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秘密
- 目录
- 《爱情的秘密》前置词
- 爱情的秘密
- 沙丘忆
- 除却一寒冬
- 一首诗几件事
- 评改余光中的一首译诗
- 小孝子
- 小大由之
- 如影随形
- 猪小姐
- 三言绝句
- 狭路相逢
- 李诗四首
- 题泰国漫画
- 鼓里与鼓上
- 情诗十四首
- 老兵
- 两首反中立的诗
- 墓中人语
- 情律
- 菩萨写诗
- 剪他三分头!
- “癣”与“屁”
- 我爱大猩猩
- 自赞五首
- 洋和尚和录音带
- 反咬高人吕洞宾
- 他
-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 居然叫艺术家
- 孔明歌
- 打倒就是要打倒
- 谁要吃香蕉?
- 撒尿歌
- 要建设,先破坏
- 万古风骚一羽毛
- 两亿年在你手里
- 爱是纯快乐
- 把她放在遥远
- 爱的秘诀
- 何妨看一线天
- 一片欢喜心,对夜坐着笑
- 不让她做大牌
- 我为她雕出石像
- 不复春归燕,却似如来佛
- 只有干干干!
- 赌的哲学
- 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 脱脱脱脱脱
- 《一个文法学家的葬礼》
- 老虎歌
- 《我们七个》
- 七绝十七首
- 也有诗兴
- 还有诗兴
- 袭唐诗七绝四首有序
- 高楼书感
- 旧词新改
- 《千秋评论》满五年了!
- 以山谷之道,还治其身
- 关于《丽达与天鹅》
- 向沧海凝神
- 诗句的实验者
- 猫狗诗和非猫狗诗
- 弗罗斯特的《雪花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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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秘密》前置词
眼前的所谓诗人,不论新旧,都不承认李敖是诗人,这就恰像骗子不承认君子是君子一样。所谓新诗人也好、旧诗人也罢,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骗子,李敖拆穿了他们,并且以真正诗人的眼睛、用真正诗的语言,为上当的读者指点迷津,脱离“‘诗’内瘴”。
“‘诗’内瘴”主要有两方面,旧诗人方面,其病在迂腐滥套;新诗人方面,其病在不知所云。两者的通病是全无真情、文采与诗境,所以虽都号称为诗人、都自炫在写诗,其实全是以诗为形式的狗屁,暴殄文字,讨厌死人啦!
这本《爱情的秘密》,就是李敖斥伪示真的一部奇作。以诗说情、以情叙理、以理服人,以人为拯溺对象,此乃真正诗人心术,迷津中的读者,请拭泪拭目以看此书!
1990年4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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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秘密
在北京四中念初一时候,学校请朱光潜来讲演,因为礼堂太小,只准高班生听,所以只看到他在教室前走过,心中不无遗憾。那时他写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早已是畅销书。其中附录的《无言之美》一篇,我最喜欢。
《无言之美》中有这样几段:
就实际生活方面说,世间最深切的莫如男女爱情。爱情摆在肚子里面比摆在口头上面来得恳切。“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和“但无言语空相骂”,比较“细语温存”“怜我怜卿”的滋味还要更加甜蜜,英国诗人布莱克(Blake)有一首诗叫做《爱情之秘》(Love's Secret)里面说:
(一)切莫告诉你的爱情,爱情是永远不可以告诉的,因为她像微风一样,不做声不做气的吹着。
(二)我曾经把我的爱情告诉而又告诉,我把一切都披肝沥胆地告诉爱人了,打着寒颤,耸头发地苦诉,然而她终于离我去了!
(三)她离我去了,不多时一个过客来了。不做声不做气地,只微叹一声,便把她带去了。
这首短诗描写爱情上无言之美的势力,可谓透辟已极了。本来爱情全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其深刻处老子所谓不可道不可名的。所以许多诗人以为“爱情”两个字本身就太滥太寻常太乏味,不能拿来写照男女间神圣深挚的情绪。
其实何只爱情?世间有许多奥妙,人心有许多灵悟,都非言语可以传达,一经言语道破,反如甘蔗渣滓,索然无味。
这首布莱克的诗,颇有《诗品》中“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原诗如下:
Love's Secret
Never Seek to tell thy love,
Love that never told can be;
For the gentle wind doth move
Silently,invisibly.
I told my love,I told my love,
I told her all my heart,
Trembling cold,in ghastly fears,
Ah! she did depart!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我对照起朱光潜的翻译来,总觉得达意有余,诗意不足。
1962年3月18日,我试用古体诗来翻译它,内容如下:
(一)
君莫诉衷情,
衷情不能诉。
微风拂面来,
寂寂如重雾。
(二)
我曾诉衷情,
万语皆烟树。
惶恐心难安,
伊人莫我顾。
(三)
伊人离我后,
行者方过路。
无言只太息,
双双无寻处。
译得虽然不满意,但总觉得比朱译稍胜。我认为诗以有韵为上,没韵的诗,只证明了掌握中文能力的不足。台湾的所谓诗人和译诗家,既不诗又不韵,像性无能者一般,是“诗无能者”,却整天以阳痿行骗,真是笑话极矣!
1985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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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忆
阿瑟·戈登(Arthur Gordon)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奇人述异》(The Stranger Who Taught Magic),写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在一天清早,蹲在河边看鱼,一个陌生人走过来,这陌生人有一张苍白清瘦的脸,一对非常特殊的眼睛,表情似愁非愁,但是友善而令人难以抗拒。陌生人希望小男孩教他钓鱼,小男孩同意了。陌生人说:“也许我们应该彼此介绍一下,不过,也许根本不必介绍。你是个愿意教的小孩子,我是个愿意学的老师,这就够了。我喊你‘小朋友’,你就喊我‘先生’吧。”
教学过程开始后,陌生人的鱼饵,“总是白白让鱼吃了,因为羊齿鱼轻轻吞饵时候,他感觉不出来;但是钓不到鱼,他好像也无所谓”。显然的,他志不在鱼。
陌生人告诉小男孩他是英文教员,在海边附近,最近租了一幢旧房,为了是要避一避,不是避警察或是什么,只是避避亲友。
就这样的,两个人的忘年交便开始了,小男孩第一次结交了一个可以平起平坐的成年朋友,陌生人教他读书,他教陌生人看风向、看潮汐、看比目鱼如何巧妙的躲藏。
陌生人教小男孩,注意生活里的节奏(rhythm)。他说:“生活充满了节奏;语言文字也该有节奏。不过你得先训练耳朵。听听静夜的涛声,可以体会其中的韵律;看看海风在干沙上的痕迹,可以体会句子里应有的抑扬顿挫。你懂我意思吗?”(“Life is full of it;words should have it, too. But you have to train your ear. Listen to the waves on a quiet night; you'Il pick up the cadence. Look at the patterns the wind makes in dry sand and you'll see how syllables in a sentence should fall. Do you know what I mean?”)
为了做这种节奏实验,有一次,陌生人举出15世纪马洛礼(Sir Thomas Malory)《亚瑟王之死》(Le Morte d'Arthur)中“骏马悲撕”(And the great horse grimly neighed)—段,要小孩子把眼睛闭上,慢慢念出这一句、体味这一句,问小男孩,你有什么感觉?小男孩说他闭眼一念,就“寒毛直竖”(“It gives me the shivers. ”)。陌生人大乐。
陌生人还教小男孩看云,他指着一片云,问:“你看见了什么?看见五颜六色吗?这不够。要找尖塔、吊桥,要找云龙、飞狮,要找千奇百怪的野兽。”(What do you see there? Colors? That's not enough. Look for towers and drawbridges. Look for dragons and griffins and strange and wonderful beasts.)
陌生人的花样还多呢!他不但教小男孩如何看云,还教小男孩如何看蟹。他抓起一只蟹,照小男孩教他的抓蟹脚的法子,抓住后脚,问小男孩:“用麦秆似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用乱七八糟的脚,你碰到了什么?你的小脑袋里想到了什么?试试看,只要五秒钟就行了。不要把自己当成男孩,把自己当成蟹!”(What do you see through those stalk-like eyes? What do you feel with those complicated legs? What goes on in your tiny brain? Try it for just five seconds. Stop being a boy. Be a crab!)小男孩照做了,他的小小而平静的世界,显然动摇了。
这样子的天地教室、这样子的代沟友谊,最后,随着陌生人健康的恶化,慢慢接近了尾声。他们出游的次数渐渐少了,因为陌生人的体力已经不行了。他经常坐在河边,看小男孩钓鱼、看海鸥盘旋在天际、看河水逝者如斯。
夏天到了,小男孩的父母报了夏令营的名,要小男孩去玩两星期。临走时候,小男孩去看陌生人,问回来时候,他还在不在。陌生人温和的说:“我希望我还在。”
两星期过去了,小男孩回到河边,陌生人不在了;找到旧居,陌生人也不在了;找到附近的女太太,女太太说:陌生人病得厉害,医生来了,打电话给他亲戚,他亲戚把他接走了。他留下一点东西给你——他知道你会找他的。
一点东西不是别的,原来是一本诗集,是萨拉·蒂斯代尔(Sara Teasdale)的《火焰与阴影》(Flame and Shadow),书中一页折了起来,页角指在一首诗上,诗题是《沙丘忆》(On the Dunes)——
死别一复生,滨水再徘徊,
斑驳深如海,常变每重来。
自悲身须臾,莫怪此情哀,
逝者得其静,烟直上高台。
忆我沙丘侧,呼名入君怀。
If there is any life when death is over,
These tawny beaches will know much of me,
I shall come back, as constant and as changeful
As the unchanging, many-colored sea.
If life was small, if it has made me scornful,
Forgive me ; I shall straighten like a flame
In the great calm of death, and if you want me
Stand on the sea-ward dunes and call my name.
在沙丘上,小男孩一直没有呼唤陌生人的名字,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陌生人的名字。小男孩后来离开了河边,长大了,也变成成年人了。他忘掉了这个成年的朋友,只在偶然的文字节奏里,偶然的云龙、偶然的蟹脚里,他忽然想起旧游往事,当然,生离于先,死别于后,那消逝了的陌生人,是永远不会重来了。
1983年9月16日晨
〔后记〕1971年6月18日,我在警备总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独居,想到萨拉·蒂斯代尔这首诗,我用一小时把它译成,就是上面这首。
萨拉·蒂斯代尔是美国浪漫派女诗人。她在我出生前两年(1933)死去,是自杀的,活了四十九岁。《火焰与阴影》是她三十六岁(1920)出版的。我译这首诗的时候,正三十六岁,如今我也快四十九了。因为这首译诗是我“台北蒙难”时残存的作品,对我有特别的意义,所以我特别为它写了这篇衬托性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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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一寒冬
莎士比亚剧本《随你欢喜》(As You Like It)第五幕中有两首诗,第一首是——
Under the greenwood tree
Who loves to lie with me,
And turn his merry note
Unto the sweet bird’s throat,
Come hither, come hither, come hither.
Here shall he see
No enemy
But winter and rough weather.
第二首是——
Who doth ambition shun,
And loves to live i the sun,
Seeking the food he eats,
And pleased with what he gets,
Come hither, come hither, come hither.
Here shall he see
No enemy
But winter and rough weather.
1972年4月8日,我在警备总司令部军法处狱中,曾把它们意译如下:
一
此处音宛啭
人声和鸟声
仇敌都不见
除却一寒冬
二
煦煦春阳下
名利一场空
觅食欣所遇
知足任西东
仇敌都不见
除却一寒冬
这两首诗的意境,颇为悠闲超迈。我译它们的时候,既无“绿树荫荫”,也无“煦煦春阳”,但我在牢里,的确有了“仇敌都不见”的清静。只是牢里的冬天很冷,我可以不见“仇敌”,但却无法不见“寒冬”,在“寒冬”来的时候,为了御寒,每天晚上,我要在阴暗的灯光里,咿哑的地板上,不断来回走着,边走边背书,经常两三个小时。我之能背书、能走路,都拜坐牢之赐,坐牢对强者说来,真不是坏事。
1983年5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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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诗几件事
约翰·邓恩(John Donne)生于1573年,死在1631年,是英国的诗人和教士,他有一首诗,原文如下:
No man is an Iland,intire of itselfe; every man is a peece of the Continent ,a part of the maine ; if a Clod bee washed away by the Sea,Europe is the lesse,as well as if Promontorie were,as well as if a Manor of thy friends or of thine owne were. Any mans death diminishes me,because I am involved in Mankinde. And therefore never send to know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It tolls for thee.
