常服,去库房换衣时大队长甚体贴人。
三、上午枪(手)榴弹,投掷一个(美造的)。烟幕绿、白,花甚美。
四、每日读书(尤其是英文)太少太少,殊非佳事,虽忙迫疲累有以致之,然未可自恕之处亦复不少,今定原则如下:
(一)竭力珍惜一小段时间。
(二)竭力把这一小段时间花在英文上。
(三)还是决定写一封英文的“爱情信”,以吸泛绪,增加生活趣味,练习英文写作,鼓励多搞英文,对象就算是Rosa罢,黄梅莉也行。
五、今日报载,政府考虑废止行之三年之公娼制度,而减少中间剥削、个人卖淫。
六、下午专题讨论的两次发言,培章、锡胤、刘耀祖等皆言我口才之佳,学愚、鸿德引证吾言,维信谓:“我发现你很会制造权威。”指导员结论中谓我知道得很多。言我虽胡扯亦颇有道理,且谓我说的非我心中之言,定谓我心中别有所言乎?仁甦、清茂的革命字义之阐释亦可令人思味者也。
七、体重皮重五十三(上次重五十五)。
八、接鼓应一信。
九、夜荣团会,提议多增加康乐活动,以制我情绪及队长情绪,众大笑。又反替队长不平,谓可能我们情绪传染及于队长也(盖“清茂弟弟”谓队长情绪影响到我们,故吾有是言)。天中言我这段话最好,最能缓冲调剂情绪。指导员过来说:“李敖你这个东西全是胡扯。”我说:“我根本不是正经人,怎么会说正经话。”指导员说:“人家说你不是好人。”华民说:“实在不是好人,我女朋友都不相信他。”
十、珑珑给华民信中一段:
……我们同班的一位女孩子,李文子,非常可爱,很好看,很用功,很会唱歌,很喜欢笑。不知道谁有福气,我希望你认识她,也愿意你的好朋友认识她,李敖除外。
十一、清茂读日记中签:“有名气,无财气。”玉华:“真打算做伟人的样子。”
十二、毓刚引总统言,以证自习当允许读课外书。甚幽默。
十三、“这是一个正名的问题,不要把它看得太严重,我提议改为选最可爱的官长”(大笑)或“最迷人的官长”(大笑),“以免得使有军国主义色彩的杨尔琳感到不高兴”(大笑)。
十四、队长结论:“李敖不要把一种要求的达成戴上队长的帽子。”又言因立足点不同,故不可以常理衡量,以我讲演比赛为例。又言忍气之意甚好。
十五、选下次主席,禹如斌提名我,清茂首先附议。对手张培炽完蛋了,宏谋问我投不投他票,吾之死党也。仁甦言我有一批班底,简直可以竞选议员了。天中言下次看你的了。
十六、雪堂言我幽默感冠军。瑞洲言我在队中信誉完了——讲的全是“这些话”。
十七、仁甦言我三次夜哭。
12月9日 星期三
一、昨夜梦到阎锡山、姥姥、赵淑敏夫妇坐火车。
二、毓田言看我精彩表演(在下次荣团会)了。
三、欣义赞我头脑灵活,指昨日我以军国主义骂尔琳事。
四、上午机枪,偷钉子母钮。钉了八副,手都钉痛了,毓刚谓我女红甚好。午又为维信仁甦等钉衣服。
五、晚饭前队长过来问我为什么说他心情不好。指导员在旁言我根本胡扯,见我为文可知也。晚饭后队中喧闹,刘区队长责,队长警告我以小心乐极生悲。
六、又理发。
七、晚与行政官吵一架。他太不肯负责任了,下次荣团会上要“关照关照”。
八、夜填“留守名簿”,变相之遗嘱也,受益人只写老太太,留守业务代理人亦写老太太,“个人留言”中我是这样写的:
(一)先把我的死尸在未臭以前一把火烧掉。
(二)然后把骨灰放在一个无色的玻璃瓶里。
(三)再把瓶口用蜡密封起来。
(四)最后请送至台北县中和乡中和路85号张丽珍小姐手中,请她用红钢笔写一纸条贴上,上书:
这是李敖的骨灰,他早就该死了!
(五)她如没有更好的办法处置这个玻璃瓶,就请她送到南港台肥六厂做肥料。
李敖遗瞩
骨灰请交台北县中和乡中和路85号张丽珍,请她用我身后的余尘,在仲夏时节、大贝湖畔,为我种朵玫瑰花。
12月10日 星期四
一、写成给Rosa的信稿:
李敖遗嘱
……
不久可能去金门,昨晚每人都要写“个人留言”(遗嘱),原文匆匆缴去,现在把副本抄上,一年契阔,想不到竟以死事托你了。
李敖 1959年12月10日
二、仁甦看了说“死风流”。清茂亦言我“死也风流”。
三、固州言“李敖的骚全队闻名”。
四、华民言我眼角多纹乃色眼也。
五、总部军容检查将至,全校麦克风大播放,管制外出,符号左移,臂章下放,不敬礼者先抓去基本教练二小时,再由队上派人领回,适尔琳被“捕”去。
六、给鼓应一信。
七、接玉衡一信,英星一信:“你送陈鼓应‘王八’,他骂你‘不得好死’,我想你也该下地狱了。”
八、下午机枪枪手训练四小时,极枯燥无味,写信,第三节末轮到我,与队长闲聊,此人头脑颇细,记忆力甚好。
九、发饷二十三块九。
十、题施大哥二照片:
阴而不险
外冷内热
照片两张
如出一辙
1959年12月17日晨题于赤崁山头
十一、犹豫再三,终于给Rosa寄了信。
十二、寄照片给张曼、程有美。
十三、今晚与春塘谈及胡适之,春塘称之无进步,已不足为当今之思想家矣。
12月11日 星期五
一、给周弘信:
(一)上星期天午后去屏东玩,同行者李善培、黎鸿飞、王树森、郭定七,我和黎鸿飞偶然去圆环一个小冰店里,发现一个腰细大约只有十四吋的小女人(十六岁),硬拖我们进去,长得蛮可爱的,屡向我们挤眉弄眼,还说几句英文及日文,我们也以洋泾浜之英日文报之,闹了一阵才走。
(二)晚饭后又会合了陈彦增、谢一方及另一活宝再去那冰店,这些小子们玩笑愈开愈大,居然向老板替我说起亲来了,因为我始终一本正经的坐在那里,所以大有弄假成真之势,女孩子的妈妈也来了,向他们问长问短,问我中学毕业没有?我说只初中毕业,她似很遗憾,她的最大希望是女婿高中毕业才好,等到他们告诉她我是台大“医”学院毕业的,她惊奇得简直不相信了,立刻把聘金六万减到六千元,当时把我笑得简直透不过气来了,入营九十多天来从未这样笑过。
(三)这女孩子两手因工作太多,故甚粗,宛是可怜。
(四)……
(五)在屏东又路过一五金店,一行人马,我走最后,匆见该店一女孩子向我作态,身高亦在一六三左右,身材颇好,乃聚众折返——买了一元的铁钉,她给了大概有两元之多,最杀风景的是她的老子看到大队男士驾到,乃自后面出来压阵,以致使我们败兴而出。
二、上午机枪角度测量课,与舞阳连教官谈,连言处部队要把看不顺眼的设法看顺眼,要少讲话,无为而治,只指挥班长可也,有的责备要背后讲才行,泰然处之,甚至自罚,罚主管者而不罚当事人。副队长责以不守规格。
三、早晨梦到L在排队于一“魔术会?”中,吃昏头粥。
四、给妈一信,并寄去老百姓衣鞋。
五、B. B. 与她公司闹翻,盖她坚持要演脱光的镜头的剧本,否则有违上帝创造之本意而糟蹋了,此点大非梦露所及也,梦露弃“低”而“高”,不肯复为冯妇岂对也耶?
六、考国际现势,大概三四分钟就交了卷,维信问我为什么那么快,我说是天才儿童。
七、晚话剧,又是不得已而去,又很不高兴,报数不报,为刘区队长啰嗦。晚会时溜出找善培等,又大便洗澡而后方回,与毓刚、清茂、天中等谈一阵情史。
12月12日 星期六
一、晨又为琐事向维信震怒,我深觉这些专凭假笑脸与无耻吃饭的人实在讨厌,该骂!
二、刘区队长以昨天事劝我勿太意气用事——结果事情做得多反倒被人误会、吃亏,且举其自身为例。我脾气实在够瞧的,尤其是爱为不该生气的小事生气。
三、闻丁邦新言伙夫之跋扈、偷蛋偷馒头之技术。
四、文藻:“你实在应该修养修养!说话太粗,有粗线条而无油作风,一点没有书生味儿。”
五、骥书言早晚点看我的样子就忍不住笑,很迷人(尤其女人),宏垚说早就听说我竟搞原装货。骥书言我“专攻此(第九)条”。
六、定远言:“凭良心讲,实在佩服李大哥。”(晨他擦枪,我分腿跳,由其头上越过。)
七、清茂言我脾气“变化无常”,秋原言“像女人、像太阳”。
八、打第三次针(破伤风)。
九、中午起开始第二次做班长,做排值星。
十、台北六院校访问团午后来校,少杰等皆来,夜晚会,歌舞一场后演电影《少女日记》,以声光太差乃摸鱼归来。
十一、想不到学愚竟在Rosa家做了半年家教,从他口里知道不少与她有关的事。
十二、祝泰来信,彼事仍犹豫未决。启扬来信:“你军中生活恐还不惯,秀才当兵,一辈子当不好。”
十三、拾到十元,请清茂招领。
12月13日 星期日
一、早上晚起一小时,想到何不在这儿写部自传,能写多少,就写多少,良以来日渺茫不可测,去日已苦多,身后之事及早料理,亦不失为一可行之事也。我觉得我是一个有代表性的当代中国的卓越的知识分子,故我的长成历史写出来很有价值。
二、为“乱命”与サル当众大吵,又在其室中续吵,华民、清茂屡止未成,サル言我不肯认错,我说我很对,错的是你,他说你这样任性会吃亏,我说我吃亏不是第一次了,他说教你不做下去已经很客气了,我说这是应该的。总之,这是我人营来第一次最痛快的吵架,他气死了。哈哈。
三、广诚来言一故事:一出国者万事俱备,只因“在预训班中言语不检”一纪录,不能出国门矣。
四、给启庆、彦增、良矩信。
五、午后与善培及二米赴高雄,拦军车去的,到中广小坐,途过南风,PseudoRosa穿红衣。合买大木瓜、二西瓜,“野猫”满像李香兰的,大新楼上的Model再去看,极美,与善培不谋而同喜其一,大米兴致甚高——“什么都喜欢”。读胡适之讲演词,言我们也是有权势的人,此意甚是。同看电影后在真川味吃饭,我食饭四碗、小馒头二,清茂同桌来食。买小剪刀、红本及Sandra Dee照片,极可爱。本日花钱四十五元,归来又悔又心痛了。车上守仁言我在荣团会中之意见甚好。
六、サル屈服了,夜在解散前言我拾到十元及谢我红药水事,人皆暗笑,谓我完全胜利了。
七、看A Time to Love, and a Time to Die。
12月14日 星期一
一、晨周会,站死人。
二、上次总队基本教练居然及格,七十一点四(七十分及格)。
三、下午“技巧”、“劈刺”等课,耍了一阵杠子及跳箱。
四、夜装机枪子弹一百八十发,手为之痛,而生泡或破者不乏其人。
五、接锡昌贺年片及启庆一信:
至于你一度标榜的“牙刷论”则太高妙,非我辈凡人所能领悟的,更不用谈实践了。
12月15日 星期二
一、晨サル集合言:“什么事都有李敖,李敖好了,就没事了。”
二、副座笑骂饭桶。
三、取量外出服上身,队长已知与サル吵架事。
四、机枪瞄准整日,写信给启庆:
(6)在军中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天,从头算来,我个人也有些“百日维新”的成绩,大致说来,可归为五项:
(一)体力上颇能吃苦耐劳。
(二)许多看起来似乎不是个人能力所能办到的事,现在也可以勉为其难了。换句话说,许多困难已不成其为困难(我说这话:并没有Napoleon那种口气)。
(三)我想到如果想在这个时代中站得住,起码的“必要的残忍”是必要的,“妇人之仁式的人道主义”是好的,可惜是没用的。
(四)Bertrand Russell 的Power: A New Social Analysis 所写的对象,更有进一步的肤尝身受的经验与意义。
(五)对战争的看法与所持的态度,我选择了——Hemingway。
五、夜音乐课,听唱片并唱歌。
12月16日 星期三
一、彦增来片约星期日去高,一片报之。
二、整日在千吋靶场打轻重机枪,七十八分。
三、写自传,与张敏英一段成绩尚好,偷写于讲书及枪声中,不能工也。
四、午与尔琳学愚卧山边小憩。
五、夜与马区队长谈宿命。
12月17日 星期四
一、晨见圆落月。
月落而作
月出而息
女人于我何有哉!
二、教案中贴“校长训示”。
三、陈献堂言我伪装做得很成功,今日写完与张敏英往事及一年级上期。
四、与清茂言我自传之有示范性与代表性。
五、文藻言我最可恨最可爱。
六、汉卿言报载俞仁寰被宾字车撞死,闻之黯然。
七、整日在赤崁山搞机枪,击六十发,成绩甚佳。午卧竹林下,与文藻摔跤。サル又为腰带事啰嗦,硬是装聋跟他磨,他叫我过去,我亦不肯,他也无法。夜间射击时之机枪曳光弹交织之火网甚好看。
八、擦枪时骂清茂,为副座制止。又开清茂玩笑,说“副队长骂你”。副座火了,叫我说话检点。以后还是少开涉及他(们)的玩笑才好。
九、夜紧急集合演习。旋即集合,三区队搞鬼,吾戏サル领导有方,三区队皆圣人,副座喝止之。
十、程有美来信,谓我照片“看来好像个初中学生”,又寄来Italy货的圣诞卡“With rich happiness for you!”。
12月18日 星期五
一、给老太太一片。
二、清茂言我“小事聪明,大事糊涂”,谓我充满了pride and prejudice,谓我芝麻大的事也要往日记上记。
三、完成给宏祥的十页书:
我要提出一个老问题,就是“将来我们干什么?”这个问题,“我们走哪条路?”我们的择业,我们的兴趣所在,我们终身“死生以之”的理想与事业,我觉得目前已经是开始选择和决定的时候了,我很愿意跟你仔细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我个人择业的第一个标准是“这个职业的本身一定是你我感到兴趣的”,许多人对他们的职业的本身竟毫无兴趣,只对职业带给他的金钱有兴趣,这是最可怜的事,我是干不了的,我看张世民整天在办公桌上等因奉此,一年如一日,我实在佩服他这种“本领”,这种生活我可过不下去。兴趣对我最重要,没有兴趣我是不能做好(长时期的做好)任何事情的。“勉为其难”这是多么痛苦的事!
择业的第二个标准是“个人的ability的限度”,Bertrand Russell在Conquest of Happiness第一章中说:“Now, on the contrary,I enjoy life ; I might almost say that with every year that passes I enjoy it more. This is due partly to having discovered what were the things that I must disired, and having gradually acquired many of these things. Partly it is due to having successfully dismissed certain objects of desire-such as the acquisition of indubitable knowledge about something or other-as essenti ally unattainable. ” 譬如说我对心理学兴趣本很浓,可惜是我的理科基础太差,所以只有兴叹而已,对天文学也是一样,对这些事情我至多只能一知半解的在common sense的阶段,很难在这上面有成就的。
择业的第三个标准是“最好与个人的志愿相配合”,像A. E. Housman那样一面在公牍中保饭碗,一面研究诗的生活,究竟和自己的志愿的方向相去过远,记得过去你我曾讨论过先赚钱再做大事业的问题,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可怕的浪费与赌注。
择业的第四个标准是“能用世”,要能对世道人心民生国计有直接或较直接的影响(当然希望是好的影响),我希望个人是a man of action,而不是一个蛀书虫,也不是一个不痛不痒的人物,我现在愈来愈讨厌什么考据——这根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知识分子的精力所在,“置四海困穷不言,而讲危微精一。……我弗敢知也。”读书人中最缺乏这种自觉,我们万万不可再走他们那条老路,搬弄那些玩物丧志的勾当,我们不该做这些“白首太玄经”的老文人。
以上四点是我所提出的择业标准的原则部分,下面再谈我对个人的未来的趋向的一种豫想:
旧说法中三不朽,立德与立言实际上可并为一类,因为不立言而妄想立德的,大抵都是世界道德重整会的代表和万国道德会的会员——这些道德家是我们不敢领教的。我觉得我们必须要做成一个能“救时弊、造新因”的新时代的文人。我们的成就可能偏重在立德立言,大概我们不会走上政治上的立功的道路(尤其是你)。
提到立言,我目前最有兴趣的问题是和sex有关的一切事:家庭、恋爱、结婚、离婚、娼妓、人口……等社会性的问题,都是我所要选择的,也许诚如你所说,这些都是经不起价值判断的“小问题”,我想这种轩轾是很难一致的,我的看法正好跟你相反,我现在深信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小,个人这一生能对浩如烟海的社会的不合理与黑暗有一点点小改革,这就很不容易了,做了一件,再做第二件,总比大而无当一事无成的乱吵一辈子来得好。我不相信你所顾虑的一部分改革可能导致全面的混乱,我反倒觉得一部分的改革可能反倒有助于全面的改革——它会带给人们一个感到The change is better的启示,这是一种促进进步的好酵素,E. J. Hopkins的一部Our Lawless Police对美国警界有了不少的改革,何尝对社会其他的部分有过失掉balance的影响?好像一个病人一样,四肢五脏都不健康,而有一个医生仅能治好他的一只胳膊,我们能说这只胳膊好了会对其他不健康的部分有坏的影响吗?我们能拒绝医治吗?我们能骂他是个不懂“价值判断”的医生吗?
敖 1959年12月18日
附宏祥来信于后:
敖:
对于你的“诙谐”除了微笑我又能做什么呢?诙谐总不是一件坏事情呀!如果有那种充溢了智慧与善意的环境,谁不想来一下,就是那班头脑有问题(不灵光)的人,不也常站在一群他喜欢或喜欢他的人当中,说些毫无意义,只有他自己发笑的话吗?作为一种态度并不坏,但是如果我们只能诙谐一下,才能办事、才能处人、才能自娱,那么这社会这人群也太不真诚了、太不讲究直道了,不了解你的人,讨厌你的冷峻,也讨厌你的诙谐。人类的相处,只有同情和了解最重要,可以由冷峻也可以由诙谐达到,就是必须相信“爱”、相信“善”、相信别人和我一般地好,至少可以达到一般地好。
为什么不用“幽默”而用“诙谐”,前者的幽秘、隐然,“笑而不答心自闲”,和“无言之美”的意思不是更高雅吗?也许我已经望文而生义了,而原始的Humor可能另有所指的。
大家如果肯负责任、肯面对现实,那么每个人都不得不掌稳了舵,挂起帆,顺或逆着风,向人生的终极——死亡——进军,高歌或低吟、欢乐或痛苦又有什么相干!除非对自己以及和自己有关系的人,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我们只是这一批香客的一个梯次而已!朝圣的目的地是一片坟场,孔夫子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又:“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死亡真的不可怕或不相干吗?无论哪一个肯思的人,都或早或晚地要有个人生观的,除非自己甘心情愿地将自己看成慑服于自然律的一个被命定了的小动物,儒家的三不朽、佛家的涅槃、基督的天国……都是要求一个ego的肯定和被肯定(佛家甚至不再要外界的肯定),这全是一种想象及推理的工作。基督教的什么复活、末日、审判等全是无稽之谈,因为太偏于“先知”的味道,全成了盲目的信仰了,佛教又太抽象,而且发的愿心也太大了,普度众生的结果,只是使众生寂灭,完全由个人来肯定自己和世界的价值,所谓四大皆空,空即色色即空,一派唯心的论调,而其人生的目的,只在“回头是岸”式的自救,缺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创造和牺牲的精神,这些论点里还是儒家的最落实,至少我了解它落实的一面,人类不能只认其“社会”面,亦即意义的“交通”一面,更不能不重视其“文化累积”一面,个体的物质生命诚然相当短促,而生活的空间也相当狭小,但是借着表达和传布的能力(语言、通讯、设备、交通工具等)以及文化累积(推理、思想、记述、各方面的创造),我们的精神生命已经相当地超越了时空的限制,我们能够与汉唐人的思想相往还,我们能够与海外的人通讯,能够看到远处的新闻,往古的以及遥远的event可以由我来肯定它,而我——关于我的一切——也可以由多少年以后的其他“我”和遥远处的其他“他”来肯定之,换一句通俗的话,就是过去的时间,和现在的空间,活现在我的记忆和理解内,而“我”又为何不能活现在他人的记忆和理解里?自然这要看“我”在交通和传布以及文化累积上所做的贡献如何?古人将立德立言立功举出,在今日特重知识的时代,似乎立言更有光彩,而居于首位的“德”反倒被“查查”了。
根据这种想法,我的人生又落实了,当然我也参考了你的一句话:我们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我要一点一滴地做,半路夭折只是证明物质和精神生命同时破灭,胡适先生的“社会不朽论”毕竟太大众化了,太缺少个人式的英雄主义了,作为一种社会性的论点还不坏,如果作为个人的信仰就显得太单薄了,至于我的“文化生命不朽论”,虽然也和他一般受了“三不朽”的影响,也同样不同于“三不朽”,却比他的有劲多了。
不知平常有无注意及此问题,我相信在你所处的环境中,很能引发你许多思绪,就如最近来的二信最表明你在思想,而且捕捉住你的思想,但是我总感到你专门谈些小问题,谈问题难道不要价值判断吗?这也许个人的兴趣不同,自然你也会批评我大而不当的,我也同意你的做法,也许会更resultful,似乎你的看法更偏于历史的,我的比较偏于哲学的。
这些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倒是你乐意将你想到的告诉我,而我虽然忙极了,也高兴将我想到的抽出些来告诉你,或者只因为你问我为什么少写信,人间除了化身为各相的“爱”以外,还有什么是值得牺牲和歌颂的呢,但是我却必须很不诙谐地提醒你,我们的相处毕竟是有不少顾忌和隐藏的,这也许是好、也许是坏,至少证明一点:我们都太要求对方自己所没有的品质,像我从南部回来,看你跳舞大大不高兴,其实如有机会,我还不是要“蓬拆”一番,我们责人有时比自责还重,你听我和杨氏通信大不愉快,其实你还不是在营中怀念着罗姝!我在台北有时起些邪念(我没告诉你,我想是任何一个未能投全身心于理想狂热中的人所难免),你不也在营中想念丽珍的媚处!因此你到营中的你不想告诉人的一面(我想你还是多少告诉了别人,或者只是别人替你传布出来的),我都是听别人讲的,我并非因此而看轻你,倒是更能明了你,如果只凭你的来信,我反倒模糊了,人格的构成是由于全部的行为,内部的和外部的、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自己重视的或不重视的、为别人了解的及不了解的……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般地不能容忍,所以我也未告诉你“不可告人”的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事情并不重要,只是在精炼过程的一种渣滓而已!如果是渣滓不屑一说也罢,如果由于“虚荣”反倒太那个了。
本来根据这个思路我应该告诉你最近一切的“秘密”,譬如我教一个铭传的女生,给小画家挂了一次电话……可是从本月1日,这些事情全部失去了它诱惑的迷人的色彩了,我又自动掀起了一阵理想狂,而这次是没有光、没有声的,很切实也很持久,根据多少朋友的智慧和自己多多的思索,平实到只余下一个方向、一个日程,反倒没有什么好谈了,也许永远,可是我相信也能永远实行下去(已经太夸张了)。
至于那“戋戋”五十,你何必挂在心上,你有老毛病我何尝没有,有的人我不愿借一元钱给他,“朋友”我愿意将我能分出的分出,我们做不到孔子的“老者安之,少者怀之……”,至少可以做到子路的“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我希望你不要再谈钱,如果谈就告诉我你需要多少,只要不太多。
欠我信的只有文侠和小画家,而我不欠的只有梁溪和你,其他的信我都在拖着,这封信虽然潦草,却希望你能看第二次,一次也许会误会我的意思的,我就常做这种事,范进的文章看了三遍,典试毕竟是个耐心人——有人请托也是原因。
再谈祝好。
马戈 于不愠楼角 1959年12月3日
新汉同此,问他可有使我之处。
四、良榘来信,建园来贺年片。
五、下午论文比赛,论“革命军人之品德与革命事业之成败”。我举B. C. 3世纪阿格卓克里斯(Agathocles)与Napoleon为例,力避八股甚成功。
六、夜球赛,看罗素书并谈天,临睡前与马区队长谈北平。
12月19日 星期六
一、头二节座谈,八队指导员江隐涛主持本区队,尔琳先发言,谓艾克当先访Formosa云云,以示决心,吾怪其有夸大狂,且多谬见,立起驳之,兼驳及主席广定远,余趁势发表一串大论,颇引赞笑,定远谓:“不愧为历史系的,人名记得这么熟。”又与孙玉华辩,起立三四次,驳其无完肤,令难堪无言为止,众哄笑数次。结论中江指导员言:“尤其是李同学,讲话非常幽默轻松,使人听了非常有兴趣。”宏垚在第二队,后言见我数度发言一定是跟别人辩了,我“除了这些没别的事”。
二、基本教练指挥,两日来心得不少,错误亦多。
三、午饭后接实习连值星,一上台表现出干脆利落,人纷纷言我棒,发明“公差新派法”。不敬礼解散行两次即为老马所阻,夜迟睡一小时,并被叫醒,躬自摆鞋捡纸,不欲劳动大家也。
四、“弟英星及老巢诸朋友”寄来贺年片,鼓应缀语言唱歌事,甚令我纳闷。
12月20日 星期日
一、大队集合,班长们迟到,为老马所问。晨起指挥扫除甚忙迫。
二、被抽中参加“军人读训”测验,幸得全对。
三、午前在十八队聊天。
四、午饭后与新汉华俊“善培帮”一行坐“转身车”去高雄,先与树森看《百花妙舞》,极劣,不知所演为何物也。只加片中一段脱衣舞勉强可看,亦吾第一次看也。正片中有裸露乳房、公开脱衣,足见法人浪漫情形之一斑。
五、旋赴南风晤彦增、新汉、英善等,由于我“惹祸”(三瓶鲜泡十八元),害得新汉花了三十七元。彦增请晚饭于新亚粤菜馆。后集体逛街,在大新撩起模特儿裙子看,众大笑阻。鸣飞在地摊上以三块五购The Beach Girls中有Leo,以四元转购过来。
六、夜仍参加晚点,包庇迟到之特别假,整理夜间内务,至11时始睡。
七、成功寄来贺年片。
12月21日 星期一
一、收到康华、弘、至正贺年片,甚矣,不胜回矣!弘写:“恭喜您发财,娶四十四吋。”
二、下午去横岭。
三、午饭前后,自作主张,皆遭过问,此值星官当得来誉不胜收。咸谓我之干脆痛快负责有担当皆过人。骥书等言我为历来最好的值星官。夜自习课,又包庇做自己事,晚与马区队长及指导员谈至十一时半始睡。我的值星官做得卖力有余,沉着不足,我发现我该在沉着上再下功夫。我的动作甚好,马及固州等皆称道及之。
12月22日 星期二
一、晨起再赴横岭。整日摸鱼读罗素书成绩极佳。
二、给周家贺年
弘——痛痛快快
辰——活活泼泼
芷——高高兴兴
渝——跳跳蹦蹦
周弘、辰、芷、渝小姐先生
三、英星及玉森以下老巢诸新旧巢友(陈鼓应反对寄贺年片,故不包括他)
别忘了我!
敖哥
四、黄史扬、杨祖燕、周子若先生夫人、景丰龄先生夫人、马真吾先生夫人、成功、康华、至正、锡昌、建园(与尔淋合寄)、王宝先、虞君质先生夫人、有美、姚从吾、方豪、胡适之:
胡先生
愿您把这个年过得高高兴兴的。
李敖
五、今晚的大量明信片攻势,了了不少人情债。
六、值星官午交卸,大有如释重负之感,喉为之哑。
12月23日 星期三
一、“押解”打扫教室者,晨因得暇,少事工作。
二、某言在东海见我及听说我之名声事。
三、耳鸣症甚重。
四、下午去田寮巷。“第一线步兵排防御”,写自传,读The Beach Girls,就地而卧,此地竹林甚多,中多幽境。归途坐车沿林凤公路而归(林园-凤山)。
五、明日总队装备检查,我之枪参加,夜擦枪近两小时,从未如是仔细过,用了许多牙签与棉花,好像牙医。
六、明日演习,老马选我为排长。
七、庄因寄来贺年片(玛莎海雅),启庆来书:
敖之:
接到来信快一周了,这一周来比较忙些,所以直到今天才回信。
您的信中流露出很浓厚的伤感意味,可见您已改变了不少。记得您借给我看的那本Camus的The Stronger说:“一个人只要过过一天生活,便足够他回味一辈子。”留恋过去是人的天性,何况您更有一个远胜于一般人充满浪漫色彩的过去。我相信,以您的才华、能力与气魄,只要肯努力,一定会得到一个远胜于过去的光明的未来,何必苦苦留恋于那些高飞远飏的人们,和那些褪了色的往事呢?您现在需要的是冷静而不是感伤,是沉默而不是忧郁。我常常想,您的可爱之处是在于您特立独行的精神和元气淋漓的个性,这是您的特点,也是您的美德,在千百人中难得一见的。我希望在过年时所看到的仍是一个生龙活虎,谈笑风生,带有几分傲气的Leo The Pride,而不是一位忧郁的、感伤的、在往事的纪念碑前徘徊踯躅的“哲人”,而且我也深信您是不会走上“哲人”的路子的。
中文系的书已办妥转户手续,并写了一封信给施启扬,把我在研究室的时间告诉了他。
我自己近来的生活,可以一“空”字概括之。忙,但不知忙些什么。完全是一个吃饭、排泄、睡觉和工作的生理机关,甚至连梦都不做了。
我们毕业已经半年了,现在我虽还在台大,但味道和以前完全不是一回事。我常常想起你们在校时,大家一起聊天吹牛的盛况。今晨曾想起半年以前,欢送会的那天,您说早上吃了一枚生鸡蛋滋润喉咙,准备一展歌喉的那股可笑的神态。有几个中午,我都想到寿尔康去吃粉蒸肉,但我一个人是懒得走如此远路的,何处去找您这样一位“饭友”呢?
刚才读您所藏的《人的义务》,Joseph Mazzini的一支笔确有很大的煽惑力,真不愧是革命家!
希望在过年时能在台北看到您,有许多事要请您当面指教!
启庆 四十八年12月20日夜11时半
12月24日 星期四
一、夜梦与吴艳秋相恋,其家反对甚力。
二、整日在田寮巷,上午为排长,孙玉华为副,丘镇京为传令兵,老马随之,第一班班长张宏谋,第二班班长郑清茂,第三班班长潘毓刚,火力班班长杨尔琳,我跑来跑去,很卖力,心得亦不少,教官言我最佳,口令最好,马亦如是言,午饭后尔琳请吃番薯糖及西瓜,转赴四七〇高地,全队大摸鱼,我坐卧竹林下之战壕中,写日记读书,极惬意舒适。
三、午闻华民言四姐已结婚,噫!礼失而求诸野乎哉?
四、接祝泰、良榘、建人贺年片,马戈一信。给老太太一片。
五、理发后得吃王大姐给施珂寄来四块糖中之四分之一,很好吃,施大哥自己都没有吃着,实在抱歉,初不知也。
六、晚又为子弹壳事向余梧桐盛怒,我深厌这些琐务扰我!
七、棉被不平扣零点二。
12月25日 星期五
一、上午赴田草埔。
二、仲序寄贺年卡。
三、昨日实习加零点三。
四、
亲爱的良榘
拜年啦!
亲爱的敖
五、
兆真(兆珍与照真的简写)+庄因
敬向你们拜年,
洒家有礼了!
敖
六、施大哥大姐、建人、祝泰(伯父母、祝平)、仲序、庄慕陵先生夫人。大姐部分“声明在先,不许回”。
七、
亲爱的贾教官
向您拜年啦!
上等兵李敖
八、给马戈一片、启庆一片、又亮一片、周弘一片、四室一片。
九、夜问队长,然后恍然“O!”众大笑。
12月26日 星期六
一、今天是第幺幺幺天了!
二、昨夜甚清晰有序,与L重拾,音容笑貌,自别后无如此次清楚者,后又与一极可鄙之男人去,以骗我之方法,内心苦楚一如往昔。又梦及假Rosa之跳脱衣舞,李济为中校,与之谈北京人模型。
三、广诚看家哲失款而只拿二元不肯一饭,彦增代景付款而言景付,今早自家哲新汉处知此二事,深叹不已,皆奇人也。晨给彦增一片。
四、午后会操,以“脚痛”,刘区队长找于先,赖区队附找于后,终“勉强去”,队长开恩,准见习。
五、启庆来信谓翁嘉贻将以侨眷身份“高飞远飏”。并寄来贺年片。
六、夜预官班主办第二次晚会,自6时起至10时半,甚矣,“康乐公差”之可惧也!幸得与尔琳施珂摸至二五二福利站,大吃木瓜、花生、糖等。施为与大姐相处一起,不惜染色矣。我大怪彼等文人之浅见。又转赴善培处之茅房大便,臭得不得了,满地是蛆,良久不去。又同赴旁边之福利社,读《中央日报》第二版之小“来函”(胡适之的),又读自由谈,随手札记一二,毓刚请吃橘子。评剧为《黄鹤楼》,旁有图表及讲解评语,亦史无前例别开生面之聪明方法,唯吾甚厌平剧,天气又冷,闻见彼作戏浑身益起鸡皮疙瘩矣。乃早归。
七、下午以来修理帽子衣服,直至夜深始毕。与孟大头换帽子,巧遇合适的,甚可喜。
12月27日 星期日
一、昨日老马欲畀特别假二时,辞以一时,又欲请其给余梧桐,盖三人值星只给二人殊不好,宁愿自己不要也。无何,今晨终以假予我,我因得免八时之总队集合。今日起着新装(冬季外出服)。
二、晨赴绍鹏家,知程东白日前故去(肝癌),陈先生言程鄢之死皆以老而不知止之故,太热衷有以致之,予意老年人当戒之在得,而程先生之死,盖预为其子谋身后事有以致之也。谈及以侨事,我颇详询之。陈先生以车票为赠,在其家午饭,吃饭三碗、馒头三个,鱼肉甚美味,参观其花圃。
三、恩育、含精寄来贺年片。
四、午后归来,大事钉补整顿,背包棉被背心皆予修饰,代秋原卫兵,等于未站,以告诉错了时间之故。晚饭前洗澡致误过,善培、鸿飞禁足来,同去改裤子熨领带,(想不到熨领带还有这么大的学问!经一错长一智,信夫!)再赴二五二福利站吃蛋炒饭,二人请吃榨菜汤及包子,理发而归,在理发室写日记。
五、集合时其龙带来新汉买的腰带。
12月28日 星期一
一、晨给老太太八页“陈情表”,给恩育、含精、王农村、叔潜贺年片。
二、启扬寄来贺年片。以一片复之。
三、给周陈成三位一信述北归事。
四、夜老太太来信,并寄来百元。
五、下午在大崎脚上连兵器排课,望墓地。
六、今晚结债,共欠两千两百七十五元八角($2275.8),真可怕呀!
七、借“量衣服”的光,得在自习时间做了不少自己的事。
八、七七烟还是少抽,夜茅房二支,使头都疼起来了。
12月29日 星期二
一、上午营部连兵器排攻击,去大崎脚,转赴桥潭村,庙前有二棵前所未见之古榕树,一树洞中有香火,旁有水泥台,此庙名“保福宫”,戊午年重修,门联:
获罪于天无所祷
欲诚其意毋自欺
抽一签(大道公灵签第七四首):
志心置田宅,男字可着力,
一去力自下,不作男字形。
不知所云。马区队长抽一签(大道公灵签第六十首)如下:
竹木堪作纸,把笔来题书,
我出实容易,尔写何迟迟。
另选一签(大道公灵签第九首):
贪酒醉不醒,妻眷柔劝能,
别人云里去,是人不堪情。
此签后二句余极喜之。庙中所供者为“保生大帝”,有陷仙阵、通天教主、太上老君、穿云关、移山大将、倒海大将、捉大将、伽大将、锁大将、缚大将、食鬼大将等壁画。旁一室即为高雄县大寮乡永芳国民学校一教室,一赤足褴褛小童索予铅笔,送与之,众小童围观,甚羡。一元吃一好大好大的一块西瓜。午饭未毕,小孩子们即来抢夺剩菜。与队长马区队长聊天。
二、王宝先寄来贺年片。
三、夜“认人比赛”。
四、清晨梦去金门。
五、华俊又以车票为赠。
12月30日 星期三
一、晨起大队长来主持队中调职及布达仪式,训勉一番,益发不可收拾,至四十分钟始毕,其表情甚好玩。
二、第一节考“领袖言行”课后与毓刚聊天,忽得知L订婚事,闻其原委甚有味。一个女人奔波一阵,归宿洵如是也。我之反应殊少serious,亦少厌憎之情,反倒采取了一种“哲人”的心情,看这些“烟火人间”的小事情。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李敖”了,一切和过去有关的人与事,对我说来,都不过是往日的浮光掠影,我至多只用“超以象外”的眼光与身份去看它们,那些都是与“过去的李敖”所生的密切的连锁,好像在突然之间,这连锁断了,我像脱缰的一匹野马,带着广阔的心胸,望着那遥远辽阔的原野,露着一点恶意睥睨的笑容,独自奔向前面去了!(第三节上课前记。)
三、发下1960年身份补给证。
四、“加强步兵排充战斗前哨”在野外(孔雀村),大家乱丢石头,我佯发脾气,明宏说:“李敖生气时最可爱。”课中写与丽珍的往史,粗成五页。
五、弘与英善限时信催去台北,老马亦来信,决定还是先去台北。
六、给弘、马各限时,另给妈一信。
七、夜在二队门口行政官讲习,毓刚读今日所写自传稿,后谓我:“很好看,很有趣味,将来你印出来我一定第一个先读。”
八、下午自孔雀村归来,逗一大猪,毓刚言我“调戏良家母猪”。
九、上次在秋原贺年片中附笔,文彻寄来贺年片,并约去玩。
十、机枪丙下,通讯丙上。
12月31日 星期四
一、大概从1点半起即未能入眠,站4:30—5:30卫兵,做了不少事。昨夜盛传紧急集合,大家三四度穷紧张矣,我则安之。
二、早点名前毓刚言我学历史的专门伪造历史,而使人不知其为伪造。我言有信心使其以吾为第一知己,用美人计,毓刚说:“你派来的美人都不是新鲜的。”
三、清茂说跟我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男人也不太好,毓刚言离开我的女人是觉悟了的。
四、上午又赴横岭,课中写自传,跑山头,坐墓碑前与樾仁谈Rosa等,课中小睡,仁甦宏谋言第一次见我睡也,第一次见精力不足也,引为奇事。
五、午后转进课中缝帽子,清理书桌,带大量东西回去。七-八节为第二次“技巧”,双杠跳箱大玩一阵,又与尔琳英惠赛爬竹竿。运动后甚舒适,腿受微伤。
六、夜庆生会,聚餐吃鸭等。
七、给虞先生贺年片地址错退回,庄因来片挽我三日仍在台北,老庄夫妇寄来贺年片甚精致——南宋萧照《关山行旅图》,贾教官寄来贺年片:
上等兵:
以你在校读书写作的精神及处人的态度看,你永远是乐观和愉快的,当然,这正象征着你未来的事业前途似锦,真是国家幸甚!民族幸甚!最后但愿你能穿着长袍马褂回到这里来过春节。
片上写“弟贾俊鞠躬”。又老太太寄来限时信,解释唱机事。
八、晚饭后总队集合,总队长照旧又是照稿子念老套,又做乘车演习,乘机溜出,跑时几扭坏左脚,从洗衣部取出衣服后去景处拿到老马信,回来钉臂章等,大费时间,又晚睡,睡前大便又忘带手纸,这次因不能洗澡,又以夜深无人可应,故以手帕揩之,此1959年之“尾声”也。
九、老马信新汉如下:
新汉居士:
每到“圣诞”总难免随俗寄卡,今年亦然,可是我却从心里欣赏李敖班上一位同学的作法,到这时候,以信来代卡,自然我们的情形并不一样,甚久不通消息,必得借着“节日”及世法来联系,我们是“虽无彩凤双飞翼,却有灵犀一点通”的。不过,我却有些怪你,也怪我自己这么久没有通信了,虽然我在给敖的信上,一再托他问候你,很潦草,但却很用心地写下“同此”,不知他见到你除了嬉笑怒骂谈风说月以外,提到没有?在他的来信中,尽管有的长达二十多页,但是对他的生活以及你的都几乎只字未提!我只是听到:他晕倒过,内务整不太理想,讲演时大谈“男与女”,令指导员皱眉,我也没有单刀直入地告诉他,只隐约地提过一个边。至于你,我几乎什么都未听到,你是不是还是老样子?我想你一定比他过得平稳,由于你很少来信,你重了多少?看了些什么书?毛姆的回忆录结束没有?有没有创作?这信星期六可到,周日不是可以分出半小时给我写封信吗?
我也很久未写信了,小老弟的信至今未回,魏廷朝(在凤山认识的一位本省朋友)的信也一直摆在那里等着,幸好他最近到舍下来了一次,可是我又答应他抄点东西寄给他,恐怕又要拖延了,我们没有话好谈吗?不见得,只是话不知从何说起而已,虽然平时也读点书,可是就抄几段为自己所欣赏的章节,也似乎太简单了,而那种气氛心情及整个的著述,仍然只存在自己的身边(或者早已逸去),如果谈些零星的想法,除非很漫长的写,别人也不一定能具有同样的感受,所以我打算报告点身边比较具体的琐事,这些也许别人很能够了解,也许人必须从实际生活中来显示自己、来体验、来创造,我们去打破砂锅问人生到底的意义,也许本太奢望,生活的意义就只存于生活的过程的实践吧!
去年在凤山时,李敖几次去信告诉我:他在台北的“荒唐”雅事,我却不以为奇,不加褒贬,甚至有几分同情的了解,可是当他知道我给杨文侠写信时,却大发雷霆,这固然是朋友们对我爱之深责之切,可是却使我噤如寒蝉,把一些作为写在账上,外加了一层封套,现在我写点,供给你们谈资,但却不愿你们太认真,费许多笔墨,因为种因在前,目下收果而已!残花败叶,昔日不也是我们赞美的红花翠叶吗?
在你们去了之后,我几乎每个月去拜访“小画家”(现在教书,我认识她时,她正念师范),起初她神态尚不太恶,所以我回来总要给她写封信,她不回我,而且也不受约,到学校也找她不到,可是最气人的:有一次(最后一次)到她家,我仍然照旧温温地坐在角落,静静地听着,傻傻地看着,嘲弄地(多半对自己)笑着,不知道为啥,她两次三番地问我有什么事?最后又加上一个刺耳的称呼:马先生。我怀了一肚子怨气,回来给她写了封信,说了不少小气话,告诉她美国有女来信,又向她讨信,可恶地她又没回信,累我好等,隔了些日子,我给她挂电话,她哀怨的样子又在电话里表演,哼呀啊的,弄得我也说不出啥来,我本来没想说什么,对一个变了心的女人,最后我向她讨信,她支吾起来,算了,这些事,可是这次不错,我到底没有再给她写信,打破了惯例,但是我寄了张圣诞卡给她,年年都寄得很晚,今年寄得很早,表示:“你也可以还!随便!”前两天我还在街上碰到她,坐了部三轮车,身旁有两个小学生,脚前竖着的似乎是画,忧郁的脸上,配着口红太多的嘴唇,多不调和的“女人”,有什么相干,我想,她还是假装没有看见我——一个文雅的青年军官。
杨文侠转了学,别人告诉了我,却没有带来她的地址,我千方百计地打听,别人鼓励我到她家去见她的“老母”,我哪有这份自在轻松,找了一个等出国的女同学,谈了许久,她并不热心,最后只有问贾士蘅,直至今日她才来了封短信,寥寥数行,幸好有她的地方,随即我买了一张卡片,寄出去,愈想愈荒唐,那上面绣着织布的怨女,乘牛的憨郎,鹊兄翱翔在中央,原来我见着一个同事寄它,我也感到有味,他并且笑着说:“两情若是长久时”,是少游的词,我曾念给他听,其实什么两情久长?一切都只是幻只是梦,我决定只寄这么一张,可是我有了地址,谁能保险不写封长信,过几天又是她的生辰,难道不赠礼品,反正我今天很高兴,念了不少书,写了一封信,谁说“花枝相伴亦无妨”,知道了产花的地方,却令人欣喜似狂!
二爷前几天来坐,同吃咖啡。
祝泰有女炙手,为北佬,颇爽朗豪健,欲为我帮忙,谢之不遑,又有哪家女子要吃我冷场了(听说小老弟颇愉快,你们有未到屏东去看看?或者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小老弟常见否?南部也许能购得佳著,如民二十左右之书,可曾试过?《修女传》、《冈山列车》、《红与黑》皆是佳片,至南别放它过。
哪天回台北?有何计划?如想跳舞当去筹划,如想爬山野行便当准备,王尚义等亦欲与君等一聚,李敖来否?请将他携来,小老弟来否?
再:请代我专向孙英善兄致意,我一直未给他写信,也不知他信箱号码,因未为他践行送别,似乎忘了他南下一般。
愉快,玫园主人
不愠楼角主人 12月16日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金戈集、杀气不脱集·1960年1月
1月1日 星期五
一、清晨团拜,校长为“没有上帝的地方”大发议论,暗指与上帝有一联络站即禁闭室也。今早开恩,只讲了一刻多钟,预官班代表继发言后,旋放假。华俊忽语有专车直送高雄,乃飞奔而赴之。9点20分有快车(加班车)北上,因华俊赠票免费乘车,车开前曾第一次擦皮鞋,以三元予小童(多给五毛),车上极松、极舒适愉快,与华俊等聊天,大钉钮子、修改衣裤、擦皮带环等,车于5时8分抵北,只误三分钟,此为第一次坐海线车,看了不少海,车上与宏垚聊天及于石觉等事。华俊请吃便当。
二、抵北后先坐〇南车抵周家,在周家晚饭,庭生在座,旋赴四室,途中鼓应美智迎来,鼓应为介绍,我说在照片上见过,鼓应说没有,我也只好说没有。抵四室时,嘉中集团放爆竹,大写巨幅标语,贴门外、窗外、大门口:
欢迎长袍将军李敖衣锦荣归!
四室诸老友招待颇殷,克斌来,转赴重庆北路百代公司舞会,一女孩子极似丽珍,身材且过之,一女孩子稍像L。成功介绍一六三(黄瑞君)及其妹,一六三甚健谈,谓早在东海就听到我了,黄家姐妹对我甚好奇,观其状可知也。舞会中社会人士颇多,市侩气极重,有点看不惯的味儿,以“珠光宝气”讥之。与马老伯通电话,大吃蛋糕及三明治,说张霭蓥的衣服可作蚊帐,又逗陈美智,说她 不爱说话,只爱偷偷地笑。事后美智语鼓应言我说话好玩。尚义、宏祥喜打游击,尚义跳舞甚欢,宏祥舞技惊人矣!夜1时许与宏祥尚义散步归,经圆环抵西门町,吃稀饭酱豌豆等,时已3时,3时半宿马处,与尚义同床,甚苦蚊子,尚义蒙头大睡,不知觉也。今晚与二人谈话:
(一)今学人多以“后台”道具搬出来。
(二)中国文学之历来大病在不能面对现实、探讨现实之问题。
(三)不能逃避,以其本为Coward,故欲逃避反不能成功,只好迎上前去——以不逃避的手段,达成“逃避”的目的。
(四)最好的逃避办法是自欺自解,归咎别人别事。故不当找理由,当自讼。
(五)“超验自我之孤独”(loneliness of transcendental ego)。
(六)巴枯宁之死。
(七)对殷等人“请出去”乃一极好之办法(流放法)。
(八)要搞东西必须终身为之,并不是中个特奖就算了。
(九)知识领域中的死巷。迷宫中的老鼠到处碰壁。
(十)今晚我提出一切皆为快乐之论(消极言之,至少不这样做会增加痛苦)。马王甚是吾论,并讨论甚久。
三、马与尚义言我史料保存甚佳,可写部好自传。
对问题须一件一件来,就事论事,因事而论,不求笼统概论之。此方法甚是,而为吾三人共同之协议。
1960年1月6日夜追记
1月2日 星期六
一、晨5:30即起床,尚义宏祥尚在梦中,予先独返第一宿舍,开始整理书,幸未大受鼠劫。张森贾教官来谈,善培来,彦增来,祝泰小两口来,老马尚义来,良榘来,弘来,同逛校园,见一女孩酷似洁力,有一二女人颇可爱,皆新人也。知昨晚彦增又亮候我甚久。接大中来信,极高兴,大中似一仍旧态,淳朴之气不脱,糊涂幽默仍旧。午饭马戈、尚义、彦增、鼓应、祝泰两口、良榘请食于寿尔康,老板胖了。饭后与马王CC同去万华访景未遇,乃转赴远东看The Summer Place,前曾在对面冰店小坐,看女人,寻访本期《文星》中《罗素访问记》未遇。
附大中信:
李敖:
(1)这么久没有给你写信,你一定连骂都懒得再骂我了,但我自从把那个记通讯处的本子遗失了之后,一直想不出一个可以把信转给你的人,现在决定寄到一舍四室试一试,糟糕的是四室的人的名字我也一个都记不得了。
(2)我们是11月8号到德国的,我现在在Frankfurt读书,弟弟的学校在Aachen,相距大约有自台北到苗栗那么远,我的学校物理系很好,理论物理研究所有两位德国很有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弟弟学校的建筑并偏重都市计划的教学,所以准备下学期转学到Damstadt来,Damstadt距Frankfurt更近了,坐火车只要半小时。
(3)我们在印度的三个月,除了办手续之外,就是陪妈妈谈谈天,或是到各处去玩玩,这是我十几年以来的梦想,居然都实现了,我怎能不高兴?又怎能不使我想到帮助我实现这梦想的老朋友们。
(4)德国的天气很冷,我们11月初刚来时候就得穿大衣了,据说这儿最冷的天气在2月,刚来时我们有点不惯,现在好多了。
(5)你近来怎样,受训生活过得惯吗?有许多本来很瘦的同学,一受训就胖了,希望你也长胖一些。好几个月不穿长袍,你的“气派”怎么办呢?我建议你做一件草绿色的卡其布长袍,穿上这一套上操“气派”一定更大些,你说是不是?
(6)请代问候四室别的同学们。
祝
好
大中 12月23日
二、看电影出来太晚了,电话辞谢周弘晚宴,同逛圆环,在圆环大吃各种“料理”,凡过数店,余先不堪,他人皆好吃,结果头皆微晕,在第一次去吃料理时,以店中有女孩子方入,不期苏穗芬姐妹及另外二女生在焉,男大头即予在来北车中所识者,苏穿蓝底白点短大衣,只见其背景,彼等见吾来,窃窃私语一阵。第一次擦老百姓的皮鞋。
在书店中购《容忍与自由》文。圆环卖春药之摊良多,呼吆之声酷似北平之天桥。
三、夜马请吃蒸狡后买馒头花生赴景家,先与景老伯小谈,后新汉归来大谈至夜1时,冷甚,乃以棉被裹身大谈。后马归去,夜与景同床。
1月3日 星期日
一、昨夜“一宿无话”。7时始起,新汉以棉被盖我,其情甚可念也。报载昨夜七度,甚矣。在景家早饭,第一次与其父母同桌,吃的是山西粥(面条粥)、山西烫面饼。
二、与景去马家,庄因兆真打电话来,赴第一宿舍,再同逛校园,庄因穿起新西装来了。后小两口先去,新汉请于新兴(一直与三轮车夫招呼握手,与新兴店中打招呼,新汉等说我交游之广),后逛校园,弘骑车送来华俊限时信,午庄、马、鼓应、新汉合食于寿尔康,马请我和景二人。归来收拾书,分三处存之,与L史料等二箱仍存第一,存马处一箱,并送书架与之,余存周弘处,弘开车来运,陈司机帮忙可感,在周家吃橘子、糖等,与周家各位谈,见周德伟给赵衡山(恒惖)的寿序,及胡适之写给周德伟论此序的二页信及删改本亚东版文存一册。周德伟处见别人送给赵的赵给谭延闿的信(裱好的),赵清廉如洗,年几不能过,亦一奇人也。与周及鼓应取唱机,并赴西门町退换不成,乃送马家寄存之——我买了算了,以唱机延误,澡皆未洗。弘请吃排骨面,后马送我至车站,车站前看女人为公路局汽车撞到腿,在车站与启庆、又亮、仁龙、丕隆、于先生、祖燕、王大姐等多人谈天,坐6:55专车南下(马强以钱给我,数次却之,终收其二十元,宏孝强欲送,亦却之)。
三、车黑似鬼火,甚至有全黑者,旧破车厢,极不舒服,各姿势皆睡过了,又发明拿下坐垫法,众人法之,后又独上行李架上睡觉,二十五年来大奇事之一也,车中吃橘子、吃广柑、吃三明治、吃面包、吃茶叶蛋,善培买得清酒一瓶,稍解夜寒,又曾睡于盥洗室中,又睡于行李架上时车长曾来看,吾佯睡不理之。
1月4日 星期一
一、车7时后抵凤山,这真是要命的一夜,我睡得零零星星还算好,抵校时聊吃早饭。
二、收到方豪、周德伟夫妇、祖燕贺年片。
三、三—八节又是陈召雄的课(班排战斗队形),陈一上课即言五号给他的印象很深,整天中数与我谈,托我帮忙其女朋友事,其见解殊守旧,不但处女癖一脑袋,且谓必得一女之初恋方行,跳过舞或曾恋爱过者也皆不行,其大攻击我之两性观。课中倦甚,数度欲眠。
四、夜收到胡适之贺年片。
五、夜灭电,暗中钉白被单,心情不太佳,早眠,时约8时。
1月5日 星期二
一、昨晚睡眠甚好。
二、二—三节专题讨论会,题为五大信念,第二节写稿子时指导员来说:“人家都说你不是好人!”过会儿又来看我稿子,叫我一一讲给他听,他一一反对:“这些话,根本都不能说!”“你对社会专挑毛病,跟马克思一样!”我做了一个戴帽子的手势说:“吓!帽子上来了!”他说:“你看,马克思自传就是你这个样儿?”我说:“我没看过,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儿。”他说我心很仁慈,不像马克思那样。讨论会时我两次发言,第一次大谈原稿(“是今薄古”),第二次骂孙玉华为国粹派(“是西薄中”),下课辩时指来说:“中国青年都像你这样就完了!”我说:“幸亏只有我一个人!”维信今日发言颇好,鸿德、清茂皆对吾言有所讨论。第四节吾又起立发言,续申前意,指于下课做结论前大攻击我,午饭后又来抢白一阵,刘耀祖甚是吾言。
三、下午考试,匆匆而出,与毓刚谈吾往事——与以侨一段。
四、晚饭前与珂谈,珂事终不出所料,吾益信吾之女人观。
五、晚饭后与尔琳等去二五二福利站,买维他命牙膏肥皂,并吃西瓜等。
1月6日 星期三
一、晨又泻肚,请假不准,殊不快一阵。
二、卡缪前日(4日)撞车死于巴黎郊外,年四十六岁。去年改编陀思妥耶夫斯基《迷惑者》一剧中言:
当他信仰时,他不相信他所信奉的,
当他不信仰时,他又不相信他所不信奉的。
三、哲人赫特:“我决计一生要像太阳,无论看什么事情,要看光明的一面。”歌德:“把生命看得过分的严肃,有什么价值呢?如果早晨醒了来,没有新的快乐,晚上不给予我们快乐的希望,那么这么一天一天活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四、整日排攻击,下午自动发命令,教官甚奖吾。
五、鼓应来信。其言我“有充沛的精力和毅力”一节,我深是其言,我亦当从这句话上继续努力,继续下功夫。附其来信:
敖:
你回来,带给我们许多的欢笑,你走了,天气也阴沉了下来。几个月的受训,你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嘴巴和从前一样的快,身体却比入伍前好多了,还有一点你没有变,就是你还像从前那样的有充沛的精力和毅力,从你那风趣的信件与日记就可看得出来,这点是很使我们心佩的。
我建议你可停止看中文书籍,少写一些琐碎的事,尽量利用时间看英文,因为我认为你在中文方面的功夫已足够了,再在中文书籍上费时间是多余的,你意以为然否?
张尚德的情绪极恶劣,躺在床上,香烟一根根的接着抽,早上袁兆珍告诉我说他欲寻短见,真是想不开。
收到黄锡昌的一张贺卡,他仍在彰化商职执教。
祝好
鼓应 1960年1月4日
六、信给弘、陈、四室小朋友们、又亮、耀祖、玉衡:
我近来对女人的成见愈来愈深,谁知道这对我是好是坏?
七、给良榘、祝泰各一片。
1月7日 星期四
一、昨晚睡觉以毡覆脚,一夜甚舒服。梦一人姓“狗”。
二、王区队长晨言在军中当把心胸放大,勿为小事所扰。其言极是。予意“忍耐”尚是消极的,“心胸”才是积极的,只有在心胸上“不存芥蒂”、不拖泥带水,才是第一的智慧的态度。
三、我的自传最能代表的是:
(一)政治信仰上的转变。
(二)宗教信仰上的转变。
(三)社会改造信仰上的转变(从保守到急进)。
(四)从国粹派到西化派。
(五)性的信仰的转变。
(六)性格的改变。
四、午前体育单双杠、跳箱、爬竹竿、劈刺,甚舒筋骨,午饭后上厕所、洗浴、刮胡子,甚舒服。
五、也许我们只能做“打折扣的人道主义者”、“打折扣的自由主义者”。
六、蔡保斌说最欣赏我把“妹妹的同学照片剪下来的劲儿”。
七、下午为陈独秀曾否任北大政治系主任事质平韶峰教官,平方自中部讲课归,专家者也。此事下课后引起郭宣俊和我的一段谈话,他做的《早期翻译》论文,余深觉我之渊博。
八、武大郎弟弟曾弘仁小矮子太可恶,晚饭前后痛斥之。
九、景白小看我日记Rosa事,白言“臭,臭,臭”,景言“脏不可言”,我索笔记本,彼等欲畀草纸,以臭对臭也。与新汉华俊谈笑风生,收到笔记本三,足敷日内写自传矣。今日写十三页。
十、夜专题讨论会,题目“个人保密”,当选为主席,胡扯一阵,清茂等言当当心女色,尤其好色如我者,当尤其小心。
十一、王区队长说我在队伍中把头低得最厉害。
1月8日 星期五
一、给老太太一片。
二、昨晚开会,大出曾弘仁洋相以为报复,前嫌笑弃之,我深信“与人和睦相处”是必要的,敌视会使自己心胸狭小,并且使自己紧张不快。
三、日来又多玩笑,早上盛稀饭皆予米汤,秋原等气死了。
四、过年来脊椎酸已好,唯耳鸣仍甚。
五、我之手勤眼前无人可及。新汉华俊昨晚甚赞我此优点。
六、钟秉光昨晚梦我是一个最坏最下流的人,我在茅房看到陶英惠的臭屁股上都是黑压压的毛,像野和尚钟毓田的贼胡子一样。出来宣传,秉光说果不出其梦中所料。清茂言我下流——专揭人隐私。
七、清茂在“士兵心理学”讲义上勾出怪癖、自卑、猎色、不满四种心理,注明“李敖的心理”。秋原言我亦有怪癖之心理。
八、下午六〇炮组攻击,卧看云,心中有一种孤寂开阔的感觉,多久没有这种经验了。
九、旧信未发,附录于此:
(一)问行政学校某教官轶事一则:
某教官讲课于南京某军事训练班,座下皆“花木兰”。时值夏午,众娘子多伏桌酣睡,该教官喝曰:“我在上面拼命用劲,你们在下面却毫不在乎,将来肚子里面没有货可莫怪我!”
(二)李敖造“第三十四不亦快哉”:
午后闷闷,一教官在台上言之谆谆,一胖厮在台下听之藐藐,嗒然欲与周公为伍矣,予暗以一淫书与之,厮大快,睡虫尽去,春情大发,一目十行,及读至尾页,遽见所阅者乃上集,急以下册见索,吾故不予之,胖厮情急苦求,其状况令老夫大快朵颐,不亦快哉!附胖厮之“求借书”于下:
这种书有上集,必有下集,不会只有上集。
(三)机枪训练,一位教官说:“请同学翻开Page第三页。”不知他所指的Page是不是“页”?
(四)每人都开始写“留学卡片”,就是“遗嘱”,花样百出。令人发噱,有一人写道(大意如此):
本人为国牺牲,当予从优抚恤,明令褒扬,宣付国史馆,隆重追悼。所有遗物全归受益人,吾去也,阿门!
(五)我也写了一个妙遗嘱,样本附上。——不明真相者会疑心张丽珍是我的未亡人或小寡妇了。哈哈。
(六)十八队也有一个妙遗嘱:
本人死后,破操作服送给第一区队长,臭袜子送给第三区队长。
(七)副校长主持周会,说本年十大新闻之一——是美国前国务卿杜鲁门逝世,虽系口误,然引人哄笑不止。事后总队长大骂一顿。
十、晚饭后与尔琳、述古、广诚在福利社。
十一、晚荣团会,我为主席,做了一篇演说,极受欢迎,我首言荣团会大可取消之意,我欲为“绝后”之主席,知还有一次,甚感不快,盖荣团会历次所讨论者,斯为事与人两方面,事者无非洗衣洗澡等琐事,而每不收效,空言无益,尚有五周,干脆如王区队长所劝——“忍耐”算了,然忍耐亦嫌消极,当积极为心胸之开旷,要像个男人!挨点骂算不了什么。就人而言,我向队长开了一个 大玩笑,不过我说得很诚意:
有一件事是我们有一位最能干、最有威严、最使人尊敬、又最使人怕的队长,队长曾告诉我们说:“不要跟人家比,不要和别的队上比。”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忍不住要在半夜三更偷偷的跟人家比,我比来比去比呀比的,最后终于比出结论来了,我的结论是我们队长除了具有一切能干、威严、使人尊敬又使人怕的条件外,同时还是一位最能够防止队上一些摸鱼分子去摸鱼的队长。当然他有时候也会误把本来很清白的人、很安分的人(像我这样的人)看作摸鱼分子,例如前天我的确是肚子坏了,泻起肚来,我去请假了,可是队长疑心我是摸鱼分子,不准我请假,害得我昨天大拉野屎,并且有失革命军人的身份,所以心里实在很气,可是我不敢讲,大家一定会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在荣团会上有人向队上其他的官长表示不满的,可是从来没有敢向队长说话,原因又可分为两点:第一点是队长太好了,他使我们非常满意,大概你们都是属于这一种,而我呢,却是属于不满意而不敢讲的那一种……
又提议送朱罗故官长礼每人一元(指导员称赞我之提议为原案)。
指、赖、石区队附等,队长、副队长、王区队长皆笑不止,同学多大笑鼓掌不止,吾声颇雄浑有力,今晚益深信吾演说之天才。夜仁甦言我“李大炮”,谓别人射程所不及者我能及之,“几乎变成你专题演讲”。瑞洲言我“左锋刺”、“右锋刺”。
又以军中缺女人与幽默感,提议开同乐会以减愁容。
1月9日 星期六
一、早上人多以昨晚事为言。
二、上午去大寮,七五炮组攻击,小示范兵二十二岁,鹿港人,颇可爱,小与之谈,怕羞殊甚。
三、今早梦到永杰(同听一教官课)而我摸吻其腿,诚可笑也。
四、下午看仪队及赶工操,一连四小时,只演习了一次,时间全磨掉了,真有点要命。
五、夜陈召雄访我,碰到二号,阿堀说我为队上最幽默、最浪漫的人。
六、启庆来书,姚老实可笑,启庆此函引起我写一长书自剖。附启庆来书:
敖之:
车站一聚,因时间仓促,没有机会向您请教,颇感遗憾。期待已久的聚会,竟如此草草,可叹!姚老叫我向您打听,日前中副上那首消遣老胡的“南港”诗,是否您的作品。
您的论文的下落已打听出来,现在姚老家里,他说,假若您想抄一份,可以拿出来。
据说,这一周将是您们的训练的高潮,最紧张、最刺激,也最劳累。以后便步入佳境了。我很羡慕您们。自从元旦与您们接触以后,我感觉到我是一个“逃兵”。因而决定明年暑假参加集训。
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在真空状态里“过日子”,没有快乐,也没有悲哀。是情绪的真空,也是感情的麻木。对于前途,我不希望什么,也不畏惧什么,只是被手表和日历带着向前走,一天又一天的。人生是否就是这样的玩意?愿老友有以教我。
学期快结束了,大一的期考日程表已经张贴出来了,台大又开始紧张起来。在期中考试时,曾经在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我,这一番也不能不跳进长江乱搅一阵了。岛田和姚老的课都要缴报告,双管齐下,我实在有应接不暇之苦。
启庆 1960年1月7日
请即复,姚老已问过二次了。
七、今日多以昨晚事为言,赞吾口才者极多,都说我有两套,有的认为昨晚“赛过一次同乐会”。汉卿、华民等未与会者皆知,汉卿言赖区队附归队部时学我之讲话,人多谓我刮了队长的胡子,先捧之上天,初以为我拍马,及后又发现句句皆可作反面解,令其哭笑不得也。
1960年1月10日-1960年2月24日(杀气不脱集)
1月10日 星期日
一、昨夜十二时三刻忽号音大作,盖紧急集合也,深夜疾起,跑赴大操场,又跑出西门,绕至正门,而抵教室检查服装,后再赴司令台,总队长照例训了一阵,返回就寝,我今晚杞忧,羊毛衫外加棉背心,结果背为汗所湿。躺床后人多入睡,忽号音又起,再疾赴中正台,至3时始再上床。多日来所虑者今夜速行之,嗣后可高枕无忧矣。
二、晨7时半起。肘痛已较昨夜减轻。
三、10时后与新汉赴高,逛街,新汉请午餐于真川味,吃的是酱爆肉、鱼香肉丝及豆腐汤,花了三十元。我请新汉看电影、吃橘子、坐车,今日花二十元。在高碰到英善,买电池。晚赶回吃晚饭。
四、夜在教室整理,新汉来谈,订此册为《杀气不脱集》,此名甚好。与景在福利社谈天。
五、在大众书局看见的那位女管账颇可爱。
六、晚集合,大队长实在不给马区队长面子。
七、新汉夜谈“保护自己”(protect yourself)。
1月11日 星期一
一、开始“反共抗俄”斗争教育第一天。上午大量“读训”。
二、下午课间,指查笔记本,宏谋情书被收,我则以反面用得脱。
三、傍晚与广诚、述古、华民谈天,尔琳请去福利社,与施珂谈天。问秋原我之为人,秋原言我“坏中有好,有时很坏”。
四、昨晚睡前指导员叫去以辩论比赛之主辩为命。
五、英善来信,为昨晚未来事解释。一片复之。
六、寓中转来松燃贺年片。
七、午大便洗澡,做了很多事。
八、尔琳言张豪寄卡给我,寄到第四队去了。
九、辩论会分配,以我灵敏,不知道放我到哪位好了,后决定放我于第一助辩席。
1月12日 星期二
一、三—四节在康乐中心“摸鱼”。
二、午测血型,O。毓刚、尔琳皆AB,并种痘,“小心牛痘”。
三、考试一为丙下,一为丁(不及格)。
四、鼓应来信,除寄所描裸体外,为庄因事:“你的‘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之论又多一实证。”
五、论潘毓刚:
他的妹妹是个未知数,还有他晚上从来不脱衣服睡觉。还有他一星期只洗一次澡(毓刚看了这段日记,今早言:“李敖你应当修改一下,我现在每星期洗两次澡。”1月13日记)。
六、致启庆书:
启庆兄:
中副上那篇消遣大博士的诗不是我做的,我也没见过那首诗。
姚老真可笑,怎么会怀疑起我来呢?因为至少在他眼里,我也是一个拥胡派,虽然“忠贞”的程度比他差得多。
事实上,我——现在的我——如果会作诗,并且如果有雅兴和闲情,也许真会写那么一首诗的,原因是我对大博士愈来愈失望了。
月前与春塘谈,我们共同的结论是:大博士简真可说失去他做思想家的地位了!世上不该有像他那样不进步的思想家!
试看他整天干些什么?他整天在“炒陈饭”,在耍旧招牌,在为蝇头小事玩物丧志,把一句老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承认由于他的启发,我放弃了许多旧的道路,我转而对他很着迷,过去几年中,我花了不少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研究他,我发表的文章,清一色都是“宣传”他的,我自问我没有其他的动机,而纯粹是出于一个对“贤达人”的热爱,外界给我的反应除稿费外,就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李敖是个胡迷,李敖是个胡博士的崇拜者,等而下之的:李敖是吃胡适饭的,李敖只会写胡适的文章、拍胡适的马屁!
现在我回想起来,我后悔我写那么多可以不写的文字,原因说来很骇闻,一来我觉得那些是不值得写的,二来我反倒感到我的声名受了累!(说这话姑以傲骨狂思视之。)
目前我厌恶别人再把我和他深深的扯在一起!(这该怪我作俑于先,而世俗之不能了解我亦为一可恼之事,譬如我一听人家说我“崇拜胡适”我就气,启庆你说说看,我是“崇拜”他吗?)
我个人可说是个和大博士没有什么私交和恩怨的人,我过去“捧”(姑先借用这个并不太恰当的字眼)他和今日对他不满,都可以说是出于一种心平气和的“净观”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话,他今天已经不是一个“白头新人物”了,他消失了当年的那股冲动,他的招牌虽然勉强可说是“簇簇新”的,可是他整天所卖的竟是一些“饾饤琐碎”的旧货与霉货,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是另一个时代的人了!
我对他的失望并不自今日始,半年多前,我就跟老马说过,与其给大博士写传,倒不如给“殷宦竖”写来得更有意义,当然,我今天益发对大博士不满了。
徐芸书来信,也持和我类似的看法,这是我几年观点的一个大转变,看别人花开,何如自己结个果?不必算别人的账,这是让我们来领我们自己的“风骚”吧!
敖“之” 1960年1月12日
中副那篇诗能否找来给我一阅?今早见12日的报纸,知此谜已揭晓,益可证不是我作的了!
敖 1960年1月13日
七、晚与邦新、其龙商讨辩论比赛事,我口才之锋利与头脑之灵活实无人可及。
1月13日 星期三
一、“领袖与国家”专题讨论,我论的是第一节“人民需要国家吗?”举One World及世界公民为例。
二、第二节与玉华大谈,玉华言东北老辈人人皆大骂我事,他深受影响,然他闻我之自白,渐对我了解,并谓我之特立独行之勇气,迥非一般青年人所可及,而他们却平平庸庸平淡一辈子,我大可大臭一阵,一臭到底。我亦自思将来之命运大可能身败名裂也。
三、三—四节,邦新听到反面组窃语:“我们最主要是抓住李敖的缺点。”
四、日来邱镇京老说我鼻子漂亮,清茂早有此论。汉卿亦和之。
五、课间去福利社,宪兵前门入,我与玉华、清茂后门出,险矣哉!
六、下午程天放讲国际现势,粗浅真不了解青年人也,钱每小时百元,从台北请来,真可惜了!真成天放屁也!
七、夜请尔琳吃三十六元之大木瓜,甚过瘾。
八、晚又在康乐中心预备辩论,并转赴队部。我之灵敏巧思堪称第一,举例折人,最能生巧,举例中有大太太、姨太太、稀饭、馒头,一年半军训与军中政治教育比例较少。
1月14日 星期四
一、三天来与仁甦每早做内务专家。
二、一—二节队中辩论比赛,我继余梧桐(对方)、陈其龙(我方)、郑清茂(对方)后前去发言,先驳郑清茂:
(一)清茂言总统穿军装可证军事重要一节,那么总统晚上穿睡衣是否就证明总统主张睡觉呢?
(二)清茂言总统说军事重要一节,我必须先说,辩论比赛不能引证总统说,在逻辑上有一种引证权威的错误,我并不是说总统说的不对,我是说,他们若要总统说,我们也可以总统说,总统就说过“七分政治,三分军事”的话,所以双方若都总统说,谁也打不赢谁了!
所以我现在送给郑清茂三顶帽子,他犯了三个逻辑上的错误:
(一)引证权威的错误。
(二)不相干的错误。
(三)反证论法的错误。
此演说一仍旧例,异常成功,哄堂鼓掌之声不绝于耳,吾此次声音极宏壮有力,超过三分钟,每五十秒扣一分,评判七八人把我扣惨了!(十二人中为第十一名,哈哈!)人多为我不平,维信言官长以“巫婆”视我矣!爱听我的,又不信我的,玉华等言最爱闻我演说。指结论我之言甚好,只是为时间所限意犹未尽为一遗憾,康俊最喜我骂他们“开玩笑”那神气,宏谋谓太快,“有时该笑的地方都笑不出来了。”有时发音不清,最佩服我上下一气,莫非有两个头脑乎?人见人誉,雪堂为我得第十一名事抱歉,他说他们胡来,他若是评判要给我特等第一,他奇怪我为什么不学法,可做名律师,文藻、培章和之。今日获誉极多,不及备载。邦新第一名,向我憾歉。
三、王昇课,夜骂自由主义者为小偷,大家说他讲得很好,鼓掌笑。指导员问我他讲得如何?我说他的煽动力不如我。
四、玉衡来一信。
五、发薪四十九元(有去年底之半月年末奖金)。
六、或言我“才思纵横”,头脑甚快,毓刚言我“风流鬼”,宏谋言我为“女性的恶魔”。今日所涉及之人名,人多骂我,计毓刚、宏谋、明钦、如斌、添丁等皆被吾消遣者也。
七、吾今日深感群众(情绪)之易与!
八、月色极美,尤其是夜行于凤凰路中。
九、清茂言我会讲话与性知识为双绝,人莫可及。
1月15日 星期五
一、我跟尔琳说:“我的演说很有煽动性。”尔琳说:“不是煽动性,而是引诱性。”“对那些色迷迷的家伙很有吸引力。”“靠你的煽动,到〔军中〕乐园去了。”
二、午后“中华民国进步实况”讨论会,别人谈渔业、制糖业、造船业,我要谈的是“娼妓业”。——从欲成娼妓公会不成说起。十三万五千养女使台湾在娼妓改革上先天不足。改革公娼制度为第一大进步,舞会为第二大进步,商展小姐为第三大进步。指导员结论时特别提出我之见解,称道一番,大家皆谓我怎么说都对,红极一时了。
三、给周弘、鼓应一片,耀祖一片,光锦一片,玉衡一片。
四、夜晚会,与毓刚、樾仁、镇京、秉光等六七人大谈,大体为独白互辩,嗓为之微哑,毓刚等一再奇怪我竟如是一个人,今晚之聚谈极成功,感情上增进不少。
1月16日 星期六
一、上午讨论政治作战后,指导员问迩来发言谁最好?人皆言我,指导员大骂我昨日发言之荒谬讽刺,昨日捧我乃“心战”耳,众大笑我昨日上天今日入渊。午饭后指导员又与我笑谈一大阵。他说今日自由中国马克思之批评者为叶青,李敖之批评者为指导员。
二、午前写自由中国进步实况,这回老老实实写教育的一部分。
三、午后荣誉厅辩论会,邦新、绍辉先“就教”于我,辩论前中后周康俊言他因我没参加甚气愤,不听别人的了。玉华言我上去讲一定更精彩,应该我上去。瑞洲奇怪我竟没去。维信言:“你一上去他们全垮了。”培章言:“你参加就精彩了。”其他方锡胤等皆为言,郑清茂与指导员说李敖这次没参加真可惜,指导员然之。
四、第八节指查笔记本,我匆匆予以“美容”(用彩笔并赶数页),指导员夸我,众大笑。言我鬼多,并有办法。
五、耀祖来一信,回一信并代刘耀祖画押。傍晚与尔琳去福利社。广诚事有突变,小丫头忽寄照片及信来,吾计果有效。
六、题新汉照:
新汉夜谈,并以照片为赠,此照最气派,酷似一将军,人见多赞之。
1960年1月16日
七、秉光言我性格似西方人(定远言与我祖父在山东做响马、在东北做红胡子有关),镇京索“准遗像”去——皆昨夜之成果也。
1月17日 星期日
一、为了春节,本日不外出,仍上课。
二、午后排攻击,去野外,在瑞荣红砖工厂附近得了一些知识,完成与凝晖一段。
三、夜卫兵实习,我是6:30—7:30,在大北门。与一安徽籍老兵谈,为卫兵者从数处不可忽也。队中官长乘机出。
四、卫兵毕与陈召雄谈,又去福利社看瑞洲等喝酒。
五、施珂事又不佳,其心情甚劣,夜慰之。
1月18日 星期一
一、清茂读与谭一段大骂我:“这叫什么恋爱!”与镇京言自传当“随时保持修改状态”。清茂说我大可停止写了。毓刚说我的自传“可当零食吃”。
二、今日为第二次教室值日,指导员当众为我扣领扣,我昂首做痒之状,众一再哄堂不止,下课时指谓这为第九队偶像,人人都学我,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我说他们根本就是狗,指言我见解头脑之过人,我说我不敢赞成他的话,恐其心战也。请其多给我分数。
三、给新祖一片:
又一学期过去了,你还是“王老五”吗?
四、约史静波旧年来寓。
五、玉华见我人名册,言我干特工及竞选是好手。今日下午把人名册初步整理完竣,实为一大快事。
六、送仁龙照片一张。
七、傍晚与家哲、广诚、述古聊天。
1月19日 星期二
一、清茂名我此册为《杀气不脱集》。
二、清茂说将来离别后,最忘不了我之二点:鼻子与假笑。
三、宏谋说我像公鸡,毓刚然之。
四、王队长代取来耀祖寄来之经济系通讯录。
五、午后指导员说我写东西很客观,我去金门他要想我,因为我是他的“信徒”。
六、毓刚写情书,向我说:“我是你的信徒了,我也要写信去风流一阵了。”他并写信转语赵依依,告以我和他回队。
七、本日写“匪情分析”及“反共抗俄基本论”报告。
八、下午刘中将来讲,一片中国精神文明。
九、晚与春塘小谈分发事,感触颇多,后宏谋言:“随便分发到哪里,只要跟李敖在一起。”言我可使人轻松也。
十、妈妈、启庆、考选部等寄来文件,可是以无五十元,又不想考了。
十一、送照片给宏谋、毓刚。
十二、晚自习指言:“李敖,写的东西乱七八糟。”看我毕业照,福登、宣俊等在旁言教授派头。
1月20日 星期三
一、凌晨梦及L在军中。
二、给马戈、萧公各一信。
三、看我毕业照,人多说像胡适。瑞洲言“满面春风,得意洋洋的,眼看着照相机,头想张丽珍”,宏谋言“不俗气,有风格”,毓刚言“老奸巨猾”。
四、陈致平讲演“历史上兴亡成败论反共必胜”,我抨之,指导员责我。
五、给老太太、丕隆、宏武各一片。
六、午冷水加日光浴,为吉普女郎所窥。
七、英善来一片,召雄留一函。
八、晚会欢送副校长,等了近两小时才来,打电筒读《西潮》,一口气草草读过,感触甚多。晚会中之小野猫甚可爱,双簧亦佳,吾鬼叫数次,唱数次。
九、曾弘仁等叫我“云南狂生”。张延辉叫我“东鲁狂生”。
1月21日 星期四
一、一—二在饭厅开“历史上兴亡成败论反共必胜”讨论会,毓刚驳其公式于先,我发言时力言中国历史上除辛亥革命外根本无所谓革命,汤武革命根本不能成立,伯夷叔齐之三点皆成立,我言毓刚说外行人不要说内行话,而我言内行人不要说专家话,我乃历史专家也,我之发言先后为孙玉华、袁天中“围剿”,指导员结论痛斥,花了一刻钟时间说李敖不对。今日欲白又黑矣!人言我犯马(马克思)、自(自由主义)、灰三大错,罪无可恕矣。人言我发言时甚激动。
二、午洗澡时珂言我与孙玉华冲突实在不值得。
三、与清茂讨论他的元杂剧研究序文。我劝其去“慨允”、“题赐”、“恩师”、“学长”等字眼,清茂言大家若都像你那样高傲,这世界完了!”
四、镇京请吃木瓜花生。
五、给耀祖、英善、玉衡各一片。
六、课中无聊,姑写信给黄梅莉为遣。
七、下午在九二,尔琳请吃西瓜,毓刚请吃糖。
八、周弘来一片,言送烟事,一片报之。
九、耀祖来信,玉华夜谈释误会,顺便送到召雄处。
十、下午指在课中问清茂:“李敖到底是念的什么书呀?”清茂言我知道得很多,指言我“好的书不读,全读些坏书”。
十一、欣义劝我为一双簧词消遣这些官长,谓非我莫属也。
十二、人多弄不清我是什么党,哈哈。
十三、给凤翰一片,彦增一片。
十四、秋原今晚笑着说:“认识你很荣幸,以前在台大早就想跟你打交道。”——不知道是真是假。
十五、许文源说早就在师大闻我之名。
十六、镇京、秋原等言我色鼻色眼色嘴巴。与潘、邱、王、张小谈,及于“依依词选”等事,毓刚说:“我们学科学的,碰到你们这些文人就完了!”毓刚说他过去没有交过文人朋友,今识我与清茂,别有天地。
1月22日 星期五
一、孙桂借讲俄帝研究,引起“外抛式”一感想,再不要在人间小事上动脑筋,抛出去,抛到那遥远开朗的紫色平原上去!
二、小潘:“跟你好的女人绝不是好东西,好东西绝不会跟你好。”
三、朝会葛主任大骂专题讨论中之胡言者。
四、早死也好,免得如Russell之悼友朋也。
五、实有主义可注意。
六、傍晚与尔琳言,尔琳言十年交情受人批评事,又言及三金之事,令人心悸也。又与鸿飞等谈。
七、下午讨论会“俄帝研究”:我谈到奖券、爱国、乌龟、绿帽子、训练疲劳轰炸式的外交官,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其次(射总队长)。……马立克发言,赖伊睡觉。猴子サル(射サル)与罗申。众大笑不止。
八、与马戈信“论强奸”:
马戈:
晚会中打手电筒读蒋梦麟写的《西潮》,引起我的不少感想,其中提到北洋军阀时代张宗昌随时攫取他所看上的女人,和日本兵在北京大学蹂躏女学生两件事,尤其引起我不少的感想。
对这种暴行有一种“过人的敏感的反应”,在我已有好几年的历史了,你还记得两年前台北发生的李丽养女李幼冬被仆人强奸的事情吧?为那件事,我不舒服了好几天,李幼冬的自杀更使我一夜没睡好,罗惠芳告诉我她的一位朋友的朋友——一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子,被一个有名的老淫棍灌醉强奸的事,也使我一夜没睡好。
更远在我高中的时候,父亲告诉我□□□在东北跑到女中去包围礼堂,当场挑选女学生,就讲台上强奸的事,至今我意不能平。我现在还藏有《中国抗战画史》中的日本兵暴行的照片,有一张是揉躏一个青年女人的,另有一张是一排裸体的女人,是被轮奸后割乳剖腹的,有孕的胎儿也给挖出来,并且阴部不插着稻草也插着树枝木棍(有一个女孩子曾被三十三个人轮奸);在《人间の条件》那部书里,你也可以看到日本人自己的记述。总之,这类事大同小异。在沈刚伯的口里,我听到日本兵在南京的大学里有计划的对女学生做些什么;在步校的一位教官口里,我也听到日本兵强奸女学生的史实。……
人间的惨象,本是形形色色不胜枚举的,我这里随手写出惨象中的一种,是使人触目惊心的一种,我觉得这是人类最最可耻的一种绝不能饶恕的暴行,我不愿意想象假使我是那种情况下的一个女人,我会怎么办?我更不能想象假使那个女人就是我心爱的情人或太太,我的反应是怎样的?小时候看过一本反日的短篇,描写一个男人赶回来看到日本兵正在强奸他的妻子,当他拿刀扎下去的时候,竟连他自己的妻子也扎死了!在卡斯特罗革命未成以前的古巴,就有当着一个被捕的政治犯面前轮奸其妻的暴政!我不能想象我们身历其境会怎样?我不能想象!
我早就考虑到写一部《中国残忍史》,这实在是一个新颖的题目,我觉得不但这个题目可以成立,并且比那些死的“兵制史”、“制度史”有意义得多,上自吕后的“人彘”、隋炀帝的“迷楼”,下迄魏忠贤的“东厂”、“西厂”,上海的狗奸少女表演……无一不是绝妙的、活生生的史料。这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历史家所应走的新方向!A Diary of A Young Girl不是一部史乘,可是我相信读了它而流泪的人,不太可能是一个强奸犯或暴行犯的!我深信缺乏这种人道主义的教育,是招致这些残暴行径的主要原因,我也深信只有教育和法律(在强奸罪上比现在更科刑较重的法律),才能防止这种令人发指的现象。
敖 1960年1月22日
九、夜与尔琳谈,尔琳言我不是好东西。
十、你若离了她不能活,她就不让你活。
十一、晚点名后,与指导员大谈,及于往事,指导员说很能了解我,他很赏识我的才华与能力,他说他要拉我入党,一定要拉我入党,我说太迟了,且我为人全是一派浪漫文人的作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前途有限,后患无穷。现在拉我可加三分,以后我惹了祸不晓得要扣多少分了!哈哈!他说我怀疑他是特务。
1月23日 星期六
一、一—二节写“俄帝研究”报告,指导员于没收联合版后又来兜谈,谈东西文化,谈国粹国渣,指导员用尽了“帽子”,他笑我是“唯物论”、是“形式主义”、是“顽固派”、是“专制独裁者”、是“保守派”、是“媚外主义者”、“和共产党一样”,两人又乱开玩笑一阵,大笑一阵,前后谈三次,害得我报告没写完。指导员很滑稽,他又骂我圆滑得很,说出来的都不是我心中的真东西。
二、第一区队又选出我为下午座谈会代表,事后我一一警告那些没投我票的人,整天向人开玩笑,过得很轻松。
三、指导员言我“枭鸟”、“禽兽”,众大笑,为改嫁事也,王区队长言:“李敖的嘴,整天讲。”
四、小猴抢去日记,与茂盛合于课中偷看。
五、给成功一片。
六、宏武来信:“‘军中之事,以忍耐为先’,敖兄切记。”
七、丕隆来一片。
八、光锦来一片。
九、夜召雄来约看电影,却其请客。
十、七-八去荣誉厅,参加检讨会,一直没发言,队长、指导员暗示,我亦无言,何言哉?我欲提议散会,既而止之。
十一、夜去教室,指导员与玉华、清茂、镇京、宏谋、秋原、毓刚、定远、天中等围论我,指导员言我才华、口才、能力、头脑、智慧皆上选,就是思想偏差,今晚又被“围论”一阵,我举双手说:“我投降啦!屈服啦!不然指导员是没完的!”清茂言指导员最喜欢我,指导员然之。
十二、考试又第一缴卷出,在床上与毓刚谈,清茂加入,谈及科学家过问政治等问题。王区队长谈其身世,在金门三年受苦及工作情况,甚动人,其言:“只有享不到的福,没有吃不到的苦。”他的话引起我的不少感想。春节即届,他因值星不能离营,多年来,此为首次,很想送他点小礼物。
1月24日 星期日
一、西班牙驻古大使Juan Pablo de Lojendio抢赴电视台去整卡斯特罗,真是好玩,也是好汉,卡已限其二十四小时内离境。
二、早上与善培、鸣飞、树森、华俊等在一起,久不练杠子,与华俊比赛,竟输了。
三、午饭前刘区队长劝我少言,除非学者之流读书甚多者,不能了解我,闻我中国人“不如人”之论,闻我说实话之论,必不能了解,军中必当少言为是,天中等从旁亦劝我,彼等好意甚是。要之,万事以嬉笑出之,亦为一甚佳之保身与发泄双关之道。唯此点唯我能为之。别人则如水帘洞中之サル所言:“祸事了!”
