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十七岁

快速写完这本书,为了刘长乐。为了显示给这位好朋友:李敖逃出“凤凰卫视”,2007到2008做了些什么。

深交是记忆中的神交;

深情是分离后的余情;

深思是发黄纸上的落叶;

深处是虚拟十七的忘形。

深山是只有我到的青山;

深色是只有我爱的殷红;

深秋是被我惊醒的落叶;

深入是虚拟十七的裸裎。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楔子

  2007年5月1日的台北市。早上9点10分,一个背影出现在长安东路,匆匆朝中山女中走去。是个瘦瘦高高的女生背影,夏季的制服,预告的,却是秋色;厚重的书包,负担的,却是低压。

  学校大门已经关起来了,能走的,只有左道,旁门警卫室卡在那里。背影不需要盘问,制服证明了一切,只是迟到而已。迟到,算什么?迟到只是时间走在前面而已。时间,又算什么?时间只是静止而已,也许还在倒流。

  正对校门的,是“晨曦路”。晨曦已经不再,但背影沿路走去,走进老旧的后楼、走到高二真班教室,上的是英文课。教室后门,轻轻的开了,背影没走进去,却站在那里。

  老师的英文突然缓慢下来,像是老式留声机的发条出了故障,随着老师的视线,全班女生朝向这迟到的同学。她不再是背影,她是令人惊悚的焦点、令人惊艳的漂亮女生,引来的,是同声惊叹。

  用尽《窗外》小说字眼吧,站在那儿的,就是那美丽的、清瘦的、忧郁的、苍白的、深思的,唯一写不出来的,是飘逸的,因为《窗外》作者在中山女中时候,还是“发禁”的时代,五十年过去了,桎梏中,高中女生的头发有了自由。

  飘逸的她,有一点胆怯,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又陌生又熟悉的,她找到那个空座位。坐了下去,两手紧抱着书包,没看任何一个人,却向四周张望。

  四周也张望着她。突然间,邻座女生惊声尖叫起来:“看她的学号!看她的学号!CY781984!C-Y-7-8-1-9-8-4!天哪!这是徐菁的学号!”“徐菁不是车祸死了吗?”“徐菁死了一个月了,怎么回事?”“我们没有转学生,也不可能有同样学号!”……七嘴八舌,立刻乱成一团。“你是谁?”“你是谁?”“你怎么穿着徐菁的制服?”“你哪儿来的?”……乱成一团中,大家包围了她,前面的有点胆怯,向背后靠,后面的,朝前挤,有人站到椅子上。

  飘逸的陌生人吓到了,她紧抱着书包,想站起来,可是没有空间,一声声的质问压迫着她,她摇着头、咬着下唇,万般无奈。最后,她决心给出答案:“请给我一点空间,让我说。”她有点喘息。“大家让开一下。”“让开一下。”“她要说了。”“说出她是谁。”……包围的人头们让开了,光线透了过来、空气透了过来,飘逸的轻声细语传出了:“我不是别人,我就是徐菁。”

  前排的女生尖叫起来、跳起来:“天哪!她就是徐菁!”“她说她是徐菁!”“徐菁明明死了,怎么是徐菁!”“她是女鬼,哇!”……在惊声尖叫中,飘逸的伸出纤细秀美的手,抚上自己的前额,倒在椅子上。“她昏倒了!”“快叫救护车!”“叫医务室护士来!”“假徐菁昏倒了!”“快救她!”……

  校长从书包的夹层中,找到了飘逸的健保卡和振兴医院收据。校门的大门开了,救护车开进来,又开出去,直奔天母振兴医院。病历在那儿,病历所在,就是病人所在。对没有历史的人,她的历史,就是病历。

  随着大门重新关起,学校恢复了表面的安静。表面下的浮动,一波一波在流传。高二真班的女生们已无心上课,大家“白日见鬼”,心里毛毛的。唯一的安慰是,这女鬼可“出奇的漂亮!”“她太漂亮了!”“人怎么可以长得那么美?”“看到她,我性向转变,不再喜欢男生了。”……大家开始恢复了笑容,也开始互相埋怨。“不逼她,让她一起上课,多么好!”“是呀,我们高二真班有了校花。”“这校花走到北一女门口,那些绿色丑八怪不敢放学了。”“为什么不敢?她们要抢着出来,转学中山了。”“她才是真正《窗外》的女主角。”“林青霞就是靠演《窗外》成名的。”“我们的女鬼比林青霞漂亮。”“我们要把女鬼迎回来。”“她怎么会有徐菁的制服?徐菁是她什么人?”“徐菁已是漂亮的女生,如果死了变得更漂亮,像这女鬼,天啊,我去死吧。”“我也要。”……

  中山女中恢复平静、中山女中陷入茫然、中山女中人气鼎旺,但是,中山女中平添了鬼影。人人在问,鬼影是谁,鬼影也会问自己:为何她只有神秘,没有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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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阴茎对话

  弄不清是醒还是梦,也不想弄清它。

  东方的哲学家庄子,他弄不清是梦中的他梦到自己是蝴蝶,还是醒来的他只不过是蝴蝶在梦中;西方的哲学家蒙田(Montaigne),他弄不清当他跟小猫一起玩的时候,是他在玩小猫,还是小猫在玩他。

  为什么要弄清呢?不做东西方的哲学家而做蝴蝶和小猫,不也很好吗?

  关键是哲学家对上蝴蝶、哲学家对上小猫,对得真好。

  弄不清是醒还是梦,是谁玩谁,也不想弄清它。答案要朦胧。

  不过,我好像没有他们哲学家那么好运,朦胧中,我感到我要分裂。不是与蝴蝶分裂、不是与小猫分裂,是与另一个我分裂。

  我太伟大了,伟大得要崩开,我必须分裂,分裂成两个我——至少先分裂成两个我。

  不分裂,像那连体双胞胎的“暹罗孪生”(Siamese twins)可以吗?他们虽然从小连体婴,却在大脑上各自独立,还各自娶妻生子呢,在政治看法也不对盘,分别投不同候选人的票,这样好吗?

  当然不好,多别扭啊。

  那就双胞胎自己。

  双胞胎是两个我的造型,不是两个我。要两个我,一定得一分为二。

  是细胞分裂?

  层级没那么低。

  是精神分裂?

  没那么病态。

  是人格分裂?

  没那么不道德。

  那还是什么分裂呢?看来只剩下四分五裂、天崩地裂了。

  是理性的博学的自我和平分裂,肉体上,是完整的我;精神上,是对立的我。对立不是吵架,对立是自己是自己的反对党,既浇凉水也扯后腿,当然,也有鼓舞和鼓励,不全是抬杠。

  好吧,既然吾志已决,分裂就分裂吧,免得伟大得要崩开,妨碍了伟大。

  说得是,常人总以为伟大是罕见的,一时无两,这回可开了眼界了,原来伟大可以两全其伟、可以一而二又二而一、可以自我对立、可以伟大内部矛盾。矛盾来自内部就不再是矛盾,它们是一体两面、奇正相成,人呀本来就有两个我,只是隐晦着,难以区隔出来,现在可好了,自己对干起来了。

  精彩不在干人,精彩就在自己对干。

  当然,也有鼓舞和鼓励。像是双胞胎的一对小姑娘一样。只是学问大了许多,讲话的内容很丰富。

  两辆“学富五车”。

  “十车。”突然间,第三者声音出现了。“十车。还要看是什么车,最好是水肥车。”

  “你是谁?”一个我在问第三者。

  “你是谁?”另一个我也在问第三者。

  “我是你们的‘形而下’。”

  “原来是它!”两个我不约而同。“我们‘形而上’联合起来,对付‘形而下’。”

  两个我又合一了。“要对付‘形而下’,那阴茎、那愤世嫉俗的阴茎、那不安分的阴茎!”

  弄不清是醒还是梦,也不想弄清它。

  我“形而上”的大脑是智慧型的,人们都知道,但不知道我“形而下”的阴茎也是智慧型的,我有“智慧型的阴茎”,它来纠缠,我不能置之不理,因为我对它愧疚。

  过去为反抗国民党黑暗政权坐牢,即使出狱多年,还会怪梦不绝、噩梦留连。在又怪又噩的梦中,比例最多的,竟是和自己阴茎有关的。如何解析这一现象?精神分析家是不够看的。真正的基础原因乃是大脑对阴茎的愧疚,大头惹祸、小头遭殃。大头做政治犯惹祸坐牢,小头休戚与共,只好陪同遭殃,两头相见,大头总有说不完的抱歉。这次,怪梦更怪了。

  “你能跟你自己对话,现在轮到我了,我要跟你对话。”

  “你是我的‘形而下’,我很愿意下情上达。”

  “别这么得意吧,谁是谁的,真很难说。记得希腊神话Demeter(狄蜜特)女神吧,她要烧掉Demophon(狄默丰)身上mortal parts(会死掉的部分)以成全永生,结果却被误会,害得全体都不得永生。我和你们其他器官的关系,就是这样,本来我是可以单独永生的,你们会身名俱裂,只有我永生。但我被你们牵累了,所以陪着倒霉。”

  “说你被我们牵累、你陪着倒霉,我们承认。但说你单独永生,就是笑话了。讲个笑话给你吧。一个老富翁,活到一百岁,过生日那天,他拿起酒杯,庆祝自己,但方式很怪,他对他身体每个器官,都举杯个别点名庆祝。他对眼睛说:‘眼睛啊、眼睛啊,生日快乐,你一百岁了。’他对鼻子说:‘鼻子啊、鼻子啊,生日快乐,你一百岁了。’他对嘴巴说:‘嘴巴啊、嘴巴啊,生日快乐,你一百岁了。’依此类推。最后,他把头一低,对‘形而下’说:‘你要活着,也一百岁了。’懂了吧,你说你单独永生,对不起,恐怕永生的不是你,先走一步的才是你。”

  “哈哈,很好笑,但很冷,很好冷笑。”

  “不管冷不冷,我们活得比你久,你活不过我们,你只是自大狂。”

  “国民党党营的正中书局出版国民党教授译的《世界史纲》,英文原文Megalomania led them at last to the prossession of Egypt.里Megalomania自大狂一字,国民党教授竟翻译成‘最后麦格隆满尼(Megalomania)王竟征服埃及’,应该译为‘最后自大狂使他们占有埃及’才对,闹出了大笑话。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自大狂有‘麦格隆满尼王’的王者气派,翻错了翻出笑话,倒也不错呢。说我活不过你们,别忘了我是全身最有王者气派的一条。”

  “你只是一条阴茎,却如此自大。”

  “我不是自大,我真的很伟大。”

  “你不是什么伟大,你只是屌大而已。三个女人没好话、三个男人比屌大。你跟男人比过屌大吗?”