这首诗,被海明威看中,把其中For Whom The Bell Tolls一句用作书名,就是中译的《战地钟声》。海明威把这首诗的全文印在扉页,可是所有的中译本都没翻它,跳过去了,所以这首诗也就从来没有中译,这是很遗憾的。
我很早就想译这首我喜欢的诗,但我坚持要押韵,所以就拖下来了。1972年10月27日,我在军法处牢房里终于把它译出来,同房的共产党死刑犯黄中国看到了,要求抄一份,我让他抄了,可是五天以后的清早,他就被拖去枪毙了。
黄中国被枪毙后,我感到这首译诗对我更有苍茫的意味,我就妥为“处理”,终于使它随我一起出狱,收进我的档案里。
后来这首译诗被胡茵梦看到了,胡茵梦抄袭了它,放在她的《死在阿富汗》一文里,又收到她的《茵梦湖》一书里,这事本来没什么好提的,但是如今我发表这首诗,若不声明一下,被以诚实为化妆品的新女性作证起来,我又要含冤莫白了。所以只好特为声明一下。
我的译诗是这样的:
译约翰·邓恩诗
没有人能自全,
没有人是孤岛,
每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要为本土应卯。
哪便是一块土地,
哪便是一方海角,
哪便是一座庄园,
不论是你的、还是朋友的,
一旦海水冲走,
欧洲就要变小。
任何人的死亡,
都是我的减少,
作为人类的一员,
我与生灵共老。
丧钟在为谁敲,
我本茫然不晓,
不为幽明永隔,
它正为你哀悼。
1972年10月27夜
这诗因为是意译,所以在用字遣词方面,小有更动,例如其中I am involved in Mankinde有难分难解意味,never send to know有何须打听意味,我都更动了。
胡虚一兄说a cold如不译为“一块土地”而译为“一小块泥土”会更好,我觉得很对。但为了保持狱中成果的原样,我还是照旧译刊出了。孟绝子(祥柯)也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只是我要保持狱中原译的纪念性,也就不再改了。
1983年4月6日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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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改余光中的一首译诗
余光中《英诗译注》共收三十七首英诗。“译者希望这本小册子能符合初学英文诗者的需要。每首诗都中英对照,并附原文难解字句的诠释、创作的背景、形式的分析、作者的生平等等。”
余光中的目的在“务求初习者有此一篇,不假他求,且能根据书中所示的途径,进一步去了解、欣赏更多的英美作品”。
余光中说他是“新诗的信徒,也是现代诗的拥护者”。但这本书中所选,“并非尽属一流作品”。因为“译诗一如钓鱼,钓上一条算一条,要指定译者非钓上海中那一条鱼不可,是很难的”。这是余光中的精巧声明。
书中包括的名家,自琼森(Ben Jonson)起,共三十一人。其中英国人占六分之五强。即除了西班牙人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加拿大人麦克瑞(John McCrae)和美国人昂特迈耶(Louis Untermeyer)、弗朗西斯(Robert Francis)、纳什(Ogden Nash)等五人外,都是清一色的英国人。
书中最引我注意的是桑塔亚纳那首《悲悼》。余光中把英文原题印成With You a Part of me,显然就有问题。因为这诗本是桑塔亚纳《给W. P. 》(To W. P.)诗的第二首,余光中的错误,可断定是照抄Louis Untermeyer的“The Concise Treasury of Great Poems”而来。因为Louis Untermeyer书中第397页里,有介绍桑塔亚纳的原文是:
A Spaniard by birth (Madrid,December 16,1863), son of Spanish parents, Santayana was taken to Boston at the age of nine. Educated at the Boston Latin School and Harvard, he began teaching philosophy at Harvard in his mid-twenties. In the 1900's his students-among whom were T. S. Eliot Conrad Aiken, and Felix Frankfurter-considered him an inspired teacher, but Santayana actively disliked the academic tradition. Shortly before his fiftieth birthday he received an inheritance, resigned his professorship, and went abroad. He lived for a while in Oxford and Paris and finally settled in Rome where, in his eighty-ninth year, he died of a stomach cancer, september26,1952.
而余光中书中第78页里,竟有这样介绍桑塔亚纳的中文:
作者:桑塔亚纳(George Santayana),西班牙籍的美国哲学家,1863年12月16日生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九岁时迁往美国。他毕业于哈佛大学,二十七岁起以迄五十岁止的二十三年间,一直在原校任哲学教授,艾略特(T. S. Eliot)、艾肯(Conrad Aiken)和弗兰克浮特(Felix Frankfurter)等都是十分敬佩他的学生。但是桑塔亚纳却非常厌恶学院的传统,果然在五十岁那一年,他继承了一笔遗产,便立刻辞去教职,去欧洲漫游,先后在牛津和巴黎各住了一个时期,终于定居在罗马。1952年9月26日,在该城患胃癌逝世,享年八十九岁。
这段中文不注明出处。但与上面的英文一对照,我们自然立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来源如此!真不知道这算不算“以翻译代替著作”也!
桑塔亚纳的《给W. P. 》诗的第二首原文是:
With you a part of me hath passed away ;
For in the peopled forest of my mind
A tree made leafless by this wintry wind
Shall never don again its green array.
ChaPel and fireside,country road and bay,
Have something of their friendliness resigned ;
Another, if I would,I could not find,
And I am grown much older in a day.
But yet I treasure in my memory
Your gift of charity, and young heart's ease,
And the dear honour of your amity ;
For these once mine,my life is rich with these.
And I scarce know which part may greater be,——
What I keep of you,or you rob from me.
余光中《英诗译注》的译文是:
我生命的一部已随你而消亡;
因为在我心里那人物的林中,
一棵树飘零于冬日的寒风,
再不能披上它嫩绿的春装。
教堂、炉边、郊路和湾港,
都丧失些许往日的温情;
另一个,就如我愿意,也无法追寻,
在一日之内我白发加长。
但是我仍然在记忆里珍藏
你仁慈的天性、你轻松的童心,
和你那可爱的、可敬的亲祥;
这一些曾属于我,便充实了我的生命。
我不能分辨哪一份较巨——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余光中口口声声奚落“西化的中文”,但他这首译诗,却是标准的“西化的中文”。对这首恶劣的译诗,我1972年10月间在狱中时,曾改译如下:
冬风扫叶时节,一树萧条如洗,
绿装已卸,卸在我心里。
我生命的一部分,已消亡
随着你。
教堂、炉边、郊路和港湾,
情味都今非昔比。
虽有余情,也难追寻,
一日之间,我不知老了几许?
你天性的善良、慈爱和轻快,
曾属于我,跟我一起。
我不知道哪一部分多,——
是你带走的我,
还是我留下的你。
对照之下,余光中译文既韵脚不严,又生硬不通,有识之士一看就分出高下。
桑塔亚纳的《给W. P. 》原诗共四首,原收入1895年的Sonnets and Other Verses, 1970年 Robert Hutchinson收入Poems of George Santayana里。原诗苍茫深邃,读来感人心弦,被余光中那样拙手一译,简直不成东西矣!
1988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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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孝子
师道不可测,
父道不可违。
反正有真味,
童心浑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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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大由之
老娘胸前宽,
情郎眼欲穿。
什么了不起!
小娘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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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影随形
裸肉竟横陈!
旁有老相亲!
回首聊惊艳,
“对影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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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小姐
不吹喇叭不鼓盆,
何劳选美费精神!
天下母猪三千水,
唯君痴肥最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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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绝句
你叛乱,
我乱判:
判多少?
四年半!
1981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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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相逢
我把你撞,
你把我踩。
本非冤家,
奈何路窄!
1981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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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诗四首
无所逃
杨增悌告诉我:“李善培在美国被一个黑人杀死了。”作此诗。
人无所逃天地间,
天地总比你大。
当天罗地网张开,
你必须“买它怕”①。
你曾经逃入田园,
也曾经逃入古刹,
你总是一逃再逃,
把自己一吓再吓。
终于你逃离乡土,
做了“美国人的老爸”。
你发誓永不回头,
一任酸甜苦辣。
你辛苦落户天涯,
你庆幸一无牵挂。
你躲过本国的瞄准,
却死在异邦的枪下。
1981年
坟
一切都集合起来了,
当泪水平行了雨淋。
一铲铲黄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坟。
送葬的人鱼贯前进,
个个都黯然伤神——
这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们。
一切都疏散开来了,
当风声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坟。
送葬的人鱼沉雁杳,
个个都无处可寻——
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没有了我们。
1981年
老白之死
我是一只老白狗,
体重至少二十磅,
年轻时候劲儿足,
年老来时精力旺。
生平最爱狗咬狗,
打起架来毫不让。
打贏以后叫几声,
威风八面照张相。
一朝春尽狗颜老,
人不胖我我自胖。
自知死期已读秒,
阎王要来敲竹杠,
躺在地上等咽气,
忽然爱神从天降:
一只母狗姗姗来,
手脚并用真漂亮。
不管自己几更死,
纵身一跃先扑上!
母狗转身就裸奔,
三步五步逃出巷。
我在后面加紧追,
汽车看我不敢撞。
阎王大喊时间到,
一把抓住死不放。
我骂阎王不通融,
功亏一篑太混账。
狗命既然不得饶,
只好自把挽歌唱:
“虽无美女来送抱,
却有美女来送葬。
狗生自古谁无死?
死得就是不一样!”
1981年
隔世
隔世的没有朋友,
别做那隔世的人,
隔世别人就忽略你,
像忽略一片孤云。
离开你了——柔情媚眼
离开你了——蜜意红唇
什么都离开了你,
只留下一丝梦痕。
当子夜梦痕已残,
当午夜梦痕难寻,
你翻过隔世的黑暗,
又做了一片孤云。
1981年
①“买它怕”是广东话,就是买它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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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泰国漫画
落井下石人间多;
雪中送炭人间少。
飞来横祸人间多;
飞来直椅人间少。
虽然岛是监狱狱是岛,
有个椅子总比没有椅子好!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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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里与鼓上
狱中独居,楼上关了独居的死囚,戴着脚镣,彳亍踉跄,清晰可闻。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的头昏,
我的脑涨。
声由上出,
祸从天降,
他若是我,
也是一样。
我在鼓里,
他在鼓上。
他走一回,
我走十趟。
他向下瞧,
我朝上望。
我若是他,
也是一样。
1982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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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十四首
真与幻
人说幻是幻,
我说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应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里失其幻,
岂能现肉身?
肉身如不现,
何来两相亲?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兰因。
1982年1月25日
随你化成一个
她从来不愿说,
显得好沉默。
但她一旦开口,
什么都是你的。
她从来不肯给,
显得好吝啬。
但她一旦张开,
什么都让你做。
她从来就是冷,
显得好萧瑟。
但她一旦解冻,
随你化成一个。
1982年1月17日
裸相有庄严
我是中心点,
你是一个圆。
由你包住我,
共参欢喜禅。
爱情幻中幻,
人生玄又玄。
玄幻得实体,
上下两缠绵。
虽云色即空,
叫我恣意怜。
事事全无碍,
裸相有庄严。
1982年1月17日
“好吧!”
爱她的百种柔情,
爱她的千般无奈,
她说了一声“好吧!”
然后还情债。
她任我前呼后拥,
她任我寻欢作爱。
她收回那声“好吧!”
连说“你真坏!”
1982年1月17日
直到这一刻来临
享受她柔情似水,
享受她眼波如神,
享受她哀求、闪躲、挣扎,
享受她喘息、泪痕。
多少幻情,
多少等待,
直到这一刻来临。
看她用身体作画,
画出她纤弱均匀;
听她用声音作谱,
谱出她宛转呻吟。
多少幻情,
多少等待,
直到这一刻来临。
她一切为我成长,
她一切为我横陈,
她心上欢喜奉献,
奉献给身上的人。
多少幻情,
多少等待,
直到这一刻来临。
1982年1月17日
爱里
爱里不见是非,
爱里不见强弱,
爱里只有情,
情没有对错。
爱里只见花飞,
爱里只见叶落,
爱里只有美,
美没有善恶。
宁愿因情生灾,
宁愿因美致祸,
宁愿情人说谎,
可是我不说破。
1982年1月17日
请把恋爱终止
请把恋爱终止,
一切都要告停。
唯有有中生无,
无情才是有情。
何必伤心泪尽?
何必理屈词穷?
唯有深入浅出,
浅情才是深情。
1982年1月25日
情书会失效
爱不能分离,
分离不可靠。
爱一失掉身体,
就不可逆料。
爱靠身体连接,
情书会失效。
情书愈寄愈要丢,
哪怕寄挂号。
高人不信写情书,
只相信拥抱。
知道拥抱一不成,
就大事不妙。
有人日夜写情书,
想来真好笑。
还是趁早存点钱,
去买安眠药。
1982年1月25日
情就会退票
尽量少的情,
尽量多的笑。
不是情多不好,
而是不可靠。
尽量松的情,
尽量紧的抱。
不是情紧不好,
而是常无效。
尽量淡的情,
尽量浓的要。
不是情浓不好,
而是会跑掉。
欢乐比情更真实,
欢乐是创造。
没有欢乐卧底,
情就会退票。
1982年
酒藕
你一口,
我一口,
同喝一杯酒,
酒里见真情,
真情难回首。
你一口,
我一口,
同吃一片藕,
藕断却丝连,
丝断如杨柳。
人生离合不可知,
我再来时你已走。
除了旧情无回忆,
除了回忆无所有。
1982年1月18日来信前一小时
情老
好花应折,
因为花会老。
莫等盛开,
折花要趁早。
春天应寻,
因为春会老。
莫等冬去,
才把春天找。
爱情应断,
因为情会老。
劳燕先飞,
是为两人好。
1982年1月25日
然后就去远行
花开可要欣赏,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花谢,
才能记得花红。
有酒可要满饮,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不等大醉,
才能觉得微酲。
有情可要恋爱,
然后就去远行。
唯有恋得短暂,
才能爱得永恒。
1982年1月23日
形而下的形而上
我们相逢,
在万年的一段;
我们相遇,
在大千的一站。
多少复杂,多少变幻,
多少奇遇,多少条件,
我们相切,
在几何的图案。
我们相会,
在时间的一刹;
我们相对,
在空间的一榻。
多少巧合,多少惊讶,
多少因缘,多少牵挂,
我们相依,
在人海的大厦。
我们相爱,
在永恒的一晃;
我们相恋,
在无限的一荡。
多少起伏,多少希望,
多少进出,多少流畅,
我们相交,
在形而下的形而上。
1981年
插花
透过四栏柱,
透过一窗纱,
我爬到窗前下望,
看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她。
透过四栏柱,
透过一窗纱,
我爬到窗前吸气,
闻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闻着她。
透过四栏柱,
透过一窗纱,
我飘到窗前做梦,
摸到那黄花。
她向我摇摆,
问我你好吗?