四、午饭后指说要请我看电影,吾拱手谢了。
五、午后与队长小谈于其室。
六、1时后与善培、鸿飞、华俊、树森、一方去高雄,先去“夜都市”,转赴“荣耀”,上海老鸨,杭州姑娘、奶妈,民三十八在上海虹口念初三,旗袍黑底上有花,后换黄底褐点花纹衣裤,瓜子一盘五元,茶费代付。七十五元,以儿童视华俊。……此下午为我一生中的一个重要的经验与过渡。我要把此事与感想写封长信给宏祥讨论。
七、出来心情欠佳,感触良多,看一松鼠在铁笼中团团转,人生间如是也耶?
八、晚饭于真川味,吃什锦豆腐等,鸿飞谓我眼中有“凶光”可杀人,善培亦言我过去有一次有凶光。善培买衬衫,我分得一签,抽得一皮夹。
九、善培购送丁皓半裸照片,三元。
十、王区队长在我站夜卫兵之前约我赴其室中小谈。他说他最喜欢我之直爽,并言再在社会中混一两年此气即敛矣。其言岂其然乎?又欲挽我为实习值星,送橘子给我,请我吃烟。
十一、静波来片,凤翰来信,启庆来书,读之甚快。
Dear Pride Lee:
20日的信已收到,和您的信同时送达的还有天中和维信的来书,老友皆不我弃,这是在繁忙的日子里的最大快慰。
看过您的信,我有一点感想:过去一直是“家无担石,一掷千金”的您,现在居然也顾虑到金钱问题了,为了区区七十元,便甘愿放弃五天宝贵的假期,过去的您是一定不会如此做的。半年来,我一直无缘和您长谈,但由来信的文字间,可看到您有许多可喜的、令人佩服的转变。是军训的成效,抑是人生观的转变,我不知道。但我确知:李敖变了(不过,元旦在火车站里,您那震动栋宇的声音表现了您昔日雄风犹在)。
本期《大学生活》里有一条台大的花絮,列举台大的四怪、三丑,其一曰“长袍怪”,又曰:“不用说,这是文学院里的‘特产’,此公长得一表人才,风流潇洒,唯一袭夹布长衫,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雾,永不离身。有名士之风。”其人为谁,您自然知道,作为“长袍怪”的挚友的我,亦深觉“与有荣焉”。但现在您已卸下长衫,离开台大,令人不无风流云散的怅惘之感。
近来看了几篇国产传记,如蒋老博士的《西潮》、施肇基的《早年回忆录》(刊在《自由谈》上,有胡大博士的序)。对于传记文学稍感兴趣。您的自传想必已写好了,我很想拜读。您这“半生”浪漫色彩很浓,所以自传一定很动人。不知您是否肯让我看。
宾四“博士”去美讲学,想必携古人以行,否则便会“摈于四门,其声‘默默’”了。
春节无法见面,是一憾事。
《论胡博士书》已收到,您的见解我完全同意。中国目前无人,诚可悲事,殷宦竖之流无大气象,不会有大前途。近来较忙,故迄未敬复,罪甚,老友定能谅我。
考试期近,图书馆里拥挤万分,去年此日,我们曾并肩作战。今年我隔楼眺人潮,亦一乐事。
盼来信。祝您
春节愉快
启庆 于1960年1月21日夜十一时三刻
近颇觉读蒙文是失策,恨当初不听老友之忠告。
1月25日 星期一
一、人者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此广义之生殖器也。
二、彦增来一片。
三、晚与瑞洲合洗饭厅中之二桌四椅,兼看杀猪,瑞洲不忍看。与瑞洲偷空在福利社,瑞洲言我之大本领在能吸收书本及世情中之好处而综合出之。
四、清茂向秋原借钱再转借我,感其意而成一绝。
穷时想做山大王,
不羞诗囊羞阮囊,
三台郑某能怜我,
挖了东墙补西墙。
五、镇京六照片,任予择其一,尤者为我所选,因成一诗:
用苏曼殊韵题镇京照相
落日苍茫东港滨,
荒草场畔黯伤神,
余光不照孤鸿远,
英雄淘尽爱美人。
镇京攻击我韵不叶,我骂其八个牙露。
六、学愚欲持我信赴Rosa家拜年,因写一信给张丽珍:
丽珍:
毕业前几天,在一个巧合里,看到你给别人纪念册中的一句题词:
人患志之不立,
非患名之不彰。
最近我尝试着借用这句富有哲理意味的话来衡量我自己,我不禁为我的恶名昭彰而好笑,带着三分自弃的情绪,我开始有意的使我的恶名更“彰”一些,我选择了一个与我年纪不太相称的方法——写自传。
从元旦早上刮胡子时打碎那面镜子起,我就玩笑我活不过今年去,几年前,罗老太太一面用筷子杵着碗里的元宵,一面hysteria地叫着:“李敖,李敖早死!李敖短命!”如今我感到这种至诚的诅咒似乎快应验了,老话说:“千夫所指,无痛自死”,何况是打着基督的旗号的魔杵呢?二十四年的反叛生活已近尾声,我把往日那几个突出的部分一一写成回忆录,其中和你有关那一部分的草稿,已经在上周写好了,共有五十八页,我觉得很满意,我想你读了一定会恶意的冷笑一阵,不过你不必准备去冷笑,我是不会给你这个表现恶意的机会的。
李敖 1960年1月26日
清茂读后说:“你没给她气的机会,已经给我气的机会了。”因戏写一信:
丽珍小姐:
我不认得你,但从李敖那里,常常听到你的名字。李敖自入伍后,便与我同队。在台大时,我根本不喜欢李敖这个人,因此从来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但几个月来的相处,使我对他有更深一层的了解。他是个“可爱的小坏蛋”。正因为他是个小的(不是大的)坏蛋,所以很讨人喜欢,但也会令人讨厌。他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神气,喜爱闹的小丑气质,以及处处表现“小聪明”的习惯,常使我啼笑皆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气在心里,但过了后,我还是照样喜欢他。真奇怪!他就有这么引人的能力。
从他的自传里,我知道你跟他俩的关系。你似乎对他一直很冷淡,但从李敖的口气里,他对你有无限的怀念。我敢说他是爱你的,比任何人爱你更厉害。记得上次写遗书的时候,他便愿将死后骨灰送给你,爱你之情,于此可见。因此,我怀疑到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淡,当然,男女之情,无法勉强。而且说句良心话,李敖这个人并不是好东西。他具有“可能变成坏人”的一切条件。我很担心他将来真的会变成一个坏人,那就糟了。
我虽然在台大文学院念了七年书,但对你一无所知,你的大名还是到这里来后才听别人说的。据我的想法,你对他也一定有好感,正如我对他的一样。我真愿意你能回心转意来爱他。但我愿意忠告你,跟李敖在一起,可能很幸福,也很糟糕。只是幸福与否,要你自己去努力就是了。他是个狂放无羁的人,但要是你能控制他的话,我相信他会温驯得像一只羊,任你摆布,只要你一句口令,他便会规规矩矩地跪在你面前,如果你能跟他结合,我相信你有这种本能。但你要注意发挥他的优点,使他走上正规的道路。否则有一天,也许你会变成“山大王”的妻子!戒之戒之。不过反过来想,做山大王的太太也不错呀!
最后祝你成功,愿你有一天能骑在李敖的身上(请勿误解此句的意思,此言驾驭,非言性交也)。
虎头蛇尾,不忍卒读。
1月26日 星期二
一、晨起直到第二节下课前一直整理寝室,王区队长以牛奶香烟招待,队长言校长发脾气事。
二、毓刚言我之给Rosa信,充分显出我的希望与失望的丑态。此信最受毓刚攻击,这是他昨天读信后,写来的条子:“你是否希望她看在你末日将临的分上,再与你好上‘一阵子’?”我答以:“她现在与‘罗老太太’有同一心理——绝不会因可怜我末日将临而送一个媚眼的!”
三、德毅又攻击我之长袍。
四、与逢时同整理内务后小谈,逢时言我之口才在第九队中为第一,我之大本领在声稳气定,妙趣横生。
五、林智堂言父亲言女人夜摸金马生殖器以求子事。
六、非常喜欢丁皓这张半裸体,夜睡半夜及晨起皆看之,甚对她的大腿着迷。今早简直懒得起床。
七、米高扬去美,人询数次整肃何竟未波及其身?其言甚妙:“因为我运气好。”(La Vie中载此故事,家煜昨日为我言之。)
八、下午上课第七节方毕,经同学要求,教官终辍课,第八节整行装及吃晚饭,匆匆上车赴高雄,幸尔琳得识熟人,得有座位,车中挤得已不成话。与尔琳聊天,尔琳言及在组会(国民党小组会议)中,袁言:“今天早上我驳李敖了!”广言:“李敖这小子王八蛋。”车中买橘子吃便当,喝西北风——车门关不上,一试终能关上——益证“可能石块并不太大”之谚。抵中已2点多,尔琳请豆浆点心方归,近4时始睡。
1月27日 星期三
一、玉衡来一片。
二、整日未外出,收拾柜橱,为善培腾橱。
三、上午仁龙来,下午锡昌来。彦增来,言及言祸事,劝我在军中谨言甚为必要。
四、读旧日记,甚有趣。
五、压岁钱,每人二十元,给三小每人一元,净得十七元。分糖果。
六、大吃鸡鸭鱼肉。
七、看旧日照片。
1月28日 星期四(初一)
一、晨尔琳来,同赴街散步,去刚家,再于去五廊巷途中经过市中后不久,左后视一三轮车中女孩子乃忠琳也。我望她,她惊讶地:“喂!李敖!”我说:“你好吧?”她答说:“好呀!”即招呼车停,我未前趋,她又招呼车去,一海军及另一青年尾侧随之。忠琳灰外套艳抹,俨然少妇矣。我今早着灰袍,只去五廊巷张家拜年。归途遇到张老太太及女财神,与尔琳逛书店,中台书局那Pseudo-Rosa已不知何处去了。归来时忠琳及其妹在座,点首而已,其行时我起立而已,迄无一语为言,我实在有不少的感触。
二、蔡希灼偕夫人来拜年,想不到已经结婚了(去年9月10日)。
三、孙传善来,亦数年未见,胖子居然结婚生子了!言亡命徒赴前线事。昭先来,二人请我午饭。午饭中锡昌又来,午饭后出门碰到谌育清来访,去平等里两处张家,皆未遇到人,转赴华俊处,与华、林、耿蕴韶及华俊小侄子谈天。出来赴希灼家,观其新居。再与华俊转赴华民家,座中谈笑,言及“好快刀”之典,引申为“打得好”及“干你老污”。忽来了小客人——陈琪及其侄儿,来拜年,借火锅,华民为介绍,陈琪惊识之,华民云穿长袍云云,陈琪说:“听说你穿长袍跳舞。”我以照片四张分予她及其侄,且说我要乘机宣传我了。琪言我像学者,又索看给其侄之照片:“那两张给我看看。”我说像带着打手,她说像“教授带着一群学生”。我连以不敢不敢答之。我言及华民胃病事。琪今日穿藏青白点大衣、丝袜、口红。我说“你以前住存德巷,到过我家”,她恍然大悟,“政大外交系”,我说错了。她在厨房中说:“你是台大的,学历史的。”甚有情,好奇,最后说“再见”,“又再见一次”。
四、善培来限时信。
1月29日 星期五(初二)
一、晨华俊来。
二、宏祥来限时信,明日南来。
三、访述古,同赴仁龙家,又齐赴尔琳家,尔琳的妹妹果不虚传,的确很可爱,穿的是粉毛衫,尔琳留宴,谢辞之。
四、述古在家午饭,饭后候尔琳未至,转赴东海看电影,在门前碰到许多熟人,家旦、袁纯、伟力、世昌,知潭伟力去年暑假已婚,竟未见报。伟力赞我注意黄埔校史稿之事(伟力的父亲谭煜鱗,是黄埔一期。我在凤山看到他送给陆军军官学校的校史书。1984年8月7日李敖追记)。又碰见曾厚成,述其排长经:不参加赌,有距离,不称兄道弟,语意和缓,语气坚定。我怪家旦怕麻烦不写信,可托人转,家旦言感情不能反射。烈辉请我和尔琳看电影——《父亲离家时》(Old Yeller),Rank出品:
(一)你要的东西都认为是美丽的。
(二)他说谎——他说话富想象力。
(三)牛不进天堂,那天堂何来牛奶?
(四)生命的折磨在表面上是艰苦的,可是实际上却对你有好处(这句话甚佳。1960年7月10日,下午在斗六车站)。
此电影甚佳,脱胎自《鹿苑长春》,而情节更过之。狗救主而为有狂犬病之狼传染,终为主人所杀。小孩被邀比枪之态,与小狗同食之态,甚动人。
五、散场时遇庄因彦增在候,乃陪看一场,后彦增请吃饭,我请他们吃咖啡于双美堂。送彦增上车后与二爷在车站长谈。
六、归接鼓应限时信。
七、史家姐妹来拜年,我一一记得在台北何处见到她们,史哲新说:“你记忆力真好!”
1月30日 星期六(初三)
一、善培午前抵中,午后马戈来,相聚甚欢,善培下午存书于家,述古、广诚来,华民来(华民事突变,老太太劝其从父母之命),夜吃盒子,请马戈善培,与二人谈:
(一)缺糖糖贵,目前人格贵。
(二)不到最后毁灭,不言投降。
(三)马责我虚荣心及轻微之风头主义甚重。
(四)耐寂寞——人不知而不愠。
(五)这些人可以愚蠢及虚伪二批分类。
(六)只是电影上身历声四声带有进步,其他皆开倒车。
(七)做生意是条好路!
(八)武侠小说之好处在一点也不能用。
(九)不敢动你,惧有害贤之名。
(十)可分权臣篡夺及打天下二类。
(十一)马之长处在能以“无害之面具对这些人”——瘟相。
(十二)李敖只是美中不足——不是不美。
(十三)已经受了女朋友不少的气了,不该再受父母的气。
(十四)家中老太太总有二理由助其横行:1.老娘为你好。2.老娘看得比你对。
二、与二人逛夜市,请在一福堂喝可可等,善培先归慎德堂,买二十四元之巧克力糖为赠,与马逛至公园,细雨中长谈;回家临睡前又长谈,马戈买三十五元之橘子一篮。
三、启庆来限时信:
听说您们的训练还有四周便可以结训了,站在一个关切您的老朋友的立场,我很希望您能奉行“沉默是黄金”的箴言,那儿不是一个辩是论非的场所,还是少讲话为妙。我想您一定了解我的意思,幸勿以“王八主义”视我。
1月31日 星期四(初四)
一、午前仁龙来,午请马戈、善培、华俊、尔琳吃饺子,尔琳送烟。与马戈、善培谈做和尚事甚久,几成定局,此为一大变化,马戈言台中行第一大收获。三姐说我人间烟火吃得太多了,我说我该吃吃香火了。
二、三姐送十元,台中行老太太前后给二百二十元。毛巾一条。
三、张老太太上午来,力劝考留学。
四、约5时许与善培搭公路局汽车赴嘉义,马亦同时北上,我以凤梨酥一盒为赠(二十元),西螺大桥甚长。车抵嘉义已天黑,稍感晕车,改搭快车赴高,就火车头后第一节车门旁而坐,吃便当及桂圆,10时半抵高,与善培吃刀削面于山西饭店,下榻于瑞城大旅社三楼,五日多未洗澡,热水淋浴洗甚久极舒适,以过久,老板敲门为言。住旅馆两人五十三元。面十一元。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杀气不脱集、双枪少尉集·1960年2月
2月1日 星期一
一、7时醒,一夜睡眠甚佳,大便后吃早饭,后搭车返校,抵营房时寒暄,王区队长说李敖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他过年时只身留营,我本欲写信寄小说寄凤梨酥,皆未成事实)。午前赴七一四上排攻击课,开始准备英文信材料。
二、夜只上一堂课后早睡。
2月2日 星期二
一、整日“加强排充任行军警戒”,头二节在沙盘室,后在大寮,马区队长二次约谈婚姻及爱情问题,怪我偏激。
二、夜请清茂、宏谋、新汉、华民。清茂说我“只配跟妓女谈恋爱”。
三、家中转来光锦限时信。
四、整日搞英文信资料,成绩颇佳。
五、今日在凤林公路上为尖兵,走路不少。
六、两日来小侯及学愚皆以见Rosa逗我,毓刚谓赵依依问我好。
七、《士兵心理学》中各种病态心理,施珂说我皆有之。
2月3日 星期三
一、昨夜梦劝胡适之,攻击其为章注所误。
二、午洗澡,人言我生殖器大。
三、下午在沙盘室“步兵连兵器排攻击”。盘腿大读书。
四、买维他命九种,十六元。
五、广诚夜谈其事之突变,闻之令人对爱情生悸,慰以非有不计成败之主动开阔心胸,不足以谈恋爱。英善来一片,约星期日赴高。
2月4日 星期四
一、上午沙盘,班麟教官貌颇似胡适之。
二、下午到晚上,夜间攻击课,宁教官老而混蛋,乃捣了他不少乱。夜色甚美,半月底下看万家灯火,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苍茫的感觉。躺在草地上望月唱了不少歌,攻击时为尖兵(与宏谋),野地的灯火甚美,别有幽致。
三、清茂二十二年今日生(阳历),下面我不记啦,否则他看了又说我“一点点小事都记起来”了!
2月5日 星期五
一、第二节赴二五二理发,险被登记,归来罚站,毫不在乎。或言“还有一次荣团会〔可报复〕,故站为时较少也”。
二、下午去大寮考班排攻击,独自一人,于刚在车上发脾气骂郭东城“混蛋”后,落伍于队中,在田野中看来看去,颇有万般皆空的情绪。多久了,我很少有这种情绪了,我感到我已长久的酱在(揉在)人群里了,我已失掉了孤独和自我的意识,这是可悲呢?还是可喜呢?
三、毓刚阴历年归来,我看出他有心事了,午前考试后他说出来了,这小孩子真是好玩,在落日时才发现日光的可爱!为了守密的诺言,此处带过不提了。
四、清茂晚饭归来途中,说我为人太缺“平衡”,在许多事上或过或不及(清茂此分析甚具见地。1960年7月10日,在彰化车站。)
五、夜与广诚谈于福利社,及于“爱情与自尊心”问题,此问题甚值得详加研究。
六、耀祖来一片。
七、思成一文——《论懦夫》。
八、代荣康转贺年片。
2月6日 星期六
一、昨夜大失眠,迟迟不能入睡,入睡后乱梦亦多,及于爷爷去世等。
二、晨起总队合照相,我立最上处拿旗。
三、下午四个半小时的赶工操,累死啦,被队长“指正”三四次。偷闲吃西瓜及仰卧吃糖,看针叶树后的蓝天。
四、累了一下午,晚饭吃得很舒服。晚饭后召雄来谈,说我乐天不在乎分发,人言我独成一格,别有风格。
五、“与其学那么多,还不如学脸不会红(学装甲)。”——今晚的灵感。
六、晚看到朱之Photo册,诸多怪图,我自思我之为人,最与这些年轻人不同的,在我是一个最有灵性的英雄人物,并不是一个现实的躯壳的肉食者——这是我最自负的地方,也是这些混球们最不能及之处。我实在可说是一条硬汉(除了有点怕黑以外),我很有那种南八的精神,张巡说:“死耳!”这是何等气势、何等气魄!在这方面我颇有一种殉道者的精神,小人们得志得利得鱼摸之处是当然的事,何足歆羡也耶!个人这区区颠沛,何足道哉!(这天日记所记“不在乎分发”和“区区颠沛,何足道哉!”的事,是指当时指导员说不入党的要分发去前线。在大家都纷纷入党的时候,我拒绝入党,甘愿去前线。1984年8月7日,李敖追记。)
七、午饭与秋原发脾气,既而宏谋怪我不该,乃笑摸秋原之脸而释之。
2月7日 星期日
一、因为是部队实习,下午6点即须归营,故早上提前一小时放假,与新汉拟去屏东,既而怕累,改去高雄,修理手电筒(修好换好后遗失了),参观“天主教事业展览会”,盖去年为来台传教一百年也(归时见长达数街之大游行,中多渔民),各地神父蚁集于此。展览中之几张大教堂的图片最令人神往,与新汉论宗教之势力与神父之精神,深觉此问题当作进一步之探究与体验。
二、午与新汉食于真川味,我做东,吃酱爆肉及什锦砂锅。
三、午饭后去光复看《风流女伯爵》(The Naked Maja),午前曾在书店查得有关此画之资料。此影引起我之民本主义色彩,及对艺术家气质、西方社会(贵族)对妇女之尊重,乃至对跳舞看法之新理解。
四、看电影后甚令人沉郁,与新汉赴南风会善培、英善,又与英善同去台湾银行取雪茄三十九支,英善分我二十支,一半与新汉(五支给善培等,二支给王区队长,一支给宏谋,一支给瑞洲,自吸二支,此烟极好),英善言及我“专横”,我在台大有“恶势力”云云。
五、新汉数度欲为我买手电筒,皆谢却之,新汉待我之厚,实使我感动。今日吃冰、看电影、车票又是他掏腰包。
六、6时集合部队实习,我分在第六连,是警卫连,也是臭虫连。休息时访善培、鸿飞未见,留烟而去,心情欠佳,归途漫步月下,强横之态驱走了不少愁思。
七、我今天向新汉说:“这个电影的启示,是一个人的一生很难找到一两件最值得牺牲与怀念的事,只希望多做一点有意义的,可能数年数月不得其一,然得其一即有其一之愉快,如今日之收获在这电影,即该知足也。”
八、当兵本日正好满了五个月。
2月8日 星期一
一、晨起打扫,周会后土团长又在台上说了一阵,然后即打扫全校之垃圾箱,我以持丰富生活经验之人生观,以及“事情总要有人干才行”之论,工作卖力,迄未小休。转赴第二垃圾坑时,腐菜发酵生热,比屎还臭得多,我或铲或钩、或丢或扫、或唱歌或调侃、或与陈教官应对、或与上士小做争论(上士怪他们不做,我说谁多做一点少做一点没关系)。在努力工作时非常愉快,这种愉快远非躲在一旁怕臭怕累、嗟叹抱怨者可比,我想到清道夫的生活,整天不是都与垃圾为伍吗?我感到这些知识分子的可耻。一个无知识的小兵工作得也极卖力,他好像觉得那是他该做的,让我们大学生做,委屈了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可耻的一面是:
(一)总以为自己清高,书本以外非吾事。而他们所念的书本,天晓得是什么东西。
(二)奸懒过甚。根本漫无心肝,只是摸自己人的鱼。
(三)真的事情临头则噤若寒蝉。
(四)根本不能深入人间去生活,只能在那小阶层里为自身利益打算(国大代表此次竟公开索钢笔及二十五史,居浩然文驳蒋梦麟)。
由于这次工作,使我对宏谋说:“我真愿意做一个永远是客串的变换的人,三百六十行,三千六百行,我都准备去尝试一次,今天做清道夫,明天做掏大便的,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一上午,亲身去尝试人间的万象,去体验、去了解,或做一个电影明星,不去演自己,去演别人。”这是我今天的一个划个人时代的大收割,我相信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一个“惧怕生活”的人了。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偷懒”,我带着“心有常闲”的心情去面对生活!我是快乐的,而他们却不如此,他们还想不破这一关!
你已经吃了不少苦药,
请再勇敢地(快乐地)喝了这杯毒酒吧!
穿长衫学者风度,至多只是我的一个“常面”,此后我将是个千面的“化身博士”,一个吉卜赛式的民间与各阶层各行的不速客、采访者、暴露者,我像一个记者,也像一个法国写实派的作家,一个化装微行的皇帝(当然可能是乞丐皇帝)。
二、周会时裤腿上有臭虫,不知来自何处。
三、排长二度开口赞我,副连长一次。
四、午后送钢盔、扫地,他们又去搞垃圾去了,我归来洗澡,很痛快。4至6点在小西门站卫兵,与老兵谈,校方一道命令下来,又有参观者来,不准外出三日。事实上甚难行。卫兵用左轮枪,第一次用。
五、晚饭与四川籍老兵合吃,深觉许多一字不识之人做人之堂堂正正。
六、培章说我是“大众弄臣”、为大家之“精神堡垒”,很多地方对我很佩服、很多地方对我很讨厌,因我脾气不大好。
七、晚排长“训话”:自谓“军令如山倒”、“我是一个最有修养的人”。令人哑然。
八、三去二五二福利社,玉华请木瓜等,宏谋请沙士,我另于临睡前喝牛肉汤一碗,甚佳。唐山言我吸雪茄像Churchill。
2月9日 星期二
一、上午担任值星官。今日升班长矣!(第一日兵,第二日班长,第三日排长。)
二、与宏谋大便后参观空运飞机,跑到里面看了一阵,怪好玩的。
三、这样说来我的自传该叫做“李敖怎样演他的戏”了!(Rosa说我“很会演戏”,此后,我真的要把人生戏剧化了!)
四、早上扫地,我叫他们做了,本不是“班长们”做的,后又要倒垃圾,我乃当众拒绝,排长不怿,然亦无法也。既而山大王来,怪大家睡在床上,我说是我命令的,相持数句,他亦无法。既而连长又来,令擦枪,我亦以非“班长”所应实习者辞,同学人人皆谓我有担当有办法,欲我连任,下午又与排长冲突,既而大众笑脸攻势,空气稍缓。今日我颇做到勇于承当、一手负责的地步,也是一个好表现、好练习。晚在福利社,培章、学愚等说我是个捣乱和造反的专家,缺不了的人物。今日享誉良多。
五、晚饭前硬被拖去参加队中之分列式,与队长指导员笑谈部队中生活,奚落土排长。
六、晚饭后又在二五二与毓刚、唐山、秋原、镇京、秉光等谈笑良久,又与尔琳吃菠萝,卧在水泥地上望月,小丫头目余不断。又与尔琳谈及其妹之可爱,可是于女人,我现在却缺乏冲力。
七、午12至1点做西门卫兵长,挡驾了不少大军官,做到了温而厚的地步,二天部队生活,深觉站住理,不慌不忙地表现温而厚之态度最成功最有效(今早休息一上午可证,第八队则吵了架还得做)。后赴召雄处谈天,召雄甚苦干,用功惊人。召雄言我奇行不凡。
八、夜点名后土连长来“抱病训话”,臭长达一小时零五分钟,内容每条中有数点,矛盾冗繁,实在可怕,后以我们乱动,怒而留下二点“不讲了”!我精神实在很苦恼。
2月10日 星期三
一、老营长晨来谈,讲带兵法甚可念,因人而施面具,而不只以一种态度应付。
二、我觉得我还是怕事,还是有游手好闲的毛病。我决心要征服懒,怕我“便尔优柔,不复堪事”。
三、午前检讨会,我攻击连长,维信记录欲不记,我又发脾气了。
四、下午又是大会操,照例又是腰酸背疼。
五、晚饭后向小狗(一士官养者,小黄土狗,最可爱,乱咬吾手)惜别,并向第六连诸位道别。
六、归途去教室访善培等。
七、必照说我“表情丰富”。
八、指导员言想我,说我是自由主义者。
九、选校庆酒会代表,我主张选一能喝酒者,众大笑。
十、把手电池送给刘区队长。
2月11日 星期四
一、又站早上最末一班卫兵,在床上穷躺了一阵。
二、张延辉说我“英俊可爱”。
三、毓刚说我和他的交情是“糨糊”与“邮筒”交情。
四、下午分列式休息时指导员来聚谈。他说:“读过《三国志》及《三国演义》,只是没有看过《三国志演义》。”我说耶稣当年也不为世人所知,是卵叫教主、是老天真。孙玉华言指导员怕我,以鬼怕恶人也。曹操事,他们都不信,可叹也。指导员言我鼻牙甚美,将来一事无成。清茂言我性变态。仁甦及玉华言我嘴最好,眼于生气时最可怕,有凶光。
五、瑞洲言我遇到什么事也不会哭。
六、夜代宏谋站第一班卫兵,读英善寄来之赵夷午寿序。
七、祝泰来一片,索我兵籍号码。颇思寝此事为佳,我不愿托人情也。
2月12日 星期五
一、校庆(二一、二、一二)与林肯同生日,早上纪念会,照例是唱呼一阵。
二、指导员说:“幸亏你没搞政治,搞政治你最难斗了。”说我是“政治垃圾”,此又一新帽子相加也,哈哈!指导员真是“可爱”。
三、昨日写情书数页,旋又欲寝此事,今日续写,愈写愈成滚雪球之势,拟出论爱情之纲要,大可写一本书,继而思之,改写一短笺,不及于论爱情之章节,继而又推翻此法,还是决定写封英文信,也许短点,多写一点,以英文一封一封讨论各种单元之问题,亦一极佳之法也。写中文的结果一定是旷功而不满意,英文则可免此弊,以自我要求并不高也,且最能符合吾目前之进学方向。
四、昨晚浑身似为虫扰,失眠。
五、下午操甚少,且早归,不算疲劳,吾之乘机休息之法亦最生效。与马区队长及石区队附谈,石言台大见我,似学者。
六、玉森来一信,回忆过去川流不息的开夜车事,并谓:
……还有我们在杜鹃花盛开的时候漫游校园……仿佛是在昨天,现在杜鹃花又开了,可是我们却各在南北,不知何时能再看到您那长袍飞舞在杜鹃花边。
七、福登见我在阶旁这样写,说:“李敖将来成名人的时候,这本东西不知道要值多少钱了!”“你现在就有一种伟大成功的预兆,这是最难得的!”
八、启庆来信:
日前与姚老谈,他认为在我们班上,在各方面,您都是最成熟的一个人。又说您不轻易写东西,而写出来的东西一定“很像样”,我很赞同他的看法。
九、晚会,与毓刚、清茂、镇京、宏谋、瑞洲大谈,我说话最多,毓刚说我知道的奇怪掌故很多。宏谋、瑞洲亦叹我强记之博。清茂言林文月撕许多男朋友来的情书,他们拼看之,以及陶天翼为她拉三轮及血手帕之事。漂亮女人多得很,且必有所归,何足惋惜叹息也耶。林妹妹也订婚了。听晚会中之维也纳森林,如徜徉水中,顿想起舞。想到“艳福之夜”之仙境,决定修正我对跳舞之看法,而决心习舞矣。
2月13日 星期六
一、下午操,副校长检阅,偷吃了不少糖。
二、成功来信。
三、晚饭桌上,突向宏谋、秋原发脾气(为小侯脱裤洗澡事,大叫大家去看),事后清茂说我,我告以我小事胡来任性使气,大事则理智而不含糊。瑞洲然之。
四、明日集体不得外出,可叹也,限时信报陈先生,述明日不能赴其寓过节。
五、夜与新汉在福利社,新汉请吃木瓜花生等,又与尔琳、华民大吃牛肉汤及包子。
六、夜自习有点儿软惫。归来树后月色之美令人难忘。
2月14日 星期日
一、晚起一小时,昨晚乱梦极多。
二、上午出操,大家怨声载道,枪托击地之声最重,校长来“致训”一阵。
三、午慢腾腾的洗澡,一女学生过来,十五队小子们大叫嚣,我泰然自若,小侯劝我躲开,我不肯,这些人头脑真是妈妈的!
四、午后瑞洲、华民请赴福利社,言及周国卿等之“老资格”。
五、完成给启庆六页书,言及《大学生活》上郭钧度曾先有一文论及长袍云云,又谈史学方法与方向。
我可说是个有着浓厚的反叛性的异端。多年来,我经常在“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状态下过日子,自大的说:我真可说是一个“名满台大,谤亦随之”的第一号怪物,老冉将至的三闾大夫,恐修名之不立,我实在也该有这种“孤愤”了,哈哈。
你说岛田正郎他们的史学方法“几乎完全使用社会科学的方法。这种方法当然有缺点——历史资料不能与社会科学资料相比……只有仰赖于推论,但过多过远的推论便不可靠”。我那篇鬼论文便是大部采取了岛田他们的途径。虽然是力有未逮,但我深信胡适之以下倡“治学方法”所揭橥的方法实在不足以解释历史。理学式的方法,在解释太多。只在拟似演绎(Pseudo-deductive)中打圈子,固是可笑,可是乾嘉余孽们的朴学式的方法又嫌解释太少了,甚至根本不能解释,历史掉在他们的手里,永远是不会得到正当的出路的。
Lust for Life一书的方法倒是值得我们想想的,此书行文虽全属构想——甚至不合乎正宗的传记文学,但我读后却感到一个活生生的凡高出现在脑里,这种效果绝非章注派的史学家所能传出的,试想假使姚老来写凡高传,则成一部什么样的书?那一定是一部死的历史,我总迷信史学家若不能把死人事写成活的人与事,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史学家,刘子玄“晚谈史传,颇减价于知己”,这实在怪他不能使史传起死回生,朱东润张居正大传的方法还有那么点味儿,南宫博的杨贵妃就胡闹了。我近来的心理甚至认为历史与其被章注派的史家搞得死气沉沉,倒不如交到稍有社会科学方法训练的文人手里!
《西潮》写得杂乱无章。我个人的《西潮》只写成与张丽珍及谭凝晖那两段,现久已“绝笔”,材料不在手边,时间太少与心情的转变都是我暂停的原因。
六、见瑞洲、宏谋情书来去不断,深觉麻烦扰神。
七、熊十力骂徐复观读书专挑书中缺点,而不择其优点。
八、人外锁王区队长之门。“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圆满的结束会增加美丽的回忆。”
九、夜与毓刚、樾仁、瑞洲去二五二吃糖花生及牛肉汤,并在草地中大谈。去二五二前曾找那只小黄狗于七十三号营房,以一番茄与之。小侯刷牙牙刷不动,动了アタマ。
十、对分发事,天南地北一任命运,吾既恨污俗,安可亦为自身利益而为污俗之行乎?投鼠尚且忌器,况此根本关系个人人格之大事乎?景马之见吾殊不以为然,吾亦意要打破此关,俗皆不能,此亦为李敖过人处之一也。
2月15日 星期一
一、毓刚一度攻儿童心理学,盖其酷爱儿童也。
二、报祝泰一信,未提分发事。
三、读抄The Letters of Katherine Mansfield (Edited by J. M iddleton Murry, London, Constable & Co.)对洋文实在有点worehip的感觉,中国文学的表达力实在不行!株守中文真不行!中文真严肃,不够活泼。也决心先在洋文上下几年功夫,再回过头来写西化了的、有洋味儿的方块字吧!我要在英文上下些硬功夫苦练。过去多年未在这方面着根,真是失计。
四、和老马老景等也该以英文通信。
五、毓刚说我英文学好全靠淫书及爱情信,他以后要建议在中学行此法,则人人英文大佳矣。
六、我任何事皆趣味化,正所谓“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我总是从夹缝中寻出一道天光。故任何枯燥无味之事与俗不可耐之人,我皆能以一副“忍俊不禁的尊容”去笑它。
七、我叫孙玉华是指导员的心肝宝贝,指导员听了,指我曰:“李敖这个鬼东西呀,顶不是东西了。”
八、下午又操两小时,总队长:“第九队第三四名,给我注意到了!”
九、与维信打赌,为绍辉归事,赢得牛肉汤一碗,折合校徽一个。
十、清茂引证老方言,说我发脾气时怪有意思。
十一、夜给彦增一片。
十二、再细看咪咪照片于维信相册中,此照片甚美,勾起我不少回想。
十三、午前美国太平洋舰队陆战队鼓号乐队来校表演,极尽青春与牛气之能事,走路皆作畸形。我偷暇读了几面《云游杂记》,述留学生之清苦甚动人, 甚觉划不来!清茂言洪炎秋之文绝不如其人,其人拘谨,其文滑头,此点甚怪。
十四、晚在福利社为竖子所欺,那小鬼叫我代他系鞋带,我为系时,他却拿我帽子逃去了!
十五、德毅昨以词来,自言做得很好,今日“雅正”于我矣,其“面对东风怜柳絮,飘零流落知何处?”两句尚佳。
十六、夜成一诗:
东奔西走寻色相,
南腔北调尽情唱,
今年若能保头颅,
明春去做花和尚。
2月16日 星期二
一、昨晚失眠,又为蚊子与鼾声所扰,晨起入厕小便,因成遐思,把诸小子睡眠相分类,当成一信记之。
二、早上看小潘刮胡子,抹白胡膏,抿嘴一笑,可爱极了!
三、毓刚说我的笑完全是奸诈的笑。
四、下午又校阅,参观单杠表演,甚令人咋舌。
五、晚又与景谈。看其手录仲则诗及Portry and Poets。
六、晚考试后与潘去康乐中心看杂志,e. e. cummings六十五岁了,Our rebel poet still rebels.其人孤僻,不参加任何集会社团。
七、九队睡眠五相:
(一)一江春水式——张宏谋,一夜要起来撒尿好几次。
(二)咬牙切齿式——陈瑞洲,磨牙如鼠,如牛之反刍。
(三)山鸣谷应式——张培炽,打呼之声震撼全室。
(四)黄河泛滥式——郑仁甦,一个人要占两个榻榻米。
(五)兰香四射式——颜学愚,脚臭不可闻。
八、我努力去过一个轻松的生活,半年来,却损失了不少风度,也胡闹了许多,这两天与宏谋的不惬意就是胡闹的结果,轻松是好的,可是过度的无聊之举与过度的胡闹就不好了,我还是该“检束”一点,尤其对那些气量狭窄并缺少幽默感的人。我有点怪我太少“收敛”的功夫了,我每天该做一点。
九、爱娃嘉娜极有古典美,何必为令名恼呢?女人似乎总是逃不出这一关。不论她怎么有名、怎么开化,真是不可解者也。剪报一则:
爱娃嘉娜何处去
爱娃嘉娜这两年中仅演了两部片子:正在台北上映的《风流女伯爵》及在澳洲完成不久的《海滨末日》。当她在澳洲拍片期间,因为对影迷们的态度太傲慢而引起不少风波,同样的当她拍《风流女伯爵》的期间,也闹得很厉害,这些内幕经罗马的记者们相继透露了出来。
据说,爱娃对这部片子的主角安排开始即表示抗议,因为在“风”片中饰戈耶的安东尼法兰西沙是主角,她饰的玛莎伯爵夫人是配角,这对于“她的地位”不免有贬抑之意。
这部片子吸引的原动力就在一个“裸体”的玛莎,制片当局曾打算让爱娃以背影姿态拍一个裸体镜头,但为她所拒绝。因此,片中并没有戈耶画这张最重要的画的场面。
《风流女伯爵》在国外各地上映后,一般对它的批评并不太好,而将希望寄托在她的新片《海滨末日》上,同时大家对她的从影前途表示忧虑。
自从她与米高梅的长期合同满期后,即不愿再回好莱坞拍片。据接近爱娃的人士说:“她讨厌好莱坞,主要是她与法兰克辛那屈婚姻破裂一案。她不愿人家提到她的过去,而好莱坞那些好事之辈专好揭发别人的往事。如果她在罗马或马德里的话,便可以忘记过去。”
另有一位曾为她导演过片子的好莱坞导演告诉记者说:“问题在于爱娃自己,她对好莱坞有成见,她拒绝在好莱坞片子的重要角色而宁愿在海外拍不好的片子。”
这位导演又说:“爱娃错怪了好莱坞。她是好莱坞培植出来的,她在好莱坞拍的片子大都在海外有好评。只是由于在好莱坞的私生活不愉快而将好莱坞一笔勾销,她是错了。”
但是,爱娃对于这些批评与不满却毫不在意。她住在罗马,时时由男友华特卡里陪着在夜总会内厮混,她对于私人的享受重于电影事业,由这些事实来推断,爱娃嘉娜,一位三十七岁的女子,现在或许已决心要做一个女人而非一位女明星了。
2月17日 星期三
一、召雄与添斌言我调皮,添斌今早告我他答以“李敖的调皮恰到好处”。
二、上午校长预检,八时一刻开始,十二点一刻才结束,甚累。校长说:“官长该诱导学生鼓掌。”
三、下午一直休息。
四、狄福、塞万提斯、伏尔泰、王尔德、罗素、希特勒皆狱中著书。
五、傍晚杨敏京及杨德本来,德本言美国人喜大乳房之原因乃因幼年断乳早欲求补偿也。
六、晚又与景谈,金丹旭说我是大学者。
七、人多言我气色好。
八、施珂送《联合报》数纸,晚上课,小事剪贴。
九、很想练习演员的动作。
十、固州、骥书、宏圭今日方摸鱼归,夜去禁闭室看他们(昨晚送绍辉去禁闭室)。
十一、晚爆破课钟石梅少校说:“知知为不知,是知也。”
十二、南北战争,牧师指责黑奴解放运动家:“你是专谈解放黑奴的,黑奴都在南方,你应该到南方。”黑奴解放家说:“牧师是解救罪人的,罪人都在地狱,你应该到地狱。”
2月18日 星期四
一、昨晚梦到赵依依在图书馆中书柜旁,我转椅她也转椅相见,我俯身去找准星罩,她帮我找,结果在她小腿下白(?)皮鞋旁找到(小腿极美),二人低头时她头发撩到我,问我数语,夜以诗记之:
依依梦里“有”寻处!
小腿底下寻失物,
额发撩人若为情,
可惜春风未一度。
今晚很想赵依依。
二、早饭馒头尽情吃,因为总队长昨天宣布大会中不准小便,有小便可撒在裤中,所以未敢多喝稀饭。9时正入场,10时毕业典礼开始。阅兵及分列后,罗列致词,臭长颇久,内有“七五山炮炮后喷火”等妙语,并以为我们受训只“三四个月”、“十四周”。美国顾问致词甚简略,此态度甚是。学生代表致答词,肉麻与马屁一色。12时半始结束,时已腰酸背疼矣。那戴墨镜的洋婆子好像又来了,满可爱的,说与指导员听,指导员赞我记忆力奇佳。
三、题赠照片给将去台南炮校的华俊:“华俊老弟将至打炮学校干好事,不知何年再见,行前敖哥以造像赠别,时1960年2月18日。”
另一纸为“景白二君将赴胡语学校为通译,行前敖兄以小礼物为壮行色。1960、2、18”。结果因今晚借不到钱,礼物只好罢了,只把黄纸片送给了新汉,算是意思到了。
三天来找华俊六七次皆未见到。
四、午会餐,喝乌梅酒少许。
五、彦增来一片,约星期日去高。
六、晚点前,队长看我这面日记,学愚说我“下流诗”,清茂说“下流文人”。
七、洗浴前华民向瑞洲说我大腿甚美。
八、余梧桐见我照镜,说我是wonderful man,盖“喜照镜子的人必重视自己且必有所作为”。此何等论理乎?
九、夜访十八队,与善培、鸿飞及树森去康乐中心谈天,我的团体合照相照得很smart。
十、可口可乐的头子James A. Farley助Roosevelt又反对其三任,此人可记十万人名。
十一、夜上床后,华俊来,出来小谈数语,华俊颇动感情,我则作自若状,相约或在金门见也,我笑谓我早晚死在你们打炮学校出身的手里。
2月19日 星期五
一、晨在厕读“唐罗结婚节目表”,深觉婚礼之改革刻不容缓,此俗之铺张真可怕,昨日见报,罗实在很美。传有师大校花之称。
二、要使许多抽象的概念有“具体感”,如“虽千万人吾往矣”,如“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等概念,若有具体感则更能深入我写之“残忍史”,使读者有这种感觉才算成功。
三、给育清一信,述未能回拜事。
四、宏圭甚妙:“问事实还是问理论?”“问事实。”“事实我不清楚。”“问理论。”“理论我也不清楚。”
五、给启庆一片托买日记本。
六、午指导员见我洗澡,笑骂:“顶不要脸了!”
七、午前珂告以分发事,我看我十九是去外岛啦!
八、下午先去横岭再去田子寮测验。
九、夜与广诚、学备等酒肉花生麻花于福利社,喝的是红露酒,第一次喝这种酒,颇不恶,此酒酒精仅19%。朱刘互言我名气之大,骂我者之多,刘言我在台大之风云种种。
十、夜晚会,未参加,与瑞洲在教室大谈往史,瑞洲甚赞我之不凡,我言我颇有剑及履及之本领,因引Browning之诗 Where my heart lies, let my brain lies also.,言行一致,我庶几有之,此人格之统一,人多不能。邦新在旁向瑞洲道我博学而多怪。
十一、夜队长借走此日记。
十二、夜站卫兵,看报良久,代宏谋站一班,时已1时矣。
2月20日 星期六
一、早上在操场照全队合照相。
二、给锡昌、老太太、陈、周各一信。
三、思成一信论“痴聋哲学”。
四、午后补假,与善培、鸿飞、一方、老孟去高,看电影于光复——《阿丁征服女人》(Aubey Baja)。
五、吃蛋卷冰淇淋,又去小野猫处,小野猫很不错。转赴真川味聚餐,吃砂锅及鱼等,我坚不让他们请客,故今天一切仍是美国式的。
六、在美荣号买了两张仰卧的裸体照,三元。
七、买到一册去年9月21日出版的《大学生活》中有新汉提及的《台大四年》一文,文内提及我:
……另有一种同学,甚能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历史系有位男同学,不论春夏秋冬,身上永远穿一件宽长及地的长袍,随风飘展,甚为清逸,不失为一个研究历史的学生。
八、归来收到华俊一片。
2月21日 星期日
一、早上为固州、骥书、宏圭、绍辉及政彦五禁闭者送饭,马区队长及骥书等言多大事甚规矩。
二、指导员来说早上写评语:说我“稀奇古怪,学问渊博,西洋流氓”,“穿长袍这点还不坏。”
三、上午洗澡,玉华为照裸体照。人闻而笑之。
四、队长送还日记,说“乌气八糟”。
五、刘玉章之不分皇亲国舅,硬要枪毙。
六、午饭于陈家,吃了两大碗面条,送陈先生Reader’s Digest三册,陈送我两册及《大学生活》一册(后我转送彦增)。谈诗,我怪陈先生仍是折中派,大可不必和他们吵,要否定他们!今日在陈家辞行。
七、会彦增于万国冰店转赴南风,Pseudo-Rosa来:
(一)言我之“职业客串论”。
(二)职业不能久,久则乏味。
(三)欣赏比去做好。
(四)对女人有鲜花牛粪感觉,对事业(政治)有居高位感觉。
(五)下部队有孤单感,在学校中与诸混球气味不投亦相去不远,下部队则更远矣。
(六)死及成名固是可哀,过早成名亦为不幸。成功(名)是一种负担。Robert Frost诗可证也。
(七)对面坐的那个初中(?)的小丫头,黑外套白衣黑点,额发最美,笑最美,给人无限的青春的感觉,睨之良久。
八、出而逛书店:
(一)左真硬汉,言宁为无国籍之人。
(二)陶百川讲的两个美丽的法治的故事。
1.Roosevelt夫人与其孙与七十五元之骆驼不能进口,只好移赠阿拉伯公园。
2.Eisenhower与三十分钟竞选演说,时间到,末两句未完即遭关闭。
九、请彦增看“骑兵队”。出与彦增言,打仗须有东方人精神方行,盖投降前尽力之标准无法衡量也,为了人道,其实打仗的本身就是不人道的。
十、南通厕所男女不分。
十一、彦增请于真川味夜饭。
十二、体重六十公斤。
期末演习行脚记
2月22日 星期一
一、头两节在荣誉厅(金汤电影院)与第八队参加讲习,召雄言最喜我之热情。
二、三四节准备。
三、午洗澡后即赴中正台前集合,1时半出发,买了一元七角的糖,神吃一阵,背包之重,史未曾有,计开
1.背包1 2.雨衣1 3.棉背心2 4.绒裤1 5.毛衣1 6.羊毛衫1 7.白长裤1 8.袜子2
四、沿途休息二次,看沟中水,忽觉古人之言毫无语意学上之意义者颇多,如
仁者乐山,
智者乐水,
此是一例也。
五、出公差为交通警戒,海龙王谓商车白日亮灯,乃为礼也,此途因负公务跑前断后,颇为辛苦。
六、3时半抵乌松乡雷音寺(雷音禅寺),寺中有标语:
发扬大乘佛教!
又有银色牌:
大乘佛教弘法利生。
此“隔壁张三没有偷”者也。
七、晚饭后即赴驻防地,第一排于山林中棱线上扎营,洒家扑倒蒙头便睡,虽未能熟眠,然颇得小憩。半夜风自脚下直吹头顶,蚊虫极多,冻得直抖。
八、10点半起站卫兵,明钦叫醒我,以仁甦不见故,与明钦争吵一阵,尔琳带我一人去站卫兵,尔琳走后海龙王及校部一上校来查,询另一卫兵安在,我语以在树林中,两人穷找不得,再来问我,我言即在那边,二位信而离去,俄而仁甦来,未几枪声忽大作,我机警叫仁甦入林中,待命还击,维信及真堀来援,四人中仅我一个人有子弹,而枪却生故障,及子弹将罄,维信下令撤退,而此际第一班援军大至,“敌军”仓皇遁去,一场战争方告结束。维信伤唇,文藻力战四人,皆此役之可大书者也。
九、三点三刻起又站卫兵,冷甚,与仁甦跑到窑旁取暖,窑洞似火葬场,亦似纳粹之焚人炉。与工人谈,观其掷煤之熟练,彼二人轮班,每月可入千元,采分红制。在田畋上大便,继而仁甦去,竟不期而至我原位,发现臭方知李先生早已“捷足先施”矣,归为我道此事,我不禁大笑。夜影似德国兵,我与仁甦亦不期而有同感。卫兵直到5时起“床”,未曾再睡。
2月23日 星期二
一、正面弥勒殿,弥勒大像似因未镀金故,笑容不掬。旁有一诗:
父母不亲谁是亲?
不重父母重何人?
你若重他十六两,
后代儿孙还一斤。
这诗甚能表出中国人“孝道”的真面目。
二、作文题目力求新颖,如《弥赛亚精神》、如《画皮》。
三、背包中又加一条毛毡,重得累死人。
四、7时后出发,直奔七一四,我为交通管制哨,因人不识路,尔琳改派我为尖兵,另一人为宏谋,至军校后门不久,教官怪我没抓二间谍,其实老百姓那么多,知道谁是间谍呀?我故意开始大抓,见人即喝令止住,实在尽“扰民”之能事。老马为抓间谍事与海龙王闹不愉快,海龙王实在太混账!
五、中午在陆军弹药库与第八队对峙,继而午饭,吃便当,吃两块西瓜。
六、午饭后召雄来小谈,后在甘蔗园中小卧,旋即追击溃敌直到田寮巷,隔田依山对峙,在途中与老马长谈,老马说我是好人,唯思想古怪耳。到田寮巷后又与指导员和马聚谈,指导员一再言我非善类,言他一朋友似我。马为我看手相,评语是寿短,情不专,事业无,有二癞不鸡鸡的儿子。哈哈。
七、接育清一信。
八、接新汉一信。
敖鉴:
台北天寒且阴,不时小雨,返后不免忙碌一阵子,外语学校一切尚佳,步校自不能与之相比,但来到一个新环境不免有陌生的感觉,今天才开学,以后情形如何,再写信告诉你,或等你到台北后再详谈。
我回家去了一次,唯停留的时间很短,本来要出去买几本书的,也未能如愿。我一直未函知老马,我想他已经知道我回来了。但心中不免“稍稍表示一点歉意”。
步校有一点是值得怀念的,那就是,那个地方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在“金汤”营房里生命好像也封固了一样,停留或静止在那儿。回来不免又要面对一些问题,感染一些旧病,奈何。
此刻心仍难安,但觉得必须写信给你,再迟恐怕你也“打道回府”去了。
我们通信处是“台北大直7051-3信箱”,我在第三队,中午12时至2时可会客,你如来最好着戎装,因可方便些。
我周末至星期日晚可放假。星期三晚间或可外赴,但尚未决定。你何时北来望速来信告之。
玫园 叩安2 月22日晨
九、晚先与宏谋在壕中卧,以蚊子及热故,双双跑出,向队长及海龙王请缨前去摸哨,指导员与尔琳本欲同往,结果又黄牛,我与宏谋沿凤田公路之厚厚黄土中转至李宁投掷手榴弹之桥,又绕至第八队之后门,以彼等以手电照来照去,不能潜入乃俟其向我照明之际,大放三〇枪,转身便跑,遇两个八队的浑小子,恐吓一阵即与宏谋拔腿而逃,后面大喊抓我们,我们奔到桥头前又遇吴祖惇,又恐吓他一阵,过桥后尔琳、毓刚在候,一示范部队为我们所发现,尔琳宏谋追捕之,我放了一枪,抓到后与宏谋押之归队,途中又对周才蔚演了一场捉放曹,归队后又代查了一阵哨,与宏谋睡了一阵又改地睡,始终睡不安,露水之重,使钢盔及雨衣都是水,真是可怕的一夜!照旧是蚊子扑人,寒气袭人。
2月24日 星期三
一、早点后即集合出发,一路纵队在黑暗中穿山越竹而过,首尾相接,途中小憩大叫,被海龙王干涉,抵七一四时已是6时矣。早饭后本区队断后,依丘为防,俟第八队来袭,我望四境,感到这是最末一次到七一四来了。
二、队伍开到中正台前讲评一阵,9时后归队部,召雄来访,整理及洗枪洗澡,搞了一上午。
三、华俊来一片,述未买到高检单,祝我“大吉”。
四、周弘来一信,约北上。
五、午小睡近二小时,起来开始缴东西,我为最末一位班长,故稍忙,雨衣钢盔零星之物达七八种,晚又在教室大缴一阵,广诚来访,善培、鸿飞来访,赴福利社聚吃,收到天培给善培的信,天培博士试失败,英文有以致之。
父亲大人与悟一法师之间不愉快之事,大人亦有所示,我觉得和尚之中,真正能把名利丢开的人还是太少,台北那班和尚还不都是些“粥饭僧”吗?既对佛学不通,亦无振兴佛教的眼光与能力,整日争权夺利而已。中国佛教在组织上无天主教之严密,在社会事业上亦无基督教之实际与众多,而信者多拘泥于念经拜佛,供养师父之途,未把精神与金钱放在苦海之芸芸众生上,所谓大乘之精神于今何在。所以我以为父亲大人对佛法之了解远比一般人深,甚至比一般和尚深,他老主张兴办教育、开医院、设学校、做慈济、文化事业,并不把时间金钱花在为某一和尚捐一所“□□精舍”之上。这是值得钦佩的。将来我们为佛教当追随父亲这种精神。
前致李敖兄一函,谅已收到。李敖性格爽直,唯过于任性……代问李敖兄好。
四兄 手上 2月13日
六、启庆寄送日记本一册,挂号。
1960年2月25日-3月18日(双枪少尉集)
2月25日 星期四
一、晨起缴枪。毓刚、宏谋告我已知去金门。
二、早饭后赴校史馆,参加第三梯次之毕业典礼,典礼前在篮球场配阶级,清茂为我“授阶”,去金门之名单引起了不少人的欣喜与难过,十三人去金门,以我观之,不失常度者唯毓刚、镇京与宏谋耳。培章面白,“木马”变成木鸡,秉光数小时不发一语,茂盛若有所失。在校史馆行礼如仪后,校长开始致词,一泻千里,大谈“排长经”,历久不歇,累得诸少尉们都吃弗消了,总算二次毕业大功告成,总队长又数点一阵,山大王又缀数语,似欲泪下,甚动人,群为鼓掌(山大王是大队长仇挺吾,一开始我们讨厌他,可是相处久了,发现他是个好人。1984年10月4日,李敖追记)。毓刚把金边校徽之底板赠我。
三、午饭后宣布我等二十五人分至第二军团,瑞洲去澎湖,孤零零的一个人。匆匆缴东西,理行装,取照片(我照得甚劣),领通讯录。
四、老马限时信催驾,庄因亦来信促北上。
五、清茂想不到是政工(这次“股东”全是政工,“股东”者,KMT也。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临行以照片为赠。
六、与绍辉、小潘、小侯等赶搭一时四五海快北上,车厢甚松畅,逗小侯,我说:“我这次要把你看一个够,以后没有机会看到你了!”劝其诸多小心,以其乃一天真之儿童也。与毓刚谈颇久,我真喜欢毓刚之有担当,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于“昔为准教官,今忽去前线”的剧变,说笑一如往常(小潘说他这回去金门要一个月洗一次澡了!),言其家世,谈爱因斯坦,谈不托人情,谈其姨丈丘念台这次向蒋总统之建议抽签,相谈甚欢。车中读报,言爱斯基摩人最好打赌,甚至赌出妻子,又最溺爱儿童,儿童哭,其母皆受责,然其儿童成人后亦非莠民,此为“爱的教育”之极端成功之一例。与宏谋谈颇久,宏谋言其祖父与其父曾相讼,此点甚可入历史也。
七、6时抵彰化,巧赶上汽车,竟与火车展开交会赛:
(一)汽车先开。
(二)火车远远追过去。
(三)在桥边汽车追过去,双方隔窗呼啸招呼。
(四)汽车又为栏栅所拦,火车从近赶过,他们又在车中聚啸。真好玩。车中与绍辉回忆入伍前诸事,恍如一梦。
八、在三民路口下车,抵家已7时,缝帽边丝带,拆衣上垫肩,头痛吃黄药片二。入夜与老太太谈。读善培书物,大概近3时方睡。
九、返家前玉衡访我未遇。
2月26日 星期五
一、召雄来限时信。
二、穿大寿衣去一中,故地重游,颇多感触,尤以过严〔侨〕旧宅为甚。老工友,旧先生,犹在也。练了一阵杠子竹竿后,与青雯在导师室谈国文教学,谈毛笔字之当废,谈父母之动机,谈朋友多结婚生子(青雯说有个小孩真好玩),青雯穿褐色上衣及褐瘦裙,眉已修成蝌蚪形,头发搞得不太好看,我看到她,感到和我这一代的女孩子们都“老”了,我有点伤感与低叹。
三、午后补日记。给良榘、又亮、静波各一片,启庆一信。
四、下午访世民,小女孩已两月了,世民因给我信被退回,故由大姐起名为“张晓茜”。世民新居有阁楼,甚奇。
五、借世民车去农院,访玉衡不在,归赴华俊家,询其父有事否,我可代劳。
六、夜饭老太太肉只给我吃之法,甚令我不安。
七、晚玉衡来谈颇欢。
2月27日 星期六
一、晨起去世民处,离家前刘中将(?)言我似一军人。世民送上车,9时13分快车甚松。途中与伟力玉衡大谈不休,颇不寂寞,车中缝长袍,1时24分抵北。
二、先抵周家,与周弘父亲谈书画,参观新置之书画,有赵之谦之字、陈宣之画等,六千五百元四椅奢贵而美。周氏父子赞我懂得书画。薛岳女儿与周辰相处法甚奇而有趣,我称之为“新罗密欧与朱丽叶”,以当年薛岳本欲捕周德伟也。
三、与鼓应逛校园,在校门口碰到张曼,施粉脸白竟似曹阿瞒,她说我照片翻来覆去看才知是我,又碰到柴淑文、张尚德。校中杜鹃花又盛开矣,极美,心情亦复不同,每年杜鹃花开时皆不同也。访庄因,留条而去,在图书馆门口与黄祝贵谈了一阵,返校多遇熟人,每每颔首致意,鼓应请喝牛奶红茶于福利社,又晚宴于寿尔康,同浴于逍遥池。
四、赴景家夜谈,买瓜子糖等,鼓应、庄因小两口及马戈皆在座。今晚我感到“台北空气”的不对劲,归途与鼓应谈及,夜请其吃面时言之。吃臭豆腐两块。当日后作书论“台北气氛”。
五、姐妹名冷若冰、冷若霜(伟力言之)。
六、早在市政府读2月27日《民声日报》第四版,言嘉义二十六岁之李旦“去年农历八月十五那天,她接客达五十余次”,后不堪,为一军官救出,此何等世界乎?
七、夜英星为我整理好床,我仍改睡于我旧床。
2月28日 星期日
一、想不到日本棉被竟如此舒服,真是想象与实际上大不同之一佳例。
二、早上祝泰来,请吃早点。小摩来,看我后匆匆离去,与鼓应、祝泰同逛校园,看杜鹃,与老工友谈,文具店中话旧,在双叶书廊花十元购《药石之言》及《人生修养》二书,二人笑我买这些书干吗,祝泰且笑我看也没用,最没修养,我讥以不进步。周弘又来,去袁家向祝泰父亲致意。又与周陈赴“一六三”家,只其妹在。
三、有人电话骂“柳老(莫德惠),你是混蛋”,真是好玩。十六票只有八票,内自己一票。
四、英星为找出黑帽,今日灰袍出现,午去王家吃饭,王龙介绍其新夫人。王先生言日本移民巴西事(有计划的,巴西人民甚懒)。小平我一去的时候一直没出来,直到吃饭时才出现,头发后面剪短了,有点赫本的味儿,今天我发现她实在有点像爱娃嘉娜,有一种丰润细腻的小处女的美丽,我多少次忍不住去望她,饭后她倚在窗外的栏杆边,与我面对着,偶尔把头倚在窗边,可爱之至,与王龙生气不理状甚美,听说我生于二十四年(1935年),她笑起来了,今天她穿的是红毛衣黑外套,长裤。
五、访至正不在,转赴毓刚家,最喜他的小侄子潘璞儒,最聪明可爱,用手仗打他的Golf,见生人用亮亮的小眼睛凝视,不声也不响,他自己专有一本照相册,我索得他一张小照片,后面有他的“签名”。与毓刚大谈,参观其藏书及照片册,读清茂给他的信,说在凤山识他和我是这半年的大收获。毓刚墙上书Einstein言真理来自经验的考验。家藏丘逢甲等字画非常多。言吴俊升儿女说“李敖是烂货”。
六、午前碰到吴庆宜,自毓刚处去吴家,适铸人不在,乃归舍候庭生。打电话给有美、铸人。旋赴周家小坐,开张霭蓥皮包及裙子的玩笑。再转赴马家应宏祥晚宴。
七、先与马老伯谈国大诸事,马老伯说穷困之国大代开会闹事,上面派人以五千元安抚之,国大代表拭泪责问曰:“五千元为什么不早给?”在马家吃饺子鸭子,后上楼与马谈辩,景来,又与马转赴大新楼下长谈:“人说我是王莽。”“孔明不可人人做!”大新中情侣温存者好几对。老马请客,并赠二十元。
(一)订一个小目标,完成它。读书集中小股而读之。
(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投射出去。
(三)肯定ego,而不中心ego。
(四)老马大谈“调适论”。老马调适益变严肃,我调适益变放浪。
(五)在文人式的生活和理学式的生活之间,我恐怕还要选择了文人式的生活。
(六)朋友谈话,力求及于正事,扯到正题上去。
(七)已太苦,不可再Serious。
(八)与其走极端而打折扣,何如走小目标而做过之。
(九)老马等人生活总觉得非popular之正途。
(十)不汲于成绩,不忽视生活。
(十一)迅行及二爷等皆近功派,做第一等人非走第一等路不可,求近功不行。
(十二)有限度的自私。
(十三)今日如此(舒适些)生活,宁肯二十年后小声说不。
(十四)方东美只一半成功,无法放射是一半的失败。
(十五)后悔不是力量,对过去赞美才是力量;否定过去(自己)不是力量,肯定过去才有力量。
(十六)老马说:“对你只有这个办法,对你好,被你欺负死,对你坏,你又火了,只能跟你处五天。第一天你是圣人,第二天你是贤人……第四天强盗嘴脸使出来了。”
(十七)不要给自己规定生活方式。
(十八)因材谈话与因材施教。
(十九)各人所指责别人的皆为其自己的缺点。
(二十)见到性心理学译本,极愉快,光旦译法甚合我译书论。
(二一)不跳到粪坑里,不配说粪臭!
(二二)只有自染污(自染过,染过色)才配教人勿染。
(二三)“诗”一字已涉及语意介说,此字太广泛(唐诗、口诀、汤头歌诀、西方诗)。
(二四)“同归于尽的消极论”,吾毕生之力也许只能证明别人是王八蛋,我不是。
(二五)消极说来自不做王八蛋,世界少一个王八蛋,积极说来打倒几个王八蛋,宣布几个伪君子是王八蛋。
(二六)老马怪我灰色色彩。
(二七)使瓶真空法。
(二八)许多(新诗)人的大过,不在其本身之乱来与毁誉,乃在彼等搞秽了空气。
(二九)根本无人才可埋没!
(三十)一部分一部分来,先来个婚姻问题五年计划。五年间专搞此问题。专攻此一系列、此一类之书。
(三一)上午读名著,行不会客制。
(三二)如左舜生等人不可单看之,当比较看之,斯为不可多得之人矣。
(三三)趣味第一,趣味方能popular,二千字论文,趣味文,趣味史。
(三四)先在一事上成权威,〔郭〕有遹法。
(三五)徐讦那书(《个人的觉醒与民主自由》),不谈经济问题,怎么可以?
(三六)英美经济问题成立,方能搞繁荣,Problems of China根本与英美不同。目前既无“世界性的处理方法”,只好个别解决。
(三七)对CP看法之大转变。此为大收割。
(三八)着眼于六亿人的问题。
(三九)不要只是在小偷主义上着眼自己的一点爱情与感受。过去全是bourgeois的路。
(四十)工作第一,爱情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人而已,所献身者不该仅止于此也。
八、夜上车前又碰到张曼,她说:“你衣服换得好快。”
2月29日 星期一
一、晨起鼓应请吃早点,后与毓刚马戈去学校看文学院的注册,看杜鹃花,逛傅园,看女孩子,今早招呼握手以数十计,旧雨新知,相逢良多,女孩子相看指点者颇不乏人,人言陈泰来说李敖穿长袍带女孩子是台大一景。与毓刚、宏祥参观地理心理馆,在王洪文门上留条,又参观化学馆,在实验室中合照二影。
二、午饭于重庆饭店,宏祥、启庆、又亮、鼓应。今日耀祖赶来请午宴。谢却之。
三、午后施珂说军中事:“提起千斤重,放下没四两。”王大姐说我“不是太老,就是太小,总是不像自己的年岁”。
四、与启庆、又亮“参观”姚老头研究室,穷翻一阵,此老之剪报及评语最妙,如:“伪学人,土包子”,“雾是什么?”对我的评语是能独立为学,不重视上课。改“士鳌”为“从吾”,此老实在荒谬可笑。又得读油印的《自白书》甚动人。借到《严几道年谱》。
五、郝伟为我三人合照一像。
六、启庆请在福利社吃冰淇淋,购Free China读之。
七、返舍时知至正已来二次。
八、归途转赴善导寺,留信而去。
九、去第四宿舍,遇正澄显昌等,在成功处留条,转赴法学院访启扬,启扬送《十周年校庆特刊》一册,又与宏武谈。看到老景的汪秉泽在三轮车上,甚鲜艳。
十、夜周弘晚宴,极丰富,满桌好吃的,与食者鼓应、又亮、英善小两口、玉衡,与周渝下棋败绩,周弘今晚未请女财神,盖为我乎?看董其昌字。谈笑至11时后始归。周伯母忙了一下午,临走并殷殷为问何时再来?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双枪少尉集·1960年3月
3月1日 星期二
一、早上周弘送裸体日历。
二、静波来,同访曲先生谈。
三、与家伦、铸人逛校园,看理学院注册,在傅园大谈,惊悉Y已死(大概在1956年),为之深恸,感怀云集(Y是严侨,胡家伦当时告诉我严侨已死于火烧岛。到了1961年,胡适写信给我,说严侨还活着,证明了胡家伦的消息是讹传。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
铸人言L好事近,有人打听其过去历史也,哈哈。家伦说:“神经病与精神病的分别是前者认为2 + 2 = 5,后者虽承认=4,但是他痛恨这个答案。”为是否妥协事与二人辩析良久,家伦之论甚持平,我斥责二人,家伦谓无谓之牺牲甚无意义。铸人谓完全民主之社会对我最适合,以我可任意攻讦也。家伦颇怪我之犬儒色彩。铸人则骂我英雄式的自由主义。在傅园见黄梅莉之背影。
四、午后骑车访姚先生、吴相湘(未见到)、李玄伯、刘主任,又过永康街,访有美(未见到),访三姐(未见到),后去逍遥池洗澡,心情颇恶,旧事旧地,无不增我营扰者,台北似非吾之所居矣,决定一年内不再北来。赴校,在新兴喝柠檬水。下午鼓应送十元。归与贾教官谈很久,贾言部队事。
五、鼓应为我借旅费成行、英星送我至汽车站,在汽车中与林炯隆小谈,抵车站时周弘、鼓应及庄因、又亮已先候。临行周弘劝以宁下“流”而勿上说,我谓“宁下毋上”,大笑而去,车内甚松,18:30开,一人坐四椅,书物狼藉,孤身南下,颇增遐思,车过中坜,往事油然。车中读又亮借我之 My Life and Lovers,吸庄因送之Kent,读《人生修养》(对我影响很大,内言修养多我所未逮者,决心力致之,归家即用在三轮车夫身上及车上倒茶小孩身上)及《性心理学》,很愉快,实在是两本好书。
六、老太太为准备大肠及面包,与日历女郎。
3月2日 星期三
一、老太太赏一百五十元,9点17分普通车南下,结织邱瑞芳(东吴法律系)。又与木匠上等兵谈,彼方归自马祖,言洗澡于民家,三元一桶水,又言老班长杖击之。车上有乞丐,一元与之。忽思结束后何不转心理系或旁听其中?(昨曾与胡、吴言我欲治心理学,夜读《性心理学》益增此意,吾志已决,决心致力于Sex之研究。潘序及赫理斯促成了我这种决定。)车4时抵高雄。
二、归途在公共汽车上立看第一排右角落之rose- lips - girl,头发最美,极蕴风情,白衬衫蓝长裤,相望即躲开,又相望,为之心动不止。她在前庄下车。
三、收拾行装,缴物品,准星罩等扣去十余元,最末一次上等兵薪水只领到三十余元。指导员、马区队长试穿我之长袍。与述古谈。与毓刚去二五二,送他少尉阶,请他吃牛肉汤,毓刚请吃木瓜。访善培等,送天培《丁故总干事文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刊》。归又与广诚谈。召雄来,又长谈,召雄劝我在军中勿谈政治。又与队长小谈。在王区队长室中吃瓜子、谈天,他劝我勿多言,以人之程度不能了解我,反正误解也,则殊不值得,他说我第一次讲话即给他印象甚深。
四、还了一批小债务:毓刚二十,Q. P. 二十,宏谋五。
五、北上的夜里3点钟就起来了,吵了一阵。
3月3日 星期四
一、8点出发,行前收到玉华照的我的Naked Picture,此照甚妙。与宏谋毓刚等等友人呼别,在车上得知所谓“思想游移,媚外思想甚重”(这天分发时,大家坐一辆军车,上车前指导员把一牛皮纸口袋交给带队同学,其中是我们思想考核资料,要这位同学转往新单位。在路上,我们很技巧的偷拆了这口袋,在我的资料卡片上,赫然有上面十字评语!指导员跟我折腾半年,最后以此十字为谥,政战人员之可怕,由此可见!1984年1月27日,李敖追记)。其他诸如学识渊博、守正不阿、能力高强、对政党不感兴趣云云似皆为马、林所批也。自五块厝转入第二军团,二十八人中刚华民以总司令关系留下了(顶走了本该留下的江树生!),十八人分到十七师。
二、车向大贝湖开去,空畅之至,施珂说王大姐说我身体好多了:“过去穿长袍,好像不胜负荷,现在穿长袍,好像在里面动来动去,罩不住似的。”车过仁武,抵十七师,十八人再分为三股,尔昭、天昭与我留下,施珂等去嘉义,我们被分至四十九团四二炮连,午饭于连长房中,连长与指导员皆为河北人,谈北平事甚欢洽。抬行李,我与三兵同往,至排长室置放行李,下午晚上一直在与贾排长、萧射击官聊天中度过。吃饭要蹲着吃。今天才看到什么是四二炮,真土。连长似认识毕福,也认识祝嘉祥。五年前是陆军篮球代表。苍蝇极多,臭虫次之。水极缺。
三、晚上认识了黄进甲(弟黄富川在一中),很可爱的一个小孩子,二十五年阴历八月十六号生的。晚上他们外出替我买脸盆牙缸等。
3月4日 星期五
一、晨连长布达式,今天谢戴请假回家取枕头等,我则去买鞋刷肥皂盒等,参观弹子台(营中有二十多弹子台),买尺子。大便。与排长及钟祥谈一上午。
二、午后大睡二小时。起来连长来聊天,后排长来,副连长来,整整聊了一下午的天。听到“‘李’振宁,‘杨’政道,诺贝尔奖‘学’金”之言(言谈中有此等错误,可见彼等程度。1984年10月3日,李敖追记)。
三、晚饭后去洗澡,冷水浴五角,又洗衣服,浴池为豆腐店附设者,极简陋。
四、士兵频为礼,当官的结果也。
五、钟祥,江西瑞金,杀人而后逃出,“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枉为人。”然留下孕妇及小孩未杀。下士。
六、军中牢骚甚多。桃园女人美,传说是在窑中活祭一人之故。
七、军中晚上,几阒无一人。
3月5日 星期六
一、早上跑步真长,简直吃勿消!
二、与河南上士吕魁生谈,又送一上士药膏。
三、午后取印时见一兵因车翻被热水所烫,背上皮脱落,哀号令人不忍闻。
四、给老太太信:
这个地方在仁武附近,凤山北面,天气最热,苍蝇最多,今天早上买了五张苍蝇纸,一抓就是一二百只——只不过是八席大的一个房子,就有这么多的苍蝇!水也极不方便,用老百姓的井水,又远,又不干净。臭虫多,蚊子多,厕所远,吃饭要蹲着,交通极端不便,都是这个地方的缺点,不过这也是个读书的好机会,我懒得动,懒得往外跑,倒也可多读一些书。在这儿礼拜天不放假,每礼拜的星期三才放假,我倒不管这些,反正我懒得出去。半年来的训练,如今暂得小憩。分发后又一切顺利,这不能不说是我的好运气。
五、中午空气甚闷闷,好在我要决心锻炼一种忍耐寂寞的能力,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六、下午大便时忽起一念,何不搜集厕所文学,裒为一集?因参观厕所的门墙,为之失笑,一兵见我,未审何故。
七、晚聚谈,及于星期三去新町事。
八、晚点后,搞了一下给Rosa的英文信稿才睡。
3月6日 星期日
一、早上跑步比昨日更长,两腿为之痛。晨起看山色甚壮阔骋怀。
二、早饭后,即与河南上士聊天二小时,认识湖北汉口的军医官,河南上士甚豪迈,言马祖炮战,“该死卵朝天”,又言军中乐园,“只此没涨,每次十元”。
三、午前去理发,似对预官甚奇讶。在弹子房仔细看昨天发现的那个小女孩子,看她陪人家打弹子那副哀怨忧郁的小样儿,实在可怜,她有点像Rosa,她是那样的清冷而不快乐,离开了过去那“庙堂之高”的生活与阶层,我现在开始去了解、去领悟,甚至去体验这低层与底面的苦相,我愈来愈感到悯然的苦闷。
四、午后未睡,写信稿。
五、下午与二位宝贝副排长打弹子,他们说我居然喜欢上那样小的女人,简直是心理变态,在第二弹子房中打四球,一女孩子马尾甚艳,我们这台子上的那个女人用台语跟他们说我潇洒,他们和她要把马尾甚艳介绍给我,我竟羞而去之。
六、排长说我从外面看来很守旧,他们今天神夸了我一阵,皮肤好啦、风度好啦、漂亮啦、怪啦,令我不胜“感冒之至”。
七、晚上独赴弹子房去看小丫头,立于其旁,她对我好像很好奇。她骂人那种小样儿甚好玩。归来连长来聊天。
3月7日 星期一
一、上午清谈。射击军官谈到:
(一)副连长陈公度叫兵卧下,自己亲自出马:“别人都病了,我自己来做公差吧!”
(二)指导员武佩侠甘愿抽自己的血,结果只抽他100/200CC,此故事甚感人。
(三)“把枕头垫得高高的想,我们想他不贏。”
二、早晨团朝会时,右肩下为臭虫所咬,当时不能动,归来一大包。散会后副官王凤岚说分我到团部连的搜索排为排长,这回大概有车子坐了。
三、午前与天昭及排长打弹子,那个马尾巴脸蛋红红的实在可爱。陪打的小丫头甚年轻不恶,有东洋味儿。
四、午睡,想Rosa,为之心动泪盈。
五、下午又是聊天。
六、晚饭后全室出动,自小门出,沿铁路走到大社,到百货店看大社乡公所建设课长江良成,他是从日治时代就干这差使的。翠屏岩甚美。参观“美娜公共茶室”,四女仰卧,神情木然,浓施脂粉,室内布幔甚多。乡间“竹竿井”(以竹竿打水,似天平)碰到送他药膏的纠察上士(他最爱犯军纪,故以之为纠察,此法甚好),他们笑我学历史的,专门记来记去(因为我要考察民间疾苦,所以随时记下心得。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参观“仁武特约茶室”,即所谓“军中乐园”者,排长所谓的“动物园”。外面弹子房,照片与号码,规则须知,喧哗,空气极劣,红灯,一半裸倚门无表情,一与兵谈,一搂兵,室中花床单,化妆台,乳罩相见,大腿外露。四十分钟(因为营妓连番接客,每次四十分钟,所以无暇穿衣服,每次完毕,出来打水时,只穿乳罩与内裤。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炮术语:“空炸、瞬发、延期、双用”(军中称性交曰打炮;未触即射精者曰“空炸”;早泄者曰“瞬发”;可持久者曰“延期”;至于“双用”何所指,今已忘记。1984年7月4日,李敖附识)。
今晚此一参观经验极为深刻,当详论之。
七、归来与刘瑞甫等在弹子房,我没有打,看了一阵马尾巴那种红晕与怕羞的样儿。与射击军官谈,他说我很欣赏刘瑞甫,我说刘有一种豪迈的军人气概,被抓来当兵的,他永远是那么快快乐乐的。他爱文艺,格尚不低,甚令我奇,劝其勿受台湾“文艺界”所害,又为其出路谋打算,此人素质很好。我说我现在准备少读些书,进入生活、进入社会去看看,读些死书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实在太把大学看得不得了了!
3月8日 星期二
一、每周“课目预定进度表”的一纸具文!
二、快做排长了,复习陆军体操。
三、“寻开心”哲学,“特地消遣”哲学。
四、军人三宝:(一)手摇表、(二)点火机、(三)过河袜。
五、凌晨大概又被臭虫咬醒了。
六、早上去看小丫头,粉毛衣甚美,愈看愈像Rosa。
七、排长:“我真佩服你不睡午睡的精神。”
八、下午作文,指导员来谓我英文好。副连长与我谈,大投机,一坐不肯去。参加三民主义讲习班,“奸黄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汉川”,“尚黑曰党”。
九、晚请刘瑞甫打弹子于小丫头处,小丫头真可爱,今晚得仔细看她,她只挣三百五十元(弹子技术佳者可挣六百元),管吃,每月只一天假,人皆叫她“小妹”,小妹替我打了不少弹球,其撒赖之态甚可人(今天午后看她发脾气很好玩)。
十、夜9时后连长来聊天一个多小时。
3月9日 星期三
一、今天是这儿的第一次的“星期天”,早饭都没吃就溜了出来(把门以绳索缠住,未能从排长嘱——跳窗),搭7点25分高雄客运车直奔凤山,等车及在车上读Kiss Me Again, Stranger,在凤山街上逛书店,忆及与新汉初游之时,而今孤零零举目无一相识矣。步行到步校,见候官班上课,旧教室,不胜感系,访王区队长,惊呼我来,以烟糖茶等相待,另购花生等,与秋原、添斌等教官聚谈甚欢,午饭于老饭厅,与队长马区队长同桌。午访善培、鸿飞等于示范连,在二五二逗留,看他们打弹子及逃避纠察。去第六连看那条小黄狗,还是那样可爱,它咬与舐极令人舒服,我忽想起女人被咬舐乳房的味道,那一定是一种wonderful feelings。召雄请晚饭于凤山四川面店,牛肉面甚佳,召雄甚刻苦而努力,这一点实在很可佩,又要请我看电影,我谢绝,终同其侄等以四分之一Jeep 送我归,约九公里,夜过“梦里桥”。
二、六又三分之二天的副排长生活完蛋了,回来进甲送来派令,明天早上报告,连长晚上请去面授机宜,带兵之道。
(一)待人勿有厚薄。
(二)留意神情有异者。
(三)请假分层负责,以重班长之权。
(四)有过代当,勿下放官腔,自忍可也。勇于负责。有功归之。
(五)带兵比带虎还难。
(六)也不必有意请客,随机为之可也,以根本不能持久热故。
(七)勿自作决定,问班长,重视其意见。
(八)勿罚人,勿当众难堪之。
三、何华铮与刘颖结婚了。
四、今日外出时只有三块五,早饭都没钱吃,善培以五十相借。
3月10日 星期四
一、早上未参加师朝会,理行装,赴“搜索集训队”报到,射击军官及谢戴来送行,射击军官介绍潘步岳等与我相识,说我和他们住了一星期即舍不得我走。布达时介绍我是台大毕业的,多以惊异的眼光看我,间有私语者,步岳召集我“排”上诸员与我相见。都是一、二、三营调来的(情报组的)。
二、伙食及房间床位都比四二炮兵连好。
三、午睡时与老兵林章谈,又与吴细模、林正央谈,这一周来我深刻的感到军队中的许多问题和现象,迥非“老百姓时代”及“上等兵时代”所能了解的。
四、下午师长来点名,胖胖的,很结实,很客气,称我“李排长”,点到快吃晚饭时才完(师长即汪敬煦也,现在是上将安全局局长,当时只是上校师长。1984年10月3日,李敖附识)。与江西老兵王佐谈,他自述其被拉兵,父母皆未得一见。
五、射击军官及谢戴晚来看我,同去大社,萧言湖南人被拉再去拉江西,再拉广东。在大社请他们三位吃冰。看见一女孩子有点像L。先骑车归洗澡,晚持脸盆归,颇索寞,虽然,勇气未失耳,想Rosa甚甚,颇思写一中文信。归听他们言抓兵事,周毅言曾抓一结婚三天者。
六、老兵段建安去士校,热心为其办手续。
七、买一小册,记兵的名字。
3月11日 星期五
一、一夜睡得甚好,似无“小动物”咬洒家。凌晨一梦清晰异常:在述古处一妓女诱我,她裸上身仰卧,似为L,我先以两手摸其腰,又在其俯卧时摸右乳,她把右脚放我左腿上,我摸其大腿,小腹稍大,以烛与我,照其阴部,毛似剪短,我终未性交而醒。
二、上午干部会议,以我们兼教官职,每一科出,大家互让不肯为,我居然选了“地雷及诡雷”八小时,中校科长山东人,问哪位是预备军官,我与他攀谈了一阵老乡。
三、“周毅”与我睡在一起!(邻床周毅是老上士,与周弘的大妹同名。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
四、给周弘四页信。
五、晚饭前检查内务,马马虎虎,与四位江西老兵谈。
六、晚去洗澡,射击军官说我这种人到任何地方都不会寂寞的。洗澡前与三个小狗玩。狗真是可爱的动物,它对你永远是那么友善。
七、与尔昭打了一刻钟弹子,萧说我真的喜欢马尾巴,我都看呆了。
八、今天正是阴历十四,是毓刚的生日,还没想出送他什么礼物好。他实在是个可敬的小学者,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孩子,他的修养好、素质好,是一个最难得的小科学家,今天他过生日,又是月圆的时候,在月下想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但是我今天不该难受,今天是他生日,我要高高兴兴的写首歪诗去祝贺他。
3月12日 星期六
一、小猴情人潘毓刚寿诗:
客家多美人①,
“未知数”不少②,
但是科学家,
那就很难找,
沧海觅一粟;
丛山寻一岛,
若非机缘到,
哪有这样巧!
我去第九队,
整天胡乱搞,
好动又好说;
大叫又大吵,
晚上看月华,
白天被日烤,
秋风谈心事,
冬眠不觉晓③。
认识潘毓刚,
高兴不得了,
好像同性恋④,
恨晚不恨早⑤。
今天他生日,
祝他永不老,
抿嘴常常笑⑥,
一点不烦恼。
梦来脱衣睡⑦,
汗来洗一澡⑧,
胡子经常刮⑨,
肚子要吃饱⑩。
及时谈恋爱,
拈花又惹草,
切忌“酸与咸”(11),
也忌胆子小,
少写“爱情信”(12),
快往美国跑,
冲进实验室,
与“明尼苏达”一同化合(13)出来一个像潘璞儒那样会打“高尔夫球”的好宝宝(14)!
李排长敖 敬撰 1960年3月12日
①一写这句我就想起那可爱的“小玄”。
②“未知数”中当然以你妹妹最漂亮。
③不是“春眠不觉晓”。
④褚人获在《坚瓠集》中说同性恋之风在“闽广两越尤甚”,可见这是你们广东人的本行。我这里讲同性恋,只是戏辞。因为我们之间的“性逆转”(sexual inversion)现象简直“看没有到”,你和小猴子才是真正的同性恋呢!
⑤古人相见恨晚,我也奇怪为什么在台大时不认识你。
⑥我最喜欢看你抿着嘴笑。
⑦要想做好梦,一定脱了衣服睡觉才行(像玛丽莲·梦露那样脱得一丝不挂当然效果更佳),不过在战区,你和衣而卧也许更伟大些。
⑧是不是真的一月洗一次澡了?这回你可找到充足的理由和充分的借口来支持你的Anti-bath论了!
⑨刮胡膏用完了么?
⑩吃饭时可别再像在步校时那样斯文了!要吃得胖胖的,凯旋归来给我看。
(11)恋爱要像陈教官那样整天sweet heart(该念swi:d ha;dou),酸味、咸味皆非所宜。
(12)我想起サリ这个绝妙的词汇。
(13)借用“化合”这个化学名词,有一点pun的意味,随你怎么想都行!
(14)小璞儒打他的“高尔夫球”,是我生平所见到的最美的图画之一。
二、给新汉六页信杀青,另给华俊、英善、庄因、耀祖各一片。
三、三用蚊帐,可挡(一)苍蝇(日),(二)蚊子(夜),(三)臭气(日夜,心理上)。
四、现在每天早起不洗脸,中午才刷牙。
五、午后一口气写成给毓刚的十三页长信,及写给清茂一页。
六、夜与华排长及王霖去马尾台上打撞球,他们真能逗,我也和之,左右细看之,她真美,前面刘海,后面马尾,上有发夹,有古典美,眉毛、眼睛、小鼻子都奇佳,我指出其右眉旁及左眼下之美人痣,她的笑极美,黄玉华,十七岁,金门人(?),民国三十二年生,后陪我一人打了一阵。身材不好,牙不好。脸蛋天然红晕最美。偷看我照片,给她看又打开。又去看小丫头,她甚烦,心情不佳。今晚花九元。
七、夜闻周毅言其1946年6月19的强奸事,“奸姑娘易,嫂子难。”姑娘乳不耐疼。
3月13日 星期日
一、午饭后进甲来,找我填三表,后又写自传三份,烦死了,末段是:
予性外向,好谑而不恭,奇思遐想,辄快语以告人,好衣长衫,不分寒暑,乐之不疲,人以“台大四怪”之魁目之,予亦忻然无忤。昔治禅学,喜得一偈,立为座右,适为予之人生观: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
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
挂帆沧海,风波茫茫,吾以是自传,以是解嘲。
二、今天装备检查,兵忙官休息,官味真不同也!