  “我这屌可屌得很,无与伦比吧,没有比过。”

  “看你也没有,但我知道你的屌多大,你的屌很奇怪,平常时候,看起来很正常的大小,但非常的时候,就非常大,大得有点吓到女孩子,该怎么说?乱掰吧,你的膨胀系数可真大,大大大,非常大。”

  “你的‘非常’两个字很使我受用,用得好,使我联想起孙中山曾自称‘非常大总统’,我呢,可以自称‘非常大鸡鸡’。”

  “你不要又玩世了,你这样扯上孙中山,孙中山会向法院提出‘非常上诉’。”

  “这不是法律问题,‘非常上诉’有什么用?但孙中山可提出‘非常异议’。古人何休在《公羊传序》里说:传述古书《春秋》的很多种,‘其中我非常异议可怪之论。’孙中山可就这段古书,提出抗议。抗议你有不当联想,至少抗议你乱用‘非常’两个字。”

  “其实,乱用的是他孙中山自己,大总统就是大总统,可是他这位革命狂,一辈子老是干上杠上开花的大总统,比如说,他先干上‘临时大总统’,后来又干上‘非常大总统’,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太邪门儿了,政治使人邪门儿,邪门儿到全世界的政治系教科书都无法解读这些杠上开花。”

  “好了,扯远了,还是拉回来,看你自己,恭喜你有了‘非常大鸡鸡’虽然也是‘临时大鸡鸡’。不管是‘临时’还是‘非常’,你总是生有异禀,讨女人喜欢。所以,我才用‘膨胀系数’来奉承你。”

  “‘膨胀系数’?你当然是指expansion coefficient那个物理学名词。标准定义是物体受热膨胀时,其膨胀体积、面积、或长度与其在摄氏温度零度时的体积、面积、或长度之比,分别称为‘体膨胀系数’、‘面膨胀系数’、和‘线膨胀系数’。其实这定义对我不是不奉承,是奉承得不够,因为除‘体’‘面’‘线’三个膨胀系数外,还严重漏掉了一个系数。”

  “什么系数?”

  “‘硬’膨胀系数。”

  “物理学上有这种鬼系数吗?”

  “见鬼的物理学上有。”

  “哈哈,你真逗。”

  “逗的是你,你是硬汉,但穿衣服才是硬汉只是一半的硬汉,脱光也硬才算两全其美。”

  “哈哈,怎么硬法?少吹牛,你知道有所谓‘硬度表’(hardness scale)吗?背给你听:一度滑石、二度石膏、三度方解石、四度萤石、五度磷灰石、六度正长石、七度石英、八度黄玉、九度刚玉、十度金刚石。你硬?硬的是哪度?”

  “你别胡扯,你指的乃是奥地利矿物学家Fried Mohs(摩斯)的分类,那是指矿物、指石头说的,你可以心如铁石,但你不能屌如铁石,真正的好屌不是死硬派,而是软中带硬硬中带软,要有点弹性,像矽胶。一部分也像宋朝造瓷器的专家,他们对瓷土有所谓‘软硬劲’,你可叫它是‘软硬功’,不是一味硬干硬来的,记住你是大情人,不是强奸犯,你搬来一大堆石头向我说什么,你太不了解我了。不是吗?”

  “是。”

  “你道歉。”

  “我道歉。”

  “你郑重道歉。”

  “我郑重道歉。”

  “你只仗着大脑的优势,仗着它高高在上,你把我工具化。”

  “工具化?这可不公道。工具本身享受的成果和快乐又怎么说?跟小情人在浴缸里,当她为男人洗澡的时候,她优先洗的身体部位,往往都从洗你开始,想想看,每次我都是旁观者,而你却是接触者,直接享受她脚、手加肥皂带来的快乐,如果这是工具,什么是天堂?何况,这还只是一起洗澡部分,洗完了,上了床,又全是你的天下了,一切以你为主,随你所欲,她的全身和我们除了你以外的全身,都配合你,不是吗?纵欲的是你、进出的是你、发泄的是你,工具、工具,如果这是工具,什么是上帝?看你还怎么说?你怎么定位你自己?”

  “哦,我把自己定位成快乐的工具。”

  “说得也是,但别忘了你在牢里的惨象。你该‘毋忘在莒’。”

  “‘毋忘在莒’不是蒋介石的口号吗?我在牢里很受用,只是写成‘毋忘再举’而已。”

  “哈?原来政治犯是你,你如此冒犯伟大领袖!你自己就十足够成钦命要犯了,再也别怪我连累你了。”

  “反正我在牢里闲着也是闲着,就近朱者赤一下吧。”

  “你真识时务者为俊屌。”

  “什么都要俊,可是屌要丑才性格,丑大粗长硬,大粗长硬是跟丑配套的,它们合在一起,可玩得漂亮。”

  “玩得漂亮还是玩漂亮的?”

  “这是最奇妙的因果律。玩漂亮的才能玩得漂亮。别忘了我的基本使命与功能,我就是人生的大玩家,我带给人生最大的快乐,我没有多愁、没有善感,只有突破与蹂躏,我是绝对阳刚的、男人气的,我喜欢我自己,但我更喜欢漂亮女人,每次听到那种赞美的哀求声音,我知道我不再是政治犯,而是强奸犯。因强奸坐牢比因政治坐牢实惠得多了,你年纪轻轻就政治犯坐牢,你这笨蛋!我年纪轻轻就被你连累坐牢,倒楣死也。”

  “你说得也是。”

  “那你道歉。”

  “我道歉。”

  “你郑重道歉。”

  “我郑重道歉。”

  “要你道歉并非是要夺权,只是要平等相待、相提并论、同日而语而已。还得在阳光之下摊开来谈。”

  “可是,你别忘了,我抛头露面,不犯法;你抛头露面,就妨碍风化。你是天生的容易犯法的家伙,你只能在灯光之下。”

  “灯光之下都不够,要烛光之下,比较有情调。”

  “所以呀,你还是不要与大脑争出头,用你固有的特色,去玩吧。你是‘智慧型阴茎’。但你得要告诉大脑,只有‘智慧型大脑’可以记录出你‘智慧型阴茎’,是不是?”

  “我承认是。好吧,你就为我写一部小说吧。”

  “现在正住院,等出院以后,再开始写。”

  “住哪个医院?”

  “振兴医院。”

  “那是一家烂医院。”

  “但被你光顾过,应该就不烂了。”

  “你终于开始认同我的伟大了。”

  “当然要练习认同你,因为你是小说中的男主角。”

  “谢谢你赞美男主角。”

  “大大大,非常大!”

  “大大大,非常大!”


  弄不清是醒还是梦,也不想弄清它。但我感到“形而下”在勃起,我笑起来,在振兴医院一二一二号病房。我真的醒了,清早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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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在屎溺

  好可恶,我想着,清早三点,被“形而下”的“麦格隆满尼王”闹醒,听他午夜梦呓、不可开交。不过,如不以屌废言,它说学富十车“最好是水肥车”倒颇有至理。

  让我是醒又是梦,想想这一至理。

  毕卡索(Picasso)戏说他有时仿造自己的作品,这话很逗。人有时要把自己解开,像解开纽扣一样。或把自己逆向操作,甚至故意跟自己开一次玩笑。我们不都有孩子的性格吗?我们不都有偷抽一口烟的记录吗?女生不都有偷偷站着小便的窃喜吗?只是没被我撞见过。但这一次,我却捉到了什么。

  朦胧中,我跟一个漂亮的十七岁高中女生同泡在热水浴里。不晓得怎么,谈到了庄子。东郭子问庄子道在哪里?真理在哪里?庄子说,道“无所不在”。东郭子追问他,庄子说,道“在蝼蚁”。东郭子奇怪为什么这么低级,结果庄子越说越低级,最后竟是“在屎溺”,真理在大便小便里。理由是真理既然无所不在,“故处处有之”,自然大便小便里也有。漂亮的高中女生有小便,所以呀,真理就在那里。突然间,她在浴缸里望着我,一动也不动一下,然后闭口微笑,两眼看着天花板,站了起来,我抓住她,我笑着:“我知道你做了什么坏事,你在浴缸里小了便,是不是?”她噗嗤笑起来,冲到我怀里。“什么都瞒不了你、什么都害不成你。”她笑着。“你不是害成了吗?我不正泡在你的小便里吗?”“小便哲学被你破解了就不算害。”“我还没彻底破解呢,我要追查小便来源。”说着我故作试探的摸上她的来源。“尿道在那里,”我说,“庄子真笨,他只说道‘在屎溺’中,他没弄清楚既来自尿道,当然太初有道。那道就是尿道。”我边说边摸着她,她笑着闪躲着,放出浴缸的水,拿起淋浴龙头淋着我。“我要你特别为我洗我身上那一部分庄子。”她笑了,真的特别洗了、特别冲洗着她每次“性服务”的可怕器官。“你这高中女生真是小阴谋家,你使我全身泡在十七岁的哲学里。”我说。“不是泡,是稀释而已。”她说。“你的阴谋,你知道吗?你的十七岁哲学,无所不在。我不太分得清的是,你是小便哲学化呢,还是哲学小便化。”我又轻摸上她的。

  “也许两种化都有吧,也许都没有。对了,你不是说我是天使吗?天使也要小便吗?”

  “照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说法,上帝是没有大小便的,依此类推,天使也没有,这是不近神情的。中国的古书《太平广记》中有刘安被罚为神仙照顾厕所的故事,神仙既然有厕所,自然有大小便。中国古书《搜神记》中有一种神叫‘厕神’,厕所都有神,可见一定有大小便了。”

  “这样说来,我就放心了。”

  “放心小便了?”

  “放心谈这种事了。放心在浴缸里谈庄子。”

  “和他的屎溺哲学。”

  “看来庄子的哲学不怎么卫生。”

  “也不尽然。在佛教中,也是屎尿全来呢。佛门中有‘赵州从稔禅师’,为人非常风趣,被称‘赵州古佛’,八十岁还做行脚僧。有一次对他弟子文远禅师说:‘我们来打个赌,谁能把自己比喻做最下贱的东西,谁就赢。输的就要吃一块饼。’文远禅师说:‘好吧!你请说吧!’赵州禅师说:‘我是一头驴。’文远接着说:‘我是驴屁股。’赵州说:‘我是屁股中的大便。’文远说:‘我是大便里的蛆。’赵州反问说:‘你在大便里干什么?’文远说:‘我在避暑乘凉啊!’这个故事道出了佛门境界,人置身下贱,却可以自得。禅师与禅师之间的对话,高来高去,充满禅味,无论什么都有佛法。所谓心能转物,驴子、大便、蛆,都可转成佛法与禅机。道就在其中。这位赵州禅师,还有一个跟尿有关的故事。有一次,有人问他:‘怎样参禅,才能悟道?’他听了,站起来说:‘我要去厕所小便。’然后走了两步,停下来,又说道:‘你看这么一点小事,也得我自己去。’赵州禅师这番意思是:求法也是如此,如同小便。别人何尝帮得上忙?不过中国有个笑话是,张三喝水,可是李四撒尿,李四替张三小便,可见笑话中小便是可以找人代替的。说不定刚才就是你代我在浴缸里小便。”

  “所以呀,你就别怪我了。”

  “问题是,我不能不怪你,因为,我也在浴缸里偷偷小了一次便。”

  我们大笑起来。

  “照文天祥《正气歌》说法,真理是‘杂然赋流形’的,所以真理也在小便中。我每次小便,我就释放了真理,也就是道。我也代你释放了真理,也就是道。这真是尿尿是道。现在,我告诉你真相,刚才我并没有小便,是骗你的。”

  “我也没有,也是骗你的。”

  “为什么用小便骗人?因为表示真理无所不在,我也可以庄子一下、也可以神仙一下。”

  “所以,我又是庄子、又是神仙。”

  “可是,你欠我一次的庄子、欠我一次的神仙。”

  “欠你什么?”