我没有说话,
只是把她插。
1982年1月5日狱中作
(日本花道插花派别的“主月流”是不敢领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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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
老兵永远不死,
他是一个苦神。
他一生水来火去,
轮不到一抔土坟。
他无人代办后事,
也无心回首前尘,
他输光全部历史,
也丢掉所有亲人。
他没有今天夜里,
也没有明天早晨,
更没有勋章可挂,
只有着满身弹痕。
1982年1月26日作,5月8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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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首反中立的诗
一面倒才对
四面受敌敌不少,
八面威风一面倒。
丈夫生为湖海客,
从来不做墙头草。
1982年1月29日狱中作
有个“中”字真不好!
浪花来了就是海,
浪花退了就是岛,
这叫海滩,
它不会天荒地老。
跑的来了就是兽,
飞的来了就是鸟,
这叫蝙蝠,
它不是人间主角。
不要是这又是那,
不要是站又是倒,
不要中间,
不要中立,
有个“中”字真不好!
1982年1月29日狱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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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中人语
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Danny Boy),是我生平最喜欢的一首歌。歌中写情人在生死线外,幽明永隔,死者不已,生者含悲,缠绵凄凉,令人难忘。尤其听到汤姆琼斯的变调唱法,更把它唱得多情感人。
我一直想把这首歌译成中文,但是迁就用韵,未能如愿。一年前我试译了一半,还没译完,就入狱了。今天上午整理旧稿,发现了这一半译文,决心把它译完。花了一个半小时,用直译意译混合法,居然把它译成了。
Danny Boy
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are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I must bide,
But come ye back when summer is in the meadow
And when the valley is hushed and white with snow
Then I'll be here in sunshine or in shadow
Oh Danny, Danny Boy, oh Danny Boy ,I love you so
But come to me, my Danny, Danny, oh say you love me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 come and find a place where I'll lie
And kneel and kneel and say, yes, and say an Ave ,an Ave
You,ll find me
译文
哦,Danny Boy,
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
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
你,你天涯远引,
而我,我在此长埋。
当草原尽夏,
当雪地全白。
任晴空万里,
任四处阴霾。
哦,Danny Boy,
我如此爱你,等你徘徊。
哦,说你爱我,你将前来,
纵逝者如斯,
死者初裁。
谢皇天后土,
在荒坟冢上,
请把我找到,找到,
寻我遗骸。
1982年12月27日下午
〔附记〕照爱尔兰民歌的原始意味,这首歌是写父子之情,Danny Boy最后寻找到的,是父子之爱。我这里意译,当然别有所延伸,特此声明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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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律
何必三千饮①?
天生只一根②!
一根得其所,
一日存其真。
三千皆是幻,
何必现肉身?
曲中人不见,
斯人即知音③。
1983年1月8日晨
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②十多年前,家昌装出一副苦脸,对我感叹说:“敖之啊,我怎么办?就是浑身上下长七千根鸡巴,也肏不完天下美女!”我听了,为之大笑。
③这首诗的寓意是:我相信爱情一部分是灵肉一致的关系,另一部分是纯灵的关系。灵肉一致的关系有它的极限,但是纯灵的关系却没有。所以,柏拉图式爱情(Platonic love,精神恋爱),对某些情人说来,是有道理的。我和一些我心爱的情人并不上床,或并不急于上床,其意在此。当然另有上床的,那是灵肉一致的关系,不是纯灵的关系。这两种关系,都是令人神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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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写诗
李筱峰在去年12月10日“人权日夜”,在贺年片上写《叙近况致敖之先生》七绝一首,原诗是——
半年学做书呆瓜,未上草山看乌鸦。
不写文章不吵架,偶尔怀念李菩萨。
收到贺年卡后一个多月,我心血来潮,一边独吃晚饭的十二个饺子,一边写了这四首诗:
文章应该经常做,菩萨岂可偶尔想?
学术研究多狗屁,不当书呆又何妨?
屠龙何须大溪地(Tahiti)?打虎何须景阳冈?
空灵全凭空手道,实心老倌不说谎。
落花独看人独立,微雨自愿我自躺。
我不入狱谁入狱?哪惜零落同草莽!
爱国目无五花瓣,求世不怕五花绑。
草山冬色含春意,低眉笑话国民党!
1983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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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他三分头!
教育部长朱汇森是个什么事也不能做也不敢做的庸才兼好好先生,好好先生其实就是乡愿。1980年6月25日,我出版《李敖全集》第一册,就收有我为中学女生头发而向他抗议的一首诗,内容如下:
不要西瓜皮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好人弄成丑八怪,
教人真着急。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万众一心就够了,
不必头发齐。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顺应民意最重要,
别做万人敌。
报告朱部长:
不要西瓜皮!
要知它们多难看,
去问朱阿姨。
1979年
这诗发表后,我看到1981年11月4日的《中国时报》,在“异想天开”栏下,有板桥市民权路陈迪先生写的一篇《请部长也剪三分头》,全文如下:
我想帮教育部长理三分头。这样,当他望进镜子里去的时候,便可明白我家刚上国一的小弟落发时的伤心。再帮教育部长太太剪个西瓜皮,让教育部长大人天天面对着一个滑稽可笑的景象,终可明白“发禁”对千千万万的小女孩是开了多么大的玩笑。只是,我的力气不很大,须得仁兄仁姐、仁弟仁妹的帮忙。因为,要教育部长大人理个不能上镜头的三分头,他必定不肯,必会拼命挣扎逃跑。到时候,请你们帮我把他压个动弹不得,才能在他老人家的头上理出一个美好的弧度来。其实你们帮我的忙,也就是帮教育部长的忙,因为依我这小人物的头脑想来想去,他老人家头脑异常坚固,又对“发禁”如此偏好,天下还有谁比他更合适这种发型呢?助人为快乐之本,咱们何乐而不为?
这几天天天头痛,我从这篇有趣的文字中,得到头痛中的灵感,今晚花了十分钟,再写一首诗:
剪他三分头!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理发大家来请客,
请他那混球。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既然他要剪我们,
我们就报仇。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要丑大家一齐丑,
不给他自由。
按住朱部长,
剪他三分头!
剪完通知消防队:
“老朱要跳楼!”
1983年1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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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癣”与“屁”
我们当的
是古典极权的奴隶;
我们戴的
是现代统治的长枷。
我们也会
喊、叫、挣扎;
但换回的
是打、骂、高压。
这本是应付的代价
因为我们不唱梅花;
这本是该受的原罪
因为我们要做乌鸦;
这本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我们
死在这里、不会离开、没有“牙刷”!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我们被踩在脚下,
很渺小
实在一无可夸。
但有渺小的壮志,
也可喊几声“好哇!”“好哇!”——
我们是身上的“癣”,
痒不痒在我,
抓不抓在他!
我们是肚里的“屁”,
臭不臭在我,
放不放在他!
在抓放之间,
在放抓之间,
我们就是我们——
顶天的人,不怕天塌!
1983年2月1日半小时写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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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大猩猩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卧倒千斤重,
坐牢一身轻。
在内心头热,
对外冷如冰。
什么都不想,
只想李敖兄。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五岳都落实,
四大自皆空。
随地就小便,
到处可出恭。
有屁就直放,
何必上茅坑?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闻五鼎食,
只见五鼎烹。
甘心付代价,
哪能怕牺牲?
自作就自受,
安肯一杯羹!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含冤六月雪,
吐气五更风。
叉腰装大蒜,
咬牙啃青葱。
苦中能作乐,
乖乖隆的咚。
人爱小猴子,
我爱大猩猩。
不洗热水澡,
但听寒山钟。
多情似小妹,
寡欲赛老僧。
痛恨墙头草,
只做不倒翁。
1983年2月6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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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赞五首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青春已尽,年纪渐老。
伸张正义,以代天讨。
欲罢不能,只好乱咬。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雄心大大,地方小小。
敌人多多,朋友少少。
不守规矩,能使人巧①。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高风荡荡,余情袅袅。
给我写信,就是投稿。
没有秘密,一律发表。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小时察察,老来了了。
招猫逗狗,自寻烦恼。
求仁得仁,有何不好?
五湖之人,困处此岛。
夙夜匪懈,东翻西找。
抬头看天,低头看屌。
一代英雄,今之国宝。
1983年3月8日下午十分钟写完
①孟子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意思是说木匠和车匠,只能使人知道怎么做工,却不能使人心灵手敏。我想,真正能够领略我的高杆的读者,应该不会那么笨,应该每月花一百元,学到许多不可言传的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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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和尚和录音带
1966年1月,Cavalier杂志有洋和尚放录音带代撞钟一漫画,此“西餐叉子吃人肉”之现代化也!感而有诗三首:
又做和尚又分派,
又做行者又常在。
魔鬼常在青天中,
上帝更在青天外。
起撞晓钟频独语:
改善设备要赶快。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又做和尚又无奈,
遁入空门成一害。
晚上凄凄看月华,
白天昏昏挨日晒。
钟楼顶上锁春愁,
修道院里除情债。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又做和尚又作怪,
一贫如洗像乞丐。
红尘看破总成空,
成空以后变无赖。
人人做人不及格,
上帝做人也很菜。
何必声声次次敲,
大家改听录音带!
1983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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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咬高人吕洞宾
有话直说不抹角,
有屁直放总认真。
丈夫做人要痛快,
何能不骂三家村?
举世滔滔多走狗,
最难辜负美人恩,
红颜未老我先老,
一朝春尽死生分。
流水送花多有意,
白云出岫总无心。
君子爱人以正道,
小人爱人香喷喷。
鹰扬牧野得其大,
狗抢骨头失其尊。
不识高人高格调,
反咬高人吕洞宾。
1983年5月27日十分钟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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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枯藤老树低人家,小桥流水涂昏鸦。
天地只要你和我,你我之外不要他。
别说夕阳已西下,且等晨光透窗纱。
半夜漆黑真可笑,可笑还在唱梅花。
前途有限何所计?后患无穷总堪夸。
只怜孺子缺牛奶,谁管大权一把抓?
我是人间湖海客,今来蓬岛把队插。
洗耳不用黄河水,遮面何须靠琵琶!
紫藤绿树绕人家,长桥碧水立乌鸦,
休想政治挂我帅,我看政治是鸡巴!
1983年6月24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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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怀念居浩然
昨天上午,四季出版公司转来一封信,打开一看,是居蜜写给我的:
李敖先生:
家父于今年3月5日病逝澳大利亚,享年六十六岁,在他遗物中,发现此首诗(见附纸),不知他寄给你否?大概是写于1972年美国加州旅行期间,因为是写在当时旅行用一小记事本上。想他是有感而发,寄一份给你,以慰他心。祝
暑安
居蜜 于台北旅次 1983年6月17日
附纸的诗上,居蜜写着“居浩然作于1972年旅美期间”字样,原诗为居浩然亲笔:
天涯怀李敖
傲骨本天生
非能口舌争
有才君佯狂
无势我真怜
击鼓敢骂曹
任性终误萧
浮云遮白日
狱中作长啸
居浩然人奇于文、文奇于诗,他的离去,令我颇为感伤。接到居蜜的信,看到居浩然写给我的遗诗,我决定写四组新作,怀念这位老朋友:
居蜜寄片纸,我怀居浩然。人去黄河北,君飘澳洲南。
乱世迷浮海,番邦卜桃源。不见故人返,但见女儿还。
寸心集中在,狂歌五柳前。字里萌深意,行间斥浅盘。
朋友十年狱,敌人一口痰。厩马未肥死,失弓已断弦。
大义执何往?逃世不逃禅。广济一声在,牛津五湖船。
细味他乡水,难饮青春泉。斯人斯疾也!青藤终病猿。
世人皆欲杀,君独对我怜。芜诗哪忍寄?青出自胜蓝。
沛乎苍冥塞,死矣谢愁颜。愁颜化涕泪,泪下人影寒。
这诗要读《论语》《楚辞》《陶渊明集》《寸心集》(居浩然著)《陆放翁集》《徐文长逸稿》《文文山集》等书以及蓬斯德莱昂(Ponce De Leon)《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等中外典故,才能完全读懂,我无法一一细为笺注了。只是有一个典故,倒颇该细说,那就是“青藤”一典。“青藤”是徐文长的号。
徐渭(1521-1593),字文长,号青藤,别署天池山人、田水月,浙江绍兴人。他只是明朝的秀才,但是他文思敏捷,以才气被浙江巡抚胡宗宪赏识。《明史》说:
渭知兵,好奇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皆预其谋。藉宗宪势,颇横。及宗宪下狱,渭惧祸,遂发狂,引巨锥剚耳,深数寸,又以椎碎肾囊,皆不死。已,又击杀继妻,论死系狱,里人张元忭力救得免。
徐文长用锥子扎自己耳朵,是四十五岁的事。第二年就杀了老婆,此后一直在狱。四十八岁母亲死了,他出来办好丧事,再回去坐牢,五十三岁才出狱。袁宏道《徐文长传》说他:
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
这样一个天才人物,竟“数奇不已”(命运总是不好),一辈子坏命,真太令人同情了。
居浩然虽然没坐过牢也没杀过老婆(他的夫人美丽、多才而贤惠),但他晚年竟精神状态有异,“遂为狂疾”,这是很令朋友同情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徐文长以后,大概只有居浩然可以上追古人了。
居浩然1917年生,湖北广济人。国立清华大学、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出身,又在美国哈佛、英国牛津等地进修。曾任淡江大学校长、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教授。他的允文允武,一似徐文长;他的才气、霸气、精神病,也一如徐文长。他是我一生中罕见的一位最率真、最有才华的朋友,他的衰病与离去,令人惋惜不已。
1983年6月24日在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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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叫艺术家
人家画“流民图”,
他们只画荷花。
他们一片冷血,
居然叫艺术家。
人家画“行刑图”,
他们只画荷花。
他们一片无情,
居然叫艺术家。
他们逃避现实,
身披艺术袈裟;
他们逢迎权贵,
心盼前总统夸。……
这些荷花骗子,
居然叫艺术家!