三、两三天来早上自动跑步,今天恢复伏地挺身。
四、晚与华士恒去弹子房,本拟打二十分钟,结果一扯又是一小时,花了七元。马尾真美,很动心,我们不打弹子,睨之久之,她后来很冷淡,我今晚决定开始戒弹子及戒烟(除WC一支外)。说话算话,我要多节俭、多读书。
五、教排附英文。
3月14日 星期一
一、我的墓碑:“李敖死在这儿。”(——或“李敖横尸于此。”、“李敖横尸在这儿!”1960年4月9日,敖记。)
二、一个失眠,一个睡不着。
三、早上开训典礼,师长说话颇清晰而稳重,不慌不忙,每个人都能听得很清楚。礼前四二连长说要帮我找助教。
四、上午替副连长捉刀考试。萧镜昌及谢镜清来。
五、几乎现在不读中文书了,只在入厕及走路时读之,成绩亦不恶,“药石之言”如是读毕,下午去四二炮连,路上读书,不觉已至所之。走路读书之法甚好,当于每次入厕行之,其他走路时亦求尽量施行。尔昭盛赞我自传。
六、万事当以用功第一。
七、下午洗澡,洗澡也要跟毓刚学,尽量少洗。清洁有时在这种环境里也是一个“坏”习惯,并且误时殊多,很碍用功。在这种环境里洗澡太多是一种“奢侈”,甚至是一种“浪费”。
八、我对用功感到很大的兴趣与热忱,这是一个好现象,念英文,目前对我说来是最迫切的事,最重要最使我心安的事,我此后要多给男女朋友写一些英文信,甚至在信中抄一段书也是好的,总之,每日尽量与英文多多接触。
九、萧镜昌实在是一个虚怀纯挚的人。我觉得他目前仍犯一般人的“心浮病”,不能静心看书。
十、现代主义(Modernism),刻意追求别于传统的一切。以画家Gauguin为例,彼逃出巴黎,于大溪地小岛中度其蛮荒生活,以求表现为画材。
十一、晚始不外出,一人读书甚愉快,读Kiss Me Again, Stranger毕。
十二、夜与步岳谈文艺路线,校正其作文。睡卧床上与其谈很投机,他深是吾言。
3月15日 星期二
一、梦到黄梅莉,好像在述古处打桥牌,她好像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了,我在梦里说:“我要专心追Rosa了!”
二、早上在去厕所途中读完《初恋》。
三、借来一大堆有关地雷的书。
四、步岳为我借来一个凳子。
五、讲演时提及在座之人名或有关此人之一切,此种方法,甚为必要。
六、我发现我的英文狂热从来没有这样热!真是好现象。
七、午前基本教练,巡行一番,一言未发,想到当年被人巡行的味道,真是妈妈的。
八、给彦增及小摩各一片。妈一信。
九、晚开会,为卫兵请命,建议少站一个。会中写信给郝伟、又亮、新祖(各一片)。
十、在军便服肩上钉阶级,几乎出了洋相。
十一、华士恒言马祖乐园,8时开始,4时黄牛即去买票。
3月16日 星期三
一、早晨师朝会后集体去参观四二炮连,第三排之上士韩乾忠被枪决,去时人已死,众大骂:“人死了还看个鸟!”头两节基本教练后又跑去看,已下坑,距我宿处不过一百米。香火鞭炮正起,只看到两只球鞋,此人去年6月4日因打百分输香烟,上士大胖子总是好牌,被激,以枪击上士,因救治不得法,血流入而死,俯放之反倒不致死。今早仍言:“我不过吓唬吓唬他,想不到枪就响了!”浙江人。甚矣,冲动之可畏也!中国人婚用鞭炮犹可说也,丧用鞭炮,此何说乎?(放鞭炮当是避邪作用。1984年10月4日,李敖附识。)丧礼改革,此为一事。军中枪决及自杀三百埋葬费,火葬皆不够,亦无棺,此人一破席而已。病死者六百元,战死者反倒什么也没有。写到这里,忽使我想起Y之死,大概也是这样被埋了。With rue my heart is laden。我不愿再想了!
二、上午两小时基本教练,背Douglas MacArthur之“As Young As Your Faith”,深觉他们皆不能利用及珍惜时间,都在混日子。他们出操时我读小黑皮本,忽想起比萨斜塔,在社会成名成势,非“偏奇哲学”不为功。
三、王霖昨天走了,真有点想他呢,此君甚性格,那天他伏在床上恭楷写了一天情书,真是傻子——傻屌。
四、盱衡当前的时局。
五、韩国选举,张勉已退出,为了对不合法的抗议(舞弊),李承晚以八十四高龄亲投自己一票(没人跟他竞选)。
六、“中山奖学金”终于出来了,每年十名,三十五岁以下,大专毕业,党龄二年以上,皆可参加。
七、我年纪愈大愈发现对任何遭遇之来都勿强求或有意变换它,任何职务都是祸福相依利弊互见的,即使是那最糟糕的、最头疼的,也起码会给你一个磨炼的机会与考验。
八、午大便后决定彻底戒烟,自明天开始,于大便时也不抽。
九、午小睡六册旧日记,每见一则(好像旅馆那房号箱一样),那件往事就在我心中亮了一下,拈之即来,历历不忘,我明显的看出这十九个月来我成长的痕迹与脚印,我发现毕业以后我有了不少转变,在步校中那些油诗和长信是我最精彩的一种成绩的表现,我本来是以闷闷的心绪去翻开日记的,看过后带给我不少信心与cheer,现在——在服役以来,我又给自己一个新的“进程”——保持高度的平静,集中时间和脑力,努力用一年的功,把英文彻底搞好,其他一切情绪问题、人事问题、生活问题(如清洁),统统尽量予以简化和敷衍,或者予以英文化,我要知道我的运气并不算是好的,我不像那些用功的人,同时又有好运气贪到那么多空闲,几年来,我一直未曾有一段长时间(有恒的、持续不断的)专一性的用功,为了弥补往年的遗憾与缺陷,我希望我能在这一年中有一点像样的用功的成绩拿出来,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要把计划订得太大太广泛,因此我只给自己立下这么一个小里程碑:一年之中尽量摆脱杂务、摆脱中文书——这是一个何等大的决心和决定!我自信我是可以做得到的,集中所有的时间和脑力,用在达成一个里程碑的工作上,我相信我可以做得像我预期的那样好,多年的经验已使我了解如何去摆脱俗务,如何去利用零碎的时间,并且对我自己有了一种从来所未有的自信——对我意志力的自信,多年的经验,已使我走向成熟,如今在某些方面已经是结果的时候!例如我已学得不轻易乱订计划、不轻易乱掷时间,我会为虚掷时间而难过,我也学得不轻易给情绪做无谓的骚扰,并且我实在已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脆弱的男人了,我已变得很稳健,变得经得起痛苦的现实的任何种类的冲击,而在我内心深处,我却是坚定不摇的,咬着牙齿的,我决心由我自己的意志把我“打”成一把锋利的斧头,而不再是一片锋利的刀片!(1960年3月16日午后3时,伏在朱排附的内务箱上记的。)
〔附记〕这三十行的日记是我这几年来所结晶的一篇重要的文献,它凝固了我的过去的生活方式,而又指示给我一条要走三百六十五天的长路,我要多读它几遍。
十、留美学生三千六百人。
十一、又把A Farewell To Arms“仔细略读”一遍。
十二、略读 Poems From China 毕。
十三、我要求我每天都交得出大量的读书成绩。
3月17日 星期四
一、晨起跑步最远,渐渐习惯,并不觉得怎样了。
二、基本教练上午两小时,与丁忠谈,与步岳谈“青年无为”之意。
三、午饭后即开始写作直到晚饭,朱廷恒排附佩服我不午睡,他们多佩服我之用功。
四、晚饭后正拟用功,镜昌及镜清来谈,误了二小时,得了一些谈资,都笔记下来了。
五、三天没洗澡了!我真被小潘传染上了!其实一连三天还不是如此这般的过来了!省下至少六个小时和一元五角。我忽想起洗澡有其舒服,但也有其麻烦的一面。
六、晚召雄再来电话。
七、周排附背乐园小姐号数(佳者)。
八、周排附说打压妓女小腹,她暗装之套帽即出。
九、凤山军中乐园比仁武味还重。
十、晚点前读Berton Braley之Loyalty(忠义),喜而译之,中经晚点,自9时起,至0时55分完成底稿,兴致涌起,竟不肯按时就寝。
3月18日 星期五
一、又是朝会,副师长之啰嗦是早闻其名了,今日亲受之。
二、用了足足一上午的功。
三、在W. C. ,闻周毅言其过去杀人如麻,刀砍一漂亮的十七岁的女汉奸。亲手枪决多人,以屠狗为乐。他乳上有伤,给我看,乃肉搏所遗也。他说:“当兵的不狠怎么行?”跟他一比,我觉得我在这方面的经历与阅历太少了!我想到在《中国抗战画史》图片中的日兵暴行,多少人都可以做得出来,至少睡在我邻床的这位老兵就可以泰然行之。昨晚闻华排长言一兵一连枪决四俘虏,被官长喝止,如此好杀,真令人不解者也!
四、午后去洗澡。收到英善及毓田各一片。
五、晚饭后与宁波蔡富康谈,他二十九年开始当兵,今二十年矣,未曾受过伤,这些老兵真可怜。
六、华排长言他的班长江苏吴德松大胆负责,天不怕地不怕,为跳雷伤十六处,医官为剪肉取破片,动都不动、哼都不哼,其忍耐之程度,关云长不能及也,性强,不肯卧,不肯上担架,伤未好即自医院逃出,别人送他的一千四百元的礼,他全买了东西送还人家了!此真铁汉也。
七、周排附又乐园归来,自言其每月薪水皆花在女人身上,别人打炮一次十元,他则需十六—十八元,盖预先吃药并涂药也,其年轻时多一夜性交六七次。
八、我觉得没有读书的能力及习惯的人真是可怜的人!
3月19日 星期六
一、午读旧日记正有味,尔昭送来新汉来书:
敖鉴:
来信收到了,然距贵官南下赴任已逾十数日矣,此十数日中,等得人好不心焦。得悉已官拜少尉排长兼区队长又兼兵工科教官,既可“区队”他人,又得同僚称赞,诚属可喜可贺之事,然地雷诡雷之为物,非易与者,宜谨慎保重,君聪明人,当解吾意。
读罢君信,不觉凄然。尤其所述重访步校一段,我心有戚戚焉。他日暇时,我或有机会重临故地,当会有同样的感觉,常以为人生至痛之事,莫过于“凭吊”及“风流云散,人事凋零”之感。然“人生无百年不散之筵席”,你我又能如何?我自北返后,虽已有为时数小时及一二日不等之假期数次,但所活动范围仅大直及家中所连直线及两侧之狭长地区而已。有意去台大“凭吊”一番,似又不愿前往,更不愿孤身前往。即或前往,徒增无谓之感慨而已,则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有纠葛之人,一人未见,亦无处获知彼等消息,更无心获得。生活尚佳,唯心情不佳,有时间读书,但不知从何读起。
4月以后之事,今日谈之似乎过早,然我对分发之事,已不关怀,或受你之影响,或三个星期的台北生活,已使我惧怕,看样子我将又重蹈过去的覆辙,若干方面好一些,若干方面可能更坏一些,大致说来,与大学时代没有什么两样,在求学方面,充满了矛盾和茫然,在感情方面尽量抑制,情 绪和生活是恶性的循环,时有起色,时无起色,为之奈何。
君如有暇,尚以多读书为宜,以君之环境,做大工作恐不方便,最好是读英文。但应抛弃以往“精读”的方法,不妨购些较易之小说(不要“名著”,读之会令人倒胃口,美国现代作品最好)及一本小字典,随时阅,懒得翻生字就不翻,非不得已亦不查字典,免得倒胃口。如此半载,则阅读能力可大大提高。生活宜严谨,多交朋友,但少涉足游乐之场,君参观“人肉市场”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台北故旧,是否能相信贵官心中的“祸根”?
自那晚后即未见马戈,13日晚便道往访,不愠楼角,阒无人迹,遂留字而去。明后日将携来信前往。
明日先寄四十元给你,本拟多寄,奈何近日手头亦不方便。以后有钱时再说,君如短用,宜速来信,我虽非富有,但台北故旧绝不可能使君忍寒受冻也。唯金钱之为用,可多可少,故君仍宜谨慎,可用则用,不可用则少用。免受此铜臭之物所制也。唯我仍以“极诚恳”的心情,准备借钱给你,有需要时,应速来信。
未尝“通心粉”之味久矣,恐今后甚少此种机会。
你我相识五年,此为首次真正“分道扬镳”,亦为你我“分道扬镳”之开始,所望于君者,唯保重耳。
久疏于书信,竟无法写得通顺完整,令人叹息。星期日返家后,或再写信给你,以尽吾意。
即候
大安
玫园 顿首 2月15日
二、取钱时又接到马戈的限时信:
李敖:
方才见到新汉才知道了你的地址,可惜你的信他没带在手边,所以只听他简略地讲了些,知道你很忙,当然我更不能冀望你常写信来了。
他忙着回学校,四十元钱托我寄去,过几天我也可以寄几个给你,希望你不要写信来拒绝或者推辞。
前次离北,没到车站送你,你也许不太高兴吧?还请多多海涵。
老朋友不一定总是很投机、很莫逆,朋友相交如果只求之于批评和讨论,而没有体谅人之胸襟,和了解人的识力,那友情——人间最可贵的——也将和爱情一般地短暂和幻变了,在这方面我很差,我承认,你就强得多,可是你仍然是太ego的,譬如你总要和环境做不必要的抗拒,总要去批评和否定别人,我希望你能切实地工作,自然,这希望又是我对自己希望的反照和投射,我该顾到你目前的心情和处境,所以在这里,我不想多提这些。
在景家,我们谈到我们的将来,也谈到你,我是认为你如果肯搞历史,是一把“好”手的,我常常想,如果你肯作几部好的传记,在材料的处理上就是史学,而写作上又是文学的创作,将材料放在背后,能抓住一个人物的神韵和精神,以及时代的特征和变动。有时我想既然我们——尤其你——对政治很有兴趣,那么为什么不在政治学上好生下番功夫,以后拿出成套的“治国平天下”的方术来,国家需要我们,可以出来做点事,不得志也可以做个学者,这才是“学而优则仕”。
又扯远了,谈谈我的近况吧。
总而言之,我要工作,我也工作了一些,可是我无法对自己满意,也许我永远无法对自己满意,也许只有满意的爱情能“暂时地”让我安顿下来,过几天消停的——我和老景都同意你也是的,可是我相信我自己的话:“生命需要不断地创造,生活需要不懈地调适。”今天没有创造,明天要有;今天不成功,看明天的;今天的生活不够积极与乐观,明天要够。我要努力把握今天,可是我却永远展望着明天,我知道爱情可以使我消停,可是也会将我范囿,孤独沉闷的生活,使我不得安宁,但是动乱中方见力量,一个死板平静的湖面,只能驾着扁舟,在上面做梦和吟诗的。
我们的差异并不大,可是紧偎在一道的刺猬——很强的一对——总难免会相斥的,可是如果我们只偎在一起取暖,挺起胸来去寻找燃料、寻找猎物,一起为一个更美好的“人生”而奋斗的话,我们共同的优点是能放出异彩的,我们不能在一起工作,但是能够分开活着,也许更能使我们的精神接近呢!
有啥需要,请来信。营中得暇,也望能抓住来写作阅读或思索。简
此祝
快哉
马戈 于静望楼角 1960年3月16日
三、上午督射击预习一小时后溜回,下午又检查枪,打马虎眼耳!
四、夜分送领带夹给他们,他们不知道怎么用法。
五、张福水与我夜谈甚久,甚同情之,养老院须六十岁,每月只三十元,还有荣誉之家,退役则非残伤不可,记过不怕,反正有下山路走。退役金只四百,够个“卵子”用,只知道每月拿七百,丧葬在内也不够呀!
3月20日 星期日
一、晨接彦增一片,他在屏东九月,计收我明信片十二张,信四封,留条一张。
二、他们围观我裸体照片,笑我坦率,多笑不可仰。
三、与步岳参观厕所文学,笑死了,决定写为一集。
四、湖南一处女,被日本兵六人轮奸,小腹胀起,每次起来走几步动一动,多少人也没关系,其然,岂不其然乎?
五、早上搭车直赴高雄,车中二战士频致意,车又经过“凯旋门”。过大贝湖,沿湖而行,湖色甚壮,颇思有暇独游一次,抵高后赴台银访老孔,又去沈家,皆未见到英善及其他任何一熟人,乃转赴书店参观,独行颇索寞,此种心情为历来所未有,很想买点英文书,可是腰包钱不足,未敢妄动,去光复看“北西北”(Noth Northwest)。伊娃玛莉仙好像梦里的人儿,这电影看得我昏沉沉的,出来在真川味吃酱爆肉及豆腐汤等,花了十五元,胃口并不太佳,情绪是一派枯寂。碰到延辉,很高兴的谈了一阵,打电话给繁曦前,那女孩子真美。
六、3点抵凤山,一直与陈先生谈,又谈及往事,在陈家晚饭,耽误了车次,害得我坐三轮到凤山火车站,坐上火车,在车中读借来之Meminiscences of D. H. Lawrcnce, Life of Thomas Hardy,并大便,车至楠梓,不识归路,幸而碰到一预备师之老兵伴归。今日花去近四十元,甚疲倦,大概我又要进一步的“戒去高雄”了,我要更多的努力和更多的节俭。
3月21日 星期一
一、“搞”字者,“高手”之谓也。
二、早上居然下了几滴鸟雨,基本教练竟得半途而废。
三、午后教萧镜昌音标,洗两重澡,离开步校后从来没再洗过两重澡。到处可闻国大开票声及爆竹声。
四、庄因来一片,似对我有微词:
也不知是你的公务忙,抑或你自己使然的忙,不过,无论若何,这似乎都合乎你的要求了,你来台北一次,觉得这里的朋友都不够积极、都不够忙,希望你这一年,倒能忙出点头绪来,我不希望你仍似以往的徒然订了许多堂皇的计划,果如此,你纵少来信,老友自不会见怪的……翁松燃来了一封信,潦潦草草几字,也是“忙”,托我像你托我一样的向朋友致意。
我决定用英文信来解除老朋友们怪我的冷落,在另一方面,我仍要尽量的努力——不为交游所累,当然也不累别人,这点anti——温情,大概是受了老马“标语”的暗示吧?
五、花一元五角放裤腿,真便宜。
六、夜晚会,我仍在室中工作。福水来谈“闹营”及“逼出来的胆量”,又谈鬼,与他委蛇了一阵,幸未大影响我之用功。
3月22日 星期二
一、凌晨有一段漫长的失眠。
二、伙夫一偷就是十二个好大热馒头!
三、托天之福,今早的朝会因雨流产了。
四、午前写成给马戈的信。
五、下午排教练,我简直讨厌死这些无聊的鬼东西——基本教练,幸而步岳第一节代我出马,第二节拉出周班长来代我捉刀,我显得很无能,可是实在不想在这上面表现能干,我实在无法要求别人做我最讨厌做的事!我又不能老下脸来去煞有介事地苛求别人!(此节指在操场上指挥老兵出操也,我甚厌之。1984年11月10日,李敖追记。)
六、晚与张福水及周毅先去参观军中乐园,二十八号酷似光锦之妹,身材尚好,面露烦躁之色,三军人挑抚之,毅言:“好像圆锹,人可休息,工作器具不能休息。”丁忠大惊奇:“你也到这儿来?”一男专司时间登记栏,为一黑板,有电钮三十多,又有许多兵围与一轻佻者玩笑,打她屁股,她亦骂以詈辞。又访“私窑子”,寻得二处,一处茅屋,有二少校及一上尉旁看其友在搞;一处在猪栏边,老鸨伴之,周毅到处乱摸。栏上×号为妓女请假,“例假”也。归来请他们吃甘蔗与瓜子。
3月23日 星期三
一、昨晚睡眠甚佳,抑劳累之故也耶?
二、早上他妈妈的又是排教练,部队带开,周排附又帮不上忙,只好亲自出马,走一走转一转即休息谈天,半月来一直行不言多看态度,今日与他们谈颇有中而融洽,谈及军中乐园等。方向变换时,排纵队行进,我居然喊出左转弯走——又出了一次洋相。
三、带兵法:
(一)烟茶消其气,而不谈此事,轻淡过去。
(二)视情形亲自慑服之。
(三)你管他出了事我负责;你不管他出了事你负责。
(四)尽量在排内解决一切纠纷,一往连上报,就差劲了。
四、给新汉英文信,在午前疲倦中写成。
五、给彦增及英善各一片。
六、午洗澡接华俊一片,以一片报之。
七、又亮来信:
集训滋味如何?想必不甚好受,不知道你一旦握得实权,作威作福否?
你的小玄见到一次,不言,不笑,不点头,犹若陌路。
张尚德出家无期,入枷(家)有望。
据说你是在金门预备队中,不知确否。
祝狗运亨通。
八、晚与步岳到竹林散步,风景甚佳,谈马祖闹鬼事,归来看旧日记,大谈中西文明,甚畅。他们甚赞我。步岳说我最幽默。今晚浪费得最可惜,我要多注意收获的一方面,不要随随便便支出时间。这是今晚的大教训,浪费时间是最令我后悔的事!
九、参观营房附近一新盖的私娼,内有五间,皆榻榻米,极简陋,小茅屋耳。
3月24日 星期四
一、愈想愈后悔,想不到我现在竟把时间看得这么重!这是一个好教训,以后再也不要发生这种事。
二、早上全队浩浩荡荡直奔观音山翠屏岩,经大社,走了四十三分钟,监督他们打靶,First Lieutenant又啰嗦,殊可恶。理都懒得理他。应兵之请,打了三发,都是面包,真丢尽了人。午饭后去大觉寺,参观榕树,甚壮硕,此寺计花一百七十万元,今仅成上端,日后正殿要拆掉,到处是诱人捐献的箱子与标语,抽签是“内湖式”的五角丟入,灵签出焉。阿兵哥似信此,几乎人人皆为之,又不解签文,我一一为解之,一兵焚香礼拜诸佛,状至虔笃,我身无一文,步岳请我抽一签,为了好玩,许之。签中有“在夏天宜其南方”语,甚妙:
绿柳苍苍正当时
任君此去作乾坤
花果结实无残谢
福禄自有庆家门
庙中一印刷物,上有一诗:“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如得了解之。”下午又受兵邀,与周排附比赛立姿八发慢放,得二十七分,输了,丁忠说我成绩不坏,与排中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整日为日炙,脖背皆红。翠屏岩似国画中境,思画之。归途紫衣私娼招手。
三、天昭午来,留字说已为我筹好返中旅资,并送来清茂尔琳等信,其情甚可念。浑身臭汗,归来得读毓刚及清茂信,非常愉快,以毓刚之环境,读书机会似比我更少了。附毓刚及清茂来信于下:
敖兄:
我已于6日晨安抵(没有寿终半途)金门,一路风平浪静,没有一个人晕船,因此,自然无法看到同船“剑客”吐“剑光”。下船后我们立即分别由服务单位接去,萧茂盛与我同在一团,不过他是当行政官,而我当的是排长。到职一周余,一切都能胜任愉快。我固然属内向性格的人,同时杨尔琳一再说我“粗劲不足,太老实”,但带起兵来,我也有我的一套,而我这“一套”经一周余的考验,证明还很不错。所以做起事来感到很顺利。刚抵金门的那天,原预期有敌人的“礼炮”相迎,结果从早到晚没听到一声炮响,所以我对金门最初的印象是平静悠闲,在这里既可听到鸡啼雀噪,亦可听到犬吠鸭鸣,可惜极目所望,尽是黄土荒山,点缀着一丛丛像“小猴”一样发育不良的小矮树。难得看到老百姓,更难得看到红绿目标——比步校还要难得看到,假如你来这里,也许会感到有难熬的寂寞。电影院据说最近才有几家(大概两家),但演的都是国产老片子。我还未曾去欣赏。我住的是孤立碉堡,据说从前(第六期)有位预备军官胆小得不敢住,硬要他排里多派一个卫兵站在碉堡门口,而我的胆子还不算小,我还经常半夜里一个人起来,连传令兵都不带,便去查哨。初来对错综的交通沟和杂乱的碉堡有如迷魂阵,常常跑了许多冤枉路才找到自己的“老巢”,现在已摸得相当熟了。白天我多半去监工,晚上到各碉堡去与士兵聊天,了解部下性格和家庭状况,8点钟以后我大都系在克难桌上,点一盏像豆般大的油灯在自修,生活很单纯,但偶尔也会感到寂寞,尤其在深夜,对着被寒冷的西北风刮得摇晃不定的孤灯,景象有点凄凉。在这里发信与收信都不太方便,因为离金门城太远,走路要走半小时多才走到。前天我到金门城去观光了一次,只是一条小街,满街是人,而且多数系军人。我住的地方近海,与大陆只有一水之隔,用望远镜看大陆,看得很清楚,没有事的时候我就以望远镜做消遣。有一天早晨,有很淡的一层雾,太阳刚出来,由于光线经雾折射的关系,看起来好像大陆与金门贴在一起,由此你可想象到金门与大陆相距得多么近。炮声已听到不少,每次听到炮声我都跑来看,但都看不到,据说都打到小金门那边去了,在这里平静中仍有紧张的伏机,随时要提防水鬼和匪谍。这里的炮弹声比步校示范演习的好听得多,一声响后,接着是炮弹头在空中飞行的呼嘯声,抑扬顿挫,有拍有节,只要随时提高警觉,同时不会太倒霉,炮弹绝不会在你头顶开花的。所以不论单日、双日,我照样到处乱跑。不多写了,有暇盼常来信。此问
近好
毓刚 3月16日中午
最讨厌的敖:
昨天星期日,我到女友家去拿回你的信。一触到信封,好厚的一封信,但打开来之后,我失望了。原来十四分之十三竟是别人的信。当然“最亲爱”与“最不亲爱”之间,应该有那么个距离,但十三比一,未免令人伤心。“拜读”了你给毓刚的长信,肉麻兮兮的,字里行间,充满一股怪味,不晓得你俩到底有啥暧昧关系,令我怀疑。你的信,这里好多人都看过了,小猴自不例外。自从离开步校,来到北投,小猴跟我几乎形影不离,我跟他同区队、同班又同桌,你一定会替毓刚伤心,为他的小情人现在投到我怀抱里了。当然你会吃醋,也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受过六个月军训,你该懂得“忍耐”与“牺牲”的道理。而且要我“特别注意”,否则那“简直是开玩笑了”。
你托维信转达的话早就知道了。但我只能充耳不闻。你也不自己想想,你有啥资格向人要原子笔,这小惠我是施不得的,毓刚上前线,你安居后方,还敢做如此非分之想。你要是也上金门,我一定送你一支,绝不食言。
从你的信里,知道你官运亨通,正在自鸣得意,不可一世,但我告诉你,可不要“乐极生悲”,一旦出了事情,“又要发生麻烦”,“弄得大家都不愉快”。总之,“我的话分量是很重的”,以后要“特别注意”!
到干校来,已经两个多星期了。一切尚好。这里虽然也要整理内务,要上自习,“号音一落,就要定位”,但比步校轻松多了。星期六下午到星期天晚上,可以出去泡泡Miss,倒也乐在其中,时常乐而忘返,不过这里“禁足”按钟点零售,没有整日批发的,所以迟到几分钟,也没多大关系。你现在是不兴这一套了。当了官儿,高高在上,目中无人,在那些士兵面前发发威风,但希望你不要过火才好。
本想给你写封长信,但急于把毓刚的信转给你,只好把那封十三张以上的长信留待以后再写了。北投阴雨。南部天气也许很好吧?再谈。
祝好
清茂 3月21日
又得尔琳一片:
清茂兄转来的信看到了,为了表示咱们感情还很好,特写这张明信片给你。
我现在的生活比不上步校好了,原因是施珂、小刚、野和尚及你都不在了,每天少了“哈哈”大笑的机会,剩下的一个小猴也被郑清茂视为“禁脔”,难得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颇为寂寞。
四、我的耳朵豁出去了!又穷响得厉害,今日打靶,想当然耳。
五、曹梓华永远是笑嘻嘻的,他是一个无知的乐天的范例。
六、福水言带兵官就要冷严,凭公办事,话出必行,说话算话,如是兵可少犯过、少吃亏,亦不会因玩笑而相狎。
七、只有“爱国奖券”一条路——福水说。
八、下午在日头下幻想与Rosa郊游,晚又想她,我远离这种可爱的女孩子太久了,对她除了默默的怀念以外,再也别无他事了。
3月25日 星期五
一、再去观音山,看农家女种花生,全身包装得紧紧的,盖惧日炙也。小牛伴耕,跑来跑去甚可爱;唯惧生人,不可即。
二、打靶,寓比赛性质也
300 卧慢 5443300 —8
坐快 33000000 —9
跑慢 44400000 —8
三、村童抢剩菜,预订者未得到,状殊可怜。
四、First Lieutenant又啰唆一二次,我以无言报之耳,反正我是不生气,我总是笑脸对他,心平气和的幽他一默,教他消化不良,我才不在这些小事上动肝火呢!
五、望远镜中的“纳骨堂”。
六、生平未尝见山如观音山之似国画中者,于枪声中写生,人多赞之。
七、林章遗碗,乃于归途向华排长假十元,以六元购一好碗赠之,林章甚感激,此予细心体贴之一例也。
八、接七小姐限时信,请假得准。
九、弘来信:
这里生活,仍如昔日,平板呆滞,全无改变,而且老友去掉一大半,往日的那种笑声,几乎已不可再得。
十、夜洗澡前,步岳以二元相借,知我无钱也,其细心甚可感。夜找天昭不在,路费无着,步岳代为转借五十元,其情尤可念。
十一、再接小潘一片:
来此二周,一切均已习惯,只是对没有门没有屋顶的厕所还未习惯,再过些时候,大概也可习惯的。
3月26日 星期六
一、晨去观音山,途中理发馆那漂亮的小太妹“调戏”起步岳来了!在观音山甫放枪即雨来,冒雨而放,继而大雨又来,乃群奔庙去,因衣湿,风雨来甚寒冷,在庙中小读报纸,提早归来。
二、收到弘寄来之讲义。
三、乘10:47车自楠梓返中,至台南有座位,车中带返中文书《性心理学》《卅年存稿》等,因稍读之。一儿童上车,其父甚穷,自窗外递五元与之,颇多叮咛,车开招手,此一新“背影”也。卖东西小童甚可怜,在慢车中可大量看到穷苦大众。
四、5时后抵家,得见施珂4日之片。
五、女中辗转传来郭大傅在一中所举“怪癖”之例,以我着长袍为例。
六、夜善培及梁方印(台大森林系,河北宁河)来,谈后他们即去跳舞,我则读书。晏睡。
3月27日 星期日
一、彦增上午来,与李梁四人同逛街,后午饭于我家,午饭后彦增请看电影于丰中,《地心历险记》(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詹姆士梅逊及白潘等演,极荒诞之能事。
二、晚玉衡来,同访张世民,美惠为削木瓜。8时后与玉衡去一福堂会善培,方印及连子学(农院森三,河南),喝红茶,甚喜半圆沙发及其后之木板弧形墙,归来又晏睡。
3月28日 星期一
一、上午在一中图书馆看书借书,并诊耳疾于何大夫,又理发,与理发者言此地数年前为稻田、为煤铺。
二、李先生识一政工,以车票为赠。图书馆工友老兵老王六十七矣,每月一百五十元。
三、今晨梦到陈琪,这是第一次梦到她,似我正与一女孩子言,陈琪叫我过去与我谈,其父似在,陈后以脸就我,我亲昵之,后似搂在一起而make love,似未去衣。此梦甚奇,又做于台中,可怪也。
四、下午去省党部宿舍就医前,以二元购得Pearl S. Buck之Imperial Woman于卖破物篮中,此人欲以送我,我不肯,下里巴人中亦有极慷慨者也。途经运动场,见许多女学生紫衣裤、白鞋准备明日之中上运动会,甚有青春之美。省党部宿舍奇佳,附近多美妙之建筑,一绿楼极美,传为马俊超者,高惜冰寓亦在此,可叹可叹!何医生甚热心为我诊治,耳鸣因有鼻窦炎不能打气,治鼻时甚难受,涕汗甚多。归途中见女学生放学,恍然五六年前事,见彼等之青春,而自觉吾侪垂老矣。
往日浪费之时日殊多,今日努力稍迟,故当更为加倍也。
五、夜请玉衡吃盒子后访华俊,大谈,归途过华民家,又晏睡。
3月29日 星期二
一、此次台中行,在家甚不愉快,良以无钱故,今早乘9:17车南下,车中读O. Henry之The Last Leaf,甫八九页即猜出下半情节,与其结尾相去不远,我意系最后一叶于枝上亦佳。Washington Irving之The Sketch fiooA,深善其文笔之美,洵非国文所及也。约三时半抵楠梓,转汽车抵营区,一兵协助我带一箱及一行李带归。
二、以三盒凤梨酥(二十四元)赠同仁,以洗发梳送步岳。
三、收到包裹,内有三十元,有老太太一信及宏谋3月9日一片,他现在在小金门。
四、夜洗澡,好几天没洗了。
3月30日 星期三
一、早上整理,补日记。
二、忆昔不写简体字,迂腐甚矣!
三、近日大雨,苍蝇渐少,厕所满地爬蛆的亦不复见矣,不劳鸭子去打牙祭了!(当时营房厕所满地爬白蛆,入厕时要踩白蛆而过,故只好找鸭子来吃。1984年12月13日,李敖附识。)
四、午后给华俊、启扬及珂各一片,宏谋一四页信:
人间的离合真是一种沉重的心灵的负担,尤其在一个人回到旧地重游的时候!
五、另报尔琳一片,称之为“黔华的令兄,李敖的债主”,“中西文明之不同,由王八画法上油然可判”(中国画法多平面,西方画法多侧面。虽然中国古文字中多以侧面成图)。
六、我想我真有绘画的天才,我该发挥发挥。
七、给华民一片:“想我么?我很想你,当然更想你的陈琪。”
八、午饭后即开始英文作文分类整理,一直工作到晚饭。
九、接善培一片,告地址。
十、我排基本教练第一营之情报组居第一,我未敢居功也。
十一、夜贴英诗及译文,与诸兵谈及历史故事,应彼等之邀也,得知台湾流氓之横行:
(一)强一女写卖身契,一万六卖两年,否则不放行,一宪兵救出之,在此军中乐园。
(二)嘉义为台湾流氓最凶者,曾在1957年强绑女人,甚至可点名代绑,一少将(空军)之女被绑,其部下适逛私娼遇之,少将乃带大队去,掷四流氓于海中。
3月31日 星期四
一、又去观音山,读活页英文甚多,中午去大社乡第一公墓,打开“万灵塔”,看里面尸骨累累,见之木然,又越荒坟而至“纳骨堂”,有1959年6月5日无名氏所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为毛笔,字迹尚可。归与步岳在竹林下,予疑有蛇,未几果见竹下有一花蛇,白腹、背有灰斑。花了两元吃了番茄汽水,研究了一阵犁(大陆犁比台湾犁大,以土质不若台湾之易耕也)。
二、今日一大收割,即多购画谱,搜集画,以画代信代贺年片(买来的贺年片)。
三、一兵捉得一竹叶青,置瓶中,看之良久,有红边,甚美。
四、整日为日炙,甚苦,归途头痛,夜雨,吃药后读些书即早眠。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双枪少尉集、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1960年4月
4月1日 星期五
一、昨夜冷甚,梦及一怪梦,胡适被判死刑,我以兵劫持救之。
二、晨大冷,取来羊毛衫转赴四二炮连,我或可留于连中,对分发事,想来想去,还是以听其自然为上策。
三、上午学汽车、机械构造及停止间换挡练习,自己练习颇久。
四、下午一口气略读完The Sketch Book,此法读书甚好。
五、晚饭前诸兵围我,谈及英文等。多央我代拼姓名。
六、请丁忠等吃零食。
七、天酷冷,棉背心及绒裤皆上身,几不支。
八、Robert Herrick (1591-1674) “To the Virgins to Make Much of Time”:——
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
Old Time is still a-flying :
And this same flower that smiles to-day,
Tomorrow will be dying.
4月2日 星期六
一、昨晚梦及赶火车,有火山爆发(似受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影响),及Lo文,有许多手图,余断定非Lo所作(似受昨晚读George Wilson 〔1818—1859〕The Hand 之影响)。
二、吴稚晖《黄花岗薤露歌》:
呜呼!大名举自娱,他人头血换得来,黄花落,黄花开,花开花落年年在,斯人一去不复回!
呜呼!论功行赏客,不记万人头刀推,黄花落,黄花开,花开花落年年在,斯人一去不复回!
三、午起接值星官,本周不得外出矣。
四、读The Struggle of A Girl毕,茫然久之,举凡男女之离合,与冤狱之可怖,皆动吾心,个人在旧社会下之独立奋斗,实有可歌可泣者,而男女间之爱情,好像永远是一个悲剧,只有用一种必然的眼光去看它,才能减除许多无谓的痛苦。
五、华俊下午来,带他在附近跑了一阵。欠他足二百元。
六、值星,检查武器,马马虎虎。
七、华俊甚赞我之在英文上之努力与热劲。
八、翻完Life of Thomas Hardy Vol. I.。
九、夜泛读,决定还是先写定“应考用”的作文,约以一周两篇为准。
十、鱼口——触目惊心,我一定要设法准他的假去就医!
4月3日 星期日
一、刘瑞甫来,快发薪了!
二、午后洗澡后与连长谈军中事,知我已分发在第四连第三排,只有受此磨炼矣!我决定乘此机会把身体锻炼好!
三、食欲奇佳,好像老是“吃没有饱”似的,看这样子又要换大碗了!
四、Shakespeare:There's small choice in rotten apples.(都是些烂苹果的话,没有什么好选的。)我改为There's small choice in rotten eggs.(坏蛋)。
五、接到小潘第三号明信片,真高兴,眼前所有的男朋友中,我最想他,其次是老景。
李敖:
你托清茂转给我的那封信已经收到了,我觉得看你那封信,比看晚会更富康乐的意义,你该满意我对你那封信的评语了吧?我还要谢谢你那首“歪诗”,你可不必再去买什么礼物了,因为那已是一件很有趣的礼物,我会好好保存它,万一我阵亡,我还会把它列为赠给“明尼苏达”的遗物之一。说不定赵依依还可以欣赏它呢!我在这里的大概情形在前封信已略有述及(托清茂转给你的),我在前线还没有以被贬龙场的王阳明自拟,你竟敢发起这牢骚来,实在太不应该,我们同来的同学,一下船后也是东流西散,来此已快二十天,我只见过陈守仁、钟藏泰、钟秉光、萧茂盛和王培荣等人一面,多是在军官讲堂(想不到出来当官,还要坐八小时硬板凳,听讲课)上见到的,匆匆忙忙谈不上几句话就分手了,镇京、宏谋分到哪里到现在还不知道,所以暂时无法代你向他们致意。我们这里雨季已届,相当潮湿,厕所离我住的地方只有十数步之遥,可说非常方便,但任何事有利必有弊,苍蝇也特别多,而且因厕所是在山丘上,没顶没门,晚上西北风强,相当冷,有时晚上想小便,都忍到第二天才解决。浴室据说到本月底要关门(不烧热水了),这对我是一大威胁,我到此地是每周洗澡一次(因浴室远离我驻地有二十分钟路程,而且一周只开两次,我洗个人池,每次要花四元……总之,理由很多,借口也不少,所以一周洗一次澡算很多的了)。最近我晚上多了一件差事——教我们副团长英文和补习大代数,他为人谦和,所以我还愿意赠送他一点公余之暇的时间。我有一张克难桌,自己还设计了一套电池台灯,看起书来还方便。排长的职务也颇能胜任愉快,讨厌的是指导员一天到晚要我写论文、壁报稿……老班长要我当他代书人,写交谊信……花的时间不少。我们最近早晨都有基本教练,我因是最年轻的官长,刚从学校出来,一切姿势也比他们做得正确,所以还不会出洋相,连长还叫我去讲解了一次礼节及敬礼动作。我走上去胡吹一阵,什么古今中外……礼节如何重要……随即叫各排带开练习。自己站在旁边欣赏别人出洋相。虽然有一点缺德,但这是避免自己出洋相的好办法。副团长又打电话来要我去上课了,有暇再谈,匆此问
近好
潘毓刚 3月24日晚7时7分
六、看吴志敏的病,他今天打了一针(venereal disease)。
七、晚至福利社吃花生、牛肉汤及酸梅,皆甚贵且劣。
八、主持晚点名,步岳说我快而慌。后赴厨房解决伙夫们的吵闹。
4月4日 星期一
一、午加菜,喝了四口桂圆酒,甚引起性欲。
二、午睡期间又跑去在吉普车上摆了一阵势子。
三、上月13日记说恢复练伏地挺身,迄未实行,此点殊有违吾迩来锻炼意志及恒心之旨趣,决定今起实行练身体,以杠子为主,伏地挺身为辅,每日早、上、下、晚行之,早晚二次绝不可缺。过去成绩颇露端倪,不幸以无恒功败,今日起复行之,愿永不中断。
四、虞步云说我“蛮忙的”,周毅说:“他一天的工作相当繁忙的,他把用功看做一种娱乐。”苦无桌,屈身就床甚苦,凳克屁股。
五、贾贵诚说他在台湾玩过的女人至少可编一个营部连。
六、琐事所误虽不能尽免,然仍偷得不少空闲,我已经相当满意了,唯为琐事所误时,每致心痛,此亦好学过度贪心不足之征也,极盼于基地训练时,能多些时间读书。自思这一年服役,对我亦极有好处——多方面的好处,诸如:
(一)了解军事。
(二)了解这一阶层的一面。
(三)许多人事经验。
(四)耐寂寞本领的训练,好好反省的机会。
(五)能专一并大量的在英文上下了功夫。
七、助人以零钱,最能表示出真情。
八、每天都看吴志敏的病,今天他又打了一针。
九、设想若是古人生病最要命,药之难吃,实可惊,拔牙亦可怖。不知古人是怎样治牙的?他们一定不刷牙。
十、人译Confucius之言:
①Learning without thought is labor lost ; thought without learning is perilous.
②To study means labor lost if one has no thinking ; thinking is dangerous if one does not study.
皆译“殆”字为危险,殊不似原意,原意并不如是严重。
十一、1960年3月31日台北《联合报》:
十四岁少女被迫落火坑,虎口余生正侦办中
〔中坜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美艳少女,长得聪明伶俐、活泼可爱,但身材矮小,发育未全,即被父母以万元高价,把她交给人肉贩子,从高雄带来中坜,送进茶室接客卖淫,因其没有身份证,为警查获带进警所,揭穿这桩贩卖未成年少女强迫卖淫的内情,案移中坜分局侦办中。
据警方调查:这个可怜少女林阿玉,今年十四岁,高雄县六龟乡人,本月3日由其父林阿松,以一万元代价卖与一中年男子许天送(四十一岁,台南市人,住南市东区小东里胜利一巷三号),带来中坜中山路美月圆茶室陪客卖笑,许则在茶室坐收渔利,进而托人介绍顾客开彩,希望这株摇钱树替他赚更多的钱。26日晚间终于在此间皇宫旅社找到了一位旅客,议妥以八百元挂红开彩,不意林女进入临时“洞房”后,心里大起恐惧,至死不肯服从,弄得这位“临时新郎”颇为尴尬,只好赠送林女两百元作罢,因而仍然保持了贞操,迨林女返回茶室后,即引起许天送愤慨赏以耳光,大骂林女“不中用”。许某心有未甘,29日晚间又谈妥继续复试。当林女厄运正要复临之际,适为中坜派出所警员临检时,发现林女没有服务生执照和身份证,将其带所处理,供出上情,始把当晚复试的厄难解脱,并传讯许天送供认与上情相符,因而拆穿了这桩人肉贩子的恶作剧。本案刻由中坜分局继续侦办中。
十二、晚饭后,步岳谈其受训时之苦况甚有趣,步岳说我相有翩翩公子的味儿,并言最喜我之幽默。
十三、夜曹梓华示浑身之伤,他今尚有一子弹在右腋下,他说他该死多少次了,“这条命是捡来的。”此厮距我数尺,臭气仍逼来。
(一)被迫冲锋一一拿一刀及二手榴弹。
(二)四五分钟以后(在战场上)才不慌。
曹言其历史颇动人,他可代表一个可怜的老兵十四五年来的辛酸史。
4月5日 星期二
一、早起投手榴弹,成绩不恶,值星出洋相二次,群为之笑,点名时志明老冲我笑,我几不能忍。
二、我以王八画法喻中外文明,尔琳来信以之转喻古今文明,其喻甚佳,甚可耐人寻味。当为文论之。
三、下午与步岳散步,看一起重车,值十四万美金。又看五个大肥猪,晚饭后为步岳讲Julius Caesar,旋被阿兵哥所围,乃大谈故事,直至晚点名,余口才奇佳,引喻无不可笑者,言语极能吸人神往。
4月6日 星期三
一、今日晨间保养,早饭前一小时又“一人演说”而过,我要检讨我自己了!时间这样支出是报不了账的!
(一)我不再允许多以疲劳为借口去散起步来了——我要换样读些书,用以代替散步。
(二)我要警觉到:与人谈话约五分钟后还不能“解围”,我就要设法“突围”了,“突围”的办法很多(小便、买物、洗脸、喝水、吃药、看人、需要躺一会),以随机使用为度。
二、由二事可见一斑之看法:昨天石恨时没想到我不是党员,我告诉他我不是,他说:“原来你是民主人士!”今早科长来见我攻英文,他说“准备留学。”
三、军中买奖券之风酷盛,对奖时表情甚有趣,亦可哀也已。
四、“预官很有意思”,虞步云说:“做事很有条理”。他笑我一堆折好的大便用纸。
五、盆高菜少,汤落豆腐出。
六、英善来一片,分到基隆去了,说:“四室小弟都念你。”述古附笔,他和广诚都去干校了,广诚真是喷气式的新贵。
七、玉衡来信,寄来旧高考简章。
八、周毅说我静如女孩子,虞步云说我值得效法,用功、有修养。
九、又接到新汉一信,连获三书,非常愉快,见Rosa之通知,引起我不少sensibility,使我很想完成记Rosa的那篇文字。Rosa的地址也换了。新汉生活似无巨变。附其来信于此:
敖:
很久没有写信给你了,想起你在第一封来信里所说的话,不觉有些歉然。这些日子里,我确实被许多“不速之事”占去不少的时间,不过我无意寻找任何借口,倒是有一点被你不幸而言中了,那便是:“一信之成,数易其稿”,而终不能成。说实在,我希望给你写很多信,很长和很好的信,我想,我所写给你的信件,极可能就是我此生全部的“作品”,因为时至今日,我对自己在未来究竟能在文学领域里获得什么样的成就,逐渐丧失了信心,终至于感到失望,甚至于绝望了。
回到台北,已经一个多月了,起初心里还有些惧怕,惧怕自己会再度陷溺在旧日那种感情的或情绪的泥淖里,惧怕去年8月以前的生活会再度回到自己的身边。记得我在前一信里曾提到这一点,可是现在逐渐发现,这种疑惧是不必要的,而我在信里所说的那些话,也不见得是真实的。那可能或者根本就是,出于过度的敏感,犹如一个受过刀伤的人,疤痕在数十年后的阴雨天里,所发生的极度轻微的,分不出来是痛或是痒的感觉一样,或者根本就没有感觉,而只是因为你忘不了你的刀痕罢了。
我希望在回来以后能有很大的改变,犹如凤山六月是我生活上的分水岭一样,把旧日的生活以及其他完全隔开,这种想法是可笑的,自己也不晓得是怎样会发生的,自然不会实现,实则改变很少,甚至于完全没有改变,然而也就算了,并不感到失望或者不快,反而在许多不如意的事上,生出许多连自己也惊讶其宽大的容忍和退让的思想。显然,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对我发生了很大的作用,第一、我成熟了,第二、我老了,第三、我麻木了。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件好事。所以,在近些日子里,不管是大事或者小节,总能逆来顺受,有时,反以从前对这类事情的坚持为愚蠢和可笑了。我想,人,或者没有出息的人,都可能是这样的,初则野心勃勃,或思成龙,或欲变蛇,终于“屈就”了每月十数元的小事,“娶个黄脸婆娘,生儿子去也。”(此两句似曲中语,君试为完卷如何?)我或者还未“没有出息”到这种地步,但终能自“lust for life”中解放出来,万念俱消,心如明镜,不染粒尘,自无所谓快与不快了。曩者诵经念佛,寻求解脱,自以为解脱,终于不能解脱,今始悟唯于人生经验中,自可求得真解脱也。
马戈曾来谈数次,但庄因诸人则久未晤面矣。某晚于西门町遇祝公,俨然小公务员矣。
闻君在台北时,曾往探伊人,终晤面否?经过如何?可得而闻乎?
英文信甚佳,有与敝行抢饭碗之嫌,造句用字之典雅,吾弗如也,然以为,除非欲创造The Decline and Fall of Roman Empire之类巨著,似不必如此费力,以简单、平易、有力为宜,美人为文以make、get等俗字代替多种动词,可见现代英文之趋势,对此点不可忽略。
近况如何?颇欲知悉,如需购买书籍,或缺钱用,宜速来信。夜已深,就此结束,明后日当再写信给你。
凤仪 候安 4月3日晚12时
附件一,望查收。
十、小勤务兵吴兆麟等皆奇叹于我这大“铅笔盒”(文具盒)的丰富。
十一、值星方法甚干脆,人多望我连任。
4月7日 星期四
一、早上越野,太短了,人为之失笑。
二、午睡时试静开了五辆jeeps。
三、舒伯特与贝多芬同住一起,以太崇拜,不肯浪费其时间,故终生只相聚一次而未交语,其于贝氏死后之翌年死,遗嘱葬于贝之坟旁。所谓“舒伯特党”(Schuberttian)乃一群与其流浪之独身汉,集合于酒楼,随地而眠。舒三十一岁死。留六百歌摇及十交响乐。未曾买得起过风琴、钢琴,一直是到咖啡店及朋友借用的。
四、从早饭后到晚饭前,一口气给启庆写成英文长信,甚倦,头为之昏昏然,如是辛苦用功,成果一出,极为愉快,今晚要搞点轻松的。
五、晚饭后与步岳谈了一阵往史,步岳说我永远是快乐外溢,绝对看不出有那么辛酸史。我口才实在愈来愈妙了。为步岳解诗,忽见A. E. Housman (1859-1936)之“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喜而以五言古诗译之:
死别(1960年4月7日夜9时)
久病得君笑,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To-day his ills are over;
万语逢重诉,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余欢若云浮。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转何迟暮,Ii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胜无;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
余生未忍去,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马立踟蹰。Before I die for ever.
六、不同病而找人怜,不可说也。
4月8日 星期五
一、最末一次去观音山打靶,以值星故,未能得暇多读书,是一憾事。中午在庙中,曹梓华言其往事,脚臭,新球鞋上挖洞方行,现在正积钱谋娶妻。归在冰果店棚下竟再度见到2月11日在南风见到的那个“初中(?)的小丫头”,五十余日不见,年纪大一些了,稚气未除,与太保们在一起,笑起来仍是那样迷人,她最使我一见难忘,神情风韵,历历在脑。今日她浅绿衫,白绒外套上有红绿点,红手帕,金表,上有白边,绿蓝褐色手提袋,喝汽水时的小样子真美。
二、归途中见一老太太满口金牙。
三、甚倦,晚饭前洗一澡,得启庆及广诚各一信,述古附言于上。
四、朱廷恒说我是书呆子,只歇一下就拿起书来了。
五、吴兆鳞说永远看我在工作。
六、夜读英诗,晚点名前后译成《大麦诗》:
大麦诗(Like Barley Bending)
麦穗曲身偃,Like barley bending
滨海低田瘠,In low fields by the sea,
疾风动地来,Singing in hard wind
高歌何能已。Ceaselessly ;
麦穗曲身偃,Like barley bending
既偃又复起,And rising again,
颠扑不为折,So would I, unbroken,
昂然疮痛里。Rise from pain;
我生亦柔弱,So would I softly,
日夜逝如彼,Day long, night long,
强把万斛愁,Change my sorrow
化作临风曲。Into a song.
——Sara Teasdale
4月9日 星期六
一、午卸值星官,无官一身轻。
二、善培自台中来信,明日不能去台南矣:
你家那条狗实在要命,逢人便咬,连令弟阿八也被那畜生咬得直叫,我十分讨厌它!
三、抄车次表时,那卖车票的老太太正给旁边抱小孩的那女子念经,焚了一束香,向那小鬼念念有词,可是那小鬼仍哭叫,不为所动。
四、去五十团访明宏及树生,看到他们做行政官也真是麻烦,真是small choice in rotten eggs,树生说我到处是风云人物。
五、施珂来一片,后天或可相见也。
六、猫王父再婚,猫王为傧相,亦一佳话也。
七、日本新出特效避孕药,Sampoortサニブーンルーブ锭,中文“生保片”,药房有售。
八、高县省议员女性候选人名扬潜闺,妙名也。
九、晚饭后译成Julia A. Fletcher Carney之小诗:
小东西(Little Things)
小水滴,Little drops of water,
小沙粒,Little grains of sand,
汇成无情海,Make the mighty ocean
堆起极乐地。And the pleasant land.
分秒时光何卑小,Thus the little minutes,
一线牵出几世纪?Humble though they be, Make the mighty ages Of eternity.
三日来每日晚饭后译一小诗,期有小成,聊以遣怀。
十、独自在“家”(以军为家)用功,周排附说我是当卫兵的。
十一、又译 Mary Carolyn Davies 之《挑梦夫》(The Dream-bearer)
梦神
那令人疲惫的劳苦地方,黑烟弥漫,
只听到汽笛的鸣声,
我从清爽的晨雾里走进,
想使他们坠入梦中。
我走进苦巷和暗处,
那里曾一度见过晴空,
我发现他们比我有更多的梦——
当我使他们坠入梦中。
Where weary folk toil, black with smoke,
And hear but whistles scream,
I went, all fresh from dawn and dew,
To carry them a dream.
I went to bitter lanes and dark,
Who once had known the sky,
To carry them a dream——and found
They had more dreams than I.
十二、近日用功皆借用排长的小竹桌来用,搬来搬去,亦多情趣。
十三、一丝不挂歌:
风吹“卵教”摆又摇,
四面八方有阴毛,
亚当生来就如此,
上帝也是赤条条。
1960年2月11日晨在陆军步兵学校洗澡时,浑小子孙玉华为摄此图,时天甚寒,水又冷,故吾之“伟具”呈收缩状,望之清秀有余,壮硕不足,是一大憾事也。今夜兴来,七绝题之,用志一枝独秀之气概云尔。1960年4月9日夜8时半,敖之(此诗朱排长背得最熟,动不动就搬出来笑我。1960年4月27日晨)。
十四、第一团要去马祖,第二团五十七师部分要去马祖,只有十七师这十个人不会到外岛去。
十五、读旧日记中旧信,深叹我真是个才华四溢卓识夺人的天才!说这些话绝非“文章自己好”心理。
4月10日 星期日
一、晨买车票无零钱,虞寿松为购,故其去台南之柴油车票我代购之。在台南车站见到包铁君,过来为言,后华俊来,二人同步到三古庙(庙中有布袋尊者),抽二签玩:
兴济宫(保生大帝)第三十一首:
虔诚稽首问皇天
天听高高不可攀
临到渴时方掘井
工夫未尽心先弹
大观音亭(佛祖灵签)丙午:
不须作福不须求
用尽心机总未休
阳世不知阴世事
官法如炉不自由
此二签兴济宫者绝妙,似消遣洒家也,“保生大帝”实在太小气了!大观音亭之签,竟与昔所抽者相同,益可怪也!
二、又同访赤嵌楼:
(一)石碑甚多,最早为乾隆时者。
(二)有光绪时之禁不嫁奴婢碑。
(三)荷兰炮四,各一千台斤。
(四)乾隆碑有《义民祠记》。
(五)石驼。
(六)三百零六台斤之“技勇石”,考武秀才用者也。
(七)程子四岁宜恭宜敬,张公百忍其慎其难。
(八)清时之铁盔甲。
(九)黑旗军帅旗头。“旗杆”也。
(十)文官服。蟒袍。
(十一)火药罐如牛角。
(十二)甲胄。
(十三)妇人礼靴有二副,一小不及三寸者,长筒,红底绣花,真不人道也。
(十四)妇人凤冠蟒袄,袭明制,“女不从”欤?
(十五)妇人外套。
(十六)妇人百景裙。
(十七)清时之书袋上有“指日高升”四字,可见时人心理之一斑。
(十八)唐景崧联:
未知明年在何处,
不可一日无此君。
(十九)“文武官员军民等在此下马”碑石,左为一行满文。
(二十)蔡偕娘的
乾隆十一年十一日奉
旨旌表
故处士
张金生
妻蔡氏
贞烈坊
岁丙寅季秋谷旦立
台北新公园亦有贞烈坊,可参照《旌表实录》等书为一长文论之,此题目甚好。
(二一)大古井,上石卦。
(二二)赐国姓,家破君亡,永矢孤忠,创基业在山穷水尽。
复父书,词严义正,千秋大业,享俎豆于舜日尧天。
光绪己丑孟夏 合肥刘铭传撰
“舜日尧天”云云,中国人为文总忘不了捧当代也。自“历史之望远镜”观之(缩小其间距离),刘铭传等人为“明奸”也,而郑成功等人又为“元奸”也,文天祥等人又为“后周奸”也,兴亡成败,烈士忠奸,均作如是观。
(二三)郑成功像无须,为日人所画,与车站前有须者不同。其字之拓本原字似皆赝品。
(二四)沈葆桢联久闻之,今日亦得一见。
(二五)化石中有神宗元华通宝(1708),为1935年(我生那年)日人于东沙群岛打捞出者,断为郑和时沉船所遗,我则疑其宋时所遗——如蒲寿庚等所为,盖郑和时何至带宋钱远扬也耶?
赤崁访古,颇多心得,治史以还,此为首次实勘古迹,精神甚愉快,本日大表现本行,历史要这样学才有味,惜台湾古物太少耳。
三、又在“武庙”戏抽一签:
巍巍独步向云间,
玉殿千官第一班,
富贵荣华天付汝,
福如东海寿如山。
庙中甚阴森可怕,台南古庙甚多,香火有的甚盛,民间迷信,古之箭靶人物,甚可深味。
四、看世界先生的《霸王贵妃》(“Ilerrore dei Barbari”)只得一句:
你知道得太多,它会带给你噩运。
决定除非“有把握”之电影,否则不看,以免虚耗金钱与时间也。
五、大逛书店,颇多旧日逛书店之情趣,华俊赞我内行,我亦以内行自诩,终在一小书店中访得廉价(二十二元)之Mathews'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另一种卖六十六元),非常高兴,二人各买一册,华俊乱买书,颇似昔日之我,我则以穷故,颇不以乱买书为然,旧日买之书,有价值者殊少,今则矜慎矣,新观念与新看法有以致之也。
六、午晚饭皆在吴抄手,泡菜甚佳,午酱爆豆砂锅,晚榨菜、白砂锅。今日共花八十余元。
七、晚华俊请三轮至车站。今日一切吾坚行美国式。
八、归途请天昭在冰店吃木瓜等,天昭强拖我至弹子房,我不肯打,看了一下黄玉华,我一句话也没说,天昭逗她一阵。
4月11日 星期一
一、午后甚倦,小眠一会,结果头晕,还是睡不得也!
二、接新祖一信,询我以其论文事。
三、施珂夜来,时我已无分文,珂为请吃木瓜,并送十元,我却以借视之,同去大社看卖野药者,并在军中乐园摘抄《具文》:
陆军第一六零一部队仁武特约茶室娱乐规定:
四、(八)不得同官兵照相。
(十)不得与官兵谈情说爱(此条最妙,公然限于“肉”也)。
仁武特约茶室游憩娱乐规则:
一四、每人只限娱乐一次,每次不得超过四十分钟,逾时侍应生可以拒绝之。
一小妓女在我屁股上戏击一拳,使我吃了一惊。
特约茶室官兵入室娱乐程序表:
阅读游室规则——购票(娱乐票)(茶票)——验票入内——选择侍应生——阅读娱乐须知——娱乐——洗涤——整容——离室
4月12日 星期二
一、今日《联合报》:“合众国际社美国伊利诺州香宾9日电:因讲授性学而被撤职的一位大学教授,今天在他的两位门徒结婚典礼中,担任男傧相,他否认是一个主张滥爱的人。高区教授系因劝告学生们在婚前发生性关系,而于周四被伊利诺大学解聘。其后,约有一千五百名学生携带标语在校园内游行,向学校当局抗议,声称高区教授的解聘乃学术自由的死亡。”
二、接宏谋五页书。
4月13日 星期三
一、给庄因、锡昌、四室Veterinary Surgeon Lai各一片,周弘,孙英善、陈鼓应三人合十三页信。
二、晚点后与步岳练杠子,做了二十多,当每晚如是为之。
三、夜包装日记本,自1958年6月8日至1960年4月10日,共一年零十个月的日记,计七册。
4月14日 星期四
一、周排长说我整日用功,袁排长说我不眠不休,真的,我因今晨早醒失眠,非常想晚睡一小时(10:30-5:30)。又写信以祛累。
二、连上月补薪共得三百九十八元,夜买什物等,取衣服。
三、几天来一直看到那小丫头在冰果部,今晚去买香蕉,我说两只,她故意笑言两斤,三天来我们老是误会(我说两只,她总是称两斤)。
四、路边卖瓜的女孩子我走过时说我“卡岁”。
五、叠草纸,贾贵诚说我退伍后可当妓院老板,因为我叠得好,——一不过一次六张,比他们多四张,要“料钱”啦!他送胶套一个。
六、给启庆、广诚各三页信,育清一信并给宏谋寄讲义。
七、夜工作到10点40分始睡。
4月15日 星期五
一、茅房太远,走回来,第二泡尿又来了。
二、琐事待办,赴凤山,因为舍不得花钱买新帽子,故洗一次,花了一元。修理里边,花了一元五,省了四元五角。修理皮带,花了一元,省了至少十一元,买了一个胶套(符号用)一元。买了一个少尉阶级,一元五角。
三、大逛书店,在凤山龙山寺抽一签玩:
投身岩下饲于虎
顺是还他大丈夫
舍己也应难再得
通行天下此人无
以身委虎,自我牺牲,此何意也耶?
四、在陈(绍鹏)家午饭,小菜甚佳,上天下地,与陈先生谈累日,下午又未走成,晚饭后始归:
(一)有黑牌教授(廖英鸣),有白牌的不敢执教的教授(张松涵)。
(二)与黄纯仁谈,这人甚迂,然人甚好。他为中山大学及吴康辩护。
(三)谈诗谈书。
(四)陈先生改老马信,深令我叹,英文诚不易学也,臻于陈之程度已非易易。
(五)力劝陈先生走英文为文寄外国之路,这是我给他的第二大建议,第一大建议——搞英诗,已在这几年里有了成绩——副教授干起来了。
五、在凤山夜购得活页纸两本,To Repeat From Memory一册,共花十三元。
六、下车后买鞋油等预储。花了二十一元九角。
4月16日 星期六
周志明说我:“有你那么安静的心就好了。”
4月17日 星期日
一、车上见一少妇,紫褐花旗袍,粉外衣(长的)罩之,笑极美,颇似那小中学生,说话表情(尤其是嘴唇)极巧,黑尖鞋,有点像L,漂亮女人真多!(下午在台南又见一很美的女孩子。)
二、报载淡水洋人当街接吻,引起路人围观,警察以“有伤风化”请入派出所,见此则新闻,可知国人真保守迂腐得可怕!
三、张曼竞选中国小姐,早是我意料中事,今日见报,果然。
四、善培今值星不能来,又知其失款,限时挂号寄去五十七元六角。并信嘱其小心。
五、与华俊逛书店,在吴抄手午饭后看《所罗门王》(Solomen and Sheba),尤伯连纳眼甚有神,珍纳露露布丽姬妲的肉真美。练习听英语,颇得一二。
六、买The Pocket Book of Popular Verse及美国英语发音,共二十元,送毓刚(毓刚的生日小礼物)及步岳。
七、与华俊合送英善日记一册,十三元。日记里页有我之“序文”。在吴抄手夜饭,我为省钱,吃的是红烧牛肉及花卷。
八、买袜子一双,十元。
九、力劝华俊戒弹子等以向学。
十、夜给毓刚及宏谋各一信。
4月18日 星期一
一、朱排长打兵耳光又罚跪。
二、午后接镇京信。
三、又在作“大”文上花了太多的时间,虽亦为搞英文,却属不可,明当戒之。
4月19日 星期二
一、早上步岳陪我交涉不参加前瞻五天讲习事,并去看左眼及牙。
二、午后天昭及镜昌来,强邀天昭之宴,屡却不获,只好勉为我难,同行者四二炮连连长、副连长、排长及尔昭等,先看《尼罗王与妖姬》(Les Week-Ends De Neron即Nero's Week Ends),此影颇富浪漫主义之味儿。B. B. 镜头照例被剪去许多。
三、赴南风小坐,Pseudo-Rosa似不若当年之美,唯其臂及小腿仍极动人。
四、戴家为三层楼,在前金(中正二路)为木行,装饰太土气。在彼处大量读《中日画报》,深感其功用之大,图片令人神往,明星之浪漫,甚是。晚饭颇丰,鱼肉蛤蜊,应有尽有,有几道菜皆无台湾味。天昭兄弟待人甚厚,心中甚感,然囊中只五元七角,不能发生任何作用。
五、夜归车中碰到文藻,三轮车归,今日甚悔恨此行,我之意志不坚之咎不可辞。人情人情,吾当从老马之标语矣,与这些人扯什么?他们恰如那些掉在海中的可怜虫,自己沉沦还不说,还要把你拖下水去!我决心要“硬板些”——这是今天的大教训。夜多工作一些,写信给清茂、玉华。
六、排长级们夜在我被中放长豌豆,以作竹叶青来吓我。
4月20日 星期三
一、星期天又因与大官人之假日冲突,改到今天了,正好天从人愿,我也就干脆决定在去基地前不再出去,专心用三个礼拜的功,我想这对我而言是没有问题的,我岂可如俗物一般不耐寂寞么?我愈来愈觉得只有独居与书本的耽溺才是真趣,外抛式的追逐,只带给我疲乏与悔恨——还有什么能抵努力和努力所带来的果实呢?
二、给善培一片,华俊一片。
三、给老太一片,述不想回家之意,对家,我实在有点怕。
四、周排附说我最勤。
五、晚官长级加菜,大吃猪肉,喝红露酒(昨晚喝的是啤酒),我出十一元。
六、为“蓝与黑”事深恶朱排附之不可与言,真跟他们无法交通,其愚岸自大殊可气可悯也。
七、整日工作,精神尚好。
八、为曹梓华写信,并以八毛邮票赠之,替他贴好。
4月21日 星期四
一、干劲极浓,成绩很多,不及备举。
二、今天发财了:
(一)华民信,彼已做行政官:“想陈琪吧?我也想,怎么办?”
(二)施珂信,自报纸撕下速写“杰克琳莎莎儿”丑像一张:“什么都没有,只是这么个丑丫头。”
(三)善培片,15日的。
(四)善培片,18日的。
(五)之昂片:“……听到些关于你营地生活的苦闷,我们相信你会征服寂寞和时间的。”
(六)《英文选读》第一期,中笑话奇佳。
(七)育清信。
(八)庄因信,寄来毕业照,郭祢瑚那张好像个小皇帝。
(九)启庆信,竟是肋膜炎。
(十)新汉来信甚佳,夜作七页书报之:
……一个人不该要求别人太多,他该花大部分时间去练习孤独与“一人的努力”,至少目前我是正在这样做着,我不轻易立计划,可是立的我都坚持着,成绩很好,这是我过去在大学时代所不能有的新气象!
对旧人往事,给他们一个美化的回忆就很好了,不必再进一步的做什么。否则就有“炒陈饭”之讥……
现在工作是大量的批发的,整日不外出,在军中偷闲读书,这星期天李华俊和李善培约我去台南,我也耍个花枪谢掉了。
三、附新汉来信:
敖
未见来信久矣,不知近况如何?兵工教官和排区队长尚称得手应心否?地址是否又有改变?前去之信是否收到?你的来信,我所渴望,然并不期待,盖知你很忙,如有闲暇,倒望你利用时机,多多休息或多读些书,应酬信件少写为宜也。至于我,不论是否接到你的信,只要我有时间,只要你能读到我的信,我总会常常写给你。
曾读过一篇Chekhov的小说,主人翁是一位贫困、衰老的出租马车夫,死亡攫去了他年轻的儿子,于是他失去了一切的希望,神情恍惚,总以为这是上帝错误的决定。他希望有人能倾听(不是,不必倾听,只要听一听就够了)他的诉苦,可是,不论是乘客或是同行,都是那样的冷漠,没有人注意他在说些什么,失望之余,他只好向他的瘦弱的小马倾诉去了。你会知道我告诉你这个故事的意思,现在,我的处境有如那位老车夫,所不同者,是我可能没有他那样痛苦和悲伤,而且,并不是没有人要听我(不论是否真正在倾听),而是没有人值得我向他倾诉。然而,有一点我比那老车夫更糟,那就是我连一匹小马也没有。虽然有几位称得起“老友”和“好友”和我在一起,或者常常见面,可是我能对他们说什么呢?我真希望现在能看到你,找一个不受外界打扰的地方,终夜不眠,吸烟、饮茶和谈话,赤裸裸地谈论我们的希望、理想、得意事和伤心事,以及原始的需求。也许,什么也不能解决,也许,什么结论也无法得到,然而,总是快乐之事。
上次去信告诉你,我没有看到任何与我有过纠葛之人,这种情形至今并无改变,但是,世界总是太小了,因之,不免遇到一些熟识之人,一位是故人的好友,然而也是街头偶逢,谈了两句闲话就匆匆而别了,说实话,这位故人不同凡响,而故人的友人也是极熟的,因此,我必须承认在看到她的时候我很激动,可是回答我的是普通的客套,语气里没有一点老朋友的感情,这使我慨然,还是那句老话,你在别人生活里的分量真是太轻了,你失踪了,她们不感惊异,你再度出现,她们仍然淡然。
另外看到的是钟淑儿和黄淑兰。有一次和绍康从大直返家,同在西站下车,次日他告诉我,顽石正在对面等车,可是我没有看见,我并不想看见她,即使是看见了又当如何?然而正因为没有看到,我不得不以为,我和此人是没有什么缘分的了。那位扎马尾巴的姑娘,最近要出国了。我并不知此事,是别人有意无意告诉我的,我也只是听听而已。我奇怪,人们(包括你我)为什么会念念不忘以前的旧事呢?
对于“跳舞”,你知道我不止于不感兴趣而已,在凤山时,曾蒙人看中,请我“跳舞”,但是被我回绝了。此地“跳舞”之风颇盛,常举行“舞会”,我不免在被邀之列,他们并且告诉我,现代人不能不会“跳舞”,这是社交的条件,如果不会“跳舞”,将来出去做事会不方便,反之,如果会“跳舞”,眼前就有方便。你想我会改变主意吗?不过,终日被人烦着,总非妙事。
对于分发之事,我不仅是不着急而已,而且唯恐真在台北了,我真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埋首读书,一年多后再度出世,写上几本好书。台北的生活对我大不利,总无法安心,想你知道。
宏祥好久未见,不知在搞些什么?
是否需要钱?如有需要,即刻来信,最近我亦不裕,但三五十元总是无问题的。过几天我会寄些给你,但必先要接你来信,以便肯定你的通信处照旧。还是那些老话,望你多多保重,消遣是可以的,但是鬼扯的事避免去做。对人要和气,牛脾气收拾起来为妙,我逐渐发现,有许多事情不必坚持(虽然,有些事我比你坚持得更厉害),然而,一切都在自己,妓女之中亦有圣女,你以为然否?
每一次写信给你,都好像有许多话要讲,可是每次写完,都好像言不尽意,然而也只好止于此了,再谈。望来信。
大安
凤仪 顿首 4月13日晚
四、花了一下午时间一口气写成教案,共十行纸二十一页,虞排长惊异我工作效率之过人。我亦深觉我之干练。
五、晚明宏、树生来,看我日记,赞叹不止,树生赞我译诗之佳。
六、曹梓华:“我看你忙一天,这样忙不成的,机器也要加油、休息呵!”他说他用半小时脑,就头痛了。
七、夜给马戈三页书。
4月22日 星期五
一、朝会归来,知天昭来,留下二十元予我受用,其细心体贴朋友之穷困,很使我感激。
二、上午在仁武山间虽背英文,仍浪费不少时间,深觉可惜,农家小茅屋一住,一定很惬意,我真想过段Walden的生活。
三、跟读英文比起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值得去换取的!
四、给有美:
五十三天以来,我这方面的变化可真不小……整天忙得头昏脑涨,日月无光,本非“能者”,遭此“多劳”,个中苦味,绝非你所能想象的。
我现住在一个在地图上也找不到的穷地方——仁武,距楠梓有二十分钟老爷汽车的路程,此地整日
蚊子与苍蝇齐飞
饮水共黄土一色
要不是我乐天知命身心健全,早就愁死了。
……反正这次是一次不量力的尝试,我的态度是“出师表”式的。
五、华俊来一片,限时报之。来片说:“我现已痛下决心,埋头准备留学考试,盼望你也不要放松。”
六、文藻、鸿基、武杰三位副排长搬来,夜大便时文藻说我真正做到了“小便入池,大便入坑”的地步。
七、吐纳术乃女以两腿抱而下滑到屁股,下动则精出矣。
八、给大哥一片:
谢谢你寄来的丑丫头
此地鸟声低啭,问汝几时归
九、午后洗浴,四日未洗澡矣。
4月23日 星期六
一、梦到张敏英,坐火车,还她七百多债,她说还有一百没还她。
二、又是朝会,副师长一讲一小时,我干脆拿出小本子来背了。
三、上午在仁武,背英文,与老兵谈,协助传令演习。逗小牛,小牛极可爱。
四、锡昌挂号寄来如An Outline of English Phonetics。
五、庄因寄来《翻译之艺术》。
六、傍晚与丁忠谈,劝其考候官。
七、夜为连长译The Order of Battle of the Chinese Communists。
4月24日 星期日
一、晨假赴步校借教科图之名去台南,副师长抓人,今日不许外出,以躲在小店中得免。与善培、华俊、明琳去吴抄手午饭,后看了一场《金钱女人与枪》(Money, Women and Guns),场内之嘈乱闷热,生平仅见。
二、3时后即先上归途,我愈来愈感到交游之乏味,今日收割得此念,也许我真能从此就做到一个“不在世俗式的交游上落形迹”的人,无聊沉闷的交游、礼貌上的过从、习惯性的接人送人、客套性的写信、肤浅的娱乐(如电影,可看者十不得一),这些都将不是使我满意的“时间的支出”,过去我一直剪不破这层网,现在我要开始在这些事情上做一次“惊人之举”了——老马的理想,我来实行了,老马消极的一个想法,被我积极化起来了。这是我二十四岁尾声的一个大收割——我要养成一个任何人所不能及的忍耐寂寞的能力。
三、夜读Algernon C. Swinbums 之The Garden of Proserpins中二句,最喜I am tired of tears and laughter/And men that laugh and weep.
四、归见清茂二信,一为限时,附之于此:
敖:
本来早就想给你写信,没想到一拖再拖,拖到今天。主要的原因是计划给你写封十三张以上的信,但一直等不到那股劲儿,看样子,该向你敬谢不敏,投降了。不久以前,尔琳告诉我,你日内将会给我信,于是我天天等着,等到今天,竟无片纸只字,很感失望。我只好提起笔,先问候李排长的安。
李敖的生日快到了,该送他什么玩意儿呢?我常在心里这样想。我不忍送人一只乌龟,骂人一声王八,何况对我这位劳苦功高的李排长?毓刚的生日,不知你送他什么贵重的礼物?我有时想,算了,送什么礼物!但继又回想步校时代,你用香烟盒为我装满礼物,得意洋洋地送我的情形,总觉得受礼而不报,总违反了我们“礼尚往来”的“古训”。正在考虑时,忽然接到艺文印书馆寄来的《元杂剧研究》。我看就送你一本做生日礼物,不知你可愿意?这本书印得还算讲究,但内容如何,还等你来“指责”。在步校时,我为写篇译者附记,还麻烦过你,但我并没采纳你的意见,实在很抱歉。当然,宽宏大量的李排长绝不会计较这一点点小事儿的。不是吗?
这本书,我还没有寄出,希望你回信时告诉我寄的地址。因为有人说你们又要乔迁了。
进干校已快七星期,这里的生活固然比步校轻松,但整天坐在教室里,也怪累怪闷的。本来已决心干排长,没想到被分发到这里。我很羡慕你跟毓刚,每想到你们发号施令的雄姿,为之向往不已。仁甦、镇京等人曾来干校玩过。你何时北上,也欢迎你来玩玩,北投真是个好地方,但天天阴雨,难得见到太阳。南部的天气一定是很好的。我虽不怎么想念凤山,但却很想念高雄,尤其是在高雄那一段“美丽的回忆”。可是那个妞儿也不在高雄了,音讯也断了。
贵教官“地雷与爆破”教得如何?我把你教课的消息告诉这里的朋友,大家都说:李敖好大胆子,想到凤山示范的诡雷,仍然心有余悸,而李敖竟教起这玩意儿来了。真不得了,不,应该说“了不得”。李敖真有两手。但不知是光教不示范,还是又教又示范?
毓刚在金门搞得好像很不错,他来信说,副团长请他教英文,指导员请他写稿子,他又懂得台、客方言,与战士们谈得来,大概过得很愉快。他的胆子也真不小,晚上查哨,经常单枪匹马,不带随从。想他那副学者风度,竟也是个模范排长,我看你也不好意思替自己大吹大擂了。你的五个官衔恐怕已丢了几个,不知现在还保有几个头衔?
自来干校,我跟小侯坐在一起,天天耳鬓厮磨,我非圣人,焉能不生爱慕之情?他长得这么可爱,够得上“小巧玲珑”。尔琳看我跟他调情,每为之醋劲大发。毓刚对小侯该也死了心了。但小侯虽可爱,却很难伺候呢。
星期例假,可往台北畅游,是一大乐事。但在台北街头徘徊的次数,也不太多了。
4月25日,李排长阁下的生日就要到了。谨率小侯一同在“阳明山前复兴岗上”遥祝李排长万寿无疆。并愿张丽珍小姐——李敖的梦里情人——赶快投到李排长的怀抱里。
清茂 1960年4月22日
五、尔琳来一片,说我对毓刚“太残忍”——信太少故。诚然,甚念小潘,眼前男朋友中想他甚于想任何人——真像同性恋了!哈哈。
六、鸿骏来一片。
七、今日明琳言:美大使馆考试,女人不会可一笑,而我们男人就不行了,“你笑——贼笑——什么?”
4月25日 星期一 (二十五岁生日初度,至少还要活三个二十五岁才过瘾!)
一、镜昌、尔昭、武杰、明宏、树生等皆断言我讲课必佳。
二、镜昌言贾排长说我是他所看到的“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三、午后洗一浴,结果还是满身大汗。
四、想不到讲课竟出这么多的汗!好像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多的汗!吾口才极好(只有三个人知道,吕不韦、邯郸女和我,众大笑),并尽量提出在场之人,如曹梓华京戏,曾福高地雷比我还内行等等。又述讲不好二原因,一为在步校时睡觉没听,二为不敢班门弄斧。教书真适合我,我真喜欢教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讲课”。
五、马戈来函,附此:
敖:
在你那样的环境中,一定渴望着收到朋友和家人的信的,可是总不太希望收令人不快的,这就是我一直未给你写信的缘故,除非处在同一的环境中,人们是不会有太相同的感受的,这自然是指的“小异”,如果我们所指的环境是整个的宇宙、整个的人生、悠长的文化、大块的问题,我相信我们仍然能侃侃而谈的,这也就是我一直勉励自己投身到工作里面,也这样期望于朋友的道理,Russell认为快乐之道在不ego-centric,佛家倡无我,都有至理在!
不知你最近如何,从听到和可以想到的你一定很忙、很苦、很孤独、很寂寞,当然你可以不孤独不寂寞,因为你是个善于交游的人,提到这点就扯到对环境的适应的问题上,同样的富厚,不是每个才人都被磨损,歌德就是一个;同样的困苦,不是每个人都能脱颖而出,你和我都可能是一个,我们不仅是要适应它,有时还要克服它,这不完全是高调。当于我们对所处环境的了解,就尽够我们受用不穷了,可是如果因之我们能对心性有所变易岂不更妙,在年后和尚义曾谈到变化气质问题,我看不出他和尚德有何成绩,我也是,我只是益发地深藏,虽然我毫无能力,我仍梦想着能在学术上或创作上有所贡献,根据这个前提,我有时简直在感觉和一般朋友甚至像样朋友的肤浅的交往有何意义?自然你有你的理想和方向,你有你的做法,但我却希望你是正面的、坚强的,社会是一辆笨重的大车,有的人在前面拉,有的人在后面推,在一个险陡的坡上前行,你自己不推,可是还有无数的人在推,个人的态度如何,文化总像条大河一般,有时沉默,有时汹涌地流着。
说起来很羞愧,我的生活仍然在圣洁与罪恶中间摆动,有时我能很用心地念点书,有时会忘情地嬉戏,我很难过,虽然我从追悔中得到半丝一毫的对人生的洞解,如果这是由于遗传的根性,那么我绝不怪我的祖先,我要以我的修养和尽力来克服它,我永不屈服,永远努力,即使以一生的力量,如果是由于我自己缺乏意志,既然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理想与现实、个人与社会、人欲与道德……的斗争是永恒的、尖锐的,那么就让这斗争继续,我无可奈何地对于身为“此身非我有”的战争,总有一天我能“从吾所欲”能“不惑”。
昨日见庄因,听说你打算参加出国考试,我极赞成,经费问题如何解决,有腹案无?我常想如果大家合力凑钱也许不太困难,其实如为了做学问,你是大可以进中研院的,那里书够多,时间够多,尽可以搞些与己无害与人有益的“大事业”——立言是可以不朽的,而有分量的知识分子,还是受尊重的、有影响力的。
随信寄去钞票五十,菲薄之数,聊备零用耳!
专此祝
快哉!
宏祥 4月18日
将信箱写成7750退回,故于4月22日再寄。
六、夜成一长信(六页),报马戈。另给老太太一信(限时)。
马戈:
这次该记你一个大功!去年我过生日,佯言避寿,你竟信以为真,未来申贺,至今思之,尚代为汝歉,悻悻不已。今日是我二十五岁生日,仅得你一函及“冰炭敬”半百,实在觉得你比他们都好!——虽然这只是个巧合,因为你糊糊涂涂一定不记得我生日的,但我仍愿把它当作你的Letter of Congratulation,愿记你一个大功!
这个的“寿”真“避”得彻底,远处南台,孤家寡人,实在妙哉妙哉,故人多我遐弃,最是可恨,我在人言寿,我去人额手,真是妈妈的。
今早一起来照旧是没水洗脸,每天我都先不洗脸,今天因为华诞良辰,所以费了半天劲搞来一盆水,洗了一阵便去跑步,一千米下来,伫立在野外看从云层里溜出来的晨曦,又看青山隐隐,实在很痛快。
今天又是我开讲“地雷与诡雷”之日,上下午各两小时,累得满身大汗,元气消耗不少,可是收获也很多——这些老兵好像对我很着迷,多次鼓掌欢迎李教官,他们欢迎这位满口“生殖器”、“私窑子”、“欢喜佛”、“王八兔子”的“老百姓”,四小时中讲到地雷的大概加起来不到半小时,其余的时间,全是节外生枝借题发挥:例如从“坑道战”一扯扯到曾国荃打金陵,转而扯到太平军与女人的小脚;从“铁道雷”一扯扯到张作霖的“凤还巢”,转而比较吴大舌头与嫪毐生殖器的大小;从“M1延期信管”一扯扯到陈涉的大泽乡,转而扯到楚汉的争雄与韩信之死……天南地北,古往今来,信口乱扯,换来的是一片嗟叹与谀誉声,有的说:“别的教官讲课,我都要睡觉,只有你讲课,我最高兴听,一点也不困了。”有的说:“我在别的教官上课时都在下面偷看小说,可是你今天却害得我没看成——你讲得太好了。”还有的说:“你讲的是我一生中所听的最好的。”……
今天走运的地方是那位与武二的哥哥同高的大队长没来查课,也没有看到我在黑板上画的一个王八与二条生殖器。他大概很赏识这位“预官”(他们都呼我“预官”),所以又派我十二小时的“土木作业”(即“野战筑城”)的课,这十二小时前天已向副连长拒绝,今早大队长出面挽我担任,实在逃不脱了,这回真要变成“工兵少尉”了(队长大概怕我累着,杨言向大队长再去交涉)。
这里讲课最大的困难是程度上太大的悬殊,许多词汇与语句完全不是他们所能领悟的。他们生理年龄都有点过老,可是心理年龄又太年轻了,所以一不小心,他们便“听没有懂”,许多有味的故事与幽默,我都不能说,因为我想象到他们的水准与了解力可怜到什么程度,尤其是满脑袋“七侠五义的史观”,更是难以“交通”的。
一个大量卖膏药的生日,今晚已近尾声,写了一首小词算做自寿:
浣溪沙
四×六年飞掉了,
老夫人老心不老,
无忧无虑无烦恼。
整日教书闲扯淡,
抢菜时候要吃饱,
还梦钱塘苏小小。
敖 1960年4月25日二十五岁生日
谢谢你寄来的钱,旧债已使我囊无阿堵,今日得你周济,居然能照一次相,亦算生日中之快事。如果我没记错,我在欠你账上已达二二〇数字,当然你会对这种世俗性的形迹感到多余的。
1960年4月26日-5月8日(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
4月26日 星期二
一、我决定订此册为《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
牙根咬住;
嘴唇闭紧。
沉着着,
深敛着一股憎恶的力量——
锤炼,锤炼
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
我要把自己锤炼成一个有力量的人,而不是这些男女们中的一分子,因此我知道如何过度的要求我自己,我不再是个清闲的人,也不再是一个在世俗场中游手好闲的人。
二、午前又是两小时地雷,讲了一大堆故事,他们舍不得我下课,建议我多上几堂课。
三、今日苦热。
4月27日 星期三
一、老太爷死了五周年。
二、晨师长“训”了全队一阵。
三、曹梓华言周毅之跋扈,甚好玩。其一老友昨死于荣誉之家。五十八岁。枪穿一目,给他信,令焚之。
四、又是4月27了,本拟给黄梅莉写封短短的英文信,既而又拟改寄白纸一张,表示无言——“没有什么可谈的”,又以地址不在手边终又作罢,罢,罢,罢,算了,算了。假如我写短短的中文信,我就这样写:
写给黄梅莉
也许我永远不会忘记一年前的今天在电话里,你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想起 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 的两句诗:
Better by far you should forget and smile ;
Than that you should remember and be sad.