  “别忘了,刚才我追究到你的尿道,我摸了它。你欠我一次,你该摸我的。”

  “请你不要忘了我才十七岁。”她严肃起来。

  蓦然间,朦胧的更朦胧了,浴室像灌进了水蒸汽,朦胧中仿佛只有我一人在浴缸里。我的耳边有声音,是两个人在对话,原来是两个我,甲我和乙我在对话,《聊斋》里头“耳中人”的故事,写一个人盘膝而坐,听到耳中有小人讲话。如今到我耳边了:

  甲我:你究竟要十七岁高中女生的什么?要说真的,不可拐弯抹角。

  乙我:用个法国笑话吧。一个法国的老富翁,向一位名女伶求婚。女伶说:“对不起,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老富翁一鞠躬,非常礼貌的说:“小姐,我的希望并没有那么高。”

  甲我:你的笑话,若照弗洛伊德(Freud)的理论,应属“性欲的倾向”(sexual tendency)。你对十七岁高中女生感兴趣,原来不在“形而上”而在“形而下”。你不要“形而上”的她的心,你要的,是“形而下”的她的下面的。

  乙我:你在干什么?又谈女人又谈哲学,这两者是不相容的。有女人地方就没有哲学,有哲学地方就没有女人。

  甲我:你忘了哲学家叔本华(Schopenhauer)他们也谈女人。

  乙我:是谈女人,我怀疑那是谈哲学。叔本华那篇《论女人》,实在算不上哲学之作,不过有些地方写得满有趣。

  甲我:例如?

  乙我:例如他说,上帝好像把戏剧中所谓的“惊人效果”,应用在年轻女孩身上。只给她们短短几年的美丽,甚至透支此后所有的姿色。所以,在这短暂的几年间,她们要抓男人。他又说,女人在十八九岁就到了成熟期,虽然称作“成熟”,但在理性方面,仍旧十分薄弱,所以,女人终其一生也只能像个小孩,不重视大问题,只喜欢鸡毛蒜皮的小事。以上是叔本华如是说。但女人问题的真正关键,不在所见者小,而在所示者伪。叔本华又慨乎言之,他说:我们可以发现女人根本的和最大的缺陷——不正。这个缺陷,也由于理性欠成熟而来,女人是弱者,没有雄浑的力量,上帝就赋予她们一项法宝——“狡计”。她们先天上就有谲诈、虚伪的本能,正如狮子有锐爪和利齿、象有牙、牛有角,和乌贼有墨汁一样,上帝赋予男人强壮的体魄和理性,对女人也赋予防卫武装的力量——佯装的力量。因此,叔本华的结论是:正因为如此,女人对别人的虚情假意,最容易察觉到。

  甲我:叔本华不知其二。男人花言巧语的虚伪,女人常常挡不住,所以,女人一爱上男人,就容易被骗,任何聪明都不见了。所以呀,相对说来,十七岁反倒最理想,十七岁,还没像叔本华说得那样炉火纯青;十七岁的女人,还是比较真纯多了。叔本华的哲学尚套不住十七岁的女人,所以呀,要珍惜那十七岁的。因为她们不够叔本华。

  说着,叔本华出现了,好讨厌的人。

  我渐渐脱离梦境,我笑起来,在振兴医院一二一二病房,我真的醒了,清早6点。今天是2007年8月2日。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王主任

  我不喜欢振兴医院,光从它丑陋的建筑上,就不喜欢它,它的造型,是双十字,太多伪庆的意味了。伪庆,是指所谓“中华民国”国庆,那天被称作双十节,1911年革命军在那天起义时,国庆是真的,可是三十八年后,它亡国了,它缩到台湾,就变成假的了。假的双十倒也坏事成双,台北市政府的建筑造型,就振兴并发症,也是双十,看来更丑陋不堪。

  不喜欢归不喜欢,2007年8月1日,我还是住了进来。我的好朋友王主任,负责新陈代谢科,替我安排了病房,列管在神经内科。为什么神经内科?因为十天前我签名送书给一位校长,我题了一首诗,把校长的名字嵌进去,可是站起来,就有点恍神现象,不但题的什么诗全不记得了,并且脚步都有点乱,上车以后,看到路人都是复数、都是双胞胎,过一阵子就好了。祸首该不是我,是我二十四个小时前吃的抑过敏药,但众说纷纭,王主任逮到我,收押在振兴,他说:“神经内科,你大师看看门诊表,举凡头痛、颈痛、腰酸背痛、神经痛、肌肉疼痛、手麻脚麻、四肢无力、头晕、昏厥、抽搐、痉挛、癫痫、手脚颤抖、不自主运动、步态不稳、巴金森氏症、中风、半身不遂、意识障碍、痴呆、颜面神经麻痹、感觉异常、脑炎、脑膜炎、肌肉病变、神经病变、脑瘤、多发性硬化、脑麻痹、睡眠疾病、各种失智症等,都一网兜收,恭喜你,你就好好神经吧。如有必要,我们还有神经外科呢,举凡脑神经创伤、各种脑血管病变、脑出血、水脑症、脊椎骨折、脊髓损伤、脊椎骨刺、脊椎移位、软骨突出、多汗症、各种神经疼痛(如头痛、三叉神经痛、颈痛、背痛及坐骨神经痛等)、四肢酸麻及各种神经无力。专精脑瘤及脑血管之显微手术及内视镜手术、显微脊椎手术、多汗症内视镜手术等,也一网兜收呢。”他一边说一边笑,好朋友呀。

  “我看你是行销科主任、公关主任吧?”我也笑。

  “反正你来了,病不看好就别想看到你的家。”

  “那可未必,主任呀,你大概不知道我买了一户新家,正好就在对面,隔着这条磺溪,那幢大厦,第十二楼左边,就是我的新家,现在正在装修。所以呀,病不看好也可看到我的家。”

  “哦。”王主任恍然大悟,拍拍头。“我终于明白你不喜欢振兴医院却肯住进来了,原来我们成了邻居,你非爱邻居不可。”

  “如果邻居太丑了,也爱?”

  王主任神秘的笑了一下。“你大师的病房是1212号,12楼第12号,你的隔壁病房,住进一位邻居,可漂亮得很呢,她住进来,看到的,人人都为之惊艳,振兴住进这样的美女,再也别说它丑了。”

  “美女?”我质疑。

  “美女。”他肯定。

  “你见过吗?”

  “我没见过。可是我肯定。因为我有侧面证据。”

  “什么证据?”

  “她住进来第二天,我跟朋友在STARBUCKS(星巴克)喝咖啡,隔壁桌子围了一圈高中女生,她们七嘴八舌,谈到这美女,所以呀,她是美女,证据不全来自振兴医院,有旁证呢。”

  “到底怎么个美法?”

  “我没见过,不知道。只听说美得脱俗。现在的美女太多了,只是太俗气,听说这位美得脱俗,她自成一种风格。自成一种风格多么重要,想想林青霞,她就这样有特色,不是吗?”

  “直到嫁给俗蛋为止。那不是脱俗,是为俗而脱了。”

  “你李大师公正而不失刻薄。”

  “主任啊,你引起我的好奇,原来我沦落到振兴,却好运到与美女为邻。”

  “古人说:‘钱塘苏小是乡亲。’今人说:‘振兴美女是比邻。’恭喜你了,李大师,你有了神经内科、神经外科,和神经美女。”

  “神经美女?”

  “脑里生了病,还不神经吗?”

  “我有点奇怪,你王主任,对病房的病人怎么这么熟?”

  “隔壁这位神经美女可不是普通病人,她是坐救护车来的,故事有点八卦。我在STARBUCKS侧面听那票高中女生说,这位美女不是真的人,是女鬼。”

  “我真是无妄之灾,住个医院,竟然与鬼为邻。”

  “也许你见到这位病人,你就再也不喊冤枉了,听说她漂亮极了。”

  “你口口声声说她漂亮,可是她得的,是什么鬼病啊?”

  “真是鬼病。她穿起中山女中学生制服,跑去上课,不是自己上课,是替她车祸死掉一个月的表姐上课。她声言她就是那死去的表姐。这不是大神附体,这是表姐附体。吓死人了。可是因为她太漂亮了,中山女中同学活见鬼,又不在乎她是鬼了,人人赞美她漂亮。”

  “后来呢?”

  “后来她昏倒了,急救到振兴来。振兴医院从开办以来,就破了许多记录,这回急诊了中山女中的假学生,真是破记录。后来查出来,她是台北美国学校的十一年级学生,就是我们的高二学生。”

  “你们振兴仁心仁术,连假的也收。”

  “我们还不是收你吗?大师,你的病,是真的吗?大体上说,你大师的病,是‘群医束手’,因为简直查不出你有什么病。”

  “我倒有自知之明,我告诉你吧。”我笑着。“我得的是factitious disorder,正是精神病中的‘伪病’,这种病人专骗医生来换取照顾与关怀,弄得大家团团转,不是我吗?”

  王主任大笑,他说:“factitious disorder的人,有的自己注射胰岛素冒充血糖过低、有的自己滴血在尿液标本冒充血尿,有的甚至要求开刀,做不必要的手术,你呀,前一阵子连开两次刀,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谈到factitious disorder,可真无独有偶,中山女中的假学生,就有一点可疑,说不定和你有关哟。”

  “有一种factitious disorder叫proxy,‘副伪病’,有计画的伪装别人有病,也许就是这回事吧?”我笑着说,“有名医做好朋友真好!朝里有人好做官、医院有人好生病──生假病。”

  王主任说:“这位假学生事件可有点来得怪,像中了邪一样,我们西医不相信什么邪不邪,但是可真怪,这女孩子从美国学校跷课出来,女鬼闹中山,可真有够邪。又是我在STARBUCKS偷听到的:一个女孩说:‘我们中山女中风水真好,竟有了那么漂亮的同学,幸会幸会,可惜只幸会了二三十分钟,就不见了。’一个女孩说:‘中山女中真是光天化日之下活见鬼了,但却看到那么好看的女鬼。’又一个说:‘如果她是女鬼,我愿意被她勾魂摄魄,也和她一样。’你呢?在振兴医院装病的大师,你的感想呢?”