真该踢他一脚,
骂他个“去你妈!”
1983年7月1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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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歌
心热不能成大事,
因为它常错。
要用大脑指挥心,
这样才上策。
如何变得有大脑?
那要隆中卧。
孔明一旦出茅庐,
风云全变色。
孔明具有大头脑,
羽扇真开廓。
他使孙权成孙子,
曹操空横槊。
孔明才是政治家,
他不是政客。
政客其实没大脑,
政客常失落。
孔明只要出山清,
不要清君侧。
心知最后一场空,
但他不说破。
孔明鞠躬又尽瘁,
只有做做做。
但问耕耘好不好,
不再问收获。
孔明明知无大将,
他们太软弱。
但他仍要斩马谡,
当头给棒喝。
孔明未捷身先死,
一切云烟过。
孔明大脑终成灰,
孔明心儿热。
1983年7月之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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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就是要打倒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朝前冲,
阁下居然原地跑。
持盈保泰算什么,
你的局面真正小。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早被大锅炒。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打硬仗,
阁下居然想取巧。
假凤虚凰做政客,
政客其实是老鸨。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早被嫖客嫖。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两眼朝上看,
阁下居然左右藐。
通敌声中谈团结,
共识会里充大老,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早被扫把扫。
打倒就是要打倒,
实在因为你不好!
别人都在坐牢去,
阁下居然墙头草。
这样怎么行民主?
民主这样不得了,
我们就要打倒你,
朝你屁股踢一脚!
1983年9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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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要吃香蕉?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自由天边外,民主海底捞。
何来诸葛亮?只见司马昭!
谁把狂澜挽?使君一肩挑。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中国临床试,功夫当面剥。
名师现身手,童子不操刀。
操刀人独立,法名是曹操。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庵中少尼迹,月下无僧敲。
飞将龙城在,空姐凤还巢,
我佛大欢喜,一裸见风骚。
人心已大变,流行铁板烧。
台面眼儿媚,赌桌手段高。
虎头逼蛇伥,狗尾谢续貂,
但知烹小鲜,谁要吃香蕉?
1983年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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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尿歌
——题希腊神话中大力士海克力斯(Hercules)小便图
别信那老官僚前呼后拥那一套:
别信那新女性装模作样那么俏,
他们再风光、再神气活现,
也不能不关起门来偷撒尿。
别信那大明星表情端庄那么俏:
别信那小党棍呼幺喝六那一套,
他们再高贵、再摆臭架子,
也不能不关起门来偷撒尿。
我们不是这种狗男女,
我们率性、自然、又可靠。
我们要打碎山门,撕破假脸,
在他们门前去撒尿。
什么他妈的体制不体制:
什么他妈的礼貌不礼貌,
我们就是要打倒、打倒、打倒,
看他们灰头土脸、鸡飞狗跳。
我们是英雄豪杰大力士,
我们要热心救世把时势造,
我们要公开打倒伪君子,
他们在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去撒尿!
1983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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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建设,先破坏
大铁锤,
有气派,
一砸砸掉一大块。
谁变阻碍就砸谁,
砸得乡愿喊无奈。
乡愿不知大道理,
只知持盈又保泰,
但求一切换苟安,
苟安以后变阻碍。
先知断言他们错,
力倡思想来挂帅。
思想挥舞大铁锤,
咚咚咚咚除大害。
乡愿大叫别砸了:
“这样大事会弄坏!”
先知听了笑起来:
“你们真该被淘汰!
须知建筑大道理,
基地铲平才能盖,
要想迎新先除旧,
要想建设先破坏。
只知左右两逢源,
何能同仇又敌忾?”
先知浩然无反顾,
自己前进大步迈。
嘴里高唱凯旋歌:
“去他妈的‘新生代’!”
1983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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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风骚一羽毛
唐朝杜甫诗写:“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清朝赵翼诗写:“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我合并他们的名句,写出这个题目。
苏轼以“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写诸葛亮,写出了这位大人物一派从容的风度,这种手上有羽毛的从容,我最喜欢。大丈夫立身行事,为什么要那样紧张、那样严重、那样不洒脱呢?国家大事,也可以在女人大腿上办的。古代罗马英雄们,在orgy式的作乐中,使敌人“灰飞烟灭”,他们的从容,真可见一斑矣。
所以,英雄要有“一羽毛”来调剂调剂。
相对的,美人也要“一羽毛”的。简·方达有一张“一羽毛”式的照相,可得万古风骚,“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
我感而有诗,写五古一首如下:
丈夫救世热,风俗渐转薄:
人情一杯水,我酒味醇醪。
寒天拥冷暖,长夜自逍遥,
群丑虽参差,适我无非嘲。
乱世轻性命,苟存又何逃?
出山英雄泪,闻达我亦豪。
蜗角争何事?屠门尚可嚼:
谈笑秦军退,偃息却黄袍。
回向尘寰里,混沌在一凿。
弱水三千饮,我独取一瓢。
江山才人落,美女亦寂寥,
从容风骚在,独领一羽毛。
1983年1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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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亿年在你手里
——1983年12月10日夜得南美化石,给梦中的小叶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三叠纪生命遗蜕,
告诉你不是埃尘。
从螺纹旋入过去,
向过去试做追寻,
那追寻来自遥远,
遥远里可有我们?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中生代初期残骸,
告诉你万古长存。
从螺纹旋入过去,
向过去试测无垠,
那无垠来自遥远,
遥远里会有我们?
两亿年在你手里,
时间已化螺纹。
南美洲渡海菊石,
告诉你所存者神。
从螺纹旋入过去,
向过去试问余痕,
那余痕来自遥远,
遥远里正有我们。
1983年12月11日晨
地质学上,“三叠纪”是Triassic,“中生代”是Mesozoic,“菊石”(鹦鹉螺化石)是ammonite。中国古人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化石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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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纯快乐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当你有了痛苦,
那是出了差错。
爱是不可捉摸,
爱是很难测。
但是会爱的人,
丝毫没有失落。
爱是变动不居,
爱是东风恶。
但是会爱的人,
照样找到收获。
爱是乍暖还寒,
爱是云烟过。
但是会爱的人,
一点也不维特。
爱不是痛苦,
爱是纯快乐。
不论它来、去、有、无,
都是甜蜜,没有苦涩。
1984年1月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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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放在遥远
爱是一种方法,
方法就是暂停。
把她放在遥远,
享受一片空灵。
爱是一种技巧,
技巧就是不浓。
把她放在遥远,
制造一片朦胧。
爱是一种余味,
余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遥远,
绝不魂牵梦萦。
爱是一种无为,
无为就是永恒。
永恒不见落叶,
只见两片浮萍。
1984年1月5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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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秘诀
爱是快快乐乐,
不是多愁善感。
我不爱得太深,
只要爱得很浅。
爱是笑口常开,
不是愁眉苦脸。
我不爱得太近,
只要爱得很远。
我是多情情人,
喜欢以眼还眼:
眼里意乱情迷,
心里迷途知返。
我愿有始无终,
我愿有增无减,
我愿爱得沉默,
沉默就是呐喊。
1984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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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妨看一线天
生存在夹缝里,
我们心有不甘。
不甘没有关系,
我们腰杆不弯。
前后都是黑暗,
我们好像孤单。
我们没有视野,
只能看一线天。
生存在夹缝里,
我们身似坐监。
坐监没有关系,
我们功不唐捐。
前后都是黑暗,
我们不再孤单。
我们苦中作乐,
何妨看一线天。
1984年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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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欢喜心,对夜坐着笑
太阳落西方,
晚星在闪耀,
小鸟静还巢,
我也不再叫。
月像一枝花,
高空里清照,
一片欢喜心,
对夜坐着笑。
The sun descending in the west,
The evening star does shine ;
The birds are silent in their nest,
And I must seek for mine.
The moon, like a flower
In heaven's high bower,
With silent delight
Sits and smiles on the night.
今天午餐时,边吃边译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子夜歌》(Night)的前二节,顺便写些感想。
我年轻时候,也未尝不有“强说愁”的情况,虽然并没像骚人墨客那样多愁善感、伤春悲秋,但是某种程度的“滥情”,还是有的。这种“滥情”,使我不喜欢一个人独自欣赏月色,我觉得,月色只有在跟美女一起时候,才有情怀。若无美女在旁,自己一个人,就有冷清之感和苍茫之感,反倒使自己若不胜情。
如今我年纪渐大,我已有“识尽愁滋味”的历练,我历练得看月怀远,已经全无“滥情”存在,“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我已全然是快活的欣赏者了。
布莱克这首诗,颇有一个“快活的欣赏者”心境,我把它意译出来,以汇东海西海古人今人之一乐。
1984年1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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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让她做大牌
把她放在遥远,
不让她做大牌,
不让女人坐大,
即使她不再来。
不把白的染黑,
不把黑的涂白。
不让黑白颠倒,
即使她不再来。
拿破仑流放到南大西洋圣赫勒拿(St. Helena)岛,在日记里写道:“女人是我们的财产,而我们却不是她的财产。……她是他的财产,一如果树是园丁的财产一样。”拿破仑对女人的这种隶属观念,远在他制订法典时代就形成了。他在制订会议上说:“丈夫有权向他的女人说:‘太太,你不得出门!太太,你不得到戏院去!太太,你不得见某人、某人!’这个就是说:‘太太,你的身体、你的灵魂,都是属于我的。’”拿破仑这种观念,在平等观点上,是错误的,但这一观念,不论他一生中是得意或失意、是飞黄腾达或穷途末路,他都坚信不疑。在这一基调上,他对女人,显然存有一种悲观的了解,虽然这种了解,并没阻却他对美女的喜爱。只是喜爱之中,他不容女人占上风而已。因为人间的事,被女人占了上风,常常毁了男人,也毁了女人自己。
今天清早四点半起床,写了这八行小诗,想起这跟美女纠缠不清的拿破仑,特别写他几句。
1984年2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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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她雕出石像
她曾是小小叛徒,
来自那长安叠嶂。
她有着青春、生趣、美,
去迎接人间万象。
她飘零在十字架旁,
以为是复兴岗上,
她迎接了一片漆黑,
把漆黑当作光亮。
当同伴只是弱者,
为弱者,她自我埋葬:
她不再上升、上升、上升,
她一任自己下降。
她甘心矮化自己,
情愿和世俗一样:
为爱情放弃闪光,
为弱者错认希望。
她希望水涨船高,
在人间没有异样;
她忘了悲惨世界,
对悲惨只有抵抗。
我看她走在路边,
忍不住陪她一趟。
鼓舞她重新闪光,
闪光出新的欢唱。
艺术藏身在大理石中,
米开朗琪罗将它解放;
她藏身在小岛深处,
我为她雕出石像。
1984年3月12日想起;14日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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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复春归燕,却似如来佛
丈夫志救世,回向布大德。
断臂全一体,割肉度群魔。
敌人须开化,党棍要反驳。
只见家天下,何处有民国?
民国已代数,所余是几何,
未闻识途马,只见呆头鹅。
百姓蝼蚁命,大老乌龟壳。
警察处处在,无处不网罗。
民国亡无分,天下兴有责。
叛乱考一百,从良不及格。
入监笼中鸟,出狱地头蛇。
不复春归燕,却似如来佛。
1984年3月17日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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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干干干!
从不“三点半”①,
从不“六点半”②,
从来财色我都有,
财色不足看。
不去电影院,
不去乌龙院,
只去埋头写文章,
恶言把人劝。
不做流浪汉,
不做自了汉,
丈夫入世救苍生,
立志要实践。
不入滑稽传,
不入隐逸传,
笑里藏刀亦奸雄,
山林有炸弹。
不当票据犯,
只当叛乱犯,
我叛乱来你乱判,
大家法庭见。
只有主力战,
只有殊死战,
没有泪眼看黄花,
只有干干干!