也许那句话在我心里永不褪色,但我希望它不再使我耿耿于怀。契阔经年,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只愿你快乐、纯真,永远的。
李敖 1960年4月27日在仁武乡
晚饭前本拟写一中文短信玩——并不寄,不料一写即油然而生投邮之念,晚饭后誊出以限时托鼓应“代转”,另给鼓应一片(限时),语以勿偷看。
五、这是我从去年12月20日以来(四个半月以来),第一次又扯这些事,只是好玩而已,只不过是纸上罗曼斯,带点无所为而为的伤感味儿,聊抒怀中所蕴耳。
六、晚接有美一信。
七、接史大哥喜帖,居然喜讯突来,令人惊讶,新娘是王兆祺,下月8日择吉成婚。
八、清茂寄来《元杂剧研究》作生日礼物。
送给 李排长
并祝生日快乐
九、毓刚来一信及一片,并寄来照片,照得真妙。
李敖:
昨晚镇京来访,问及你的通讯处,我说许久没有你的消息,可能你的通讯处又变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他可能还会把信寄到你的老通讯处去。他服务的单位不错,本月初高检还曾乘飞机回台湾一趟。我自到差以来一直忙碌得很,白天工作,晚上还应副团长之请教他英文,自己自修的时间非常少,不过这一周来已稍闲些,应《大学生活》杂志社社长之请,替他们《现代思潮》专号上写了一篇文章,题为:《现代物理学在人类思想发展的现阶段之地位》,文长七千字,在碉堡的克难桌上赶了两晚赶出来的,留学考试的消息我也不清楚(可能比你还不清楚,因为我在此时,连台湾的报纸都看不到,要跑到连部去看,有时跑去早被人捷足先登,等得不耐烦,干脆不看)。故无甚“灵通消息”可奉告,请见谅。诗集还未收到,我想我会喜欢它的,在此预先谢谢你。你本月25日也要度大寿了,我不会写诗——连歪诗都不会,想在金门买点其他的东西,但除金门高粱外没有什么可做礼物,可惜金门高粱又不准寄,所以我还是把那本被你“扣押”的《爱因斯坦传》送你好了,请勿以礼轻为怪。清茂小猴我与他们通讯的密度很大,你常与他们写信吗?潘步岳我不认得,但潘文仰是我的疏堂兄,他到日本是我父亲保证的,不过潘步岳一定认得我祖父及父亲,我祖父是潘祥初,我父亲是从前安仁中学校长。
金门日来天气还有点冷,不能洗冷水浴,只好一星期到金门城浴室去洗一次热水浴,个人池每次七元,相当贵。
镇京的通讯处为金门7768附21号,前次在台大照的照片底片在金门洗的,技术不高明,洗得很模糊,随函寄上。匆此即祝
好
潘毓刚 4月22日晚
十、连长说:“我看你一天满用功的。”
十一、今晚睡得甚晏。
4月28日 星期四
一、我早就说军中男似女,整日喋喋,斤斤小事,实无远谋气象。
二、梦及Y在Concentration Camp中带队,衣中山装。
三、对造句兴趣奇高。
四、上午四小时地雷,最末一节考试,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认真,今日讲故事亦多,副座来查课,我忽转话锋于地雷上,他走我又转回来,机巧过人,丁忠等言我口才好,说话动听。我表情亦极自然微妙,潇洒放浪不已。能设今譬古(如坐三轮车)最佳。
五、午后洗澡,步校背心烂得报销一件,连长高升,醉醺醺的与我穷谈了一阵,许久才得脱身。明宏言施珂归来,走访未遇。明宏、树生说讲课是我看家本领。
六、老太寄来背心及书,六小姐寄来五十元,并说:“前天看到莫宜春,新电的头发,好像比以前美了点。”
七、接到有美寄来的挂号五本笔记,都是黄淑兰的。
八、题二十五岁造像:
势如江海气如山;
妙语如花现一斑,
口里谈兵君莫笑,
土头土脑李教官。
1960年4月6日下午
(这张照片照得真漂亮、真美,清逸超凡,敖骨绝尘。1960年5月10日)
九、曹梓华对军法法条多可背出,法官亦无如之何。
十、工作时一直面前有人来穷扯,一神要多用,良非易易,吾为今日之凤雏矣。
十一、给老太一信,附照片。六小姐一信附之。启庆一信附照片,马戈一信附与毓刚合照相,善培一信。彦增5月1日生日,以不得外出购礼物,只写一信与之,劝“多多努力”、“生日紧张”……
十二、周排附说我“最标准”,“不声不响,埋头苦干”,“贵官真有一套,讲历史名字,一个个记得清清楚楚的。”
十三、写奇短的短信亦一妙途,短信最性格有力。
4月29日 星期五
一、早晨很想跟黄梅莉性交,上朝会时仍念念不忘此太虚幻景。
二、很快的改完了试卷,一百者四,五十者二,虞步云夸我工作效率之高。
三、养鸭子不用食物,吃茅房的蛆足够了。大便时见蛆之奋斗,忽想到“求自由,解束缚”亦为动物(乃至植物)之本能之一,最明显的例子是钻破茧的蚕,是一个解除束缚的最恰当的例子。
四、我照相照得太少了,该多照些,每月一次。
五、整个下午是斥候,少将及副师长来参观,大队长讲课,半道插入“刚才我们讲到……”云云,殊令人发噱。在田里跑来跑去,与老兵们谈。
六、李起鹏全家自杀,亦一可叹之新闻也。彼死可也,何必二子一妻同死耶?李承晚亦黯然离总统府矣。
七、夜珂来,请其吃凤梨花生等,珂言“小事不愿做,大事做不了”。
八、居然把我分到第四连兵器排!真是意外!这回有车坐了,真是好消息!此事益使我深信“绝不要有意去安排自己的命运”!兵器排人事较复杂,据说老油条的最多,好在我也是老油条——大家一起耍油条。夜深研究此排编制表。
九、看到新汉在“联副”上的《未成的交易》。新汉此文盖写我之故事也。此文甚佳,文锋深受Hemingway影响,夜以一信述Laura Kieler被Ibsen用作模特儿事,并附照片。
十、给弘一信,附照一片。
4月30日 星期六
一、要好好复习一下七五(罗列所谓“炮后喷火的七五山炮”)及六〇炮,真出了洋相就糟了!这回该向张宏谋“学习”了。
二、尔昭早上送来派令,正式调四九团第二营第四连兵器排排长。中午送旧迎新,新连长坚邀我去,中午“参见”连长,人多说连长甚好,很客气。喝酒微醉,后归四二炮连洗澡,与天昭看理发店中的小女人,有点像梅莉与忠琳。访施珂。
三、连长赞我对兵器排知之甚稔,不知我昨晚在编制表上开了夜车也。
四、广诚来了一信,述留学考6月举行。
五、马戈来一英文信。
六、夜桌子又被他们拿去打桥牌,与石恨时聊天而过,有点可惜。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在那一连串苦斗的日子·1960年5月
5月1日星期日
一、阴历四月六日,彦增生日。
二、午加菜,恨时劝我积极些,喝糯米酒,吃肉鱼鸭子,一粒米都没吃。
三、写信可剪照片以代签名。
四、得睹雨农真面目!
五、耳鸣症也有一个大好处,它使我一清闲就会警觉到,因为工作时就不觉得它存在了,所以它有一点警报的作用。
六、步岳给我看在我送他发音学一书上他所写的一段文字。
七、福水夜终向我拉,吾殊不耐。梓华附和之,吾殊厌厌于此。
八、四九团派人替我,故朱排长想归而不得,我不想归而强吾去,亦一佳话也,五十二天的搜索排长于兹结束,完成了人生中很可怀念的一段回忆。
九、夜花十九元购烟三包,袜子一双赠三班长(丁忠、胡正卿、曾继美),与丁忠谈,丁忠甚赞我,曹梓华及同室皆惜吾去,廷恒说他的老师走了。
十、韩内政部长在法庭流泪承认教官儿们先写辞呈,以防选举时不听话。
十一、明天下午就要开讲十个小时之“土木作业”,这回可逃掉了。
5月2日 星期一(兵器排排长时代)
一、今早夹道欢送的场面甚动人,也真是大场面!有的战士叫着说:“你的故事还有好多没有讲哪!”梓华要送我,我却之,端纪以车来,九仙、开云为我背物,皆满头大汗,心甚不忍,发薪后当表示一点小意思。
二、劝慰镜昌,镜昌说我是一个最能鼓励别人的人。在理发店Pseudo-psychologist甚美,富表情。
三、因改地址,给庄因、景、马、培、俊、尔琳、老太太、广诚、鼓应、英善各一片。
四、午饭未饱,乃赴福利社吃卤蛋二,蛋花汤一,花了七元五角。
五、与施珂谈,并借讲义。
六、与潘彩文谈,天昭及黄伦信,杨香廷聚谈,天昭、彩文夸我颇多。
七、见大甲席编之扇子甚佳,每把两元五角,购以赠施珂及天昭。
八、夜与副连长等在草地上谈天,王佐来,竟送来“金龙牌”热水瓶,上写:
欢送
李排长临别留念
友谊永固
胡正卿 丁忠 曾继美 王佐 敬赠
此事实在令我不胜感动,这热水瓶使他们每人至少花了十余元,以他们微薄的收入,这实在是一件大罪过,我怪我作俑了,我决定要在我发薪后好好表示一下,并且我永远不要忘记这些“另一个阶层的人们”。副连长说,这些老兵们就是这样,只要你对他们好,你走时他们当衣服也要买件像样的礼物送给你。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最可贵的礼物之一,它象征着:
(一)一个初出茅庐的排长,在短短五十二天中带兵的一点小成功。
(二)一群“另一阶层的人们”的投桃报李。
(三)They paid the biggest price anyone can ever pay.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愉快的经验与回忆。
九、王佐又送来接替令。
十、与充员林船夫、廖金城等谈,旧排长楚炳勋(河南)为我介绍兵器排中事。他也有耳疾——“连耳疾也移交了。”连长说。
十一、夜与副连长楚炳勋在圆池中洗澡。
十二、排附甚好,跑来抢拿东西,找二兵代我铺床。我却之。床临窗而独当一面,很凉快,甚佳。
5月3日 星期二
一、早晨团朝会后连长为我布达。
二、上午炮操,与老班长谈。
三、午前干事来谈,full of unlikely words, I was hardly to hear it.。晚私向我言to cooperate with him(干事是政工官,我忌他偷看我日记,故以英文乱之。1985年8月11日,李敖附识)。
四、买黑袜一双、木屐一双,还剩六角矣。
五、领来黄内衣裤两套。
六、给启庆一片,清茂、宏谋(附照片)各一信。
七、午后去营外树林中,队伍唱歌,与连长、副连长聚谈,他们想学英文。
八、晚饭后与谢镜清谈(“一屁股上都是人,要负责任的”),步岳谈,始洪来看我两次。
九、两天来皆洗澡而后睡,甚舒适。
5月4日 星期三
一、梦到宋世源的一只眼睛被孙玉华挖出来了。
二、又是5月4日了,想到Rosa,也想到黄小萍。
三、毓刚四页,镇京两页,今日付邮。
四、上午他们因听说菲总统要来,故拔草,我得小暇,为连长搞万国音标。
五、连长好意,下令为我架一克难桌,桌面是王排长的箱子,被我稍加整顿,居然甚方便,可喜、可喜。又把副座的灯架给我,又送我一水杯。前晚副连长把内衣裤借我,昨天连长又要如法炮制,吾谢之。
六、耳边整日收音机大响,殊扰人。
七、眼前日历上这张林黛像很美,肩肉甚诱人。
八、Secretary(干事也。1985年8月11日,李敖附识)赞我精力。
九、输贏不计,下注第一。
十、午后编队,兵器排如斯组成,在施珂处借三十元,买双喜两包及花生米牛肉干糖等,于4时半召集排中十员干部座谈,我主持得颇好,老兵们执礼甚恭,最大者四十岁,最小者亦长吾七岁,他们甚执礼,可是散会时却收拾遗物,彼等真穷而可怜。
十一、夜里十二件公事。
十二、新兵多无蚊帐,夜到他们寝室“视察”才发现,交涉不下来,为借一具,大部分仍两人合睡——配合得真不好,他们都是只身空手而来的。
十三、夜赴集训队取信,丁忠谈为何送我热水瓶。
十四、彦增来信:“李敖有心人也,在意志里生活,周身是力量。”彦增赞我意志,新汉来两信(附其一于后)亦和之。马戈信(附后)说彦增“他很佩服你”,此点深念之。
附新汉来信:
敖:
29日的信和照片都收到了,你又戴上了眼镜,头发也恢复了从前的样式,不知此中是否另有含义?从照片上看来,你比从前瘦了些,可是有一种成熟、达观和坚毅的神气,宁非可喜?
读了你的前一封信,我激动良久,有一种“知己难求”的感觉,我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你在信中不符事实地赞美了我,而是因为在你我相识四年多的时间里,我毫无表现,而你却不因此对我失去信心,你应当知道,这些年来,这对我是多么大的鼓励!你说:我的矜持和疏懒,是我的才华的最大罪人,我并不知道我有什么才华,但是矜持和疏懒,却确实阻碍了我去做许多事。
关于联副29日的短文,我很抱歉,抱歉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没有在那篇短文里对你和与你同在一块的朋友们做正确的描写,而是因为那是一个很好的题材,而我却糟蹋了它!我想,如果由你自己或更有才能的人去处理,一定是一篇杰出的作品,而我却除了平铺直叙而外,无能为力。而且我不在现场,一切只能以你告诉我的那一点点作为依据,而凭空捏造,此外,那只能算是一篇散文,不能称之为短篇小说。不管怎样,在我说来,对于你供给我的材料,仍深觉感谢。
这篇东西是25日晚数小时内写成的,连草稿也没有,可以说是极其偶然。因此,缺点甚多,甚至于在文字方面也未如理想。我自己对自己的能力深感失望,看来,锻炼是不可缺少的。
明白地指出那些人的身份——在去冬那种环境里的大学毕业生——是很重要的,因为这样才能使整个东西有意义,否则,那就像我们在社会新闻里所读到的,一群自抬身价的无赖在欺骗着一个乡下女人的事情一样,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由于种种原因,我无法也不能明白写出,只能用几句话做强烈的暗示,即使如此,仍旧被编辑先生的铁笔删掉了这句话中的大半,余下来的几句话就不知道是否能达到上述的目的了。
我写这篇东西时是采取了一种全然客观的态度的,不做深入的心理描写,可是我仍然希望通过对话以及action来表示出我对他们的造形,例如小女孩的娇小可爱、单纯、柔顺和文静,女人的愚蠢无知、势利和自以为狡猾,穿夹克的人的好性情,以及我们的主人公的狂放,和“反礼教”的晋人的风度……自然,我的才能使我无法做得更好,而人们付出时间来读它已经是太大的赐予,岂能希望他们做更进一步的分析和深思?
至于对话,不仅如你所说,是受了Hemingway的影响(我不知道此点是否很容易看出来?),实在是刻意模仿了他的——在未来至少还有一段时间我将继续这么做——不过写完之后,我再去读斯人的作品,不能不感“自愧弗如”了。和我在一起的人,读过这篇东西之后,只是用其中的故事和我开玩笑,却无人注意到这一点,人之聪明才智有高下之分,由此可知!
至于题目,是很伤脑筋的,我曾想用“说媒”、“婚事”等,都觉不如意,最后采用了《未完的交易》,我的意思是、我只要读者们知道,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究竟那些人(包括那女人在内)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谈正经事,我并不想表示意见,而要读者们去想了。虽然我在文中:“那女人悄悄地回到后面去了”,可是并未成定局,我不想肯定这件交易究竟成功了没有,这样,用这个题目,就会使全篇读完后还有“余味”,可是编者把它改作《未成的交易》,不仅不顺口,连原意都毫不珍惜地毁去了,真是愚不可及!我要特别指出的就是,这篇东西虽然是用了你的题材,可是我不愿你把文中的主角看做是你自己。
你教我从何处去找八份当天的报纸呢?我不知道你要送给谁?我怀疑是否值得这样做?这样做是否使你我都丢人?我订的《联合报》,因此有一份,如果你要的话,而且能代我保存的话(因为我自己并无底稿),我可寄给你。至于顽石处,千万不能寄,我不用说什么理由,我想你会明白的。
谢谢你用“此文极佳”四字所代表的一切赞美,然而我不要赞美,我需要坦白的批评和指教,你能给我一些吗?现在我不想做什么事(虽然我应该有许多事应该做),有时间还是要写些东西的,因此,你的批评必会使我蒙益。
上周彦增曾来此,他与宏祥到大直来找我,我溜出来,和他们到圆山上的茶座里消磨了一个下午,本来约定星期六到台大听僧侣演说的,可是演说改了期,我亦未能前往,至今未见面,想他已南返,我未尽地主之谊,深觉惭愧。宏祥亦久未晤面矣。
英善是否已调职基隆?他从那儿寄了一张女友林小姐生日舞会的请帖给我(5月3日,重庆北路),盛情可感。但我不能前往。
近日台北天雨不止,今为星期日,独守家中,倍觉寂寥,然获君信,不无安慰,虽然,心中烦闷分毫未减也。
保重。
玫园 合十 5月1日下午3时
你行军后,我如何写信给你?望来信示知。
译诗甚佳,关于此点,我有很多话,下次详谈。
你要把那篇东西寄一份给石小姐,我不自作多情,妄猜其意,想来总是出于一片好心,然而这样做,不正是你所谓的“炒陈饭”吗?往事已矣,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徒贻人笑料耳!
跳舞之事,你理会错了,但是教我如何对你说明呢?好在此事已过,不谈也罢。
玫园 再启 5月1日
附4月29日剪贴于日记上的《未成的交易》剪报于此:
未成的交易
进来的一共是六个人,也许是七个人,冰店里那个女孩一时数不清楚,因为在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穿着深色的夹克和结着银灰领带,其余的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戴着同样的帽子。
他们选择了一个靠窗子的地方,自动把两张桌子并在一起,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有些人用宽阔的帽檐盖住眼睛,斜倚在椅子的靠背上,装出睡觉的样子;有些人开始抽烟。
“要什么?”女孩子走到他们旁边问。
“你们要什么?”穿夹克的人说,看看旁的人。
他们要了苏打水、橘汁、刨冰和一些水果,那女孩子重复一遍就走开了。她大约有十六七岁,有着匀称的身段和特别纤细的腰身,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可是,配合着微黄而柔软的长发,看起来就觉得淡雅宜人了。他们的目的都集中在她那儿,他们觉得,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美丽,可是,当你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候,那仍然是一种高度的享受。
“就是她吗?”一个背窗而坐的瘦子问。
穿夹克的人点点头。
“她很美。”瘦子说。
“是的,她很美。”
“她的身材很好,”另一个人说。
“是的,”瘦子说。“十八吋!”他说,做了一个手势。
“我猜只有十六吋。”另一个人说。
“我用一只胳膊就够了。”瘦子说。引起了一阵笑声。
“她卖吗?”瘦子又问。他们笑得更厉害了。
“我不知道,”穿夹克的人说,“我不知道。”
“我想她卖的。”瘦子说。
“我不知道,”穿夹克的说,“她看起来很干净。”
“我想她卖的。”
“你要她吗?”
“嗯,她的腰很细。”
“我们可以想想办法。”
“你有办法吗?”
“我不知道,”穿夹克的人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卖,可是我想,她一定要嫁人的。”
“你是说……”
“是的,你可以和她结婚。”
“你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
“你在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想她一定要嫁人的。”
“你想那是可能的吗?”
“我不知道穿夹克的说,“可是我们可以试一试,我认识那女孩子的母亲。”
那女孩子分两次把他们要的东西送了过来。
“你的母亲在吗? ”穿夹克的人问。
“她在后面。”
“你可请她出来吗?我们有事情和她商量。”
女孩困惑地点了头,走到后面去了。数分钟之后,她跟着一个中年妇人从后面走出来。那妇人看起来有些肥胖,脸孔上带着愚蠢和谦卑的笑容。在她走来的时候,用手拉扯着皱了的粗布衣服。
“这是老板娘。”穿夹克的人对其余的人说。
“我不是老板娘,”女人说,“我只是在这里做事。”
“好,你不是老板娘,那没有什么关系。”他说,指着那个瘦子,“这是我的朋友,他姓张。”
“那是你的女儿吗?”姓张的问。
“是的,她是我的女儿。”女人说。
“我的朋友看上了你的女儿穿夹克的说,“他看上了她。是吗?”
姓张的点点头。
“许多人都看上了她,”女人说,得意地笑着,“她很漂亮,是不是?”“是的,她很漂亮。”
“他结过婚?”女人又问。
“你结过婚吗?”穿夹克的问。
“没有,”姓张的说,“我没有结过婚。”
“是的,我知道,他没有结过婚。”
“很好,她是你的了,”女人说,“你出五万块钱,我不再要别的。”她说:“是的,你拿五万块钱,她就是你的了,我不要别的,我喜欢简简单单的。”
“不算多,”穿夹克的人说,“五万块钱不算多,是吗?”
“是的,不算多。”姓张的说。
“我的朋友认为五万块钱不算多,可是他没有五万块钱。”
“她是我的亲生女儿,不是养女,你知道,”女人说,“我养了她十七年,而且,她很可爱、很会做事。”
“我知道,”穿夹克的人说可是我的朋友没有五万块钱。”
“让我想想看,”女人说,“让我想想看。”
“你应该想一想,”穿夹克的说,“我的朋友爱上了你的女儿,可是他没有五万块钱。”
“他读过书吗? ”女人问。
“你读过书吗?”
“我读过书。”
“他读过书,”穿夹克的说,“我的朋友读过书。”
“那就好办了,”女人说:“我们都希望她能嫁个读书人,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人读过书。”
“我的朋友读过书,他读过两年。”
“我读过国民学校。”姓张的说。
“是的,他读过国民学校。”
“你会记账吗? ”女人问。
“我会,我可以读报纸,可以开一家小店铺当老板。”
“好吧,我减少一万元。”
“那就只有四万块钱了。”穿夹克的人说,“你有四万块钱吗?”
“我没有,”姓张的说,“可是我读过中学。”
“你读过中学?”女人说,“那就是说,你可以到银行里去做职员?”
“我想是的。”
“两万块,”女人说,“我只要你两万块,不能再少了。”
“你要她吗?”穿夹克的问。
“我要,可是我仍旧没有两万块钱。”
“说实话,”穿夹克的人对那女人说,“我的朋友连两万元都没有,可是他却实实在在是一位医学院的毕业生!”
“你是说他是一位医生?”女人有些惊喜了。
“是的,他将来要做医生。”
“呵,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的女儿会嫁给医生,我可以不要他一个钱,可是他必须拿出五千块钱来给她做衣服,她什么也没有,我们很穷,你知道,她不能就这样子嫁出去。”
“告诉她,我没有五千块钱,我不要和她的女儿结婚,”姓张的用英语对穿夹克的人说:“我只要她一个晚上,妈的,那女孩子的腰真细。”
“他说什么?”女人问。
“我的朋友将来要做医生,可是他现在不是,”穿夹克的说,“他现在只能拿到很少的钱。”
“你把我搞昏了,”女人说,“他是一位医生,可是现在不是,将来,他要做医生的,是吧?”
“是的,你只要看他的制服就明白了。”穿夹克的说,“他没有钱和你的女儿结婚,可是他很爱她,他只要她一次,如果你同意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你是说——”
“是的,只要一次。”
“让我想想,”女人说,向四面看了看,冰店里仍旧没有新来的客人,她弯下身子,放低了声音说五百块!”
“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呢!”她又说,“她从来没有过,我担保!”
那些人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我担保你没有五百元,”一个戴眼镜的人笑着对瘦子说,“我捐献一百块,你们啊?”他说,看着别的人。
那些人又爆发出一阵哄笑,有的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用力拍打着旁边的人的肩膀。
在哄笑停下来以后,他们开始谈着别的,没有人再理睬她,那女人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虽然她听得懂他们的话,她站在那儿等待着,起初,脸上仍旧保持着那种愚蠢而谦卑的笑容,可是渐渐地,她感到尴尬和吃力了,面部的肌肉开始作痛。她留意地看着他们,发现没有人注意她,于是,就收起了笑容。又过一会儿,就悄悄地回到后面去了。
那女孩子坐在门口的一张桌旁,自始至终倾听着他们谈话,在她的脸孔上你看不出任何表情,似乎那是别人的事情一样,只是很有兴味地倾听着。然而现在,也显然有些失望了,就伏在桌子上,用一支磨秃了的铅笔,在报纸上画着不规则的线条。
偶尔,在那些人的谈话声和笑声停下来的时候,你会发现,那家小冰店仍然很静,很静。
附马戈来信:
敖生(李教官):
今天几乎玩了一天,十分颓丧,回家接到来信,方才衷心开朗,很高兴能够凑巧地赶上你的生日,除了Venetia的,我几乎连自己的都会马虎过去,去年“避”你的寿,至今犹引以为憾,可以律己以理,却为能不待人以情,有时你又说我温,真是天晓得,其实我的“无情”之处真是罄竹难书,否则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单如此!“生日”对自己和关心自己的人毕竟是有意义的,至少是一个盛会的借口,今年闰六月(哪一天你可知道?)我准备两个生日好生过它一过(两次希望你都能参加!),第一个我预备搞一个大舞会,将我和我相识的couples以及旷男怨女们都请来,狂欢一夜,并且订名为Mid-Summer Night Dream Party,希望大家能够在此找到他们的other half。第二个生日预备只请我认识的一群“才子”或称“雅士”好生聚它一次,或者买醉、或者出游,至于我算是二十几岁的生日,得麻烦你推算一下,我是二十三年生的,照我的想法应该是二十七岁才对。
下午在到上班去的车上想到一件非立刻告诉你不可的事,可是等回来却再想也想不起来了,不知在结束此信之前,记忆会不会助我。
你自寿的浣溪沙颇佳,甚愿你在诗词上多下功夫。
小老弟来,见我忙着念书,走时也未来辞行,大家都是解人,当不在乎,幸好我与鼓应曾宴他于寿尔康,我又请他和二爷看电影,我又和他同去外语学校看新汉,他不会以我薄情,你听我叙来,也一定不会。
最近Karen小姐又来,台北多雨,此时将近夜半,窗外雨声甚繁,局处市区,各屋顶瓦片或铁皮与骤雨平添无限声势。
自君别后,久矣不与人畅谈,于此雨夜,愿略抒心曲:
友人梁溪最近来信言他寄其女友照片与家人,他姐言“差劲”,他说他自己也承认,不过那还是他在美国认识最好的,因之我到他家去看“她”,果然比我们追到的和追过的都丑。如果我们也出国,难道也过这种生活!虽然人生的价值是多元的。可是不可讳言的,“爱情”是最主要的一个,起码和异性的交往,能使生活有力而多彩。对于对象,其实我们用不着太认真,就像我们对于分数一样——那只是找事或出国的一手段——也只有作为手段时才被重视,同样爱情也只是寻欢或者结婚的手段,从前我们对分数能相当地放松,可以选些只为了拿分数而并不想念的课,而真正想念的却是去旁听或者self-taught,爱情何尝不是如此!我们可以选些易于得到的,至于难得的可贵的,无妨慢慢来或者根本不来,只在心底给那些优美的断片塑个不朽的像,既然什么课程的分数都可以派用场,什么样的爱情何尝不然!当年你在台大提倡“自由恋爱”颇令我心折,可是你一定要选些出名的娇艳的棘手的女人,我们批评到今天更具体了:太死心眼、太执著,人生真要闲云野鹤才是,你说我们在爱情上追求欢乐而不是痛苦,我也同意,只是欢乐之源,即是如芳草一般,十步一堆,二十步一圃的,何况我们从前对女人的评价也太皮相,你的只是长颈子、细眼睛、骚蹄子:我的只是大额头、酸脸狗、冷性子……其实湘菜川菜粤菜,各擅胜场,难分轩轾,嗜于此道者,定能兼容并包,绝不拘之于寿尔康之酱爆肉及炒肉丝也,一笑!
所以我要开戒,对女人的戒,有时我孜孜地在楼角研读,可是我也要甘心情愿地拿时间出来和各式各样的女人做爱,至少扯扯闲天,一个和我做了将近十年邻居的女孩,直到最近和张豪交好,才知道我“很用功”,你说多可笑!语堂博士有篇散文,名曰《我喜欢与女人谈话》,这个“我”,真是一个“大我”,包括了至少十五亿的黄白黑种男性,其实有些雄狗或者牝马也是(对此我无研究,请少尉教官多指教)。
以上有关我最近的爱情理论,你有何意见,能上你的“龙门学派”的讲义乎?如有此幸,你无妨加一句:有个预官说过。使老兵们知道大学生不全是书呆子,预官固“卧虎藏龙”也。
书写之际,忽然想到我要告诉你的原来是前几天我给启民写了一封信(到今天才发,他在新亚念研究所),提到我和沈绵珊的关系,他是谤沈的一个,我大意说:“该姝固不如外传之无行,温柔敦厚,爽直豪迈,固一佳女子也,弟曾一度与之交往颇密。”我记得有一次你提到我lose她悔否?当然,即使不是你们劝我,我也不会和她长久下去,只是不会那样短罢了,那时她和文侠摆在一道,我又年轻气盛,恃才慢物,真瞧她不顺眼,其实她骨子里倒真不坏,喜欢玩,大方、豪爽……这都不能说是坏处,至于传言如何,又岂能置信,你和我在台大名声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至于才华如何,至少她总是大学生呀!现在找一中学生都不可得了,最重要的,直到今天,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我“搂抱啃咬”过的女性,前人所谓“一日夫妇百日恩”,到今天泛想一切女性,侠对我只是一片灵光和三个大字(杨文侠),而她则有不少的旖旎风光和缠绵日夜,当然她可能已经嫁了,可是她却是第一个死心塌地的对我好的女孩,也就是我唯一对不起的女孩,多怪世事,从此对别人的Miss我总不置一句批评,这并无怪你之意,你和我的性格是不一样的,我更内向、更收敛,而我们的热情冲动差不太多了。从此,我认为一个人为什么要专情?如果社会上允许男女自由相爱,不管什么法定关系该多好,为什么因对Doctrine、Law、Finance (Money) 、Tradition、Public opinion的顾虑,而伤害了冷却了许多人的心灵!自然,这些Doctrine、Law、Finance……本身就不健全,因之,君若离你,你才会难过,其实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这些束缚人的玩意修改了,君若也不会离开你了,每个人之情感生活都是“随心所欲,不踰矩”的,都是可以多彩的丰富的高明的,不可能形成特别的indispensable的情形,古人丧妻从未听说太难过的,补充起来太容易了,西方人失女友,我想也不会像我们这样伤心的。
风雨如故,而夜已过半,满纸荒唐,至此暂停,再谈,祝
愉快
宏祥 4月27日
听说你给黄梅莉有信,Isn’t it?何不以具体手段,鱼雁已是前一generation的武器了。
下礼拜四英善的妞生日,又得蓬拆一番。
书籍寄去。
再:请常给彦增去信,给他打打气,他很佩服你,我在凤山寄你的信,现在何处?如方便请转给我,彦增约我们6月25日去台中他家,希望你能来。
甚久不诌诗,请一试笔:
满饮此杯:
为明天的盛肴,
别怜惜泼倒的羹汤。
清了洁的桌面,
擦干它,同那些斑点,
再不,换吧,
为明天的盛肴。
“只管向前走吧!
不必逗留着去采集鲜花携带着,
因为鲜花会一路盛开着在你的前途的。”
这才是诗人的领悟,
哀叹眼前第一片落叶,
远方却正万紫千红,
走不开,想吧:不全是冬天!
5月5日 星期四
一、今早得偷懒,作文。
二、把每月烟让给排附。
三、Secretary央我为其写荣誉及军纪等二文,推托以助其编壁报乃得免。
四、士官长集邮,乃信予立程述“有求方抱如来脚,无事不登三宝殿”之意。
五、林小姐今日生日舞会,限时信祝之,另给英善、之昂合一信。
六、风沙太多,满床、“桌”、书,皆黄土。
七、接尔琳、马戈、新汉各一片。给新汉四页信。
八、善培来信,禁我在信封上称“弟弟”,并寄来照片,我喜而题之:
东洋军曹扠腰立,
昏头昏脑知是谁?
威风凛凛金刚相,
双枪少尉李“恶”培。
九、张永亭不知其体重。
十、晚饭后廷恒送来信。
十一、英善来一片,并寄来请帖,今晚的。
十二、小摩来一片。
十三、鼓应寄来《中国小姐》第一辑。士辅附问好。
十四、鼓应限时信,3日写的:
找了好几天,下午3点钟才找到她,我将信交出的时候,她似乎很紧张,最后向我说了声谢谢,就走进教室拆你的信了。
此事总算告一结束。
十五、与连长干事谈了一晚上。有几点是难以交通的。朱开云的不慌不忙,不慌不忙在任何情况之下,常要说:“他——妈——了——个——屄……”
5月6日 星期五
一、今日为Freud生日。泰戈尔生日。
二、送何德章上士齿痛五分珠。
三、周毅早上来看我,发现以画报招待客人之法甚佳,可支开,可避免没话找话,可偷空做点有意义的事。
四、昨晚起右脑一神经痛。
五、今日补假,然未外出,身怀两毛,动辄得“咎”。
六、午送前任副座,喝福寿酒半酣,甚舒适。后小睡即起作文。
七、夜候天昭不归,镜昌为贷款陪去理发,Pseudo-psychologist笑我甚还没理,状竟可爱,另一疯丫头替理的,非说我是台湾人不可。
八、夜洗澡,把晚点名错过了。
九、教连长英文,11时始睡。
十、妈妈寄来所谓“留学试题”,书店真是骗人也。
5月7日 星期六
一、今日起大忙,开始讲课,想不到这些人如此之Stupidness,累得我满身大汗,亲为之伏地示范,花了三小时才算懂了一个“米位”,组长甚至不知六八四十八,真要命。
二、Secretary又来叫我捉刀为文,戏却之。
三、天昭又借三十。买牙刷、信纸、邮票等,花两元吃了一个大木瓜。下午又是炮操。
四、夜与戴、谢、萧、彩文去看Pseudo-psychologist,她看我笑,甚动人、甚美。
五、夜在珂处得荣方告我在通信中心有信,乃去取来,家中及马戈寄来的书,善培送的生日礼物。及宏谋二页信:
愿您“有意思的生活多过几年”,想到“生日”即记起您寄乌龟的那玩意儿,要是在台湾,我定送您个大王八。……您那一丝不挂歌我们连长看了也笑起来。
5月8日 星期日
一、军中真苦,也真能干。以草编成又以破袜编成伪装网。
二、行政官借我五十元——不得不借,撑不住台了。
三、午巨响,F84失事于大社,死十人,伤二十二人,去看残片,倒屋累累,火光处处,一小女孩哭理物,父母似已死,一小猪被烧光毛,哭叫不止,有发,有一只手,驾驶员残骸为何德章自告奋勇自河中背出。
四、夜彩文言我风度,镜昌送来药。
5月9日 星期一
一、上午赴山脚下施放六〇炮练习弹二十发,详情已志给新汉信中(1960年5月19日)。我把枪夹腋下,代放八颗,永亭放出子弹而拾废铁。凤鸣拾得十四个尾翼。
二、弘来一信。
三、下午军官讲堂,甚无聊,又伤风,甚苦。陈公度看我写信,笑起来了。
四、夜购药花了十二元,与副连长分食。以二十元赠赵金魁治病,强之乃受。
5月10日 星期二
一、晨病愈,军官讲堂上二节渐不支,在医官处拿药二粒,归食而昏睡,午饭只吃了五碗半米汤饭,下午再昏睡,晚饭行政官为搞来面条,情甚可感也。东西吃得很多,不像个有病的。买糖花生食之,以口中甚淡也。金魁归来看我病,他早午饭皆未食,只花了九元,其苦甚令人心里戚戚,孰令为之也耶?
二、夜又买伤风克,与副连长、士官长合食,另送士官长一包。
三、阴历四月十五,与珂赏月,谈了一阵,及于老教授们之伪善及喜欢女生、写艳诗。
四、接华俊一片。
五、今日见5月8日《中央日报》,刺托洛斯基凶手已释放,服刑二十年。
5月11日 星期三
一、感冒稍好。仍吃伤风克。
二、晚大便后见落日,乃拉出一诗:
去日日日多,
来日日日少,
夕阳虽然好,
可惜要落了。
三、仍是要命的军官讲堂。
四、清茂来一信。
5月12日 星期四
一、接华俊寄来之《基础历史学》。
二、下午又病重,夜接召雄电话,满身大汗。
5月13日 星期五
一、病重,去卫生连打针吃药,转赴凤山,先修鞋花十元,转赴四川面店吃面后渐佳,在陈家见新汉寄来之New York Times及手条,陈先生为改文,获益良多,晚饭于陈家,归于车站遇黄容。
二、在凤山碰到李伯芬。
三、准备搬家。接鼓应限时片。
5月14日 星期六
一、收到周弘送的一百元及鼓应送的五十元。
二、中午东西上车,早上捆书,劳师动众。去大社购便当盒及袜药等。
三、甚至一洗脸盆都没有,向黄容借盆洗澡。
四、与连长等夜谈,他说留学考试可设法准假,此消息极佳。伺看弹子房老板娘甚诱人。
5月15日 星期日
一、送排附袜子及鞋带,皆其所缺也。送金魁一包伤风克。
二、午后陪连长打了一会弹子,及天昭等来,我即“洗手”矣,弹子房中小丫头二人皆不恶。
三、夜与珂谈,请其吃冰等,我另吃蛋花汤,去看Pseudo-psychologist,可说是最后一面了,她见我笑得甚美,并且不止一笑。又见到弹子房中那小丫头。黄玉华没看到。
四、三天来断续大删两文,今晚草草告成,寄给六小姐。
五、晚点名后,又送永亭鞋带一副。
5月16日 星期一
一、晨3时后即被吵醒,急整行装(抓周排长及永亭的公差),团长训话后,5时20分即出发,一口气走过楠梓方有点小休息,过冈山,营长与小谈,政工小姐甚美,午在嘉兴里大休息,永亭为我找来一盆热水洗脚,徐菊生为找来盐置其中,连长赞我带兵之成功也。吃冰,请端记、碧雄及兴记等,又与副连长在一起大吃。过冈山后为土路,渐好走,下午3时出发,沿公路“冈岗线”,在九阄处见大冈山(△312)上之超峰寺,极喜此山之雄浑独立,此山俯视,酷似本省之轮廓,时语金海,我拟在此山中长住,另有一站即“超峰寺”。在相当疲惫下至阿莲国校,夜宿教室中,四个高低不平的桌子,把我的背分成了四瓣,在民家大便,甚臭,今日行约三十七里?
5月17日 星期二
一、3时后又起,孙起祥助我理背包,把背包挖空,另成一小包置营长车中,披星而行,伴月而走,路有上下坡,更好行,过深坑,抵关庙,庙甚大,然未得参观,赴新化午饭,此段最苦,脚痛甚,左脚筋亦生毛病。一小充员边走边哭,几乎每个人皆生了泡,我只是皮鞋太不便,幸未生泡。我用尽了一切方法来支撑下去,唱歌、哼诗、拿出小册边走边读英文……老兵们还是有办法,充员多不支,枪炮多为老兵所分荷,值星官扛三枪,金海独负一炮,皆可大书者也。苦撑之下,终达新化,不好去抢开水,老兵送我,另吃四支冰棒及汽水四瓶,其狼狈可想,卧地不欲起,行政官替我准备车,营长亦来问,我拒坐车,连长极赞我,谓营长举拇指找我,亦如昨日。小睡数分钟即出发,充员们及老兵们甚赞排长之坚决不馁,一口气由新化抵那拔林,歇都未歇一下,十三里一下子走完了。两日九十二里!
二、夜在一极简陋之民间浴池洗一热水浴,花了四元,又吃牛肉面及炒蛋。夜一一看排中床位,并为排难解纷。
5月18日 星期三
一、昨晚不知是臭虫,抑虱、抑风吹皮肤病,醒来全身多处红色,痒,甚烦人,一切乱七八糟,脚步仍维艰,不好受,浑身不适,有生以来未如是疲累也!汗流皮包内全湿。
二、午后在浑身乱痒下补一周之日记。
三、发下两套二十四张地图,丢了要军法办。
四、下午师长来召集干部训话。言美军官(一)数字观念,(二)本身学术观念,及(三)小气与不肯浪费三点,皆甚可念。
五、夜与连长在福利社大吃番茄、香蕉、汽水等。连长借我一毯子。
5月19日 星期四
一、早上团长训话。
二、侦察地形,充了一阵内行,请五位班长大吃凤梨,三个大凤梨共花十四块五,害得他们都吃不了了,金海说我讲话最好听,像个大官。
三、午后大睡一阵,疲劳未复。
四、浑身又起了许多新红肿,旧的犹未消,痒烦之至。夜连长陪我去医,开了一药,另准备打针。
五、王八蛋收音机,我讨厌死你了。
六、昨晚床分开了,今天收拾一阵!稍有头绪。
七、给启庆、启扬、玉衡、彦增、清茂、良榘、祝泰、英善、又亮、善培、庄因、广诚各一片。
八、给新汉(内有述本月9日打炮事)、毓刚、宏谋、弘、鼓应各一信。
九、给老太太一限时,后日生日,以热水瓶转送之。
十、给华俊一限时未发,接来信去金门。噫。
十一、随时准备行动,先打好背包,命令如斯云云。
十二、为何德章代写一信。
5月20日 星期五
一、庆祝就职,早上营朝会,广播不绝,播实况也。报上别人为文犹可说也,思亮为文不可说也。下午加菜(这段日记是写蒋介石就职日情况的。对钱思亮的缺乏知识分子风骨,写文章拍蒋介石马屁,至感不齿。1985年8月31日,李敖补记)。
二、上午上排课二小时。
三、想不到有轻微之沙眼,真讨厌。
四、茶馆中小女孩,佳。
五、转来启庆一片。
六、夜谈天而过。
5月21日 星期六
一、签军纪公约。
二、这阵子来殊无进境,奔波生病,与环境营扰,虽为三大罪,时间不够紧缩利用亦为一可恼之事,“收心”之本领还要特别强化起来,从此则日记起,要努力向“收之即来”的担当上做去。
三、今天起总算搞来一张桌子。
四、今日起接值星,口令有误,人多笑之。下午冷风下预检,此时间如此浪费,唉!
五、为值星事,永亭真是傻鸟,排附骂他“一根腔子通到屁眼里头”。为金魁所耍,晚上挨了一顿骂,此事我未执行连长命令,夹在中间甚是为难,希望以后这些事尽量少发生,老天爷拜托拜托!
六、连长为我换来针药,六十二元找回三十九元。
七、向“指导员”借五十元。
八、为校阅事,副连长送球鞋,我不欲占人人情,故花三十元买一双(公定价格二十—二十五元,与之三十元)。
九、以讲义夹夹成背包。
5月22日 星期日
一、5时即起,行军约十五里抵虎头埤,途经特约茶室,正大兴土木,虎头埤风景不恶,路过人民挖出之养鱼塘,很想自己他年也挖一个。检阅,啰嗦副师长及笑嘻嘻的师长,直拖到11点多才算“站”竣,有昏倒者、有哭者,我则于敬礼时搁小臂于弹夹上,持卡宾枪时挂枪于背包带上,省了不少力,也表现了不少老百姓姿态。午饭福水及□□来看我,我决定把全连的背包、自动步枪及机枪等存放他们那儿,适华排长值星,一切方便顺利。在搜索排熟识人颇多,归途中团长腿甚短,走起来甚吃力。穿新球鞋,省“足下”不少的辛苦。
二、理发时碰到朱开云,请他理发,另合付三元小费,共花十元。然后赴三营营部连访继美、林章、王佐等。
三、晚饭后请彩文及天昭香蕉花生米,并看杂货店中穿粉红无袖衫的小妹,她头发甚美,乖得很像马浩,小乳房刚刚挺出,非常安静怕羞,向我笑起来甚美。我们谈中国小姐时她极留意,女人心理也。我把下身靠在墙上,望着她“非非”了一刹那,茶馆中的亦极清秀。
四、照顾陈进江病,小充员甚可爱,以冰怯烧,乌乎可?转告连长及周排长等,“乃得上闻”,已病半月矣。心肠婆婆式的在军中是不行的。其言其小学同学只二人进大专。
五、珂来一片。
六、带兵与照顾很成功。
5月23日 星期一
一、昨晚梦及在床上以生殖器擦一裸体女人的屁股,似为Lo。
二、脸生钢盔印,脱衣落泥团。
9时即午饭,再去虎头埤、知母义,高魁元阅兵,此人风度甚佳,下午5时前归来,其倦累,右脚中趾尤痛。此二句为今日归来之二大特征。汗流得惊人,浑身皆濡。碰到王霖等。天昭来路不支,尔昭归途不支。连长说我最英雄。小充员江水道甚可爱。右鞋前走裂。
三、夜洗澡,在那拔林一民家,大小姐酷似黑寡妇,帮其压水,多久了,没有洗过一个清水的澡!今晚的澡亦六日未洗矣!大吃芒果(六个),请连长、“指导员”,共花二十元。连长请洗澡。
四、何德章在弹子房,趁停电向记分小姐过度的毛手毛脚,结果还死爱面子,老羞成怒,此人又曾吊打充员。日前报载一记分小姐不堪此种生活而自杀。
5月24日 星期二
一、补假一日。
二、寄老太太一片。
三、实物补给中鱼都臭了,可是不要也不行,也要扣钱。
四、难得清闲。甚疲倦,脱掉老虎皮,仰在床上。
五、糊好桌面。
六、五六阿兵哥耍一猴,执其手摸其勃起的生殖器,细长甚怪。
七、永亭说:“我们排长就会读书,傻里傻气的。”日前干事与苏国安亦言我傻里傻气的。大智若愚做成了也耶?
八、永亭不喜照相,因“看到年轻照片气得哼”。
九、部分邮票还是要集的,如Goya纪念邮票。
十、鸡毛蒜皮事占尽鸡零狗碎的时间,晚得小暇,搞了一点英文。
十一、连长要“紧”,夜晚点拖至10时半后。
5月25日 星期三
一、晨团长、营长、连长接连训话。在部队后喊解散,人皆笑之,大换床位,一上午没消停。
二、午接庄因一信:“……彦增逃避老母的‘唠叨经’跑来台北,住在第四室,他太消极,任何事都打不起劲。”小老弟真教人操心。马言彦增佩服我,我之刚毅之气自信在朋友中可屈指,当兵以还,尤溢此气,“打落牙,和血吞。”
盘根错节咬牙过;
千锤百炼把心横。
此今日之李敖也,非旧日之我也,旧日之我柔弱者也、游移者也,今日之我是一座山、一团火、一股力量。
三、前借自天昭之五十元今全部还清,迩来每日皆应酬,费钱不少,要紧缩预算。
四、臭虫尖兵发现,可虑。
五、“更无俗物当人眼,何用浮石绊此身。”——报上对联。“何用”二字当改作“哪堪”较佳。
1960年6月5日再改:“何劳俗物当人眼,安用浮名绊此身。”“劳”字改“须”字亦佳。如此改更活泼些。
六、午后第一次下山打靶,风景绝佳,断层土山,露沙小河,竹林下落叶,皆吾深喜,六连偷走机枪靶,越河索回,一排长大骂:“捅你们第四连的屁股。”排附与其理论,我笑谓:“第四连的屁股这么多,你捅不完。”滑稽之态,众皆笑之,归言此事,人人笑之。营指导员来询,亦笑之。我智慧愈多,愈深信不慌不忙不生气。总是以玩笑之态解决问题,乃是最智慧之事,而老兵们皆主张打。迩来打架事日出之,四连前曾因裁判不公而捣毁篮球架,其军品可知矣。上下班时,我立危处一一助阿兵哥,永亭说我心肠太好,将来要生五个女儿,我说生女儿除了不当兵外,没有好处。众大笑。
七、玉衡信:“李太岁……我非常欢迎你回来!”
八、善培信:“你的皮肤病是否因沿途拈花惹草而来?”
九、夜营指导员来主持专题讨论会,讨论敬礼,一夜报销了。
十、晚点前在床上完成了四言的——
排长歌
排长排长,吃饭拿饷,
青年无*为,不疼不痒(*不是“青年‘有’为”)。
大智若笨,大声不响。
笑口常开,心地宽敞。
连长当前,有事他挡;
班长断后,论功行赏;
老子居中,馒头先抢。
操课归来,床上一躺,
众人熙熙,懒懒何妨?
易老冯唐,难封李广,
不想升官,不盼中奖;
不发脾气,不须大嚷;
不用权术,不必说谎;
不立大志,不学李闯。
无人堪爱,无米可酿;
无钱堪花,无票可绑。
心如神仙,在山之岗;
身如灵芝,在草之莽。
浮世茫茫,我将何往?
排长排长,吃饭拿饷,
青年无为,不疼不痒。
5月26日 星期四
一、副座罚大秃头跪。
二、打了一针V.B6,吾本已痊,而欲绸缪,害得左臂有点痛。
三、早上师长来,问我是值星官?此人甚和气。
四、张其昀挽阎锡山:
晋国天下莫强焉,四十年太原节度,召虎夔龙,一代羽仪尊汉室;
都督阎公之雅望,五百个孤岛完人,金戈铁马,八方风雨黯并州。
五、收到六小姐打字打来的文章。下午校读完。收到老太太赏一百元。
六、早上集合小鬼们,他们说:“你也是充员。”
七、彦增来一片,祝泰来一片,说彦增“他受你影响很大,你应劝他振作”。
八、今日又提前关饷——二百二十三元,本日大发财。
九、教朱萍生注音字母。
十、晚点报告人数颇清晰,当从此着力。
十一、夜开始在混水池中洗澡。
5月27日 星期五
一、带做晨操,用夹带,还掉了一节,众暗笑。
二、上午炮操,大扫除。
三、发狠买了个背包架,六元,又买Lux一块,十二元。当兵以来,第二次用这么奢侈的肥皂,为了保护皮肤,无所不用其极。
四、应连长一再催促,我今请罗刘雄代找老百姓洗黑被头,花四元,自9月7日至今,未尝洗过也。
五、买鞋油五块八,触及小丫头的手指,极可爱,分次购物而不一次买光日用品,为多见之也。望之做非非想不已。她说:“阿兵哥,钱多多。”
六、整下午监督挖防空壕,一一访之,谈笑颇多。马区队长监督我们之时,历历在目,而几何时,吾已为“官长”级矣。黄纯辉早出晚归,心情劣,下午劝慰之。
七、桂伯高请吃凤梨。
八、晚又讨论会,特别把七五炮组调出,搞炮于灯下,为之做概论介绍。
九、留学考试,因无暇准备,又受善培影响,颇萌今岁作罢意。
十、举重数次,为之腰酸,此后每日不间断。
十一、接新汉二页信。
十二、傍晚朱开云来谈。
5月28日 星期六
一、晨防空演习,在洞中小得洞天之乐。
二、金魁听人说:“第四连那个台湾值星官最好。”人多以我为台湾人,我总说我是半个台湾人(已住十一年)。
三、与浙人叶怀有谈,其言开云向他说我人很好。
四、早上又扫除,午卸值星,又是一身轻,午后洗浴,畅一时之快。
五、下午团座训话,偷看60m.m.书。
六、与天昭、瑞之吃香蕉等。小丫头衣服日日换,迎面而笑,最可爱。
七、这一期(4至6月)毛巾袜各一,没被揩油,下午如数收到。
八、清茂来一信。
九、午后吴进生代寄的两封挂号,陈琪一封,张丽珍一封(早上写了几个信封,皆不满意,决定还是用昨天写的两个),数月情债,于斯结束。晚近三大萦心事(黄梅利、陈琪、张丽珍),此外再无使我心动之女人,如今三件事皆办完了,要好好休息一下子了,要再长年的过一段“无人堪爱”的日子,也不知道哪年才结束。心情很从容的平静,是我多年痛苦奋斗所得来的最大成功,这是使我最有信心的事,没有女人又何妨,老子总是不疼痒!
十、代连长作文言信报左镇乡长颜中庸。
十一、夜请正副座及干事吃水果。
十二、启庆来二页信:
明夜(27)系中欢送会又将举行,罗思琳将被送出门了,记得去年会后的滑稽剧否?……
启庆又详答有美所提四问题。
5月29日 星期日
一、
有美:
你考倒我了!当兵9月,老底子早已荒疏,哪里还有资格纵横于史乘之间,所以在接到你的信的当夜,我便致书“萧大硕士”,请他捉刀,不料他一病累月,昨晚才来信详复,特将原信附上,请你阅后寄还,以便将来收入“萧李书简集”,希望启庆的答案能使你满意。
谢谢你寄来的笔记本,五册全收到了,遗憾的是我今年大概(99%)无法参加了,因为在这儿基地训练,事假一概不准,除非奇迹。
烈日下全副武装行军九十二里抵此间,人人脚下生水泡,其艰苦可想,一小台湾兵边走边哭,但哭有什么用?在这里不要多情与眼泪,要的是像磐石一般的心肠!九个月来,我远离了台大的杜鹃与月色,也远离了书卷与长装,浮沉在另一个阶层里,使过去的我不认识今日的我,我记起Ernest Dowson 的诗句:
I have forget much, Cynara! Gone with the wind,
Flung roses, roses, ristously with the throng.
我正好借它来描述我自己。
二十五岁照相,送你一张。
李敖 1960年5月29日屈平跳河那天
……
再:上月29日《联合报》副刊上有景新汉写了一篇以我为主角的文章,用Hemingway的Style刻画一个社会问题,很成功。那是关于我的一个真实故事。
李敖 信笔又及
二、一女孩(十六)双亲亡,有债,老太婆卖之,索佣四百,女卖二万,今早在变电所,围观人甚多。
三、想不到英善寄来四十元,他本清苦,一至于此,令我不安。附来信:
敖:
知道你又患重感冒,我真着急,现在该好了吧,只身于军中,不知谁来照抚你,快告诉我病况,五月节又来了,我想着你最喜欢吃酱爆肉,所以我寄去四十元给你端节打牙祭,如果病好了,也正好可以去附近的四川馆补养一番。现在我又执家教旧业了,手头下还可,这几个钱若说备你手下之急,实在微小得可怜,连我个人也不好意思说,只是请你一餐酱爆肉而已,你不会拒绝我的意思吧!
我现在努力准备着高考和其他的考试,先奠定下我就业的基础,再问鼎于明年的中山奖学金,生活算安定,之昂也住在我这里,我在基隆也为他觅一家教,他7月底去海专任助教。小林舞会很成功,老马来了,老景没有来,华俊去金门了,曾来我这里,但未见面,以后再给他联络好吧!何时能来北部一玩?我相信你对排长生涯有很多心得,这可从你那富有历史性的日记里看得出,可不要间断的记下去啊,改日再谈,谨以无数个祝福和问候给在南部的敖。
英善和小林共同祝福你 于5月26,1960年
四、端午节加菜,王慕唐来,颇似姚渔湘,河南商城。
五、与连长去台南,跃上四分之三(开动的),几压坏生殖器。看《白发红颜未了情》(Middle of the Night),金露华与佛德烈马区合演。
六、为了赶5点10分的归车,未及晚饭即回。在新化碰到黄容,他判四个月的,师长改判三年。
七、买多益命一瓶,还是要继续吃才行。又买红汞等。
八、用海绵洗澡真舒服,十一元,早就该买了,极省力、极方便、极出肥皂。读西洋史而眠。
5月30日 星期一
一、为伙委事我甚不愉快,我已练习得忍住怒气,当然本领还是不到家,连长很支持,班教练时仍叫李金生来。我已练习认清fox总是不能conceal his tail的,Such a shameful dog. I am tired of talking with him!
二、整个上午准备六〇炮,下午三—五讲班攻击防御二小时,成绩不恶,金魁赞我举例佳,无睡觉者,何排长力赞我讲得好,我已做到“按摩”他的手法:“我不会的可请教何排长。”以蒙古女人例喻一般支持等,颇见巧思。
三、午后吃皮蛋,久矣未食此味矣。
四、夜花二元与金海看(立看挤看)丁皓之《人财两得》,丁皓真可爱。
五、很疲倦。
六、送黄纯辉伤风克一包
七、启庆一信,附来昌平一纸及所送照片。
5月31日 星期二
一、整日做60m.m.班攻击,共分七班,做留声机式重复讲解。团营长皆来看,下午索性把部队调到上顶树丛中休息。六连数老兵盛赞我讲得好,为生平仅见。
二、午后一浴,极畅快。
三、饭量甚多。
四、因改时间、因雨、因倦累,早睡。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1960年6月
6月1日 星期三
一、6月了。
二、做早操很卖力。
三、得清闲一早上,谈天,尔昭等一再夸我口才,听我讲话最幽默有意思。下午又清闲。搞英文作文。
四、“恐后”而已矣,何不争先。
五、与马萧各二页信,施珂一片。
六、洗澡想起当大量以洗浴海绵做生日礼物送人。
七、夜接金门来信三封,华俊二页,宏谋一页,毓刚一页并二照片,毓刚言夜读书时感“精神不支”,精力必须苦练方能愈用愈出。
八、连长就职一年,我恰一月,晚同庆祝,打弹子二盘,并应女孩子之邀喝菊花茶,我不爱喝。那像谭洁力的女孩子一再为言。
6月2日 星期四
一、整日操60m. m.班攻击,上午与营长谈,营长对此炮是一生手,下午团长又来。何排长等多人皆盛言我之为人,都说第四连那排长最好,尔昭太胡来。
二、彦增又劳军五十元,故人多为“冰炭敬”,实令我受慰不少。晚饭后一诗记之:
卧龙高卧兵器排,又爱朋友又爱财,
“难兄难弟”能怜我,四十五十寄钱来。
附来书:
追风怯鬼唯侠魂,莽莽天地寥无人。
跨海行云三万里,笑他肖子与肖孙。
诗人节恭请敖兄斧正打油一首。
彦增 1960年端午正午
并以五十元慰劳劳苦功高的李排长。
三、白天整日操练于烈日下,归来在晚饭前赶洗一浴,益信舒适悠闲只有在白天忙迫后才衬得出来。晚饭喝稀饭甚多,饭后伏案,清风徐来,亦一快也,美中不足者唯王八蛋收音机耳。
四、在仁武拟汇集厕所文学,未竟其功,只录出一则最佳者,出自五人手笔,步岳告我时,两人笑不可仰;又忆仁武厕所中曾有数则,志之于后,聊见一斑云尔:
1.人在军中心在家
家中留下一枝花
此二句流传甚广,曾数见不鲜。
2.当兵如牛马
当官如流水
此二句造诣颇不恶。
3.官长都是王八蛋
写这话到死都是不要脸,你没本领做官长就这样写。
此出自两人之手笔。
4.阿花啊!我真想你呀!
没出息!
此亦出自两人之手笔(阿花是弹子房中的女记分员),一为多情之士,一为有道之人,相得益彰。
析厕所文学,其成厥有数端:
(一)多成于冬天,天凉穿上衣,钢笔在焉,夏天穿背心,很少带钢笔。
(二)有一肚子鸟气,必泄之于臭门板而后快。
(三)必大便干燥,致“‘便’有余力,则以学文”。
(四)必伤风——鼻子不通,不怕臭,灵感不致为臭气所扰。
(五)必知识水准仅及于W. C.文学程度或稍过之。
(六)必有创作欲而又不得于凡夫,故作题壁之举以期藏之名山。
(七)必有予岂好辩或予不得已也的亚圣心怀。
(八)必为精神上善将人阿Q式“擦擦”者流。
五、新汉三页书,言马戈“所最需要者为一经验丰富诡计多端之参谋耳,君不在,台北朋辈中无人可胜任。”马戈二页信:“新汉劝我问计于你,不过我最近对你的战术修养颇致疑猜……”因作诗戏之:
老马近来时运转,
湘女孽缘未能拆,
春花秋月无时了,
扶起新亭浊酒杯。
军师锦囊莫疑猜,
Anti-woman不应该,
若想偷得人参果,
快将老夫马屁拍!
勤刮胡子勤理发,
领带要正不要歪,
从容切戒“我慌啦!”
女人面前要学乖。
六、夜报景马各一信。
七、剪Tank于硬绒板,四辆。
6月3日 星期五
一、午前师长来查课,作小谈。
二、晚搞英文,忽已9点矣,时间过得真快。
6月4日 星期六
一、与何排长谈了一早上。及于往事。
二、午后紧急集合及防空演习,出汗甚多,归来整理。
三、郝延平、杜宾汉今日结婚(《中央日报》)。
四、夜干部Party,以我非其党,故独被遗(Party指国民党小组会。1985年9月10日,李敖补记)。
五、施珂一片,其近况已趋平静。
6月5日 星期日
一、珂事使我回忆起过去,并使我记下Dryden的The Indian Emperor, IV,1——
For all the happiness mankind can gain
Is not in pleasure,but in rest from pain.
二、廷有言今早老鸨带席于树林中兜生意,许多兵随之。
三、整日未外出,省钱省精力,得整日读英文,成绩不恶,如是度星期日,胜外逐多多矣,以后当每周日皆力求如此。此为今日一大收割。
四、夜以高速度准备60m. m.班防御,原教案编得真是王八蛋,错误不通,乱七八糟。
6月6日 星期一
一、昨晚梦及查letter事,甚严。
二、营长晨言60m. m.训练最好。
三、上午张桐凤及林栋材来,故“陆军特殊事件防止法”之讨论未参加,请林栋材等吃冰。又认识一林栋材。
四、诸顺友摔饭盒,我为购一新的,金魁又退回钱于小店。早上徐菊生摔馒头,二事皆出自兵器排,副座一一责之。吴忠庆罚小充员举枪,我这无为而治的排长,实在是懒得闻问——有大臣之风也耶?
五、下午讲60m. m.班防御,述十六年前今日诺曼底登陆故事,及英人在印以猪牛油擦武器故事。又大雨,均逃至金马馆中,金马馆为一退役连长所开,房子是老兵们给他盖的。
六、晚饭后给华俊二页信,附照片,劝慰他。又给彦增四纸书,一气呵成,颇佳。语气颇重,勉以To be all deed and no talk,当多作这类鼓励信及谈问题信。又给英善二片。给周陈合一信。
6月7日 星期二
一、上午在山头偷暇不少,读袖珍册。
二、下午又及时雨,避于猪栏,看新生的小仔,从来未曾看过这么小的猪。
三、雨水使抽水机抽上来的水呈浓褐色,从来没用过这样黄的水洗澡。接雨水,真可爱,清澈可爱。
四、夜收马戈片:“老景见人即劝给你写信,我不能阻,想来你甚忙,不定有暇通信也。”
五、善培又放假北归,今晚来一片。
6月8日 星期三
一、又是6月8日了,这段日记足足写了两周年,两年前开始写的时候,并没想到一写就这么长、这么活泼、这么愈写愈有劲,试看一开始写,半年间只不过写了一本,可是后来的一年半里,竟有七册之多(或厚或薄),这是很可观的。两年来,在这些灰格本子里,我也有了不少的变化与进境,正如英善上月26日的信中所说:这是一部“富有历史性的日记”。因为个人的变化与进境很大,所以在这两年的日记中,尤其可以看到我个人历史性的演变及“突变”(evolution and “mutation”),所以这是一部最可宝贵的原始史料。
二、用B. B.的裸体图片为七五炮组购解前置量(lead),甚明晰。
三、马戈寄来史地书三册。
四、又打一针Vitamin B6,甚痛。
五、给华民:“我写一篇洋文的作文,寄给陈琪,看你气不气?”
六、真感谢雨,它带给人一点清凉与空闲。
七、下午小读,在山头谈天。
八、给善培一片。
九、丁忠托碧雄转来粮票及德毅一片。
十、英善一片,问病情。
十一、喜获清茂函,他也来台南了。
6月9日 星期四
一、给清茂限时信。英善一信。丁忠一信。
二、台风余沫,时雨时晴,可是不能不出操,下午一出去即等雨耳,未几倾盆来,因穿新雨衣,仅裤腿及鞋大湿,乘机把从来没洗过之绑腿洗了一阵。又洗了一条长裤子——多年来第一次自洗长裤也。
三、华民来一信。珂寄来荣芳借去的书。
四、下午约4点后突然见一信似我的,及昌富递过来,竟是Rosa写的,竟是Rosa写的!我简直不相信,不相信。十二天前寄出The Last Rose of Summer也全然是在不问收获的心境下做的。A. E. Housman那首“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对我更有了新鲜的意义。
五、昨晚梦及两兵被枪决,甚难看,其一为永亭。又梦胡适著《我们的故乡》(?)一巨册,内有图片。
6月10日 星期五
一、夜半失眠,幻想与Rosa小亲昵。
二、兵器排之班测验取消了,一大可喜事,轻松多了。
三、From W. Somerset Maugham “The Philosopher” ;
You loved me not: your voice was sweet;
Your eyes were full of laughter;your hands were tender.
And then you loved me:your voice was bitter ;
Your eyes were full of tears; your hands were cruel.
Sad, sad that love should make you
Unlovable.
爱情没有了“无为主义”来限制它,就太热烈了、太求功了、太不美了。
我若写《红玫瑰》,当就此意发挥之。
宁做爱情上的自由人,不做爱情上的待决之囚。
四、阿兵哥争央我为译英文名,一一代为之。
五、助连长设计内务问题。
六、天阴下出操,每次湿着回家,衣服不敷换,永亭说:“干脆湿着去好了。”
七、下午在山头阴雨下思作《红玫瑰》一文,腹案大体想定,夜为此事所诱,不能读书,乃作文,组成首段。
八、给景一信述与Rosa事。两页。
6月11日 星期六
一、凌晨又艳梦。
二、昨晚命令下来,训练期间,风雨无阻,但阿兵哥有的白日无雨衣(有亦宁肯遮武器而不肯自遮),晚上无蚊帐,此又何说乎?此何等补给制度也耶?非暂时性者也,数月矣!军常服又于数日前收去两套,湿衣更难轮换矣!
三、上午在家操炮,张永亭见我走了,溜回来睡觉,排附密报,我在他屁股后一拳,把他打醒,赶他去看操。为75m. m.组讲分解后各部名称。
四、午后作词,始自去茅房小便。
水调歌头(述狂想耳)
秋风吹古渡,
旭日照人红,
老子买票上车,
直赴台南城:
洋鬼电影看尽;
酱爆猪肉下肚,
人穷志不穷,
南国春常在,
孤叶未飘零!
一根枪,
满身债,
难为情,
若想还钱,
卖屁股怎么行?
昨晚飞来艳梦,
忽然人财两得,
豪赌竟大赢,
垂涎张小姐,
机关做花瓶。
1960年6月11日
写此词毫不费力,信手而成,灵感涌来,不可掩也。
五、下午荣团会,邱肇贵提议选我为下次主席,在欢笑中,人多举两只手而压倒士官长的票数,通过了。
六、报载吴晓棣嫁范中严,吴焕章主婚。
七、当少宣传我自己!
八、《红玫瑰》在下午写定初稿,尚无大恶。我有点怪我太为这件事萦心旷功了,为什么我要重蹈覆辙呢?为什么我不能到此止步呢?为什么我一定要把一件事做“完”呢?晚听音乐,又在床上躺了很久,想不到Rosa给我带来这么大的不安、不平静,她使我失去每月来所求得的平静与努力,而使我陷入泥淖之中。
九、夜请永亭看电影,我没看。
6月12日 星期日
一、连日又犯在集训队老毛病,又早醒。
二、请永亭刘连长坐车,沿途抛锚,人多恼怒,我独安之,在车上修改作文。
三、请刘连长吃烧饼油条,很久没吃了,他前晚请吃水果,卖烧饼油条者似前在大陆有所作为者,“今日种瓜人,昔日东陵侯”,真可浩叹。他们说我是“娃娃兵”与“充员官”。
四、9时在经纬书局会到清茂,明宏交来维信手条,与清茂百日余未相见,握手甚欢,知玉华、宏垚等讨厌鬼皆去外岛,与清茂在冰店小坐,又抽签玩,如下:
台南(神兴宫)第四十七首
与君力语复千言
只欲平知雪汝冤
讼则终凶君记取
诚干静夜把心扪
本境众弟子敬献
我又代毓刚抽一签玩,太不祥。午饭于吴抄手,砂锅酱爆,一仍旧例,卖奖券小女子强兜售,不买则捏人。同赴大全成看《宝贝从军记》(Babette Goes To War),加片中之叶凤黛卡罗极似Rosa,极喜之,如见Rosa也,出来睨照片久之,不忍去也,清茂说我看任何女人皆似Rosa,并由我对Rosa来信之反应证我为人“太容易满足”了。
此影据说是B. B.穿衣服最多的一次,许多镜头仍被“检查”去了,最可恨之人为此类瘟生也。
五、电影后,又吃蛋卷,买稿纸、2B铅笔、铅笔帽(尼龙的)、夹子、日记本、信封、最好橡皮,代天昭洗照片(钱我出,以欠天昭人情太多故),4时后搭车归,可省晚饭钱矣,车来回只一元五角,真便宜。
六、钱穆刘姥姥逛大观园,在耶鲁得名誉博士位,真是姚老头所谓的土包子!
七、在摊上读F. E.真淋漓快人心。
八、受车限制,不得尽兴而返,亦一佳事,可保精力省时间金钱也。
九、日来接济陷于贫病之八十二岁康南海夫人及其子六十余岁之康寿曼者人颇多,寿曼真好人耳,穷了一辈子,除无名氏外,诸如
伤患梁伯川先生三十元
康梁的崇敬者一百元
台中监狱一个受刑人五百元
台北市二女中初二爱班全体同学一百二十五元五角
一个怀念母亲的人五十元
皆可称道者也,尤以一囚犯独捐五百元,最是动人。
十、夜理发,男技师理得颇佳,三元价,予五元。请苏国安吃香蕉。
十一、夜改稿于稿纸,此稿小修改一二十次矣,今晚大改,夜12时半始睡,军中夜生活颇可爱。
6月13日 星期一
一、早起又改稿。用朱笔。
二、干事逼得我走投无路,只好代他做一篇,谁让我是倒霉的“大学生”呢?写了一千七百字,题目是《革命教育的基础》。
三、雨水刷牙真正清澈。
四、给熙云一信。
五、阴雨不止,午前我决定把这件事放下来,只留在晚点名后搞搞它,昨晚晚睡使我的“早醒病”稍微好一点。
六、丁皓昨日来台,她很像Rosa。
七、中午加菜,大块牛猪。
八、冷雨时节,独在水池一浴,甚痛快,虽然水中发现了一个泡得肿肿的蛆。
九、晚饭后写完《红玫瑰》第三次誊改本。
十、军用黄汗衫瘦而袖短,穿起来极精神,以后要仿做数件。
十一、干事言孙立人训兵之严苛。
十二、夜连长索读此文,大赞赏,谓此非报章之大众文学,非高水准之知识阶层不克出此。转介绍士官长等读。连长说我取譬极佳。
6月14日 星期二
一、今日起一连三日步兵班测验,故我得乘机偷暇。
二、干事说我写报告不能用“他”字。
三、善培自台北来一信。
四、开云来一片,文笔甚妙。
五、给毓刚宏谋各二页信。给珂及老太各一页信。
六、上午把信誊好,字软而秀,午后写好信封。
七、一年前今日曾记梦与Rosa在考古系拉手,转眼一年矣。今晚去那拔林为寄此文给Rosa。请连长等吃芒果等,归途洗澡店老板不准我站其门槛,奇风异俗可怪也。买卷宗夹Rosa来信。
八、寄至正《大学入学试题题解》。
九、弘寄来一包参考书,弘办事有时太马虎。新汉来一信。附后:
敖鉴:
6月5日星期日中午,我和宏祥宴庄因伉俪与陈鼓应于寿尔康,祝贺他们大学毕业。现将经过情形略述于后,想你军营寂寞,必然乐于一闻校友在台北小聚的情形。
我和宏祥于是日晨10时许经过台大校园到九、十宿舍去拜会庄二,台大校园本已少去,每次去也是匆匆的,至于九、十宿舍,更是毕业后的首次,旧地重临,照例感慨一番!(虽然此地与我并无甚关系。温情主义者,此之谓乎?)二爷潇洒有甚于前,在我们,改变已经够多的了,在那般大学生,似乎一切如旧。之后赴第三宿舍恭候袁小姐大驾,袁姝是日着色衣连裙洋装,白皮鞋,戴珍珠项链,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矣,继之赴温州街找鼓应,第一宿舍第四室较前似乎繁荣多了,有收音机、唱机和低级唱片(低级者指其质量两方面而言也),然皆生疏面孔,而且从前那种气氛似乎也找不到了。幸遇英善于此,彼虽在基隆服务,但空极,每周均返北三、四次,仍居于斯,阁下书桌书架及床位现不知由何人所踞,旧日所熟悉之图书“档案”亦不见踪迹,袁小姐曰:“如李敖在,则将翻阅其档案示我矣。”岂“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耶?
寿尔康小店兴隆如故,顾客拥挤,店伙招待“亲切”,然已不见青皂袍影,不闻“酱爆肉”之声矣,即使是后来点菜时,“酱爆肉”亦被断然anti掉了。然曾为阁下干杯,遥祝健康,话题亦常不离阁下艳闻轶事,余不禁大呼:“李敖精神不死!”唯阁下不在现场,总不能使满座谈笑生风。马戈“瘟”甚,鼓应神经兮兮,不侫笨拙,虽“使出浑身解数”,仍不能撑场面,徒落得精疲力竭而已。
是日为师大校庆,依鼓应主意前往参观运动会及各项展览,特别是各处“禁地”。于画展中(似是毕业画展)见一题名《淡水风景》之水彩画,作者为“赵倩倩”,想是依依之妹矣!(不知确否?)画之用色、笔法不免幼稚,然大致尚佳,一个各种条件都算优厚的女孩子,肯摒弃虚荣,学习艺术,亦自不凡矣。
宏祥之奇遇,近日似无甚进展,彼求教于阁下已甚感“有耻下问”矣,而阁下竟乘人之危,有失君子风度矣。是日离开师大后即随宏祥返马府取书,闻曰李女早上曾来电话“着他到我家来玩”。惜老马在外,由老头子亲自接听,闻之举家兴奋,宏祥归来闻此亦甚兴奋,情绪脸一变而为满面春风矣,即刻准备应召前往。曾闻李女对马戈若即若离,今竟移樽就教,难怪马府举家兴奋矣,然余意正可施以欲擒故纵之法,置之不理数日后再谈,唯睹马戈兴奋状,深恐误其大事,弄巧成拙,遂不敢置喙矣。
英文大作甚佳,有18世纪散文风格,我愧弗如矣,何敢言“改”也。留学考准备如何?所需之书,当即寄往(在我处之史地三民主义参考书),我今年未准备,当不参加考试(以上数日前写)。每日差不多都溜回家睡觉,9时许出来看一场电影,坐11时半之车返,人不知鬼不觉,颇有趣也。结束在即,人心均不能安,吾亦然,再写信给你,祝
好
新汉 6月13日寄发
6月15日 星期三
一、我对早饭的豆浆及白馒头实在感到难下咽,“口中淡出个鸟来!”今早单独买了五毛花生米,买了一个皮蛋以助下咽。
二、外面班测验,一子弹由第六连长玻璃窗打进,打到毡子上,打破了。日前五连温班长食W. C.旁草菇中毒,真可怜,孰令为之也耶?
三、昔在仁武所刻之印,出自工匠之手,实在难看。我则久不事此道矣。
四、读新汉信深感我在朋友中之地位,此点甚受胡适之影响。
五、题卷宗夹为胜无录。
六、永远跟她保持着这种“可怕的疏远”吧!疏远、陌生、隔膜与神秘,是我们之间的联系,蜻蜓点水式的接触,或是半载、或是三月,让她知道我的一点片羽与吉光,一点花豹的斑纹,不也是好么?我们不要谈那些充满了眼泪与苦恼的恋爱,我们都是爱情上面的Liberal与唯美主义者,我们都讨厌死缠活缠式的恋爱(我甚至想将来若结婚了,也不要住在一起,像那一对美国电影明星一样地各营独立的生活与事业),我们要的是两人间的那种1.偶尔的2.永恒的3.淡淡的想念与萦怀、哀愁与悔意、浮萍式的无言接触与带着眼泪的甜蜜与笑容;我们要的不是整日的相聚与争吵,过多的了解与认识,心神他骛的倦怠,共同生活的苦恼,患得患失的波折。我们是爱情上面的快乐主义者,“淡淡的哀愁”主义者,我们相互间是隔世的,恍如梦里的理想派,又是市井的实际主义者,这将是我一生中的一段伟大的爱情的故事,也是我们“二”生中的最令人怀念的往事之一,我有足够的信心与满足,我不再希求醪酿与芳馨,我已经不再是个在爱情上希求醪酿与芳馨的人了。进一步的接触不会比这更“美”。
此段文字最能表示出我的恋爱观,可与前几天的文字参读。是我的一篇重要的文献。
七、只写文不写信甚好,可表示不亢不卑,又可表示一种费人猜疑的情调,又不致破坏文章的气氛,又可吊吊她的胃口。
八、干事说班长们有点怪我不管事,故多越级报告,哈哈,inaction之为义大矣哉!
九、《红玫瑰》一文殊尽想入非非之能事。
十、年来(尤其最近)提倡“有余论”,要之勿将一事做至味竭而止,尽量想做而故意不做之,如是味愈积愈厚(味是积起来的!),偶尔一做才有意思。
十一、林成?偷人鞋,料理一阵,小事化无。
十二、下午装车示范,实在无聊,在大雨中扯了一下午,真可惜真可惜,虽偷空读些,仍嫌太远,深为时力之虚掷痛苦,为之不快之至。
多争取五分钟就是五分钟!
这是今天傍晚的新决定——因为有感于我对时间争取的警觉性不够而生的新决定。并决定每晚11时以后才睡。9点40点名。
十三、因艾克来,自昨午起至19日中午止,任何人不准出营门。艾克18日上午才来,19日晨走。
十四、由于分发上各有闲忙之分,使我又想到目的与手段问题,传统的道义的尺度(如桓公不失信)是否仍适合于今天?(巨济岛上美军)又如考军训作弊等事,是否值得真诚相对,有时根本不可能说真的的时候,只好做有口无心或口是心非之举,对一个不合理的authority实在没有真诚的必要,这是我久已怀抱的rebel idea,我今晚益感迫切,我虽然知道如何逆来顺受,可是我今晚仍是很苦恼。我已迫切的身受到authority的heavy pressure。
十五、夜8时-10时临时代副连长捉刀上夜间教育课,讲了些故事。11时前,他们练习脱穿衣,穷折腾一阵。
6月16日 星期四
一、永远是精神饱满,精力充沛。
二、外面枪声甚多,正思或能如昨日飞来子弹时,忽闻室内枪响,盖清枪走火也,幸未伤人——子弹由壁上打出。
三、每以①照片②画片③手画④油印文字等代信。
四、给成功一片。
五、给开云一信,称兄道弟一阵。
六、毓刚来一片,谓祖母死可能返台一行,欢迎我北上。以一信报之。
七、见报中电影广告,多美的大腿,很像Rosa的,虽然我没有看过Rosa的大腿。“想其然也!”
八、下午池中有清水,得洗一尽兴之澡,时值雨,75m. m.组围观。
九、给景马各一信。周陈合一信。
十、熙云来信说书已还我,真是胡说。
十一、我有二怕:一怕开收音机放肉麻歌曲,更怕浑小子在旁同唱肉麻歌曲。
十二、赖义云求我代作爱情信,不好意思不答应,他还硬要我写几句英文,只好照办,吴照说那女人是私窑子之流,又要我代他写给美珠(义云的“表妹”是雪珠),我说一珠已够了!再也不写了。
十三、今日治西史之多,为年来第一次。
6月17日 星期五
一、昨晚梦及又返历史系上中古史课,对老板说为我准备好一个桌子,盖我已为研究生矣,眯眯笑对我,我轻松而过,没理她。
二、台大今日毕业典礼,在校总区举行。
三、本连步兵排测验皆为末名,只好看这次兵器排的了,上午校操两个多小时,亲为督导示范。搞得很疲倦,不想读书。
四、每夜躺在床上多不欲眠去,盖每日最舒服之一段也,总想多享受一会,军人生活不能享受早起不起之乐,最是痛苦,聊以晏睡偿之。
五、幻想Rosa之乳房大腿,为之心动不已。
Earth's noblest thing, a woman perfected. (Lowell)
六、John Stuart Mill :
I have learned to seek my happiness by limiting my desires, rather than attempting to satisfy them.
七、George Bernard Shaw:
A Learned man is an idler who kills time by study.(有学问的人是以用功来消磨时光的懒蛋。)
八、Rosa的信带给我不少的欢欣。
九、留学考后再做几篇大文字,把到十七师以来的作文裒为一集,算做我第一册的英文著作。
十、周瑞芝说我“一天三忙”:
(一)起床忙(因懒起床总是拖,动作又慢,为了赶早点名只好忙)。
(二)吃饭忙。
(三)写信忙。
十一、晚饭前炮操,营长来,出了一阵洋相。
十二、干事又推我代表参加政治考试,急却之,结果以每周做一次时事讲座,做交换条件,免了这件公差。
十三、永亭跟75m. m.组说:“排长说操不好要剥我的皮!他剥我的皮我就剥你们的皮。”夜请他看电影,吃水果,我没看。
十四、打羽毛球一阵。
十五、Goethe: We always have time enough if we will but use it aright.
Carlyle: Silence is more eloquent than words.(沉默比言辞更动人。)
Dryden : Silence in times of suffering is the best.(在苦难的时候,沉默是最好的。)
Syrus : I regret often that I have spoken ; never that I have been silent.(我常因说了话而后悔,从未因沉默而后悔。)
十六、图中一双愈看愈美的大腿,令人愈看愈生非非之想。
十七、干事公开言政治大考带书去抄。“生平无大志,但求六十分。”
6月18日 星期六
一、毕业整整一年了,一年前今日之事,很清楚的就在眼前。
二、海峡对面“欢迎”IKE,发八五、九六五发炮弹,很关怀华俊等。
三、上午操炮,亲为按书讲解,颇多修正,老兵所为,多系互相抄袭与杜撰者,与黄皮书未合——向永亭薄责一阵。
四、广播中IKE在机场之情况。
五、午接第二次值星。
六、复昌平一信,并附照片。
七、下午听IKE在台北广场之广播。
八、夜与连长去一〇三前看地形,空旷骋怀,甚喜群山,归在理发馆小坐,小丫头们以为我是台湾人,及我说台湾话,始露马脚,连长说人多以为我是台湾人的原因,乃因我帽子戴得低、年轻等缘故。
九、8时归来又来情报电话说金门那边听到广播一小时后将有炮击。
十、“林成愚婿安启”,老丈人写的信封,笑死人。
十一、晚点后连长集合炮排,训以应听李排长之黄皮书。
6月19日 星期日
一、昨夜甚凉,睡得甚适。
二、整日兵器排“接敌运动”课,上午示范,连跑带涉水上山,约一千二三百米,差点不支,亦晚近所无之疲累也。下午在一窑房之茅屋中擦炮,小读一下午,看窑洞,总是联想到火葬场、炼人炉及一黑狱。
三、傍晚生平首次在山下河中洗澡,脚踩在沙中很舒服,只是水中沙甚多,不洁,河中人亦多,水甚热。幻想与Rosa在河中洗澡。
四、老百姓家洗一套衣裤甚廉(一元五角),但是洗出来是臭烘烘的。今晚改送福利社去洗。不洗骚哄哄,洗出臭烘烘。
五、启庆寄来史书二册。
六、早晨晨操又做漏一节,人又笑。
七、十二宿舍二〇七王君转大中信至第一宿舍,赖医生又转来,今晚始辗转收到,已三月矣。
李敖:
①自从我们离开台湾之后一直没有收到你的来信,念念。
②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和一张明信片,信是寄到第一宿舍第四室转的,不知你收到没有,我真抱歉,那写地址的小本子不见,掉了。
③我们现在正在放假,假期中我们都在做事,我在帮一个研究员做一些理论物理方面的研究工作,大强在Aachen大学建筑研究社做设计和画图的事,我们每天要上九小时班,真是忙得很。
④受训的生活也很有趣吧?今年的留学考试你是否要考?我劝你还是早一点考吧,考取之后,结训就可出来读书了,入学许可和奖学金事进行了没有?进行得如何了?
⑤来这儿之后我精神好多了,读书的效率也很好。
⑥这儿的学校制度很合我理想,教授们也很好,尤其使我高兴的是这理论物理研究社中二位教授的两个都是对“量子理论”方面很有研究的名物理学家。而这也正是我最喜欢的那一部分理论物理。
⑦我现在真是忙得不得了,过些天再写信给你。
⑧这封信是请同学到校总区查出你地址之后转给你的。
⑨有空请来信。并请代问一舍四室的同学们和施启扬好。
祝
好
大中 3月21日
(孟大中赴德,得力于施启扬和我共同“伪造文书”,所以信中对施启扬有问好之言。1985年9月4日,李敖附记。)
八、一老兵永远是傻笑不知愁,毫无头脑,昏昏一生,亦一极原始之一例。正如Hawthorne笔下所形容的那一个老人。——他实在是一个快乐的人。
6月20日 星期一
一、今日补假,又值星又没钱又欲读书,故未外出。
二、两个宝贝组长:
一个该他做的他全不做——太无为。
一个不该他做的他全做——太有为。
三、给召雄一限时信。
四、
一片青山临古渡,
山外晴霞
漠漠收残雨
流水远天波似乳
断烟飞上斜阳去
徒倚高楼无一语
燕不归来
没个商量处
鸠噪暮云城堞古
月痕淡入黄昏雾
久不得彦增手泽,为写板桥《蝶恋花》。
敖 1960年6月20日
五、报纸上多俗套迂文,最是可厌,今见《中央日报》中“蕉阴杂话”之“联语数则”,即为一例,有话不好好说,必出之于烂套滥调而后已,实在混球。
六、送丁忠照片一张。
七、下午几乎全被旧日记浪费掉了,以后要尽力避免。
八、一天要听他妈的“江山美人”中那个要死的调调儿好几遍,真要命。副连长还死命的爱听,穷推荐。好容易逃掉了周毅的“弹棉花”,又碰到这么一个“话匣子”,真是命途多舛。
九、明日又保密检查,又要上锁。——in appearance.
十、午后一浴,穿内裤工作一下午,甚舒适。
十一、晚饭前连长请吃水果,后在茶馆小坐,最喜看那女孩子冷冷的样子,知有许多无聊透顶之兵与其作对,经常哭,甚令人悯,她一直看我笑,问我昨天为什么向她笑,她不笑的时候最美。
十二、干事今日去高宾归来言一小女孩尚未开苞,索价一千元,此何等人权保障乎?
十三、8时后去高地做夜间撤退,看余霞、看树影、看繁星,很写意,夜蚊隔裤咬人,乱骂张永亭一阵(开玩笑式的),夜11时后始悄然归,吃咸蛋及半个冷馒头。
十四、红颜薄命,亦一美事,否则老太婆而死,有何意思乎?
6月21日 星期二
一、早上得睡懒觉半小时,很舒服。
二、极热心于我的英文著作,应该打字油印成小书。
三、给善培一片。
四、一胖厮中午在我桌旁死命糊那把破扇子,不肯另花一元买一把,我说买一把算了。他说:“我一天才挣三块多钱——三块五还不到。”
五、本省有女订婚后先卖淫赚些嫁资之俗,福利社大小姐的未婚夫去金门,大小姐先卖起来了。
六、下午兵器排攻击,看老万示范直至对面山头,在沙墙上刻一王八而归。
七、祁德武及邓浦玄受训归来,浦玄江西宜黄人,其兄浦亮在五十团,人甚诚笃。
八、林成自动把枪擦好。
九、Emerson: In the midst of the crowd keeps with the independence of solitude.