  “我嘛?我本来就是牛鬼蛇神,本来就是鬼类,做了鬼,如能被漂亮的女鬼勾魂摄魄,也值得呀。听你一再这么说,我倒真想有机会见到隔壁病房这位美女。可能吗?”

  “可能的,如果你早来三个月。”

  “三个月?”

  “是啊,我说的,全是三个月以前的。我说的隔壁,是三个月以前的隔壁。那位美女,三个月前动了脑部手术后,早都出院了。”

  “噢。”我假装懊恼。“你主任一直在逗我玩。你原来谈的是三个月前的事。”

  王主任笑起来。“人生是多么不可知啊,人生有前缘和后缘,不从迷信观点,而从机率观点,说不定三个月前的,会出现你眼前,谁知道呢?”

  “多谢你给我希望。”

  “大师信鬼吗?”

  “何必信呢?我只要照镜子,就活见鬼了。”

  “我们振兴同仁久仰大师之名,也要来见活鬼呢。大家会来看你,你就一个一个聊吧。”

  “我会一个一个聊,只是那位迷信法轮功的主任来了会头痛。”

  “大师反对法轮功?”

  “当然反对。理由我早就写过了。我提到:它的教主在1998年12月25日写信明说:‘我们不是健身气功,我们是修炼,但是我们能够使修炼者达到祛病健身。’如果纯粹是‘祛病健身’,没人要反对它,问题出在它要‘修炼’,这就是祸源。中国历来的民间宗教,从汉朝的‘五斗米道’开始,邪教无不以‘修炼’起家,到头来以动乱祸国,它的走向,连邪教自己都掌握不住、都收拾不了。这还不算恐怖,更恐怖的,是它的扩散能力。由于现代科技的帮助,广播、电视、网路、录影、传真等等,已经爆发出惊人的‘运动战’能量。想想看,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七年的时候,党员才五千万,可是‘法轮功’创办了只七年,就号称弟子一亿人了,一旦弟子走火入魔了,‘白莲教’和‘义和团’又算老几呢?再加上唯恐中国不乱的洋人介入,我们不难看到这一走向。所以,我赞成声讨‘法轮功’,因为它有爆炸性的祸害,它太不稳定了。近年来,它越闹越凶,它的资金有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所以可以掌握媒体,得到方便。我总觉得,二十一世纪的人了,还相信这样没水准的新兴宗教,是很不搭调的。你们那位主任还送过一本Mutant Message Down Under(《旷野的声音:一个美国妇人在澳洲沙漠的心灵之旅》)给我,我奇怪他有那么高的水准,却为何信起这么低的‘法轮功’来。”

  “大师为了真理,常常跟朋友反目?”

  “我相信印度圣雄甘地(Gandhi)的那种话:人为了真理,要常常牺牲朋友。”

  “包括振兴医院的?”

  “至少住院期间,你们很安全。”

我们笑起来。

  “我们要好好多扣留你几天,”王主任走到门口,握了一下拳,“教你大师知道振兴的厉害。”

  “振兴万岁!”我也握拳,假装嘶喊着。

  我们大笑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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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院长

  我不喜欢振兴医院,却例外了十二楼病房,有特殊理由。从窗外望去,正看到隔水对面那幢大厦,第十二楼的一半,正是我新置的“豪宅”。为什么买下它?因为旁边有条流水,水名“磺溪”,台湾山不错,水无足观,“磺溪”亦无足观,但水不在清,有我则灵,于是,我买下了它。古书里女巫鬼叫,说:“武帝下我!”(汉武帝在我身上大神附体了!)“磺溪”有水神吗?我下了你。但你可别是男的,我可不gay。

  想到这里,世界级名医魏院长出现了。他是世界级的开膛手、世界级的换心手术权威,魏院长。

  “欢迎你,大师。看你躺在病床上还用功。手不释卷啊,看些什么书呢?”

  “这次住院,预定一住好多天,带来三十本书。手上这本是《维摩诘所说经》,好多年没再看这本书了,复习一下吧,正好在医院看。王安石说“维摩虽病有神通”。看到书中‘游戏神通’这四个字,可以想像王安石的诗何所指,游戏啊游戏,游戏多么重要,游戏是逍遥世法,是快意人生,并且一片喜感。”

  “你大师读佛经,不信教。”

  “当然不信一切鬼宗教。”

  “所以你不吃马克思(Marx)转述的鸦片。”

  “也不吃马克思。别忘了马克思自己也不吃。恩格斯(Engels)在1890年8月5日写了一封秘密的信给C. Schmidt(施密特),透露马克思自道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英文译文是:All I know is that I am not a Marxist.可见马克思自己也不信马克思主义,多有趣啊。”

  “维摩诘也不信维摩经?”

  “病中例外。”

  “你振兴思想界的大师也不信振兴医院?”

  “病中例外。”

  两人笑起来。

  “好久不见你了,大师,看到你就很愉快。”

  “彼此彼此。为了回馈你,我留下胸襟,等那一天,由你来开刀。”我解开上衣。“你看,我身上刀疤累累,盲肠炎手术、疝气手术、胆囊手术、总输胆管结石手术。成龙说:‘有疤的男人性感。’我可性感极了。那天心脏动手术,我的疤痕就纵贯完成了、更性感了。”

  “你大师心脏很健康,文章又写得好,不发生手术问题。”魏院长笑咪咪的故意眨眨眼。

  “哎呀,院长你真会用典故吓人。你明明用了《聊斋》中陆判官给他那文章不行的朋友换心的典故。”

  魏院长点点头。“大师博闻强记、大师英明。我中学时候读《聊斋》,看到那‘陆判官’的换心故事,做梦也没想到,一二十年后,我竟是地球东方第一个创造记录的换心手术成功的医生。”

  “不是医生,是世界级名医。不是一项世界记录,而是多项。”

  “多谢大师成全。我们继续努力。”

  “努力使人类真正可以狼心狗肺。”

  “在征求狼和狗的同意以后。”

  和聪明人对话真好,我们一直笑。

  “现代科技真是了不起,宋朝的诗人陆放翁只希望‘但求灵药换凡骨’,他们没想到,一千年后,换骨算得了什么,心都能换呢。”

  “多谢夸奖。”

  “心都被你给换了,下一步换换脑吧?怎么样?”

  “脑不需要换吧?洗脑就好了。”魏主任笑着。

  “Brain Washing?我想起五十年前那本厚书。洗脑吗?和书里引证布达佩斯问案的那位同志的名言:“If God Himself was sitting in that chair we would make him say what we wanted him to say.”(即使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是上帝本尊,老子们也有办法叫他说出老子们要他说出的一切。)洗脑吗?魏同志,你可有共产党的嫌疑。”

  “洗心革面,洗心就是洗脑,我可是靠唯心吃饭的,我们心脏科的医生可是最唯心的。共产党才唯物。我想起英国诗人Browning(勃朗宁)的那两句:Where my heart lies, let my brain lie also.大师,怎么翻最好?”

  “吾心所在,吾脑随之。本大师翻得太文气了。”

  “让我也文气一下:唯心论所在,唯物论随之。”

  “不管唯心唯物,能狼而心狗而肺之,就是好哲学、就是好主义。”

  “你大师真务实。”

  “院长啊,你不只是大国手,并且是大世界手。你这位大世界手,既然可以解决狼心狗肺的问题,能不能百尺竿头,从换心到换脑,解决猪头猪脑的问题呢?涉及脑的问题,不论缩头缩脑、探头探脑、没头没脑、土头土脑、呆头呆脑、滑头滑脑、贼头贼脑、鬼头鬼脑,都是低层次的习性问题,我都可以解决,唯独本大师不能解决的,就是猪头猪脑,因为这是高层次的智慧问题,或者说,这是根本问题,根本上猪头猪脑,才流变出那些习性,所以呀,必须要能像换心手术一样换了脑,人类问题才得以根本解决,这还只是消极的改变,使‘人脑去猪化’而已,其实人脑更该发扬光大,我总觉得人类只能美化身体,却不能美化大脑,对比起来,多么不搭调,尤其我看到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们的美丽是两截的,身与心变成两截,心跟不上身,身是接近成熟的,心却是幼稚的、无知的、智慧差得太远的,多么不搭调、多么不相配、多么遗憾、多么可惜!所以呀,要院长出来,干这一大票。‘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你老兄不是‘灵药’就是‘天河’,百万生灵、千万‘人脑去猪化’,全靠你了。”

  魏院长大笑。他眨了眨眼,忽然若有所思的想起一件事。

  “大师啊,你的过奖,倒使我想到一件有点怪怪的事。让我慢慢告诉你,今天不说,明天告诉你。今天扯别的。看到你躺在这里,一派优闲,这哪里是住院,简直是在度假,又看书,又看风景。”

  “又看窗,又看窗外。看窗外我的家,我的家就在窗外。你知道吗?那幢隔着这条磺溪的大厦第十二楼左边那一户,就是我家,正在装修。你想不到,我做了你们隔水的邻居。”

  “真的吗?有你做邻居,敝院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什么原因使你搬到天母地区来了?”

  “原因有一百个,其中一个是离我以前住的监狱远,那段漫长的政治犯生涯浪费了我太多的生命,因为不能写作,写的东西都会被没收,生命不能做有效率的运用,就是浪费。现在我老了,没有青春可以浪费,只有夕阳可以珍惜。在那个窗口,看到的夕阳最美,就这样,我就来了。”

  “你才六十七岁,怎么觉得老起来了?”

  “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周邦彦,过不了六十七岁。”

  “人家可是上天堂的。下地狱见阎王爷的,只有你,但你是狠角色,阎王爷不敢收你,所以你长命百岁。何况有我们振兴医院就地支援,助大师为虐,所以,一百岁以后,还有得活。”

  “反正有了你这多项世界记录的名医为友,不让你开一次刀是不甘心的,只可惜我的心脏没有病,要惊动你,可有得等了,不过阎王爷也得贿赂你,拜讬你可别开死我、害死他。”

  “你真是鬼神不容啊。”魏院长笑起来。“不过万一有那一天,阎王拜讬我,我倒要拜讬另一个人动手为你换心呢,他就是《聊斋》里面那位。他为朋友换心,换得手术利落。”

  “我还是相信你。不相信陆判。你在2003年创下新的世界记录,成功的把离体十三个小时的心脏移植,太了不起了。”

  “大师也别忘了,万一给你换心脏,也难免会失败。你会骂我们。”

  “我不会骂你,我只爆料说:魏院长是武大郎的同乡。你是山东阳谷人,不是吗?武大郎也是。”

  “但武松也是,为什么不说我是英雄武松同乡?”