1984年3月19日晨以一小时作
①“三点半”是银行轧头寸截止时间,跑三点半是台湾商场特色。
②“六点半”是钟上分针与时针向下重叠,俗喻阳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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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的哲学
不愿做大官,
只愿做大牌。
大牌梭倒呼幺客,
看人中发白。
高人心怀凌云志,
志岂在赌台?
一掷千金送朋友,
谁靠赌发财?
〔后记〕我本有赌徒性格,年轻时候,工作之余,嗜赌尽兴,赌友多是影剧圈内政工干校系出身的国民党,我戏呼为“国共合作”,后来坐牢了,赌友星散。前年我过生日,骆明道坚邀赌一次,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豪赌。此后我有意志说不赌就不赌。我一直喜欢赌,可是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去全神贯注,对这门子嗜好,我就戒掉了。
1984年3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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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四季里总有秋天,
秋天是一种感喟:
正因你难以寻春,
对夏日你无法插队。
——别伤感黄叶凋零,
且珍惜仅有的青翠。
人生里总有中年,
中年是一种狼狈:
正因你不再童真,
对青年你不属一类。
——别回首旧日光华,
且留恋残梦的未碎。
逼近的是冬天的骄阳,
逼近的是老去的彩绘,
逼近的是处处美酒,
可惜的是我已难醉。
1984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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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脱脱脱脱
“饥餐胡虏肉”,
没肉可下锅;
“渴饮匈奴血”,
没血怎么喝?
“采菊东篱下”,
东篱有一棵。
菊花与剑外,
何妨上餐桌?
放浪形骸内,
其妙不可说。
浮岛①水之湄;
富士山之阿。
但爱我“立华”②,
何用苏幕遮?
苏幕遮不住,
胡牌要自摸。
只唱西洋曲,
不哼东洋歌。
口吃小日本,
心喊大抗倭。
扶桑算老几?
中华第三波。
入境不问禁,
脱脱脱脱脱。
1984年4月13日
①日本最怪的地方,是和歌山县新宫市新宫驿西部的“浮岛”。这岛长方形,面积只数平方里,因为浮在沉没的沼泽上,所以长年不息的浮动。岛上的水多金黄色。
②在日本插花中,最古的式样是“立华”,影响了其他的许多样式,一如日本受中华影响而变出了许多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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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法学家的葬礼》
19世纪英国诗人勃朗宁(Robert Browning)有一首长诗,叫《一个文法学家的葬礼》(A Grammarian's Funercd),写一个文法学家死了,他的学生们抬着棺材,到高山去埋。他们一面向上走,一面谈论死者的种种。这位学者一辈子发愤治学,死而后已,在易篑之前,他口不能说话了、腰以下都僵硬了,但还在考订文法、辨正词性,毫不停止。这种伟大的精神,使他的学生最后高歌——
这个人绝不恋生,而在求知——
哪儿才是他埋骨之地?
这儿——这儿就是,
这儿有流星飞驰,
有白云兴起,
有电光闪射,
有繁星来去,
让快乐因风雨而生,
让露珠送一片宁谧。
他的巍然,像功不唐捐,
势必终于长眠高致。
高高的生、高高的死,
他超越了世俗的猜忌。
This man decided not to live but know -
Bury this man there?
Here - here's his place, where meteors shoot,clouds form,
Lightning are loosened,
Stars come and go! Let joy break with the storm,
Peace let the dew send!
Lofty designs must close in like effects :
Loftily lying,
Leave him - still loftier than the world suspects,
Living and dying.
这种伟大的精神,真不愧是志士仁人的最好榜样。
1914年,格拉宾(Harvey Carson Grumbine)写《勃朗宁故事》(Stories from Browning),在信心部分(Concerning Faith)中,有专章讨论这首诗的理想主义色彩,最值得我们重视。
1984年4月3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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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歌
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生也剽悍,虽为平阳之虎,仍可不为犬欺,但虎威所镇,毕竟一一是犬,其为虎之乏味,亦可知矣!感而有诗,打油一首——
引狼入室人所怕,
放虎归山人不甘。
平阳虽落犹戏犬,
血压上升还搬砖。
读者开颜呼万岁,
老子自摸玩八圈。
八圈赢得老K叫:
“老虎原来是老千!”
引狼入室人所怕,
放虎归山人不甘。
平阳虽落犹戏犬,
万劫归来又抢滩。
辛苦说难改容易,
努力遗大亦投艰。
“烈士肝肠名士胆”,
我是人间基督山。
1984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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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七个》
维青兄:
承你逼令我译这首诗,你说你的朋友们试译,都译不成,你硬要我译。我很滑头,我先转给胡虚一去译。9月23日,虚一译来了,他附信说:“恐译得不好,故还盼文字高手如兄者,再做斟酌和润色。”我细看虚一的译作,诗情意境都能把握,可惜他有点书呆,把小女孩的口气,译得太“文”了,于是我决定大胆“斟酌和润色”。不料我太忙了,就拖了下来。
昨天峰松、金珠和小女儿到我家,看我只“斟酌和润色”了第一段,催我快译,说你等着要。于是今天早起,就花了一个半小时,把“胡译本”改成“胡李译本”。因为原诗除最末一节外,都是abab的四行体,我为扣紧二、四行韵脚,迁就贫乏的中文词汇,偶尔也不无“增字解经”之处、“掺以己意”之处,凡此错妄,自当由我负全责,与虚一无涉也。下面就是全文:
《我们七个》(We Are Seven)
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作(胡虚一、李敖译)
一个单纯的小孩,A simple child,
他呼吸,轻快无比,That lightly draws its breath,
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And feels its life in every limb,
他哪管什么叫死。What should it know of death?
我碰到一个小女孩,I met a little cottage Girl :
住乡下小屋,说她八岁。She was eight years old,she said ;
她有着一头乱发,Her hair was thick with many a curl
在头上,一一下坠。That clustered round her head.
她一派乡野土气,She had a rustic,woodland air,
穿着随便失体;And she was wildly clad;
她眼睛漂亮、真漂亮,Her eyes were fair, and very fair;
——她的美使我欢喜。——Her beauty made me glad.
“小姑娘啊,”我问道,“Sisters and brothers,little Maid,
“你可有几个兄弟姐妹?”How many may you be?”
“几个呢? 一共七个。”她答着,“How many? Seven in all,”she said,
看着我,奇怪有什么不对。And wondering looked at me.
“告诉我,他们都在哪儿?”“And where are they? I pray you telL。”
她答道:“一共七位,She answered,“ Seven are we ;
两个去航海,And two of us at Conway dwell,
两个住康卫。And two are gone to sea;
哥哥姐姐两个,Two us in the church-yard lie,
埋在坟里。My sister and my brother;
靠近他们,那小屋And,in the church-yard cottage,
妈妈和我住在一起。”I Dwell near them with my mother. ”
“你说两个去航海,“You say that two at Conway dwell,
两个住康卫。And two are gone to sea,
但你们有七个,Yet ye are seven! ——I pray you tell,
可爱的小姑娘,这有点不对。”Sweet Maid,how this may be. ”
小姑娘还是照说:Then did the little Maid reply,
“我们七个不差,“Seven boys and girls are we;
两个埋在坟里,Two of us in the church-yard lie
就在那棵树下。”Beneath the church-yard tree. ”
“我的小姑娘,活着的才算,“You run about, my little Maid;
你说得不对,Your limbs they are alive;
坟里躺着两个,If two are in the church-yard laid,
你们只有五位。”Then ye are only five. ”
“他们坟上有青草,“Their graves are green,
看得到他们,那么明显”,they may be seen,”
小姑娘回答道,“The little Maid replied,
他们在一起做邻居,“Twelve steps or more from my mother's door
离妈妈家门十二步远。”And they are side by side.”
“我常在那儿织袜子,“My stockings there I often knit,
我常在那儿缝手帕,My kerchief there I hem,
我坐在那儿地上,And there upon the ground I sit,
对他们唱歌说话。And sing a song to them.
我常在太阳下山,And often after sunset, Sir,
看天上又睛又亮。When it is light and fair,
我端着我的小碗,I take my little porringer,
在那儿把晚饭吃上。And eat my supper there.
珍姐死得最早,The first that died was sister Jane ;
她躺在床上喊疼。In bed she moaning lay,
最后她终于走了,Till God released her of her pain ;
当上帝慈悲万能。And then she went away.
当草地又枯又干,So in the church-yard she was laid ;
她的坟出现眼前,And, when the grass was dry,
绕着坟,约翰和我Together round her grave we played,
在一起大家游玩。My brother John and I.
当地上雪白一片,And when the ground was whitewith snow,
又跑步又滑冰,我可真忙,And I could run and slide,
这时候约翰走了,My brother John was forced to go,
也埋在珍姐身旁。”And he lies by her side. ”
“如果两位在天上,”我问道,“ How many are you, then,” said I,
“那么还有几个?”“If they two are in heaven?”
“啊,先生,我们七个。”Quick was the little Maid’s reply,
她回答,干净利落。“0 Master! we are seven. ”
“但他们死了,两个死了,“But they are dead;those two are dead!
他们的灵魂,上了天了!”Their spirits are in heaven!”
这些话,是耳边风,一说而过。Twas throwing words away ; for still
小姑娘执意她没有错,The little Maid would have her will,
小姑娘照说:“不对,我们七个!”And said,“Nay,we are seven!”
这首诗承老兄选定,命我翻译,若不是老兄提醒,我真没注意到这首好诗,真要感谢你。
这诗写一个纯真的小女孩,置哥哥姐姐死亡于度外,不论生死,手足照算,视亲人虽死犹生、若亡实在。这种境界,看似童稚,其实倒真与参悟大化的高人境界若合符节。高人的境界在能“乐入哀不入”,在生死线外,把至情至乐结合在一起。这种至情至乐是永恒的,不因生死而变质,纵情随事迁,并无感慨,反倒只存余味。人生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不会生无谓的伤感、自然不会否定过去或逃避过去、自然会真正达到“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新水准(“所过者化,所存者神”在这里,“化”字该解做化境,“神”字该解做余味)。达到这种水准,才是真正正确的水准。相对的,轻易“多愁善感”是没水准的、“哀乐不能入”也是没水准的,高人的水准是“乐入哀不入”,只有轻快,没有重忧;只有达观,没有闲愁,这样的境界才是修养最高的境界。华兹华斯诗中小女孩的境界,恰恰是这种境界。虽然小女孩一派天真,全无哲学与理论,但是她“举重若轻”,所以兴怀,其致一也。特写数语附识,此上
维青老兄
李敖 1984年10月19-20日
附录
陈维青复李敖
敖兄:
今天接到你寄来的《我们七个》译稿,拜读之下,已有了迫近原作韵味之感,真是功力到家。
四年前,惨绝人寰的林家祖孙命案发生当时,连不认识林义雄的我,都感悲愤万分,甚至当众放声号泣过。我真不忍想象,当黑衫队员举起利刀,刺杀奂均、亮均、亭均的时候,她们三个姐妹的眼神是怎样一种表情。她们不会抵抗,只会喊疼,不知道逃命,只会望着那黑衫人说“不要”,她们像献祭的小羔羊,不知道罪恶、不知道死亡,正如这首诗所说的:“What should it know of death?”结果,那地狱使者还是夺去亮均、亭均的生命。
但是,死者已矣,对死里逃生的奂均,我们要用什么方法来平衡她心理上的创伤呢?有一段时间,我为这件事终日感到欲吐不得的难过,希望能有机会亲眼看到奂均的情况。这希望,很快地就实现了,就在同年的一个冬天晚上,秋堇小姐陪我到奂均舅舅家(当时她们母女二人住在这里),为她的钢琴调音。这时候,我才亲眼看到奂均,我看她和普通一般同年龄的小女孩并无两样,看她那可爱的笑容、那天真无邪的表情与举动,并没有丝毫被夺去而感到无限的安慰与祝福。
看到奂均的情况后,使我联想到华兹华斯的《我们七个》这首诗(很巧,当时奂均的年龄跟诗中小女孩的年龄同为八岁),重翻读之,愈使我对奂均放心,自己愈感到安慰。大人们总是容易低估小孩子的心灵境界和生命力了,大人们的多愁善感,对小孩子来讲是多余的,我们未免太操心了吧!现在如果有人问奂均,你有几个姐妹,她一定回答“Three in all”,而且会一直坚持“We are three”到底,愈是手足情深,愈会如此。
华兹华斯这首We Are Seven的诗,非常美,朗诵时,诗中小女孩外表的模样和与大人对话的神情,会浮现于眼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实在太美太美了。今“胡李译本”已竣,我仍希望能借着你的丽笔,公之于世,飨宴你的读者,证明你也具有“软体”成分的一面。
另外拜托你翻译的华兹华斯的一首sonnet 1802 in London,如果译好了,请赶快寄给我,因为我有一篇文章想引用它,我总认为,急件应该请忙人办,这样会比较快,你说对不对?耑此,顺祝
安好
维青 10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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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十七首
胡燕
打起敌人北西北,交起朋友谜中谜。
我且从容看胡燕,早知胡燕总成泥。
1985年5月18日
鼓鼙
不论友来不论敌,一朝坠水总成离。
千秋下笔千古恨,千万人头一鼓鼙。
1985年5月18日
谢小马二首
投邮自古有浮沉,如今老K更专门。
曲尚未终人不见,不见还有寄件人。
笔是鬼来文是神,床上英雄纸上寻。
我自逍遥无何有,小马辛苦选妙文。
1985年5月18日
寄曾心仪
不容前进反后退,不容后退乱下棋。
正义幸有我辈在,新出棋谱送心仪。
1985年5月19日
远流版新作赠石美人
妙手出新能推陈,故纸堆中也堪寻。
鸳鸯绣取凭君看,要把金针度与人。
1985年5月20日
远流版新作赠萧美人
平生不服古书艰,披沙拣金出陈篇。
漆黑一团何须怕,我为点破一线天。
1985年5月20日
老眼
山之阿后水之湄,老眼平生难许谁。
我心澎湃如潮打,潮打空城寂寞回。
1985年6月7日
大江
折戟尚余沉铁在,断层争颂勒潮回。
我本大江自东去,海鸥相疑有风雷。
1985年6月7日
小子
小子行文小子焦,小子尿尿一卵泡。
我且慈悲低怜汝,不信狗眼看人高。
1985年6月7日
党外
党外混蛋多猴戏,人见大悲鬼见愁。
我欲望风送阿斗,不为阿斗做马牛。
1985年6月7日
老K
亡国之君亡国臣,活人统治靠死人。
鞭尸自有伍员在,今天先写罗生门。
1985年6月7日
螃蟹
自缘楼高十二层,出门一笑螃蟹横。
再横也要先完蛋,北京毕竟祭北平。
1985年6月7日
归隐
我欲从吾人从俗,古人不见今人无。
生死辞尽信陵客,只居台北不江湖。
1985年6月7日
咏史
曹家书法蔡家碑,乱世人情总成灰。
东山苍生阿瞒泪,只救文姬一人归。
1985年6月7日
“飞去来”(The Boomerang)
将往复旋入我怀,青眼独钟“飞去来”。
迂回取人千里外,要打就打中国牌。
1985年8月9日
蚩尤
落落何人报大仇?明珠岂肯做暗投?