十、夜做“夜间撤退”(任务交接)至11时始归,今晚困甚,在土地上躺了许久。
6月22日 星期三
一、又得晏起,并逃掉副师长之疲劳轰炸——周会。极想性交。
二、昨晚剪报,“男人到底该怎样追女人?”用什么方法?什么态度?要不要自尊心?如果要,如何取得balance?这实在是一个值得好好研究的问题。早上在床上想起,我能够把人世上的问题正式收割出多少?这才是正属于我也代表我的东西,我这一辈子能收割出多少?如罗素,他收割出很多的,我所谓收割,乃指有价值之“谠论”而言,非指证明《醒世姻缘》之作者为何人之考据文字也,雕虫篆刻之事,我不为也。
三、因缺资料甚多,“假行政官”叫我“黑官”。
四、连长恍然看出胡适之字似我,锥处囊中,不能藏颖也。
五、Frank Harris之伟大,在能把他一生中最精彩的回忆公诸世人而不自秘,世人多自秘其底事,两人间之逸事多及身同殁,吾意这些事皆当共世人之赏,床笫之事,因人而殊,布之于世,斯为不朽,世人相秘成习,实无使人心服之理由,偶有健者稍作表露,即相惊伯有,毁谤加之,却退而黉夜偷读,真伪君子也。来日我或为中国之Harris或Lawrence正未可知也,要之,吾叛逆文人耳,语不惊国人世人誓不休,而在Sex上着力最有效,我当作英法文著作。
六、排附请吃香瓜。
七、由黄纯辉请假事,使我感到我还是对办事缺乏即刻办了或案无留牍的好习惯,我要改改。
八、下午在林中芒果树下,作诗戏马戈:
拟马戈生日自遣诗
脱下军装一身轻,
马戈今天变寿星,
寿头寿脑做寿梦,
三更做起到五更:
梦里佳人本湘产,
艳如桃李冷如冰,
扑朔迷离费人解,
稳扎稳打不放松。
子曰女人本难养;
佛言美色总是空,
前贤讲话全狗屁,
老子均作耳边风。
一天不见伊人面,
躺在床上穷哼哼,
茶不思来饭不饮,
好像虾蟆掉井中。
电话忽来命报到,
快马加鞭做瘟生:
三轮车上何匆匆?
不辨南北与西东,
不想混球陈鼓应,
不想糊涂袁祝公,
不想当年是阿兵,
不想削发做老僧,
不想埋头太玄经,
不想写信给敖兄,
只想李家大小姐
——纵然我是龙王庙,
也要被她大水冲!
最末一句,“大水”二字本拟作“祸水”,怕你介意故改为“大水”。
九、夜接七信、一本书,干事检查不胜其烦矣!
十、至正来信申谢。
十一、华俊无恙,甚快慰,前方甚苦。
十二、彦增钞赠板桥《浪淘沙》,中有“明日不知晴也未,红蓼花残”。最喜此二句,信谓:“你信中所云堪称知我,奈何朋友间此种信件不多,李敖待我何其啬也,我何尝不想接受你一些贝多芬式的性格。”
十三、善培来信,否认消极。
十四、启庆三页信,病转佳。
十五、马戈四页信,见其文,知其对“爱情”又生大憧憬与颂歌,似把我与Rosa事与彼之风流债等量齐观矣,小人实不敢与之伦比,盖老马为“有为主义”者而我为“无为主义”者,即以对Rosa态度而论,老马绝做不出来(忽柔忽刚、忽冷忽热、忽触一记忽断弦),其实我比老马理智得多,我的罗曼斯乍看似热,其实却是“纸上的”(萧伯纳所谓的),狂热一阵,完了就完了——又回复到 我的Rationalism(唯理论、唯理主义),不再想她——热烈的想她了。这是我的武器与习惯,它们是最不为女人所喜的。
十六、限时信给马戈,寄寿诗。
十七、新汉四页信,第一诗尤佳。另寄来一书。
十八、台语广播之“一滴灵”广告极激昂慷慨,其势逼人,又唱黑头,有病也要吃,无病更要吃,我说再进一步就是团上的作风——硬办文具部,不买不行,买也要钱,不买也要钱。
十九、替何德章做的好事居然使他当选为南部爱民军人,得小金牌,挂大红带而归。
二十、又结束了两个月零十天的日记。
6月23日 星期四
一、早点时连长骂第三班的帽子戴歪了,其实本值星官的帽子最歪。
二、上午做排攻击,在五三六中骂了一阵张永亭,攻至丙高地时喘甚,归来就地聊天,喝止阿兵哥们向小孩子凶(他们偷芒果,还禁止小孩子干涉),谈家中三太(老太太、太保、太妹),他们围笑不止。
三、奔波的生活亦颇好玩,不觉岁月之飞度,留学考后,想于烈日下带本小说读。
四、午后起又在芒果树下炮操,清风拂面不停,极舒服,一蚂蚁咬了睾丸,甚痛。教喜顺、同利等识字,又给启庆写寿诗:
启庆生日贺诗
博学过五典;
审问识三坟,
追踪忽必烈,
狂啃蒙古文。
姚老心头肉,
史学是专门,
斯文像君子,
可爱又真纯,
高才绝流辈,
秀逸可超群。
日子驰似电;
岁月驶如轮,
一年转眼过,
又逢你诞辰,
阿谁蒙受箓,
伴汝做爱神,
祝你活百岁,
长做多情人,
千秋万世后,
情史留余痕。
李敖 敬撰
(马戈说初读前二句何其典雅,及读后二句,则原形毕露矣——“李敖体”又出来了。1960年7月19日,敖。)
五、接召雄限时信:“年轻聪明的人不要太懒,朋友之间常作信谈亦是件好事。”
六、喜接毓刚来片:“并未葬身炮弹皮下。”“首先我要向你道贺——你‘似乎’已获‘慧眼’的赏识,好自为之吧!”
七、参加了跳降(跳伞)三周训练的报名,结果竟未成事实,此事可证我之文人——新式文人的性格的一面、勇敢冒险的一面(第二天连长说我要去之意,营长说:“不要让他去,他身体不行!”事实上是怕预官摔死了麻烦。)
八、夜兵器排夜间攻击,途过军中乐园。
6月24日 星期五
一、限时寄给萧信,明日他生日也,今日马戈生日。
二、上午兵器排测验炮操及各部名称。
三、黄吴照要我代他设计一笔签名,把三个字嵌成一字。
四、值星琐事,一上午虚掷矣。
五、留学考还有三周,当做一番紧缩计划。
六、下午排防御。何排长一再宣布我前次所举的蒙古大小姐的例子。
七、夜做夜间攻击,赵金魁跋扈闹事,扯到12点才睡,我的态度实理智已极,面对一些不可理喻之徒,除了理智还能做什么?我不愿骂人(即使他很“贱”),不愿罚人,更不愿打人。
6月25日 星期六
一、早上连长表演认识人。
二、连长不准我“倦勤”——其实该说“倦懒”、“倦惰”。
三、午前集合全排第一次“训话”,谕以一个个年纪经验皆多于我,不好意思再由我出面评是非、施赏罚。
四、由董明珠被奸勒之事,想到那些被逼卖去初夜的女孩们,思作一文——《论没有拒奸的自由》(被奸时抗拒则客人不喜、则挨打)。
五、飞机又在头上冲:“何德章的生意又来了!”
六、致祭时香果固无道理,行礼亦无道理。何妨一改之?
七、下午烈日“大烤”下参加政治大考,大概有百余题,围坐一圈,大家都公然抄,我写的是“安石不出,如(奈)苍生何!”临时翻书,多未找着,我把资料铺了一草地,因速度特快,故对左右行“一般支援”,又代瑞芝答数题,浑身是汗。
八、又很想Rosa,可爱的、多情的小女人。
九、由鼓应与英星的信,看李前室长在第四室的潜势力。附二人来信于后:
敖:
毕业考试刚完,日子过得够迷糊的,现在才开始准备研究所考试,希望不大。
你的信这里的小鬼们都抢着过目,他们大声朗诵你那“一根枪,满身债,难为情,若想还钱,不卖屁股怎么行”的绝句。听到你给Miss张的那篇很多情的洋文而蒙垂青的消息,我与英善都大笑不已。
你要送我毕业礼物,我拒之不恭,等你北来留学考时再说,一盘酱爆肉是最好的礼物。
前几天四室的小老弟们欢送本人,五六个人饮了十瓶酒,我喝得酩酊大醉。
李述古被派到金门去了,惨哉!袁天中亦同样命运,好报应。
天气闷热,脑子发胀,不多写了。
鼓应 6月23日
敖兄:
色鬼!(小弟们对您亲热之称呼。)
小弟们修书问安。
家中大小皆安,不过生活之中,每人皆带有色的意味与气氛。有空大家都大谈女人经,开化极了。
室长,暑假当兵去。不过临走之前,请您祝我们艳福,无聊时,闻闻您的信封,也许能解闷。玉森向您问好。祝您
艳福
英星代表笔 22日
十、宏谋二页信:“清茂又与你在一块儿,两个在一齐不知又搞什么名堂,千万可别搞卖屁股的玩意儿。”
十一、善培一片,寄来天培新址。
十二、夜与排附谈排中事至夜深。
6月26日 星期日
一、午前又被打扰,谈了不少天,请副连长前排长啃芒果,我啃三个,味与切食者迥然不同。
二、午后请连长在福利社小坐,连长言昨晚情形,要先买一张“考试票”才成。“茶水费”不同月台票也,否则进不去。
三、我仍坚持当年与爸爸讨论“生于优患,死于安乐”时应有的两解。
四、夜又被谈天打扰不少,众围拢来,实无地可避。
五、今事古生(古代发生)幻想文。(如古人看到飞机则如何?)大可作几篇文字以喻古今进步异同以讽世。
六、咋晚看到费南道尔应美国摄影记者之邀,以表情答复问题,真是妙在不言中,此事使我收割出对面部表情的下功夫,留学考后买面大镜子即开始,可照几张相——李敖万象图。每日多起奇思遐想,极好极好。
6月27日 星期一
一、上午军官讲堂,读英文,练铁环。
二、新汉限时信告留学考事。
三、广诚来信,派至高雄。
四、华民来信劝我“年纪不小了,别太任性”。
五、下午排防御,赵金魁的态度我简直懒得理他,“拼枪”云云,足证“不敢咬人的狗叫得凶”,以后跟他公事公办,无须私交。
六、黄容托人带来条子。
七、夜买臂章纽镙一副,当兵以还第一次不用线缝。
八、与四二连指导员小谈。
九、给新汉:“你信中说:‘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可以不必太激动。’老马信中也说:‘现在我们已经徘徊在中年边缘了,可怜!’我真奇怪刚出校门不久,你们两位就这样老成起来了!照孟老夫子的说法,你们都不是‘大人’了,因为你们都失了‘赤子之心’,你们该说是老人了!为什么我们要感到自己是一个‘中年人’?为什么我们不能‘太激动’?难道社会习惯与理智是那么可贵,而童稚与任性之所至是那么该扼杀么?Middle of the Night里的白发红颜的爱情岂不也是很好么?何况我们还是年轻人——活生生的生龙活虎的年轻人!”“连长发现我丝毫没有想结婚生小孩的念头,他说:‘过几年你就想了!过几年你的青年朋友一个个的成了家,就没人跟你玩了,你就觉得寂寞了!’记得你曾几次跟我说一结婚朋友就“完”了,难道这些都是真的么?”“今天报上陈怀石又结婚了,近来接二连三不少友人结婚,我感到我们有‘老冉冉其将至’的感觉可从两件事上反观出来:
(一)朋友的纷纷结婚;
(二)小孩子们的忽焉升高中入大学。
我这个‘不知老’的老天真,禁不住感到这五六年过得真他妈的快!”
十、晚上灯一直是背光,竟没想到坐到周排长的床上来!真是傻仔,“相”住了,竟这么久!
十一、连长言五连班长们夸我,说我十足是官校毕业的,若从此为军人,前途无量。我说部队交给预官班,都把兵带坏了、惯坏了。连长说我干什么都可以,不论是排长行政官皆可胜任。
6月28日 星期二
一、上午排攻击,在野外休息一早晨,杨世清拿下鸟巢,陶文笔见小夫妇归来无巢,为之不忍,又爬到树上,放回去。
二、我的人道主义在军中:
(一)不骂人。
(二)不轻易出人家的公差——让人家替我做事。
(三)容忍别人的言论自由。
(四)容忍别人的倾听(收音机)的自由。
三、给毓刚、黄容各一简信。
四、下午得偷闲。治西史。
五、训练官以一译诗问我,疑为Thomas Gray所作,查之果然。
六、晚饭后助永亭推演七五组攻击教案。
七、团长49、6、28(49)智安年字3773号令,全团兵器排炮操比赛,第四连第一名,内75m. m.第一、89.5。60m. m.第二、87。平均88.25,为冠军。阿万排为第九名——背榜。此事极令我愉快,到第四连来,第一炮即打响,给迩来迭生不幸之四连(如内务最末一名,步兵排测验最末一名……),带来(挣来)不少面子。
八、来了新桌椅。
九、昌平来一信,二页。
十、马戈及弘皆寄来简章,报名事竟有麻烦。附马戈信:
敖兄:
来诗收到,甚佳!为宏孝提前拆阅,故弟妹皆能传诵,本拟有所唱和,在景府拟一题目曰:
生日夜于玫园草消遣体答那拔林营门“瑰公”有道
诗以近日忙迫未成,将残章寄上,请勿以轻慢见责。
李敖诗篇人喜欢
大家争相抢着看
你抄一遍我一遍
北马逍遥南李颠倒
一齐受苦一齐好
天道本来是cycle
乐坏史学两瑰宝
你考自费我考公
你的希望大,我的把握小
活着就得靠想象
爬山总比下山好
她请电影我买票
这样公道还少见
男女如果有“友情”
首先收支要平等
在下7月10日方能退伍,真他妈的慢!见公费而眼红,预备赶它半月试试,限制颇多,劲敌较少,把握不大,希望却多,这次能够破例,不问成败公算,给我些鼓励否?
你报名事如何?除报章外无他消息可奉告。
和张姝事如何?今午忽思你的女友最好叫“阿娇”,向别人介绍时可以说:我们夫妇看字是骄傲走马去人,来一女子,一笑!
二爷为你事担心,我想也许你不会太crazy。
宏孝甚努力,有非台大不读之雄心,你听了定高兴,匆匆祝
愉快
马戈 6月26日于慧业楼角
来诗如非最后一行小注,真可以给李姝一读,可惜!
6月29日 星期三
一、晨去新化,取来老太太送的一百元,抽出八十元做报名费,寄给周弘,另寄简章给善培,在新化参观“护安宫”,内有大无常,高矮各一,甚吓人,真要不得,有大牌“回避”及“肃静”,街上宪兵一再查人,归途坐兴南客运汽车,老爷已极,驾驶盘还在右边。
二、为德章写信,这小子一个字也不认识。
三、天热,甚疲。
四、排附上下午带两组去看地形,我皆未去。
五、晚为申请车子及这些可厌的“人”的七嘴八舌,二事极使我厌烦不止,我要再努力朝下面两件事上做:
(一)能不待我办之事,即不去过问——尽量不管事。
(二)对那些讨人厌的噪音与狺狺,根本充耳不闻视若无人——尽量不打话。
六、晚点全团集合,还是为了军纪全国最坏之缘故。
七、马戈提议以“阿娇”做李先生情人的通名,此名甚好。
6月30日 星期四
一、早起即主持75m. m.装弹练习,颇小心。
二、给广诚一片。
三、整个下午在菜寮附近行75m. m.炮组测验,先坐四分之三,烈日下行抵,结识医院中东吴毕业的,其姐未嫁,其妹即不能先嫁,竟有此俗。七五射击尚不恶,捏汗不少,曾于第一发后大骂“混蛋”——向林船夫,又命金海班攻阵地,我虽外行,人多不如我,连长亲来,步岳为裁判——给他一拳,拜托一阵。炮声震耳,多月来稍愈之耳鸣症恐又复发矣。此为当兵器排排长来首以七五射击,不得不担心——抽签又抽到是全团第一名,无前组可资鉴也。冒雨归。
四、在雨中洗一澡,有点冷,此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雨中洗澡也,水极佳,皮肤摸起来极舒服,多幻想。
五、为两发未爆弹事,上面穷强人所难(打的均是发霉的1954年出名的老爷弹)。
六、想不到作弊作得太好了,政治大考居然全营第一,许多指导员及干事皆落选,又要去师部复试,真要命、真要命,这回不敢再考好了——否则接二连三来吃不消、吃不消,我又不配吃这碗饭。
七、这一年又过去整整一半了。“金”快,“金”快。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1960年7月
7月1日 星期五
一、5时即起,在黑夜中去一〇三,独在山路中行走,又立山头看晨景,望远山彤云,生平第一次这么早独在山中眺望也,真想筑庐于此,归续成小诗:
满山相思树
遍地紫花香
虫鸣深草里
蜂舞山路旁
彤云起峰下
曙色被四方
独立发遐想
无语对晨光
最后一句中“对”字原作“沐”,当改“傲”字较胜。
60m. m.组测验,尚无大恶,一发故障。归时近9时,班排测验全部完成,只是没有耍到兵器排长自己。
二、那种学校出身的全是一丘之貉,在利用人的时候,自然露出不同的face来,平时即原形毕露了。对这些无耻的动物,最好的办法就是少理他(“那种学校”,指政工干校也。1985年10月28日,李敖补注)。
三、弘来限时信。
四、我嫌我“外抛”得太多,话说得太多,故今早甚少言。这是一个更需要人们“内敛”的地方,多说什么呢?有哪句话是值得说的呢?仔细想一想,多少话都是可以不必说的,可以免矣。
五、珍茜蒙丝与史都华格兰杰离异,珍已三十一矣。
六、政治大考复试令送来,大好的一个礼拜天!天呀!我气昏了!于人曰拱璧,于我若敝屣,欲射一马,误中一獐,本只为求及格,竟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七、下午营长主持军纪讨论会,溜到屋来,隔窗以橡皮筋戏击尔昭。于营长讲话时成一小诗:
归来就把日记写,
“之乎”一阵又“者也”,
乃公丹方只一味:
“各人自扫门前雪”。
八、由政治大考须复试及第一排因成绩好须再演习一次事,想到庄子的高论,人怕出名猪怕肥,信夫信夫,无用无能乃至上,否则连“合法假期”都要被fleece。为士官长改文章。
九、晚饭后修理石礅子,与连长谈抱负,言及马纪壮与商船(一百多)及师长与军法事。
十、教育部寄来简章。
十一、喜接毓刚一片。他返北已一周,下月中才返,这次可以见到他了。
十二、接新汉二页书,其上月27日函云:
《红玫瑰》一文寄出后有何反应?夫投石下井,可闻回声;风掠水面,乃见微波,彼何人也,岂能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乎?想来伊人读后,必定废寝而忘食矣。“玫园”何幸,能入大文,必可流传千古,如“斯人”所云:“园以文传,文以园传,究竟谁传谁就渐渐地不甚了然起来。”千百年后,“玫园”或已为荒冢,或以为通衢大道,或已建摩天大厦于其上矣,然因这一段风流公案,当可存于世人心中也。
附新汉6月30日来书:
敖:
28日信收到,有一种感觉,即是好像很久没有写信给你,也没有收到你的“来鸿”了(不过16日的信似乎收到),此处25日结业,27日晚曾写了一封信给你,但未寄出,好在信件没有时间性,不会使人有明日黄花之感,也许等一等和此信一并寄出,担心的是,此批信未到,你已启程北来了。分发地点,28日始宣布,侥幸得很,留在台北,免于第二次做“玫园逐客”。但明日才去报到,焉知不会被撵往别处?所幸早就没有“患得患失”之心,任他去吧。
我不知道老马曾对你说过那样的话,不过我的意思和他绝对不同,我的意思是,冲动、狂乱、脆弱,经受不起挑动和打击,固是小孩子,但“稳健”却不一定是中年人或老年人,而却是一个受过“磨炼”的年轻人的应有作风,唯其稳健、坚定和刚强,才足以表示我们是活生生的、“生龙活虎”似的年轻人。自然,这些话只是慨乎言之,和张丽珍的事没有什么关系,我愿意留在你返北后畅谈,如你近日不能北返,再在信中讨论也不迟。倒是贵连长的话深合我意,如做出于哲学的思考,必定得自实际生活的宝贵经验,不得等闲视之(足下可以自转告也,并代为致仰慕之忱)。不过我自始至终未曾考虑到所谓婚姻问题,十年之内也许仍然不会考虑到,但是我看朋友们一个比一个更像三月里的Cat on the hot tin roof,不觉感到寒心和好笑,所寒心者,是他们对“女人”认真的程度,绝非进大学时,找个女友点缀点缀生活那种心情可比了。至于好笑,好笑而已,并非有任何恶意或是鄙视的意味,盖此为人生正事,应该之至,固不当“好笑”也。
留学考试准备得怎样了?如准备参加,须在7月5日报名截止前北来,如不能及时赶来就免了吧,倒是请他数日小假,到台北来与诸友人小聚一番,我于7月10日前大概不会办公。数日来台北酷热,中午以后,午夜以前,坐立不安。再谈,等你到台北来。
玫园 候安 6月30日晨
7月2日 星期六
一、没有比日历更有时间性的东西了,女人(少女)与日历是最有时间性的东西。
二、托“准备政治大考”之福,上下午军官讲堂得逃掉。
三、启庆三页信,知胡蓉裳已于上月5日去美,“高飞远飏”者又多一个,有点儿感触。
四、夜又被Vice扯住谈,又被尔昭等扯住,损失得太可惜,连长许我下周读一周书,不必出操,我拒谢,盖深领其好意而不愿增人负荷也。
7月3日 星期日
一、为邵昌富改作自传。
二、给老太太一片,召雄一信。
三、午后小睡。
四、晚饭后连长“强”我去理发,老板理得甚好,“赏”五元。
五、马玉龙、周翠永等判刑令下,叶怀有通缉令下。
六、由于看到召雄信上写我的名字,拟把签名之“敖”字以“支”代“夂”。
七、中国京戏及电影中男女间多为“打情骂俏”式的,故极低级可笑,肉麻,真无聊!
八、广播中“哼”那一声真是女人的声音。
九、一连在营中度过三个星期日了。
十、昌富说:“你最自私了——一肚子故事一个也不跟我们讲。”
十一、为加薪事,疯狂了他们,穷研究报纸。可是又揣测不出个所以然来。
十二、连长看到阿兵哥接二连三来打扰我,说我读不成书了。
7月4日 星期一
一、本日起进入连教练,一早起即赴菜寮附近山顶,陪连长爬山勘地形,摔了两跤,甚渴累,亦昔所罕有。午饭后水中有油漆,只喝了两口,下午渴甚,向众人索水,卖冰淇淋的来,罄囊请客,晚饭前去山上乡隙子口,独在路上唱山歌,因副连长借五元,故得于丰德村与排附共喝鲜泡汽水。转赴山上,在山上国民学校洗手、脸、脚,小孩子们今日毕业,不禁想到十二年前我毕业时的情形,逛了一下山上街头,想到在小学校觅一教职亦不坏。夜坐街角等部队来。10时半后方防御完毕,防御地形皆我设计,金海、文笔又闹事,我不管。夜宿于走廊下之水门汀上。因借七五炮车之光,毡垫等皆随车带来。
二、午在野外竹林下挖坑拉野屎,生平第一次也。
三、夜梦及遇劫,醒时不知身在国校,仍以为在营房也。
7月5日 星期二
一、晨起金魁为连长痛责,自山上一直攻到变电所,翻了几座山,踏坏不少农作物,午饭于丰德村,大量饮水以偿两天来之不足,午后“追击”,一直追到营房床铺上,恍如多日未归矣。
二、善培、施珂各一片,容一信。
三、菊生竟代我洗好衣服。
四、送中兴五包克难一包给排附。
五、浑身都是酸味儿。
六、又发下毛巾及袜各一。
七、为请假事,营长硬跟我拖。
八、晚上大好时光又被副团长及师长先后“打发”掉。
九、陈德兰向我狂吠,连长痛责之,好人做不得也,人家会说你是“窝囊废”,很多人们本质实在是奴才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十、汗味儿甚别致,精神不算好,甚疲倦、甚烦厌。夜与二组长分别谈至夜深。
7月6日 星期三
一、昨晚梦到毓刚,杀了人,我们连保他,哈哈。又梦到当众赵依依跟他讲话,他不理。赵依依大哭。
二、师年终校阅,今天本是休息时间,结果部队只好带到野地去休息——以免得惹麻烦。我留在营房,可是要穿上衣,我很疲倦,我要掏出点劲儿。
三、今年报自费三千五百五十九人,公费一百八十九人。
四、加薪事公布,我净得三百一十六点五元。为阿兵哥们抄一份布之。瑞芝说:“这回又加了六‘炮’!”
五、胡适之在许多方面不脱迂土之气。
六、我发现我十足是一个“午后兴奋型”的人物。上午的工作效率最低。
7月7日 星期四
一、整日“林镇攻击”,想不到在步校没上之课,竟于此地上了,上午在烈日下日炙甚苦,午后攻击,以炮排在后,偷闲不少,最苦浑身汗湿,背为之生痱子,午躺牛皮纸及讲义夹上读英文。6时前又浑身骚臭湿脏而归。想不到更进一步的体验了排生活。
二、晨周会,团长颁奖,第二营只获四项荣誉,而我独占其二,金海为七五冠军,我排得一锦标(全团只二锦标)。
三、夜代士官们考试,代捉刀,英文常识数学等。算术我多忘矣。
四、第十六号《海鹏报》登出我在仁武写的那段何德章及我给士官长修改的文字。
7月8日 星期五
一、给弘限时信。上下午皆为请假事奔走。
二、Rosa,狡黠的!
三、上午帮助副连长考试。
四、书刊为何不在电影及广播中做广告?
五、直接写信给洋教授们、洋名人们。
六、白天皆不思读书,晚饭后读旧日记,细味家伦言:“客观的改变自己,主观不改变。”
七、夜小工作,桌子旁边却围了一堆,不断地、接力地,又热又烦,穷向我缠。见我带来的几本书就咋舌不止。二不断:
(一)人来缠不断;
(二)人来借物不断。
八、今日阴历六月十五,睡前独步月下,夜极清凉,久矣无此遐思远寄矣。
九、上床后天昭来,言及尔昭之小气与“开账单”,真可耻。
7月9日 星期六
一、《英文类聚》第一册写成。
二、上午营部开会,讨论中有一项又是军纪云云,我起立发言谓本多年为野战部队,少训练,老兵多,新由外岛归,闹事打架,此当然者也,不足为怪,故此问题是不必讨论的,讨论不出个结果来的。众大笑,指导员等怪我竟如是为言,连长归言我“惊人之谈”。向营长交涉“还我通讯兵来”!
三、善培一信,华俊一片,竟得归来!
四、黄吴照说我在四连是举大拇指,以得锦标也。
五、召雄信寄来免费票一张。
六、新汉片催北上。
七、武佩侠竟请假一日,一周后方归,真可怜,可能记两大过。将来“升迁调补”等,皆罕份矣。
八、金海班因连长发下四十元加菜,金海另加十四,永亭加十二,午喝糯米酒及乌梅酒不少,未醉。
九、干事说我最不能行踪保密:“将来战争的时候非派个人看着我不可。”
十、夜取改衣服,与阿周换衬衫。
7月10日 星期日
一、前后去四次营部,九次副官组,两次团部,又吵了一次架,连哄带骗,总算准了八天假,小办事员太可恶,王凤岚虽滑头,然帮了不少忙。
二、知在新化考复试,匆匆理行装,师长来看,匆匆乱唬考了一阵,正好赶上10时半去台南的车,在台南车站购报读之,车中一戴墨镜之小女侨生(?),甚白皙。5时后抵家。
三、夜访华俊,握手时的感觉很难表达。买三盒凤梨酥四十二元,购皮鞋一双二百二十元,老太太送的,另送四十元路费,理什物至夜深。
四、世民电影未看,在家等我,转来看我,仍未见到。
7月11日 星期一
一、很早即起来了,伤风,访世民,在车站与世民华俊谈,坐9时半平快北上,开始买包新乐园,台北行要破戒,戒四个月了。
二、1时后抵北,在汽车上相识者三四起,先到第一宿舍,转赴周家、潘家,与毓刚大谈,喝牛奶咖啡等,毓刚送《大学生活》一册,破弹皮二块,毓刚言其带兵法,在炮弹下应老兵挑衅,示以不怕死,再责老兵怎可小视本排长。毓刚胖了点。小璞儒好像更小了。
三、午饭未吃,鼓应请夜饭于寿尔康,二十五元。
四、洗浴后在宿舍中与贾教官等,一人演说一阵,转赴马家,研究历史英文,极畅快,夜深马请吃饺子等,数月不知此味矣。马言:“发觉灵性当从兽性入手。”
五、伤风甚讨厌。
7月12日 星期二
一、晨3时前不能睡好,又挤又蚊扰,干脆起来,电扇吹一阵,读书、整理、谈话、读旧日记(我的十万字那本,真是一种痛苦的浪费,1952年四个月的札记甚见吾之进境——尤其与今日之我对比起来),直到5时40分后再睡,至8时,在马家早饭,吃蛋等,转赴教育部取准考证。再去台大,见谭凝晖在图书馆。去第九访庄因,再与小摩、徐小姐、鼓应在新兴吃冰。徐甚年轻清丽。
二、三姐买咸菜香瓜等,夜在其处晚饭,谈天,颇坦白,闻金惠瑛有做修女之议,在自由恋爱的时代里,若不“开放地交际”,对这些女孩子说来是一个可怕的悲剧。
三、9时后访姚先生,董彦堂颇客气,张贵永说我不穿长袍不认识我了,姚老一再“把臂”握手,硬要送我二百元,我关门拒之。
四、夜与英善等四五人大谈。宿于第一旧床,英善让出给我的。
五、今晚新汉来访我未遇。
7月13日 星期三
一、上午作限时信给连长、干事及排附,另启庆一片。
二、送鼓应牙膏一。鼓应请早饭。
三、去善导寺,善培为冲牛奶咖啡等,启庆今早访我,结果碰于重庆南路,启庆请我二人于湘川菜馆,后与启庆逛书店,火车站前馆前街口碰到张忠琳,真美。又在新生南路旁碰到杨寿贞。后去马家。
四、午接景限时信催驾。傍晚独赴景家,新汉请晚饭于山东店,与新汉畅谈尽欢,夜宿景家。
7月14日 星期四
一、在景家早饭后去马家,发狠拔下右臼齿,花五十五元。拔时甚痛,唯吾为好汉,故不在乎耳!午与马、善培、鸿飞聚谈,独赴有美家,与有美讲谈历史一下午,知L在Oregon二年级,治化学,而翁嘉贻已与殷台公司一男人自香港度蜜月归来矣。在程家吃酸梅汤及西瓜等,有美为介绍其父,其父言我必考上。
二、转赴三姐处,三姐请吃饺子。
三、弘约晚上吃饭。
四、夜在第一,以牙痛颇影响读书,练杠子,洗澡,吾身体虽瘦,但颇实在。
7月15日 星期五
一、请王大姐早点,并小谈。
二、去马家,去牙医处。与马在大新谈读,李定一拍肩祝考上。
三、午饭前独逛书店,后吃卤鸭面。
四、午后在善导寺,尼姑甚可看,和尚偷看女星照片,写信给Rosa。
五、善培送了高级手帕一。
六、买消炎片,前后已花十三元。
七、夜与善培等五人在南京饭店晚饭,后赴第一整理,赴周家为弘讲本国史,赴善导寺途中见守晖。
八、在善导寺开夜车,善培为准备咖啡牛奶等甚周到,开夜车至2时,睡不到两小时,但醒三次,第三次似为人叫醒,莫非鬼来了么?
7月16日 星期六
一、晨第三次醒后,又起而开早车。
二、首考国文,翻译《左传》,甚佳,作文题“孔孟学说在今日”,兴大发,满篇微词,颇满意,大有“再打倒孔家店”之意也,第二堂三民主义本国史地乱答一气,最无准备者也。午在新兴吃面包等,马戈请客,下午考英文,甚难,考得尚可,专科题甚别致,误答错五分。今日见熟人颇多,女孩子漂亮者亦有一二,人多以怪目视吾怪,马戈、鼓应等皆见到Rosa,惜我竟未得见之,Rosa据说有点憔悴(马尾头发)。景来看我,在赴周家车上见到谭凝晖,装作未见。谭脸上有小雀斑。
三、在周家晚饭,吃鸡鸭肉吃饱的,没吃饭。又喝香槟,法国古货极佳。收到萧镜昌寄来的限时信及免价票。刘浩人甚好。
四、英善电话来,知其与华俊在第一等我,谈甚欢。夜宿第一,人多以我国文考试大胆作翻案文为言,我谓宁肯考不取,不如是作不甘心也。
7月17日 星期日
一、华俊晨来,带来连长快信,决定今晚取消景家聚会而归,嘱英善晚语彦增事,因日前限时信约彦增北来。英善请午饭,以计却之。与华俊赴胡家,途与毓刚小谈,在胡家谈留学等事。11时半抵医院治牙,转赴马家,在马家午饭,马下午约会,我则取十元转赴善导寺,善培又假五十元,又赴第一整理。弘来,以车送到衡阳街,在街上买《逻辑新引》送善培,买英文书及晚报等。坐6时半平快与善培聊天谈学,很愉快,11点半抵家,同进稀饭等,夜开门而睡。
7月18日 星期一
一、老太太又送一百五十元,为连长买凤梨酥二十八元,适王二婶来,怪我骂孔夫子,送礼物,得揩得饼干一盒。杀老母鸡——李善培不杀生。可是吃生,坐12时半公路车去嘉,那穿黑透明旗袍的漂亮女人的大腿,在其左侧,望之意淫良久。她低笑,不知笑什么。3时抵嘉义,转3时15分去新市,善培在官田站下,我自新市转至新化,自新化转车至那拔林,抵营已过6时,镜昌尔昭围谈,连长以催回为歉,夜请我及萧,花了三十多元。今午善培请喝啤酒,晚连长请喝桂圆酒,萧言一见到我就高兴快乐,连长说:“李敖不论在任何困难的时候都是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生气的脸。”
二、夜以两盒凤梨酥送连部各位,今日“偷”得西餐手帕两块,一送善培、一送连长。
三、收到英善及弘旧信。
四、台北行宣告结束,此次北行甚疲累,7月份薪水搞光了,还花了朋友们不少的钱,很想请Rosa看像她的电影,可是连见都不敢见她。
五、夜只有两盆水洗澡。
7月19日 星期二
一、士官长夸我细心——为了我送他首日封及几张邮票事。
二、今日装载练习,我甚累,连长叫我留在家里。
三、南下前马戈送照片,照得像个大老板,势甚稳壮。
四、在台北几次欲作书给Rosa,皆因逡巡延误未果,思给凝晖寄一佛教会章,亦未成事实,有点怕她告诉Rosa。
五、午小眠,梦到Lo,醒后有点All is vanity,也许正如新汉所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再是小孩子,我不会(很难)再有那种深刻的不宁的情绪,我知道如何用“大量不停的”工作引开我自己。何以解忧,唯有Rosa,很想Rosa。
六、买肥皂伪装网等花了二十多元。
七、部队外出,第一次军营中感到这么静,晚饭独食便当,加皮蛋一,后理发、洗浴。
八、很想译几部书,如My Life and Lovers等,要之以轰动一世为主。
九、想写一篇张竞生传。
7月20日 星期三
一、晨起甚冲动。
二、副座抓公差,为录三表,烦甚,文书行政事吾真不能为也!
三、赴西区福利社寄信给Rosa,以不得外出,故寄平信,转赴镜昌处,与天昭等在冰店食桂圆等。
四、为徐菊生曾为我洗衣,送其肥皂一块。
五、
请莫远离 北市女中 段钟渝
啊!朋友——
请莫远离,请莫远离。
检拾那往事的回忆,
回忆是如此的温馨而甜蜜。
周遭呈现着别愁离绪,
昔日的欢笑何处去寻觅?
我呼唤——喂,朋友!
请莫远离,请莫远离。
1959年1月23日《中央日报》中学生周刊
朋友即使在不得已时离开了,也希望“莫远离”,这是这首小诗的情趣所在,一个女孩子的作品,还不恶。
六、镜昌说我和连长不像是部属的关系,而是朋友的关系。
七、填保证书、宣誓书等共三份,证非匪谍也。
八、整个下午在竹林的清风下研究连测验。
九、晚饭后请正副座阿周及全排吃点心,计花生米、香蕉、双喜四包、糖、凤梨酥两盒,共花八十一块三,另饼干一铁盒,合计约百元。最后大家争要此铁盒。
十、凉雨后与连长谈于操场,今晚心情不佳。
十一、排附薪水皆还债,夜赠以三十元,一再强之乃受。
7月21日 星期四
一、晨起困倦甚,伤风,吃伤风克,准备连测验,了解不少,午前小眠。
二、午后视察工事预习。
三、买六〇炮用香等,连长说我该在公库中取钱,不必自掏腰包。
四、午后又小眠。
五、晚饭后连长说我最像个大学生,字好、人好、学问好。他所见过的预官,无人及我。
六、信给周弘申谢,用毛笔作书,每日一书法甚好。
七、无聊何妨非非想:得意正好栩栩然。
八、夜与副连长做填字戏。
九、给清茂一限时片。
7月22日 星期五
一、晨4时醒前清晰的梦到Rosa,丁皓或剪过的发型,我正穿旁露生殖器之三角裤,在溜冰场上以怪溜冰鞋溜冰,她与其家人过,独留与我谈,问我(电影)某某某看过没有,我说没有,她说一起去看好不好,我大喜……此梦清晰而奇,醒后志之如此。
二、出发时天还黑,第一次坐在四分之四前头,有点困,想到步校时队上官长们坐的位置,如今我也坐上了。车到双兴里集结,旋与连长坐四分之一勘察地形于五甲势,展开防御,我据一秃山头,挖了一个大工事,上面烈日烤下来,幸得有风,还算不太要老命,又来一阵雨。午在甘蔗地里挖坑大便,热死人,拉一点埋一点,颇饶味。2时后带玉章、廷有、董伟去西势村(我坐四分之一前头)勘地形——准备撤退,去广兴宫,里面还是一堆乱神,请三人及司机吃冰吸烟等,或言最喜与我在一起,以亲切故也。又赴国民学校,接洽走廊等。冰店那小女人甚冷静,有几分似Lo。7时归来,车陷泥中,徒步赶回,匆匆吃饭于壕中。8时10分起,“武昌”计划下,部队匆匆跑下山,旋以极快速向山下冲,涉河水而过,一度在水中滑倒。一小时零八分钟内,快速活动,生平仅见。
7月23日 星期六
一、4时又起,穿起湿衣、湿鞋、湿袜,有点冷,在黑暗与冷风中车绕新化,与连长抵五甲势后面甘蔗林中接受命令,在甘蔗丛中勘地形,露水使衣靴皆濡。9点30分攻击发起,为变换阵地事竟出大笑话——“七五炮打冲锋”,兵器排跑在步兵排前头,张永亭等没有进入情况乱捣蛋,殊令我恼。归来甚倦,3时才午饭。
二、珂来一片。
三、阿戴又借我五十元。
四、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好像阔别营房数月了!
7月24日 星期日
一、梦到Hsieh Yo's daughter,混血儿,似与之结婚,对我颇好。
二、赶到经纬书局迟到,未遇见清茂。与伯高逛街,买“借据”,午饭于吴抄手,喝清酒一杯。
三、在赤崁看《俾斯麦舰歼灭战》(Sink the Bismark)。
四、又看《惊险重重》(The Last Voyage),Robert Stack, Dorothy Malone 主演。最后用乙炔把太太救出来,小女儿甚可爱,“船长们都迷信他们的船是最好的。”甚对左面那女孩子的臂着迷,我感到我需要一个女人(午间伯高讲在北投花一百五洗澡事),我感到我太久没有接触到女人的肉体,那动人心魂的肉体了,电影是在延平看的。
五、看电影出来买笔记本,Vitamin B ($17)及镜子等,归途挤在车中,本日共花一百多元。
六、夜Company Commander“训话”。When the map unrolled, a dagger was revealed.我想起伯高的劝告,该写条子以为据了。
7月25日 星期一
一、Preliminary Infantry-team Training上午这门课,我逃掉了。
二、注意分组循环教育法(countyfair method)。
三、嘉义人李嘉骘调来五连,晨与之小谈。
四、给珂一片。
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努力还不是那么一个下场!我要大力施行an attitude of indifference。
六、下午3时半以副连长任排长周年纪念日,强拉我喝酒。大醉,晚饭皆不能食,生平首次大醉也。夜8时半起,半醉下成诗:
我竟醉
半瓶糯米酒,
昏昏我竟醉。
踉跄踏路归。
卧倒便大睡:
烦恼尽陶然,
飘飘生五内,
天籁是混沌,
哪管错与对?
机巧最糟糕,
我师乃蒙昧,
寡言语玄理,
何劳多辞费?
生世本营扰,
头疼终年岁,
水深易染人,
难保不污秽。
东山树长青,
西山草长翠;
南山花常开;
北山出“祥瑞”。
万物皆得时,
我亦获真味:
杯里有神仙,
神仙莫我背。
心潮如白酒,
沉沉我竟醉,
微醉每难醒,
醒来都是泪。
七、大醉一次,误时殊多,然得一人生难得之经验,亦一佳事也。
7月26日 星期二
一、朝会,师长来,神气一阵。
二、(一)苦其心志。(二)劳其筋骨。(三)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三点我全遭到了,人生的八宝饭,难道老天爷有“大任”付与洒家吗?
三、浑身起痱子甚多。
四、上午开始动笔译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开笔大吉!
五、午后照镜见乱发,忽起灵感,去厕归来,涌成——
老子歌(志“气派”也)
当年老子骑牛去,
今日老子何处找?
两千年后圣人出,
洒家就是老太保:
老子低眉笑凡俗;
老子头发乱如草;
老子情书满天飞;
老子军中来应卯。
匹夫当为百世师,
韩愈本是乡巴佬,
两眼平生空四海,
千古圣贤一帚扫!
天降老子领风骚,
老子不做平林鸟,
垂天做翼好冲天,
烛尘对我一何小!
韶华过眼快如梭,
人生如梦如南柯,
丹方一味不可说,
张口志在吃砂锅,
鲜泡汽水大量喝,
苦无女人大腿摸,
只好拿起老派克,
振笔直书老子歌。
六、李先生之诗,旧典、新词、韵脚、气势,是四绝,常人所不能及者也,此次北行,见老马弟妹一再背我诗打趣马戈,殊觉好玩,我诗最易使人上口,今之白乐天也耶?
七、今日下午亦逃课未去,苦热、苦风沙。
八、毓刚一信来,尚未返金。
九、心理学家Carl G. Jung答应苏黎克大学,再埋头十年后再来主持其心理系,十年后果如约。
十、一十九岁女孩子
先被卖 1900
再被卖 2600
三被卖 2300
四被卖 6600
结果是一身恶疮,此何等社会、何等人身保障乎?
十一、夜请副座吃水果后读书,好几天没有这样读书了。
7月27日 星期三
一、古人惜分阴寸阴,老子当惜尺阴丈阴,还是那个老想法——许多人的机会比我好,读书时间多(如今日之施珂,除了有时晚上教教英文外,鸟事都没有!),而我摊到机会既这样妈妈的,所以只好尽量(再写一次!尽量)抢到或偷到一尺或一丈光阴,只要我这一天是尽量去抢去偷,那样我安心了,晚上睡在床上也可以尽情与幻想中的Rosa做爱了,否则我是不敢的。此为第一事,亦为唯一事,其他人间浮事,管他妈!Down with the indifferent person and matter!
二、现在那些漂亮的丫头们对于我,只不过是生活里的一片而已——并且是可以或缺或暂时冻结的一小片,有时我很厌倦她们,她们能给我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呢?
(一)一种不可取代的欣慰(相处时)
(二)肉体的满足(做爱时)
(三)鼓励与鼓舞
(四)一片人生的意义与回味
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呢?像一个玩尽女人的英雄,也像一个看破此道的哲人,我不再把女人看得那么重要了,这一点转变,也许是眼前这些男人们所不及的。
7月28日 星期四
一、John Hay (1838-1905) “Good and Bad Luck (After Heine) ”:
Good Luck is the gayest of all gay girls,
Long in one place she will not stay,
Back from your brow she strokes the curls,
Kisses you quick and flies away.
二、给毓刚片:
……南下后又照例是奔波野宿,古人“乐天知命”,而我却嫌“知命”有余,“乐天”不足。
三、给胖谋信:
……不是我不关心你,而是我不喜欢谈任何紧张的事情,我们还是谈轻松的,谈紧张的不能使你开颜,谈轻松的却可使你微笑。
跟廖重拾旧欢了么?小两口儿穷闹什么?来信说为“维护男性尊严”云云,实在无稽,能在自己心爱的人的面前低三下四才算是男子汉,跟女人讲理的不算是大丈夫。
你意云何?对我这标准“狗”同吗?
四、报载李宗侗母丧,八十六岁。老头儿乘机搬弄起家谱来了,剪其新闻一则,可为现代史料。“懿范”观念,亦为时代特色之一也。
五、下午丁忠来谈。
六、晚饭后镜昌送船形帽来,请其吃西瓜喝沙士。归大写毛笔字。
七、给之昂一信,华民一“借据”。
7月29日 星期五
一、永亭又不早点,叫来“训”一顿。
二、昨贴剪报,忘贴其丧帖,今贴之于日记,存之以见旧俗之一斑,李老头儿若真“稽颡”起来,血压一定又高起来了。
三、“享寿”云云,其实多少人该写“操劳”。
四、早上研究美地图及大学。
五、送排附铁盒一及这月之烟(共六包)。
六、下午荣团会,当主席,颇引哄笑,与排附辩难,因他怪我说荣团会是“牢骚会”——“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会”。又被选为连任之主席,真要命。
七、水道的小样子甚可爱。
八、鞋修好,全换车胎底,二十五元,又修大皮靴,五元。
九、今日以又被围谈,误时殊多,殊不可,当设法“减情面而多读书”。
7月30日 星期六
一、早上梦到Rosa,粉细毛衣,马尾巴,我见其自右来,语老马慢走,结果是她故意头向右偏,我则向左偏,交臂失之。
二、珂来一片,明约会事,以一片报却之,并报维信。下午又接珂一片。
三、清茂来一信,一片报之。
四、成功三页信,竟想不到英善要闪电结婚(8月16日),更想不到他竟不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的表示一下。二页书报之:
……惊悉英善竟想偷偷摸摸结起婚来,大概偷偷摸摸惯了,所以连终身大事也不让老朋友知道了,真是该骂!
五、RoSa若不来信,我绝不再有任何表示。
六、英善来信,不道其婚事。
七、午欢送林船夫等加菜,不敢多饮酒,惧醉而误时也,后排附发酒疯。
八、在茅房想学习方法。
九、共花三十一块五修好皮鞋两双。
十、上午二会,第二会以非“股东”得免(“股东”者,乃指国民党党员也,他们开小组会,我自不参加。1985年10月28日,李敖补注)。
十一、信要涨价,大写片给善培、宏祥、广诚、良矩、老太太、玉衡、玉森、启庆、彦增:
……你太令老朋友们操心,望你先勿孤注决定一切,集思而后行,则尤寡矣。
十二、又给庄因一片:
……你对鼓应之言,未免太不相信老朋友如洒家者了,殊属非是,望痛改。
十三、又穷得慌,又无从借贷。
十四、眼前的最大希望之一是能置身一个安谧的所在,听不到任何噪音,看不到任何苦脸,我真喜欢安静,可是哪里去找“安静”呢?
十五、想做行政官,人多劝阻,旋罢此念。
十六、夜谈连中事至夜深,殊后悔,在这些事上花这么多时间干吗?决心切切戒之。
7月31日 星期日
一、镜昌晨来谈,久坐不去,我亦乘机做了不少事。
二、李嘉骘到连上当行政官,上午照拂之。
三、洗澡时被催回开会。
四、下午刘义超来,并晚饭,连长言:“李排长最有人情味了。”
五、明日起又要大走路,人多以为惧,嘉骘尤甚,我独满不在乎,且喜之。He is a Man, a Man of action. “他真是好汉,一个奔波驰骋的好汉。”我不是——不再是——书生了,我是一条硬汉。
六、
O, my love like a red,red rose/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 ;
O,my love's like the melodie/That’a sweetly play’d in tune.
——Burns: A Red,Red Rose
今日以台风故,天气冷清萧瑟,仍不能忘情于Rosa。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1960年8月
8月1日 星期一
一、台风把8月带来了!晨1时暴风雨来时,起视排中诸阿兵而后食一皮蛋睡,幻想Rosa,睡而后醒一二次。5时前在停电中整理,看窗外摇曳的马尾松与相思树,外面是一片昏暗与灰色。7时半来电话,延期一天,又转而整理,屋内已成泽国,房顶及窗门皆漏雨。8时半一切就绪,在众人的昏睡与黯淡的光线下又展开工作(天气凉爽,倚桌坐床工作,别有一番风味)。
二、床上一仰,棉被一盖,当兵以来,从来没有这样“老子”过!
三、如果我教女中,我一定先告诉她们我有太太在××市。这是一个最有味的大玩笑。——而不立刻把真相大白。
四、在众人午睡时躺在床上想:我还这么年轻,我有过许多经验,又具有着俗人所不及的许多本钱,军中的磨炼——很好的磨炼——更使我在刻苦与意志上面有了极大的进步,我现在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我明显的感到我从来没有如此成熟有力,他们都是昏睡的人群,他们是真正的弱者,他们只有些原始的力量、专科知识的力量,而我呢,既非粗矿的男人,亦非坐井的学人,我是真正的一个万千人中的有大办法大抱负的人、以我的年龄才具与性格,我决心放弃了在我里面那些无为的、缩头的、重视爱情的“陈彦增的毒素”,我决心只给我自己一条路走,就是要好好把我锻炼成新时代的英雄人物,锤成一条“坚强得可怕”的铁汉。
沉沉一片力
亦侠亦温文
霸气与野心是我指给自己的一条新道路,——一条唯一的新道路,这是我在军中的一个大转变——放弃了 “陈彦增式的老路”,在外表上也做了一个汲汲求名勃勃好功的人物了(暴雨中写竟)。
五、还有七个月的军旅生涯,我要趁这个好机会,再锤炼一阵。
(一)刻苦——能吃往年所不能吃的一切“苦”,而不以为苦。
(二)意志——阳刚的锤炼。
(三)沉潜
(四)体魄
在艰苦的背景中来完成这四点成绩是最有效的,我不要错失这好机会,永难再来的好机会。
六、对性的方面,我并不专以发泄、阴柔、智者的心胸与看破来解决,我要把意志的力量放进来,此后占一个大成分。
七、晚又被抓公差写英文名牌,边写边读,读书兴味极炽。十余人不断在桌旁围吵,而我仍读了不少书。一个有成绩有进境的一天。
8月2日 星期二
一、阴雨中醒来,黑暗中集合,出营门大风雨,冒风雨行军甚速,过新化转双兴里,北过西势村、新竹村、大弯、妈祖庙,抵归仁时已中午,疲劳不堪,脚痛而落伍,躺在教室的讲台上,喝了一口周排长送来的酒。下午改坐四分之三炮车,雨中浑身里外皆湿,为了等部队,车边走边停,我感到很冷,用毛巾围在脖子上稍御寒,甚苦恼。傍晚抵阿莲,又看到我所喜欢的大岗山。今日我行三十八里,夜在阿莲教室外扭干衣服,阿兵让出水泥讲台给我睡,被也湿了,勉强架起蚊帐,天黑即眠。两三小时后,吴照把讲台一撞,头顶架蚊帐的抬七五炮大竹杠掉下来,打了头一记。
二、半夜醒来,一片漆黑,浑身酸痛,水门汀愈睡愈凉,张永亭臭脚伸过来,一夜蹬我好几次。
8月3日 星期三
一、梦到君若结婚,我仿佛在柜中看四镜框,皆昔日我送之者,有给君若、给“提若”等字样,此梦极清晰,凌晨醒转,黑暗中极令我闷闷,甚有动于衷,晨起自阿莲出发途中,望二层行溪水,乃成残句——
南雄桥水映凝晖,
阿莲梦里寄余灰。
二、行抵田中村,向楠子坑攻击,以通讯不灵,为高兴记所误,致为人误会炮排又第二次打冲锋——又背“黑锅”,实在气人,与连长书面会谈,否认“闷声不响”,连长来条如下:
李排长:
贵排今天又错了!既不与连联络,又擅自行动。连在后面(整个队伍)等你们半个小时,到处派人找。你们却闷声不响走了,太不该!
以后请你与连切取联络为要(用三〇〇最好。你自己用,高兴记太笨!)
勤 8月3日
部队来时皆望我微笑,熟知底蕴也耶?军复北进,次深坑村,途中卖菠萝者过,两行队伍一直望之。在深坑村集结,坐在竹上,把绑腿鞋袜穷晒一阵,看小女孩编草帽,其熟练程度甚惊人,我也编一阵,画虎矣。小女孩大花头发,极富表情、美丽,憨态十足,很少看到这样可爱的女孩子,而草帽一个只卖七角,实在可怜可怜,民间疾苦只有如此深入观察,方可得之。逗小女孩子及小男孩子们。
三、下午赴关庙观地形,转赴东势村,夜宿东势国校。大便干燥。搭四桌而眠。与连长把话讲开。索了一点水。今日行约九千米。
8月4日 星期四
一、晨睡起腰酸背痛。黑暗中行抵关庙北边,大骂高兴记一次,可算是当官以来第一次大吵,解散炮一班为其背三〇〇,晨雾中拂晓攻击,我身兼排附及六〇组长,过许县溪,菊生欲负我,我却之,毅然下水,水深及膝,连过三河,在烂泥中摔一跤,枪端撞我右下颚,痛不可言。在菠萝地中行进,刺腿之至。看四二射击及战车冲锋,攻下虎山(0.78)后东转直达埤子头,在埤子头警所中午饭,看阿兵们买菠萝实在很想吃,可是身上一文不名(仅余六十三元于前晚请客了),又以不愿身蹈军纪故也。阿兵送菠萝给我,我亦拒之。午饭后鞋袜尚未晒干,正边晒边读书之际,又复出发!转赴双兴里,途中小憩,吴信忠言其当兵十八年,今年已四十,日觉体力不支。在双兴里小憩,再晒鞋袜,未几又上车去新化农职接受命令。大便仍少,在校中洗头手,写日记,躺在水泥台上小眠,蚊子甚多,又苦牙病,颚痛。
二、夜间攻击一四〇,以守六〇炮,少走一些,穷坐一阵,左耳听三〇〇,右耳听五三六,由于孙起祥通讯错误,连长又第三次“找炮排”,今日误会尚小,解释清楚,晚私放高兴记及张源益归。
三、返那拔林途中甚艰苦,我虽已练习得相当能走路,可是仍累得很,12时抵家,喝甜稀饭一碗,无水,只好把没洗的旧裤来换湿衣裤,躺在床上大舒服,洗澡真奢侈也。
四、今日行至少两万一千米,中经山路及植物丛,许多路本属汽车“机动”,可是为与九三师比赛“谁的汽油省得多”,故用足下“机动”了,副团长说“如散步一般,很轻松”,——哈哈。
8月5日 星期五
一、我再也不把女人看得那么重!把爱情看得那么重!
二、抓了赵金魁们公差,给我擦锈枪,“公差抓到组长头上去了!”
三、尔昭被他们连长打了好多耳光。——唉!
四、善培信:“佛教界人士今午在善导寺太虚图书馆开会,向胡适的那篇《中国文化……》开炮。”人需要这么做才行,千夫指,何伤乎!
五、剪报“名人名句”三则:
美国故罗斯福总统长子詹姆斯,以加州代表身份参加民主党洛杉矶总统候选人提名大会时,有人问他:设若他的父亲仍然健在的话,他老人家将为民主党做些什么?詹姆斯回答:“他不可能参加这次大会。因为他知道每一代表必须解决他们自己的问题,选择他们的向导。”——这是何等进步的观念!岂是讲“孝道”的民族所能企及的!
有人问及戴高乐在他退休后有什么方法使法国继续繁荣时,他说:“先生,将来另找一位戴高乐就是。”——自负而辞巧。
硕果仅存之“世界心理学三巨头”之一的英国杰格博士,在其八十五寿辰前夕,接见记者,谈话中他曾提及有关快乐的问题,他说:“一年里有多少个白天,也就有多少个黑夜,两者所占的时间也是相等的。快乐的生活要有黑暗来度量,快乐若无悲伤来对照,也将失去它的意义。最好的对事方法是泰然处之。”——这可说是一种“陪衬论”,这是我今天读了此段所引起的感想和收割,上帝为了陪衬(衬出)自己的伟大都要故意造出魔鬼,我自然也不必例外,当然我也不必刻意去求造艰苦那一面,但是,命运既然安排我许多遭遇,我就要“泰然处之”,带着一片“沉着的勇气”去迎接它!现在姑且说是“黑暗”和“悲伤”的一段日子,它是必要的,因为只有在炼狱底下我才能锻得千锤百炼,才能更对天堂有所认识,才能有更进一步的苦斗与不屈。所以我很快乐的接受环境给我的一切苦难——像一个英雄,也像一个斗士。
六、夜与副座、指座、阿周合吃拼盘火锅及酒等以过瘾。
七、接马戈一信:
情之为物,为汹涌急川,暴烈狂风,当者无不披靡。
八、功来信祝“多生花柳病”。英善婚事是骗我的。
九、玉森来信问退伍后“是否想当学阀”。
十、今日整理,花了不少时间。
8月6日 星期六
一、一起就带手枪去知母义,在福利站吃早饭,尔昭为我找豆浆来,我连请客共花九元五角,一上午在听“营坚固阵地攻击”沙盘推演,颇获军事常识,看大官们出洋相,窘态可掬。我之好战心理甚浓。午后集结地区,坐于水坝上,并跑到山顶菠萝地中大拉野屎,迎风而拉,甚多甚痛快。傍晚自阵地接命令归,大食菠萝,晚又在福利站请连长副连长喝鲜泡汽水,夜宿第一连一排长床上。
二、五十一团副团长告我七五炮之选择位置与实用位置。
8月7日 星期日
一、八七水灾一周年,如在眼前。
二、晨起赴知义里五二高地,8时正开始营坚固阵地攻击,通讯又不灵,幸副座作主,乃先“擅”变阵地,一切顺利,七五射八发,六〇射十发,今日正式在山巅领略到战争的味儿,这些是在步校绝对学不到的。一未爆之手榴弹,我立牌以示警。11时归知母义,去营房时1时半矣,今日行约一万一二千米。不算太累。
三、沿途打招呼归来,金海说我在此师识人竟如此之多。
四、报上救国团暑期中训练如火如荼,极一时之盛。文史组杨绍震等等,这些伪学人!
五、连长说:“贵排今天表现得好!”
六、彦增信:“以前种种可能已死于昨日。”令我稍放心。
七、宏谋信,言王培荣告褚瑞华,我已去前线,马路新闻,真怪。
八、唐僧取经八十一难方正果,何况老夫?
8月8日 星期一
一、连长说我是他所见最有办法的学士。“你这个学士是真正刮刮叫的学士。”
二、给英善两页信。彦增两页信。鼓应一页:
这次你考研究所情形如何?人事可尽,唯不必如漆园之刻意也。
三、也许我离女人愈远,我愈不需要——不再需要——她,愈讨厌她,平静与孤单,是我最好的伴儿。
四、一直等到中午才发薪,阿周与士官长送来标会费各三百元,与连长偕出,先取得毓刚欠资片,已于上月30日抵金。抵台南我未看电影,嫌误时多也。我逛了一下午的街,钢笔、手表、眼镜及牙膏等事皆未办,反倒很高兴的花了七十元买了一巨册The American College Dictionary于台南书局,又买乌龙水一支,十一元,背心三件,三十六元,彩笔一盒六支七元,笔记本一本六元,日记本一本四点五元,鞋垫三元,袜子二双,二十元,Lamvite一瓶二十七元。晚饭于吴抄手。磅体重,勉强达五十六公斤,连长讶我之轻,不知以我体力当此训练良非易也,吾之毅力有以致之。夜坐10点20车抵新化,雇车不到,浑身大湿,正拟在TAXI中过夜之际,忽遇到营部车,得达营房,浑身水湿透,冷极,为之伤风。右手为电所击。
五、今日最高兴的是买了这本字典。
8月9日 星期二
一、昨晚风雨甚剧,穿新内衣裤睡,很舒服。
二、镜昌来,借去二百,连长言我人缘之好。
三、昨日把三个月的薪水花掉一半(包括还债)。
四、午行政官请火锅。
五、给新汉一片,今日报载大理街有水患。
六、又“办货”,肥皂草纸花三十余元。
七、下午4时出发,开始营教练的第二个课目,“消耗持久战”。沿潭顶、大社转赴纵贯道,过小新营,越制糖用铁路,宿茄拔国民学校,沿途风景不错。以皮鞋多了一副垫子,又用新袜子,走起来很舒服。黄桂佩服我穿皮鞋走路。8时后即睡,教室甚好,有小风琴,为按数键。今日行一万一千米。
8月10日 星期三
一、未明即起,一切就绪天始发白,伏在小朋友矮桌上写日记,一会又要出发了。
二、随身携带的英文改为袖珍字典,昨日路旁两次休息,皆立刻拿出,画出两页,兴趣甚盎。
三、出发前写一诗——
那拔转眼变茄拔,
汉子千条无奇侠,
行军本是家常饭,
纵贯道上做井蛙。
四、一出发即遇雨,裤鞋湿,行十二里抵官田山边,途经曾文溪桥,看雨中孤舟蓑笠渔人。在接受命令时涉深泥深水而过,横渡甘蔗林,甚勇迈。大雨及奔走使浑身湿处颇多,在田中跑来跑去,近午来一切就绪,苦雨。午饭后躲在小村房中,扭干湿衣袜,又拉野屎。晚晴,晒脚,脚白青色,皱如死人的,头昏烧,连长电话甚不客气,我亦哼哼报之。拔草男女七十二人,每日工作七八小时,只能得十元。排附在数尺处打死蛇一只。7点40分到9点10分,搜索排来摸哨,巡视一周,与水道小谈。晚在官田国校廊下搭桌睡,先走了一千米从未走过的泥泞,请排附吃肉及鸭,一个礼拜也吃不到这么多的肉。请诸班长菠萝等共花十元,今日腰跨为枪等赘得极痛,在腰酸及到处皆晒挂物中而眠,又完成了艰辛的一日。
8月11日 星期四
一、不到5时即醒,穿新干之袜,可是左脚掉在泥水里,还是湿了。亲督挖工事,坐在坑里听电话,用五三六,写日记。
二、天终于晴了,真可爱。
三、外面嘈嘈,我却躺在壕里,一个人,独闲一阵。
四、也许只有我自己在接受着苦难的考验,我才更能想到Y(Y指严侨, 1985年10月28日,李敖补注)及其死,也许老天爷命定要“折磨”我们这一类的人,Y已在这种苦炼底下做了一个无声无臭的殉道者,而我呢,迟早也是要殉道的——至多只是形式与程度的殊异,也许是Huss式的,谁知道呢?现在我倚在荒郊的太阳底下,只听见稀疏的枪声与虫鸣,我不知道Y在哪里,他卧在哪里,无声的、腐烂的……想到这里,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愤与沉重,我忍不住要深叹一口气,用一种有力的沉默来怀念这位伟大的、永远闪烁在我眼前的殉道者。
五、又先去勘地形于那拔林甲乙丙高地,作战官只为他自己着想。匆匆未及看完即赶回,偷空请永亭、文笔吃冰,花九元,看报知留学考没考取,公费甚至连一个都没有,王德昭实在难逃小人之讥。周弘、华俊、绍康皆考取,可喜。邓启福取公费第二名,启福当年考清华落取,今日竟得大出头,亦可庆贺者也。Rosa、善培、鸿飞皆落取,最糟糕。我此次失利,运气不佳占大成分,运气使我无暇读书,再碰到王德昭这种鬼东西,致使老夫丢了一次人,这也是一个好教训,教训我不要再参与没有把握的考试!与马戈信,大骂王德昭。
六、归在山头打一灰蛇,转眼不见。
刘邦斩蛇为起义;
老子打蛇为出气。
“委蛇”本是万灵丹,
世间哪个不狗屁?
七、天黑下雨,我轻装,只穿雨衣戴胶盔,急行于泥泞,转赴马路,在桥边被团长拉了一把,真混球!军行甚速,间跑步,唱了一段歌以解之。至小新营,东向走入土路中,小休息一会,又在泥中乱走,过仁德、明和、南洲,终抵山上,已累得不成样子,幸周忠明自动代拿雨衣及送水来,稍好。我浑身汗湿,拉出上衣,在冷风中吹吹,吹了一路,反倒凉快。自山上小休后,再行即渐不支,终落伍,独行山中,夜色甚美,但有一点恐惧,远村灯火,望之极美,极诱人。黑路摸索多时,宜其向往夜间之光明也。自山上“拖死狗”拖到丰德村,在变电所小休息,在新桥上小休息,阿兵哥叫问口令,拖到阵地(甲乙丙)时,人家已防御许久了,至少已半小时,仍一一撑旗杆视察,然后卧于雨衣上方,欲睡时,情况解除。归来洗浴后,已二时矣。夜行四十六里,我今日行约五十里。
八、老太太限时信,三小姐竟要结婚了。
九、躺在床上,这是多少个小时以来一直向往的、渴望的,不忍睡去,因为要好好享受一下这种难得的休息,现在两腿已非我所有,那是“死人”的,脚上的黑,洗也洗不下去。
8月12日 星期五
一、见报:“〔合众国际社华盛顿10日电〕美国陆军今天宣布激剧改进野战部队的计划,其特色为野战部队的核子火力将告加强,并进入战斗兵无须步行的奇妙时代。1965至1970年间的目标:‘百分之百的陆运与空运机动性。’照士兵的术语来说:这就是不要利用双脚冲向战斗。”——这是何等奇迹!何等对比!我们也不是完全不能机动,可是为了省油邀功(跟九十三师比赛),故来去皆劳师徒步,此又何以说乎?
二、副座为“烧”脖子,大便时右臂怎么老是“麻”?左上第二牙上起白泡,两臂黝黑有白斑,不知何故?皮肤病又生一两块。抓到臭虫数只。昨夜独行以手摸脸深感消瘦,今日两腿仍疼痛……身体真不行了!我看起来真折磨得老了许多。
三、想过去是最不智最没意思的事,它除了耽误现在外,就是搅乱情绪了。
四、我愈看到别人结婚或互为情侣,我就愈厌恶这些事,我真的愈来愈讨厌女人,讨厌这些事,我想我真会做到一个独身者,起码在四十岁以前,我清楚的看到那种生活对我是多么不合适!
五、张永亭又来吹牛,被我翻出其几张底牌,才闷头走了!
六、给弘两页信,华俊一信附债单——
恭贺题名,一炮打中,
善培和我,明年请早。
七、给马戈四页书,劝其捐己意,并敦勉彦增。
八、给新汉债据及“军中文献”三份。
九、1960年8月10日(49)人令勤字第十四号奖惩令,我以“兵器排炮操竞赛第一名”记功一次,营连长亦因“督导所属获连兵器排测验第一名”亦连带受奖。
8月13日 星期六
一、睡得好懒,竟未参加点名。
二、连长一再说我是他见到的最有办法的学士。
三、黄容早晨来谈。黄容言师部传说我之得炮排冠军事。曹梓华亦来,口沫、鼻涕、臭汗大概皆入我水杯里,他走后我穷洗一阵。
四、如果我结婚,登报一定要不落俗套,我的“启事”是这样的:
李敖、××结婚了,因为我们不赞成两人的婚姻需要第三者来作证,所以我们不请证婚人;又因为我们反对父母来做主,所以我们不由父母出面;我们不用戒指来“戒”我们向别的男女“染指”;我们也不想骚扰朋友们,所以我们小两口儿就如此这般的成其好事了。但是我们觉得偷偷摸摸的也不好,所以从荷包里忍痛掏出三百元来登报,借“广告”的力量,使认识我们的任何人(不论是亲戚、朋友、仇人、情敌)知道丘比特(Cupid)的金箭射中我们了,哈哈!
五、珍茜蒙丝与十年之丈夫史都华格兰杰离婚,她告史的理由是说他“残酷并行为粗野”。
六、午饭后独赴台南,车上一女孩甚丽,先在民权路126号兴文斋书局访得郑天挺《清史探微》及郭箴一《中国妇女问题》,各花八元,甚廉而难得,真可喜也!转赴何大夫处治牙,不期上左之缺牙前未曾被台大医院之庸医拔尽,何大夫为我除去牙根,只索五元,真便宜也,打针亦不觉痛。在中正路中国眼镜行仔细选得一粗黑之眼镜,索二百,一百五得购,督其磨成,甚满意,二十五年夙愿,今日稍偿,此架为日本货,自今日起将取代君若为我选购的这副Shoron了!独在吴抄手食葱炒酱爆肉、食花卷,为省钱不肯食汤,以茶代之(路过台南茶店,甚香,很想喝一杯,但舍不得),6时坐车归,又碰上这女孩子,又看到一女孩子甚冷而瘦,在看《小说报》之流。今日台南行一切顺利痛快。得逃掉营测验看地形。
七、善培来信促返中。
八、启庆来信:
华昌平日前沉溺于(小)福隆,据说由于家庭间的不和而自沉的,这位自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朋友,现在真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不知曾否寻到他所要寻觅的“伟大的未知”(Great Unknown )。
吴信忠说:“这个(自杀者)对不起父母。”
附华昌平前来信两封:
敖兄:
身体精神大佳?今日狂风暴雨,侵入东窗,案头书籍,浸湿多册,不幸兄之珍藏近代史列于其中,小弟惶恐惶恐万分,不知兄将弟列为如何人矣,故有此说词,唯君子见宥!
毕业将届,尚不知何处去也!有暇请驾临敝舍叙叙,不胜挂念,附上近照,请瞧瞧我的模样。
祝好
华昌平 5月7日
李兄:
信今天才看到,你寄到我的旧址,由人转来。我很好,暑假将很安静,常去奕园,津津于黑白之道,大概是要就业,何处栖身立命,还未确定;研究所没有准备要考,而是对这种生活不再向慕,希望有变动,此后是Student of Life;听说你要考留学考,我们将会见面,考一下放在那里,并无放洋幻影,你来台北可通知27871,我的打算便是如此,一切顺从安排,不强求什么,只取我份所应得,当不致有不如意事,此就教于有道之士。
暑安
华昌平 6月27日
七、夜洗澡甫接两盆水,即泥浆大来,不及洗完,其实不洗也好,如演习一样,少洗也可混过去了,并可省了许多时间。
8月14日 星期日
一、被指导员抓公差讲国际现势两小时,只讲了一点,另外讲上帝(老天爷)工作了六天都要休息,而我们却不能休息,并讲澶渊之盟故事与嫪毐故事,大家哄笑,兴味甚盎,营部连来旁听。江水道听课的小样子最可爱。
二、给启庆信论昌平之死:
启庆兄:
这次北上,昌平来看我、来借书、来吵架,结果不欢而别,想不到竟以死事闻。
他海军出身,善泳术,而竟殉于冯夷——
蓬莱弱水,唯飞仙可渡;
方壶员峤,乃仙子所居。
他也许找到了他真正的归宿。他6月27日的信中说:
何处栖身立命,还未确定;研究所没有准备要考,而是对这种生活不再向慕,希望多变动,此后是Student of Life……我的打算便是如此,一切顺从安排,不强求什么,只取我份所应得,当不致有不如意事。
现在他“栖身”有所了,可是“命”却没有“立”起来,反倒断送了,他把自己“安排”了一个无“变动”的无何有之乡,希望他能看到他最欣赏的那位“超人哲学的大宗师”,Nietzsche在他Beyond Good and Evil (Helen Zimmem译本)里写道:
The thought of suicide is a great consolation : by means of it one gets successfully through many a bad night.
可怜的是,对华昌平说来,“自杀”对于他并不止于是一个thought,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事实!
左右的人们惋惜这个结实、漂亮、又刚得到学士学位的年轻人,他们的结论是“书念得愈多,人愈糊涂”,“亲在而死,是谓不孝”……我却默然不语,指导员说:“你们学历史的人,都寡情得很!”难道这是真的么?
自杀也是一种勇气、一种解脱,也许我不会自杀,也许我会。
敖 1960年8月14日
三、送《清史探微》给启庆,书上题辞:
1960年7月13日启庆请客,我曾以小礼物一件相许,昨日在台南访得绝版书一册,购以赠之,聊抵双稀之报也。一月后一日,李敖志于那拔林军次。
四、今日报载周春堤在耶鲁协编华英字典。
五、接值星,又要填训练日记,真讨厌。
六、午后别人都起来了,可是值星官还躺在床上。
七、第二次在老百姓家洗澡。
八、连长说我长得很讨人喜欢。
九、我的文章全要有漂亮奇颖的名字。
十、接广诚一片。
十一、今晚起决定开读A Survey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自二十四章第342页读起。
十二、夜菊生等以做工余款来请客,拒未参加。
十三、晚请副座、阿周吃冰及花生米。福利社老板说我白,阿周说他是我的老岳公。小妹腋下还未生毛。
十四、张永亭夜来央我帮其赎手表(求我向行政官说项,准其借钱),并说此后一定不赌了。我说:“羊忘不了吃草,狗忘不了吃屎。”你能不赌么?他妈的不要再啰嗦,这个忙不帮,这二十元拿去,算我送你的,拿去明天吃杯老酒,在河边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死了这颗心吧!(后来他走了,还连说明天再找我来赎表。阿周等怪我送他钱,我以其可怜,终不忍也。)
8月15日 星期一
一、把黄衬衫送给桂伯高。
二、益觉许多传统的道德教条徒增虚伪乡愿耳!按传统尺度,我给马戈那封责怪王德昭之信殊不当,传统做法只要你躬身自反,不责于人,可是我却不这样——我要把我内心的喜怒哀乐好恶皆不掩饰的表示出来,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不是道学家的门徒。
三、给小潘三页信:
……我好像有生以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女人乏味,我现在只把那漂亮的女人看做一些小花草、一些奇花异草,她们再也引不起我的重视与热爱,我对她们好像倒了胃口,这种现象是祸是福还很难说;正常与不正常也不易肯定,但我只觉得对我很合适、很愜意,一点不觉勉强,也许我还不是一个“米搜杰尼斯忒”(misogynist),但我现在一定已是一个“米搜格密斯忒”(misogamist),我对顺手牵羊逢场作戏的扯扯还感兴趣,可是要论及婚姻我就怕了!看到亲友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或急于做“成家立业”的打算,我实在忍不住窃笑,他们真有胃口,而我呢,却显然是一个消化不良的人。O. Henry 在他Memoris of a Yellow Dog 里写道:
If men knew how women pass the time when they are alone,they'd never marry.
也许我对女人太领教了——“余悸犹存”,而我又太爱个人的independence(此字有浓厚的“自主”意味),我深不愿为了一些“性的快乐”而连带找来许许多多的麻烦与营扰,因此,因此,因此,我写了这篇“Anti-Women论”来请你做一番分析,科学家总比我们这些玄学鬼来得客观的。
敖 1960年8月15日
尔琳地址请告我。这厮迟不来信,该砍一刀。
再,我的立论更深远的四点理由是:
1.我的父母“害”主我——“害”了他们的儿子,我不愿再“害”他们儿子的儿子。
2.我很喜欢逗逗别人的儿子,可是我实在怕我儿子来给我“逗”。
3.带着宿命的色彩,我感到我命定是一个断子绝孙的人,所以我不会有儿子——即使有,也很可能不是“我的”,我不敢给我太太保险!
4.女人现在要“你”后就要“儿子”了,没有一个女人肯对一个对儿子不感兴趣的男人“罢休”的!
四、一个读书写信的幽静假日。连日以信达吾思想,甚好,可谓有进境——明显的进境的一日。
五、今日午睡甚长,嫌误时,只是近来甚疲累,身上亦全是骨头。
六、晚饭后永亭笑嘻嘻来,竟拿我送他的二十元做老本又把手表贏回来了,这小子真烂污!
七、夜祁德武谈其往事,甚可怜。
八、一晚上桌旁人不断,真要命。
九、万排长言我牙可竞选美齿小姐。
8月16日 星期二
一、凌晨梦到忠琳及另一男人在电影院会客室中谈笑。
二、上午花在坐四分之三看地形,真是浪费青春、真是可惜。在车上养了一阵神。副营长以为我是台湾人。
三、午后一浴,穿上全套前门牌内衣裤,新衣在身,很舒服。
四、下午全连检查武器,忙了一阵。
五、花了十一元把红钢笔修理好了。细钢笔用起来甚舒服,有钱时当再买一支蓝的细钢笔。
六、张永亭他妈的手表又输掉了。
七、毓刚来一片劝我对考试事勿介意。
八、可怕的、讨厌的,收音机先生又修好送回来了!
九、晚伯高洗澡,以网球拍打他的臭屁股一记。
8月17日 星期三
一、这几天老是入夜没精神,可是没吹起床号就醒来了。
二、法国人每年喝六十亿美金的酒。
三、第五连在窗外开讨论会,忽使我想起步校的讨论会,这是两个教育阶层的会,比起来我益感到这些大学生的可耻。
四、旧报中找到的一批“学人”,都是跟太子走救国团路线的:理工青年年会指导委员:钱思亮、李熙谋、郦堃厚、林致平、阎振兴、阮维周、钟皎光、谢明山、林一民、黄辉、戴运轨、刘棠瑞、郑子政、周良翰、王友燮、张仪尊、钱公南、缪超凤、盛庆徕、沈百先、朱光彩、邓祥云、杜殿英、孙景华、金开英、袁梦鸥、沈毓凤、苏林官、陈可忠、方子卫、周其深、孙方铎、罗云平、刘衍。农学青年年会指导委员:蒋梦麟、赵连芳、李先闻、沈宗瀚、萧铮、胡昌炽、金城、于景让、戈福江、汤惠荪、王志鹄、王玉岗、陈国荣、杨宝瑜、杨继曾、金阳镐、雷宝华、陶玉田、林渭访、陈同白、刘发煊、戴行悌。文史青年年会指导委员:罗家伦、沈刚伯、董作宾、梁实秋、陈维纶、萧一山、姚从吾、英千里、曾约农、屈万里、杨云萍、熊公哲、徐家骥、杨绍震、黄君璧、黎东方、毛子水、刘崇鋐、蒋复璁、劳榦、陈致平、方豪、孔德成、沙学浚、梁嘉彬、郭廷以、台静农、吴相湘、王德昭、高明、杜呈祥、郑骞、施之勉、张致远、包遵彭、黄彭年。
五、做一支蜡烛或一面反映烛光的镜子,是两条“发扬光大的途径”。
六、见报上《人海微澜》,喜而剪之,在一个愚昧横行的走肉里,你看不到《人海微澜》这种幽默与风趣:
(一)身价不同
一个年轻的教师为了贴补他的收入,曾经到我家来做室内油漆工作。我们对他那次工作非常满意,于是,在我们第二次油漆时,我们又把他找来了。他工作完毕之后,他的账单上所开列的费用是每个房间三十五元。
“可是,上一次是二十五元。”我太太提醒他。
他回答:“不错。不过,那时候我还没得硕士学位。”
(二)上帝明白
在周末做飞行表演时,我丈夫带了一个农夫上飞机做三十分钟的观光飞行。他们在飞机上时候,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向下瞧着非常美丽的夏日乡间。
那个农夫下飞机的时候,回转头对我丈夫表示:“现在,我知道了上帝为什么对这个旧世界这么有耐心。原来他对它比我们有较好的视野。”
(三)自我陶醉
我去拜访在田纳西州的我母亲一个年长的朋友,她从她的旧式大家庭移住到一个公寓里。当我四处打量的时候,我说:“珍妮小姐,那个厨子还在你这儿吗?”
她回答:“没有。她不高兴在这儿,我打发她走了。”
“不过,我不愿意降低我的生活水准,”她愉快的补充着,“每天晚上,我在饭厅里把饭桌摆好,把叫人铃放在手边。当我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按一下铃,然后,我自己走去把它拿来。”——李敖按:如果这是心理变态,这是可爱的一种。
(四)彬彬有礼
在俄勒冈州沿海的公路上,我们的车子驶到一辆笨重的装木材的货车后面。这条路既狭窄又弯曲,我们只好跟着它前进。忽然我们听见这辆货车上有扩音器在说话:
“现在,注意,请听着:在离这儿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个车子掉头的地方,我会在那儿停下来,让你们到前面去。我再说一遍——”
真的,这辆货车在那儿驶到了路旁。当我们经过它边上,向他挥手时,那个扩音器又响了:“祝你们一路平安!”——李敖按:多美的人情味!
七、新汉十页信,言彦增情况似佳,并退回我寄给他的三百四十元之“借据”。
八、六小姐又限时信来促驾,夜适副官不在,得径找副团长,得批准,21日归来可也。
九、夜连长请猪蹄汤,五元。
十、副连长病,照拂之。
8月18日 星期四
一、早起看阴云密布下东方微明,山影与彤云甚美。
二、永亭为办好差假证,连长因开会,叫启祥送我,并送了十斤大桂圆,四十元,真教人不好意思,坐10点10分车赴新市。
三、取来成功之欠资信,鼓应和他,犹豫此稿,怕老太太不高兴,实在过虑。
四、搭10点34过新市的慢车北上,车上最大的感想是这些低层人们的穷小孩子,实在可厌可虑,养而不能教育培植,真是害人,我对人口问题甚敏感。过彰化,改乘军车,以大肚溪桥又被冲坏故也。在王田再搭火车,5时抵家。
五、为了反对三姐婚礼上的许多陋习,以及穿衣服事,又闹不愉快,夜与世民谈我对家庭之讨厌。世民白胖了,美惠亦美。10时半自世民处出来,转赴慎斋堂,与善培吸烟吃水果,夜谈至2时,及于退伍后之计划等。不求女人知我,如是方能得真自由。
六、今日收到弘来信及送三小姐之一百元,真教人不好受,受人太多,殊非佳事。弘信中说:“……记得在我三年级最不景气时,你会对我这样的一个生朋友花了不少时间与心血,甚至把你看书的时间完全占据了,这一点我永远记得的,也永远感谢你,可是我却并没有向你说过,所以希望你下次可千万别那么客气了。这次考试真令人不满,在我想来你是一定会取的……据王其允的老头(王德昭)说,满六十分的只有两人,他这种作风令人憎恶,一言蔽之,无聊。他自己是拿公家钱出国念书的,现在却来找自费留学生的麻烦,虽然我知道你的得失心不太大,但总很难服气的。”
8月19日 星期五
一、晨起读《虚云和尚年谱》,一派玄学语句。背英文,决定做一“重温手册”,善培言我精神佳:“你实在是精神堡垒。”访得彭排附故人于玉书书局,午请善培于公园小馆,碰到金、刚二位。刚言陈琪在台中。
二、下午高惜冰、王铁汉等几个赃官主席来,我怪老太太表现殊小气,“师姥姥”责我不是……决定不在家吃饭,夜善培不肯Dutch treat,结果请他吃饭,饭前曾在南夜小坐,颇起旧忆,转赴世民处筹款,财务上,我二人皆不支矣。
三、送善培《日美会话必携》《英文三民主义》等。夜尔琳来谈。
四、不在家居,仍睡慎斋堂老床上,没被没枕,亦颇有味。今早参观慎斋堂正殿,颇有感。
8月20日 星期六
一、晨见八十九岁老妪,真是寿星的样儿,我向善培说,慎斋堂的老太婆们年纪加起来大概有一千岁!(慎斋堂为尼姑庵,可是尼姑太少了,都是老太婆居士。)
二、善培请早饭后,一起归家换衣服,新娘子在家穷打扮,老太太亦随之,车来接,我却与善培走,不肯坐车也。今日我着灰袍罗褂,达克龙裤(借自绍辉),路经华南商业银行,善培偷摄我像,抬头时适开麦拉按动。
三、婚礼开始,东北的主席们一一上台,老八也把老太太扶上去了,乐声起处,新郎伴郎(金绍辉)新娘伴娘(六小姐)像扭秧歌一般地边走边停的进来了,行礼如仪,内订好的人士一一发表演说,殊可厌,我肚子已饿,已等得不耐烦了,好歹算是开动了,开始大吃“老本”——“把老本吃回来主义”,酒席贵而不佳,满礼堂喜幛最讨厌(喜幛自陈诚送的以下,满墙都是)。菜来时,我照顾美惠及金惠瑛,据三姐说,金惠瑛可能做修女,今日其不愉快之态溢于眉宇。酒席中善培为摄二图,大喝清酒,看华民侄女甚不坏,最后与世民干一大杯后感到有点醉了,告辞出来,在市中居仁楼摄影,潇洒透了,我最喜欢。在居仁楼里,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又摄一影,醉意甚盎。今日遇到不少老友,赃官们我一个也没理。(8月25日诗题照片:“酒醉楼前浑无语,漫笑斯人不得已!心中块垒一时休,千万女人只想你。”)
四、下午独看《太阳谷》(The Earth is Mine)于成功,珍茜蒙丝有几个镜头真像Rosa,火车追送别那一段尤见活泼天真与动人,令我苦不能忘,出场后仍怅怅然,这种电影看多了我会失掉自持与平静的。
五、出在中央书局浏览时,忽有人叫我,乃小钊也,想不到竟于明日结婚,请“准夫妇”赴一福堂吃冰淇淋,即席以午间世间假来之百元强其收下。一两年不见,小钊仍然如昨日,知赵四嫁书记官。小钊喜事,我一定要这样送礼才安心。
六、转赴南夜找善培,两人只好再分头筹款,老吴自动以十元美金为借,换得四百三十元,与善培济燃眉之急。夜同在南夜,我吃猪排三文治及清茶等,二人相谈夜深,始坐三轮车返尼姑庵。
8月21日 星期日
一、晨向天培干妈辞行,返家理什物,适丕隆及韩君来谈甚久,知文立将于明日结婚,幸在台北,得以缓口气——于日后再补送礼物,否则若在台中,红色炸弹接二连三来,真要垮台了。
二、带返冬季外出服及棉垫。
三、行前赴街买送连长辞典四十二元,访张世民不在,无法还钱。
四、离家前转来三姐之赠款,拒收。
五、没赶上12点30之车,与善培在小店小酌后,1时半方南下,车中小眠,抵嘉义时以人甚多,在冰店消凉,见一女孩子甚美。
六、又赶车,善培一到官田,脸就板起来了——他在他的兵面前总是摆起官架子。我度赶新化至那拔林车不及,乃在车上留条给一兵托转交连长,乃径赴台南,汽车在夜间行走,我坐最后一排,别有幽情。到台南订好旅馆。三十七元。逛夜市,在吴抄手吃酱爆肉客饭,又在地摊上翻杂志,欲物色一性感之图片而不可得。在旅舍的双人床上躺得极舒服。一生三分之一时间都要花费在床上,一定要考究睡眠才行!一定要买个舒服的床才行!
8月22日 星期一
一、昨晚教老板5时半叫我,可是大概4时半后就来叫我了,一切料理好,出来一看,才5点钟——自己没有表真不行!归再卧,不能亦不敢入睡,住旅馆真舒服,只是睡得太少了!
二、早饭后搭6点30去玉井之车,唱歌赴营房,匆匆料理,给启庆一片,下午即出发,想不到这次竟有四分之一,当了这么久的兵器排长,才算按编制给我车子,原来今天开始营测验。我下午却未坐车,直走到新市,宿于国校,在沟内洗手,伏在小朋友桌上写日记,夜就睡在八位小朋友的桌上,蚊帐架得高高的,很舒服的一夜。
三、报载劳延煊与张念英订婚,又是双方老头子出面的。
四、在新市与连长看火车走过之自响灯与铃,吾初不知也。与连长言。甚欲觅一有自来水之最小城镇为教员,这次南归,途经北斗,甚喜此镇。
8月23日 星期二
一、晨起即遇雨,黑暗中至集结地区,在冷雨中候良久方天明,在树下背背包甚苦,又躲在芭蕉树下直到坐车去接受命令,在一〇三后防御,勘地形时走的是烂泥,掉河中,被炮兵联络官拉起,跌了三跤,把阵地设在“山的那一边”。把七五组配属出去省了不少事,午饭于狭路上,头上是雨,饭盒盖住一半,边吃边流入雨水,此亦生平第一遭也!
二、午后赴六〇阵地,在小三角茅棚中躲雨,脱衣扭干衣服,不穿衣真舒服,宁冷不愿湿裹也,两手白皱如死人的。永亭偷偷背我溜回去,为我带干内衣来。下午又去看地形,路多为水淹,车行时雨打面不能睁目,又冷又湿,要命要命。自台南北部后甲里看地形归,在大子村下车,请忠庆、信忠、明山等喝酒,吃花生及糕,另送驾驶烟一包,我此时已冻得吃不消,及把军毯裹在身上湿衣服里才免于身上大抖。车过新化时,又下车请他们喝酒吃东西,我又贮酒一瓶于水壶中,以御夜间在野外过夜之寒气,准备以醉态争取“杀时间”也!