  “武松不解风情,潘金莲告诉我的。”

  “潘金莲也告诉了西门庆。”

  “潘金莲告诉我的时候,我就是西门庆。”

  “哈哈!”魏院长大笑起来。“你大师真能扯,没想到你的前生是西门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有什么不好?至少活了一辈子,最对得起自己的屌。不像我们政治犯,大头惹祸、小头遭殃,最对不起自己的屌。只能如清朝大才子龚定庵一般的:‘有鳏在下,非法出精。’”

  “政治犯出狱后,你不是非常西门庆了吗?你不是补偿了吗?听说,从空中小姐到女明星,你的风流艳事,赛过西门庆呢。”

  “西门庆的确赛过,赛过他的是格调,喜欢潘金莲水平的,格调当然不高。”

  “那武松格调最高。”

  “武松除了杀人时细腻,其实是个莽夫,武松不懂女人。”

  “在你眼里,出自《水浒传》、《金瓶梅》中人物,都不懂女人吗?只有你这出自监狱的政治犯才懂吗?”

  “可以这么说。这也就是我耿耿于怀做政治犯那一段岁月。”

  “不是出狱后补偿了吗?从出狱到今天,四分之一世纪了,你的女朋友还不够多吗?”

  “够多吗?让我告诉你小女孩与十块钱的故事。我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哭,我问你哭什么?她说她有十块钱铜板,掉在马路边水沟里了、拿不出来了。我于是掏出十块钱给她,说别哭了。她收下十块钱,不哭了,可是一下子又哭了。我问你有了十块钱,还哭什么?她说如果那十块不丢,就有二十块了?……知道了吧,我的名医魏院长,我不坐牢,我的女朋友就更多了。”

  魏院长用手指着我,笑着:“你大师啊,真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不失其赤‘裸’之心者也。不管什么心,不小心就被你换下来了。别忘了勃朗宁那两句吧:‘吾心所在,吾脑随之’,你这位名医,是只换心不换头的吧?”

  “你要换吗?”

  “我才不要换,要换的是满街十七岁的年轻人,其实要换的也不是头,他们打扮起来,漂漂亮亮的、人模人样的,人面兽心没有问题,要换的是,他们的脑吧?他们的头脑跟不上他们的脸蛋,太浅薄了。魏院长啊,你可得想想法子啊。”

  “你把问教育部长的问题问了我。”

  “不能不问你,因为教育部长不只人面兽心,而是兽面兽心,他整个脑袋都是猪啊!”

  “嘘,小声点!”魏院长作神秘状。“——四支脚的要抗议呀!”

  我们相对而笑。魏院长说他要赶回办公室了。临走补了一句:“要换脑吗?我们这儿可有一位天才怪医生,他就是脑神经外科主任巫大夫,我们叫他‘巫神医’,他虽然以脑为专业,但他的脑就不无问题。这么优秀的神医,他已陷入被迫害妄想症,迫害事实本来是真的,但当不再真以后,迫害妄想症却成了真,就害得他神经兮兮。有一次大家喝了点酒,他神经兮兮告诉我,他多年来正进行换脑工程,一听把大脑工程化,我就心怀畏惧,醉倒了事。今天下午这位神经主任郑重其事的来找我,说听说你大师住进振兴了,他极为兴奋,要来看你,请我先打招呼,请你让给他一点崇拜你的时间,听好啊,大师,拜讬了,这位天才怪医生有一点颠三倒四,但他是一个矿,可开的部分多着哩。我刚进门时说‘有点怪怪的’事,要明天告诉你的,其实就是巫神医的事。今天扯了半天,还是扯到他。大师啊,准备好,巫神医要出现了。他是属于活着上天堂的人物。”

  “我懂你意思,你在《活着上天堂》大作里提到,苹果电脑公司兼皮克斯(Pixar)动画制作室执行长乔布斯(Steve Jobs)在2005年6月12日演讲的一段话:‘没有人想死。即使那些想上天堂的人,也想活着上天堂。’你是说巫神医有此气魄?”

  “谁知道呢?大师啊,巫神医是神秘的人,也许结果是活着下地狱,谁知道呢?”

  “好吧。”我假装双手一摊。“反正来了这振兴医院,一切听你们摆布了。只希望我死那天,不要与孔二小姐同搭一部‘升天梯’。你书上说:‘升天梯是孔二小姐当年非常巧妙的设计,由太平间直达医院外面,目的是让过世的病患不要与一般人搭同一部电梯。竣工之后,一来是当时振兴收容的病患不多;二来是太平间的冰柜为求节省开支,从未插上电,所以一直闲置着。直到孔二小姐过世,为了慎重办理她的后事,才正式启用。二小姐生前可能也没想到自己设计的升天梯,她竟是第一个搭乘者,生命完结,在众人恭送下,从这个电梯里缓缓升向另一个世界。’魏院长你看,你的大作,我全文都会背。”

  “因为你大师是天才。”

  “错了,因为我大师是天才型的复仇者,我恨孔二小姐和她阿姨蒋宋美龄,又恨宋美龄头顶上的那个蒋。所以呀,我耿耿于怀。他们这些坏人若升天,我宁愿下地狱。巫神医如果来了,我会说:‘走,我们活着下地狱!’”

  魏院长笑着:“大师啊,你下了那里,地狱就会变成天堂。”

  “你赞美得真好!”我手臂一举。“武松的同乡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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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神医之蛊

  一如魏院长所预告,巫神医果然出现了。一连两夜,都是每晚12时到凌晨。

  不知为什么,我仿佛面对了一场“科学巫蛊”,感到荒谬;另一方面,我仿佛又面对了一场“强迫‘不’观念”,我强迫我自己清除这一荒谬。我刻意清洗掉巫神医的一切。

  我是成功的。

  没人知道巫神医一连两夜跟我谈了什么,我也不要再知道。

  我要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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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自杀了

  2007年8月5日,我仍住在振兴医院,没见到巫神医已经两天了。好奇怪,为什么没见到这个人居然变成一个念头,盘据不去,我仿佛悟出答案了。答案是:此公有幻想症、有被迫害妄想症,他好学深思,但是,一个人钻进牛角尖了。可恶的是他把我锁定,当然这是“一片愚诚”,崇拜大师,因此把大师幻想成同道。好了,我不再想到什么神经外科主任了,我继续读我带来的三十本书,医院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因为它可以“行零里路,读万卷书”。明朝的艺术家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错了,人类文明的突飞猛进,就在于人类有本领学到二手经验,反过来说,一切都靠自己身临其境才能学到东西的,是笨蛋。张大千画《庐山图》,但没去过庐山,让笨蛋去解释吧。

  电话响了,魏院长来的,说要带位依法要来看看我的人上来,可以吗?我说好呀。不久门开了,随魏院长进来的,竟是星光闪闪的高阶警察!

  是北投分局局长,手里拿着一封信,密封的,上写“1212病房大师亲启”。

  局长说了赞美我的话,我太习惯了这类赞美,不过被一位高阶警官奉承,这还是第一次。局长说,这封信是从一位自杀的人口袋找到的,自杀时间约在今早3点,地点就在旁边的磺溪。自杀的是振兴医院名医巫主任,原因不明。我听了心头一震!因为这封信是密封的,程序上和礼貌上都要先请大师过目,因此,信就交到我手中。局长递信过来,并不告辞,他显然要我当面拆信给他看。

  我有点难过,巫神医死了。

  我说我跟巫主任只是两面之交,不知他写给我什么,就拆信看吧。

  信拆开了,竟是一张白纸!正面反面都是一张白纸!

  “难道用什么隐形药水吗?信由局长带回局里化验化验吧。”我递给了局长。

  在分局长面前,我保有了应有的警觉。我说我实在看不懂这天才疯医生在说些什么,我从不认识他,他一连两晚钻到病房来神聊,只要不是教唆自杀,就别问我了。分局长说,大师威望卓著,多年来教这教那,从无教唆自杀情事,此案以自杀报结,不再打扰。分局长说,巫主任本来就怪怪的,年纪也大了,只要是自杀,自愿的、没被强迫的,就朝结案处理了。遗书只留给大师,应该是向你致最后敬意;一言不发,应该是意在不言中。留下个谜团也好。说着,局长收起信,就告辞了。

  魏院长说:“我送局长下楼,再过来看你。”

  魏院长再来的时候,我假装抱怨:“你们这个鬼医院,本大师住几天而已,竟有这种麻烦上身。”

  魏院长说:“看人家多崇拜你,临死还抓着你不放。巫神医之死,结局当然是悲剧,问题是他好像一直不得解脱,直到看到你,他才解脱了。”

  “巫神医早不死、晚不死,就死在我住院时候,他看中了我。”

  “真的,他看中了你。他先找我介绍,要来看你。和你谈话后第二天第三天,他都见到我,时而面露兴奋、时而面露愁容。医院方面刚刚查清楚了,巫主任真是鞠躬尽瘁的好医生,他把他手上的病人,全都一个人处理清楚了,开刀的,都出院了。也就是说,他等到病房熄灯了,他才走,不因为他走了,他的病人就没着落了。鞠躬尽瘁,然后自杀,他走得漂亮。最后还一纸传书,给了你空白信,不但漂亮,简直离奇了。”

  “Anyway,你们这鬼医院太累人了。魏院长啊,放我走吧。我要飞跃磺溪,回到我自己的家。”我双臂举起,做飞跃状。

  魏院长笑起来。“巫神医死在磺溪,他会看到你飞跃了他。”

  我若有所思。“我想他正希望如此。”

  魏院长好奇的看我一眼。“不瞒你大师说,我总觉得他看中了你,一定有什么阴谋活动。”

  我笑起来,有点故作神秘。

  巫神医走了、终于走了,但他留给我六大谜团。谜团一,他已将他多年研发出来的“脑前瞻工程”晶片,暗中植入病人脑部。谜团二,是“植入”不是“置入”,晶片与被植入者做有机性的成长。谜团三,反应不明,但知正面反应是人工智慧含量惊人。应有负面作用。谜团四,反应须与外界互动,故要本大师启发。谜团五,盼本大师接续未竟之业。谜团六,被植入的病人是谁、在哪儿,全未交代。留下的唯一线索是:病人十七岁、高中女生,被植入晶片的手术,就在三个月前的振兴医院。

  魏院长好奇的看着我,聪明的他,知道此中有蹊跷。到底巫神医死前跟我说了什么?最后那封遗书,充满了点化与玄机。我看着魏院长,再神秘一笑。现在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因为,我并不那么轻信。我始终相信,巫神医这个疯子即使不说谎,也有夸大的或幻觉的比例。巫神医未可尽信也,此公夸大多幻、言过其实,以科技说梦呓者流,不必认真也。我终于从否定观点定了位。

  “院长啊,你觉得怪怪的,是不是?我先请教你一个怪怪的问题,好吗?”

  “愿闻其详。”

  “18世纪到19世纪的英国地理学家、也是水文专家Alexander Dalrymple(达尔润普),他推测太平洋上有一块面积大、人口多的大陆,他定名为‘南大陆’(The Great South Land),他著书立说,书也畅销。后来Capt. James Cook(库克)两次出海去找,证明根本没有这块大陆。Dalrymple虽然是英国第一流的hydrographer(水文专家),但他也会闹出只有专家才闹出的大笑话。不过,此公死在19世纪前八年,他们那时候,地理上还有未知的世界,所以还可以做一阵好梦,梦到海外有海、天外有天,不像公元前4世纪的那位打到印度河边就以为是世界尽头的亚历山大皇帝(Alexander the Great),还傻傻的大哭了一场。两者不同的是,亚历山大明明有梦相随却以为梦碎,Dalrymple明明好梦成空却不肯梦醒,你说哪一种好?”