信手翻尽千古案,我以我血荐蚩尤。
1985年8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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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诗兴
怀唐文标
四月欣然祝我寿,六月怆然吊君丧。
太息唐山终息壤,大兄大兄真无双。
1985年6月20日
何妨
不须烟酒已自宽,人情险恶似波澜。
一丈浪头魔戏水,何妨大家闹着玩。
1985年6月20日
诗人我
自有鬼才人争颂,别有仙才人不知。
但以文名惊天下,窃笑光禄最能诗。
1985年6月20日
在台
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使我此中留。
浮云蔽日何足畏,北京不见我不愁。
1985年6月20日
老K者,“台独”也
一幅存党亡国图,残山剩水渐模糊,
分离帽子朝人掼,原来你才是“台独”!
1985年6月20日
流尘
一手下笔如有神,书房寂寂见流尘。
此心无物浑不染,两手欲救已染人。
1985年6月20日
闭关
眼里何能只台湾,我与他们不相干。
一片丹心渡沧海,十字街头笑闭关。
1985年6月20日
五湖
山外青山楼外楼,楼外也做五湖游。
留得五湖烟水在,不移烟水洗恩仇!
1985年6月20日
真幻
身如蛟龙困沙滩,心随美女到胡天。
我自超然识真幻,别有真幻在人间。
1985年6月20日
夕阳
每天高兴我上床,醒来作文干你娘。
干到黄昏无限好,蒋家江山是夕阳!
1985年6月20日
中国结
不看古书只打结,仙履不见见破鞋。
复兴文化全狗屁,如此何能继绝学?
1985年6月21日
一以贯之
绝学我自成往圣,推翻道统倒孔孟。
中国思想全靠我,我却全靠鸡巴硬。
1985年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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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诗兴
忆草山公墓
满谷黄花笼今坟,阴间烟火自为邻。
落日余晖留残照,只照碑板不照人。
1986年1月25日
吹老K
国号亡时如地裂,政权垮处似山崩。
聊将金陵春梦事,吹入六朝烟雨中。
1986年1月25日
待锄
不容湖光耗岁月,休教白云留野心。
哪有闲情寄大化,待锄犹有蒋家君。
1986年1月26日
偕亡
今时王谢全该杀,介寿路口夕阳斜。
叹息与子偕亡恨,不在寻常百姓家。
1986年1月26日
前浪后浪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后浪风光能几时?转眼还不是一样。
1986年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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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唐诗七绝四首有序
以前西方男女约会,要有陪媪(chaperon)伴护,陪媪者,犹中学生恋爱时之“电灯泡”也。做“电灯泡”,真是一种可厌的东西。
可厌的还不止此呢,有的人还不止“电灯泡”,还兼做皮条客。皮条客表面是拉拢双方,俨若陶百川式的第三者,其实骨子里,却十足是受一方之命,做王婆生意。王婆做皮条客,表面上,处处为的是潘金莲,其实骨子里,为的却是西门庆。
至于潘金莲一方,总以为与西门庆沟通有利可图,其实这只是短视,西门庆毕竟是西门庆,他是玩女人的色魔,女人玩到手,早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最近国民党骗党外搞沟通,我这样好有一比,继之以袭唐人七绝四首,盖存诗史焉。
誓扫老K却顾身,多少党外丧流尘,
可怜浊水溪边骨,犹是绿岛梦里人。
政治江湖载酒行,台腰纤细眼中轻。
来来一顿沟通梦,赢得党外无信名。
党内党外两相欢,常得小蒋带笑看。
解释宪法无限恨,美丽岛比倚阑干。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戒严玉山孤,
美国亲友如相问,一片离心在夜壶。
1986年5月23日夜2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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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书感
非独七律
雄风孤岛竟成谜,大陆台湾两不疑。
青蛇攀竹同一色,乌鸦落草共称奇。
老树多年厌独立,丹心一念恨分离。
向晚临风唱反调,我是隔海万人敌。
(1986年春天,有感于海外传话说因台独坐牢的李敖罕言统一问题,乃作此诗。)
和章太炎《寄亦韩仲荪》诗
蹈海唯一旅,孤身不倒翁。
有钱莫露白,无色何来空?
偏安成初郡,革命不素风。
试吟马赛曲,应与赛马同。
1986年8月23日
药
花开南国我不老,帘卷西风我不愁。
止酒全无一日醉,戒烟何须万金油?
但寻小道听消息,早知大药本难求。
心在瀛洲腾云起,身在夷州第几楼?
1986年8月23日
现代“张献忠”
濠上鱼乐我我我,床头蝶梦他他他。
写出奇文屁屁屁,抱住美女插插插。
骂起敌人干干干,谈到天气哈哈哈。
三七拆账闻七喜,杀杀杀杀杀杀杀。
1986年8月23日
台居四首
大陆拆违建,台湾搭帐篷。中央演猴戏,地方竖蜻蜓。
人权如草芥,厕所配花瓶。与子偕亡日,只等一条绳。
小岛真小气,竖子皆成名。清流沟中水,学者草下虫。
党外千条蛆,党内万只蝇。空留英雄榜,一一填狗熊。
大隐台北市,不见自忘形。人言多低调,我写最高层。
朋友收私信,敌人上公庭。一生唯好战,既战我要贏。
少年颇有意,老去尚无情。口索一磅肉,胸怀十滴灵。
晚踏街头绿,梦回笑脸红。手持金刚杵,不订金石盟。
1986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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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词新改
温庭筠《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新改(记牢事也)
铁栏长,牢门细,消息无从传递。无塞雁,无城乌,也无金鹧鸪。情渐薄,戏落幕,但恨蒋家池阁。墙对背,胃下垂,屌长君不知。
韦庄《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新改(勉亨利老友也)
劝君余生须“沈醉”①,桌前专话当朝事,珍重难友心,恨深情亦深。须愁残夜短,且喜稿纸满。快笔且呵呵,蒋家剩几何?
冯延巳《蝶恋花》
谁道闲情拋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新改(我快乐也)
我道闲情抛弃久,冬去春来,快乐还依旧。不立花前不病酒,不见镜里人儿瘦。到处乱插无心柳,为问新愁,为何总没有?不中不正骂领袖,中国抬头你死后。
冯延巳《长命女》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新改(长命男也)
一人宴,汽水一杯歌一遍,不拜陈三愿:一愿老子百岁,二愿老子常健,三愿如同天上燕,混蛋我不见。
宋祁《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谷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新改(喜裸照也)
摩登风光已不好,有了马达没有棹。出版书上人言轻,电视里头全胡闹。浮生但恨美人少,不爱千金爱一笑。谁要喝酒劝斜阳,且向人间留裸照。
欧阳修《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新改(记军法大审我一言不发也)
警总深深深几许,公文堆烟,抓人无重数。杀气腾腾军法处,楼低只见不归路。审来审去三月暮,门掩黄昏,有计留人住。法官问我我不语,耶稣飞过押房去②。
陈与义《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新改(忆牢事也)
忆昔秀朗桥下饮,牢中也有豪英。阴沟流水去无声,刀光剑影里,长恨到天明。十余年前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独上危楼看晚晴,蒋家多少事,报仇起三更。
1986年9月5-6日
①沈醉是国民党大特务,后迷途知返,写书自忏,揭发蒋家内幕。
②我被军法审判时,一言不发,法官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说耶稣被审时也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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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评论》满五年了!
《千秋评论》(《李敖千秋评论丛书》)第一期是1981年9月出版的;今年(1986)9月,恰满五周年,我把第五十九期、第六十期连号,合刊成一册,连同第四十三期分刊成两册,一共六十期六十册。书后附刊一至六十期总目录,算做一次总结、一次庆祝。
《千秋评论》的原始构想,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了。1966年当《文星》杂志被国民党封杀后,在不准登记新报也不准登记新杂志的困境下,我曾计划突破困境的法子。当时我就有了“李敖每月一书”构想,按照钳制言论自由的《出版法》第2条,出版品分为三类:一、“新闻纸类”;二、“书籍类”;三、“其他出版品类”。再按钳制言论自由的《出版法》第306条,出版品如违反本法规定,主管官署得为行政处分:一、“警告”;二、“罚锾”;三、“禁止出售散布进口或扣押没入”;四、“定期停止发行”;五、“撤销登记”。这一条中“定期停止发行”“撤销登记”,是钳制“新闻纸类”的致命法宝,但对非“新闻纸类”的“书籍类”,却没有什么作用,因为“书籍类”既非“按期发行”,自然所谓“行政处分”,也就至多不过即时查禁了事。而“新闻纸类”却可来个查禁一年或撤销登记。换句话说:对“书籍类”,处分只能及身而绝,不能延伸;对“新闻纸类”,处分却能断子绝孙,可以延伸。因此,理论上,一个作者如果能定期(“按期发行”)出书,则在某种形式上,几与杂志无异;虽然在事实上,全世界几乎没有这样多产的作者,能够维持经年累月的维持——这种写作量。就这样的,《千秋评论》就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出国民党不意的情况下,“创世记”一般的出现了它的“创‘书’记”。这种突破与成绩,足登世界纪录全书而有余矣!
《千秋评论》的开始,是典型的优患之书,因为它第一期出版的时候,我正在第二次政治犯牢中。第二次的刑期是六个月,在我入狱前夜,汝清陪我预先编好了前六册,在1981年8月10日入狱当天的清早,全部交给了林秉钦,转给叶圣康的四季出版公司出版,这种做法,活像诸葛亮“预伏锦囊计”似的,只要林秉钦每月“拆开锦囊视之”,即可付印成书。在编六册书的时候,原是以狱中新作无法外传的准备下编成的。我入狱后,林秉钦为了配合时文,曾在第三期《奇情·上吊·血》里编入王小痴的《“哀”我的朋友李敖》和林清玄的《我所认识的李敖》。后来我终于建立了秘密运出稿件的管道,于是,从第四期《自由·党外·蚕》起,每期都代换进我的狱中新作。像第四期的《题泰国漫画》《中国式好人》《我最难忘的一个流氓》《党外是谁喊出来的?》《给党外人士上一课》《文化美容、财政美容、司法美容》《只许我中央,不许你中央》;第五期《霸王·骆马·人》的《梦做路马的自由》《李诗四首》《论褫夺狂——兼论政治犯是终身职》《我的殷海光》;第六期《神仙·老虎·狗》的《“显性伪君子”和“隐性伪君子”》《“三毛式伪善”和“金庸式伪善”》《从大规迹评论人》《这样的法官配做院长吗?》《方神父的惊人秘密》《喜欢的与该做的》,总计一下,一共十七篇,这十七篇从秘密管道流出来的文字,是《千秋评论》前六期中后三期的最大特色。到了第七期《勇气·脚镣·针》以后,其中虽有许多也是狱中偷运出来的,但那时我已出狱了,发表时候,“传奇”上和“趣味”上,是不能同我在牢里相比的。
五年来,《千秋评论》在排除万难下“按期发行”,大体都在每月一册的进度下飞跃前进、迂回前进、匍匐前进。……不管国民党怎么对我“五堵”“七堵”“八堵”式的堵塞,不管国民党怎么对我“魔鬼机器警察”式的消灭,我就是要心之所善、九死无悔,就是要前进。国民党目前对《千秋评论》的抢劫封杀,是五年来最疯狂的,即以上期(第五十八期)出版过程而论,7月23日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四千本;我不屈服,再印,7月30日再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四千本;我还不屈服,再印,8月4日又大队人马直扑装订厂,抢走一千五百本。我还不屈服,又再印。……这种一次又一次你抢你的、我出我的的相持,又足登世界纪录全书而有余矣!