三、赶回时想不到上级居然“开恩”,今晚三十多里的撤退取消了,改宿于营房,真是想不到想不到,淋雨十四个小时后竟得归来!今晚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入睡前甚饿,可是五十一元皆花光矣。夜自阿周处借八毛才算能把衣服取出。
四、所有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湿的,归来穷晒一阵。
五、鼓应、兆珍、庄因、贺允宜、张翀,皆考取研究所。
8月24日 星期三
一、本说今日休息,想不到又要继续完成攻击,9时后即午饭,赴埤子头,雨来,但今天不许穿雨衣,幸我身着羊毛衫,得免去不少冷。2点30自埤子头之虎山开始攻击,我连为预备队,七五山炮打得甚好,我连在泥泞小路中越望山,直攻五号目标,七五炮射十四发,又是那个河南鬼裁判!兴趣甚佳。傍晚大功告成,纷纷坐车归来,很神气。
二、接尔琳一片:
……教历史课程,这下惨了,我对吾大中华五千年之历史从未欣赏过,教我从何讲起?你老弟是搞历史的,速把你的浅见告诉我!
三、营测验结束,了却一大心事,此次之艰苦亦多生平所未遇者,备受湿衣缠身雨中鹄立之苦。
8月25日 星期四
一、启庆挂号寄来两页书,谢赠书事及论昌平之死。
二、作书给“鼓应准硕士”劝其暂勿念研究所:
……最重要的一点是你该暂时远离一下在台大那种“没有起色的”(dispirited and listless)生活,而先把自己置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阶层与环境里头“磨”它一年——起码要像我目前这样,也许对你说来有不少的启发与暗示,那时候再回到老圈子里重做冯妇,再扮刘郎,保险对你更有益处,你以为如何?勿因李敖没有准硕士的资格而轻其言也!
信凡三页,另嘱勿告友朋我闹穷,而命他先寄五十元,其中先扣去一海绵钱,算做我前许他的礼物。
三、午后与一二连预官行政官谈,二人皆牢骚甚,都与连长处得不愉快。
四、两三天来胃口奇佳,可是没钱“摸哈豆”,午后3时后就开始饿起来了。
五、之昂来信:
……您客气地列举了好多“迎宾流水账”……行军野宿,不是每个人都有份享受的,您抢尽了大自然的景色美妙,使得满身尘埃的台北市民羡慕之至!
六、玉衡来二页信:“好久没向太岁爷问安了。”
七、六小姐寄来照片,放大一帧附此。
八、夜连长说我又穷可是又最慷慨,镜昌和之,形容我请客时的样子。一晚上谈天而过,围客不断,最是苦恼,阿兵哥们老是来摸动东西,最是讨厌,可是又没办法,环境不使人得将息,最恼人。
8月26日 星期五
一、昨晚梦及Rosa,一串长梦,系统而清晰,先是我找她,她怪我二三年后才来,意谓待我旷日弥久矣。
二、给善培寄照片并写信:
最好少施军曹威风,陶潜有言:“此亦人子也,可善遇之。”何况是大慈大悲的佛陀弟子!直言,勿怪汝兄。
三、给三婶寄去照片,并一信。
四、给世民小两口儿寄去照片四帧,内送我单身的一帧。
五、阿何说我“瘦得像个大烟鬼”。
六、照片“送给美智的情人”。
七、给玉衡一片,请其寄五十来。
八、给启庆两页书,请其寄一百来。并送其照片一张。
九、昨连长请电影,永亭送十元,今阿周请理发皆拒之。但是身上一毛都没有,衣鞋皆取不回来。
十、午饭后读旧日记,听Aule Lang Syne,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味儿,真不是味儿。大便后决定宣告几件事是没有意义的:
(一)谈天是没有意义的。
(二)为往事花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三)乱跑是没有意义的。
(四)一个读书太少的上午下午或晚上是没有意义的。
(五)太为清洁而浪费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十一、下午开始读书整理,没有丝毫午间的魔影了,工作真是好朋友。
十二、由营教练的许多想不到的变化,想到许多事都远不如你想象的那样严重与困难。
十三、给新汉四页书,“从参加婚礼说起”:
新汉债主钧鉴:
我已因这次返中与老太太等人闹翻,三天没在家吃饭,住在尼姑庵里,只还完三小姐的人情债便走了……
闹翻的原因第一是“礼法上的”,她们要我这“长子”做许多传统的、没有意义的旧动作,诸如扶老太太上台、扶新郎下车等等,我岂是干这种事的人么?我根本就反对这种形式的婚礼,我来参加是以“客人”姿态出现的,我打趣说,我参加的目的是要把“老本”(我随的礼)吃回来,老太太见我当年改革“丧礼”于前,今番又在“婚礼”上不合作,大不满意,可是也奈何我不得。新娘子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集体对我穿长袍又不满起来,于是在每人都做了新衣服之后,决定带着赏赐的姿态给我买件香港衫,可是我又何苦来穿“嗟来之衣”?你穷,谁都“看你没有起”,家人尤其不例外,何况全是清一色娘儿们的家庭呢?(我家老弟生于娘儿窝,长于娘儿窝,故早已是个girlish boy。)故
苏秦之问嫂,良有以也;
志坚之送妇,岂徒然哉!
“经济上的”原因,形成了另一种不愉快,可笑的是,在家庭财权的掌握上,她们好像就不认为我是“长子”了,也不用传统的旧习俗来委托“长子”了,哈哈。
John Florio(1553?-1625)说穷不是vice,可是它却是一种inconvenience,我现在真真感受到这种痛苦了,大概我不是“安贫”的“君子”,所以实在不能像唐朝朱桃椎那样大叫一声:
“命合穷耳!”
因此,我目前最盼望的一件事便是赶紧退伍下来,顺利的找个一官半职,第一步先使我在经济上独立起来,脱离“一钱难倒英雄汉”的苦海,次一步便是偿清旧债新账,逃掉“旧债寻常处处有”的日子!
To be poor and independent is very nearly an impossibility!
一个酷爱independent这个字的人,却在臭屁股上背了一屁股臭债,这未免和他太不相称了!
敖之 1960年8月26日
十四、另赠新汉照片并题诗:
醉摄居仁楼,
瘦似一皮猴,
目盲何所笑?
我笑袁大头!
十五、接彦增片,又去台北了,我写给新汉说:“这厮仆仆于台北台中间,忙啥子鸟事!”
十六、喜获小潘一片,他说:
李敖:哪一种人生是理想的人生我虽曾考虑过,但没有很肯定的结论,至于misogamist是否正常我也不敢不断论,不过我觉得一个人结婚并不限于建立sexual relation,除sexual relation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例如我失去Fraulein Chang总感到失去一种深厚友谊……
十七、看窗外狗咬狗,很有趣。
十八、食量甚大,夜食稀饭六碗,馒头三个。
十九、有“财神”,不知有否“穷神”?
二十、夜下棋瘾大发,下了几盘棋,又后悔误时多,以后又得力戒了。
8月27日 星期六
一、早饭时众言“共匪战法”,诸如坑道战、人海战、黄蜂战、行军日近二百里,其苦多非吾人所能受。
二、抓到张永亭给我擦枪,枪此次因坠泥中,膛内皆泥巴。
三、启庆挂号寄来Modem History。
四、作五言诗:
室内人相拼,
窗外狗咬狗,
造化真小儿,
我羡灌园叟。
五、邵喜良打李金生,已请连长处理;邓甫玄生了鱼口,照顾之。
六、何廷有说:“不当兵就没有国家观念。”
七、旧作不满意,今日翻出,仍录存之:
野外宿营大被粗,
一身躺下像死猪,
南天明月澄如洗,
心想玫园百里书。
八、球鞋送给阿周,阿周下午请喝高粱酒等,在偷看我们洗澡的那个女孩子的店里。
九、夜译英小说家兼诗人Hamlin Garland(1860-1940)小诗Do You Fear The Wind ?:
Do you fear the force of the wind,
The slash of the rain?
Go face them and fight them,
Be savage again.
Go hungry and cold like the wolf,
Go wade like the crane ;
The palms of your hands will thicken,
The skin of your cheek will tan,
You'll grow ragged and weary and swarthy,
But you'll walk like a man!
莫怕风吹雨打,
面对跟它苦战,
恢复原始强悍。
像狼忍饥耐寒;
像鹤跋涉河汉,
胼手且胝足;
鹑衣又垢面,
万苦千辛样样尝,
昂首阔步做铁汉!
十、为林成返家事,使我很对主官“忘掉自己的话”感到不舒服,模棱为政是可耻的!
8月28日 星期日
一、早上派赴师部虎头埤看操舟示范,虎头埤尚美,开于道光年间,溜至师部访黄容,却见到第六连的排长李燕飞在“狱”里,厚发长须,很可怜,彼央我向“黄法官”关照,我许之,“黄法官”找不到,留字嘱其打电话来。再访石恨时,小谈后访施珂,不在,留条而归。未参加参观,独坐汽车里背英文,碰到荣芳等,惊言我瘦,我真瘦了。往返车上皆闭目养神,想到大量作杂文,要尽量及于各种事务,如军事论文、象棋论文等皆可为之,此为今早之大收割。
二、给德毅一片。
三、给清茂片,“可寄二十元来”。
四、午饭一句话没讲,我不喜欢讲话,外界的安静既不可得,我希望我里面先安静起来,我是一个有意志的人,并非肤浅之徒所能深知。
五、我要把一个月以前的老话再写一遍:
Down with the indifferent person and matter!
人事之营扰避之犹恐不及,况向之乎!况为其撄心乎!
六、多久了,每日都要下雨。每日要开关窗多次,又得注意屋顶漏雨部分之“改道”。
七、傍晚黄容电话来,我为了“一个争取个人自由的人”关照一阵。
八、夜棋瘾又发,约德武下棋,大输。天昭来,又赢我五元(他代垫出)之香蕉。而一晚上去矣,我真不喜欢这种周期性的没有意志力,所戒之事,年深月久总要冒(出来)犯一次至几次,这又怎么说呢?李先生的意志力就是这样子的吗?
九、夜众人围听广播剧真讨厌,这些老套,情节一猜就猜到了,完全是公式化的大团圆,下里巴人所为,实在恶心。
十、林成晚归一日,此事使我伤脑筋透了,在军中“温情主义”会带给你不少苦恼——好人做不得也,以后再也不做好人了。看了假证明,大概除了我外,谁都要发怒的。
8月29日 星期一
一、起甚倦怠,昨晚梦到法专集会聚餐,赵四的儿子甚可爱。
二、又梦到在一聚会中,我劝胡适之设法成立“中国现代史研究所”,或把“中国近代史研究所”的研究计划后移,他要我列细目,我列以“辛亥革命,北洋势力,在南方,五四运动……”,胡适等首肯我之计划,我力言近代史搞得太往前是一毛病。
三、王云五每早3时起床,亦一佳法。
四、天昭来挑战,拒不肯对弈。
五、张永亭背心穿了一个礼拜还不肯脱下来。
六、给毓刚六页信,《再论婚姻与爱情》:
小潘:
你说“结婚并不限于建立sexual relation,除sexual relation外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我现在愿意向你盘算看,你所谓的“别的东西”到底是些啥子?
1.首先,你有了“家”(自己的家)的感觉和实质了,你也许不会再自觉是a bird of passage了,可是对一个有漂泊与浪迹性格的人说来,“家”对于他,像是行军时的那个背包,虽然军毡雨衣与蚊帐给你一种安全感,可是那同时也是一个相当可怕的burden!
2.Burden只是一个外形上的累赘,隐藏在它里面的,是许许多多源源不竭的烦恼:
Needles and pins, needles and pins,
When a man marries his trouble begins.
所谓trouble,上自哈老哥式的丈母娘,中自太座的月经带,下至小儿子被隔壁的阿毛打破了头……无一不需要你操心劳形的,这些还只指小事情而言,他如天灾人祸的殃及,生老病死的巨变,更要使你痛心疾首了。
3.当然,你受了许许多多的限制,譬如说,你不能再东奔西跑了,你要适时在家里陪太太;你不能一掷千金了,你要不例外的像任何已婚的男人一样在婚后变得小气起来了;你不能随心所欲的为所欲为了,也许你为了糊口与家计做你并不愿做的某些没有意义的事;你同时要大有顾忌的选择你走的路了,你不能再冒险,你要为家中每一位“亲爱的”而低首下心的做“顺民”!太太喜欢丈夫出人头地,可是不喜欢自己的丈夫竟是一个“千夫所指”的异端。
4.最要命的,就是你的感情被一条铁链锁住了,造成这条铁链的是传统的风俗、道德、法律、舆论、良心标准、礼仪、结婚证书、戒指和儿女,这些铁环使你在感情上不能再free了,在这些桎梏的束缚下,你不能再乱爱女人了,也不能再乱接受女人的垂青了,否则人家便认为你不是一个“好”丈夫或“好”父亲了。
把自己被婚姻锁住,而只对一个女人鞠躬尽瘁,这是教我做不到的,当我仔细盘算的结果,潘毓刚所迷信的sexual relation以外的“别的东西”竟不过如此,我怎么能对婚姻有信心呢?
Fraulein Chang的远去重洋,使你“总感到失去一种深厚的友谊”,其实你该知道,只有脱离婚姻的“单纯爱情”,才能使你获致这种tragicomedy,悲喜也好,离合也罢,这种味儿都不是婚后所能企及的,婚姻破坏了一切美感与梦幻,也许一个人只有在婚后,才发现他想从结婚中得到的“别的东西”,在事实上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欲射一马,
误中一獐。
这往往是一切已婚男女的嗟叹!
婚姻是死巷,泛爱女人才是一条活路,只要自由恋爱的风气能像瑞典式的推广,一切“深厚友谊”都不难得到;只要性交不需要“法定”,一切sexual relation都可以在旅馆中施行;“画眉”“齐眉”的雅事不必再在结婚后希求了,那是没有恋爱自由的古人们婚后的勾当。而我们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在婚姻前大量的找寻Fraulein,进而扬弃注册专利式的婚姻!
卓越的科学方法的训练,使你对这些问题始终“没有很肯定的结论”,我过去也没有,但是近来我有了,现实毕竟是生冷的,它使我不再像你那样抱着稳健的希望,企图去解开这个Gordian Knot,我只是一刀砍开它,用一篇奇说僻论(Paradox)来支持我走上那条自由自在的烟火路!
敖 1960年8月29日
这封信寄给尔琳,请他过目并眉批,或脚注后转寄给你,我想你一定又骂我,说我“妖言惑众”了。
李敖 附识
附告尔琳先生:
我对你家的,和你对我家的——成正比。一往情深太消极,动手动脚才算数。
吾对大中华五千年历史殊乏“浅见”,“偏见”倒是有几筐,不过要囤积居奇,恕不零售!
七、此种一信报两三人之方法甚佳。
八、听收音机的老兵,臭脚放在我床上,真要命。
九、午间读了一本一百四十面的小书,《国军对匪情报作战经验与教训》,上面发下来的,“仅限国军阅读,不得对外流传”。为情报学校“匪俄军事研究处”编纂,1960年5月20日“国防部”情报参谋次长室核印。
十、下午在河边督操舟练习,一下午如是而去,坐在泥台上回忆与Rosa在咖啡室那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很想她。
十一、晚饭后一躺,小寐,并读书直到天黑才起来,伯高送烟一支,抽之读英诗,除了收音机捣乱外,一切尚称平静写意,读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1837-1909)的A Leave-Taking 诗,凡六段,译其第一段:
道别(第一段)
我的歌声,让我们走吧;她不听我们了,
别怕,让我们一块儿走吧;
现在该保持沉默,因为歌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亲爱的往事都过去了,
虽然我们全爱她,可是她不爱你也不爱我了,
真的,就算我们像天使一样的在她耳边唱,
她也不要再听我们了。
信笔译竟,又改成五古:
去去莫复歌,
怆然同上路。
不惜歌者苦,
但伤无歌处。
往史如尘埃,
高飞楼前树。
此曲天上有,
莫得伊人顾。
附原诗:
Let us go hence, my songs ; she will not hear.
Let us go hence together without fear;
Keep silence now,for singing - time is over.
And over all things and all things dear.
She loves not you nor me as ail we love her.
Yea, though we sang as angels in her ear,
She would not hear.
(下略)
8月30日 星期二
一、外面下着雨,我在屋内穿着棉背心,很想写封长信给Rosa,可是摊开稿纸,想了一阵,觉得还是甭说什么好。
二、午后连长借到钱,同赴台南,我已一文莫名近一周,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穷过,看《万世流芳》(Beau Geste)于大全成,贾利古柏、雷密伦、苏珊海华丝合演,述三孤儿为报其养母之恩,乃偷玉之故事。
三、出来补牙于一迹近江湖之郎中,花二十元,买玻璃雨布十尺,买小本日记本、癣药等。
四、坐6点10分最后一班车赶回,晚饭大喝猪蹄汤,看偷看我们洗澡的小女人,其侧笑甚美。
8月31日 星期三
一、早上勉强借到2.5元,理发未成,旋接玉衡寄来五十元,顿时大阔,午理发另赏小费二元。
二、所谓“没有国家观念”(这是当时政工部门对我的评语。1985年12月29日。李敖附识)。
三、善培来信说正在做“扁头排长”:
如果我能当英文教官
如果你不自杀
如果我们不再算那笔烂账
我一定
接受你的人道主义同假慈悲!
四、中午连长送了一大包东西及五十元给来找他的老兵,其温情亦颇感人。
五、鼓应寄来五十元,“权作孝敬”。附来信:
敖:
我9月1日去政工干校受训,你的看法我完全赞同,台大这三年多过的“没有起色的”生活,确实该换换环境了。
下午4点钟收到你的信,我立刻出去“想办法”,只弄到一百元,我留五十自用,先寄五十给你,太少了,过些时候再说吧!
我入营后会把地址告诉你,如果你需要零钱,你可立刻给我限时信,我想我有能力帮你忙的,你对我不必客气,我很了解你的个性,我想你也很清楚我的脾气,尤其是钱的事情,我能帮你的忙,我是很高兴的,你对别的朋友也许稍感不便,但对我可不必客气,我不想多说,总而言之,你若手头拮据,你就写信给我。
这几天特别忙,下午骑车子出去跑了三个小时,累极了。我赶着把这信寄给你,所以有些话我现在也没空说了,到干校后再给你通讯处。
鼓应 28日
刘洵美9月5日赴美。
华昌平上月跳水自尽了,可惜。
六、马戈来信,限时片报之,劝其就大陆杂志社职。附其来信:
敖:
10号看榜,滂沱大雨中,数次搜寻,不见我等大名,愤甚。冒雨返。次日疾发,落榜当然是原因之一,主要是10日上午去游水,游泳池甚不洁,直到了解大家专科考垮才较顺气,杜维运西洋史只考了二十五分,还有什么话说,而我倒考了五十四分,而令自己担心故人挂虑的英文也考了六十,张豪最近常抨击我的英文,如果看到这分数,也该缄口了,我想他也不见得高明到哪里!(他现去台中。)历史系同学走了不少年旺运,偏偏晦星出现时教我们赶上,《古文观止》上“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真是够辛酸之概叹,看完榜我就想也许真要“老死场屋”了。
你也许高兴看到我各科之分数,国文七十二,三民史地七十七,英文六十,西史五十四,史学方法五十八,全部公费的总分中,我居第九,而历史系总分以我最高,如果两门专科不垮!没有人同情这个“如果”,只有原就偏爱我的人们。记得你在台北时,我和你说过:最好明年公费让我考,后年你再来,当然,我这只是提议,一方面我们是好友,另一方面你是实力最强的敌手,我“恬不知羞”地又旧话重提,不知作何感想,我这种打算是“梯次”地不花一文地出国办法。
自然你那篇论文有功夫整理和翻译一下,如能弄到奖学金比什么都好,我也打算搞一篇,题目先不告诉你,等中文稿完工,当先请你过目,参加意见,作论文我想不是一件很难的事,而且是很有趣的,即使和人重复,亦无大碍,当然我要先到南港去看“学报”;尽量不要重复,而且可窃之处,也不能有。
患穷,令姐结婚无贺礼,便中代申贺意。
目疾昨日始痊,恨不能至台中一聚,不过府上正办喜事,似不宜骚扰也。
《十论》如看完,请寄回,最近打算找找居浩然。
华昌平溺毙,可知道?想起你在第十舍对他的嘲弄,也许有点不安吧?我无意责你,望你以后稍敛狂态,做人之最高境界(东方式的)在于“拈花微笑”,望你不要在军中学太多的蛮气,言质请谅。再叙。
祝
好
伯母大人、六七小姐、小八弟同此问好
马戈 慧业楼角 8月20日
敖公:
邮资涨价,两信同发,是乃经济之道,非是糊涂,一笑!
于玫园见致新汉信,知以令姐婚礼负气,边读边赞,君真大理想主义也——理想狂,环顾宝岛,能知君谅君者,恐仅新汉与我或××,二三子也。
古人为文小责大捧,今人为文小捧大责,阁下容忍精神实在太差。如君自己结婚,而贵伴无异议,可随心所为也,今则不可,是令姐令堂事,除她等与令姐夫,其他人不是凑热闹就是出气力,闹气——所谓服务与牺牲罢了。谈婚礼及丧礼之改革,非一朝可成,而且国家殷富亦可大事铺张也——此所谓消费论,而且仪式永远会离开了它原始的意义,也可以说除了在少数的人心和情况,多半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你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旧的教条没有意义,难道新的教条就有?
举例言之:你要过生日,还要给别人过生日,你给别人送礼,也高兴别人给你送礼,随便小娘们过生日,你便举债买蛋糕、玻璃丝袜等等,这些在我看也全是“胡闹”!“俗气”!
能谏君者,舍我其谁,故慷慨言之。
关于戈之就业,除励行中学有一半眉目外,大陆杂志社可得八成,又国防部研究员,笔试录取,薪水较肥,但恐不宜读书,而且以大陆社为清高,更可结纳一群老朽,故尚未定议,有话可以告诉我,但是这些事先不要和别人谈。
新汉最近有钱寄你,我如有好事也可寄些,撇开这个无聊的“钱”字不提,你也该和家庭多少融合一些,老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蔡元培能容忍林纾与黄侃,胡适之就不能,这点望你学学蔡先生。
完了,再谈祝
高兴
Happiness can be conquered by everyone in theory, even in daily life.
小老弟事,仍纠缠不清,老太拼命反对,他也无定见,甚无精打采,可去信痛劝之。五日前仍在台北,但甚少见。
七、新汉来限时信。
敖鉴:
26日信已收到,原望你能假回台中参加三小姐婚礼之便,来台北一行的,不想又如此匆忙,图谋一晤,何其难也。
读你来信,有啼笑皆非之感,我完全支持你的立场,本来,社会风气之改变,原靠一二有识之士出而倡导的,不过在做法上,应斟酌情势,我们的目的,在于理想之实现,如果在做法上,毫无影响,不能达到目的,则“做法”就有问题了。我辈常自命不凡,自认是时代中之佼佼者,自不能苛求于一般人,焉知此时此地,不会有人与我辈思想看法相距一世纪乃至数世纪者?对于此类人,只能好好的“教育”,“教育”不得,则放弃之,任其自生自灭,不必做得太绝太僵,何况三小姐大婚为喜事,如须在此一闹剧中扮演丑角,虽说君子有所不为,但又何妨?而对我们的原则,实无小损。君以为然否?
如此炎暑,又何必恋恋于一件长衫,既蒙赐赏夏威夷衫,何不欣然而受之?即或不愿穿,亦可典当数十元也,如此又“执著”矣,一笑!
“离开家庭,谋求经济独立。”原为好事,但“完全断绝往来”,则又大可不必,想是一时气愤之语,情形必不会如此严重也。本来男儿志在四方,岂能受家之拖累,更不能受家之荫庇,与我无关之人,淡然相处而已,又何必曰“绝”耳?
我早就说过,我不赞成你的“挥金如土”“借债度日”的做法。金钱本为身外之物,对我辈无用,但在此一重金社会之中,则有大用,欲求脱离金钱之束缚,只能依靠金钱,此所谓“以毒攻毒”也,故用钱以谨慎为宜,不必要之交际费用可省则省(如你喜欢送礼,虽为小钱,亦大可不必)。至于债,既借之,则安之,如拳拳于心,则落于形迹,非我辈所应有之风度也。且诸债主皆诸好友,多数为“奉献”性质,自动自发,老子缺钱,瘟生愿借,亦“愿打愿挨”性质,如百十来元都放在心上,更遑论他日共患难也。虽然,我仍乐于看到你能重视经济问题,因为这样,你日后做事,就会慎重考虑,不致好高骛远,随性所至、随心所欲了。你比我现实,但往往不如我重视现实;你鼓吹西方思想,但未吸收西方思想中那种“权宜”“变通”的观点,往往仍把自己封锁在中国知识分子那种传统的观念和做法中。你认为手段即目的,原未可厚非,但有时未免过于重视手段,以致影响大局,试举例明之,你去年愤而不考研究所,未尝不是由于一时之冲动。自然,我了解你有不得已之苦衷,我也赞成你不考,本来,我等前途无限,又何必株守于台湾大学也?然而,如果你考虑到未来的出路,则读研究所,进中研院,做讲师乃至副教授(如林文月、叶庆炳然),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路,我等有理想、有才华,但无立锥之地、无隔日之粮,何从发展、何从研究,更何从在社会上发生影响力?犹如建一大厦,而无寸土块砖也。因此,我望你能对退役后之一切,仔细考虑一下(闻因有庄“步兵”接班,“步兵”可能早退)。留学如毫不勉强,可亟谋之,如仍须留此,则先从打基础(生活基础,研究学问之环境)入手,以你之才力、人望、人缘,以及胡先生、台大诸教授对你之重视,实为轻而易举之事。彼等于垃圾,我可出淤泥而不染也。虽说君子有所不为,但必须有所为。我等不做损人利己之事,但如不损人,则应择其最“利己”者,何必过分“执著”,君又以为然否?言不尽意,又恐此信过重,余另函奉知。
8月30日晨 玫园 敬候
敖之先生大安
八、珂来电话,约好明日来。
九、营指导员(外号“活老百姓”)调职,夜集合部队道别,大家私怨不止。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1960年9月
9月1日 星期四
一、晨1时许营部电话吵醒,部队5时后即出发,结果在那拔林及营门口做集结动作,爽昨晚与施珂原订之约,珂来树林中找我不获,我亦遍叫其不得。午前后与连长大聊天,在沙土中大便。午后赴山上,编操舟组,晚饭前始回。
二、夜与连长、指导员又食猪脚汤,盯看那小女人,她笑得不坏。
三、三天未洗澡了,夜赴老百姓家洗浴,天昭又假二十元。
四、团教练(兼测验)第一天过去了,今天课目是“河川攻击准备”。10时后睡。
9月2日 星期五
一、晨2点20分起床,我站在队伍中赶吃馒头,旋行军至山上,我背了背包(内有内衣、蚊帐、棉毛衫等),好几段路甚艰难。5时前绕山上乡公所,抵曾文溪边,时尚未破晓,乃在河边沙上屙屎一通,大快肚肠。5时半第一波渡河,我们第二波合力推抬木船至河边,我与排部及炮三班及工兵三人。东方未明,早色甚美,我蹲于船前,中间有一段是浮沙,是拉过去的。抵对岸即带六〇组跟进,过大内、石子濑,(张永亭浑小子竟丢了一兵在后岸上!)向△68虚射,旋沿村路及制糖铁路抵番子渡头及拔林村,路甚不良于行,幸鞋未大湿耳!午饭后倚在四分之一上又与连长神聊,买冬瓜茶解渴,旋仓促上道,穿第八中心(笃行营区,甚想见善培),又抵以前营防御阵地接受命令,第六连指导员言我修养云云。为阵地事,与蛮不讲理之刘云吵了一架,很烦厌这些人。
二、大概午后躺在纵贯公路黄油管上小寐吹了风,有点伤风。
三、渴了一天,晚饭前总算搞了一点水解渴。
四、日落前独坐山头望远山,数层苍翠,晚风向背后吹袭,想了一些过去未来事。上午的“河川攻击”过去了,下午的“防御配备”也近了尾声。
五、山中有许多许多似蚯蚓的“蜈蚣”。
六、张永亭你让他做一件事,他就“东扯葫芦西扯瓢”。
七、夜8时后向隆田国校行,约半小时抵校。夜宿以军毡为垫,以雨衣及羊毛衫被覆,半夜甚冷,以毡两用(被垫)之。
9月3日 星期六
一、军人节,可是没有假,只有要晒的太阳与要跑的长路。
二、4时起床,夜行抵山头再防御,时阴霾满天,乃卧于山顶,雨衣甚潮,侧卧及用枪托为垫,乃稍解潮气。赵金魁又闹气,此人实可鄙,连长说他很“贱”,非怒目相向不可,我待之不薄,此人殊求无厌,是可厌耳!两天来之与这些不折不扣的unreasonable fools争吵,使我发现这也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好办法,这种人你对他客客气气,他就真正的不断的做出种种欺人负人之事,令人可恼,真不如像这样吵翻,“公事公办,私事敲断”来得好!差强人意的人还是很多,可是对一些unreasonable fools,我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一个基本的教育的问题,又涉及他嫉妒与自卑种种因素,更值这种enforce的环境里,洵非个人的“婆婆心肠”所能济事的,人道主义是有时空性的,用一句不太恰当的口号:“对(敌)人宽大,就是对自己残忍。”所以我决心疏远这些可怜又可厌的,我要对他们严肃而沉默。
他们粗暴无理性如一只兽,
小心眼儿如一个女人。
三、太阳出来了,晒走了草上衣上的露水,晒出了身上的“露水”——我明显的感到胸前一行行汗珠的下淌。一上午是“防御战斗”的课目。
四、在山顶上看一个可爱的早晨,虫声是可爱的,因为它使我觉得耳鸣没有了。也许之昂说得对,我若不在基地,绝对享受不到这么多的大自然、这么可爱的早晨。
五、上午的防御吃了不少阳光。裁判官来看,我正在阳光下为新汉写寿诗。10时即午饭,饭后晒衣服,大开杀戒——活埋三条千足虫,一碰它,它就蜷作一团,真窝囊。以钢笔没水,只好在上头唱歌,以后要按“出门自问”带东西,如:
1.钢笔有水么?
2.纸带了么?
3.大便了么?
4.钱带了么?
等等皆是也。
六、太阳大了,德武的“人造树”遮不住了,乃跑到竹林下,在人声嘈杂中睡了一小时。2时50即出发,一上公路即遇大雨,我没带雨衣,雨点大,打人痛,可是要熬过这“迟滞作战”大正面的课目。沿公路南下,过官田溪(桥)、过(番子)渡头(村)、过新中、过三块厝、过曾文溪长桥后西向走史无前例的泥泞路,在泥中过三块寮、东势寮,在曾文溪边走铁路后向北展开正面甚大之防御。我把六〇架下堤下沙洲中,我在水中洗了一阵裤腿,时全身早已透湿数次,晚风自对岸吹来,冷得至于上下齿打抖甚剧,真要老命、要老命。时方晚晴,景色甚美,对岸群山与火车过铁桥皆好看,傍晚始奔下山。在路旁吃饭后出发,过善化、新市。途中谈天,赖以忘疲,唱歌时连长奇怪我高兴,我语以苦中作乐,今日唱歌及走单轨玩,人多怪之。连长途中一再怪我爱请客的毛病,尔昭说我不量财力请客之不当。晚上赶路竟把裤管“腾”干,真想不到也!10时后抵新化。今日净走八个多小时,三万米,六十多里,善培送的袜子助力不少,右脚鞋垫又从中凸起,故一大段路甚艰苦。途中吸烟一支,边际效用甚大。
七、夜洗脚后,睡于新化初中之八个桌子上,时12点矣。
八、一个精彩的军人节,风吹雨打太阳晒,挨冻走跑吃冷饭,真是妈妈的。本日我唯一的战果是抓到臭虫一只在上衣里。
9月4日 星期日
一、半夜给冻醒了,穿上羊毛衫,帮助不少,早上总算睡了早觉。近7点起来,喝了满满一缸稀饭,晒东西。9时后行一千多米到唪口集结,再晒衣服。上午“攻势转移”。
二、早上从兴济那儿借来“秃秃大王”用的钢笔来补日记两面。
三、午饭于造番薯粉工厂后开始“机动”,沿途有“反空降”等情况,在二又二分之一上小睡一阵,抵路竹站东北之社东村,东向攻下坑村,走四里,再攻小下坑村,走了七里多的田中阡陌,抵中甲村,用井水洗面,买半生小香蕉大食,再北行二里抵港后村,晚饭后转赴阿莲,做“四周防御”,白天向大岗山行,景色甚美。夜面对古刹灯火,沿干沟之水门汀防御。我早晚要到庙上走一遭。夜吃水果,花光了全部的所有。
四、投宿于阿莲国校教室中的四个老爷桌子上,真想洗澡,苦不可能。
9月5日 星期一
一、清早竟第一次梦到陈琪,她写二信给我,字迹甚美,醒来仍飘飘不止。
二、走了九公里,抵深坑集结,路中与副营长谈天颇久。上午是“前卫”“集结地区占领”,午后在深坑之竹林下昏睡二小时,最后被转来之阳光照醒,闹胃水欲呕,苦咽之方过。旋开始下午“攻击准备”的课目,到关庙北端山头接受命令,在大树下躲雨并谈天作诗。归遇大雨,幸躲过。自苏国安处借二十元,买花生米食之,读报,为Free China社中事惊叹不已(《自由中国》杂志社也。1985年12月29日。李敖附识)。
三、晚饭民家,幸因此雨,上面取消了就地露宿的计划,改行五里抵关庙国校寄宿,我睡于讲台上,上下身亦多为汗雨所湿,一切照顾停当后,与连长逛夜市。
四、9时上“台”,迟迟很久不能入睡,一来满室臭气湿气,二来为Free China社事所扰,感触几成强迫观念而不能去,改想Rosa而眠,但因喝了太多的汽水,起夜两次,得睹今晚之月蚀。
五、七月十五,民间围而拜拜,盛况良多。
9月6日 星期二
一、本来规定5时起床,可是4时后就纷纷起来了,我起坐大骂这些小子“穷命”,亦不能止,只好也起来,未明前即进入攻击准备位置,大便一通。6时20分攻击发起即涉水,大骂张永亭偷吃花生米。写诗入神,人走我竟不知。行十二里抵虎山下,师长来问情况,一一答之。午饭的便当有的都酸了。坐在一墓碑上吃过后,即一口气下山,行二十六里抵营房。军过新化时,匆购黑松鲜泡一大瓶,半途而光,然得助不少,中午行军真要老命。沿途被打死的蛇中,有一条大得吓人。
二、解散前连长罚了永亭十分钟站。
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团教练总算送走了!归来奇渴之余,连吃冰二碗解热,读五天的报纸。
四、决定少跟阿周等开玩笑!
五、时代照相馆寄来照片二十二张,多寄二张,亦颇会做生意也。
六、清茂寄来二十元。
七、珂来信及片。
八、接新汉及华俊信:
敖:
昨晨曾写一信给你,并已于中午付邮,因打算用限时寄发,唯恐其过重,故写满四页即止,然意犹未尽也。现欲竟前功,却又觉无话可说,总之,我支持你对一切事的立场和看法,但不同意你的某些做法,我之所以说那些话,无非是希望你能稍改那些你引以自豪的文人脾气。我等处境寂寞而又孤单,既无钱,又无势,即使连家中人也如你所说,“看你没有起”,可谓“四大皆空”,唯一可恃者,仅志同道合,能相互安慰、相互勉励之三数知己而已,故诸事应权宜处置,不宜硬干蛮干也。我们曾着迷于“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的诗句,如此诗句,美则美矣,然究其实,又何尝不是陈腐的书生之见,早已不合时宜了。诚然,我等绝不能“吹堕北风”,但亦绝不能就甘于“抱香而死”,我们要假北风之力,而飞跃、而远扬,而使花香播扬四散,广被天下之人,如何能至于此,则看我们的“技术”了。读海明威小说,深喜其中人物,大都顽强而不屈,不向环境妥协投降,但皆机智,富有能力,绝不硬干蛮干,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也,要玩弄别人于股掌之上!是为真正之强者。词不达意,君其善思之。
自君南下,台北无日不雨,性素惧雨,除办公外,本无处可去,遇如此天气,更只有蜷伏玫园魂舍,效虫蛇之冬眠矣,所幸月来心情尚佳,公事又少,倒颇有假事阅书写作也。马戈偶来夜谈,某晚坐至12时始出,为说佛法,天花乱坠,彼佛学得不错,走的路子很正,彼误以为我只摘取佛说中之消极部分,其不知我之强调修养,实为珍惜这一段时间心情之平静与平衡耳,岂甘自暴自弃。马戈留学考成绩甚佳,仅专科相差数分而已,深为不平,君骂王某市井小人,诚属快人快语。彼之工作已有眉目,唯尚无最后决定。彦增北来,迄未晤面,想明后日可见。彼之窝囊事尚在“拖”中,朋辈无能为力也。众意着他北来做事,但他并不积极进行,似对台中犹恋恋不舍也。
庄二抽签中步兵,想是要传李排长之衣钵耳。他将于最近南下凤山金汤营房“排队上饭厅”,唯行期尚未定。拟为之饯行,29日晨曾与马戈往访,找了好久,才在教员休息室中发现,正与照真小姐并肩谈心。照真小姐下学期将入中文研究所,拟专攻李卓吾,慧眼别具,亦自不凡。忆君有《李卓吾评传》一册,不悉已遭劫否(惨被拍卖)?如尚在,何不礼赠袁妹,以了却你送他们伉俪礼物之心愿耶(闻你因送礼未能兑现,不知听了何人闲言闲语,对二爷颇有误会,来信勒令痛改——原信“痛改”二字加圈,想是提起注意之意——二爷读信后大感困惑,盖不知从何改起也。朋辈已叹四散,奈何仍如此,宜速来信慰之,或于二爷南下后,抽空赴凤山探望)。附带着告诉你一件趣事:那日先找庄二不遇,遂去三女舍找袁小姐,女工可恶,声言来非其时,拒为传达,遂以翦径方式,拦截一位土产“查某”,托为代找,一来房间号码说错,二来“查某”糊涂,竟叫出了一位不知名的侨生来,此女甚年轻,皮肤白皙,短发齐颈,身材适中,衣着朴素,满脸稚气,双目漆黑而明亮,说起话来文雅而温柔,予人良善而清新之感,实可人儿也,非一般奇装异服之女侨生可比。临去时犹频频回头望“我”也,老景为之心动,老马戏谓,何不将错就错而“泡”之。我岂有此闲情?唯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实非欺人之谈。此为首次会见此女,亦为最后一次,不知其名,复不忆其貌,人生之偶然无常竟如此,令人浩叹。台大校园雨后更显凄凉,日来正值新生发榜,乃戏为打油一首:
傅园杜鹃岁岁开,
善男善女不断来,
后生可畏先生老,
恨无长卿卖赋才。
(末句不佳,宜代为更改。)
受你影响,近喜为打油诗,叹无李敖之大才耳。
有马各者(经询,此马非那马,闻是“《自由中国》名作家”,可能为副刊编辑如何凡之流)于联副为文,穷捧我与庄因等人之短篇小说,谓可与莫泊桑、柴可夫媲美。读之“感冒”之至,我自不信赖此般人之鉴赏力,唯既蒙赞美,夫复何言。我在联副发表之短篇小说,迄今只有《交易》一篇,而为君之所赐,兹表谢意。他日为我执笔作传,不可不志此事!
与庄二马戈等约郊游一次,天雨不止,不知可否实现。
曾与你约法三章,来信不准再提债务,奈何屡犯?宜“痛改”!有可能北来休假否?希来信。
大安
凤仪 顿首 8月31日
晨寄五十元去,“希查收”——这是做刀笔吏两月所学来的。
敖哥:
回到金门即调到观测所来。近来台风一再光顾,我处首当其冲,给惹了不少麻烦。
三民主义讲习班刚受训完毕,每天跑一大段路去上课,感觉很累。不久以后又将有一个观测所的作业测验,这一阶段过去后,我决心静养一番了。这里我具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平时谁也不来打扰我。初来偶尔也颇有耐不住寂寞的苦恼,现在却日益爱好它了。我在尝试一种不抑制自己而亦勿须外求的生活。除非是一股自发的兴趣与热衷的情绪,我不愿建立一个“计划”来劳苦自己。和温柔乡中的你、十八层地狱的善培比照,我自觉是一顆堕落于轨道之外的“人造”卫星。
谢谢你寄来剪报,我算是比你们少了一层“necessary trouble”,留洋之期似乎还远得很。问候你的连带保证人多多保重。
华俊 1960年8月29日
九、德毅来一片。
9月7日 星期三
一、1时醒转。
二、寿诗杀青——是这次团教练的唯一收获:
民国乐府贺新汉居士悬弧大庆
风化街头景玫园(景新汉家在万华,内有花园名玫园),
寿蜡点着寿星燃,
寿头寿脑偷祝寿,
自祝大寿到眼前。
独坐块然无一语,
对花两眼泪涟涟,
心想“时间妈的快,
转眼伤心又一年”!
穿上“寿衣”①开抽屉,
拿出寿币一十元,
跨出寿门迈寿步,
买碗寿面穷放盐,
自谓:“虽生吃醋省(新汉是山西人),
‘醋’吃多了喜欢咸。”
拍拍屁股出饭店,
摇头摆尾再自怜:
俯仰大做白日梦,
一梦徜徉五湖船;
二梦说法并谈玄;
三梦参天又坐禅;
四梦再遇错中缘②;
五梦聊做洪秀全;
六梦李敖快还钱③;
七梦拥“伊”④共长眠:
八梦跳水捞屈原;
九梦吴姬该下凡;
十梦大腿看不完。
正在东梦又西梦,
忽然头上挨一锤,
不是强盗不是贼,
竟是月老来做媒,
声如洪钟响似雷,
寄语老景莫无为。
君不见汪汪⑤越女身相随;
依依⑥梦里愿奉陪;
“有凤来仪”求画眉,
一丝不挂见三围,
通心粉;
止渴梅,
老娘不爱还爱谁?
劝君大醉“福寿酒”,
一夜性交三百回⑦!
五年老朋友 李敖 作 1960年的9月
①请别误会,此“寿衣”非彼“寿衣”。
②指女生宿舍那个“满面稚气”的小侨生也。
③“痛改”未成,又提债务。
④Who?
⑤“汪汪”二字除形容女人外,好像还是某小姐之姓氏。
⑥“依依”本为君家物,为我横刀所夺,今奉还,“希查收”,且可为“‘完璧’?‘归赵’”别增一解。
⑦床笫间事无他,当心“虚脱”耳!“西B西B”(韩语“性交”——自排中“反共义士”处学来)之为物,惜君未尝,鲁男独处,野渡无人,我为君惜之。
三、晨打电话约施珂来,相谈甚快乐,及于出路问题,我决定考“考古人类研究所”,改攻人类学、民族学、民俗学以及于我之专业——性问题,我对史乘兴趣殊厌之,深不欲再为冯妇也,此为今日会谈后之一大决定。进考古人类研究所不成再去中央研究院,至于中学教书,吾甚喜欢,然以其误青春也,故终罢此念,但如有女中聘我,我仍愿一为之。劝慰施珂,并留午饭,饭后请吃蛋汤、卤蛋、清冰花生等,送之至那拔林车站始归,清茂来的二十元只剩三元五了(又1960年9月8日晨追记:珂言静安言不婚安知不是大功德事,我甚喜其言,珂又言:“一般女人不值得用婚姻做换取之代价,除非遇到偶然的例外。”此说前半句甚是,后半句则流弊甚大)。
四、闻毓田以打连长判五年徒刑,狐疑不已,是耶非耶,令人难以置信。
五、弘来信说我有“新黄埔”之称,又寄来百元,真不知如何答他,真不知如何答他。
六、连长送来真正的红豆两颗,王宇采自步校,想不到红豆是这个样儿。
七、为李燕飞事再托珂转催黄容(望军法官勿重判彼也)。
八、给弘五页信:
……我应该感激这种被我连长认为是“雪中送炭”式的资助,但我更该感激的是你那对老朋友——一个最麻烦人的老朋友——的关怀与热情!感激的话我不愿再说了,你会知道我是在什么心情下打开你的挂号信的,这种经验不止一次了,可是一次比一次令我有“那种感觉”,深刻的、不可抑止的。
……
〔借据〕
——连带保证人是
十八层地狱的阎罗王。
以色列的威尼斯商人。
……
当兵今天正好是一周年,想到一年前今日入伍的几幕,真要感它一慨!一年来的军旅生活,使我起了不少“直接的变化”(如军事的认识、对带兵的技巧,乃至奔波与野宿,以及降至今日的“又黑又瘦,一身臭肉”,皆属之),也起了不少“间接的变化”(如对意志的磨炼、情绪的控制,皆属之)。……这一切的收获都不是过去“老百姓时代”所能博得的,虽然一年来在学业上成绩很可怜,但是收之桑榆的成果也是不可泯灭的,因此,在这一周年纪念的日子里,我很高兴的历数与确认这些进步。
另送照片一帧。
九、鼓应一信,言马戈已入大陆杂志社,彦增将执教“育达商职”。
十、夜读《反情报事例译粹》。
9月8日 星期四
一、“规律的生活”不能排遣思虑,——如散步、打毛衣皆不足为功也。
二、给善培、玉衡各一片,宏谋一信并照片。
三、中午加菜,鱼肉乌梅酒。
四、松懈得很,不想读书。
五、午后赴新化邮局,取来弘寄的一百与景寄的五十,买《汉英成语手册》6.5元,来回皆搭便车。另送士官长“森林邮票”首日封。一药房大腿广告甚动人。
六、今日发饷,还士官长三百元并送排附烟外,再扣3.5保险金,仅得六元。
七、沈刚伯是《革命文艺》及《国魂》二刊物的编辑委员!二刊物皆军中发行非卖品。
八、给鼓应片:
你很难想象我收到你的“孝敬钱”的心情,这种经验也不止一次了,我不需要感谢,因为以你我的关系是无须说这些浮辞的。我只知道你在困难中竭力帮助了一个陷于困难的老朋友。
九、请戴、连、指吃水果,看小妹,好久没看她了。
十、又破戒与天昭下了一晚上象棋,又后悔,乃将象棋赠德武以示决绝。
十一、睡前与官长部喝酒吃虾鱼。
9月9日 星期五
一、朝会师长来讲了一个多小时,前后扯了约两小时。
二、有人认为天才不是疯子就是他身体上某部分有毛病,雕刻家格拉多·塔夫脱说:“一只海蚌某部分有毛病才会产生一颗珍珠。”
三、雷案,胡适认为是“极惊异”的事。
四、信驳景马:
新公宏老:
你们两位的来信一片矛盾,不可不辩,不得不辩:
马戈说:
〔结婚〕仪式……多半是没有意义的,那么你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旧的教条没有意义,难道新的教条就有?
我的答复很简单:“当然有!”在旧的传统里面,有许许多多“持之无故”“言之无理”而不能使人心服的霉货,但是经过一些异端与急进者的“推陈出新”“除旧布新”的鼓吹,许多旧的恶习被淘汰了,许多新的规范树立起来了,例如在旧观念里,结婚要“拜天地”,但是当新观念来的时候,新郎新娘甚至相对行礼都没有意义了,这不是“新教条”所具有的意义么?老景说:
……社会风气之改变,原靠一二有识之士出而倡导的,不过在做法上,应斟酌情势,我们目的在于理想之实现,如果在做法上毫无影响,不能达到目的,则“做法”就有问题了。
这种持论也难免落“皮相”之讥,因为你的毛病在错认“理想之实现”的程度和“达到目的”的程度,到什么程度才算“实现”、才算“达到”,实在很难说,耶稣死时不是一败涂地么?可是——正如一篇文字所说的——
Nineteen wide centuries have come and gone, and to day he is the cential figure of the human race and the leader of the column of progress.
你能说耶稣的“做法”有问题么?耶稣当年若像老景这样“稳健”,整天“斟酌情势”,刽子手们也不会赌他的外衣了!
在这“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是多么渺小!多么无力!又多么短暂!如果我们能在环境允许的“极限”下,伺机蠕动一番,说说我们想说的、做做我们想做的,捣一下小乱、冒一下小险,使老顽固们高一高血压,大概这就是我们最大的“能耐”了!我们还能怎样呢?我们岂配做“杀头生意”么?
因此我说,在环境的“极限”下,我们少做一分懦夫,我们就该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我们能高飞,我们希望飞得像只多谋的九头鸟;如果我们与覆巢同下,我们希望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我们在釜底,我们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本着这点可怜的持身观点,我忍不住骂你们两位不脱“乡愿”之气,你们在血气方刚之年就垂垂“稳健”起来了,就带着老成持重的口吻主张“多少融合一些”(老马)和“何必曰‘绝’”(老景)了!你们也居然浇我凉水、扯我后腿了!
路是那么长,我们随时会倒下,死就死了,又何必“正首丘”呢?青山多得很,到处都可埋我们这副不算重的骨头,在重归尘土的刹那,愿我们都能刻上几行带有彩色的里程碑!
敖之 1960年9月9日的早晨
另赠马戈照片。信凡六页,寄给马戈。
五、读国军军官团教材之战法,欺敌等部分。C. P. 用名称之Vividness。
六、另给新汉两页信,述债缘(“……还清不远,盼在明年”)及寿诗缘起。
七、送本月份烟给排附。
八、镜昌来小谈,连长笑我又大推荐吴抄手之砂锅。送镜昌照片一。
九、午后小眠。
十、周弘快信寄来留学考成绩。国文五十七分,此分数真好玩,以文贾祸,还有何话说?
十一、尔琳来信述写信生祸事,并言:“看你平日嚣张的样子,颇为你担心!”
十二、有点为每日花在英文上面的时间太少而焦躁,时间总是为人事所割裂,比较起来,殊不值得,立意从今晚8时起,确立时间分配的首从,切戒喧宾夺主。
十三、一点不讲感情,血管里头都是冰水。
十四、信要少写,要在有大理论时才写,多利用二比一法,即人两封我一封,我一封回两人。真有话说不妨长写,心无话说不必硬挤。
十五、工作速度也要注意,要重效率,别拖时。
十六、该晚睡一点,多做点事。
十七、张永亭自乐园归来,不洗就挤过来,抓摸什物,被我赶走。
十八、睡前搞英文。
9月10日 星期六
一、决定成立一本《滚瓜集》,以一段英文为单位,精研背诵之。
二、看小狗打架真好玩。
三、发下军人保险证,刻字第204311号。
四、又来“人令(职)字第085号令”,明日黄花,但不知何时编我入团部连服务官了。
五、晨用毛笔为新汉写好寿诗。
六、午后与连长看《联邦调查局》(The FBI Story)于南都。此影使人增加不少特务知识,很好,局长胡佛出现,垂垂老矣!
七、体重55.7。
八、本拟晚归,为迁就连长及孔方兄乃早返,想不到有班到那拔林之加班车,车上与连长大谈“别管那么远”——船到桥头自然直之意。
九、镜昌送来五册小说,彩文偕来,我不在,留条而去。
十、清茂来信:
你说与家庭断绝往来,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你有时太天真、太冲动。也许“鬼才”才会如此,我常以为你太聪明了,聪明总被聪明误,你何妨收敛一下?你常让我跟李贺联想在一起,不知何故?
十一、“树兰”走了,晚吃汤时,看到来了一个瘦瘦的女人。
9月11日 星期日
一、晨梦一高高之女人,貌不坏,问我是李敖么,我额之,彼言在三姐相册中见我,倾心久之,似在国民学校教室中,我助其挂床单。她说我可吻她一次,我拒之,她说我们情感很接近,我答以我们理智却疏远。
二、给清茂一信及照片,给之昂及英善各一信各一照片。
三、整日为岀发事忙迫。
四、我此次带二十八张二万五千分之一地图。
五、黄炳开迷信,竟剪去小狗的白尾巴,真愚昧而残忍。
六、修皮鞋四元。
9月12日 星期一
一、未明前七五组又生事,连长似有怪我不管事之意。
二、本团轮到机动,在车上读《傲慢与偏见》,囊昔读此书,但只读了一章。
三、车过山上,近小新营转入北上纵贯道,下车跑至曾文溪桥开始遭遇,师长亲督本连,甚疲于奔命,跑了五六千米方再上车,过中胁、乌山头、六甲、果毅抵小脚腿,脱裤过深及大腿之龟重溪,午饭于田尾村中之国民学校,与小学生们画黑板做手势,后急行军越急水溪(中过竹筏),截击撤退之敌(“红军”)于乌树村与长安林道上,马路上周旋甚好玩,封锁他们,与裁判理论,在嘉南道上相持,吃尽了汽车的尘埃。入夜后太疲倦,躺在马路上小寐未成,在天主堂大便亦未成,今日我军以奇军断四十九师归路,实出乎他们及裁判意料之外。
四、因为七五炮车未过河,只好带七五组六人一行商得民房正厅借宿,老百姓招待颇殷,借席而卧,以上衣当蚊帐。
五、渴了一下午,傍晚老百姓烧水,大喝之。
六、睡前算是洗了一个脸。
9月13日 星期二
一、一夜睡得不算好,蚊子扰人殊可恼,梦及老景家有私房甚多,赁于他人,可笑也。
二、5时20分起,大便又不通,绕路过长安村,在纵贯道上碰到式泮与鸣基,沿制糖铁路行六七里,田路二里抵嘉冬村,再行二里抵后壁,用井水洗头后,在台南县后壁乡侯伯村办公处门前饿肚子休息,没吃早饭,后勤真欠佳。补日记。
三、在烈日下行进,看前面一人的后脚走最好。
四、为杨世清午饭事,与不尽责之行政官以下大吵,闹至连部,我送杨世清十元,以做午食。在那种情况下,我不愿考虑采取比“凶”一点更好的办法。
五、午后得暇用抽水机洗一次痛痛快快的澡,真舒服。
六、众人午睡时读完《傲慢与偏见》,速度不可谓不快也。
七、晒袜子期间,鞋竟磨破了左脚。
八、夜宿于短雨檐下,睡前看查哨地形,归以闷热,且砖地上反射日光余威,甚热,请永亭吃花生及一凤梨罐头。今晚不得解衣,很苦恼。
9月14日 星期三
一、12时阿周叫起我与永亭同查哨,在连正面内一一查之,并予叮嘱,又在纵贯道上黄油管上小坐,在田间拉了一节野屎。1时半归,2时又为金魁叫醒。
二、6时后醒来,身上露水不算多,午前坐车抵上茄冬,村落破旧而肮脏,午饭后在民房躲雨中又读毕《嘉丽妹妹》,时两时方过,昏日又出,心情搅得很糟糕,多感触,Sister Carrie by Theodore Dreiser,钟宪民译本,1953年11月明华版。此书寓浪漫派于写实主义之中,迥异维多利亚时代矫饰温雅之理想主义,忠于描写人性,无论真伪美丑也。
(一)女人总有一天会把衣服的全部哲学写下来。无论多大年龄,衣服正是女人所能完全了解的一件事。女人遇见男人,就从衣服上分别值得一看与不屑一顾两者间微妙的界线。(第一章)
(二)我们的文化还在中年时代,一面可说已脱离兽性,因为它已不再为本能所支配;另一面可说未近人性,因为它尚非全以理性为主导。(第七章)
(三)斯宾塞以及我们现代自然主义的哲学家们,虽各持其见解,分析过道德,但我们对道德的观念还很幼稚。(第八章)
(四)(良知的呼声呼唤她,可是,)贫穷的呼声代她答复了。(第八章)
(五)她原已听惯了这种寒酸的哲学。(第九章)
(六)他太年轻,太得意忘形。(第十章)
(七)我要你来爱我,你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一个人来在我身上浪费一点情感。(第十章)
(八)他曾热切地爱她,此刻面对着失去她的可能性时,她似乎格外可爱了。(第二十章)
(九)欲念涌了起来,对嘉丽启示了未来的机缘。这欲念的觉醒,一时并未引起任何结果,因为嘉丽缺少主动性;但遇有随波逐流的机会,她也会见异思迁,她似乎常有适应潮流的能力。(第二十五章)
(敖按:这段描写极深刻入微,最令我感动符合,简直是在写Lo和与Lo一个类型的任何女孩子。)
(十)愈想愈多,终于流泪——眼泪似乎是公正的,它们是世界上唯一的安慰。(第二十六章)
(十一)赫斯华买了一角三分钱面粉,一角五分钱半磅牛腰和腌肉。他把纸包和二角二分的找头放在厨房里桌子上,嘉丽看到了,又注意到找头没有错。她想到他需求于她们不过糊口而已,不无哀怜之感。她觉得不该如此忍心对他,也许他还能找到工作,他并无罪恶呀。(第三十章)
(十二)葡萄里挤不出血来,有钱当然付给你们。(第三十一章)
(十三)啊,人生!我们所见到的依然蒙混。……引入歧途的,不常是罪恶本身,更通常地却是对更美好的事物的慕念。不惯于理性思考的敏感的心灵,其受华美诱惑的场合,多于受罪恶的诱惑。(第三十六掌)
(十四)这样,她和那两个男人由交情而发生的一切兴趣完全过去了。……有过一时,他俩代表着人间成功的权威人物。他俩是快乐王国的代表——代表安乐的使者。但当他俩所代表的浮华世界不再使她动心时,这两位大使就应该撤换,那是自然的事。(第三十六章)
三、晚饭不到4点就吃了,吃过后参观做榻榻米,想不到竟这样费事做成的,这样费人力,人力这样不值钱!
四、4时半后开始行军,出后壁后行八公里抵新营,左脚还算争气,只是路上兵荒马乱,闻尽了汽车排气味。在新营做师撤退之留守部队,在新营省立台南县医院前勘地形,转赴前二三百米十字路口防御。
9月15日 星期四
一、开始不能睡——带班,叫他们纷入睡,后不支,吸烟、吃花生米,躺在车中,在四分之一上先后换了三个位置与姿势,又躺在马路上,坐在马路上,太凉,侧卧稍稍好,不久雨又来,在雨中仍做车卧,又在大马路旁“不忍”,拉了一节从来没有拉过这么长的屎,足有一尺多长,应势而出,应运而生,甚奇。3时后撤退部队,大体通过。4时转至新营市区,新营清洁整齐,予人印象奇佳,将来住这儿还不错。在建筑物前或坐或靠或假寐,在第一银行前小便一通,即撤退,后面“戴钢盔的”赶来,大家拼命跑一阵,跑过了新营南边的桥,为七五炮不能及时上来,连发了一阵脾气,组长班长皆殃及,为一连串最凶的一次。
二、幸有车运,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抵山上附近,途中小寐数次。
三、看永亭、金海全武行,劝架拉开大骂之,金魁、绍良又生事,炮排事真多。
四、在河边沙滩上饿着肚子补日记。
五、午饭后行军六七里抵山上渡河攻击处防御,在源请甘蔗异常好吃,在屠场旁一大井打水洗澡,井水凉洌有硫黄味,把步校带来那件满是黑点与破洞的背心报销了。
六、晚饭后走长路,过三火车桥,薄暮下望河水甚好玩,宿曾文溪附近一村庄(山上乡牛稠埔),找到一祠堂(神庙),好像供的是关老爷,内甚多尘土,祭茶渐干,杯上是茶锈,我卧地图上,以上衣做蚊帐,蚊子不多——好像没有,以依门睡,半夜甚冷。
9月16日 星期五
一、4时就被叫醒,夜行山路与连长为前导寻路,直奔乌角潭及△52,在△52树林中防御,一上午躺着读小说并小寐。
二、午前转至曾文溪旁一断层上,望长河远山甚美,卧于树下甚快甚快。
三、下午读完Watering Height此书以开端啰唆晦昧,昔未得读,今日读完,叙深仇与深情之变态表现,颇离奇。
四、又花两小时也许还不到读完《地老天荒不了情》(Magnificent Obsession) ,叶由之译本,四四年新兴书局版(Dr. Lloyd Cassel Dauglas)。
五、一砍草小女子,二八年纪,工作甚勤,远看有点像Rosa,看我久之后,送我们甘蔗,相视而笑。
六、连长昨天中午又有条子来了。
七、下午起就没小说读了,读书成绩以师教练最好,盖自知在那种枯燥疲惫的状态下读硬读物几乎为不可能之事,不如干脆读小说反可得利不少也,真后悔过去硬逼自己“读硬东西”之失策,结果很容易就流于“相持的局面”,反不讨好。以后记得努力是好的,可是在枯燥疲惫下硬要努力,就不必了、不必了,还是别太自苦吧,每年能在“无可奈何之非一己所能控制的时间里”,偷回读几十部小说的时间,不也很好吗?
八、夜在树下丛草中露宿,蚊帐等皆无,晚露及蚊子真讨厌,盖胶布又嫌热,正好为查哨与卫兵事,与小人们大吵,我还是为了顾及部下,变更命令,只派一卫兵,我起来带班喝口令甚凶,拖至11时后与菊生查哨,在黑暗中走山沟。
9月17日 星期六
一、南北皆走错,查到了营长!遇河而返,时困倦不堪,行步欲堕,一个半小时后回来即遇雨,靠在臭树根下,蒙上胶布,坐寐一阵,未几即变换至民家,文华在茅棚中找一竹排“床”给我,大喜而睡,两个半小时后醒来,照顾一下,又神躺神睡起来。9时后吃“午早饭”,旋行抵那拔林清水宫做预备队,躺在四分之三上小卧,中尾送来甘蔗,吃过即提早归营房——终于把阿弥陀佛的师教练大功告成!此次行路还算少,只是睡得太不舒服!
二、整理,读旧日记,拈出“从知识中求快乐”,此乃真正物美价廉之物,电影等不可为之矣。
三、鼓应来一片,谓彦增决定在育达执教。
四、善培来信促写信。
五、清茂来信,代理指导员结果,连上发生自杀事件,可能要记过。
六、弘来信怪我“一向对人慷慨,为何此刻又效俗士之所为?”弘对我“资助”论不抱信心,大概看我阔不起来,弘怪鼓应择友不当,颇生微词,令我惊异。
七、读周末之报,深为雷事感慨,螳臂安足以当车也哉!高玉树亦生事,公论报受警告。
八、信景:
新汉寿变节(已非陆军少尉)少尉:
今天午后,结束了十六个星期的“要老命训练”,我体重减轻了!皮肤晒黑了!脚磨破了!步校发的那双大皮鞋也“饱更忧患转冥顽”了!可能有假,可能北上一次,能不能替我找到军用免费票?台中我是绝不去,台北也可能犹豫一阵,也不去了——很疲惫。
步校出来,是平生第一如释重负之事;这次虽然少了八周(三分之一),可是轻松的感觉却只有过之。浑身好像都轻了,轻得什么也不想做,而且好像什么也无从做起似的。
知道用限时还可使此信在你生日时收到,故赶写此信,以使你生日更多一片彩色。
最近发了几次大脾气,真可说是被逼迫的,我到处遭到一些小人物的可憎的嘴脸,许多事洵非我所能容忍,你容忍,他们就“贱”,就要欺负你,就要穷向你表现那些变态的自卑动作,所以只好横眉怒目以向之,吕新吾与卡尼基的著作在这儿是行不通的,你一定要会“咬”才行,否则就要一再被咬——被围咬,结果只好走向水浒,干脆也汪汪算了,落得痛快。
表面上或一个人,他们不敢撄这个“充员官”,可是一有机会,他们就不自觉的集体表现群吠,在那种表情与声调里,你会感到一种悲哀——不论平时你跟他们处得多么融洽,可是在那不可测的内心深处,却隐含着一种无知的嫉忌与“我比你强”的阿Q神色。
以我这样善于处人的新式“秀才”,如今遇到了兵,有时也未免大摇其头!和打拳一样,讲理也要同量级的才行!
找不到一个够水平线的谈天对手,这是最苦恼的一件事!
“没有人知道我,
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敖之 1960年新汉寿日的前夜
九、夜教连长英文后同去吃了六个蛋。
9月18日 星期日
一、宏谋二页信来。
二、新汉来四纸书,附贴于昨日给他的信之后:
今早又收到你15日的信,“重要事物”,我猜是那本《通讯》,请从速挂号寄来。
玫园群英会没有李敖之在,就好像蒋干缺了席一般,理应减色不少,想不到竟言不及义,暴吾“丑态”,七嘴八舌,最是可恼,真希望你们早死——不,不要“死”,希望你们一个个都“瘟”掉!
敖之 玫园降世二十五年前一日
9月9日信收到,原拟寄一件“重要事物”给你的,可是来信谓将“外宿”一周,故只好等一二日后再寄出,以免遗失。希你接获此信后留意一下,是否有别的东西寄到。至于是何“重要事物”,暂不宣布,以使你惊奇一下。
前两信所说的话,原是获悉你因改革“婚礼”和家里闹翻之后所想到的(并非感想),原不望你尽表同意,也不希望引起你的任何“反感”(想你是不会的了)。至于你的“长信”,尚未有幸拜读。
祝寿长诗甚佳,百忙中成此,又用工笔书就,盛意可感,吾不信有寿礼更佳于此者,原拟配上镜框,高悬“瑰舍”壁上,以供众览,奈何语多不雅驯,玫园虽寂如禅堂,终不免有善女人如照真小姐者偶尔光临,只好任令长捐箧底了。
庄二已返台中,唯入伍尚待10月中旬,为时尚早,有袁姝在,不怕他不会再度北来。9月3日中午,我在台大对面一川馆为之便饭饯行。(前此他们已有一会,有马戈、又亮小弟、鼓应等参加,因老糊涂糊涂,竟把我anti掉了,心实不甘,君意如何惩之?)除庄氏伉俪外,并邀马戈作陪,临时又遇萧启庆,亦邀之“同去”,颇尽欢。当晚彼三人又光临玫园,在景府客厅中夜谈,庄二并携洋酒半瓶助兴,烟余酒后,兴意更浓,不免把吾等所知之瘟生混蛋,点着名儿消遣一番。其乐甚。涉及君处,“毁誉参半”,然不管怎样,皆表示对君之深切怀念,均以君之未能参与盛会为憾。谈话中发现一趣事,即我对你大一、大四生活较熟悉,而二爷马戈则分别对你大二、大三的生活较熟悉,凑起来正好是你四年大学生活的完整历史,照妖镜下,足下丑态毕露矣。唯自袁小姐处得一极有价值之情报,即女生宿舍中,于你与罗间事,对你同情而抱不平者大有人在!足下可引以为慰耳!前日接庄二自台中来信,询你地址(你信他皆收藏于台北),已专函告知,前嘱你先写信给他,不知为否,现可径函台中。
彦增已在台北郊区一中学任教职,月入尚佳。开学在即,想他已自台中返北矣。马戈已在大陆杂志任职,事忙而俸少,并不得意,台大助教缺尚无消息,彼已甚少来,近况不悉。
启庆大病初愈,人比黄花瘦,唯精神尚佳。
闻你“瘦得不像样子了”,甚关切,不知是过分劳累的结果,还是患了“恶性病症”(见军中文献之二)?唯望你多多保重。饮食应多注意。你的“打牙祭”式吃饭方式,我不赞成,不知你现在假日外出,仍是“酱爆肉、三鲜砂锅”否?宜把钱平均起来,每日食蛋一枚,始可收增加营养之效!此外你工作可能太忙,是否可请“有关官长”给假数日,或就地休息、或北来与老友小聚,心情或可开朗。近况如何,祈得便函告!
玫园谨候敖之足下大安,9月15日
原璧归赵新解谑甚,何竟刻薄以至于此耶?唯恐非完璧矣!
三、鼓应寄来五十元。
四、午后与连长同看《双面女人》,中舞台及跳舞甚佳,又看Career。
五、晚做北上准备。
六、老太太寄来五百元,犹豫是否收下,甚不决,连长等皆劝我收下。
9月19日 星期一
一、与指导员(新来的)连长等聊了一早上天,指一再说我幽默,士官长送我“假”的差假证,省得请假了。午后连长睡,为其留下一百元,与指同赴台南,搭14时33分快车(三十九元五角)北上,车甚松畅,读书吸烟,吃花生酥、糖、排骨饭(八元)等等甚愉快,一口气读毕《小东西》。窗外景色颇有动人者。近10时抵台北站,花八元坐三轮冒雨抵新汉家,适新汉未归,先与景老伯谈,后与新汉夜谈,2时始睡,新汉想不到我跑来给他用两篮橘子祝寿。
二、在火车上看过去训练所历之地甚好玩。
9月20日 星期二
一、新汉未上班,陪我玩整日,先在新汉家吃了丰富之早饭,然后在台大与启庆于傅园聊天,新汉在重庆饭店花三十三元为我洗尘,午后在新兴喝柠檬汁后,在四室与彦增并李先生谈一下午,彦增请吃饭于寿尔康,久矣未食酱爆肉与榨菜肉丝矣,饭后同访老马并赴新公园内谈天,吃冰淇淋,谈我个人之思想“倾向”。送马家点心一盒,还马一百元,玉森五十五元八角。
二、夜宿鼓应床。
9月21日 星期三
一、上午与姚老头谈,老头又欲给我钱,并劝我明年考研究所,3月至7月他准备每月给我五百元,我当然不肯要他的钱,他又送我大陆杂志合刊。
二、午饭未食,在周家喝好酒二小杯。
三、下午在南港与芸书谈。
四、晚在马家亦诡言吃过晚饭,出来马请吃清真饺,后赴景家与彦增四人大吃花生糖、饼干、喝五加皮及福寿酒等,又大闹凑条游戏,有
张曼……在狗洞里……叫他快点。
吕洞宾……跪在窑姐儿面前……革命。
张丽珍……在杨士京怀里……吃酱爆肉。
钱思亮……在中山堂的小便池里……迷迷糊糊的搞了半天。
大笑不可仰,夜2时酒醉后睡。他们夸我诗才,景邀合写古人传,我不同意。
五、连长来信告诉我加了六天的假——到30日止。
9月22日 星期四
一、自景家转赴台大看注册,女孩儿颇有姿色者,颇想重归此中讨生活。
二、玉森请夜饭于寿尔康,后同访祝公,祝公来访我两次皆未见。
三、碰到庄申,到他家,送我其著书《中国美术史研究》及抽印本等,相偕至姚老头处夜谈,很高兴。
四、有南归意,在台北开销太大。
五、夜与英善等谈至夜深,补完日记。买了十元零食,英善言人多怪我未做“睡硬板床”遭遇,盖我乃孤家寡人自骂自为者流,非热衷求功者故也。
9月23日 星期五
一、士振请吃早点。
二、与马戈冷冷而别。这次北上的感觉是每个人都“各奔前程”了,都忙得冷淡起来、疏远起来了,而我又深感这些朋友们缺乏“力量”与“冲力”,我本拟坐1时40分车走的,结果在景家午饭拖下来,下午独在景家工作,很安适,台北开销太大,友朋约我吃饭之会,我亦以此“逃归”之举自动免了,很想写出长文记军中乐园事——由姚先生告我《新闻天地》中《军中乐园探秘》一文引起。但新汉劝我免遭误解,乃罢此念。
三、晚在新汉家夜饭后吃零食谈天,睡而后醒,新汉持来《民族晚报》中费希平之质询。
9月24日 星期六
一、新汉请早饭,送到车站,并购双喜烟,此行承新汉假草绿军便服、袜子与大皮鞋等等。与新汉相约“不写信”,我决在此处撙节时力,不做浅薄之行为而误读书之时间,盖我深觉“人情上之交往”殊无意义也!
二、坐9时15分直达车返中二十五元。车上遇一小妇人着旗袍,甚楚楚,互目多次。
三、晚与老太太同看看Woman Like Satan。 B. B. 甚美而诱人。
9月25日 星期日
一、上午读书整理。
二、下午看《路易游太空》(Jerry Lewis in a Visit to a Small Planet)。
三、归来深觉这种“世俗的娱乐”之乏味,深不欲再把有限之青春掷于此种无限之引诱上,乃决计不再看电影,晚上之票亦请八少爷退掉了。
四、夜读书,忽想起任公的研究学科用“著书法”甚好,决定写《英文汉诂》一书以增吾治英文之兴趣,此书别名或作“英文之趣味”。
五、老太太意台中各学校无人敢延我执教,果如是,我正好家居五月矣。
9月26日 星期一
一、将来贴一“风化墙”。
二、决定戒烟——太误时也。
三、下午在一中图书库,兼读报章杂志有关雷部分,真令人感叹,归途过Lo旧寓,门已漆黑,想到《雨巷》那首诗。
四、晚饭后又为开水事责七小姐,既而后悔我又干预家事,当力行不言主义才好!总之统之,我已决意折节专心治学,一切感情与人世俗务皆Anti掉,我要的是纯理智的心不二用的Study,别的都非吾念所及也!
9月27日 星期二
一、有洋书,万事足;无美人,一身轻。
二、整日未外出,下午2-5午睡三小时,夜3时始睡,给我日后家居生活做一好例子。家居读书甚安谧愉快。
9月28日 星期三
一、教师节晨庄二来,同在一家乡味吃蒸饺,一人讶我不穿长袍,彼自谓曾在台大对面当过伙计,庄因谓我名气之大真可怕。
二、与二爷在南夜谈一下午,吃了一包糖。
9月29日 星期四
一、白日家居。剪报理书时引起读日文之念,并即时开始。
二、夜访新郎新娘,益增吾“婚不可结,爱不可恋”之论。
三、老太太买来送连长的十二块月饼,六十四元。
9月30日 星期五
一、正愁川资不敷时,六小姐转来老太太送的二百元,一时大阔,赴市以四十元买《日本语法精解》二册,《德文入门》(八元)一册,再匆匆赶回搭11点30分公路车南下,在嘉义吃炒饭等,复坐2点45分车南归,车中碰到文华,知装备检查已被逃掉。
二、6时抵营房,得马戈旧片,竟大言:“你是反对旧教条,我则连新教条一并否定。”
三、毓刚亦来片谓:
我不愿跟你辩驳,因为那一类事情正如有人喜吃甜、有人喜吃辣、有人喜吃酸一样,属于各人之所好,没有什么可辩的,你认为负累的事别人也许认为是享受。何况任何一件事我们若专举其缺点是不公平的。如同时将其优点与缺点并列,也许优点会多于缺点。
四、启庆二页信,述姚老命其送二百元给我事,姚老头儿真太热情。
五、巧藤来一片。
六、替士官长买到IKE访华邮票,夜睡六小姐代做的棉被,甚适,比军中的粗棉被舒服多多了。
七、看到新汉的《黎思考》及黎思先生的大作——被Rosa斧正后的大作。
10月来了!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1960年10月
10月1日 星期六
一、理发。
二、整理。
三、给清茂一限时片。
四、整日浪费时间于谈话太多太多,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
10月2日 星期日
一、起床前竟又梦及看Rosa,似在一文学编辑部中,我先靠一桌上看她坐在那儿画铅笔自画像,真美,我还自谓要多看几眼,莫错过机会,继而代捡黄铅笔,放她手中,她笑接之,我触其小手,柔嫩异常,她笑知我意,我以双手握她左手而吻之,她赠我书我嘱其为题,但以“嬷嬷”来,不果而梦醒。此梦极清晰, 醒来若失久之。
二、上午与镜昌调查台南市军中乐园,二人倚楼梯抄写,人多怪之,营妓乱抢帽子眼镜,只好逃出,香片我不敢喝(茶票即月台票二元)。三十号穿白衫白短裤,皮肤甚白。又同赴康乐街访民间妓女户,真想不到竟如此多,如此公开藐视民法第××条,如此多招牌与彩色广告!甲级(三绿灯)不拉人,乙级(二绿)拉人甚凶,或以脚勾你裤腿或敲你胸问“为什么不要”?半裸而卧者有之,年幼十二三岁者亦有之(每日至多只能卖四次,多则不支)。此何等人间乎?感想极多,不详记之矣。
三、请镜昌于吴抄手,他言及天昭事件。晚慰天昭,却未碰到。
四、等清茂未遇,乃与镜昌看《凉宁虚惊》(The Gazebo)。
五、买《日语常用二千字》一册,赠连、指文法会话各一册。
六、夜尔昭说我是“标准世纪末之产品”。
10月3日 星期一
一、晨醒前梦到与Lo重温旧“梦”。
二、福利社老板送二肥皂箱,花了一上午时间装书,共五箱。却了大心事。
三、下午又大睡,精神归来似不足,有点茫茫然。
四、晚又找天昭,彼甚消极,劝慰一番。
五、夜小读后睡,怎么总是精神不足。
10月4日 星期二
一、梦到福生,大谈Free China事。
二、每为人情所挽不能读书,今早起决心少因“不好意思”而为累!只剩十六元,被林里年统统借去。
三、给新汉两页信,由汪秉泽订婚启事论启事的四种形式。
四、寄送彦增书一册。
五、给清茂寄去庄申书。清茂来一信。
六、晚与镜昌访那拔林军中乐园,抄写后归。
七、今日贴完《新闻英语选读》,拖了一年多,今日始竟此功。
八、今日销假日,晚大点名。五连甚至打二兵不能起。打时二人充好汉,不鬼叫,所以打得重了。
10月5日 星期三
一、昨晚至今早一直看图而睡,非常想有一个小女人来亲昵,非常非常想。
二、早起编队花了近两小时。
三、中秋加菜。
四、下午与步岳吃冰小谈。
五、今晚阴云环月,月色孤单而冷清,每年中秋感触,时地皆不同。
10月6日 星期四
一、一上午花在结训典礼上,徒步来回,共十二三里。
二、午后忽提前搬家,大忙一下午,嗓几乎都哑了。
10月7日 星期五
一、新汉与清茂各来一信。
二、身无长物——皆送走了。
三、夜向小妹“道别”,白衣红扣,送我一大把糖,我乃破例第一遭买奖券,并赠天昭一张。
10月8日 星期六
一、2点50分起床,4时后戴月出发,未几即浑身是汗,过新化天始亮,午在阿莲郊外竹林下吃油饼。睡不着、热、蚊蚁三要命。
二、晚饭后指导员言我入世太早而他们则太迟,盛赞我做人处事经验之丰富。
三、5时出发,抵冈山天黑,抵桥头时已累得不堪,昏倦欲眠,或唱或背诗或敲打鼓励阿兵哥们,最后挣扎抵楠梓,很饿很渴,菊生送蛋一枚,边际效用甚大。赴仁武途中月再出——再度见月,10时后抵达,本日行百余里。
四、抵后吃柠檬水四杯,牛肉汤一碗、蛋二枚,另吃了不少柚子。
五、七五组又生事,大骂而后上床,迟迟不能睡,未几大量臭虫来袭,总在二十只左右,真可怕真可怕。
10月9日 星期日
一、早起为床位与小人物们争吵,实在恼人,张永亭的脚臭,没人愿意跟他睡在一起。
二、买臭虫粉等,整日整理。“下放”与阿兵哥睡在一起,逃掉了收音机的直接威胁乃至“强迫谈话”的威胁。阿兵哥敲床板,一板或有臭虫十余。
三、下午请排附吃冰闲聊。
四、晚饭前施珂来言陶弘劝其勿与我为友事,甚有趣,为素昧平生之人所憎,如此亦一极好玩之事也。
五、洗澡于豆腐店,大量用水,洗得痛快痛快,请连、干、戴吃香蕉,乒乓球记分员酷似Lo,伯高请吃水饺,他说今日雷震判十年太轻了太轻了,该枪毙!(傅正感化三年。)
六、玉衡来一信。
10月10日 星期一
一、上午师庆祝会,烈日下良久,忆及一年前在步校情景。
二、广诚来一信。
三、午大吃猪肉后与连长去高雄,先看《粉红色潜艇》(Operation Petticoat)。
四、晚饭于川菜店中后又同看《盖世霸王》(The Giant of Marathon),愈看愈觉此种世俗之遣兴法之无聊。
五、夜又大游行,和一年前一样,对这种群众Movement之感想,勿忘也。
六、伤风头痛,吃药后坐火车及三轮车归。
10月11日 星期二
一、写明信片:(一)新汉、(二)彦增、英善、(三)尔琳、(四)弘、(五)广诚、(六)老太太、(七)玉衡、(八)清茂、(九)成功、(十)华俊、(十一)宏谋、(十二)启庆、(十三)因、(十四)善培。
二、午后与珂在福利社。
三、珂借五十,夜与珂及武杰赴大社以二十买手电,以十一买DDVP,皆为臭虫也。
四、今日伤风,珂拿药来吃后稍好,上午及午后皆小眠。
五、假想敌训练我分到“侦察的步兵排”课目。
六、华民来一信。
10月12日 星期三
一、思编一如《英华集》之书。
二、床甚隐秘可喜,唯无桌,只好伏枕而书。少打扰最佳。
三、退休的丁宁上将说:“有时候对一个朋友坚定较对一个敌人坚定需要更多勇气。”
四、给华民片:“想陈琪想得头昏脑胀、死去活来、四肢无力、两鬓灰白。”
五、又午睡至下午4时。
10月13日 星期四
一、上午看地形,竟在车站看到“她”上车,编的马尾头发,口红,高而白,穿女政工制服,目送之上车,大为倾倒。名“兰英”,康乐队的,擅相声。颇想识之。
二、午睡后首次自己擦枪。
三、晚又鬼逛一阵。床旁无灯,难以读书。归来点烛读了一会。
10月14日 星期五
一、与女人关系无疾而终,不了而了,如此而已,与女人事毕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剪不理,就是剪理。
二、晚与黄容长谈。
10月15日 星期六
一、上午假设敌步兵连编制示范。
二、午后脱身不去观音山看示范。
三、为应付检查,床位又调动,我却得以争得半席之地,以箱围绕,虽甚热,然得一隐秘之处,则从军以来之首次也。它变成了我的小书房。副座说:“你把你自己关到禁闭室了!”
四、受环境迫,整日躺读,浑身甚软惫,今晚开始再举石墩,期勿断也。又三天没洗澡了,现在真练习得视洗澡为奢侈了。
五、日前戏又亮诗稿,不改了。
殷勤甘做小白脸,
车中代拿女人伞,
祸水从来治不得,
爱情此后要保险。
六、在旧摘要小本中发现的1955年日历、星期表,3月以后与今年完全一样,都是五年前的旧事了。倚箱写五绝一首,以记平静中的小感想:
日历
日历勾往事,
翻覆总是她,
野草堪寻乐,
泪眼莫问花!
最后一句是前两天想起,此意颇能道出我对往史所持的观点。我觉得,如果没有那么多不必要——不再必要的Sentimentality,往事还是“可堪回首”的。此为今日之大收割。同样是往事,有人是“伤”往事,有人却是“忆”而已矣。永叔之《蝶恋花》自与本人不同。
七、又是五绝:
群书为我伴;
臭虫为我邻,
杯中湖海士,
梦里采花人。
八、成功来一片。
九、夜请施珂在大社吃冰吸烟,言谈甚欢,今日正是四年前与Lo first-inter-course之日,而我之卒能在情绪上获致解脱,不可不说是当兵以后的大成绩,这可说是一种变相的Labor Reconstruction,对我实在有数不尽的好处。由于没否定女人(如庄周),故我可说是一个“七折八扣了的自然主义者”。我只是不刻意追求而已,我深知并深信欲获得个人真正自由与独立,非得不为女人所陷不可,珂问是否有我类似遭遇之人必得如此反动,我言大不然,舍我而外,恐无第二人有如此成绩了。
十、发现可在附近豆腐店洗澡。
10月16日 星期日
一、做体操及举重,甚卖力。
二、再整理“半席居”——“囚斋”,以一阿兵哥木箱为桌,甚满意。
三、想到莫宜春——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小女人。
四、发下本年第四期毛巾黑袜。
五、翁京与邵显章终于在今天结婚了,这是我双方皆认识的第一对小夫妇。“么儿”父母不在而硬要另找一个“世叔”出面,实在没道理,有则不能推而去之,老东西要出面,犹可说也;没有老东西而硬拖来一个老东西,不可说也。
六、为朱由全捉刀写《我们的总理》报告,为“入党训练甲种教材之三”。
七、尔琳来一片,知毓刚住知母义。给潘一片。
八、小读点词,忽想起被批点过的书遗失太可惜、太可惜,广诚丢了我的《罗亭》,今犹以为憾。
九、将来有书斋,当注明“债主未达二百元以上者不外借”,“非债主,莫借书”。
十、夜访黄容,碰到出狱之李燕飞。买了一块海绵,八元。终于盼到晚会了,在后台窗外看——盯着白衣灰裙之“董”大为倾倒,看其化妆,极动人,她笑似不好看,穿黑袍红鞋说相声一幕,给我印象殊不佳。又跟她下台跑至后窗,她换浅蓝花旗袍,艳丽动人,侧面看她白嫩修长的大腿,旗袍开口甚高,令我非非不已,在出口楼梯前,她向下张望,看到我们在看她。唱那首歌颂爱情的歌时,我在台前一直不停的望着。她脱下旗袍下台做观众,我也一直尾随。她很可爱,可是口音与行业实在令人可叹,她真不该走这条路。
10月17日 星期一
一、昨晚甚为董动心,半夜醒来,梦寐不已。
二、上午在团部一连串的假设敌讲习与考试,倚在椅上大读英文。
三、防空演习,在观音山一下午,看鱼池中水甚丽,看山,看死人骨头。督挖防空壕,连长怪太密,我甚不悦,二昭那样作风,结果又比我坏多少呢?
四、回来看到董在送饭碗,穿红黑裙。
五、晚饭不出一言,后在半席居点烛伏箱,多久了,晚上没有做工了——荒废得太多了!
六、夜张桐凤来,六七人聚谈,不外是老婆耳。燕飞未致谢。
七、老马大写忏绪,其浮动不成熟,溢于言表,以女人为函数因变,好理由而饰非,能言而不能行(情绪不稳定),皆其致命之处。
敖:
听说又调仁武,故地重游,感觉如何?前次北上愧无招待,久未来信,如非太忙,便是怪我无礼,在下唱个大喏、敬请包涵则个,下次北上,定当好好招待。
训练开始也未?想到你的苦况,我真不安,朋友本来是要分忧和相助,岂能责善?我毕竟一个太ego的人,连才气横溢的你,都不能容,还谈别的,我也希望你还是和从前一般地待我。
朋友相会,总是提到你,当然是毁誉参半的,但是我们都承认你是够热情、够刚强、够劲……也够矛盾的人。
大陆杂志大概不能久做,正式editor不成啥问题,助教事尚未绝望,彦增又在给我活动兼课事,最近可能又要有钱,有啥用项千万来信,我不能与孔子颜子比,至少可以和子路比:轻裘车马(除了书——我的陋习)与朋友共之而无害。或者来信说明你不变动的地址,我可寄去。
古人说得好:友直友谅友多闻,知识(狭义的)是摆在最后一项的,我们都多少有点重智的倾向,这因为传统信仰……对我们却没什么意义了,似乎只有“科学”和“民生”了,我们是怪可怜的浮萍,我们得下死力,扎根为自己,也为下一代,我们得合作,像美国的和北大的新青年。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已经和我的小怡分手,当然正有些闷!可是我愈发知道,有关爱之一切一切都是派生的和虚幻,而女人毕竟是不成器矣的。
张豪宏武皆有信来,宏武在机场还打听你。最近对工作颇努力,生活的信条努力:“做好我喜欢做的事。”
雷案以后,如果不够坚强和狂烈的知识分子,似乎只有走乾嘉的路子了。纸短情长,不能纵谈,盼来信。
北部已冷,南部如何,请多保重。此祝
佳
宏祥 10月14日
小老弟很好,正写信问他来,明后可能有信给你。
10月18日 星期二
一、几日来总是早醒约半小时。
二、本组今天可稍得清闲,可是军队的寻你开心却是按日排好,绝不冲突的,竟又带本连五十人参加校阅,别的充员官是老百姓,可是我这回却“负起光荣任务”来了。足足一上午就这样浪费掉了,又是番苦心志劳筋骨的“机会教育”。从各级中精选一个团参加,东西乱借乱凑,此乃军中真相也。为了校阅新衣服也可以发下来了——补给得好快!钢盔也喷漆了。
三、午倾囊食蛋汤一碗,归借背包夹时天昭又借二十元(主动的)。
四、中午在囚斋小坐有感而生诗一首:
最爱龟缩半席居,
比陋必胜刘禹锡!