  魏院长眨眨眼睛。“我看呀,要滑头一点说,都好。”

  “为什么?”

  “凡是和梦有关的,就不要用真实来证明它的完成或破碎,不论成真或成空,完成式都是不值得推荐的。完成式是峰顶,你总要朝下走。”

  “哎呀,院长啊,”我说,“你是务实的心脏名医,说起话来却像虚空的哲学家。”

  “多谢大师夸奖。”

  “你那位巫神医,你知道他多少,他来了两个晚上缠我,你认为他谈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谈的是虚空的东西。他多年来一直很用功,但也神经兮兮,不晓得在干什么。”

  “你有没有听说过‘脑前瞻工程’这五个字?”

  “没有。听来怪吓人的。”

  “告诉你吧,这就是巫神医的大工程。简单说,就是在人类大脑植晶片,搞人工智慧那一套。”

  “从电脑突飞猛进后,各种念头可多得很呢,谈何容易,在人类大脑里动手脚,谈何容易。”

  “巫神医如果在开刀时动手脚放进晶片,技术上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做得到做不到,但我知道他要做,别人不容易看到。”

  “为什么?”

  “巫神医手术一流,在开刀房,他不是医师,他是魔术师。巫神医在振兴三十年,开脑无算。他的经验丰富极了。”

  “能够查查他三四个月来的开刀记录吗?”

  “大师知道医疗法规,病人也有隐私权。看你大师这么问,好像有什么大秘密要追踪。”

  “不瞒你说,巫神医偷偷告诉我,他那‘脑前瞻工程’,已经到了活体实验的阶段,但下场不可测,他在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大脑里植了晶片……”

  “这怎么行,这是犯法的。”

  “问题不在犯法,而在犯法的人犯法后自杀了。”

  “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这个疯医生,他真害人。”

  “我也不相信是真的,但他说得神龙活现,被植入晶片的,巫神医说是女病人,病得快死了,为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所以植入晶片。”

  “什么样的女病人?”

  “他没留下线索。所以,我才问你能不能查查巫神医的开刀记录。”

  “这就是巫神医行为可疑的地方,如果是工程的话,这么大的工程,怎么不告诉你女主角是谁,也不留下线索,太荒谬了。”

  “为什么这么荒谬?”

  “不知道,也许他活得不耐烦了,来段荒谬剧整你大师。我这样说,只是乱猜。”

  “看他一连两个晚上来缠我,好像很认真呢。”

  “有谵妄症的人,都认真在谵妄。”

  “你认为巫神医有谵妄症?”

  “这样说比较好,以现代的科技,换心式洗心还可以,植晶式洗脑还做不到,我不相信巫神医做得到。”

  “他也没说他做得到,他只是在死马医。”

  “如果是真的,这太恐怖了,振兴医院招牌给砸了,我们心脏科也陪葬了。人家会说,魏院长神通广大,可以把狼心换成人心,虽然是医疗奇迹,但是振兴成了狼心狗肺的医院,大师啊,救命!”

  我们大笑。

  我说:“我明早就离开你们这狼心狗肺的医院了,多谢你和符副院长、王主任一干人等的照料。从住院后,怪事不断,连警察局长都上门了,真是精彩。当然,最精彩的是巫神医的神秘和他留给我遗书中的那张白纸,一切好像欲说还休,却又心照不宣。”

  “可能巫神医真正谵妄出他那个梦——什么‘脑前瞻工程’,这个梦也许成真,但不是现在,现代科技还没那么伟大。”

  “你先别这么悲观。说不定现代科技可以突然突破像即溶咖啡式的即溶出绝活,当然,最顶尖的艺术层面未必即溶得到。最好的例子是你们‘凯迪拉克医学’(Cadillac Medicine)。”

  魏院长好奇了。“什么‘凯迪拉克医学’?”

  我笑着。“这是我乱编的英文。因为你们心脏医学是Cardiac Medicine,所以我编出Cadillac Medicine来。意思是说,现代科技加上永远不会被现代科技消灭的那片灵光,才出现了凯迪拉克那种出神入化。”

  “现代科技消灭那片灵光?你是指科学威胁了人类?”

  “一点没错。现代科技弄出来的,可不是雪莱老婆、玛莉·雪莱(Mary W. Shelley)那种老式的科学怪人了。新式的是排山倒海来的千奇百怪机器人。雪莱老婆是有分寸的,她毕竟是文学家,她只要写出科技下的噩梦,而不是要噩梦成真。但是今天的科学狂人们就为所欲为了。人类最后的自救是掌握住最后的那片灵光,现代科技永远偷不走抢不走的那片灵光,进而与现代科技合作、相辅相成,甚至说,狼狈为奸。意思是说:妈的现代科技,你不能少我这一份,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能完全消灭我,我有你永远追不上的绝活。打个有点不伦的比喻,就是心脏医学。你一代名医,落翅孤岛,却是世界级的、凯迪拉克级的。你们的人工心脏‘凤凰七号’开始了多少第一?世界第一位接受全人工心脏后又接受心脏与肾脏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记录;世界第一位自体心脏移植成功的病例,是你的记录……你的徒弟可以师承手术,但是师承不到你的出神入化。当年章太炎要‘谢本师’,把他老师俞樾‘谢’掉,后浪总要推倒前浪的,但是前浪也要自保呀。现代科技弄出来的可是赶尽杀绝的、不留活口的,所以呀,要留一手,留下合作的本钱。”

  魏院长一笑。“留得住吗?留得青山,青山会被盗林吧?我看到一张海报,是赞美日本鬼子士郎正宗的,大意说:未来世界,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盗取的。机器人倾巢而出连接网路而拥有虚拟灵魂与人类感情,人身上各种器官都可被建档控制,这些,都出现在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中。主角是有人脑残存的机械人,专司扫荡政治暗杀与骇客入侵,他们就叫‘攻壳机动队’。士郎正宗这部漫画与以前SF动画大师不同的是,他的人物半人半魔,有修罗道的轮回,他描绘出对机械人极痴迷的幻想,像TV版中出现不同性格的攻壳车,就算被汰旧后,仍去求助主角,比人类还有情有义。士郎正宗认为,人类看似进化,其实退化,灵魂随时可简化为一组程序。这日本鬼子的寓言部分,也许正在发生,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我知道呀。我知道我们一定要给人类一种远景,不要相信机器人的情义,也不要相信机器人当道以后,人类会‘活着上天堂’。我们要对那片独有的灵光有信心,并且相信在现代科技的飞跃下,依附灵光,化生出新文明。”

  “你大师的灵光一闪一闪,太快了。你的结论呼之欲出了,具体用一种现象来描绘吧。”

  “具体就在你眼前,你做换心手术时,就是现代科技与一片灵光的化生啊。你依存现代科技、现代科技也依附你。”

  “你用‘化生’两个字,好像双方的关系,是化学变化、chemical change似的。不要以辞害义啊。”

  “‘化生’在中文里,最早出现在《易经》和《列子》。后来佛经《俱舍论》出来,说:‘云何化生?谓有情类生无所讬,是名化生。’照这种诠释,‘化生’是有感情的依讬关系,这种关系,可真是化学关系呢。比如说,假设人脑植入晶片,而晶片的作用,要靠原有人脑的化学变化生成才行,这不是‘化生’吗?当然,你会觉得我在乱用名词,我也招认不讳,其实,我真正要用的更玄呢,我要用chemical affinity、‘化学亲和力’,异种互吸,化合而生,此之谓也。”

  “我奇怪你从巫神医那儿来的人脑植入晶片概念,植入什么晶片?”

  “假设植入智慧晶片,比如说,植入《大英百科全书》,The New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in 30 Volumes之类。”

  “干什么?在电脑里就有啊!”

  “不一样,不一样。让《大英百科全书》与你原有的人脑亲和起来,发生化学变化,融会贯通后输出出来,多微妙啊。”

  “哈哈,你大师不就这样吗?你没被植晶啊。”

  “可是,这是多少年的辛苦、多少年的土法炼钢啊。我成长时代没有什么人工智慧的科技,现在科技后来居上,踩到我们头上来了,要好好利用它啊。古人是‘戡天’,现在我们是‘戡科技’,我们迎接科技,也要迎战它,并且利用它,把它instant coffee化、即溶咖啡化。”

  “大师啊,你越说越神了。巫神医可能对你做了一番‘死谏’,要你认真相信他的梦。”

  “也许不全是梦。如果真开发出这种晶片,并且由巫神医手术时动手脚,你说别人很难查出来?”

  “大师啊,我只是指出天方夜谭而已。巫神医天方夜谭了、你大师也天方夜谭了。不过你的夜谭很天方,不但天方,并且四面八方了,你越来越信以为真了。”

  “我只是假设巫神医即使做不到,以现代科技的神奇莫测一日千里,说不定这种晶片会突然成真。”

  “问题是,谁能研发出这种晶片,并且植入,这无异是换脑手术啊。”

  “你能,如果你改行的话。”

  魏院长一笑。“我能。我来生能。”

  “不要等来生了,要今生就能。”

  “今生能的,今天清早已经不能了。纵使有这种晶片,在植入手术上,我说过,看来只有一位名医干得出手,他就是巫神医。此人手术一流,像个魔术师。别人都不知道,他太神了。”

  “和你一样神。你给病人换上狼心狗肺,别人都不知道。”

  “病人出院后会知道。因为他发现人心大变,他比以前好心肠了。”

  “他改行做牧师了。”

  在笑声中,我心里又一震。魏院长已经假设到巫主任的神通了。

  “听来好可惜,巫神医走了,你介绍他来看我,一见之下,就寻了短见。好像我杀了他似的。”

  “你当然没杀他,可是,见了你两次以后就留了一封空白信而去,有点怪怪的。如果一切如他所说,被植晶的是女病人,他总要留下一点资料线索啊,不该是一张白纸。”

  “有一点点线索,他说那女病人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三个月前住进来的,动了脑部手术。”

  “十七岁?高中女生?三个月前?啊——”魏院长手摸着前额,“会不会是她啊?”

  “是谁啊?”

  “三个月前,我们医院急诊室收了一位救护车送来的高中女生,穿着中山女中的制服,昏迷不醒,由巫神医动了紧急手术。”

  “你说的那个女病人,是不是那漂亮的女学生?”

  “噢,你怎么知道?”

  “因为隔墙有耳,她就住在这间1212病房的隔壁。”

  “你见过她?”

  “没有,因为隔墙没有针孔。并且,那是三个月前的事。”

  “对了,时间前后兜不起来,你没见过她。”

  “如果说,纯粹假设呀,如果说,巫主任真的在手术时装了晶片,医院方面怎么办?”