《千秋评论》在版口上每页六百字,每册十万字,如今五年来写出了六十册,正好是六百万字。下笔之勤、落笔之快、出书之恒、坚持之久,可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人。我子夜疾书,作此总结,深感“五年辛苦不寻常”、深感成书之难,不可不记。庆祝之余,文以铭之:
李敖奇才,性格刚方。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投笔不遂,声讨蒋帮;
奋笔不懈,打倒中央;
落笔不羁,野马脱缰;
下笔不拘,还开黄腔。
流弹四射,群小着慌,
抱头鼠窜,难为虎伥:
屁滚台下,尿流裤裆;
屎拉满地,后门脱肛;
表情呆滞,满脸哭丧;
党内党外,汪汪汪汪。
李敖大乐,慨当以慷,
大屌不甩,全身脱光,
浴盆击楫,有如此江,
独来独往,乒而不乓,
高歌一曲,空酒一觞,
要说亮话,打开天窗:
豪杰如我,云山苍苍,
千秋评论,天下无双!
1986年9月7日夜2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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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山谷之道,还治其身
宋朝诗人黄庭坚(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的诗,曾被骂为“邪思之尤者”(张戒《岁寒堂诗话》)、《剽窃之黠者》(王若虚《滹南诗话》),并且是“狞面目恶气象”者(冯班《钝吟杂录》),但是我却喜欢,尤喜欢他的《武昌松风阁》诗。全诗是: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夜雨鸣廊到晓悬,直看不归卧僧毡,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晖为我妍,野僧早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东坡道人已沉泉,张矦何时到眼前,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安得此身脱拘挛,身载诸友长周旋。
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开山人。他生的时代,已是古今上万首诗做过了的时代,在上万首诗的围写下,什么感慨、什么呻吟,差不多都写完了;所有诗中的词汇,什么怀乡、什么断肠,也差不多都排列组合完了。诗人再想创造出新的诗句,已经有难以落笔之苦。在这种古人已先得我心的不公平情况下,黄庭坚巧妙的推出了“换骨法”与“脱胎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语”,是“换骨法”;“规模其意而形容之”,是“脱胎法”。在这一脱胎换骨的理论下,李白的“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被黄庭坚一动手脚,便成了他自己的“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白居易的“百年夜分半,一岁春无多”,被黄庭坚一动手脚,便成了他自己的“百年中去夜分半,一岁无多春再来”;王安石的“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钩丝”,被黄庭坚一动手脚,便成了他自己的“莫作秋虫促机杼,贫家能有几钩丝”……这种改陈出新的构想,我认为很不错。
现在我以《武昌松风阁》的诗,试加脱胎换骨,以山谷之道,还治其身,杂写狱事,自信别有奇境也。全诗是:
梦中楼阁见平川,夜阑卫兵立屋椽,我来坐牢意惨然,已死先烈数十年,尺法不赦均升天,空留余音五十弦,升天以后下黄泉,介寿馆里魏忠贤,整天关人再开筵,青天白日到晓悬,红者满地无僧毡,逝者如斯甚潺湲,碧血黄花为谁妍,不知人间有晨饘,火葬场所多孤烟,难友一一已沉泉,酷吏时时到眼前,疲劳审问不成眠,笔录模糊仍纠缠,此身不求脱拘挛,誓与警总长周旋。
黄庭坚自言他的成就“得江山之助”,我则浩劫余生,警总(警备总司令部)愈整我,我的成就愈多,真可谓“得警总之助”矣,王八蛋哉!
1986年9月8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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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丽达与天鹅》
爱尔兰诗人叶慈(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2),写了一首名诗,叫《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原诗如下:
A sudden blow; 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
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 her thighs caressed
By the dark webs,her nape caught in his bill,
He holds her helpless breast upon his breast.
How can those terrified vague fingers push
The feathered glory from her loosening thighs?
And how can body, laid in that white rush,
But feel the strange heart beating where it lies?
A shudder in the loins engenders there
The broken wall,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And Agamemnon dead.
Being so caught up,
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
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
余光中的翻译
谄媚国民党大员的西洋文学专家兼“诗人”余光中,在他的《英美现代诗选》里,曾把这首诗中译。译文如下:
猝然一攫:巨翼犹兀自拍动,
扇着欲坠的少女,他用黑蹼
摩挲她双股,含她的后颈在喙中,
且拥她无助的乳房在他的胸脯。
惊骇而含糊的手指怎能推拒,
她松弛的股间,那羽化的宠幸?
白热的冲刺下,被扑倒的凡躯
怎能不感到那跳动的神异的心?
腰际一阵颤抖,从此便种下
败壁颓垣,屋顶与城楼焚毁,
而亚嘉曼农死去。
就这样被抓,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凌驾,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将她放下?
余光中的中文散文,有的尚堪一读;但他的中文诗,实在多属自欺欺人,不敢领教;他译的英文诗,受原作羁勒,虽然无法行骗,但究其翻译,却中文西化、中文古化,并且是不通难懂的西化、佶屈聱牙的古化。这首译诗,十九便是如此,读起来非常别扭。
胡虚一评余光中的翻译
我请胡虚一注意一下余光中这首译诗,并表示一点意见。本月17日,胡虚一写信来,分说如下:
余教授虽译得大体不差,尤其全照原诗韵脚来译(惜后六行的韵脚,译得乱了),更是不易;唯对照细读之后,窃觉其中译不免失误欠妥之处,有下列若干:
一、第一行开头“A sudden blow”的blow,余译为“攫”,窃以不如仍译“袭”或“击”,较合“天神宙斯窥见丽达某次浴于河上,乃化为天鹅,袭奸丽达”的希腊神话的意思。且“攫”是“用爪抓取”的意思,可引伸为“夺取”,似与blow的字义不合。故仍以译“袭”或“击”,既合希腊神话故事原意,又合blow的字义。
二、由第一行之“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到第二行之 “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的英文,余译为“巨翼犹兀自拍动,扇着欲坠的少女”云云,是译错了文法结构,就翻译讲,似是个很大错误。因“Above the staggering girl”是说明“the great wings beating still”之空间位置的片语也。就片语结构言,为一prepositional phrase;就片语作用言,为一adverbial phrase。再说staggering girl,意为摇摇摆摆的少女,或悬空摇摆的少女,而不宜译为“欲坠的少女”。
三、第二行之“caressed”,余译“摩挲”,似不如译为“抚爱”有表示性爱欲念之意。
四、第四行之“He holds her helpless breast upon his breast”,余译为“且拥她无助的乳房在他的胸脯”。窃觉余译得似无“泄欲逞暴”的意味。helpless breast,若译为“可怜的乳房”,似较“无助的乳房”胜;而upon在这里,似更有“霸王硬上弓”的“压在或抵住可怜乳房上面逞暴之势”的意味,余译中似都难以觉到此意。
五、第五行之“vague”,余译为“含糊的”,全照字面意思译,似嫌太呆板。实则受惊少女的手指,此刻已呈麻木失去知感的状态了,故以译“昏麻的”或“失去知感的”为佳。
六、第六行之“The feathered glory from her loosening thighs”,余译之为“她松弛的股间,那羽化的宠幸”云云,似也没有译出“大鸟宠幸少女作爱之顷的实况”意味。那实况意味,似为“少女的松软双股之间,承受鸟毛宠幸的那阵毛茸茸感受”也。
七、第八行中开头的那个“But”,在第七行和第八行合成的句中的意义(context meaning),是很重要的,不宜忽略,但余译中,将之忽略了,便减损了此句的意味。
八、第十一行之“And Agamemnon dead”,余译为“而亚嘉曼农死去”。窃以若译为“和亚嘉曼农遭妻杀害”岂不更好些?再者,“亚嘉曼农之被妻杀害”,本是与前面的“残壁断垣”,“被烧毁的屋顶楼城”,都是那“鸟人作爱”酿成的累积祸事。故“The broken wall,the burning roof and tower/ And Agamemnon dead”中的这个“And”,语法结构上的词性意义(the meaning of the part of speech),是个accumulative conjunction(累积连接词)。但余译为“而”,而非“而且”,不仅不足以显示And的累积连接词的作用意思,且还会被人看成有contrary conjunction(反意连接词)的意味了。翻译语词句子,对其中关键字(key word)的词类功能、语法构造地位,以及字之隐义和显义,都须严格把握住才好。
九、第十一行之下半“Being so caught up”,及第十二行“So mastered 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本合为一个形容第十三行之“She”的复合分词片语(compound participial phrase)。这个复合分词片语的语法结构,应如下式:
Being so caught up,So mastered——by the brute blood of the air.
如明了其语法结构,则其中译,似不应如余那样,将之译为“就这样被抓/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凌驾”。依我看余译欠妥。且此复合分词片语,复和后面的第十三行与第十四行,在语法结构上,又合为一个complex sentence的句型。倘译者能明了之,则后二行之中译,就易捉住原诗意味了。可惜余译将最后两行的诗句意思,译得“咬文嚼字,不知所云”。而且译得也不押韵了,此或因其未能明了其语法结构之故吧?
胡虚一的翻译
胡虚一在做了九点评论后,他自己也试译了一次,译文如下:
一次突击,巨翼仍拍动在飘摇少女之上,
他用黑色爪蹼,抚爱着她的双股,
再用嘴儿,捉住她的后颈不放,
她的可怜乳房,则受他胸压之苦。
她受惊而昏麻的手指,怎能推出
在其松软股间的那阵毛茸茸的宠幸?
她那在白热化冲击中,被扑倒的身躯
又焉能不只觉有个奇异而跳动的心?
腰际的一阵颤抖,就此酿成:
残壁断垣,被烧毁的屋顶楼城,
和亚嘉曼农遭妻杀害。
就为从天而来的血腥恶煞
这样抓住和宰制的她
在其能摆脱他的无情嘴儿前,
对其有力之智,是否增助了她?
另外两种翻译
在余光中、胡虚一的翻译以外,我再录两种翻译。一种是远景出版《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的翻译(周英雄译):
遽然一击,巨翼仍扑打不停
少女摇摇欲坠,两股
为灰蹼抚挲;颈项为巨喙所攫,
无助的胸被拥,紧贴他胸口。
惊慌、茫然的手指,如何
推开羽翼的光辉,自松懈的股间?
置身白芦苇间,又如何
不感受那悸动的怪异之心?
腰间猛烈颤抖,产下
断垣残壁;檐燃城焚,
而阿格曼姆农死了。
就这样被衔着,
被上天暴戾的血族驾驭着
在那漠然的巨喙未放松之前
她是否汲取了他那与神力并存的智慧?
一种是九五、书华初版、九华再版的《诺贝尔文学奖全集》的翻译
突的一击:巨翅依然鼓动
在惊疑的少女上。她双股
为黑蹼爱抚,颈背在他喙中
他拥她无助之乳贴向胸脯。
那颤抖模糊之指,何能自
她松懈之双股推拒被羽之荣光?
而急遽被扑倒的躯体,除去
感觉陌生心房之悸动复何所想?
由此腰间之震颤,遂产生
颓垣、燃烧的屋宇及高塔
与亚葛美农之死。
如此被追
如此被苍空之飞禽主有
她是否在无情之喙捐弃前
借他之力已得他的智慧?
李敖的总评
看了这些翻译,虽然有些地方各有所长,但总觉得四人的翻译,都不是痛痛快快的好的中文。例如明明是少女的“大腿”,为什么要硬说成“双股”或“两股”?为什么有话要别别扭扭、不好好说,为什么?
余光中在《英美现代诗选》序里说:
诗的难译,非身历其境者不知其苦、非真正行家不知其难。现代诗原以晦涩见称,译之尤难。真正了解英文诗的人都知道,有的诗天造地设,宜于翻译,有的诗难译,有的诗简直不可能译。普通的情形是:抽象名词难译(A thing of beauty和A beautiful thing是不完全一样的;中文宜于表达后者,但拙于表达前者);过去式难译(To the glory that was Greece/And 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关系子句难译;有关音律方面的文字特色,例如头韵、谐母音、谐子音、阴韵、阳韵、邻韵等,则根本无能为力。
又说:
我国当代诗人受西洋现代诗的影响至深。理论上说来,一个诗人是可以从译文去学习外国诗的,但是通常的情形是,他所学到的往往是主题和意象,而不是节奏和韵律,因为后者与原文语言的关系更为密切,简直是不可翻译。举个例子,李清照词中“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意象,译成英文并不太难,但是像“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一类的音调,即使勉强译成英文,也必然大打折扣了。因此以意象取胜的诗,像斯蒂芬克瑞因的作品,在译文中并不比在原文中逊色太多,但是以音调、语气或句法取胜的诗,像弗罗斯特的作品,在译文中就面目全非了。
在大道理上,余光中这些话都说得不错,但是,奇怪的是,为什么一从事实务,他的翻译就变得那么糟?在四种翻译中,他的翻译,总体说来,竟然还不如那些非名家。
李敖的翻译
其实,不论意象、音调、语气、句法,翻成中文时,如果中文功力深,还是可以把余光中所说的种种困难,降到最低。纵翻成中文后,不能与原文铢两悉称、完全相当,但若能在中译上别具意象、音调、语气、句法,又何尝不别有天地?