有空盘腿即大坐,
不管三七二十一。
五、马戈他们都承认我“够热情、够刚强、够劲”,不错,我实在是年轻人中最够劲的一个人——活得最有劲的一个人,咱老先生之所以能苦中作乐笑口常开努力不歇,全凭这点劲儿。
六、庄因来一片,12月20日分科教育可结束。
七、下午副师长又来看,又折腾许久许久。傍晚秉烛吸烟小休,在收音机和吵架声里,努力安静一下我自己、收回一下我自己,整日这般的浪费精力,真令人心痛。
八、复马信:
马戈:
谢谢你的信。
你说:“朋友本来是要分忧与相助,岂能责善?”使我想起那句老话:“责善,朋友之道,不可则已,毋自侮也!”和你相处的经验,使我对“朋友之道”有了一段很可怀念的新教训。记得你在凤山时曾多次攻击我的“朋友沙子论”,但我仍旧深信,和许多挚友的疏远与冷淡,乃是不得不然的事,“知己”是有时间性的,当有朝一日朋友们受够了我的“寒热病”的时候,我们虽不会曰“绝”,可是疏远与冷淡却似乎是一个“安全瓣”,一个颇值得推荐的态度,许多事情不是一个“谅”字所能解决的,这不是一个心胸或度量的问题,如果两个人有水火不容的轩轾与怪癖,而我们硬要“谅”下去,这未免太假惺惺了,李白告别杜甫的诗里说“飞蓬各自远”,也许很适合某些殒落下去的友情,愿你多多保重。
敖之 于烛旁 1960年10月18日
10月19日 星期三
一、一起床即做示范准备。
二、发下新操作服,裤上大口袋甚有用。
三、上午仍是副师长再校。
四、午小睡于“不容膝斋”,睡醒即想起:林文月看都不看就撕男人们写给她的情书,转而想到男人追求女人实在很可笑,过去我不参与势不能生存下去,现在却没有问题了——许多往事实在很可笑。
五、下午预校,傅西来被中将刮了胡子,中将看完即走,不发一语,无所谓训话,甚干脆。
六、大官儿要来,衣服也不许洗晒了。强迫理发,邱植文把我理成台湾头,我送他一包新乐园。
七、熄灯号吹过后,在囚斋读英诗,吸烟忽得吐烟圈之法,成绩不恶。
10月20日 星期四
一、能“说兵话”而不“打官腔”者,方是真将才。
二、上午师长校阅。
三、下午掌管军援的二议员终于来了,并未讲话,看过即走了,前后站良久,我偷把Carbin勾在背包带上以减重。大功告成后,撕开缝在衣口袋的针线,如释重负。
四、今日天阴冷,站在操场上想到张丽珍,幻想许久,有股凄凉的味儿。
五、在珂与武杰及众人面前,举重十下。
六、钟光明的威胁:“我一回来,排长你要头痛的。”我斥之,义正词严。
七、检查期过了,今晚又恢复原位,五天之半席居又告解散,又得伏枕而书了,花了一晚上时间来整理,小环境整理得颇不错,思照一相存之。
八、夜请副座吃饺子喝蛋花汤吸烟。
九、与万细德等谈至10时后。
10月21日 星期五
一、永亭昨日偷烟,今早又来索烟,后读Job. i,21
Naked came I out of my mother’s womb,and naked shall I return thither ;the Lord gave,and the Lord hath taken away ; blessed be the name of the Lord.
方知张永亭说他自杀前,要在河边脱裤子喊“妈,我光着屁股来,现在光着屁股回去了”的话,乃是与西方名著若合符节的。
二、张福水晨来访。
三、午饭提早,后与连长去高雄,先赴军中乐园参观。(明星街,满头半裸女于铁栏旁,或吹口哨,做鬼脸。看金魁病于二总医院,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宝剑神弓》:“肯做的不能,能做的不肯。”)
四、连长先垫钱,终于再度买来A Comprehensive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只花六十五元。此书道林纸本要三百二十元,普及本市价一百六十元,至少要一百二十元才可买得,而大新书局竟卖六十六元,我以六十五元购得,极为满意,重藏此书,忆起不禁小有感想也。
五、归在冰店吃猪肉干。
六、二车掌小姐颇不恶,下车两人皆伸手要票根,我立而不下车,悠然曰:“我给哪一个好?”右面的抢去了!哈!
七、收到彦增寄来三百元,嘱“请勿填赤字”,尚义同信附来一纸,寄抄板桥词:
留春不住留秋住,
篱菊丛丛霜下护,
佳节入重阳,
持鳌切嫩姜。
江上山无数,
何处登高去?
松径小山头,
夕阳新酒楼。
八、清茂来一纸信。
九、与连长吃饺子五十。奖券没有中。体重五十八公斤?
10月22日 星期六
一、不知道教我干什么好了!卫兵司令,公差带班,参加考试……可是我并非三头六臂,所以只好派我一头,反正我是把每日的青春奉献了,随便派干什么吧!
二、午后师指集合政大考优秀者,嘱为后日之考试“磨枪”。
三、午步岳来谈。
四、无桌无灯,太影响工作成绩。饭后跑到行政官那儿读了一会。
五、入睡前在蚊帐角中抓臭虫九、十只。两三日不抓即跑出这么多来!
六、B. B. 弹吉他,法国浪漫味儿多浓,此图颇引人远思。
10月23日 星期日
一、以准备考试为借口,逃掉早上的荣团会及主席职务。
二、下午在卫兵室小读。
三、大量举重。
四、宏谋来一信。
五、请国钧及伯高吃花生米及汤。
六、德武来夜谈,颇令人同情,每月仅一百四十五元,我实应小助他一些。晚干部会议我力为其争副班长,连长支持,但以一票之差落选。
七、夜集合队伍,把排交给永亭代理。
10月24日 星期一
一、晨首次晏起。
二、张永亭向我抱怨:“我当兵当这么久,没给人擦过枪,现在给你擦了好几次枪了。”
三、考试竟因试卷不敷作免,归访珂谈。珂复偕来,上床,小坐,言当搜集人吻前及死前之语,此种语言,往往为其毕生精华之所萃也。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也“美”。
四、午后报到三民主义讲习班,大迟到,结果编到最后一分队,与官长多人大谈笑,又鼓掌同意公约,又自我介绍,我自谓乃充员官,区队指导员竟知我是学历史的,故“历史人物评介”挽我担任。看派来服务的女政工们。
五、晚欢送连长跳伞训练,欢迎王宇归来,大吃、喝酒。
六、晚课班务报告等等,小读后睡。
10月25日 星期二
一、穿黄制服——开训典礼,师长致词,大怪美国无主义与极权世界对抗。
二、第二节入学考试,五十题我首交卷,只做了四十五分钟,考得八十六分。
三、三—四师长课,写历史人物评介稿。
四、一文莫名,彩文请吃香蕉。
五、五—七“革命军人新武德”,把早上借来的《古今中外名人轶事》写成提要,八节唱歌,又草读《语意学概要》。初读此书于陪君若烫发之时,往忆如在眼前。
六、晚敬军晚会,公路局第六康乐队,阿拉伯舞甚好,女孩子腋毛依稀,瘦臂诱人不已,司仪女郎京片子甚灵巧。
七、教官们讲的都是些老故事,甚厌人。
八、第三营作战官又提名选我参加讲演比赛。
10月26日 星期三
一、上午“共匪暴政十年总结”,写讲演比赛稿《如何实践诚实荣誉班训》。一营训练官贾成文不知刚果在非洲,副师长大谈烈女不嫁二夫,可慨也。
二、午洗浴,太阳一同。
三、下午五—六“领袖领导与国家复兴”,读《包法利夫人》。
四、英善来信(11日的),另来一片(25日的)。
……餐霜露宿、栉风沐雨的生活又开始了吧?真想不到文弱书生的你会过惯了这种颠沛的生活,说真的,这种生活方式对你会有益处的,以后的日子没有什么变化再能使你畏缩,反而使你更坚强、更茁壮,人生之际遇变幻莫测,有一种体验定能增加一种适应性,你天赋一颗不屈服的灵魂再配上无比的适应性,将来定无往不利,最少在变化来临时会认为平常而不至于措手不及。
五、夜考《对匪各项问题之研究》,阿兵哥们考试真慢,我五十题考竟,而多人竟未成完五题。交快卷的被预官班包了。
六、广诚来一片。
七、给景、孙及鼓应各一片。彦增一信附及于尚义。
八、内务劣,广播出学号来了。
九、夜自习一堂摸鱼掉,试讲数次。
十、排中出窃案,世清失7.5钱黄金,骂张永亭无排长命——压不住台,我一走排附一走即出事。
10月27日 星期四
一、晨师长讲军中骗婚者,讲美军中自取烟酒自行登记之荣誉制度。
二、上午“三民主义新中国蓝图”。
三、翻完《包法利夫人》,此书1956年4月脱稿。
(一)“他尽了他一天小小的本分,仿佛拉磨的马,蒙住双眼,围着一个地方转,不知道自己磨了什么。”
(二)贝朗热(Pierre Jean de Beranger, 1780-1857),其短歌之流行于民间如香山白石也。
(三)“可是,就这么慢慢地,一天赶去一天,一个春天接着一个冬天,一个秋天接着一个夏天。”
(四)拉·法里耶小姐(La Valliere,1644-1710),路易十四宠姬,腿微跛,却善舞,失爱后,退居修道院修行忏悔。
(五)铁美人(La Belle Ferronniere, 1540?卒),弗朗索瓦一世(Francois ler)情妇,其夫为一国会议员,名拉·佛隆(La Ferron),为一铁器商,为报复起见,自染梅毒欲经她传染国王,此与《金瓶梅》毒书故事类似。
(六)巴亚尔(Bayard,1473?-1523?),法国模范骑士,每战皆捷,晚年征意大利,敌自背后石击之,他让人置他于树下,面对敌言:
我从来没有背向敌人,我死的时候也不想这样做!
(七)“她的渥毕萨之行,在她生命里面穿了一个洞。”
(八)早晨3点钟,“科蒂永”(Cotillon)开始了。“科蒂永”为大舞会 最后一节目,由一对男女领导,参以种种游戏、化装,并分赠纪念品。
(九)蓬巴杜夫人(Pompadour,1721-1764),路易十五宠姬,她对政治的影响是恶劣的,但她知道保护文艺,使时代成为风格纤巧柔丽的时代,后人称之为彭蓬巴杜艺术。
(十)沙龙(Salons)即客厅,但它的意义早已超过其字面,为法国特有之传统,一女主人指定一日接见入选的宾客,往往引起社会上风气与波澜,尤其是文艺的沙龙。
(十一)席英(Sylphe),男性仙子。
(十二)《画报》(L'llustrution),一种周刊,1843年创于巴黎,以图画说明当时的政风文艺等等。我当创办此图刊,如life。
(十三)樊尚·迪瓦尔(Vincent Duval, 1769-1876 ),生平研究胎形矫正术,著《跛足研究》(Traite pratque du pied bot. 1839)。
(十四)“她愈爱那一个人,她愈恨这一个人。”
(十五)“她和鲁道夫约好了,逢到重要事情,她在百叶窗拴一小块白纸。”
(十六)一印章上刻的是“心心相印”(意文是Amor Ne Cor)。
(十七)克拉朗斯(Clarence,1449-1478)公爵,兄为英王爱德华四世,失和,处死刑,兄问其要怎样死,言愿泡在“马茹瓦席酒”(Malvoisie为希腊葡萄酒,以产地而得名)桶中淹死。曹植比他还不够风流。
(十八)“休息在这种理想的幸福的阴影,仿佛休息的茫司尼耶(Mancenillier产西印度群岛,浆有毒,土人用以涂箭)的阴影,并不预计后来的结果。”
(十九)法17世纪新拉丁诗人桑特(Jean de Santeul)拟了一句喜剧格言(拉丁文的):
Castigat ridendo mores.(一边笑,一边就改易了风俗。)
笑盈盈兮,风移俗易(或:谈笑间陋习灰飞烟灭。)
(二十)“……因为政府虐待我们,统制我们的荒谬法制,悬在我们的头上,就像‘达摩克利斯’(B. C. 4 Dmocles在Syracuse的暴君Denys廷上为臣,一来就羡国王幸福,王请其试一日,大宴时,忽看到头上以一艮马鬣系剑,方知王不易为也),一把真正的宝剑。”
(二一)西雷纳(Sirtee),希腊神话中美人鱼,歌声吸人而食之,迷人精也。
(二二)Gigan te que可译以中文之“呜呼!”
此书分三部,附录为关于此书之讼案:“发表与诉讼”“辩护状”“判决书”。此书之注极佳,可从译本中吸取或重温不少“洋典(故)”。如此之札记法极新颖有用,可喜也可喜也。此书刻画女性心理之转变,与医生丈夫不能满足需求而通奸之始末颇佳。
四、我想我不会是一个(这类小说)译家,因为我耐心太不够,我是蜜蜂,并不是花匠,我采擷最精彩的一部分就高飞了,我并不要占有它,或做植物学那样深入研究——枯燥的、费时的。
五、下午读完二百四十五页之《我的安东尼娅》(My Antonia),作者Willa Cather,她得普利策奖前的著作除此书外,还有:(一)《开垦的人》(O Pioneers!)、(二)《亚历山大之桥》(Alexander’s Bridge)、(三)《百灵鸟之歌》(The Song of the Lank)。
Cather的乡土味极浓——总是离不开密苏里州和落基山中间那块大平原。
(一)小孤儿初奔祖父母,喜庆自然:“……也许我们死了和万物混合一体,便有这种感觉……融化在这伟大的混沌之中,就是快乐。如果它一旦来临,来得就好像睡眠似的那么自然。”
(二)迁来波西米亚新邻居——安东尼娅她们一家,“她望着我,两眼亮亮发光,似乎充满了她所不能说的话。”
(三)传述狼在雪地吃人故事。
(四)“任何做母亲的,都不能单凭自己资源喂饱这三个小娃娃。”
(五)“这可怜的家伙老想讨人欢喜,仿佛他认为必须如此才能弥补他的缺陷。”
(六)“喔,伟大公正的上帝,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位长眠者知道些什么,我们也没有资格评断他与你之间的一切。”
(七)“我便想起可怜的石老先生那声:‘我的安——东尼娅!’他说的那么少,可是所表达出来的却那么深!”
(八)“(吵嘴)最后一句话由您说吧,这是太太小姐们的特权。”
(九)“只要一个农夫,染上了要找他(克德,放高利贷者)的习惯以后,那就好像上了赌博或是买彩票的瘾似的,遇到失望之余,便不想回到克德那里去的。”
(十)“这个梦在我面前摊开的诗集上浮荡着如同一幅画,下面印有一行伤感的字句:‘人生最好的日子总是过得最快。’”
(十一)二十年后再去看她……在二十年的过程中,每个人总会撇开许多以前的幻想,但我仍不希望失去那些早年的憧憬,有些憧憬简直就像现实那样:一生难得再有。”
(十二)“假如有什么事我受不了的话,那就为穿得破烂的有钱女人。”
(十三)“……依旧是安东尼娅的眼睛,自从我上次最后一次与他们相望以后,我曾瞧过数千万张不同的人脸,可是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的眼睛。她的本来面貌逐渐也出现了。岁月所造成的改变,在我眼里也就渐渐不很明显,她不但别来无恙,而且正是最奋发有为的时候,虽然饱经风霜,可是并没有萎缩。”
(十四)“我知道那么多的女人,虽然保全了她所失去的一切,可是内心的光辉却已逐渐黯淡。然而安东尼娅,不论她已否失去什么,可是她却还没有失去她生命之火。”
(十五)“安东尼娅总是能在人脑子里留下一个不会磨灭而且愈来愈深刻的印象。我脑子里便有一连串的这种印象,鲜明得就好像小学课本里的插图一样。”
(十六)“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一道阳光射在窗上,正反照在两个孩子所睡的地方,李奥已经完全醒了,正用他从干草里抽出的一朵干黄雏菊搔哥哥的腿。安布鲁对他踢了踢又翻过身去。……李奥躺在地上,抬起一只腿开始练习他的脚趾。他用脚趾钩起一个个的干花朵,并且在太阳光里晃了晃,过了些时候,他又用一只胳膊撑着身子起来对我望望,起初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就仔细端详,眼睛在阳光里直眨。他的表情很有趣,仿佛在表示:‘这老家伙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能知道我的秘密。’他们似乎觉得自己比别人会更享乐;脑筋特别灵敏,用不着耐心三思就行,他亦用不着思索便可以知道自己要什么。”
(十七)克德总是跟他太太吵架,最后因为怕女家继承他财产,乃先杀妻而后自杀,Cather写其吝啬很成功,可与《儒林外史》互映。
“各位请进。”他气如游丝般的说:“我还活着,你们瞧,而且还能说话,你们证明我太太死后我还活着。……”
法医在他桌上发现一封信,注明是当天下午五点钟写的,信里说他刚刚把老婆打死了;她可能秘密留下任何遗嘱都将要作为无效,因为他还没有死,他预备在五点钟开枪自杀。
(十八)“他喜欢白天干白天的、晚上干晚上的,过得与世人随波逐流。”
(十九)“我实在觉得顾萨(安东尼娅丈夫)却是安东尼娅想完成她个人生命特别使命的一个工具。”
(二十)“无论我们失去什么,错过什么,可是那宝贵的,别人无从领会的往事,却永远属于我们所有的。”
六、晚演讲初讲,我最后一名(第五名)上台,听众大鼓掌。我先述称他们做官长及学长之理由乃真“诚实”,以我官最小经验最少也。继替天昭“报仇”,攻击第一营营长没有我诚实。因为他资格最老,竟也呼我们为“长”,其实何长之有?演讲大意如下:
今天我承在座的某几位前辈的抬举,看得起我,推我到这儿来讲几句话,题目是“如何实践诚实荣誉班训”。按照一般演讲的惯例,我该说人家选我做代表我该感到很荣幸,可是我若说我感到很荣幸,我便对不起我自己的良心,我便不诚实了,因为我感到的不是荣幸,而是伤心。
我为什么不识抬举感到伤心呢?因为我一参加演讲比赛,我便要想到一段伤心的回忆。整整十年前,民国三十九年,公元1950年,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代表我的中学——台中第一中学,参加台中市演讲比赛,我得了冠军——下面那一名。得冠军的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很矮很胖、很黑很老、又凶得很的一只母老虎,我从小就认识她了,并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是我姐姐,她代表台中女子中学参加比赛,她在台上指手画脚、张牙舞爪的鬼叫了一阵,结果我的冠军被她抢走了。你说伤心不伤心?
从那次刺激以后,我便消极了,对任何演讲比赛不感兴趣了,我老跟自己说,时代变了,年头不同了,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原子时代男人“灭塞”了,国家至上、女人至上了,我们男人什么也比不过她们,我这辈子也不参加什么演讲比赛了。
去年9月7号,我把老百姓的衣服脱下来,到凤山湾子头陆军步兵学校开始受军训了,在预官班也有演讲比赛,几个宝贝抓我公差出我洋相,硬拖我死狗,叫我去参加,结果是十二个人比赛,我得了第十二名,别人都有分数,九三—八三,都是好分数,独独在我那名字底下没有分数,而只有一条四个大字的评语,那四个字是——“胡说八道”!
很凑巧,那次演讲的题目也是如何实践诚实荣誉一类,我“胡说八道”了一阵,下台以后,指导员眼睛一瞪,腰一叉,桌子一拍,走过来说:喂,李敖,你有什么资格讲如何实践诚实荣誉,你这个人油腔滑调,这就是不“诚”;你这个人浮华肤浅,这就是不“实”;你脸皮厚,不爱面子,不要脸,这就是不“荣誉”,诚实荣誉要实践的,不是心里想的,嘴巴讲的!
人言诚实荣誉为二事,错了;今早师长言为一事,也错了。诚实乃因,荣誉为果。诚实乃手段,荣誉乃目的。以考试作弊拍马屁而获第一名为例,如此得三民主义讲习班第一名乃是假的,故我说诚实乃是因,荣誉乃是果。诚实如入场券,否则看白戏;如入境证,否则非法入境;如军中乐园买票,否则不能打炮。
我在学校里,学的是最没出息的一行,我是学历史的,在人家整天研究原子弹、原子钢笔、原子烫发、原子潜艇的时候,我却整天搬弄老古董,抱着死人死骨头和死人算死账,我们学历史的人都相信历史会重演,现在果然又重演了,我又要站在前面讲如何实践诚实荣誉了。
两千多年前,汉朝的一个皇帝问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头子如何做人做事,老头子回答他说:“为政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就是说,实践诚实荣誉多讲话是没用的,要去实行才行。就好像在队伍面前喊口令,我们这些充员官喊起口令来,都是不伦不类南腔北调的,喊立正不像立正,像踩了鸡脖子;喊稍息不像稍息,像车胎泄了气,人家不要问,一听就知道这是充员官喊出来的。补救的办法不是开个演讲比赛,讲“如何喊口令”,而是要多向各位老前辈学习,多吊嗓子才行。诚实荣誉也是一样,它们是要“实践”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多讲了也没有用,我们要慢慢来,慢慢实践,别着急,好在“诚实荣誉”是我们男人的专利品,女人不会跟我们抢冠军,娘儿们爱说谎,吊咱们胃口,所以不“诚”;娘儿们爱穿高跟鞋,不像咱们脚踏实地,所以不“实”;娘儿们不光着胳膊就是光着大腿,老爱把一身肥肉给咱们看,不要脸,所以不爱“荣誉”,所以我说,诚实荣誉的冠军一定是我们的,最后的诚实荣誉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七、老马读我信“怆然良久”,后申理由于下:
古人言“父子不责善,责善则离”,岂止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何其不然,俗云:柴米夫妇,酒肉朋友,非全无由。处今之世,一切是非价值道德之标准皆动摇或失落,人间何能以“善”相“责”?于风雨飘摇之舟中,唯互助互谅耳,所谓“谅”有二义:
消极者为容忍及相安;
积极则为同情与了解(汇为鼓励与爱)。
而同情与了解则为人间一切情谊之支柱也,舍此而苛求理想气质见解思想……则是不认识此为一卡缪式的荒谬时代也。
10月28日 星期五
一、连日皆于起床号前一个多小时醒来,天凉矣,乃穿羊毛衫。
二、晨起即听“读训”,副师长李清判又大搬一阵抽象名词,主张新,新了一阵。
三、伯高嘱我代其猜谜:
晏子出居于楚(射大学二句)
我猜中:“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四、一—二“反共革命战争的本质”。
五、三—四专题讨论“怎样扩大本年三民主义讲习班教育的影响”。第一区队长叫我出来,怪我勿再乱扯个人历史、乱讲话引人反感,对“历史人物评介”寄厚望,叫我下来准备,得乘机摸鱼两小时,为之大快。
六、午饭时二位区队长说我口才极好,唯举例不当,怎么能以军中乐园为喻呢?那种场合是不能开玩笑的,会惹麻烦出来。我该参加辩论比赛的,才错用了。
七、五—六荣团会,团长来压阵,我发言:“每次我经过播音室门口,小姐们就把门关起来了,我希望她们不要把门关起来。”众大笑。或谓我为什么不去敲门。此事先后引起主席、区队辅导员评论,最后一营营长(中队长)来评论了,狠狠反击我一次。(“人人皆有高见,独一位同学,说话根本考虑都不考虑。”)我只窃笑彼乏幽默感耳!大概昨晚我演讲开他玩笑,他恨起洒家来了。出来我又去盯那个女政工中尉,她又把门关起来了。
八、七—八辩论比赛,“革命精神与革命方法孰重”,颇令人发大噱,尤其可见阿兵哥们的逻辑程度。
九、唐斌:“你真有一套,天才天才。”
十、夜考试后喝蛋汤写演说稿,后与尔昭长谈。尔昭言室中人打听我,尔昭赞我之圆滑处人之道。11时始睡。
10月29日 星期六
一、洗脸时,桐凤笑颜警告我勿再胡来,要好好准备历史人物评介。
二、讲演必须尽量“和听众有关的扯在一起”,方有亲切感,方可成功。
三、上午“革命前途之展望”。写定讲稿。
四、军中讲演举例多千篇一律,着实烦人。
五、五—七“部队实际问题座谈会”。五花八门,师长准备学刘玉章买苍蝇,准备买臭虫。
六、看到《亚洲》七十五期封里一女郎,白紧身短袖衫、白三角裤,在草地做状,极诱我心。幻想不已。
七、夜“猜谜晚会”想不到董学英竟来了,浅红毛衣、无袖白衬衫、瘦黑裙、白高跟皮鞋,唱的是《恋爱经》,中言只攻莫退,一次失败莫灰心云云,很可爱,我吸烟不停,目之不停,她似发觉。
八、入睡后,我独立操场中央演说三遍。
10月30日 星期日
一、一—二“历史人物评介”,八人中我第七名讲,正好赶上休息十分钟下来,人员到齐,老子精神百倍,烟士波里纯大来,一时气壮声铿,出语为机枪,生平首次用麦克风,效果极佳,我独不用稿子,且两次发言消遣发言者第三号之论诸葛亮之不当,尔昭说万万没想到你有演讲的天才,但你的音色不好,完全是“儿童音”,我也捧了几句关老爷,无奈他们却全误会那些话也是讽刺的了。一营营长没来,又以时间匆促,故我临时删去消遣他的那一段。计时者听得入神,忘记时间。卜连长等说:“你要砍上将(校)的脖子,要我我也不给你第一。”演讲大意如下:
各位评判先生,各位同学:
在一千七百三十八年以前,一天的早上,就是现在这时候,在南京的城外,有成千成万的老百姓,围着看一个刽子手,这刽子手举起刀来,朝着一个陆军上将的脖子砍过去,扑哧一下子,这陆军上将的脑袋就掉下来。陆军上将的脑袋虽然掉下来了,可是这一掉,从此他的名字就一传十、十传百,男的传女的、老子传儿子,传到咱们全中国的老百姓,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陆军上将了。不但知道他,并且还崇拜他;不但崇拜他,并且都向他烧香磕头,并且在台湾省台南县新化市南边十公里的地方,给他盖了一个大庙,那个庙,就叫做关庙。
我说到这儿,大家都知道我说的这位陆军上将是谁了,此人姓关名羽,字云长,长得粗眉大眼,虎体龙腰,胡子很长,血压很高,所以脸很红,是三国时代蜀国的上将军,等于现在的陆军上将。他是刘备的弟弟,张飞的哥哥,关云的爸爸,天下姓关的老祖宗,京戏里边“水淹七军”的男主角,“走麦城”的失败英雄,同时还是陆军十七师四十九团二营四连炮排排长我所选出来参加“历史人物评介”的当选人。
我可以说每个人知道关公,可是我又可以说每个人又都不知道关公,这话怎么说?因为一般人所知道的关公都是假的关公,而我知道的关公才是真的关公。一般人所知道的关公是从京戏里边或者他爷爷口里边所讲出来的关公,或是从《三国演义》这部书里面所知道的关公,大家都知道桃园三结义的故事,知道关公三战吕布,过五关斩六将,华容道捉放曹,刮骨疗毒,死后显灵吓曹操等故事。这些故事虽然很英雄、很刺激、很美,可是都是假的,因为在正式历史的记载里,全没有这一套,这些故事都出自一部书叫《三国演义》,就是大家都看过,在市面上也买得到的那部《三国演义》,换句话说,《三国演义》这部书里所说的关公是不能相信的,京戏里面和爷爷口里的关公也是跟着《三国演义》这部书将错就错,一错再错,都是不能相信的。这些都不是关公的真面目。
我个人过去在台湾大学历史系鬼混过四年,整天抱着死人骨头跟死人算死账,整天搞“历史人物评介”,“历史人物评介”对我们说来是家常便饭、拿手好戏,对历史人物不敢说是有研究,只能说稍稍知道一点点皮毛,正史上关于关公的记载只有一部书,就是二十五史里边的《三国志》,大家知道《三国志》当然不是《三国演义》,也不是《三国志演义》。《三国志》的作者姓陈名寿叫陈寿,他的时代和关公很近,他的父亲就是被刚刚五号同学所说的诸葛亮杀的。他这部书是关于三国唯一的一部历史,也是一部可靠可信的历史,可是大家不读这部《三国志》,而读《三国演义》,《三国演义》的作者叫罗贯中,是明朝人,他生的时候,关老爷已经死了一千二百一十五年了,他实在不能了解一千两百年前的关公,可是他在家吃饱了饭没事干,他就写了一部小说就是《三国演义》。他没有受过三民主义讲习班的训练,不知道什么是诚实荣誉,于是在家里就大造假历史,假历史造出来,大家都知道有个桃园结义的关公、三战吕布的关公、水淹七军的关公、死后显灵的关公,可惜的是这些统统都不是真的关公,真的关公在哪儿呢?真的关公在棺材里边啦!假如关公死而复活,从那边棺材里爬出来,他也不会相信这是他自己,他会说:“哎呀!上帝呀,你看他们把我写成这个样子,我老关可真不敢当呀!”
不但关公自己不敢当,关公实在也当不起,平心静气地说,关公实在是一很伟大的军人,一个革命军人,他斩颜良、诛文丑、杀蔡阳、捉于禁,处处都表现他的成功,他对国家很忠心,对刘备很讲义气,不错,他是一个名人,可是他也想不到在他死后名气竟像小孩子吹气球一样,竟一天比一天大,大到和孔夫子一样了。大家知道,孔子是圣人,可是关公也跟着在民间变成了圣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意外,一种想象不到的好运气。一个人死了以后居然这样走运,大概世界上除了耶稣以外,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跟他比了。
我们看三国的历史,在三国的时候,曹操最强,孙权刘备,联合起来才能打得住曹操;依当时的国际情势,一定要刘备孙权联合才行,我们看京戏里边的《借东风》《草船借箭》,历史上的赤壁之战,这些都是刘备孙权联盟的成绩。可是由于关公的骄傲,竟把这种局面破坏了,走麦城一次关公被孙权俘虏了,关公表现很好,胸膊一拍,大丈夫,革命军人,宁死不投降,你杀老子头,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不错,关公是好汉,不但二十年后,二千年后还是。可是关公的死,却引起蜀吴两国的不和,刘备发誓要替他报仇,诸葛亮一再劝刘备不能打孙权,刚才五号同学说诸葛亮没有劝刘备我要替诸葛亮打抱不平。可是刘备不听,一定要打孙权,结果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刘备打败了,从此退到四川去,蜀国元气大伤,刘备气死了,张飞也被刺了,最后诸葛亮一人苦撑了一阵,后来也累死了,整个的国家一败涂地了,使汉朝的命脉从高祖起四百年到此不能再延续下去了。关公死了,对他自己好,却把刘备害了、把张飞害了,诸葛亮也跟着倒了霉!这些都是关公的杰作和他引起来的坏影响。
由于关公的故事,我们可以想到,我们评介历史人物实在很不容易。花木兰,本来没有这个人,可是大家硬说有个花木兰。包公本来是宋朝的一个小官,比台南法院的那个高嵩还小三级,可是大家硬说他是个大法官。郑成功本来有很长的胡子,可是大家看看那幅画,他的胡子竟给这位现代派的画家给刮去了。我随便举这几个例子,都证明现代人对古人是如何的不了解,评介历史人物是如何的不容易。
因此,我站在同学的立场,奉劝大家,你这辈子什么人都可以惹,就是别惹我们这些学历史的;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可是千万不要得罪我们学历史的,学历史的人都是又穷又酸又不争气的文人,除了蒋廷黻博士以外,每个学历史的人都和我差不多,天生就爱浇别人凉水、扯别人后腿。他高兴了,教你流芳百世,你就不会遗臭万年;他不高兴了,往你脸上抹上白粉,你跳到黄河也洗不掉。如果你现在突然死了,你先别伤心,说不定一千两百年以后,又来了一个罗贯中,一天心血来潮,又写了一部“新三国演义”,看中了你,选你做主角,把你从棺材里拉出来,大吹大拍大叫大捧一阵,那你就是关公第二了!谢谢各位!
二、午前总测验,填意见表,用不署名方式。
三、下午总座谈会,我提议每晚当请海鹏小姐来唱歌,遭二中校反对。
四、晚会,董:“我们还是说相声吧!”甚可爱,其他节目则甚烦人。
五、与指导员谈至夜深,他说我的幽默乃后天训练出来的,内心深处非他所了解,其见地颇好玩,亦中肯之言也。
六、启庆一信寄来,鼓应亦来一片。附启庆信:
敖之:
11日的信收到了。阅后对您的辛劳很感佩服,本班同学,到目前为止,您是对国家贡献最大的一位。
翁京已于16日结婚了,新郎是中信局的同学,法律系四十七年毕业的。谁也想不到她的速度如此之快。女人真了不起。
昨日和姚老闲谈,据他说,胡大博士仍有意“栽培”您,但希望您读完台大历史研究所。姚老也为您想到解甲后的职业问题,他想聘您为国家讲座的研究助教,虽然规程仍未决定,但他认为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此,你便可以安心读几个月的书,而不必为酱爆肉担心了。他叫我现在不必向您透露,所以您去信也不必提起。
本所同学,老成多谢去,新人多不来,人数已从十一减到七人了。张国兴、张翀、贺允宜都在南部受训,他们三位运气都很好,都抽到了空军。
这一学期来,我的心情虽然阴晴不定,但在读书方面较为振作。编历史地图的事已辞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实在不能做。
刚才想找研究所试题,遍寻不着。明日当再请一年级的“小老弟”写一份,日内寄上。
另奉上一百元,请查收。即祝
好
启庆 1960年10月26日夜
10月31日 星期一
一、结业典礼,与祝寿大会合并举行,“致训”“唱寿歌”“喊口号”三呼万岁,再赴寿堂拜寿,放寿鞭、三鞠躬。站队时又大吹牛,众人围笑不已,步岳透露我裸照秘密,众大骇异。
二、珂言人归言一预官说无花木兰。
三、午后又与天昭在福利社,宫连长谓:“听说你大出风头!”
四、午取到启庆寄来六百元,与珂在福利社,看到今日报载之雷事,出语:
看三国替古人担忧,
读报纸为今人出气。
五、由于我对女人的态度,伯高死骂我不要脸。
六、晚接卫兵司令,掌全师门禁。
七、送本月烟给排附。
11月到了!Wonderful!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不与集·1960年11月
11月1日 星期二
一、陶班长病,花十元为其买药针。晚绍良又索去十元。
二、早上即搬到卫兵室,三讲班外出者,多奇异我当起司令来而未休假。当兵以还,睡眠之地不知换多少了!
三、给世民一片。
四、下午行五十分赴大社村外竹林边,看被水淹毙三日之死尸,浮肿奇臭,头部发黑,苍蝇群集,归请吴贵德吃冰。
五、午钟光明去顽固队,或用不同鞋出操,或用种种奇异办法整人。
六、彦增来二页信,附有尚义一片。
七、整日为鸡毛蒜皮事伤透脑筋,了无余暇,国人法治观念极差,故纠纷甚多,珂谓或因彼等不同意此制度故也。我在军中八月,除外岛外,其他经验备尝矣。
八、剪简芳达的“富于幻觉的装束”照相一帧,贴于日记。
九、夜独在福利社吃饺子。
十、11时后在月色下于营门小立,晚凉甚,凄清可爱。
11月2日 星期三
一、睡得奇适,太阳照我方起床。
二、上午黄容来谈,教李金生音标。
三、午睡四小时,当兵以来所未有之壮举也。步岳来叫醒我,方肯起床,请步岳在福利社小坐。归看董泼水。我与步岳言我在军中二感:
(一)军中无幽默感。
(二)真到手的才是你的。
四、凤移堂主人以简信来:“见10月31日《中央日报》否?可细阅第一版下婚姻广告,当有所得,即此还报凤去楼空……”云云,乃遍寻前日报纸,至军法组始得,万万想不到竟是Rosa结婚启事!我自军法组踏沥青路归来,虽为阴历十四之月色,可是阴云遮了它,我有一点点小的激动,又忍不住笑。
凤移堂堂主:
万万想不到你竟“以报易报”!
由于你的提示,使我刚刚查获到那条广告,大大出我意料之外,所可幸者,堪称差强老子意者,其唯“订”婚而非“结”婚乎?
对Rosa——或称“准徐太太”,本人早采“放行”主义,不思染指,淡泊之心并非因洒家“已使用”,实因癞蛙吃不到天鹅肉,故只好“酸”之!
数月来每阅报,先看“结婚广告”,次看“警告逃妻”,看前者,志在遍晓狗男狗女之狗苟相合;看后者,期在得知狗男狗女之劳燕分飞,Rosa之“变节”,实开老子心折之女人“报上相见”之先河,可慨也夫!可慨也夫!不知何年老子也“后会有期报上相见”也!
Rosa有所归,颇令我生广陵之痛,老子流年不利,万方多难,剩下的唯一一个或可以扯得上一点裙边的女人,如今也“徐徐”而去,天公不仁!上苍瞎眼!有如是者,复何言哉!复何言哉!
天将降“消遣”于斯人也!先必吊其胃口,夺其女人,虎落平阳被犬欺,恶龙独怕地头蛇,如今既掉在老天爷手里,还有何话可说?“老骨头实在抗他不起!”
桃花运虽不行,官运却亨通得吓人,李某何人,竟挂起“司令牌”来了,本师本周之“卫兵司令”由李少尉来接,大权在手,师部之中校科长本人也不买账,条子下来挡回去;汽车开过要检查,但有二例外,仍持“放行”主义,一为预官班外出,可不必外出证;一为女政工出去洗澡,“司令”更允大开方便之门,此外门禁之森严不亚于亚夫兄也!美中不足者为手下十员警卫多不争气,老是扯吾后腿,乱放女人进来,所以一方面亲自去抓;一方面决心铤而走险,上面查下来,算我李司令倒霉!
大概除了小老弟上司——屏东团管区的那个宝贝司令外,天下的司令没有比老子再小的了!
凤去楼楼主 于卫兵司令室宪兵桌上 1960年11月2日
〔附记〕
进进又出出,
吃软不吃硬。
一朝权在手,
堂堂李司令。
前二句并非指“阳痿”,特此郑重声明,深盼玫园勿妄作解人也!提到玫园,我想起来了,即日起解除钧座玫园称号,此号“已禁止使用”,如非留恋此名不可,故暂以“霉园”代用。
五、英善寄来民总一册,借给副座。
六、给老太太:
本师“三民主义讲习班”,我向副师长以下讲“历史人物评介”,我把关公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四五百军官掌声、叹声、欢呼声雷动,真是本师旷古所未有,我也出尽了大学生的风头!
现在我又当起全师“卫兵司令”来了,只要我不盖“放行”图章,再漂亮的汽车也不要想出去!
这是有史以来,天下最小的军官所当的最小的司令!
七、给启庆:
谢谢你的“冰炭敬”,已列入赤字,在你我交情中,又多了一层债权债务的亲密。
“翁京丈夫”是我法律专修科的老同学,换言之,小两口儿皆与我先后有同学之雅,很想退伍后有钱时送他们些小礼物。
张丽珍订婚如此之神速,大出我意外,好像是一个突然失掉“重力”的人,多少有点“不平衡感”,虽然这种感觉对一个已经有不少担当本领的我说来,显得那样轻微,但我也绝不讳言它,没有女人再能“震撼”我,她们至多使我“摇一摇”而已。
本周荣膺全师卫兵司令,人称我是“拉屎司令”,因为老是乱跑,不守岗位,上面来问,阿兵哥即答以“拉屎去了”!虽以“拉屎”名,但毕竟司令还是司令,只要不盖“放行”这个小图章,再大的卡车也休想过“李亚夫”这座大门!
桃花落尽官运在,
如此亨通真奇怪,
故旧纷纷做新娘,
何人可怜小白菜?
百元“已使用”,多谢贷款,想你亦在困难中,殊不安、殊感激,此请启庆兄(老是没有女朋友总不是办法,该努力掏一个)无恙……
八、给英善一片。
11月3日 星期四
一、胡建人又来借钱,可是我已穷得连写好的信都寄不走了。王宇昨天怪我把兵惯坏了,也许他的话有点道理。
二、搞来一块图板,算做桌子。
三、午与珂吃蕉长谈。报载一人谓贾利古柏一辈演侠义英雄,老年演“黄昏之恋”,乃盛名之累白玉之玷,此与钱穆“汉唐以来所未有也!”同一气概!
四、夜欢送伯高跳伞,加菜,大吃一阵。
五、
尚义、宏祥、彦增三位:
“三民主义讲习班”被抓公差,参加讲演比赛,本人先讽第一营营长不诚实(此人常打一预官朋友官腔,故乘机讽之),继说师长对“班训”解释之错误,然后军中乐园、打炮、女人大腿、anti论、高跟鞋等全部出笼,众大哄堂,我的营长笑得抬不起头,众大笑后继大骇异,盖彼等当兵以来从未见如此庄严场合竟有如此狂人也。事后中队长(即第一营营长)以“头发蓬乱,仪容不整,没礼貌”反击我,并嘱“勿放肆”。我演说时另一组回头听者有之;骂我神经病者亦有之;誉我者亦多,而我态度之自然则任何与赛者所不能望项背也。此次最后一名当然又依步校旧例——仍旧由本人获得。
“历史人物评介”比赛又把我推出来,本拟讲武瞾或玉环,因为已受好几个笑脸警告,谓在那种神圣场合安可再及于女人?于是我被硬指定讲关公,在十三四分钟的演说里;在副师长瞪眼睛里;在四五百军官大笑欢呼嗟叹声里;在十几次掌声打断的情况里,我以严肃的脸孔;以台大历史系的金牌子;以嘻笑讽刺的口吻,轻而易举的拆穿了关老爷那张偶像的脸,顺便拆穿了花木兰、包龙图、郑成功等人的真面目,下台后副师长赶忙上去一再强调关公是民族英雄,忠肝义胆,阿兵哥们则人人以一种惊奇而忍俊不禁的鬼脸看我,一位预官说:“我们很久没听你讲演了,你又来了!”另一位说:“你的演说使三民主义讲习班光芒万丈!使预官班光芒万丈!”有的说你把关公根本否定了,在你嘴里,关公一个钱都不值了!”一位少校说:“李敖啊!你真有一套,你的历史背得真有一套!”有的叹我游戏人间;有的欲挽我长谈,与我为友,指导员说:“为了讨好听众,你的效果达到了;为了争取第一,你就失败了。我们内心佩服你,可是场合不同,所以你得了最末一名!”颇有人为我得倒数第一不平者,哀哉!
人或贼笑,问我为何出语皆如此之不庄?我说:“这是我生平最正经的一次讲演了,怎么还是不庄?”其他毁誉甚多,不及讲述也。
今午写了一副对联:
纵奇思大化以外,
寄深情酒肉之中。
一周的讲习,使我在行伍生涯中,又增了一副新的丹方!
敖之 1960年11月3日
六、推窗看月,正阴历九月十五之月色也,凄清颇引我幻思,重洋雪景,往事云烟,结果是“发乎情,止乎‘理’(Reason)”,不足为害也。
11月4日 星期五
一、晨起甚凉,给广城一片。
二、排中二十老战士考绩表,虽推给排附代填,评语仍由我写,写张永亭“临危可用”,颇能记实也。
三、午睡前“放走”镜昌及桐凤等。
四、风沙太多,精神不起劲,读书太少故也。一定要多多读书才行。
五、夜以剪报为遣。日记上栏空白可多贴小剪报。
六、Ann Haywood二十岁高中毕业后在摄影场当化妆师。看过她的《大洪水》,一直未能忘情于这个冷而艳的女人。
七、华民写来一封信,言“去了旧愁又添新愁”。
八、昨晚梦到赫鲁晓夫竟把我日记本抢走了,贴耳拍肩穷讨了一阵,这胖厮硬是不肯给,真是妙梦也!
九、夜副座找我,盖因师长指定其为本师克难英雄之候选人,请我为其写传略,限用第三人称,为之写六百九十五字之简略,并代其印刷装订,闹至2时半始毕,今晚得睱读《曹魏篡汉》(即《三国演义》)一部分,久违矣。
11月5日 星期六
一、与珂谈,思写一《中国历代滑稽列传》。我自己呢,上焉者在朝或为东方朔、纪晓岚;下焉者在野或为徐文长,死时或为“好快刀”之金圣叹也。
二、中午交下司令职。
三、下午本要听课,参谋长力戒要到,可是我仍溜出营门,与施珂到凤山“打针”去了,在步校访林英义、王秋原、庄因、阿波罗、宋罗泉、宋炳希、郑秀陶等等,及许多忘记姓名的朋友。又去二五二同吃木瓜,到处与珂指点追忆,虽然不过十个多月,可是一时之盛的第九队,竟作鸟兽散——从队长起,散得干干净净,看到这些新一代的预官,和他们的际遇,完全是我们的原案!访召雄不在,归在树权教室小坐,区队长诚恳实在,一如往日,唯稍沉重:“你们快熬出来了!”谢掉了他和英义晚饭的邀请,与珂在四川面店“抢”牛肉面二碗,又吃烧饼,甚过瘾,坐7点10分车返营,车站卖往林园票的那位小姐甚似张曼,另一位——就是我车票不知给哪一位的一位——甚似马浩。本日自行政官处“抢借”的二十元,皆花光。
四、未参加晚点,早睡一会。
11月6日 星期日
一、先点名再洗脸折被法甚好——可多在床上懒一会,起床号何有于我哉!
二、本日起刷牙采新法,亦打破传统,择新固执之一例也。
三、给连长一信,给伯高一信(附图):
想你那张色迷迷的脸,也想你那张情绪脸。那边太寂寞,送你什么呢?送你一张大腿吧!
四、下午大整理一阵。
五、给阿周军便服上衣一件。
六、夜读书,连易三处,实在影响效率。
11月7日 星期一
一、先醒,总是很冲动。
二、上午的课,我把窗户用图板一挡,在床上赖掉了。
三、以后我教书或演讲时,当尽量先写好图表(如步校教官所用者),如此可省许多时间而使内容更丰富、授业更方便。此为大收割。
四、午后植文为理发,送彼烟一包。
五、下午小睡并卧床,有点轻感冒。
六、夜天昭强拉打了一会弹子,不感兴趣,即让给何德章,世俗的娱乐再也引不起我兴趣了。镜昌言人问他我是否有神经病,听我演说而疑我有神经病也。
七、毓刚来一片。
八、给新汉寄去王宇拿来的二个少尉阶。
九、见报使我明白了“国家长期发展科学研究讲座助教”是怎么回事。
十、今晚花了二十二元。
十一、夜见卫兵单衣,乃以棉背心与之,帮其穿上后,责彼等年轻人太懒,绒衣放大包中,竟不肯打开拿出来。
十二、借刘云的灯光,在夜阑人静时工作,写了封信给姚本师,这是第一次给他写信:
从吾师:
启庆来信提到老师托他送钱给我的事,非常感激您的关怀。四年来,老师对我的照顾实在很多,不论在治学上做人上乃至经济上,我都经常沾到您的教泽与鼓励。我不敢自诩您特别爱护我,因为您的热心使许多人都受到奖掖与实惠,但我又经常感觉到在您年轻一辈的学生中,以我受诸老师的最厚,而老师也关切我最深。在我五年的大学生活中,没有第二位老师能这样热心指导我帮助我,也没有第二位老师肯这样不倦地一再照顾这个好立异、不大安分的学生,可是您却做得使我简直当不起,使我除了心中默默的感动外,不知如何答谢您的好意。
柳子厚在他《与太学诸生书》中写道:
绳墨之侧,不拒曲木;
师儒之席,不拒曲士。
这真可说是老师对我的风度了!
读The Education of Henry Adams在第二十章中有这么一段话:
A teacher affects eternity, he can never tell where his influence stops.
我抄这段话送给老师,谢谢老师!
李敖 敬上 1960年11月7日的深夜
明年2月可退伍,最近又有提前至下月说,退伍后当北上,面候起居。
11月8日 星期二
一、改好给大本师的信,并抄好。
二、到仁武,足足一个月了!
三、珂送邮票明信片,他说我信封上写“姚从吾老师”字样人或吾怪也。珂言孔孟学说如食春药,猛硬一阵而后歇,此语甚足尽之,上面要其讲“科学的学庸”故也。
四、珂读Conquest of Happiness竟,谓其言我等已行之,此书大可不须我们读,而该读它的人,又都不肯去读。
五、《三不一赛歌》祝袁祝公寿:
娘们不妨追;
心眼不可黑;
旧债不能讨,
长寿赛乌龟。
六、在那拔林曾撰老子歌,犹余残页,今午续成
老子二歌
老子本住李家楼,
真言五千勿外求,
祖宗招牌门前挂,
哪个敢说我揩油?
孔圣半夜偷南子;
孟子三更媚王侯,
青史圣贤多伪善,
如此“江河万古流”!
当年老子骑牛去,
今日老子欲吞牛,
死者纷纷鞭尸掉,
魑魅不安鬼见愁。
(最后两句是李敖派史家治史的新信条、新抱负。)
七、每天中午大便归,皆不敢吸气,有诗为证(这诗可叫做《臭脚歌》):
小小房间四个排,
中午睡觉像堆柴,
一道怪味钻鼻孔,
两行臭脚入眼来!
三更犹存王者气,
飘荡直到东方白,
阵阵恰似钱塘水,
前呼后拥入君怀!
八、茅房门上见有新作品:“邱丽华是我未婚妻。”
九、下午劈刺测验,我仍赖在床上。
十、鼓应来一信,谓张丽珍“恐是同名同姓”,有是理乎?吓!
十一、夜倦,早睡。
十二、完成了两个月零八天的日记。
1960年11月9日—11月23日(不与集)
扉页的题字
蝶恋花
窗外绿阴添几许?剩有朱樱,尚系残红住。
老尽莺雏无一语,飞来衔得樱桃去。
坐看画梁双燕乳,燕语呢喃,似惜人迟莫。
自是思量渠不与,人间总被思量误。
苕华词奉敖命录 珂 1960年11月12日 高雄仁武
11月9日 星期三
一、镜昌为借来八十元,独赴高雄,路上康乐队之黄七贤说董学英为人很好。在华明书局看天主教之宣传品,略读罗光著《陆征祥传》,彼与其洋婆子故事甚动人。午饭吃十锅贴。12时起在南风候广诚,真Rosa既去,Pseudo-Rosa亦不知何往矣。新来一长卷发白衣红裙白圆点女郎,很美,很周到,折出报上电影广告给我看,她也发现我吸烟看她,表情很好玩,看而幻想颇多:“也许我实在需要一个girl。”1时20分广诚来,八月未见,相见甚欢,彼后来居上,现掌全营党务,为海军陆战队,薪高于我二十元。逛街,市日记本、小本及小烟袋五支于大新(自用一支,余送广诚、国钧、瑞芝、宏炳)。大新之Model真美。有日本美容专家来讲演——伊藤常子女士。大逛杂志摊,遍览about Lei(指雷震事。因为防日记军中被偷查,故用英文。1986年7月2日,李敖补记),真过瘾,Hu Shih拍桌嫌太重。近5时即去川菜馆,二人吃砂锅豆腐,回锅肉,小菜五盘,烧酒一瓶,曾玩笑为名女人Lo结婚祝,广诚思成家之意甚浓,友朋多循惯例走上此路矣,本拟请广诚,但因钱不够,只能请他吃冰两次。坐6时45分车先归,广诚送我,旧人重聚,真是愉快,广诚似悔,我语之party之为物,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
二、晚车在凉风中疾驶,我吸烟望窗外灯火与山影树影,心中的味儿是说不出来的,以我之修炼,当然不会为情所伤,我心中只是感触多端,且有“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感觉。
三、英善寄来宪法书,并谓:“我很高兴你这块‘硬骨头’不再‘心酸酸’了,你用红笔画的‘心’很好看,别出心裁。”英善并言周辰要订婚,程建英即结婚。
四、珂读日人译法人之《雾の夜》,记纳粹拔去金牙剪去头发后,毒杀人犯以为肥料事。电影中“罢工”、“解放”字幕被涂去。现在德人又喜日人,每以中国留学生为日人也。
五、副座等邀吃狗肉,以珂在,却之。珂言我好行小惠。
六、新汉送的烟盒本日遗失了。
七、今天花了八十五元。
八、给启庆一信,述Lo婚事。
11月10日 星期四
一、上午军团来查军纪。重加床旁书架。
二、假想敌“政委”流产了,改干团部连第二排排长了。
三、午睡,下午之各个教练亦未去参加。
四、夜偷吃尔昭杨梅酱,尔昭说我除了可使人怜爱外别无所长。竟谓吾耳好不可言。
五、给新汉,命转与萧信,并戏谓:“……冷待老友,必遭天谴雷殛,且半夜三更将有厉鬼来击汝脑。”
六、七五二班欢送文笔受训,强挽我食酒肉,前任干事在座,言及人骂我讲演乃讽彼等,他与人力辩累日。他最赞成我只客观评史,不牵入当前事,以借题发挥之态度。
七、几日来好像车胎扁了气似的。
八、我的Carbine号是948265,今天永亭给我找来了。
11月11日 星期五
一、早点团长“训话”时占了副营长的缺。
二、早饭后又有一场全武行。
三、重读王静安《苕华词》及《长短句》。《苕华词》中一首可入《依依词选》:
临江仙
过眼韶华何处也?
萧萧又是秋声!
极天衰草暮云平,
斜阳漏处,
一塔枕孤城。
独去荒塞谁语?
蓦回头,
宫阙峥嵘;
红墙隔雾未分明,
依依残照,
独拥最高层。
四、珂来谈一上午,我又述我之“自毁主义”①,此种主义纵不能达“与汝偕亡”或“玉石俱焚”之程度,但至少可达“宁为玉碎”之目的,故又可名曰“玉碎主义”,珂言此正如噬脐莫及之“麝”也,此例甚足以说明此种主义之态度。珂言其与徐静往事,很好玩,其言“值得爱多少,就玩多少(程度)”,故彼可“赋予女人免于恐惧的自由”②。珂欲送我一笔,我谢绝了。
①静安《水龙吟》有“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之句,可移作此种主义之扉句也(1960年11月12日,敖之补记)。
②此种主义最值得“婚姻爱情一元论”者深思,设想不以“婚姻条件”的尺度来求全,则许多男女大可以爱一阵的,可惜的是,这些不开化的女儿们,总是先要男人“值”得很多才肯尝试,所以我被认为“不是一个好丈夫”,即使“是一个好情人”,也是徒然了(1960年11月22日,敖之)。
五、午后决定编《名文手写口诵心维录》。定“凡例”如下:
(一)选名人文章一段。
(二)手写出来。
(三)口诵心维至滚瓜烂熟。
(四)永保持此种程度。
(五)原则上每日一段,除非找得出跳过的理由,绝不跳过。
(六)每日工作重点,此为第一优先。
六、菊生、文笔跳伞,午后辞行。
七、珂喜静安另一首《临江仙》,后半阕是:
郎似梅花侬似叶,
曷来手抚空枝;
可怜开谢不同时,
漫言花落早;
只是叶生迟。
(后两句中,“是”字改“道”字,可作一可爱之小对联。)
此正符合我那“相逢恨在我微诗”之论,“郎”字改“君”字稍好。
八、与人妻(尤指与吾有旧缘者)写信调侃,“气煞老瘟生”(她丈夫)倒是件好的恶作剧,使其不到以妨碍家庭罪告我之程度,该多有意思!至于扯别人感情已深之女友,犹其余事也——只能说是小型的此种恶作剧耳。若身死之日如Jean-Jacques Rousseau于1778年被情敌鸩杀,亦一可爱之死法——也是一个很好的死的理由(参看12月8日之四)。
九、下午劈刺,我在操场上一口气来了十六个伏地挺身,看了一阵董学英发钱给跳伞的,明宏(五十团七连)过来说要给我介绍。
十、文笔还钱来,拒之。
十一、晚饭张永亭给换来两个馒头,比吃饭够劲多了!
十二、静安《苕华词》:
浣溪沙
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斜阳,看来浑不似秋光。
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草偃云低渐合围,雕方声急马如飞,笑呼从骑载禽归。
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哪能白首下书帷。
霜落千林木叶丹,远山如在有无间,经秋何事亦孱颜!
且向田家拼泥饮,聊从卜肆憩征鞍,只能游戏在尘寰。
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寥落尔安归?
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覷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画舫离筵乐未停,潇潇暮雨阖闾城,哪堪还向曲中听。
只恨当时形影密,不关今朝别离轻,梦回酒醒忆平生。
绕过苕谿又霜谿,短松疏竹媚朝辉,去年此际远人归。
烧后更无千里草,雾中不隔万家鸡,风光浑异去年时。
曾识卢家玳瑁梁,觅巢新燕屡回翔,不堪重问郁金堂。
今雨相看非旧雨,故乡罕乐况他乡,人间何地著疏狂?
似水轻纱不隔香,金波初转小回廊,离离丛菊已深黄。
尽撒华灯招素月,更缘人面发花光,人间何处有严霜?
十三、晚上萧镜昌送我的两张漫画。尔昭又来,我大唱了一阵歌。萧言他永远不能忘我这“革命大家庭里的怪人”,“十七师军史里面的怪人”。
十四、马戈来信,并寄三签:
虎落平阳被犬欺
龙游浅水未逢时
曾知昔日亏阴骘
孽镜台前反悔迟
鲤鱼渐守在池中
一震春雷志气宏
脱出牢笼飞彩凤
放开钩钓化金龙
福禄上天赐善人
回春妙手妙如神
荣华富贵皆由命
休得我生叹不辰
马戈女人失去,又大谈理想主义矣,彼指出“雕龙论”甚好,此三签颇能逐一写出我近年之变化。
敖之:
那些总爷真是三生修得,能聆君一席妙法真谛。观你信知那些人哄笑惊奇赞赏(我想不多)瞪眼,但真正了解你的却在几百里外,哀哉!如果他们也做记录,是该记录你的言论的。傅布莱特和傅斯年皆有大炮之称,你则该叫做“炸弹”的,你的言论真是“石破天惊”,自然我最称道的不是你的历史修养,锐利的辩才,而是你的“不妥协的大无畏的求真精神”,朋友们顶多采不合作,但是能够毫无顾忌旁如无人的真言(口涎横飞!)的,唯君一人耳,借用千古大英雄孟德话:天下豪杰唯使君耳。前天在景府,新汉极口称道你的才华。有此身手,总该为苍生(那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一群)造点福,才不负选物、不负友人期望,我希望你认真干点事,我愿意同你合作,南港的人雕虫,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雕龙”?可以做的事真是太多了!什么时候来台北,愿详谈一下。
你千万不要失望,没有无果之因的,苏格拉底为真理而殉命,他自己还得靠永生的信念来支持,他一直未死的,他的“法身”长存在人间,现代的倒更多,不赘,“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真是千古不移之论。
最近我深切觉得你的“女人一丘论”真是高明,从前,我还幻想着可能有典雅而聪明热情的女子,我现在才知道所有女孩子全是没有头脑的,搽胭抹粉的衣服架子或花瓶,在这方面你也能面对现实,“是什么就说什么”,我愿意拥戴你做Anti-Woman会的会长,以保持才智之士的心理版图,不为它的敌人所玷污、削弱及扰乱,至于马戈做一名会员足矣;因为我还幻想着欧洲的女子可能不坏,如有机会到欧洲去享受一下True Love。而且我仍幻想即使在中国可能仍有遗珠,只是不易遇到,只是就统计意义言,可视为无。女人只能以金屋贮之,而吾等茅屋阙如,只好免谈了。
彦增班上昨日旅行,本邀我与景同往,景有事所以我也没有去,少女的纯洁终于丧失,而代之以卑鄙、功利、糊涂……的,何必去欣赏这短暂而变幻的“无知与幼稚”,追求永恒和绝对是人类的根性,而一切矛盾便根源于此,何处再能遇到乔治桑与××(首倡芭蕾——仓促忘其名)——当然女人也只是一个得不到正常调适的苟延残喘的文化的一面,其他面又何尝不如此,青年一辈是迷失了,老年一辈又隐遁了,像乾嘉诸老一般,环顾神州,有生气者仅海光先生等数人,不胜悲凉之至!我辈奋起,此其时矣!当然,我们不一定投身到政治里,因为那要讲权术,要厚要黑,你虽绝顶聪明,但病在心太直情太热也。世界上影响最大的是思想家、历史家、小说家、宗教家,我们可以任做一家的。
梁任公有诗曰:十年以后方知我,举世如狂欲语谁。以任公名气之高、影响之远,尚如此寂寥,况迟熟晚慧之我等,而任公终不寂寞,至少戈即其膜拜者!
我的毛笔字实在不行,将我的思路全驱走了,最后告诉你一件琐事,文石已走,我任编辑助教仍有望,如兼两事,便有力助你了。
梁溪已经订婚,对象是一美籍华侨,甚慧贤。
还有你写给我的一束信(我在凤山时)尚在你处,如方便请寄来,你存新汉处之日记我很感兴趣,你若不反对,我希望翻翻。
我知道你很忙,如有暇,还是写信来吧,我等着,再叙,祝
愉快
马戈 于慧业楼角 11月6日
十五、善培来片:“一、我已为那条恶狗娶了东洋婆娘。二、很想见你谈谈我这一两个月的性生活。……”
11月12日 星期六
一、晨纪念式,师长带头行礼如仪,“训话”如仪。
二、迩来每餐必谈鸡巴屁股,必消遣行政官。
三、《苕华词》中《采桑子》:
高城鼓动兰缸炮,
睡也还睡;
醉也还醒,
忽听孤鸿三两声!
人生只似风前絮,
欢也零星;
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
四、烟瘾日来又大发,每日吸烟甚多,减轻压力不少。
五、有假不出,上床临窗小坐,空气清新,亦一快也。
六、给培片:
……给公狗当月老;为母狗做媒婆,当增unostentatious benevolence(阴骘)不少,地藏菩萨必将向阎王老爷说项,将来教你少下一层地狱!本月份仍忙,下月发饷或阳历年可好好团聚一次,听你报告性生活。……我已记功两次,藐你!
七、给老太太、英善各一片。
八、自珂处以红厚纸写贺片限时寄“周辰小两口儿”:
周薛两家本乏秦晋之好;无奈丝萝有托,两小绸缪,情孚意契,何劳柯斧?此新时代喜剧派之罗密欧与朱丽叶也!纳采前日,李敖驰书以贺之。1960年11月12日于高雄县仁武乡。
九、由于今日珂为我题签日记,想到我的每一集日记都该请好友署之。
十、午后浴罢自照,极尽自持之功夫,乃写二词给马戈:
水调歌头
(一)戒雕虫也
伤春岂我事?
冷眼笑花容!
炼丹大贝湖畔,
妙法谢葛洪。
故国狂风巨浪;
计划惊天动地,
十九要飘蓬。
飞扬造时代;
煮酒论英雄!
羡阿瞒;
喜优孟;
厌吴侬。
传统打破,
见了红灯也不停。
女人一丘之貉;
丈夫九死无悔,
只是意难平。
穷时掏大便;
饿死不雕虫!
(二)必雕龙也
悲秋非我事,
愈老愈峥嵘。
学道三年五载,
今日始初成。
人间千疮百孔;
若想改头换面,
不信他们行。
众生皆阿斗;
老子是孔明。
耍身手;
拍屁股;
大腿拧,
五更先醒,
苦海随处任飘零。
女人虽然跑掉,
正好塞翁失马,
从此不多情。
纵身千仞阁,
壁上乱雕龙!
1960年11月12日作于军中
我最喜览镜,面对镜子,最能看出自己的力量——那股夺人的雄浑刚毅而强悍的气焰,我只要这些,别的都不要。懒散与柔情是两大敌,我要在这两点上着力,限制它们,我立意要把这几根“硬骨头”(英善语)捶打成一个“炸弹”(马戈语)型的人物,把我跟他们“比”,是我最好的鼓舞,努力,努力,埋头努力,沉默的努力,努力把李敖造成一个千锤百炼的“老顽固”。
十一、晚饭后逗那黑嘴的小胖黄狗,真厉害。
十二、看到董在车上,蒙头巾,今晚又是“康乐”去了,这种生涯也够受的。
十三、苏国安骂胡适第三势力等等。今晚事使我益恨我自己竟与蠢人争是非,实在有失“收敛、有力”的纪律,太说不过去了,与这些“人”面红耳赤争什么呢?最好的态度就是哈哈哈委蛇一阵,无争即走可也!今晚我真知道我错了,我恨我错了。还有,我应该想到“身价”两个字,勿自污也!不可与言而与之言,是失言也,失言乃自污也。
十四、久未做收敛功夫,今晚起决心要好好“整肃”一下我自己。
十五、福利社杂货部的老板娘有一种瘦而冷静的美丽,很不俗,很不容易看到这种样子的女人。
十六、拍拍江水道的左边的小脸,真是可爱的小人儿。
11月13日 星期日
一、黎明想到“领教了主义”——Anti-woman会所持之主义也。
女人呀,
你们又来了;
女人呀,
我们已经领教了!
又想出“睡不想运动”。
二、发下饷包,目前在军中所欠已达四百七十余元。
三、高速用破军裤缝便当袋一个。
四、文笔昨日,绍良今早,还钱皆拒之。
五、花了十块钱,买了十支烟——张永亭给排长我办事所得的厚利。
六、坐四分之一看地形,过鸟松、凤山、屏东(又经过团管区),转入大新,再下大新勘地形,有竹林沿路,甚深幽,下有窄窄小河,是地下泉水所出,清澈可爱,洗手于其中,把头低下去望,酷似Jean Simmons在《王子复仇记》中浮船漂死那镜头。归途过盐埔,转里港,经九如到屏东,一村中女儿甚俏。8时后归营,喝醉,菜汤都洒到裤子上了。坐了一天汽车,屁股都痛了。野外一日甚开畅。
11月14日 星期一
一、晨大约3点半左右就醒了,决心展开晨读生活,又写灵感又读书,一直到起床号,吾精力如此,实在可喜,想作二文:
(一)有余论:十四月亮好,星期六下午佳。
(二)插柳论:意谚“来者自来,成者自成”(What will be, will be),胡适之的“当然要发”,我要做“插柳主义者”。
二、一上午在凤山办货,花十二元买绿墨水。十四元买最廉价之钢笔。八元五装床头“照尸灯”(二十支光)。九元买电池及小灯泡。六元买鞋油。二元换帽边。二元为王宇买中尉阶(口袋外书“老军阀的”,送之)。二元买四拍纸本。三元买黄药片。四元五买三张可爱的女人照片。
三、没看吸引我的电影——《反攻巴登岛》,归吃面及蛋于福利社,迩来甚喜吃蒜、辣、葱。还钱,收到老太太寄来的一百五十元,转到武杰那儿,偷语其勿告施珂我钱光了,暂欠他三十,但请他告诉施珂说我把一百七十元全给他了。
四、给老太太一片。
五、今日三大高兴事:
(一)装上“照尸灯”。
(二)买了绿钢笔。
(三)选到美人图。
每日当多少有此类足以使心眼儿痛快的事,方不算虚度。
六、晚与式泮及鸿基散步,坐马路长谈,我说我对女人的态度是:
并非死咬住不放,
而是咬一口肉就走。
式泮回忆我当年与Lo在台大图书馆双双对对之往事,好玩。
七、又看到董,艳装下Jeep来。
11月15日 星期二
一、如果勉强说有点感情,那就算是那股强决孤愤之气吧。我要仔细深味一下那首《月诗》。
二、珂为买表成功,请吃牛肉及蛋。
三、昨天今天皆为总司令来穷忙,我以未被编入“听训队伍”,故偷暇不少。
四、王宇说我的日记该叫“留皮录”,他听连长说我日记佳,晚特来参观。
五、给清茂一信,并附去照片与债单
吉川来,我想你一定去台北“朝圣”去了,祖师爷来了,你卖屁股也要去的,你这专吃东洋倭人饭的伪学人!
两次在台南等你不见,对你的兴趣因之大减,听说你要记过,真是“天罚昭昭”!报应,报应。一直穷得一筹莫展,你也不去勤寄二十元花花,把老朋友都忘记了,难道一定要老朋友开出价钱来才寄么?如此不善体贴人意之徒,还配有女人吗?
11月16日 星期三
一、晨读,专门研究inversion,起来撒尿,看到卫兵单衣,乃脱棉背心与之。
二、改写好《妈妈的梦幻》寄出。
三、为借钱不遂事心中起反动,我真该节流才行,我花钱太浪费。行政官那个鸟作风实在给预官班丢人。为了鼓励节俭,我决定从今天就开始“每天花一元运动”,期于下月发饷时买一个表。
四、自昨日起心脏不舒服。今日尤甚。
五、中午一睡,醒来迷糊良久,以后万万睡不得,强撑一下就过去了。
六、在满室B. H. C. 味中,用毛笔给马戈抄去二词,并写一纸:
女人走掉,马戈来书,满纸壮语,“可儿可儿!”
七、晚饭后开人事会议。
八、想到尚义,乃作
庸医歌——寄王尚义
公少学书苦未成,
改行学剑又不行,
愤而学医六七载,
而今医道正兴隆。
卢医扁鹊非敌手;
华佗伯宗皆阿蒙。
岐轩妙术夸海口,
功同良相何从容!
用方用药如狼虎,
吃下鸡巴必生脓,
头昏脚软手无力,
腰酸背痛耳又鸣。
开刀绝技如飞舞,
好像关公走麦城。
牵肠挂肚血漂杵;
披肝沥胆不管缝。
微恙可变黄胆痛(Icterus),
小病保证双耳聋,
违和必将如牛喘,
采薪教你浑身疼。
挂号只消五十块,
另外免费送药瓶,
出门附赠DDT;
“此药杀菌又灭虫”。
西子扪胸成绝色,
女人看病最欢迎,
殷勤请进高堂坐,
道貌岸然脸不红,
老手精通按摩术,
和颜悦色气不凌,
白白屁股针打下,
眯眯两眼愈矇昽,
“侍儿扶起娇无力”,
顺便还把大腿拧。
病人来去如流水,
护士左右眼波横,
家中老娘当头棒,
门外汽车衔尾停。
手术台上催命客,
太平间里常过从,
殡仪馆中小老板,
棺材店内大股东。
仁心仁术吾何罪?
庸医杀人不可能!
阎王要你三更死,
老夫哪敢留五更?
陆判聘我做助手,
无常面前敢说“甭”?
“人生自古谁无死”?
上吊可省一条绳,
名登鬼录别怪我,
只该恨它药不灵,
去此一步无死所,
祝君托生做狗熊。
黄泉若得风湿病,
本人收费减三成,
电梯坐下很好找,
悬壶地狱十八层。
主顾重逢当优待,
莫道庸医不多情,
户口注销我包办,
为君挥泪开证明!
1960年11月16日作于军中
九、我自信我的打油诗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地步,胡适之称赞,良有以也,询无愧也,思成一文曰油诗论(中外历史上的打油诗)。
十、为什么在Pressure下肉体可供驱使而精神不肯出卖呢?我该好好想想这个问题,为什么出卖肉体(如参加某种训练或折磨)就可自圆其说,而出卖精神就是大不韪呢?
十一、整日在床上曲膝而坐,两腿入夜甚酸。
11月17日 星期四
一、早读,研究Niagara Falls(我深信伴同书本的神游法最可采行,甚至比实勘还来得彻底而周密。1960年11月22日,教在五甲村)。
二、为吴照写自传六页,用毛笔,未涂改一字,封面题“黄先生的自传”。
三、早与镜昌边谈边整理,大体就绪。
四、给广诚、华民、尔琳各一片,请尔琳代找军中乐园材料,并说: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演习,老夫躬逢其盛,欲知后事如何,请见每天报纸。张丽珍订婚,罗惠芳结婚,天下女人唯你妹妹耳!
五、给华俊:
你说在你那块小天地里很适合读书,使我想起王国维在他《苕华词》中所写的一首小词,特抄给你看,且申远念也:
浣溪沙
七月西风动地吹,
黄埃和叶满城飞,
征人一日换缁衣,
金马岂真堪避世,
海鸥应是未忘机,
故人今有问归期。
真的,退伍的日子不远了——“故人今有问归期”,愿你好好再过一段“避世金马”的生活,并写给你哥哥片语只字,以释他对你的怀念。
敖哥 1960年11月16日大演习前日
善培给我家公狗娶个日本老婆。
由于张丽珍的订婚与罗惠芳的结婚,愈发使我狂想杨尔琳的妹妹了,哈哈。
六、阿兵哥们多称道我之用功。
七、《联合报》有《自由何价》一文: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但为自由故,两者俱可抛。”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这首名作,是用比较的手法,歌颂自由的崇高评价。这种手法颇似我国古代法吏“问牛知马”的钩距之术:“钩距者设欲知马价,则先问狗,已问羊,又问牛,然后及马;参伍其价,以类相准,则知马之贵贱。”(《汉书》)
依照裴多菲的诗看来,自由的价值既高过于爱情,更高过于生命,殆为至高无上的“无价之宝”。但在重商主义的今日,任何东西莫不商品化;人命可以计价,爱情也可以计价,准此以观,自由又何尝不可计价?我们自称“自由中国”,将“自由”冠于“中国”之上,对于自由的评价,似乎看得很高。但事实上,自由中国的人民自由是最不值钱。过去只要法官大人乃至警察老爷,遇到一时高兴或是一时糊涂,老百姓便得免费奉献自由,无偿关进冤狱。去年制定冤狱赔偿法,直到最近,司法院冤狱赔偿复议委员会“开张”,做下第一笔生意:对两位坐了十五天冤狱的受害人陈再传、王春胜,各赔七十五圆,即一天冤狱,定价五圆(新台币十五元)人民自由如此价廉物美,法官似可放心大胆的收购,无虞国库的负担。一年冤狱,约合一千八百圆;即使十年冤狱,照价赔偿,亦不过一万八千圆而已。
八、下午2时看装载示范,军队之事多系脱了裤子放屁者。
九、送烟给排附,他怪我买烟抽却把配给的送给他(此事人亦多以为怪,我答以既前许之,安可负前约乎?1960年11月22日,敖之)。
十、晚天昭来挑战象棋,输了两盘(十支双喜)。旋珂与容来,大聊至晚点名。一般人甚有“开苞即不吃亏”的心理,实在要不得。
11月18日 星期五
一、早读时很短,刚有味时,起床号作矣!
二、早上看摔跤,张永亭连贏何德章三次。
三、上午行装检查,营长又叮咛良久,又来上车练习,我本意炮排算了,可是副连长竟坚持要来,结果诸顺友被副连长用枪托打肿了腿,事情闹到营长处,诸班长要死活一阵,我向营长以无能请调,营长又跟我指左右言他一阵,我现在已变得狠心肠了——不易动情也不易动容。
四、又三天没洗澡了,午大洗一阵。
五、穷为副座与诸班长间做了一阵和事老。诸言其见排长为连长做替罪羊者多矣。
六、欢送指导员跳伞复训,午又喝福寿酒。
七、苏国安、黄杰说我骂关公于三讲班为大不智,且举军中言祸之例为证。
八、马戈一言,一片报之:“……大陆杂志社事如不足糊口租房,我可能谢掉,宁愿在家老下脸皮吃刮锅饭,一意读书。”
附马戈信:
敖之足下:
违教数日不审起居佳否?日前姚老来杂志社,将兄论文持交主编赵先生,适赵不在,谆谆嘱我转告:努力表现,工作可以想办法,渠有意荐兄于敝社,弟当然欢迎,此事虽不理想,但以之待机似仍差强人意耳。而赵先生看胡博士金面,当不成问题——至于大作之精彩处,渠定与姚先生一般之不解也。
于新汉处得读华翰,方知双姝事,但君似不为所动,令人歆羡,启庆言丽珍非玫园故物,乃松山新产,想已得报。
今年于“按踢”女性可资记述者,未如往冬盲寄瘟卡予娘们,君早超此初段,但吾却初尝“独立”与“顾盼”之乐也。
受训如何,何时再晤,临颖不胜思念,专维
时绥
马戈 慧业楼角 11月16日晚
九、启庆来信,证实Rosa依然小姑自处,“虚惊”一场,真佳话也!
十、成功来一片。
十一、连长夜归来,言跳伞事,并为我抄得屏东军中乐园的史料,甚感其意,其两肩伤痕甚多。聚谈中,副座言及连中鸡奸事件,想不到黄吴照班上只有两人幸免,真骇人听闻者也,充员多秘不敢报。我力主从速解决此事类,不可再姑息。副座以难于启口当面指责,只嘱充员于其逼进时赶紧来报告。
11月19日 星期六
一、一早即出发,我捆了一行李袋大被、脸盆、布帽,第一排一小兵被车撞脚,以止痛药与之。7时起出发,坐在二又二分之一前头直抵关庙边,沿路傻想一阵、张望一阵,旧路皆依稀可记,过去都是一步步走过多次的。在村边相思短树下菠萝地旁,与德武棋战一早上,互有胜负。午睡时开读《林肯传》。
二、永亭拿来两包烟,昨晚在尔昭处抢来4.6元,此为此十日之零钱与零食也。
三、下午棋战,亦互有胜负。
四、张中尾读青春花朵一类书,郑班长以内容有月经等禁其读,我为释之,内容言性交次数为年龄÷ 10 x 2。以我年龄代入换算,正好五日一次也。
五、夜宿上课时小学生赤脚老师穿木屐的五甲国民学校,想不到又重来此校就宿,四桌并起,厚被铺成,日光灯照下,痛快痛快,非常开心。
11月20日 星期日
一、4时后醒,想作一文《记者论》,用毛遂之言,讽此职业之人。记者警察宪兵等人皆唯恐天下不乱者也,犹医生恐人不病,棺材店老板恐人不死也。
二、昨日撞伤右肘,今早又割破左拇指。
三、看了一个完整的日出,王宇说我该写诗,乃写一首:
一早太阳又上升,
红红脸蛋胖东东,
云山万重入眼底,
哪管昨夜五更风。
四、上下午又棋战。
五、下午到小河沟洗澡,水甚清澈,又唱歌,又看竹林与小断层,看青苔,看腐菜,又幻想在如此大自然中与心爱的女人一起裸体,自然衬上肉体美,真是可爱动人的图画。生平第一次在这种小河沟中洗澡,独自一人,极具风味,洗毕爬不上来了,用铲连挖立脚点方得上升,右手被刺刺了。
六、副连长借我二十元,晚又喝酒、吃花生米,请他们吃油饼、糖、烟。
11月21日 星期一
一、竟梦到搞政变,闯入女生宿舍。
二、因晨无灯,早读改成早觉,睡得充足而舒服,起床时犹赖了一阵不肯起来。
三、还未下床小学生就来了,见我是排长尤奇异,我又耍了一次手枪,小孩子们大惊奇。
四、王宇见我买灰手写簿,说我“硬是有点文人味儿”。副连长然之。
五、扫谷子那个穿花点睡衣的小女人颇不恶,笑起来很像B. B. ,白皙而流盼动人。她发现我在盯着她。
六、上午棋战,斩获颇丰。
七、午食军用携带口粮,真难吃,内饼干二百五十克,鱼松二十克,橘汁粉十五克,姜糖十六克。
八、下午又与德武大量棋赛。
九、本来可以不洗澡了,可是因为太爱那溪畔的自然,所以下午还是去洗了一次。
十、夜仍宿五甲国校,以教育厅来查恶性补习,故把教室之日光灯皆卸下去了,真阴违也。无灯,电筒照明读一会,未几灯泡坏,只好入睡。我语绍良、德武奸奸二字相通,他们硬是不信,死与我缠辩。
11月22日 星期二
一、昨晚12时前被何喜顺大鼾声吵醒,不能复眠,前后敲其两三次,仍不能大停,黎明前睡稍好。
二、今日起三天我值星,可能赖到排附身上去!我动作太慢、又懒,何能值星?
三、晨等早饭时成《浣溪沙》记演习事:
美式背包背上背,
野地秋风头上吹,
指甲缝里都是灰。
节目全是打败仗,
只能撤退不能追,
由早扯谈到天黑。
四、朱由全说祁德武的麻脸该用木刨刨一刨。
五、第六连为了给“亲校”,全部C. P. 装潢,很逼真。
六、早上国安、起祥言阿兵哥虐待军中乐园姑娘事,或在腹部用气功,或扭其腿。
七、
(一)《巴泰》(Pata)B. C. 2100 Egypt 作品,Anonymous,Pata为农民,拒与嫂通,嫂谮之于兄,兄欲杀之,牲口告之得免,兄追,突降鸿沟隔二人,Pata乃得隔沟倾原委,兄乃杀嫂谢之,此犹中国翠屏山故事也。Pata又被妻所杀,妻去做妃嫔,生子竟自言Pata再世而处罚其母。此小说充满了东方色彩的果报观念。
(二)《塞特那》(Setraa)B. C. 2100 Egypt 作品,Anonymous,述 Setna 亲王欲盗一死皇帝坟中魔法书故事,结果偷鸡不成,反被抓公差把死皇帝之妻的肉身找回来。
(三)《死书》(The Book of the Dead) B. C. 2900 Egypt 作品,Anonymous, 凡二百章,赞咒死人,回复肉体方法,第一百二十五章记死者对审判他的第四十二神(犹阎王也)之自白,宣告无罪后给死者穿上白皮鞋。
八、
(一)《吠陀》(Veda)B. C. 3000 - B. C. 2800 India 宗教诗.Anonymous. 1. Rig-Veda(赞)2. Sama - Veda(歌)3. Yajur - Veda(祭)。
(二)《麻哈布哈拉塔》(Mahabharata)B. C. 500 - B. C. 300 India, Anonymous 叙事诗,十万行,史上第一长诗,凡十八卷,附录一卷,述五兄弟流亡归争王位后,皆倦于国事,死后升天矣。
(三)《喇嘛耶涅》(Ramayana)B. C. 500 - B. C. 300 India by? Valmiki(法尔弥吉)叙事诗,二万四千行,Ramayana之自愿去国,甚类伯夷。
(四)《泥车》(Mud Cart)B. C. 6 India drama, Anonymous, 述婆罗门的情仇。
(五)《夏根泰拉》(Shakuntala)India诗剧,by Kalidasa(卡列达沙),述Shakuntala与国王相恋,后国王不识之,她出示纪念戒指,乃复认其为妻。
(六)《邮局》(The Post Office)by R. Tagore,一少年盼国王派他做邮差。
九、一农家老婆婆,七十余矣,鹑衣、大耳,工作累日不停,午饭午睡皆不见其少暇,想到那些漂亮风云的丫头们到如此年纪时不知是什么样儿,何等狼狈。那时才大快老夫心!
十、倾囊买小灯泡,又买了一包乐园。
十一、午后再去小沟洗一澡,我做老百姓时代,万万想不到如此浑水还能刷牙洗澡也。
十二、车队5时半出发,灰尘极多,不久我忽闻到烧胶皮味,乃告驾驶,这时右下方自油箱后突冒大量白烟,我急跳出,嘱车上阿兵哥下车下行李,原来是手煞车烧坏了,否则必爆炸而无幸免矣,修理一阵,旋又上车,过崎顶即进入山区,车队在群山中迂回上下,过险坡甚多,又以烟尘大起,简直不辨行路,令我想起蜀道难,也想到苏花公路,更忆起《战地春梦》中的镜头,《战地钟声》炸桥前的车队,在深山里看一对对的车灯,真有味儿,右方不断有新月及明星照我,又想到出征前亦不过如此也。沿途灰尘以雨衣遮之稍好,出发时甚热,及走了四个小时下来,开始冷了,最后一小时走了两边皆陷的水泥路,路旁置了许多手提灯以防险,可是还是出了车祸,一车倾倒,一车翻覆。过盐埔、新园、德协、番子寮(见一小女孩甚美)、黎明村(即黎头镖)、大新村,直至下大新,我排夜宿于此,我睡小庙前之二又二分之一车尾,在车睡极舒适,只是附近老百姓要娶亲,铺张得吓人,设供、叩头、请人吹唱,还用麦克风,还放鞭炮,又有灯 照来照去,足足闹了一夜,真要命,要命。阿兵们或请我交涉,以其为喜事且为地主也,不好去说,今夜真使我领教了“民俗”的“伟大”!(1960年11月23日追记。)
11月23日 星期三
一、早被吵醒,新娘子总算接来了!走马上任去当副连长,结果走了十华里的冤大头路!还饿了肚子!上午在隘寮大同农场安定下来,助理了一阵杂务。附近有七百多退伍军人,此地六十年前尚在水中。
二、本拟在此久驻,午后突来电话,立即撤往振兴,在日光与尘土的昏黄里,静默的过了这一程。在振兴沟中洗脚,沼中大便,未及晚饭忽有特殊情况,竟得驰赴三地门,路甚直,二又二分之一飞驰,群山在望,右面丛山下层成一形,甚直长,抵堤边后即入市区——所谓市区者,一条土街耳!见到很多高山族,一男人在买烟袋,我和他讲日本话,他笑了,他们多用日本语或部分高山土语交谈,很少会台语的,一店员说在这儿开店要会五种话,即国、日、台、客、高山。高山族女人多又穿裙又穿长黑裤(下开口),好包头,族民皆脏而窝囊,好喝酒、吸烟吃槟榔,男女皆如此,好友则相抱贴脸同饮一杯酒,女郎最惧伊兄,以前一破衣可易一鸡,彼多挑大担柴下山来,卖十元,烟酒槟榔一阵而后返,乐在其中,政府对彼有特殊待遇,念书者皆公费。
三、自堤上写生,志三地门风光。
四、晚奉命大撕标语及罗列出面之告示,奉命“反动”,竟大撕反共标语,此亦旷古之奇事也。
五、水坝流水甚急湍。
六、夜宿山地职业学校一康乐室中,半夜冷风吹醒。
11月24日 星期四
一、天未大明即枵腹上车,直奔过里港,在美浓南之德兴里(金瓜寮)才停下,浑身是土。路旁见一小女孩甚伶俐,使我想到Rosa和Rosa小时候的小样儿,回头望朝日方出之山顶,红得好像一大块烙铁。午饭于金瓜寮之客户,客家老太婆穿衣,青布黑带缠两袖,好像死了人。在四分之三上小睡。
二、“巧宿三地门”:
凿空四公里,
追击三地门,
高山母夜叉①,
穿裤又穿裙②。
①除以夜叉颂之外,别无更好之形容词。
②此盖指长裤而言,或有高山族女人根本不穿裤者,前者过,后者不及,多者忒多,少者忒少。
三、午后井边打水一浴,甚畅快,我们这些文人真不行,连向井中打水还得别人教。
四、吃橘子,副营长请吃西瓜,大量读三日来报纸,征信新闻中每日薛邦的“消痰化气馆吟草”打油诗,比起老子的来差多了,差多了。彰化商职一女生,十四岁,为医母病,自甘入工厂无价工作,签约七年,此女甚丽,报载学校师生谋为之赎身也,老东西们不能自养,养儿女到头来竟累得儿女如此,真是可恨, 他们除了灌输愚孝观念成功外,其他一无所成!Lei案复判仍维持原案,马则 改为感化三年。
五、下午在客户烟草仓库旁,坐在藤椅里一阵。
六、他们逗小鬼,我脱那胖小子(三岁,小流氓)的裤子,王宇戏以刀割其小鸡巴,他却满不在乎。他们真喜欢小孩子,我可没有这么大的兴趣。晒衣于车上,时一小女孩跟我喂,我也喂,两人你一句喂,她一句喂,喂喂了一阵,大概也是三四岁,有点像谭洁力的妹妹。
七、所谓男人,一定要浩瀚若千顷之陂,故对女人只该是一小面——把他生涯与时力的一小面给女人足矣,若把整个心志皆荟集于女人身上,那就太小家子气了!