  “医院能怎么办?你不能为植入神话入人于罪。现代科技有办法把《大英百科全书》植入晶片,但没办法植入人脑还发生化学变化,所以说,巫神医能做什么?大师啊,这次住院,你的检查总报告还没出来,但是,你的大脑一定被植晶了,植了‘舍身救美’的晶,巫神医死而不朽,他把他的神经传染给你了。”魏院长哈哈大笑。

  我假装生气。“也许,院长啊,我们何妨严肃的看看巫神医之死,别管什么医疗法规、什么隐私权了,设法偷偷查查看。至少追踪出三个月前那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是谁、手术记录为何,试试看好吗?”我做个鬼脸。

  轮到魏院长神秘了,他神秘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走出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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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猎巫

  这是2007年8月5日的子夜,我恍然梦中,却又辗转难眠。巫神医的自杀,深深困扰了我。

  躺在床上,回忆起巫神医两次进来的谈话,交织着我自己的臆想,越来越混同了,我甚至不能清楚回忆出每一细节,甚至觉得回忆出来的,不无是我的捏造,我捏造了他、也捏造了我自己,我的思绪简直又清楚又混乱、又敏锐又错落。好吧,我愿重新整合他的两次谈话,也整合了我的。让我重建它们,即使是捏造、即使是重复。为了重新印证,我要它重复。

  时间回到2007年8月2日,住进振兴第二天。

  夜里12点,我还在卧床看书,房门偷偷的开了。一个人探头探脑,又想进来又犹豫,最后还是进来了。

  这人张着好神经、阴晴不定的眼睛,打量着我。终于,他走近床边了。我没怀疑他,他穿着白色的医生袍,他是医生啊,但他鬼祟,他就是魏院长口中的他了。

  “大师知道我是谁。”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像在告自己的密。

  我点点头。“你是巫主任,外号巫神医。”

  他神秘的点点头。“既然没敲门就进来,一切客气就全免了。”他四处张望了一阵,像猫一样的警觉。“我这么晚来,比较安全。”

  我点点头。

  “我在神经外科,但清楚内科的动态。大师的病不算什么。我们神经外科派不上用场。”

  “见到我,名医无用刀之地。”

  “大师从魏院长口里知道的我,其实很有限。至多知道我是名医。”

  “他们说你手术一流,但行为怪异。”

  “一流是真的、怪异也是真的,只是他们不知怪异的内容。我不敢告诉别人。”

  “我也是别人。”

  “如果和你无关,你就是别人,但如和你有关,你就不是了。”

  “和我有关?”

  “有关。”他肯定,并且坚定。

  “我是很精明的,现在可糊涂了。”

  “你当然糊涂了,因为我还没告诉你真相。”

  “你们振兴医院的名医是这么当的,半夜12点出现,危言耸听、吓唬病人。”

  “你可不是普通的病人,你是我的合伙人。”他一本正经。

  “合伙人?老天爷!我真有脑神经的问题了。”我拍拍我的头。“你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吧。”

  巫神医坐下来了。他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已焦黄,戴着金边眼镜的,是一位中年医生,一脸聪明相,坐在中间。背后站着一位青年医生,一看就是当年的巫神医。

  “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张师生照。是柳士豪老师和我在台大医学院的合照。合照后第二年,1975年,他就神秘的死了。1975年,那年对你大师有什么特别意义?”

  “那是‘娘希匹’蒋介石死的那年,1975年4月5日,那时政治犯的我正在牢里。第二天早上,看到禁子牢头们臂缠黑纱,才知道上天有眼。”

  “上天有眼的隔天,就出了怪事,那年4月6日一连死了三位医生。一位是荣民总医院的、一位三军总医院的、一位是振兴医院的,振兴那位,就是我的柳老师。三位医生都死于意外,在回家的电梯中死于匕首行刺。用匕首而不用无声手枪,那正是情报单位的杀人手法,不是吗?三位医生死于非命的背后原因,是他们参与了机密计划,并且知道得太多。这个机密计划叫‘长青专案’,顾名思义,这是要老蒋老不死的计划。当然不可能不死,但是抗他老蒋的老,确是这一计划的主轴。‘长青专案’来自一个支点,就是蒋介石的脑病变。因为发现老蒋脑部有问题。独夫其实是胆小鬼,于是下令成立‘长青专案’小组,研究他的脑病变,我的柳老师因为是脑科名医,被征调了。柳老师也就将计就计,利用庞大的经费,自己偷偷研发起‘脑前瞻工程’。柳老师最了不起的一点是,他有最了不起的眼光,他在近四十年前,就前瞻到现代科技对人类脑部的新意义,从电脑到生物工程,它们风起云涌的变化,是医学工作者必须得风气之先的。因此,他利用蒋介石的‘长青专案’,扩大并且加深了脑部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在死前五天转到我手里,我为它秘密接棒了三十年,所谓秘密的代价,就是我被人看作行为有点怪异,并且事实上,三十年的苦心焦思,我也真的变得怪异,还不止一点儿呢。”

  说到这里,巫主任长叹一声,站起来,走到窗前,瞭望着夜色。

  “直到今天,也弄不清柳老师为什么被害的,可能是蒋家特务怀疑他知道太多的秘密,至少是蒋介石的生理秘密。其实啊,柳老师拥有的,是人类的大秘密,蒋介石算什么。可是,蒋家的狗不知道。一条恶狗,找到一根骨头,坐在墙脚,啃着啃着。你走过去,它忽然发出喉音,两眼圆睁,翻开嘴唇,做警告状,意思很明显:怕你抢它的骨头。你无法告诉它你不会抢它骨头,你也志不在骨头,你是两条腿的,根本也不会跟它争什么骨头。但是,没有办法,你知道,它不知道,因为它四条腿。你大师被蒋介石及其走狗关在牢里,岂不也是一样,你志在天下,可是他们认为口中骨头受威胁,所以啊,从柳老师的生命到大师的青春,都陪葬了。按说夜色将尽了,可是,大师,我个人等不到黎明了,像赛跑接力,柳老师跑了第一棒,我跑了第二棒第三棒,最后一棒我跑不动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来了。”

  我有点不耐烦了。“巫主任、巫神医,我看你越说越玄了。连我这么聪明的人,都被你兜圈子兜昏了。”

  “报告大师,真有点兜圈子,因为接近这核心,要好几个同心圆,所以,只好一圈一圈紧缩。好了,现在兜到最后一圈了。大师听好,记得达尔文(Darwin)吧,由于他这种人出现,我们才相信人类不是上帝一开始造的那样,而是经由演化变为今天的这样,是不是?今天的科技又进一步告诉我们,我们只不过是生物分子高度有序组合的产物。而这种产物,过去自豪的是这种高度有序组合,可是,别忘了1997年,第一个下西洋棋的成功程式被设计出来了,它打败了世界棋王Garry Kasparov(卡斯伯罗夫),那是一种划时代,当你设计出每秒两亿个棋子落点,棋王再也打不过它了。自然人输了。自然人输到脱裤子,多可怜呀,脱裤子反倒变成自然人最后的骄傲,为自己有情感、有廉耻、有是非而骄傲,别的都瞠乎其后了。西洋棋上自然人被打败只是一个切口,打败自然人的,早就不止于计算层面。从电脑的发明,到1950到1960年突飞猛进的程式设计,我们相信,拟人化超人化的电脑,会从机器人身上爆发出来,疯狂的科技会认可机器人有情感、有自由意志,那时候,自然人下场会怎样,我们当然关心,因为这涉及了严重的伦理的、利害的、及至生死的‘介面’,这太严重了。这时代再出现的机器人不是Frankenstein(法兰肯斯坦)那种笨家伙了,他们一旦造反,真可使自然人万劫不复。1950年Isaac Asimov(艾西莫夫),你大师当然知道……”

  “本大师当然知道,并且知道此公把人类写得飞天入地,可是他自己不敢坐飞机。”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可是你去了一次北京,居然坐了一次。你怎么克服的?”

  “我的法子是一上飞机就东张西望,搜索一个最漂亮的空中小姐,拿定主意,万一飞机出事,我就赶紧抱住她,与美女同归于尽。”

  “那种情况下,赶去抱她还来得及吗?”

  “抱还来得及,脱衣服来不及了。”

  我们一起大笑。

  “所以呀,”我补充,“我在惧飞症上,胜过Asimov。”

  “他的书,料你看过不少。”

  “看过他写笑话书两种,机器人的书两种,我还背得出他那《机器人三大守则》(THE THREE LAWS OF ROBOTICS)呢:

  1. A robot may not injure a human being, or ,through inaction, allow a human being to come to harm.

  2. A robot must obey the orders given it by human being except where such orders would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Law.

  3. A robot must protect its own existence as long as such protection does not conflict with the First or Second Law.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

  二、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法则及第二法则下,机器必须保护自己。

  如何?”

  “你大师真行。可是,你看得出他这三十多年前的守则,已因科技的瞬息万变,该修正了吗?”

  “愿闻其详。”

  “该补充第四条。”

  “第四条是——”

  “是——四、人类觉得机器人伤害人类时,机器人必须自杀。”

  “这样太不给机器人面子了吧?”

  “可以修正为:四、机器人在确知人类人工智慧可以因植入人类自己而胜过机器人时,机器人应无条件自杀。”

  “你真心狠手辣。”

  “大师你错了。不但不心狠手辣,并且大慈大悲。我不希望机器人自杀,但也不要他们喧宾夺主。可是,我知道一旦他们凌驾了人类、超越了自然人,一旦争胜赢了,那局面也非自杀那么简单,恐怕要杀来杀去。避免这一悲剧发生,是人类永远能植入机器人之长再加上自然人自己之长,双双吃定机器人,像爱斯基摩主人吃定他的狗,这样才是正途。换句话说,只要人类保有机器人永远赶不上的那‘精髓’,那出神入化部分,机器人就是拟狗化的husky,或是拟人化的《野性的呼唤》(The Call of the Wild)里那条狼。”

  “机器人如果知道你待之如狼狗,会高兴吗?”

  “我想他们会想办法进入我们,以变成我们一部分为荣。看到没有,所有家中养的狗,都不以为自己是狗,而以人自居。我以前邻居太太常常骂她的宠物说:‘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以为你是人啊?’宠物还点头呢。”

  “你的邻居深得狗心。”

  “我说机器人会想办法进入我们,大师知道我的含义吗?我是说,自然人本来就可以接受置入式的非自然器官。以失掉双腿的自然人为例,他大腿以上都是自然人,以下则可成为机器人。他的金属大腿关节里有单电路板电脑、有电池组、有连接器、有磁阻液……这些‘人机合体’,难道机器人不引以为荣吗?”

  “尤其在捷运上被人偷摸大腿的时候。”

  “其实这种义肢式的‘人机合体’太不够看了。进一步的合体是机器人科技精密结合上生物科技。”

  “你是指人工内耳那种?植入物有电子零件,直接连接神经?”