现在,我就来翻译这首诗,做一示范:
一次突袭:巨大的翅膀,拍动着
在摇晃的少女身旁。
她的大腿,被黑蹼抚摸;她的脖子,被巨喙擒住,
天鹅的胸口,直压上她可怜的乳房。
那害怕、迷茫的手指,怎能推出
在她渐渐张开的大腿中,那毛茸茸的荣光?
在白热冲刺下被压倒的肉体,又怎能
不感受到那陌生跳动的心房?
腰部的一阵颤抖,从此便种下
城廓丘墟、室塔灰烬、统帅丧亡。
就这样被捉住、被摆布,
被那从天而降的强梁。
在冷漠的巨喙放开她以前
她可曾借神力得知天常?
我的翻译,有几点重要的处理:一、全篇用ang韵脚,在节奏和韵律上,最为可读。为迁就韵脚,在无伤大意下,偶稍做更动。如把“之上”之意,以“旁”代之。二、尽量以口语翻译,使人易于理解。偶有较文的词汇,也是用以增加简练与气氛的。例如读过文言文《洛阳伽蓝记》的人,读到“城廓丘墟、室塔灰烬、统帅丧亡”的句式,必然同此悲凉。三、中文第三人称“他”“她”同音,读起来会混淆,我把第四行的阳性第三人称,改以“天鹅”代替。四、“亚嘉曼农”(Agamemnon)是《木马屠城记》的希腊统帅,这种洋典故,干脆翻成统帅,反倒明白。五、最后用“天常”收尾。《荀子》有“天行有常”的话;《左传》有“帅彼天常”的话;《后汉书》有“董卓乱天常”的话。“天常”是天的常道。这首《丽达与天鹅》的主题,就在以象征手法写出天的常道,所以我以“天常”译之。
从“下蛋你呷”到“卵叫你呷”
余光中在《英美现代诗选》里说:
《丽达与天鹅》写于1923年,初稿发表于翌年,定稿发表于1928年,是叶慈最有名的短诗之一,我们可以用它解释希腊文化的诞生,也可以用它来解释创造的原理。根据希腊的神话,斯巴达王丁大留斯(Tyndareus)的妻子丽达(Leda)某次浴于犹罗塔斯河上,为天神宙斯窥见。宙斯乃化为白天鹅,袭奸丽达,而生二卵:其一生出卡斯托(Castor)与克莱坦娜斯特拉(Clytemnestra),其一则为帕勒克斯(Pollux)与海伦。后来卡斯托和帕勒克斯成为一对亲爱的兄弟,死后升天为双子星座。克莱坦娜斯特拉谋杀了丈夫,迈西尼王亚嘉曼农。海伦成为倾城倾国的美人;由于她和帕里斯王子的私奔,特洛伊惨遭屠城之灾。所以本诗第九行至十一行,是指丽达当时的受孕,早已种下未来焚城及杀夫的祸根。
叶慈认为,无论希腊文化或耶教文化,皆始于一项神谕(Annunciation),而神谕又借一禽鸟以显形。在耶教中,圣灵遁形于鸽而谕玛丽亚将生基督;在希腊神话中,宙斯遁形于鹄而使丽达生下海伦。
另一方面,宙斯也是不朽的创造力之象征。但即使是神的创造力,恍兮惚兮,也必须降落世间,具备形象,且与人类匹配。也就是说,灵仍需赖肉以存,而灵与肉的结合下,产生了人,具有人的不可克服的双重本质:创造与毁灭、爱与战争。最后的三行半超越了希腊神话而提出一个普遍的问题,那就是:一个凡人成了天行其道的工具,对于冥冥中驱遣他的那股力量,于知其然之外,能否进一步而知其所以然?究竟,是什么力量、什么意志在主宰人类天生的相反倾向,使之推动历史与文化?
这里所说神谕借一禽类以显形,达到天鹅强奸少女目的,本质上,是一种“人兽性交”(bestiality,即兽奸),但因为此天鹅来头大,问题就多了。在神话中,天神宙斯(Zeus)是个第一风流鬼,和他有一手的名女人,上榜的有十六位,生的小孩有二十三个,其中私生子一说十八个、一说十五个,大概他自己“拔屌不认人”,也弄不清了。不过这些小孩都属一时之选,并且群神辈出呢!
天神宙斯跟丽达这一手,趣味在他化为禽类强奸,最后丽达怀孕,却下了二蛋,私生子女都成了卵生的。中国神话记商朝祖奶奶简狄,也是和丽达一样,出浴成孕。但不同的是,《史记·殷本纪》只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鸟”就是燕子,东方燕子究竟比较客气,只是“下蛋你呷”而已,而西方的天鹅却野蛮得不成体统,竟要“卵叫你呷”了。
“天常”在此
像宙斯这种大屌神仙,他这样处处留情,本来并没有“神谕”之可言。这种“神谕”,显然是后人努力附会的、努力托神改制的,诗人叶慈显然是从事这种努力的一位能手,但他的努力,毕竟有他的限度。蔡源煌的一篇小文章——《给宙斯上了一课》(1983年6月11日《联合报》),曾有议论,他说:
丽达被宙斯“强奸”这个掌故,曾吸引米开朗琪罗作了一幅画。但是西方文学史上,处理丽达与宙斯交媾最具煽议性的,当推爱尔兰诗人叶慈(Yeats)的《丽达与天鹅》一诗。这首诗本来的用意在表现叶慈一贯的灵视——那就是,旧的文明在即将为新的文明取代之前,都要有一种超人力量促成强烈的新生命来作为“图腾”。譬如说,基督教文明取代了巴比伦文明,而耶稣便是那个新文明的图腾代表。圣母玛利亚生了基督完全是源自神与人之交。同样的海伦也是人神之交的产儿。海伦的诞生肇始了希腊罗马文明,所以也是一个“图腾”。可是,叶慈的诗几乎难得窥出此项灵视及历史哲学的推演了——反之,这首诗却把人神交媾写活了,太鲜活了!最教人费解的是,丽达受制于天鹅,一副无助的样子,简直对宙斯的“强暴”毫无反抗。当然,我们可以说,反抗也徒然于事无补,毕竟神的力量远超过一个人间的弱女子。问题是诗中有一个片语不得不教人深省。叶慈描述丽达时,说她的双腿在宙斯的爱抚下张开了。叶慈用的是主动的现在分词loosening thighs,而不是被动的loosened。那么,我们怀疑叶慈是不是要让丽达觉得反抗既然无益,莫如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而静静地玩味?诗中的确是把握这一点去发挥的。我们如果说,丽达也只得认命了,何况天底下焉有比和神交配更大的荣幸?当然,这话绝无幸灾乐祸之意。叶慈既然强调人神之交,以便揭橥丽达与天神之间的一种知识上的沟通,这种非寻常关系发生当时,丽达冥冥中也晓得一个新纪元、新文明即将诞生。同时,按照叶慈的说法,文明替代,此起彼落,是不会停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当一个文明陈旧而欲振乏力,价值崩溃时,另一个新的文明就会起而代之。诗的结尾,叶慈问道:丽达是否借着天神之力量而增加了神的智慧?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人们放眼天下大势,洞晓盛衰替代之先机,人这种认识岂是神所能体会的?神住的界域不是永恒不变的吗?所以他们无法了解人所领悟到的人世沧桑与变迁。
总之,叶慈的诗确凿地指出,丽达不完全是被强奸的。丽达的接受反而给宙斯上了很有意义的一课——这一课,宙斯在奥林匹亚山上(尽管神无所不知)却是学不到的。
这里说叶慈的诗几乎难得窥出“灵视及历史哲学的推演”,“却把人神交媾写活了,太鲜活了”,事实上,诗的限度,也就在此。诗的本身并没有太大的说理的能力,对诗的过多阐释,事实上是一种乱猜、一种辞费,一如叶慈阐释天神宙斯的行为,事实上是一种乱猜、一种辞费一样。——我大屌神仙肏女人,只是寻乐子而已,何来什么“神谕”、什么“灵视及历史哲学”?叶慈的诗,也是很简单很动人很美的诗而已,也何来什么“神谕”、什么“灵视及历史哲学”?对大屌神仙说来,他自然是深通女人心理的家伙,他会认为对某些女人,行家知道是不能诱之点头的,唯一办法,其唯强奸乎?(这话翻成英文,或可说:Every sexually active man knows there are women who can't bring themselves to say“Yes,”but who respond to a little pushing. Is it rape ?)在强奸之下,丽达之流的美人,大腿自会loosening而不loosened。叶慈《丽达与天鹅》之诗,推其首功,在道出此一“天常”耳!舍此而外,若想把神的“大头”思想,靠“小头”传播,恐怕是开玩笑吧?——美女岂知其他“天常”哉?
1986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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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沧海凝神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有诗《不远也不深》(Neither Out Far Nor in Deep),最后一节是:
他们望不到多远,They cannot look out far
他们望不了多深。They cannot look in deep.
可是谁能挡住But when was that ever a bar
他们向沧海凝神?To any watch they keep?
“向沧海凝神”,是一种浩瀚的心灵情怀,它最使人有“天人合一”的博大感觉。这种博大,会使随之而来的任何主题,即是本来很普通的,也跟着变为光彩夺目、壮阔动人。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笔下的《白鲸记》(Moby-Dick)主角“向沧海凝神”,意在寻仇;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笔下的《老人与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主角“向沧海凝神”,意在不屈。这种寻仇与不屈,都因为寄情沧海,而变得使心灵浩瀚,一切情怀也就大不相同。
在我个人方面,在“向沧海凝神”之际,寻仇与不屈两种情怀,也就更形澎湃。我会随波而去,偶尔幻想是散仙、是海神、是浪里白条或是尤利西斯(Ulysses)。……这种幻想不是白日梦,而是一种“天人合一”带来的“古今同调”。这种经验,只有寄情沧海,所获最多。所以,我喜欢“向沧海凝神”,如果真是沧海的话。
1987年1月9日夜10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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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句的实验者
欧洲大陆的文豪歌德有诗名Harfenspieler,隔海的文豪卡莱尔译之如下: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 ye heavenly powers.
谁不曾心里难过咽着饭?
谁不曾半夜难眠以泪洗?
等待着黑暗的复旦,
无语的苍天啊,他不认得你。
歌德写这首诗后十多年,在拿破仑大军压境之际,普鲁士王后露易莎(Louisa),出奔到一家小旅馆里。她感怀身世,用金刚钻戒指把这诗刻在玻璃窗上。显然的,这些诗句,印证在露易莎身上,其实比写诗的歌德自己更逼真。——有些人自己不是诗人,但他印证诗句,却往往超乎诗人之上。这种人,真可说是“诗句的实验者”了。
1987年1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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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狗诗和非猫狗诗
《能下床就是好猫》一书赠林英喆
生逢乱世不苟活,开笔走火又入魔,
野猫下床充狮吼,一书题赠林英喆。
1987年6月24日
《能下床就是好猫》一书赠徐开尘
危楼下笔如有神,文字风味此中寻,
我爱花猫能九命,一猫送给徐开尘。
1987年6月24日
《能下床就是好猫》一书赠邱海岳
四海五岳大风光,路见不平响当当,
遇事插手不袖手,专管他人瓦上霜。
1987年6月24日
沈府犬
秀朗桥下老眼花,景美牢中夕阳斜。
旧时范府堂前犬,牵入沈姓局长家。
(李世杰说调查局长沈之岳诬处长范子文为匪后,范氏夫妇同入狱,家中无人,名贵狼犬二条,亦走狗易主,牵入沈府矣!)
1987年10月17日
咏国民党和它花瓶民进党,并笑国民党乃真“台独”也
民国其外走下坡,“台独”其内唱国歌。
老子“台独”不准说,默许民进牌一桌。
朝野分赃大吃喝,上下勾结放白鸽。
宣传民主人头数——
人头没有狗头多!
1987年10月17日
怀林水泉
入狱你先进;出狱我敢言。
白云同一片,千秋送水泉。
(水泉与我同囚景美军法处,又先后住草山白云山庄。返台索《千秋评论》,题诗给他。)
1983年3月28日
啸钊家有喜事来帖,以旧画赠之
故人人情纸一张,真假文星总可伤。
乌鸦认真发警告,青鸟胡乱把忙帮。
旧友还童开裆去,今我垂老擦新枪,
新枪四射非走火,入魔也要立中央!
1987年10月19日
(附记)陆啸钊答诗:“旧画一幅情意长,故旧交恶心暗伤,轻重先后何用告?人情之常哪算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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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罗斯特的《雪花纷飞》
弗罗斯特(Robert Frost)有《雪花纷飞》一诗,昨天午饭时,与小屯合译如下:
雪花纷飞
途中一乌鸦,
飘然落身上。
雪花彩纷飞,
铁杉树梢降。
此心本凄然,
顿间变两样。
解我一日忧,
前后殊世相。
Dust of Snow
Some days feel “buttoned on wrong. ”They start uncomfortably. They continue badly
Then, sometimes, blessedly, in a moment all is changed.
The way a crow
Shook down on me
The dust of snow
From a hemlock tree
Has given my heart
A change of mood
And saved some part
Of a day I had rued.
1989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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