八、4时半出发,过中坛里、上竹围,自小山村(横山)转入美浓,再过竹山沟,过东门(门楼上“大启文明”),过坏路小河,抵广林、九芎林,晚上以巨木拦路,王宇排深入朝元寺附近,我同指导官驱车寻之,人或言危险,我无惧也。车过河床,四境漆黑,喊王宇,把他们的排调回来,至河边防御,枯守一阵,夜11时后,第五连攀山不成,自后超越攻击,我12时后方在车上不管三七二十一解衣睡去,第一排夜3时才回来。今晚很好玩,夜战很有味。
11月25日 星期五
一、昨晚被吵醒一两次。天明始醒。
二、早上奉命搜索昨晚逃掉之伞兵,我仍和昨晚一样——本可不去,可是仍自告奋勇欣然前往。在河床乱石中前进,我随朱由全班后前进,前面树丛中忽蹿出大群敌人,朱由全一班窝囊废,吓得后撤,蓝军大喊涌上,我一人独前去,彼等以枪逼围我,我喝谓找裁判来,同时喝止一些小冲突。及双方裁判来,方裁定本人受轻伤讫,终得了事。裁判官甫走,我和王宇又带队伍鼓噪前进,敌人远窜山中,我携手枪入朝元寺,参观此庙之愿得偿。在庙中翻旧《联合报》,竟在20日报上看到我的稿子(《妈妈的梦幻》),为之大喜。小尼姑甚活泼,我第二次与作战官进庙时,作战官用客话为我索得此报纸。此庙甚大,建筑不错,一早起就想来此,“费力”“冒险”来此后,又得见大作,真是一举两得。
三、下午躺在行李包上过旗尾抵旗山,在大河中洗澡极畅,楠梓仙溪碧水令我想起女人,有女人共浴该多好!夜早睡于车上。
11月26日 星期六
一、早晨躺在车上,很想把胡适论写成。起来后,本连过旗尾糖厂,沿楠梓仙溪支流美浓溪防御,连部设在“五龙山凤山寺”。寺中有联:
拜佛拜心菩提无树空是色;
亭阁亭楼明镜非台色是空。
又有“注生娘娘”:
注华无私稽善作福
生儿有因积德多施
注生娘娘桌上有用纸箔包起来的香灰,供人食者,我猜是给家里老婆吃的,我也拿了一包。
又有人写一条,格式如下:
三仙圣母子孙娘娘传灯
续嗣托恩光瓜瓞永绵
长麻痘无无殃童雅(错字)保安康
降吉祥
注生娘娘一手执笔,一手托簿,旁一女手抱胎儿,双乳露出,另一女右手抱儿,左手诱以小花鼓。
门口:
同登彼岸
共证菩提
仙
一心无颠
苦海慈航
敬献者芳名列碑,有“吴寡”者捐一千元,最多;“张老牛”者捐五十元,最少。庙中多系人名及字,上书×××敬献,善集腋所成,而出资者即书芳名于其所捐之一石一柱之上。
庙中运签多与他庙雷同者,我抽一签,大可恶,不祥,戏怒而选其中之佳者贴之:
龙虎相随在深山
君尔何须背后看
不知此去相爱误
他日与我却无干
花开结子一半枯
可惜今年汝虚度
渐渐日落西山去
劝君不用向前途
富贵由命天注定
心高必然误君期
不然且回依旧路
云开月出自分明
德武为抄来一联:
登圣道唤醒愚顽离苦海
入玄门生死觉悟出迷津
旗山镇公正里洪金亭献立
危险高山行过尽
莫嫌此路有重重
若见菊桂渐渐发
去蛇反转变成龙
(此签最能道出我这一年三个月来的军队生活,军中生活实在给了我许多实在的变化,当我“且回依旧路”——到学术界再讨生活的时候,我真的知道“去蛇反转变成龙”了!1960年11月26日午后,在旗尾凤山寺。敖之。)
于今莫作此当时
虎落平洋(错字)被犬欺
世间凡事何难定
千山万水也迟疑
还出牡丹第一枝
劝君折取莫迟疑
世间若问相知处
万事逢春正及时
欲去长江水阔茫
前途未遂运未通
如今丝纶常在手
只恐鱼水不相逢
(最后两句正好用来形容我的爱情命运。)
中午在庙内圆桌上吃饭,很舒服。凉风迎面吹来,很爽快。
这些签都出自《六十甲子签诗注解》一本小书里的。此书瑞成版名
观音佛祖、天上圣母圣签注解
小充员们皆相信这些神、这些签。康同利说寥添丁死后托生杨万宝,我说杨美宝死后托生高金钟,康同利说高金钟不是“忠义小偷”。王宇说我将来是金圣叹之流,成不了大神。
二、报载有“淫妇”捏丈夫睾丸致死,苏国安言小时曾见家乡族里私刑“淫妇”,裹棉浇煤油,吊而活焚之,名曰“点天灯”。
三、庙中香火不断,整日善男信女烧纸焚香掷笅。
四、
(一)《范斯特卡芦纸手录》(Westcar Papyrus),波斯B. C. 2700, Anonymous,述魔法师以鳄鱼食与其妻通之青年佃户,请皇帝来看,皇帝又烧死其淫妇,抛其骨灰于河中。
(二)《鲁拜集》(Rubaiyet),Omar Khayydm(约1050-约1123),为波斯算学家、天文学家,其诗名在本国并不显,经英人E. Fitzgerald英译后始行。其诗多四行,一、二、四句押韵,类中国绝句也。版本有四五种,多者五百一十六首,少者一百五十八首,E. Fitzgerald本一百一十首,盖节略者也。
(三)《七个肖像》(The Haft Paykar)传奇诗,波斯尼达米(Nidhami)作,1140-1202,述国王巴兰看了七美女像,有的是中国公主,有的是西方公主,有的是印度公主,皆请来结婚。
(四)《巴利诺狄亚》(Palinodia),Amvari(安瓦里)作,波斯12世纪。Anwari初习科学,一日见一人骑大马,四周奴隶侍者围之,询之乃诗人,叹曰:“科学地位如此高,而我却如此穷;诗的等级如此低,而他却如此显赫,誓言今日起做诗矣!”因城中人误以某讽诗出自他手,女饰游街以侮之,友人救之,乃作 Palinodia。——现在正相反了,治科学者显荣矣!
1960年11月29日起床号声中
五、副座请喝米酒,此酒甚力,头为之晕。
六、晚饭吃小咸鱼三块,肉一块。
七、此次演习被调为副连长,清闲多矣!
八、德武说我日记是“鬼打架”。
九、晚副座不在,营长及作战官来商战法。
十、迫炮排返庙后睡于尚未完全修竣之新客房中,不久醒来,指导官起夜,询之方知是1时半也(向人问时间,因为那时候我没钱买手表。1986年11月9日。李敖附识)。读书良久,起床为卫兵送棉衣,嘱有情况则叫我,归点起油灯再读,阅西方文人传记:
(一)非用英文著作,不足为大功。
(二)要博大广泛(如Edward Bulwer Lytton 1805-1873,全集凡三十大册,包括诗歌、戏剧、小说、论文、历史、政论、翻译)。
(三)要量多(如Alexandre Dumas 1803-1870,写剧本二十五本,小说二百五十本,虽然其中可能有别人代作的)。
十一、我精力真是惊人!陈悉下卫兵见我犹未睡去。将来性交后亦当读书。
11月27日 星期日
一、大概3时后睡去,4时30分再起,未几庙中开始诵经,此庙无一和尚或女尼,两老太婆居士领头耳,怪声怪调,闻之如坐死囚中,再加庙中无电灯,益增此种气氛。
二、郭绍良说耶稣是玛利亚人。
三、天方明车队过旗山,中山公园大门及石级甚壮,车小停于长老会一礼拜堂前,跑进去参观。此教会成立于1912年,1949年重建,肃穆之气甚浓,建筑亦极古典,门右角有小钟楼,装了三四个喇叭,欲吵人者也,此堂名“吴万顺纪念礼拜堂”(Go-Ban-Sun Memorial Church)。在慈云寺抽一签玩:
只恐前途命有变
劝君作急可宜先
且守长江无大事
命逢太白守身边
早饭于慈云寺,地在隘口,饭后洗头刮须,他们聚谈我之“攻击老太太的文章”,皆言返家必遭老太太“清算”。
四、旗山附近,蕉林整齐,为本省香蕉荟集之区。
五、在庙堂侧室一脏桌上小坐,写点笔记:
(一)《一千零一夜》(Thousand and One Nights))又名《天方夜潭》(Arabian Nights'Entertainment),阿拉伯 Anonymous,有全译的英译本,十七册by Richard Burton,“天方”一名不确,盖故事多出自波斯、巴格达及开罗三处也。
(二)《安泰尔传奇》(Antara tales),阿拉伯Anonymous,11世纪,为阿拉伯民族代表史诗,原文三十二册,原为话本,传为大语言学家Asmni记录之,主角Antaral为诗人为勇士,父为名门,母为奴隶,故其父不准其喊爸爸。
六、《吉尔伽麦西》(Gilgamesh)B. C. 3000,巴比伦 Anonymous' B. C. 6, Arryria帝Assurbanipal命楔形于砖,藏于Nineveh图书馆,后被火,抄本皆焚,可是砖存,三主角:
(一)Gilgamesh ;
(二)Eabani(厄巴尼,半兽半人);
(三)Utnapishtim(乌特那庇什廷)海水英雄,后肉身成神。
七、《圣经》(Bible)旧约为希伯来文,新约为希腊文。
Byron:如果曾经有过人是神或神是人,基督就是那个人了。
八、希腊作品:
(一)Illiad, B. C. 9 Homer? 二十四卷一万五千六百九十三句,德学者Wolf以拉丁文考证非Homer作。
(二)Oddyssey, B. C. 9 Homer? 二十四卷。
(三)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by Aeschylus B. C. 525-456,写悲剧七十篇,今存七篇,Prometheus为人类而触天神,天神囚之于高加索山,鹰鹫日琢其心脏,然其心脏为月中之精,随即生新肉,生命不断,痛苦无歇。
(四)Oedipus the King《俄狄浦斯王》),by Sophocles,漂亮,六十年写一百一十三本剧本,现存七,B. C. 495-406。
Oedipus猜破Sphinx谜,Sphinx羞愤自杀。
Oedipus以毒其母,自挖一目。
其父Laius Oedipus调查元凶,竟是自己。
(五)Antigone(《安提戈理》),Sophocles写Antigone冒法理兄尸,另一聂婴也。
(六)Ion(《伊洪》),Euripides (B. C. 480-407)与 Aeschylus 皆二十五岁出其悲剧。此剧写Ion之母之爱与恨,甚好,及女祭司说明Ion乃其子而非其夫之私生子时,方认Ion。
(七)Troian Women(《特洛伊妇女》),Euripides述城亡后,妇女沦为奴,而祸首Helen却得巧言与夫言归于好,在别的女人登上希腊船时,她又回斯巴达去了。
(八)The Frogs(《蛙》),Aristophanes (B. C. 448-385)作喜剧五三,今传一一,此书调笑Euripides,充分发挥文人相轻。
(九)Banqucters(《宴客》),表新旧思想对照,佚。
(十)Babylonians(《巴比伦尼亚人》),讽民主政治家,佚。
(十一)The Clouds(《云》),讽 Scholates。
(十二)The Ecclesiazusae(《女议院》),讽Plato书Republic中之男女平权论。
(十三)Aesop's Fables, B. C. 7 Aesop复自由身后,以拒偿债,被推于悬崖之下,不辱使命而死。传说此人五官不正、奇丑、跛脚、驼背、口吃。
(十四)Parallel Lives of Greeks and Romans,1-2, Plutarch,骂 Casesar 及 Antony。
九、阿兵哥日来多求我为之解签。多赞我用功之勤。王宇说我是“不得了,了不起”的人物。
十、庙墙上贴“劝世文”(有句“莫听妇人话”,“三民主义共同心”,“人有万物个生灵,头脑不足事不成”),三个阿兵哥皆抄写此文。
十一、罗马作品:
(一)Aeneid(《伊尼诗》),十二卷 B. C. 70-19,Virgil, The Battle of Philippi后田被没收,以统治者皆以文人故,与之识,颇受优待。
(二)Metamorphroses(《变形记》),B. C. 43-17, Ovide神话诗,Ovide初治法律,后改治诗,后失欢于帝,亡命而死,凡婚三次,此书十五卷,如Ceres变童子为壁虎,Bacchus使Phrygia王Midas指触皆金,Pygmalion恋其所雕女像,女像活而嫁之。
(三)Ars Amatoria(《爱之艺术》)。
(四)Fasti(《法西蒂》)。
(五)The Golden Ass(《金驴记》),十二卷,A. D. 2, Lucius Apuleius小说,述误饮巫药成驴,为求解药之奇遇,《十日谈》及《唐吉诃德传》曾吸收其中情节。
(六)Apologia(《辩护状》),Lucius Apuleius,娶寡妇,妇族人以不能承妇产,乃控以魔术诱妇。自辩甚有名,此书使其免罪。
十二、驾驶黄吴利,广东人,甚好,抓到一个大王八,一佛徒请放生,从之。
十三、午后在井边一浴。
十四、意大利作品:
(一)Vita nowva(《新生》),Dante(1265-1321),二十五岁入军队,二子Pietro与Jocopo皆曾为《神曲》做过注释。此部抒情诗,述其九岁一见富女贝德丽采(Beatrice)未曾语,九年后复遇之于涂,她望他一眼,似有情,后嫁一银行家,1290年二十五岁死,她始终不知道这位未交一语的诗人对她倾倒终生。
(二)Divine Comedy,一百章,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分地狱篇、净土篇、天堂篇,在地狱时曾闻Beatrice欲救他的声音,后随她上天堂。
(三)Decameron,A. D. 12,短篇传奇,Boccaccio(1313-1375),为商人私生子,二十五岁识Maria,理想化此女,取名Fiammetta。
(四)以父召其返乡,只好别此女,乃用伊自述口气写一书Fiammetta,为后世自叙体小说之滥觞。Decameron述1348年Florence痕疫,七少女与三公子到别墅避疫,互讲故事,每日每人一则,十日正好一百篇。
(五)Facetiae(《谐谑集》),Gian Francesco Poggio Bracciolini(1380-1459),在罗马元老院(Roman curia)为秘书凡五十年。古抄本不能用正当方式获得,他就用诈骗手段,为死人的颂赞者,活人的驳击者,曾为史官,我生五百年前(1435),以三十五岁与十八岁Vaggia结婚,六十岁作此短篇小说集,攻击傻头傻脑的贵族、收买人命的医生。……当时以卫道自任者皆痛诋之,丑其伤风败俗,如他写:
1.你的酒罐是又旧又老,只可惜已经返老还童了!
2.笑一经常往来鸿儒而自己却始终为一白丁曰:好像一只腰子,四周虽包以肥油,但无碍其为瘦肉也。
3.英人在从大酒杯把酒斟出后,又把蝇放入:“我个人虽不喜欢酒里有苍蝇,但我怎敢武断你们也不喜欢呢?”
4.马尔科医生亲自送信,交出信后,不语而返。
最后一则,大有中国乘兴而来的故事风味。
(六)Orlando Furioso,Lod vico Ariosto(1474-1533)写此诗十年,大名突起,以穷故,任荒地大官,落于盗手,盗知其为此书作者,乃释之,据言同时代之Galileo可背诵此诗,此诗描写基督教武士与异教徒武士之间的恶斗,与夫爱情与冒险等。
(七)The Betrothed(《订婚者》),Alessandro Manzoni(曼佐尼,1785-1873),为三卷之长篇小说,述已订婚之小两口受主人及流氓压迫,历经许多沧桑才得结婚。
(八)Coure(《心》),Edmondo de Amicis(1846-1908),军人出身。
(九)Gabriele D'Annunzio 1863-1938,诗人、小说家、戏剧家、飞行家、政治家,欧战时曾为骑、陆、海、空,一目受伤,和平会议中因不满于法国,乃占Fiume,十五月抗政府命,表现他冲动的爱国精神。The Triumph of Dea认(《死之胜利》)长篇小说,五年写成,充满了19世纪的怀疑思潮,述一青年与一有夫之妇同归于尽,沉重的黑色忧郁,像丧衣般地包围着他们的心境。
(十)The Story of the Rose(《蔷薇的故事》):
1.Terra Vergirae(《处女地》)
2.Gladness(《快车》)
3.Linnocente(《牺牲》)
十五、前日与副连长相约,谁看到对方抽烟即须送对方双喜一包,相持至今犹未破戒,二人每相笑作互监视状,很有趣。
十六、庙墙宣传品可作“名教”史料,原格式如下:
敬惜字纸文
圣迹 圣人貌。奉劝世间人。读书须用意。一字值千金。欲高门户须读书。书中字字爱敬重。敬字纸即敬 圣人也。字乃 圣人之面目。亦天下之大 宝也。登科及第凭文字。官员宰相从字文。千里之遥。付数言可以相通。万古业产。皆赖字迹以为据。但看世人。文字衰者家必败也。文字兴者家必兴也。若遵先王之道。畏 圣人之言。需要敬惜字纸。则近报己身。增福添寿。远报在儿孙。贵显官荣。凡一切字纸。珍重勿亵字纸。不可糊窗包物。不可点灯。吃烟。若见字纸在地。务要收拾以火焚化或洗于河内。或埋于土中。杨全善埋字纸而五世登科。李子材葬字纸,一身显荣。 圣贤书云。篇篇教人存心积德。句句劝人敬字重文。世人若能敬惜字纸。则子孙定卜显达荣名。功德无量矣。
中华民国四十七年3月28日(仓颉至圣先师圣诞日)
高雄县美浓镇乐兴里一〇二号 张铁石 印赠
(其中“貌”字系错字。)
十七、九天的大演习今晚结束,车队一线停在马路上待命返营,太阳已下山,坐在车子的皮椅上写这段日记,这次真是一段愉快的经验,轻松而丰富,在我到十七师的历史上,又过了一段划时代的阶段,四二炮连的时期过去了;搜索集训队的时期过去了;基地训练的时期过去了;假设敌的时期今天也到了尾声。
渐渐日落西山去,
劝君悠然踏归程!
暮色将浓,车也快开了(1960年11月27日下午5时16分,在第八军军部卡车上)。
十八、6时车开,过溪湖国校、溪州、和尚桥、和尚寮、岭口,转至凤山厝,再转到营房,很困。
十九、接华俊二纸信,彼申请助教奖学金已有眉目。
二十、毓刚来一片。
二一、弘来一片,果已参加留学生军训。
二二、善培来一片,言开始记日记,盼我“不时指点鼓舞”。
二三、尔琳来一片,已俨然名教官,居然讲起The Stream in the Desert(蒋介石提倡之“荒漠甘泉”也!1986年7月2日。李敖补注)来了!此书正所谓一人倡之,兆民和之,Party中之必然现象也。
二四、玉森来一片:
您的大作已见诸报上副刊,我首先向您道贺,您那曾被“退回”的稿件终于“得志”了,不过您在家还是在野党,令堂政权稳固,岂是您一小排长政变得了。
彼等“室变”成功,已搬进二十一室,赖贼毛执政,第四室完蛋矣!
二五、送新汉送我的大皮靴给排附。
二六、今日起接值星。
敖兄:
在火车上挨过时光是绝对的无聊,这次却在无聊的绝望中发现了一份“亲切感”。我买了一份20日的《联合报》,细细欣赏了您的大作,作者是熟人,读起来格外的“清脆”,见其文思其人,我不得不提起笔来向您问好。“近来可好?”只是这么一句。祝
快乐
弟 宪沧 11月24日
敖鉴:
未写信给你为时已有月余,此刻执笔,歉疚而外,复觉慨然,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你就张罗两姝的婚事所作的两封长信,已先后拜读,确属痛快之至,对你的这种反应,深感满意,因为在你两封来信中,虽有失之尖刻的积愤之词,而豪迈之气则有胜于前,觅遍字里行间,不见有消极失意迹象,或一死殉情意图,此诚属可告慰台北故人者,盖天地不仁如此,固不能苛求于你,期望你追踪姚本师,写一篇什么“闻丽珍、君若相继于归的快感”,你能硬朗如此,足见年来已大有长进,岂非可喜之事,君若婚事我是首次闻知,详情不知如何,至于“报上相见”的张丽珍则非贵相知,却是萧启庆的芳邻,足下必乐于闻知此事,或已知悉,唯愚意,你的遗嘱既然写了,还是一死——我是指心死——了之才够味,且早晚总会有那么一日,质诸足下,以为何如?双喜临门事件表过不提,唯对狗男狗女的狗苟相合之事尚有几句话说,兹长话短谈如下:
夫人生在世,所见尽属可悲之事,有善男人善女人为表演喜剧闹剧,岂非我等眼福,当拭目以观。故自去年南下日起,即对报端婚姻广告大感兴趣(与足下不谋而合,深有荣焉),每见相熟之善女人于归(年来已为数不少),屡兴“倒霉的不是我”的窃喜(董事长万岁,因为他创造了这句名言,足可为万世男人警语),唯对“警告逃妻”的广告并未注意,盖多属陈火土警告林阿金,俗人臭事,殊少趣味,不若露茜(音倩,今从俗,仍作西)玛丽类大婚,倒霉的虽不是我,遐想却有份,不尽义务而享受权利,岂非快事!
月前汪小姐文定之喜,蒙来书吊丧,并费煞苦心搜罗了一张仅标题可用的剪报,衷心感铭,兹致迟来的谢意,套用你一句话:汪小姐之婚,开与我有瓜葛的女人报上相见的先河,下一位亦不知是谁,“为赋新辞强说愁时代”,常常设想,自己所爱的或爱过的女人,嫁给别人将会是什么滋味,原来不过如此耳,沈园之诗原不过是欺人之谈,吾竟为所欺,实属可恨,凤有栖而仪双飞,从此不做梦中人,抽烟读书,自得其乐,女人于我有何哉!马戈佩服我的修养超人,心情之稳定平静令彼心折,欲询致此之秘诀,我无以对,今日思之,原来简单不过,盖一切症结,在于“女人”,能打破此一关,就一切无问题。
余光中译诗集手头并无此书,但极愿购一册给你,何况又许了愿呢,唯目前尚未找到,只好再迟些日子,望你勿怪,你如愿易以他书,亦所欢迎,可在下次来信中将书名开来。姗姗来迟的毕业纪念册已经在哲学系图书馆“发放”了,我原想借与刘福增的“交情”去搞一本来寄给你,以解你对吾家依依相思之苦,谁知白跑了一趟,因领取时按着收费单,验明正身,始行发给,而刘福增那厮大概赚钱赚昏了头,见了洒家,竟然露出“似曾相识”的脸孔来,令我不敢开口索取,只好拜托萧公,看他是否在毕联会有熟人,可搞一本多余的给你。
翻阅一下纪念册,有一个感想,即是“过去”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因为贵同窗的嘴脸实在没有一个像人样的,当然,足下的“忍俊不置”和“玩世不恭”的尊容是例外。
马戈彦增近况乏善可陈,想彼等均有信给你,固勿庸洒家代劳,唯有一喜讯足下不可不知,即老糊涂竟搞上了贵系助教地位,证书虽迄未发下,且尚未走马上任,终不会是吊人胃口(刘老板德高望重,必不至于缺德如此),且看明年之台大文学院,竟是谁家之天下,有君等在,洒家亦可常往走动,俾便眼睛吃吃冰淇淋,每想至此,不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诚属快意之事。
二爷12日北归,夜宿玫园,次日午后即匆匆南返,彼久仰南夜楼下假张丽珍之艳名,曾专程前往探芳,并见一姝貌甚似,不知是耶非耶,君识途老马,何不为客串导游。
不惧天谴雷殛,岂畏厉鬼击脑,唯怕老友之见责耳,然则脑贫如洗,竟难成书,奈何奈何,恐你再来信相责,或一怒之下永不再来信,特草数张致意,二三日后当再去信,即候
雅安
玫园 合十 11月18日
贵相知既原封未动,当勿须遵命,仍用玫园,幸勿怪我。
是否参加大演习?于信件来往有影响否?希即来信示知。
马戈于大陆杂志社修书致候:
敖之足下:
长诗短片陆续收到,《水调歌头》硬是要得,人言足下国学渊博,信不诬也。上午随缘至故人处雀戏,下午至社读书,得读大作《妈妈的梦幻》于联副,隽永可喜,亦颇有古诗人轻怨薄怒温柔敦厚意,大手笔固善写各体文章,无怪向日足下视此为小道也。苟有得于心,则其表述可以论述、可以史著、可以小说,皆无伤也。而克罗齐之美学,其重点即在此。顾君才大,愿多挥毫,世之名著非皆出于老耄也。
足下论文未再闻赵先生(铁寒)提及,即使发表,恐亦将迟延,恨不能相助,但定代为留意。
晚间邀新汉至远东观《儿子们与情人们》,以敦友情,迩来虽多把晤,但多倨坐玫园放论,似过于单调了,新汉虽无信,但念君甚殷,切勿错责,接触多后,觉彼头脑颇佳。
近日溺佛,稍申心得,请教正:
夫人之“念”多私,而“愿”多公(此粗略言之,顾有善念,亦有煞愿);吾人之修为不在绝念,而在去私,非主空幻,贵在愿弘。佛言本体曰体性、曰真如,非动非静,即动即静,空有动静皆其相与用,而非体与实也。体实如何,实不可说,唯在洞悟。虚说无根,故重修为。而修为即是验证也。佛说生是苦实是执著,如无执著即大解脱。解脱之道,可由慧悟,可自持戒,法门只为方便耳。
女人已去,非女人混淆,而是爱情本质之扰人,顾所有人际关系中以“爱情”与人之束缚最大,故与人之本能冲突最烈(木村泰贤于人生解脱与佛教思想将人类之基本要求分为:(1)生命之延续——食,(2)生命之扩大——性,(3)自由欲。吾此处即指其第三义),故最不宁静平和、最不能持久,虽是第二本能之满足,然供求之关系,仍不能不受边际效用递减率之约制也。
有关Anti-woman之理论,有叔本华之论妇女及大二社会学讲义,后者当英译寄君作吾会之文献,此种文献望君注意搜求,亦助人解脱之一道也。佛渡人,吾辈亦该渡有缘者。
外障消除,颇清静自得,闲观世相,时多透解,识之于心,不欲外道,老子曾言——道之出乎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多闻,用之不可既——老子睿智仍迷五千,小子何人,竟慕高义。《水浒》序言:友朋相聚,唯“谈”而已,吾辈形虽遥隔,而心息相通。君之隽语,正吾莞尔击节处也。
战阵辛劳,望多保重。
1960年11月20日于泉州街13号
小老弟明天能收到我信,请勿念。
新汉言练字可以怡性,故今日偶用毛笔,非泥古也。平心而论,吾之书法如何?
马戈 再及
新汉来信言:“读其文后(指“妈妈”),有一感想,即以彼旧文学根底之佳、学识之广,很可继承五四以来几位老将如周氏兄弟子恺大师等的文风”,录以飨君。
二十一再及
11月28日 星期一
一、昨晚梦到一人脱一小女子长裤,我视而扪其毛,甚短;又梦及一群朋友合伙请了许多妓女来玩,随我挑一个性交,我看了一阵说,钱我摊,女人我不要了。
二、昨晚向永亭借五元,今早尔昭又来五元。
三、又穿起烫的衣服来了,当官了,当派头些,不可太窝囊。
四、早饭时,他们又以“被俘”事,集体打趣我了。
五、早上扩大整理军中乐园材料,成一纸袋,并决定扩大搜集。
六、被派参与下月8-10日之“海鹏部队干部训练班”中之“射击教官班”。
七、给老太太信,请支援买表:
因我已一年四五个月没有表,极感不便与误事,决心下月(12月)买一支Titoni,是最低级的空中霸王表,不算好,但是还可用,约六百五至七百间,我想动用稿费、狐朋狗友的乐捐,及你的一部分美援买它下来,你愿意美援多少?不援不好意思。
八、给弘一片:
大便没时间拉为入伍之老百姓之正常现象,当年朱广诚曾有八天没拉的纪录,可放心便是,汝早晚当不“负”彼等也!
……
盼你假日去我家小坐小吃,事前可忘,娘儿们皆称道你之为人,请接受我的提议,请别客气、别害怕。
再,我家已有男女狗各一只,请当心为要!
九、给善培两页:
能发愤重写日记,可教可教,日记之道在(一)心须有承认现实(目前的)与认老账(过去的)的勇气,要知道缺点也好、悔恨也罢……这些都是阁下自己的产品或副产品,抹杀不掉的,不必讳言的,故最后出之焚烧一途的仁兄们,实在是其愚可悯的。(二)必须有志吉光片羽鸿爪余痕的毛病,如此每日大事可记,小事亦可记,涓毫不弃,细壤不遗,如斯才可,若纯以道学家的尺度去恭楷一阵,用着准备给人检查的惶恐去写正经事,那就失掉意味了!人生哪有那么多正经事可记的?何况道学家也有过“昨夜与老妻敦伦一次”的坦白!
我用灰格直线的中号本来记日记,转眼已到第十一本,“自然”“坦白”“趣味”“细腻”是我这段日记的大特色,也是使我永远不间断、不愁无事可记、不觉无意义的保证。
大演习九天,昨晚才归,其间过一新庙,有签文:“心高必然误君期”,记住,要实际,要自然,别做作,日记自然记得好,自然不会“始乱终弃”了。
承索“鼓舞”,特“鼓舞”如上,不知善培满意吗?
……
本月20日联合报登出我消遣老太太的稿子,此稿费作我买表基金……请你也资助五十以上一百以下如何,这要求似不客气,跟你还客气什么?快汇来就是了。
十、施珂下午来谈,送我《中共宣传政策与运用》一册,晚来又请我吃花生香蕉及一最好的卤蛋,那小女人今天涂口红而有春意,我吃她的汤圆像是吃她的乳头。
十一、
玫园主人谨致敖之先生足下:
尊驾胆子不小,竟敢公然在报端为文消遣起你家老母和六只雌老虎来了,想是下了破釜沉舟决心,不打算重返你那“十三号”老巢的了,否则彼等岂能与你罢休,20日“联副”所载《妈妈的梦幻》一文甚佳(此是实话,并非因你赞美过我,才做投桃报李之举),不过我得承认,那篇短文的“味道”对我说来颇为生疏,我只是在拜读数遍之后,才从那份狂妄、尖刻和行文流畅的劲儿上认出来那是“李敖”,否则我真会以为是别人写来与你开玩笑的,正如我今年春天所做的一样。其所以会如此者,是因为你我虽为“五年老友”,但是说来惭愧,我竟未读过你一篇“正式”文章(那篇在大二时为你带来四百元稿费的长文除外,可是已经记不清了,至于我亲眼看着你一字一句累积而成的毕业论文,未曾拜读,确属遗憾),平日所见,不过是日记、信件、打油诗等游戏文章而已,虽则如此,已经可以看得出你的才华和造诣了。在读到你在前些日子写给我和启庆的两封长信以后,我有一种“不快”的感觉,因为我发现:“叶庆炳国文班上文章写得最好的人,不只是我,还有他,李敖!”(很抱歉,我没有你的谦虚和雅度。我们所走的路子不同。)我一向以为,在台湾报端写“方块文章”的人,当推写“黑白集”(《联合报》)的钟鼎文为个中翘首,何凡、言曦、方以直都不是“个儿”,至于凤兮、茵茹(耿修业)已经是第七八流了,现在我发现,如果你去做这种事,当是钟某人的唯一敌手,而你在文字里所表现的气势,则非彼所能及者。
自从“你的朋友”胡适之和陈独秀闹文学革命以来,中国文学便惨被腰斩了,数十年来“白话文”作家辈出,大家拼命地写,而却盲目地写,终以写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白话文和文言的分野何在,中国文学的症结是什么,新的文学(注意不是“新文学”)应该走什么样的路,没有人知道。我一直觉得,中国的作家根本不晓得应该怎样写,至于写什么,都还是以后的事。因此,现下从事文学工作的“有志一同”的最大、最迫切的责任,是为中国文学找一条出路,自然,以你这样“狂妄”的人,是不会“志止于此”的,但是在我看来,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是值得我们“立志”去做的。以你的旧文学修养和学识之广博,是能胜任的。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最重要的是基础,一般所谓“作家”之所以不能作得好,是因为彼等没有基础,只有爱好和欲望。老先生们常轻蔑地说:“作好文言文,白话文自然可以作得好。”这话也对也不对,不对的地方用不着我说了,对的地方就在你能从旧东西里获得丰厚的基础,能够明了中国文学发展的概况,从而创造新东西,才不致犯贵国目前那些“青年画家”的“新派幼稚病”。五四以来,有几位老作家,不管他们的头脑是怎样的新,他们的工作有旧底子来支持,因此才能有所成就,我认为你是可以继承他们的优秀的传统的。
我们并非酒肉朋友,但是五年来“言而及义”的时间太少,很少严肃地讨论问题,更不必说去做了,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我希望今后连系我们的,不再是“情感的苦恼”,而是工作,不知你以为然否?
启庆说,姚老希望你再进历史研究所,他将为你安排退役以后的生活,以便你能安心准备考试,不管他用心如何,总不会是坏事,在目前已经是很难得的了,希望你经过了一年的奔波,不再像以往那样任性和固执,届时你和庄因做研究生,老马做助教,又可一温旧梦(不是长袍、女人的旧梦),洒家纵或已沦为贩夫走卒,亦可得暇沾沾光。
你去信马戈责我久不写信,我除了表示歉意之外,只好在以后多多写信和“孝敬”,以为补过。不过在一周以前我有一长信专送给你,不悉收到与否?为刀笔吏数月,脑似生锈,连一封通顺的信都写不出来,更不必说什么“可与契诃夫、莫泊桑媲美的短篇小说”了。尚望能见谅于我,幸勿怪罪尔老友也!小感冒,微觉不适,就此而止,祈来信,即祝时祺。11月27日晨。
十二、朱由全说我整天用功,坐床如泥菩萨、大姑娘。
十三、鼓应来片,中奖去金门。
十四、晚点后副座请吃馄饨。
11月29日 星期二
一、晨早醒后不能睡,又起给胡适写传的念头,期用“速成法”,我深信我可以写一部活生生的传记,也许胡适之觉得我不是适合写他传记的适当人选,这我倒不管他!我只是写我的批评与史识,我深恨国人著作速度太慢,我一定要在速度上做一范例。我想半年足够了。要多用剪贴法,多请别人代抄。此书缩小即为《胡适论》,扩大即为《胡适年谱》,胡适为《丁文江的传记》,不算成功。用《托尔斯泰传》的写法才好,《萧伯纳传》也好,《丁文江的传记》写得还是史学味掩住文学味,当然,这可能和丁文江这个人有关系。我不相信一定先用年谱打底子,《丁文江的传记》何尝有年谱底子?而《梁启超年谱》却是一部死账,我这部传记不写死东西的,我要大量的“略人之所详”。我讨厌史学出来唱头牌戏,我想把它们放在脚注里就很好了。
二、晨女广播:“我们的领袖,实在太——伟大了!我们要求永远永远跟着他后面走!”
三、久未带做晨操,生疏甚,口令又错,浑小子们偷笑洒家。
四、早饭前珂来言明起有三日假,决定返家一次,天昭为我代借三十元,乃成行,简装,绿衣,提一小口袋耳,宪兵若干涉,算我倒霉,镜昌人情使我通过四二炮连的卫兵,卖车票老妈妈问我是否回家,我然之,刚下汽车即赶上火车,再慢一分钟都不行,真巧,15.5元,到冈山即占一空军缺,坐下大量读施珂送来之旧报,Lei事令人叹息耳。买一便当及橘子二只,烟一包,二十余元即抵家矣。一口气读了五个多小时的报,不觉路遥,车中与一梁山大竹之川佬谈得很投机,不露身份给其看《妈妈的梦幻》,他说:“我觉得不坏,很有点风格。”言后会有期而握别。抵中漫步归,过新德,值其不在,留条而归。经旧路,想到当年事,幻影历历,为之小停,及中学生来,乃走归,我心情很开阔,情不能伤我也。返家贼狗赶紧逃走,记性还不坏,此狗日本太太甚小,竟是善培买来的!
五、给善培前信限时寄去。
六、给朱由全赶做报告,为“入党训练甲种读物之八”名《怎样做一个中国国民党党员》,1957年6月“周国光印”,二十六页的小册子,以用过的人太多,书有臭味。“党的利益,高于一切。”(P.22)
七、我文登出,陈立森走告老太,同学面告六小姐,为之轰动,誉我者多,骂我者亦多,或谓“李敖的大逆不道又来了”!
八、家中置National牌新唱机,有A Dear John Letter唱片,大听一阵,歌声轻巧而流露性灵,我很少如此被歌声感动过,这真是今天最有意义的事!查出Rosa之园名“新新菜圃”。
九、夜大量读书,改旧稿,兴味大浓,夜深犹矻矻不已,难得有如此环境也。
11月30日 星期三
一、很早就睡起,写作,加上一个上午写了二十六首打油诗,午后看了看,又不想发表了。
二、修理门槛。
三、细看老太爷照相,好像岁数当不止于此也。
四、夜访世民,小夫妇看电影去了,品茗待之,且读书,看照片。他们订婚后倚家门那张照得最好,人一结婚,即使不老,也有点中年味儿。世民似有点变了,他变得不像以前那样Reasonable了,老是与美惠计较、与晓茜计较,我劝他还是多读书,他说现在正经书读不下去了,闲书愈读愈懒散。世民请我吃馄饨,归途感触很多,结婚真是可怕,结婚真是可怕!
12月转来了!
不自由的自由(wjm_tcy)制作!
不与集、兹疑录·1960年12月
12月1日 星期四
一、在一中与李荣侠言生儿育女下场“不断肠,即作孽”。这年头做人都是“卖牌子,比靠山”。整日在一中图书馆读书报杂志,并帮忙借还书。
二、访姚璋小谈,他说陈琪风流,有与侨生同居之传闻。又言咸林太太辛苦憔悴不说苦,背孩子穿木屐买菜。咸林八辈子修得此好太太。
三、善培限时信来,答应代我搜求军中乐园史料,谓:“你真是怪得发奇,天下一大尤物!”
四、今晚大吃饺子。
五、今天想到的怪定义:
文人——专门浇别人凉水,扯别人后腿的人。
历史家——自己盖不成房子,却要拆别人的房子的人。“自己没有建筑,却说别人房子是违章建筑的人。”(1960年12月2日夜又记。)
音乐家——用奇形怪状的器材,发稀奇古怪的声音,而志在寻你耳朵开心的人。
美术家——穷得虽然光了屁股,却还要把这个屁股画出来的一种人。
12月2日 星期五
一、昨晚梦在教室中众人旁Lo拉我手,说有话跟我说,我甩开了,绝而告之:“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二、发型决定改为电影明星式,必要时可小涂油,为头发之大革命。果成,则真文化“流氓”矣。
三、回家大成绩:皮箱一,纸箱一,三百五十元,老太在艰困中筹送者。
四、《蔡元培与胡适之》大体修改完成。
五、读七年前旧诗集,深感昔日才华与今日进境、昔日苦恼与今日从容。
六、善培寄来八十元,且嘱Don't worry about money,很令人感念,老朋友多自顾不暇或转冷淡(如新德),幸有善培、彦增等故人“依然健在”,未使我心凉耳。
七、在台中三日半,分文未花。
八、下午浴后逛街,赴特约茶室抄材料,众人围观此长袍怪人怪行,一小妓女从旁倚我良久,管理员来问,抄我名及步校信箱去,我语以欲修改我们营区规则,故抄之以为借镜也。彼一面解释茶票多要二元乃单行法规定,盖疑我为调查人员也。
九、夜大听My Rifle, My Pony and Me。
12月3日 星期六
一、先搭公路局车到潭子,坐8点55车南下。1956年,Marian Anderson (Philadelphia)出自传 My Lord,What a Morning 有可记者:
(一)以为妹妹是(接生)医生从黑皮包里带来的。
(二)六岁即露头角于幼童唱诗班。
(三)第一位声乐教师Mary Saunders Patterson不收费教她,且送她第一袭晚礼服。
(四)《黑人专用车》(Jim Grow):“诚然我的肤色有所不同,可是不是我的情感啊!”
(五)教师Agnes Reifsneider反对唱歌耍噱头或粗脖子红脸地卖弄嗓子。
(六)“在终身追逐一项事业中,往往遇有如此的时会,你觉得自属于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也正属于你。”
(七)教师Giuseppe Boghetti:“他明白,这次〔我〕在纽约唱砸了,丢人现眼,给我的打击有多么大;所以他对于我不经常上课,并没有郑重当一回事提出来过。”
(八)“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记得,往往拿起一张纸,一支笔,把我认得的一些男孩子的名字写来写去,呆呆地混过大半天。”
(九)“……两天后罗斯福夫人也要占用这同一间房,因而我就在大镜子上留下了欢迎之词,是用肥皂来写的。”
(十)“当你叨天之惠,灵思大启,对人有所特别给予时,如贪求无餍,便是亵渎神明了。”
车中见一黄埔(教师)太太,继美惠以后美丽的本省小姐,红唇、红毛衣、红旗袍、红高跟鞋。大儿子甚顽皮可爱,实在操心。我望她很久很久,看她哺乳时的乳房、白乳罩,看她小腹大腿,由于几种坐的姿势,使我从好几处看到她的大腿,非非许久。看小孩子,更增加了我的“儿童恐怖症”。在车中吃橘,又想到翻译Life With Mother,车厢新式,令我回忆那次返中行。
二、由于火车误点,返营已晚饭过,与副座吃饺子。
三、尔琳寄来关渡乐园史料。
四、祝公约元旦北上,四室同人小聚,并谓:“出洋相的小排长:等我女儿长大后,定叫她命你喝她的洗脚水,也让你与乌龟比寿。”反击我矣。
五、李金生、张原益退伍了,金生留条曰:“几个月的相聚,承蒙爱护指教,感激之极,真是五体投地。维恳请今后能再继续赐教,以匡勿逮。”
六、为连长参谋外调事,至10时后始睡。
12月4日 星期日
一、送排附橘子六只,酬其代我值星。
二、给永亭二十元,内还其账五元,另借其二包中兴,今折合双喜还之。
三、“总统”赏二十元,今领到。
四、高兴记谓我:“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用都用不了。”
五、买信封邮票等十七元四角。并买得单面复写纸。
六、中午与珂食蕉谈天。
七、下午欲洗无水,结果昏昏睡去。
八、给马戈片:
近日又忙迫,故不能多写信,唯尔等候我信不至即不来书,未免失之不公,盖信之多寡当以双方清闲与否为判,未可因忙人未投桃,尔等“散淡的人”便不“报李”也!
九、给彦增信:
彦增:
女人虽暂告“消停”,但仍有“东山再起”“重作冯妇”的可能,仍不能担保她不施诡计诱你心软;仍不能担保你心血来潮吃一口回头草,故老夫特再申警告,提醒你一次,盼勿再“自迷”也。
我回台中一次(谋职),台中似无我容身糊口之可能,即使代课亦不可得,老太太说我臭名满古城,亦对我事袖手(也许是“束手”),总之不予援手就是了,她并说:“退伍后十天半月,勉强可住,久则恐难相处。”其言甚是,故迩来颇为出路焦急,姚老头说肯帮我,不知帮到个怎么样的程度。
新生活如何?有鱼上钩否?“老渔翁,一钓竿,小白脸,住宁安……”盼你走好运!尚义好。
敖之 1960年12月4日
十、夜射击队编队,我编入第一区队第三号,江洪为分队长,晚溜回来睡觉。
12月5日 星期一
一、在射击军官班上改定贺年片如下:
李敖站在这儿
恭恭敬敬的
祝您把年过得
高高兴兴的
二、一—五皆M1半自动课,全是脱了裤子放臭屁,我则大写小说。
三、午饭时我说充员官中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了,江洪、始洪、杨诚、胡华南等皆然之。
四、中午只一小时,匆匆一浴。
五、明宏说我有一套,副座说我真如Lei(指雷震也。1987年1月10日,李敖补注)之反派。明宏说在这时代里,我难免有反派之讥。
六、我笑语尔昭曰:“我绝无跟你做朋友的可能,只是现在到十七师来,好像鲁宾逊在荒岛上碰到礼拜五,没有别人,只好委屈自己,收你做朋友了!”
七、六—八又为“夜间射击”及测验。
八、烟诱贾贵诚讲乐园中事。
九、指导员带来屏东大西瓜,很好吃。
十、晚会不看,草成给胡适的三十首打油寿诗(二十六年后,今晚酌加补注。1986年12月26日,李敖附志):
白话打油诗三十首敬贺适之先生七十岁的生日
(1)
南港山边吹寿风,(中央研究院在南港,胡适当时是院长。)
一吹吹上一老翁,
六十九年真好过,
今天又要做寿星。
(2)
昨晚读书到三更,
“动手动脚”大用功,(胡适爱引傅斯年的治学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野鸡报晓才睡觉,
不梦周公梦任公。(任公指梁启超。)
(3)
怀疑直疑到王充,(胡适有专文写王充。)
橘汁喝下谈笑生,(胡适约我聊天时,手中握橘汁一杯。)
有人愈老愈顽固,
院长愈老愈年轻。
(4)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是杜甫的诗。)
“旧梦”应该梦老妻,(胡适有诗名《旧梦》。)
卫生麻将随处打,
纽约却闹三缺一。(胡夫人时在纽约,胡适在台湾,所以少了麻将搭子。)
(5)
博士虽老却多情,
情书常到纽约城,
半日独做骨牌戏,(报载雷震被判之夜,胡适独做骨牌戏遣怀。)
“一生梦想大光明”。(这是胡适写给高梦旦的句子。)
(6)
高才经济在从容,
大刀阔斧不雕虫,
杀鸡何须屠龙手?
垂老应知莫“拷红”。(我以《西厢记》的标题,讽胡适勿再搞《红楼梦》考证了。)
(7)
四十年来做文雄,
但求立异不求同,
佛法无边难清算,
故国胡适有“幽灵”。(大陆清算胡适思想,号召捉拿“胡适的幽灵”。)
(8)
拥护科学不谈玄,(胡适曾参加科玄论战。)
研究和尚不参禅,(胡适一生研究了许多和尚。)
洋房明镜笑白发,
如此新派老少年!
(9)
老眼种树盼发芽,
造因本是为中华,
一支笔杆千斤重,
不做军阀做“学阀”。(我后来在《播种者胡适》中说他是“学阀”,他似以为忤。)
(10)
大笔蓝天抹彩霞,
右臂写得有点麻,(胡适右臂有“麻”烦。)
年轻“努力向上跑”,(胡适有《努力歌》。)
年老仍然向前爬。
(11)
当年提倡写白话,
四十年来不变卦,
真理自古要辩驳,
哪能缩头怕挨骂?
(12)
种豆既然可得豆,
种瓜必定要收瓜,
书生报国心难死,
特地有意来栽花。(胡适对我说:“无心插柳,尚且成荫;有意栽花,当然要发。”)
(13)
腐儒不做做鸿儒,
野草茫茫犹未除,
白首校书兼论政,
当年心血今在无?
(14)
千篇文字百卷书,
又领“风骚”又高呼,(领“风骚”是赵翼的诗意。)
“福不唐捐”功须记,(佛经中说“福不唐捐”,胡适发挥此意,主张功不唐捐。)
圣人自古不空出!(胡适写文发挥“圣人不空出,贤者不虚生”的古义。)
(15)
沧海最爱是自由,
明珠不肯做暗投,
“公自平生怀直气”(原注:王阳明诗。)
“七十老翁何所求”!(这是王维的诗。)
(16)
不知老来不知愁,
垂柳三尺不嫌柔,
西风虽笑长条弱,(胡适有《垂柳》诗:“但见萧飕万木摧,尚余垂柳拂人来。西风莫笑长条弱,也向西风舞一回。”)
几番风雨鞭高楼。
(17)
堂堂西土大博士,
兴高采烈过生日,
有书上卷待续成,(胡适一辈子,写了好多上卷书。)
心懒不想办杂志。
(18)
书房南面拥百城,
“无智”“无为”又“无能”,(胡适向蒋介石进言《三无论》,被围剿。)
高鸣何须求“灵乌”?(胡适写文章题为“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发挥《灵乌赋》中的古义。)
忍看老友渐凋零!(我讽胡适对雷案态度不当。)
(19)
书桌上面乱糟糟,(胡适书桌甚乱,但他却在乱中自有秩序。)
写起文章费推敲,
七十自述该交卷,(胡适有《四十自述》。)
寿头寿脑把供招!
(20)
院长人老心不老,
碧落黄泉到处找,
博士头衔满天下,(胡适一生得了太多的名誉博士学位。)
海外归来做瑰宝。
(21)
爱乌兴来做诗篇,(胡适有《老鸦》诗。)
呢喃献媚心不甘,(《老鸦》诗中说:“人家讨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
浮云遮眼何足畏?(胡适为胡汉文写王安石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不可救药是乐观!(胡适被称为“一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22)
挪威文豪有名言:(胡适写《易卜生主义》一文,发挥易卜生思想。)
“现在好像翻了船”。
世乱浮海遭飘荡,
生还可遂不偶然。(胡适为人题字常写杜甫诗:“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
(23)
女人本来就是蛇,
家中专门怕老婆,(胡适是PTT会员,惧内者也。)
博学兼攻“惧内史”,
余暇收集火柴盒。(胡适做“驻美大使”时,传出他有此癖。)
(24)
不谈政治手又痒,
宦海独来又独往,
苦口婆心君莫笑,
只做“调人”不组党。(胡适从吴敬恒那里听到黄以周“实事求是,莫做调人”的话,但他自己似未能免也。)
(25)
近年息影在南港,
隐士不当当院长,
长期计划大会议,(胡适提出长期发展科学计划。)
救国要从百年想。
(26)
先生老去如古木,
祖国秋深可长住,
西方有孙手常拍,(胡适第一次见他孙子胡复,抱着他招待记者,胡复一再鼓掌。胡适说:“他赞成我的话。”)
隔海莫想胡思杜。(胡适的小儿子胡思杜,陷大陆。)
(27)
笑口常开不发怒,
认真每做周郎顾,(周郎顾曲,行家也。)
洋烟一包大量抽,
埋头狂校《水经注》。(胡适研究《水经注》花了太多时间。)
(28)
烟尘弥漫千重雾,
辛苦或失“楼前树”,(“楼前树”是胡适诗中语。)
达者无为无不为,
且为后世铺长路。
(29)
“大厦将倾要梁栋”,(这是杜甫的诗。)
先生一木岂能支?
过河领先做“卒子”,(胡适自谓“过河卒子”。)
又开风气又为师!(胡适《题章士钊与胡适合照》诗,引龚定盦“但开风气不为师”句。)
(30)
大寿大来胡适之!(原注:因你旅行避寿,故作Pun来用。)
大鱼大肉大口吃!
大喝大讲睡大觉!
睡醒读我打油诗!
李敖 1960年12月
三十首中有几首及几句颇不恶、颇自喜、颇得意。
十一、菊生又送来一块大西瓜,今晚看着要撒尿啦!
十二、弘来一片。他们留学生军训居然还有旅行!
十三、劳伦斯奥利弗与费雯丽离异,费雯丽告其夫与人通奸,且自承过去与人通一次而得其夫谅解,另一次是在决定与其夫离异之后行之。
十四、接受赡养费是一件可耻的事。
12月6日 星期二
一、晨为尿挤醒,决定觅一夜壶来,半夜起来冷得伤风。
二、早点名没参加。
三、充员官聚谈,见一土头土脑一望而知是老百姓者来,众疑是第九期,我过去与之搭讪,骗其来,骗得烟一支,并消遣一阵,众大笑不止。
四、明宏:“李敖,你少说一点话好不好!”
五、昨天趁尔昭睡觉,在其背上画一王八,并以朱笔书“王八”二字,示“2月28”退伍也。
六、杨诚:“以前步兵排两个传令兵,现在只有一个了。”我:“屁股不够用了!”
七、晚接金魁一信。
八、去观音山看夜间射击,在车上闹了一阵,与贵诚谈乐园。
九、归与正副座吃饺子,连长决定去特种部队。
12月7日 星期三
一、早起大写墓志铭:
(一)真可惜呀!
(二)奈何许,天下人何限,阎王只找汝(我)!
(三)老天爷叫我做了一件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四)“已知生,可知死”矣!
(五)意犹未尽,不愿(容)遽去!“先生”已往,盍兴乎来?
(六)老而不死谓之贼,未老而死,庶几无愧!
(七)非入天堂,即入地狱;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二、又是12月7号了,足足七年了!
三、明宏看我日记,大叹我之才华。
四、上午在观音山看射击,谈写一阵。
五、人或以“三扁不如一圆,肏屁股等于过年”讥杨诚,或谓:“杨诚到台湾来,你过了几个年了?”副座以句戏之:
过年好过年年过,
过了一年又过年。
我和两句:
排里到处有充员,
肏了屁股不花钱。
副座以之太暴露,改写为:
排长到处有好年,
过年好过不花钱。
又给杨诚写联:
年年好过年年过;
处处无年处处年。
六、午洗澡时一阿兵哥言营中比公社不如。
七、贵诚送我照片,一帧报之:“贵诚老兄 李敖敬送”。
八、下午中校来主持检讨会,本三号发言提两点,一点痛斥此讲习班根本无举办必要,大家都是玩枪杆的人,过去在军校步校士校天天玩这玩意,谁不会呢?一点提议选模范学生,我提“杨诚同志”……众大笑,主席支持我第二点,众又大笑,杨诚脸通红,窘似尿了裤子的新娘子。
九、上午在车上偷去杨诚的钥匙,敲其竹杠两元。
十、下午试讲,我的题目是《卡宾枪射击时毛病》,我讲,众笑而鼓掌。
三号试讲:
提到卡宾枪,有一段伤心回忆,去年9月7日,卡宾射击三次,两次靶打得不及格……队长警告:你们这些充员官……只学脸皮厚。
幸得调在兵器排,整天打炮,不必放枪。这次我们副连长出我公差,要我讲。
只讲两点毛病——教官告诉我们的:闭眼,急扣。
两点毛病防止方法:像杨诚看女人那样不闭眼;像谢尔昭扣杨梅疮一样慢慢扣。
十一、副座以尔昭帽来属题,为画一裸女,另画一阴部之特写(用厕所美术之画法)以贻之。
十二、结训,下午师长来讲话,我站第一排细看其讲话,此人口才真上选(师长即汪敬煦也,1986年12月26日,李敖附识)。
十三、队中晚会是电影,逃归做工。
十四、
戈:
盼经援五十元,你亦很苦,可是我不能向新汉彦增开口,因为他们有钱,你比较穷,故乐求助于汝,我等稿费办些小事,可是至今未来。……
敖之 1960年12月7日受训三日方归之夜
台中谋职,铩羽而归,新春北上,盼能大吉。
十五、给清茂一片:
……稿费寄到你那儿未?我需钱孔殷,你是否因怕借钱给我故不敢来信?但不可居心不良扣我稿费也。
十六、
善培:
(一)、两信及孝敬钱八十元皆收到,多谢不忘乃兄于性生活匆忙之中,欠你赤字已达二百八十元之巨,念之令人心寒!
(二)、能代收集乐园材料,非常高兴,乃兄自有妙用,现在时机未至,尚不能说与你知。
(三)、月中我无暇,阳历年当做台北之行,盼能在台北相聚。
(四)、归来即参加讲习三日,今晚始逃归,方得暇作书复你。
(五)、想不到东洋母狗竟是你破钞买来的,太令人不安,相识以还,汝待吾多厚,吾负汝良深,真该叫声惭愧!
敖之 手勖 1960年12月7日识罗君若七周年的晚上
十七、给祝泰片:
松燃地址何必开来,负义之徒吾是不会写信予他的!
十八、给“庄因小兵”片:
祝公信约吾二人新年北上,做四室同人欢聚,我如约,阁下呢?付
因
女硕士前代致善意
十九、给玉森片:
一败家子:
四室香火竟及汝身而绝,不思惨淡经营,竟联合作鸟兽散,匿入张主任老巢逐臭,可哀也,哀哉!
吾之衣物,盼予细心照顾。英善、李兄及嘉中帮现居何处?是否一起变节?
鼓应至今仍不来信,是否已上征途?
盼来信一一复汝老室长。
二十、今晚第一高兴事是甫玄帮我拆了一个小X凳,用它来垫皮箱,上再垫木板,正好成一克难桌子,再把灯悬高,遮以牛皮纸,用二夹夹住,再用军毯及枕头垫住屁股,快哉快哉。盘腿弯腰之苦,可稍解矣。
二一、送德武手套一副。
二二、修理好帽子——大盘帽子。
二三、今日《中央日报》的骇人新闻:
迫十一岁幼女为娼,吴陈春谨判刑三年
〔本报高雄6日电〕十一岁幼女谢绣凤,因祖父母双亡,乃母征得其同意卖身葬祖,却被迫为娼,案经高市地院侦办,迫其为娼的妇人吴陈春谨(四十岁,住高市大同一路77号)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乡妇谢邱英蓉,夫出门在外,适父母双亡,无钱埋葬,其弟阿井的介绍,于7月5日向吴陈春谨借用一万一千元,将年仅十一岁的幼女谢绣凤送至吴家担任烧饭为条件,约定还钱时谢女即可回家,但吴妇四天即迫令谢女在家与人奸宿,获利八百元,继又率女至高雄福乐茶室及高雄凤山等地私娼寮卖身,所得均入己有,本年8月28日,又着阿井将谢女带至嘉义托一姓许者转卖,许不肯代办,将女带回后,被警查获送办。
此事有两大意义:一为迫幼女为娼;二为卖身葬祖。如此孝道、如此敬祖、如此轻女、如此人身买卖、如此文明社会!
1960年12月8日午前在“逢缘妓女户”
门前吸烟等吴国钧时写此则日记
12月8日 星期四
一、一早穿外出服师朝会。
二、去看营部连的新充员行政官,周恺文,九江人,中原毕业。
三、今日起全营六〇炮总教官分到我头上了!
四、副座强挽我外出(今日补假),不得已,同去凤山,车上鸿基说谢尔昭脸皮需七五炮方能打穿,而我则非一〇六不可,皮厚如此,吾复何言!他说:“跟你在一起就好像跟我孩子在一起,使我年轻好几岁!”他问我为什么“爱人结婚了不自杀”?我说:“自杀了就不能跟她的女儿结婚了!”此理由甚妙,但又何尝不是真情?我真有此野心呢!玩尽老情人的女儿!使老夫妻俩“头痛终年岁”!此生平第一快事也!前几日曾有此想,今日写完之,是为大收割(此为“二十年后主义”,二十年还是一条好汉)。
11月11日日记第八则所说,可名之为“扯太太主义”;而此则可名之为“扯女儿主义”。“扯女儿主义”之形成,上月11日之“扯太太主义”实为之前导,有昔之伏笔,故有今日之大收割,将来也许是“太太女儿一起扯主义”,谁敢说不会呢?(1960年12月10日六〇炮课上,敖之。)
五、与国钧逛书店,转赴“逢缘妓女户”,为一二层楼房,门口三蓝灯,两旁有红底金字之联:
逢场作戏且喜千樽留醉意
缘分相投莫笑一吻寄相思
内部有许多平房,正大兴土木,一个个天蓝门,迷宫筑法,约三四十间,妓女或抢我烟斗、或敲我头,要我来,我以“卵叫坏了”答之。逃出等吴,他的“不来”反成了“不出来”或“不下来”了(非不来也,乃不出来也),他花了二十元。同买台语歌本后去四川面店吃牛肉面,去西瓜大王吃西瓜,二者味皆美,小女孩脚及发甚美,持台语歌本唱歌,此种歌本销路真惊人!看《肉搏》(Fixed Bayoriefcs)后归。花二十七元。
六、晚方欲小做用功,式泮来,连长来,副连长来,围床大坐大谈甚欢,而一晚时间去矣。式泮言先找一职业,再做“骑驴找马”之计。连长说:“与其结婚而后悔,不如光棍而遗憾。”
12月9日 星期五
一、今日起射击训练第二日,我胡乱扯了一阵六〇炮各部名称,拉出朱由全来做助教,然后就“各排带开”。与连长参谋退伍事。
二、下午又溜回洗澡,顺便花五角食酥糖一块。
三、中午抄好《蔡元培与胡适之》,并给编者一信,皆限时寄出。
编者先生:
两年多没向中副投稿了,先生近来可好?
新文化运动由于蔡元培之支持与胡适之的开山,转眼已是四十年前的旧事了,这段史实也很少为人谈起了。
本月17日是胡适之七十岁生日,此时我写这篇微寓褒贬的掌故也许有一点历史意味,也许可算是一篇应时的文章。敬祝
您好
李敖 1960年12月9日
四、剪报上Sandra Dee的《我的自白》一文,此文可开眼界,女孩儿算什么呢?Sandra Dee为一观止式的代表。
五、晚同利来问字,由全来缠不去,乃寻出《中国小姐》一书“解围”。
六、大理街来限时信,马景各一,另接新汉挂号寄来免费车票二张。助教若能干上,论文若能印出,倒是两件可喜之事。真盼赶快退下伍来,好好有番作为,好好施展一番。教老景也尝尝鲤鱼不来的味儿!
“马戈于玫园伴凤仪堂主人及宁安秀士致书”:
敖之足下:
已读致彦增信,备悉近状。
演习辛苦了,休息后为何不来信,是否有何感触,在“行为”方面又有大改变?
姚老见我曾言:有聘你为其国家讲座之助教意,月可入千元,宿舍当亦不成问题,望肯就之。
赵先生对你论文颇欣赏,复姚老信中言:“李君天分很高,能放手找材料……”等语。我问他能在杂志发表不?他说:做一篇发表太长,可分两题发表,这得等你来北处理了。我尚未和姚老谈此。
新汉言火车乘车票可以搞到,请你务必来北,我三人皆骗得薪水,大可胡肴买醉也。
启庆言:周树人《中国小说史略》在你处,如真,可携来,见面再谈,祝
佳
1960年12月6日晚
敖鉴:
去月下旬曾连写二信给你,想已过目,此二信皆长达数页,且均以限时专送寄发,当可免于厉鬼击脑之危矣,唯迄未接你来信,岂竟报复于汝老友耶?玫园主人寂寞如旧,公务员生活乏善可陈,如有,唯刻板无聊,令人生厌耳。友朋四散,幸得一识途老马,常来做座上客,半宵神谈,暂解寂寞,人生果如是耶?所冀望者,唯在一年半载之后,足下与庄二俱解甲归田,重返台大,时来过我,常做聚谈,则纵落拓有甚今日,于愿足矣。
上月12日庄二曾有短假北返,来去匆匆,唯有数小时夜谈,彼将于本月14日结训,十六七日或来台北,至分发何地,则不得而知,君若能请假数日,何不与之偕返,盖“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自去夏以来,“群英会”即少有不缺席者,现下彦增适在台北,如错过此次机会,恐须待明春以后矣,不知你意下如何?
手边有一本纪念册,无事时即翻阅解闷,见各位贵知之嘴脸不禁暗笑,彼皆何人也,竟使狂妄之“骄傲·李”(此是人名,亦属假洋鬼子流,望无误解)为之神魂颠倒,寝食俱废,宁非可怪之事?曾托萧公向刘福增套交情为足下搞一本,据云颇有望,但仍须待些日时。启庆诚属诚恳守礼之君子,较之王曾才可厌之嘴脸,胜多多矣。同为历史系出身,相差何竟如此远也?马戈惨被刘老板消遣,助教事,穷吊胃口,迄无最后决定,据云刘老板虽与马戈已做口头约定,不致再有变卦,唯于心总觉不甘,盖欲得一娇娇女为助教,而非一满脸于思之老糊涂也。陈鼓应将乘金马号专车,达观(或云糊涂)如彼,亦皱起眉头来了,决定与老马于7日晚为小酌饯行,以壮行色,并祝其“尽忠报国”,令人关怀者倒是二爷的出处,一则有其令兄的前辙之鉴,二则有袁小姐独守台北,在在均较他人为麻烦。
许愿之书迄未获致,歉甚,好在余光中那厮黔驴之技止于此耳,不会高明到哪里去,决定以他书代之,尚望谅我。即此
候安 并祝
李排长官运“享”通(赵丽莲以享为亨,我岂不能以亨为享乎?)
玫园 12月5日夜
速来信,此令。
12月10日 星期六
一、昨晚梦到我的Francoise Amoul在文学院,先是她与人聚谈,我从旁走过,继而我站在文学院门口,面向里,她在二〇教室门口向我示意,可是我没过去,也一直没说话。
二、上午在操场晒太阳写小说而过。
三、五言产生:
想吃牛肉面,
想喝太白酒,
蒙头便“倒也”,
醒来拖死狗!
四、曹梓华说话时老是下唇口水滴出。
五、一见钟情,再见铸情,三见假情,四见绝情——“四情主义”。
六、下午他们懒不操炮,我为鼓士气,掏十元为饵,第一名“新乐园”,第二名老“乐园”,第三名二元。我系十元于炮口,诸班长口令,陆班长计时,朱班长检查,吴、李、杨、徐四个老小子大拼命,兴味盎然,操了多次,皆因紧张,成绩反倒皆不如练习时——皆不及四十秒,众愧而还吾金,我仍予之,嘱明天再来。连长很反对我又花钱。
七、发下本月饷,除还了债外,指导员还我八十,苏国安还我一百,夜与连长去高,在大勇路亨得利最后选得一Hoga表,颇薄而清丽,索四百八,以四百得之,了却两年来心愿。又陪连长买皮鞋,赴吴抄手吃鸡丝面,逛书店,坐火车归,转三轮车抵营已11时,打趣连长说该派卫兵看其皮鞋,亦该把皮鞋吊于其蚊帐上,以便随时可欣赏也。
八、清茂来片,已调台北,谓Rosa“舍此李才子不嫁,不知将投向何人怀抱之中,真可惜”。“如有余裕,当自动寄些去让你花花,但近日内别生此‘梦幻’。”
12月11日 星期日
一、大家参观表,我戏诡言六百八,无人相信,皆一望而知四五百元之货色也。表广告剪报这回该与保单一同长捐箧底了。
二、给清茂限时片:
你龟缩许久,本以为你已坐上“金马号专车”,原来竟获幸免,反自台北探出头来,真实造化不浅,有你的!
三、给老太一片。
四、菊生贏得新乐园。
五、下午太阳一度甚热,总算在图板上抄完《妈妈·弟弟·电影》,归给联副编者一信,决定明日一起寄出。
六、迩来睡眠极少,工作率甚大,不午睡,夜眠只五六小时耳。
七、启庆来信,知“研究助理”差使大概无问题,可谓好消息。
敖之:
很久未接到您的来信,谅是军务繁忙所致;大演习已竣,您可以好好休养一下了,有无北游的计划?
姚老昨和我谈挽您出任他助理的事,他要我告诉您,正式的名义是:“国家讲座研究助理”,每月可支一千元,外无配给,他想借重您,不知您是否愿意。工作不会太忙,不致妨碍您原定的计划,不必犹疑。助理有两名,另一名已内定为陶晋生。王德毅兄亦托姚老觅职,姚老想把他介绍入中央图书馆或大陆杂志(接老马事)。近来情绪周期又届低潮,甚落寞,昨夜外出访友,找了四个人,竟然都落空,更觉难过。
兵役法将修改,学校中人心惶惶,首当其冲的是我,本来是第八期预备军官,现在可能要变为第×期国民兵了,想做硕士,结果竟连上士也做不到,只有徒呼负负了。
下面有首打油诗,是我们尊敬的一位长者的“文学”作品,写在他的日记前面,算是他的座右铭,作者是谁?我不必道其名,您看看诗便会猜出,而且您一向最“佩服”他的“文才”的。吾且慷他人之慨,抄在下面,当可供您解颐,诗云:
吃饭要吃饱,
午晚要睡好,
工作依时进,
余随自然了!
如何?猜出是出于谁人的手笔?
盼来信!
启庆
听孙英善说,您曾有作品在《联合报》发表,我可惜未看到,可否将“拔刷”掷下,让我拜读。
八、彦增又来一纸书,他在学业上少进境,很可虑,这正是一般教员所走上的死路——一条要不得的路!
九、人静后夜书给启庆,启庆仍为情潮所困。
启庆:
谢谢你考证订婚之张丽珍乃是赝品,谢谢你寄来的研究所题目;谢谢你通知我“不必犹疑”地接受姚本师的好意。
前几天曾返中谋教席,铩羽而归,若走投无路,只好就“助理”之职,此事并非不欲为,盖有恐辜负老头儿一片好心,我担心我的耐心与能力是否能与之共事,是否能有助于他,否则拿干薪太不好意思,设想老头儿若聘了我,我工作不力,他一定不好意思解聘,只好暗中叫苦,那该多伤感情?除非我再花两三百元另请个“助理的助理”,专门代我捉刀、料理本师托我之事,我则从中净赚七八百元,亦一好生意也!哈哈!姚老既考虑至再,终托你问我之意,我当然“欣然同意”,烦你暇时可回复之。新年我将北上一次,届时可与之面商尺码,尊意云何?若有陈彦增那样教私立中学兼高二女生导师之职,月入一千二百元,还有房子,当然更是我所欲者,但熊掌既不得,只好权吃鲍鱼矣!
为兵役事,奉劝你千万不必操心,昨天我还与连长争论“当官好?还是当兵好?”这个问题,我是倾向于后者,当官之头疼,远比不上当兵之单纯干脆,当兵若与班长搞好,万事可得逢源之乐,辛苦也辛苦不到哪儿去,当官就不同了,一大把担子要挑起来,必要时还得挑大梁,变相的苦头多得很,人事关系又复杂,实在得失参半,劝你大可不必预作杞忧,请相信我的话!船到桥头自然会直,与其为此烦恼,还不如为爱情烦恼划得来!你的感情上的负担,如不实地撷取爱情的经验,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永远会恶性循环、生生不息,永远得不到较长期的宁静,我宁愿你在情海里浮沉浮沉!我不相信你现在所用的方法(逃避、拖、退让、抑制)能够使你解脱出来!我盼你做一次更深长的考虑。
旧作小文投诸《联合报》,上月20日登出,名《妈妈的梦幻》,承索阅,不敢当,且只有一份,已剪贴于日记之中,月底北上,定当呈阅。
油诗似出自士鳌老兄手笔,是不是?
此次北上,盼能详谈一二次。
新汉来信盛道你之为人。
君若婚事确是实情,并非不守史法也。
敖之 1960年12月11日夜10时1刻
十、一个月零两天就写了这么厚一本。
1960年12月12日-12月31日(兹疑录)
鹧鸪天(王国维)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
空余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
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
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双十二 星期一
一、早点后营长穷讲了一阵,讲他为什么要打人。
二、发现施珂已为我送来新式夜壶,一个大蓝药瓶,君子之爱人也以溺器,今晚起可开怀痛饮高枕无忧矣。
三、给善培:
……新年是否北上?我拟北上谈判——姚老头聘我做“国家讲座研究助理”,每月一千,其他皆光屁股,我如有女中可教,仍想教书,不干这雕虫生意。去年12月13日我们曾每人买了一张Sandra Dee照片,一年后的今天,你又收到一张她亲笔签名的照片。
照片背后我戏写:
To My Dear Buddhist Devotee——Sandra Dee
四、文最后改定寄出。三千五百字。
五、重读Rosa来信,为之心动。
六、下午师长亲查武器,抓到胖东东的张中尾给我擦枪。
七、决定写一部《中国性史》,并决定以此为书名,谅此书必轰动寰宇,坐牢遗臭,皆于是矣。此书当以统计学、社会学、性心理学、法律学等方法写之,过去拟写之《中国婚姻史》只是另一条路,而此书之作,当更胜前书,以趣味为主,深入研究当一似吾之毕业论文,今早忽想到着手写此书,可喜之大收割也。
八、阿兵哥每骇我书之多。
九、下午内务检查,得免出操。
十、尔昭口译“妈妈我也真勇健”给我,成拼音,旋即可唱矣,众闻而大笑,干事求我速止,盖其办不成公了。
十一、连长以蛋糕分尝。
十二、晚先与充员官聚谈,后与黄容吃橘、花生、糖,吸烟大谈,容力怂我积极于留学之事。
十三、夜读连长——戴梅晋的几篇作品,颇清澈。
十四、晚吃馄饨,结果丢了帽子。
十五、萧伯纳与比他小四十五岁的女人谈情,此种精神最可爱。
12月13日 星期二
一、天亮前梦到Lo。
二、出操二小时。
三、午前荣团会,大写日记,缝好表带。最后我虽下令炮排皆投江排长的票,可是我仍以七十多票压倒多数,当选为下届主席。
四、马戈限时寄来五十元。请珂同吃橘补鞋。
五、忠明拿了许多词汇来问,还有一部分请我改,如“情调”彼等解为“有情的流浪”。
六、下午开笔译Mother and Bessie Skinner's Ring,不久,副座又来,扯了许久。
七、夜庆祝买表成功,约珂来谈,珂以吾表声大丑诋,最是可恶,今晚吾谈锋甚健:
(一)做学问一定要能剪书,能有助手,起码我该请个抄手(也算“吴抄手”也)。
(二)我一定是个江湖学人。
(三)旧史应今用。
(四)珂言陈与义“名已千秋心自清”诗句,又言我毕竟是个“杵马蜂窝”的人,瓦罐不离井上破,早晚要挨几针。真的,我硬是有放火拆台的“变态”心理。珂言我总是“为反而反”,非“为真理而反”,我说我不愿默尔而息或默尔而生。与珂食咸蛋、花生,并购拍纸本、牛皮纸及五百字稿纸百页。
八、欣接马戈寄来之五份报纸(《妈妈的梦幻》)及《新天》六五七期,此文(《军中乐园采风录》)益增我杀青之念;珂言作者可能受我连累。
九、德毅又来一片,不通之至,迂气袭人,珂言即使此兄哈佛赋归亦难除“本色”,德毅言“闻得兄前些日极其应对得体,能否一告趣闻?”不知何所指,抑指演说之事乎?我演说事,不胫而走,甚至传到海空军中,徐传飞曾在台中宣传此事,上次返家似闻六小姐如此说。
十、今午起接值星。
十一、今晚与珂大谈写《中国性史》计划,为之眉飞色舞,我意我定不会长寿,期以一年,速成此帙,期于惊世骇俗而至于不朽。我想暂不写杂七杂八的文字而“集火”先成此书,退伍后即思绝游闭户开笔著此书。众人呼呼入睡,我灯下写此段日记,这是我一生中极重要的一段想法与计划,而我从今晚起,决定努力以赴了!
十二、珂言王叔岷写书不请人为序,自示成绩,不依人以成名也。我意序犹可也,请长辈题字最是无聊。王叔岷花两三年遍翻群书过,材料受用不尽。此法甚佳。
12月14日 星期三
一、外出装团朝会上想到书名,《从性心理学(上)看中国历史》、《中国历史的性心理学研究》。
二、给德毅一纸,附请转给华俊诗:
五月不见李华俊,
小鬼为“何静”(做Pun用)起来?
半夜乱做鸳鸯梦,
谁家女儿大腿白?
送德毅照片一张。
三、文笔持贺片十封,求我代写一阵子。
四、上午写成给胡适的寿诗,午以四元挂号寄出。
五、报马戈一片。
六、指导员说据我讲关公那一点勇气与坦白,将来必大有成就。
七、作联:
Anti-Woman
手刃雌老虎
枪杀母大虫
八、晚官长部聚谈,我日来归纳官长部:
(一)连长——想做生意
(二)副连长——想升官
(三)指导员——想结婚
(四)干事——想洗鸳鸯澡
(五)第一排排长——想说相声
(六)第二排排长——想打炮
(七)第三排排长——想弹子房小老太婆
(八)兵器排长——想退伍
(九)行政官——想八仙山盗林
九、林成送我裸体月历一小本。
十、《苕华词》(鹧鸪天):“楼外秋千索尚悬,霜高素月慢流天。倾残玉碗难成醉,滴尽铜壶不成眠。人寂寂,夜厌厌,北窗情味似枯禅。不缘此夜金闺梦,哪信人间尚少年。”
十一、夜与连长、指导员谈丧改等事,指导员与我谈至夜深,言真伪之事,颇坦白。
十二、昨晚夜壶尿几溢。
12月15日 星期四
一、师朝会,师长调兵工学校,言功归大家,反攻时若可自选,定返此师,副师长答辞,希望“步步高升”。
二、上午课中缝好伯高送的旧帽子。
三、1时即换外出服准备欢送师长,整天换衣服,简直成了康乐队的丫头们(丫字定为象形字)。
四、写指导员交下之“调查资料”,我手写全排干部,颇能一一写其“真形”。
五、我之著作:1.设计精美。2.名称新颖。3.种类繁多。4.重数目(以炫世也),量次之。
六、下午欢送——应该叫“悲送”——师长,队中连长言老妓事,我以伯高嘴喻之,众大笑,伯高大骂下流。师长走with tearful eyes,泪汪汪的,沉着而有力。
七、善培来信,文辞颇不恶。
敖:
飞飞来信报佳音,他以闪电似的奇袭战术,竟夺得一颗芳心,小两口要闹订婚。
过新年不巧是我值星,你既已决定北上,加上飞飞的好事,我不得不设法溜回台北,我已记功三次,什么都不怕了!你把过门的媳妇给我,虽是亲笔签名,也激不起我的兴趣了,如果是去年多好。
迩来生活平淡无味,想休息,副连长的脸马上长了一大截;想请假,没得名堂;想玩女人,钱太少;想读书,吵得要命。反正不能想,有事得上操,没事也须跟着阿兵哥到处跑,美国顾问、督察、指挥官、观光团……一来,便令人感到紧张不安。
这几日风好大,每天在山上出操,实在无聊,只好研究三只公鸡轮奸一只母鸡,开始看不出什么名堂,仔细观察之下,煞是有趣,凡是战胜者必有一套特殊的战略、战术,时而欲擒故纵,时而乘♀者不备来一次猛烈的奇袭,每次公鸡将上阵时,左脚或右脚必先跳几次,然后一次高跳直扑母鸡,或造化之赐与,其间有节奏、有淫声、浪笑、有快感之叹息,真是精彩绝伦……
善导寺闹不愉快,家父与两位当家和尚争意见,此事已闹了好几个月,中央调解不成,现已成死结,双方都请了律师,我也劝不了家父,只好不管,心里十分不安,以后见了面再详谈。
即祝
愉快
善培 12月13日
八、晚唱《偷偷摸摸》等许多歌自遣,最近生活轻松,但成绩不高。
九、王宇做是非题在考场抽签,“上帝的意思”。
十、夜谈,我言及到台湾什么都连任了,军人也连任了。“总统”受“国民”意连任,军人受“立委”意连任……指导员向副座言我才思之捷,为搞政治好手,反应最快。
十一、每夜误于谈天太多。
十二、夜购贺片一(副座支援三分之一),日人半裸女与一男人在床上,很起人遐思。
12月16日 星期五
一、五连刘组长手里的一本《漫画技法讲义》引起我也想著这么一本书,我最好“漫画”“漫话” “笑话”一类东西,而我的兴趣又是如此广博。
二、每天太阳底下六小时,真晒得讨厌。
三、连长言五十团团长蔡浩然升官如此之速,乃因其过去在广东当连长时与一女订婚,后知伊为共谍,乃报之而枪毙焉,因获赏识。
四、我的书箱纸箱架得太高了,影响全连内务太久,不好意思,今早改为平列式。
五、填教育日记一阵。
六、下午营长:“怎么样?牢骚大王!”与之长谈,他说胡适是受美国压力才回来的。他听说我好长衫,是老顽固。
七、给老太太一信,介绍连长北上。
八、晚上把毯子拉开作为间壁,白天再拿下。
九、清茂来信:
敖 吾弟(把你的名儿拆开了,好在支离而不破碎):
焦急有什么用处,稿费单今天才寄来,但麻烦的是取款人是李敖先生,而领取的邮局却在台北,只好请你赶快把图章寄来,替你领出后寄给你。稿费单(储金汇票)暂存我处,计一百元,请放心,绝不取你分毫,当然还得负担你的挂号费及车马费,够朋友了吧?今天闲来无事,统计一下一年来的债务,共二千四百五十元,要不有这些债,我还会不给你寄钱花用?我不是向你诉苦,因为每人都有本难念的经也。改日如果我有钱,凭你吃喝玩嫖,一定不吝啬一文钱。
你有钱了,但钱却在我手里,先做个好梦吧。
清茂 12月14日
十、懒散不思做事。但我发明一种“拖死狗的读书方法”,就是不慌不忙懒洋洋地查查生字,效果虽小,但也聊以自慰也。
十一、晚点前规定唱歌半小时,拖而不行,只临时带唱首一句,唱二歌又不会了。
十二、与副座、国安大吃饺子。归来小读。夜甚静。
12月17日 星期六
一、5时醒,我感觉我的努力不太够。
二、上午政治课,得暇,适镜昌来,送我The Conduct of Life、《中国国粹论》及《世界文学家传略》三书。又访尔昭,尔昭出示其最得意之“保单”——剪报一则,有关男女恋爱,女子因失恋而自杀,男子无刑责。我抢来贴之于日记。原文云:“争执多年未获解决的一个法律问题,于最近一次司法座谈会议法律研究中获得解决。这个问题是:‘男女相恋,且有超友谊关系,男风流成性,始乱终弃,移情别恋,女则死缠不放,羞愤交迫,扬言以死抗议,再三交涉成婚,但仍难成局,果尔服毒身死,男对女之死应否负责?’经研究结果,认为男方不应负以刑责。今后各级审判这类案件时,将以此结论为参考。司法座谈会在研究这个悬之多年未获解决的法律问题时,曾发生热烈争执。甲方因主张男方应负消极杀人刑责,理由是女之羞愤服毒男方始乱终弃所引起。当女扬言自杀,男应有负防止其结果发生之义务。因违背其作为义务,致结果发生,不能谓无《刑法》第15条第2项之适用,应构成消极杀人罪。但乙方面则认为男子不应负消极杀人之责,理由是:男女相恋,事所恒有,女因失恋而以死威胁成婚未果,终至服毒而死。是其死系服毒所致,非失恋必应有之结果。则行为与结果间无相当因果关系。就甲方所说,男对自己行为虽不无防止结果,而所谓‘防止’,系指死亡之结果之发生而言。女之致死原因,不外为服毒,女之服毒与否,为女之心内事,男无法防止。再则女服毒又为男所不知,亦无由防止其结果之发生。依法律不能强人所难之原则,男应不为罪,经热烈讨论的结果, 获得如下结论:以乙说为是。女子自失恋自杀,与男之行为,并无因果关系存在其间。甲男自不负消极杀人之责任。”——这种决定是法律的一项进步,一种不从道义干扰而重视人权的一项进步。
三、午珂介绍我读《民族晚报》中连载之胡秋原长文,语重颇动人,远望时艰,颇令人浩叹也。
四、自尔昭处借来《魏德迈报告》,走路大便皆读之。
五、逃课请丁忠吃西瓜、酥饼、花生等。
六、晚会分地盘等,讨厌之至。
七、广诚四页信,详述“乐园情况”。
八、玉森来一片。
九、新汉来信,一片报之:
为对你前些日子久不来信略施薄惩,一方面冻结给你作书;一方面接连给马戈片中对你笔伐数次,想马戈不忍说予你知;或许你知而装蒜。你三封忏悔信及车票均收到,我大约29、30日北上……昨晚做梦竟梦北部友人皆不欢迎我去小游,或许不北上也不一定。
附来信:
敖鉴:
免费车票两张已于上周挂号寄上,收到与否,祈即来信示知,盖此间尚余一张,亦以12月底为期,前信如未收到,当再将此张寄往,由于上月中旬以来,即未接你来信,不由怀疑月来我所作诸信是否寄达,又近况如何,何时北返度假,均所深念也。庄因已于14日结训,不知你是否前往送行并代表诸友人向其致贺否?照珍小姐特前赴台中将为良人亲解戎装,想此刻已是“却话巴山夜雨时”,个中乐趣非你我所能道也。月来有无聊男子在台北纠缠袁小姐,彼原为袁姝初中国文教师,近忽官拜某陶瓷公司经理,向袁小姐大送其艺术花瓶,闻已有五六个之多,可开展览会矣。袁姝为之苦恼不堪,庄二营中闻悉大急,特限时驰函,“表示严重关切”,着我前往探看,彼固不怀疑袁姝之“忠贞”,唯担心其应付不当或太自苦耳,睹其焦急之状,深感“光棍之乐”,稍觉快意。
Gone With the Wind一片卷土重来,在远东上映,独自往观,殊觉自由自在,纵有茹华、秉泽之流在侧,其乐万难及比也。旧片新观,收获良多,此处愿一提者,仅为一件小事,即男主角Captain Rhett Butler在爱情事件中潇洒脱俗之态度,于彼已获得所爱之人——女主角Scarlette O'Hara——之爱情时,既不深信,亦不怀疑,却飘然远引,片中此场戏尤佳,彼走出大门,投身浓雾中,人影终与雾色合而为一,益增其“神龙不见首尾”之传奇性,如此洒脱之大丈夫气概,岂是吾辈所可及也?(吾辈中我可及。1960年12月17日敖跋。)
今午返家,突接“中副”退稿,拆阅之,赫然“蔡某人与胡某人”也,稿上未着日期,不知是新稿抑为旧作,亦未知曾否发表,唯读数句,似曾相识,不知为何又炒陈饭耳,“联副”前作甚佳,可多写那种作品,似此种稿件,早不合时宜矣,奈何不察以至于此?君书袋子亦丰,如欲骗取稿费,何不“故事新编”,以你文之Style,颇合于作此类笔墨也。尊意如何?
下周起开始翻译预算,预计年底竣工,闻说工作将甚忙,除加夜班外,星期例假或亦取消,闻之心惊,前本希望你能早日北返,现在则希望你最好把年假尽量后延,如能年底(30、31日)抵此最佳,盖过年后我当可清闲一阵子了。何日北来,迟早时间尚请你自己决定。
鼓应远行,我等为之饯行,想已南下候船矣。马戈彦增近况均佳,姚老善意欲聘你为“国家助教”,Miao惨台大助教老马矣,此非“施舍”,望能乐意接受,勿再使性也。君北来前,我将不再去信,唯盼能来信告知近况,今日心绪不佳,就此为止,祝佳,保重!
玫园主人 顿首 12月15日夜
近购得黄仲则诗两本,其人诗甚佳,唯所作长短句则甚拆滥污,狂妄粗俗处竟绝似李敖,深以为异,足下归来,可同观也。
新汉又及
十、全部写好“调查资料”。
十一、中尾求我请假事,予以代办。
十二、连长强拉打弹子,又请吃汤团,瘦女人真美。
十三、(49)人令勤字第25号,我因“在基地训练中督导所属完满达成任务”,嘉奖一次。
十四、每日6时起,11时30分睡,我之精力真是惊人!视每日午睡与9时即眠之众人,真无伦比也。
12月18日 星期日
一、要缴体格检查表,医官为我造假账,一霎时天花、破伤风、霍乱、伤寒等针,皆打上了,他说:“在中国当官的不会作假还行?”并问我体位要哪一等,他随我挑。
二、Shake well before using—Keep tightly closed do not freeze。人间事,多可作如是观。
三、珂还来九十五元。
四、花1.5元犹豫买来尤敏照片,酷似Lo,酷似Lo。
五、下午操课及内务礼节示范,我大读书,晚读毕《魏德迈报告》,很动人的传记。
六、贵诚寄来一贺片。
七、曹梓华送照片来,并强求我为其写讲稿,固却不获,实在不好意思不给他写,认识这些人真是麻烦、真是浪费,吾滥交之失也!滥交之过也!
八、梓华刚走,式泮来,长谈至晚点名始去。我言我不是“打天下”的人,乃是妖言惑众“乱黔首”的人,各述往史,式泮对我风骨及作品极为佩服。
九、晚点冷得发抖,我竟是这样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