  “很接近,不过那是在耳朵上的小活动,不算工程。在我看来,从视网膜晶片到助听器、假牙、义肢、人工关节、心律调整器、义乳、人工阴茎,甚至器官移植、植皮、整形外科,乃至呼之欲出的人工心脏等等,都广义的把自然人变成百分之多少的生化人。所谓自然人,早已被置入得面目全非。不过,这些置入,比起我们‘脑前瞻工程’来,都算小活动,都不够看,因为它们都不是在人类脑部的工作。而我们做的,却是最艰难的。我们相信生物晶片(bio-chip)和奈米科技(nanotechnology)等的结合,可以创造出奇迹……”

  “什么奇迹?是不是电脑进人脑、再人脑变电脑那套科技小说的流程?”我插话。

  “我们的妙处就在不是这样。电脑进人脑没错,可是人脑变电脑,你可将一套百科全书灌进电脑,电脑却写不出一本书。我们要创造出新奇迹,那就是人脑不只变电脑,而将脑中的电脑和原有的人脑交融成长,可以写出一本书,这才是真正人工智慧的极致,不这样做,只做到电脑进人脑,人脑变成呆头呆脑,空有电脑而不能活用,这叫什么人工智慧?这是我们和别人的最大不同。别人以发展机器人为主,我们却以发展自然人为主。不能驾驭的机器人会毁灭人类。原子弹做手Oppenheimer(欧本海默)看到第一次试爆时,慨叹物理学成了罪恶来源。以发展机器人为主的科技,长此以往,在生化科技、奈米科技的双杀下,人类的前程,将不可收拾。捷克Capek(恰庇克)1920年《R.U.R.》(Rossum's Universal Robots)剧本中,最后存活的自然人Helena(海伦娜),对机器人领袖Radius(雷德斯)慷慨陈词、声泪俱下,那一段多么感人。Capek这位文学家,他的先知不只创造出Robot(机器人)这个字,更点破此辈当道,就是民无噍类。所以呀,大师,请看着我,我不是普通的医生,我是救世军。我不希望生物性的人类消失,我不认为那种新种的人机混合体(cyborg)是正路,因此,我推动‘脑前瞻工程’来扭转今天自然人与机器人主客易位的错误趋势,并且是以工程对工程的行动来扭转,我们借力使力,创造出取机器人之长,以晶片植入,与自然人神经纤维连接,成长出来的是自然人,而不是合成出来的有意志的机器人,我们维护了自然人的尊严与特色,我们不要科技消灭血肉之躯,我们要融合科技血肉相连的拓展出新的血肉之躯,用新的血肉之躯,站上最高点、制高点,现在,一切都要快、要赶工了,按照‘摩尔定律’(Moore's Law),电脑晶片每隔两年就起跳得更快更强,现在好像是看谁跳得快。问题的关键是:机器人已被科学家们给惯坏了,机器人除了是人造工人、人造计算机,还能是什么、还该是什么?三国时代孔明创造的木牛流马、17世纪日本创造的自动端茶器——‘运茶人形’、18世纪欧洲宫廷的自行移动设备、到19世纪以来的科学怪人,所有的构思,都是为人类服务、都不出工具的范围,现代疯狂的科学家们疯了,他们要造成道德上的难题,要养机器人为患、要作机器人自缚、要喧机器人夺主,最后自绝于机器人,这怎么得了啊?所以啊,大师,我们一定要抢先,在竞技的过程中,正常的科学家要快过疯狂的科学家。”

  “你快兜到接力赛跑了。我开始听到核心那一圈了。”我插了嘴。

  “对机器人的观点,都是将无生命的机器人切入,使机器自然人化,而非将有生命的自然人切入,使自然人机器化。这是根本的分野。前者将机器自然人化,会造出自Frankenstein以下的种种怪物,相反的,后者将自然人机器化,则是维护了自然人的命脉。前者人为机器所役,后者机器为人所役,这是根本不同。所以呀,我们‘脑前瞻工程’是一种挽救、一种校正、一种导向、一种功德、一种伦理的维护。我们整个的‘脑前瞻工程’走了三四十年,若问起什么时候成功,那正是算命先生所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看来有点滑头,但是,科技的进步,就常常是这八个滑头字眼的描写。八十年前的科学家,他们‘精虫分离术’的想像,要在五百年后成真,可是现在早就成真;四百年前蒲松龄《聊斋》中换心想像,今天就在振兴医院魏院长手下成真;几千年嫦娥奔月的想像,就在20世纪成真。人们以为做不到的事,三下子、两下子,居然就可以成真,好梦成真。”

  “也噩梦成真。”我补一句。

  “鳄鱼边那个噩。”

  “科技造出原子弹。”

  “挨原子弹的人连做噩梦都来不及,原子弹就出现了。成真的,往往比梦更快。比如说,晶片科技突然成真,我们‘脑前瞻工程’才有突破。”

  “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要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脑前瞻工程’可以成真。”

  “是的。不然,我这么晚跑来干嘛?我不是来向你致敬,我是来要你向我致敬。并且,合伙!”

  “天啊!”我抚额一叹。“我一定住错了医院。怎么被一个疯医生给锁定了?”

  “大师啊,我向你恭喜。你有幸参加了‘脑前瞻工程’,并且跑了最后一棒。你有幸接到这一棒,一如你有幸碰到蒋介石之死,他要不死,你还在监狱里逍遥。他的突然暴毙,就是你的好梦成真。快得你无法想像。”

  “我无法想像?看看你自己吧,他不死,‘脑前瞻工程’也落不到你头上。”

  “落到我头上,原因是我能活下这三十年,活到现代科技发展出晶片,一切问题,有了解决的张本。大师去过阳明山林语堂故居吗?林语堂花了一辈子心血与财力,要发明出新的中文打字机,可是他失败了,原因是他的时代电脑跟不上,所以他的中文打字机,拼来拼去还是字形组合、偏旁组合,永远走老路,直到电脑出来,中文输出一夜成真,反证林语堂空忙了一场。正如孟子所说的:‘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天我等到了,有了晶片科技,柳老师好梦可以成真。只要有我等待,只要有你合作。”

  “你口口声声合伙、合作。我真不明白为什么非我不可?”

  “原因只是:这里面涉及了活体实验,而跟这活体接触、启发、记录、推动,都需要你的本领逐一解决之,你是接力赛中的最后一棒,并且是无人可及的那一棒。所以呀,非你莫属。”

  “You have a bee in your head.”我笑着。

  “I have a bee in YOUR head.”他回嘴,并加重语气。

  “好吧,”我无奈的说,打个哈欠,“你令我想起当年被抓后疲劳审问那段噩梦。好吧,如果你让我睡觉,我愿看看你的工程报告,你总不能全部计划都在疯子的嘴皮上吧?”

  “真的只在嘴皮上。这一工程最奇妙的特色是,晶片植入后,被植入者不会立刻发生作用,要一段生理结合后,才发生作用,换句话说,要晶体与肉体共生共长以后,才发生机器的、化学的、生理的变化,被植入者才脱胎换骨、大神附体,当然这大神是智慧的大神,我们把希腊的智慧女神现代化后植入高中女生的脑中,看她成长……”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醒似的一问。“什么高中女生?你在干什么?”

  “我是指‘脑前瞻工程’的最后,是植入晶片在一位十七岁的高中女生脑部。”

  “我以为你说着玩的,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看来并非如此,你像是现行犯。”

  “从法律观点看,我是,谁说我不是?”

  “难道你真这么做了?你这神经外科名医!”

  “我真这么做了。”

  “你哪来的晶片?你的柳老师,他研发出来的不会是晶片,三十年前哪来晶片?”

  “可是我研发出来了,别忘了我接力三十年,还接了两棒。”

  “弄出晶片是何等精致工程,你哪来设备?”

  “我在振兴业余,三十年来干的就是这个。我秘密加入一家家电子新贵的公司,一方面帮他们研发新产品,一方面利用他们的设备,自己闭门造车出晶片。”

  “这不是造车啊,这人命关天。”

  “我已极尽小心之能事。”

  “哪来的高中女生?为什么是高中女生?”

  “她正好是我的病人,振兴医院的病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人家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只不过脑部生了点病,你就乘机杠上开花,偷偷植入你们的工程,拿人做实验品?”

  “大师啊,你听我说,这女孩子绝非脑部生了点病,不是一点,而是绝症。她因为活不久了,所以,‘死马当作活马医’,试试看,也许救她一命,至少给她多一点机会。我知道这不合乎法律,但很难说它不合乎道德。”

  “这是什么道德!一个人偷偷摸摸干。她家人知道吗?有别人知道吗?”

  “知道的人只有两个,就是你和我。”

  “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要你跑第四棒。只有你大师的智慧,能够启发这个工程。并且,你侠骨柔情,你可靠。”

  “我变成共犯了,我可靠?”

  “你可靠。”

  “妈的可靠,这振兴鬼医院还能住吗?住个医院,病还没好,却成了共犯。搞不好还是谋杀共犯呢!”我有点气了。

  “大师不要动气,同心圆里还有个小圆圈你不知道呢,就是,我恐怕不久人世了。”

  “你怎么了?”

  “我不行了。我有一个预感,我会在那个高中女生之前离开这个世界。过去,我们在从极权老大哥手中抢救人类,未来,我们在从机器人掌中抢救人类。一旦‘脑前瞻工程’成功了,我们坐实了自然人可以打败老大哥、也可以驾驭机器人,我们是做功德、不是搞谋杀。大师啊,别以为我们在用科技作恶,正相反的,我们在阻止科技作恶,并且建立新伦理、新信条、新信念。这种新伦理、新信条、新信念的基本态度是:人还是人,不要做机器人。高中女生植入晶片,目的就不是做机器人、抵抗做机器人。她只是以天然肉身为底子的、受到人工智慧植入的合并体,甚至融合体。但她不是机器人。机器人的底子是人工的,以手为主造的,手工造的、手上功夫造的。高中女生的底子却是自然的,以她父母生殖器官为主造的,不是手造的,是床上功夫造的。两者的最大分野是她是自然的、天然的、有生命的、有生机的、活的、会凋谢的。而人工的、手工的、永不凋谢的,对人类来说,不是更好的。不是人来救Frankenstein,也不靠Frankenstein来救人。我们看来好像在争胜,其实不是争胜,而是维护十七岁高中女生的美丽,和超越十七岁的智慧上的瑰丽。大师啊,一周内,你会听到我的消息。祝你晚安。”

  后退着,巫神医退到了门边。表现了最后的怪异,他啊,他,轻轻关上了门。

  我不知道我印证了他、还是他印证了我自己,我仿佛是梦里猎巫人,但是,我仿佛也是被巫猎者。一切都在仿佛中载浮载沉,一对神秘之眼在望着我,那是巫神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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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日

  今天是2007年8月6日,我终于要出院了。

  出院时间是中午,整个上午,我还可以做我的乱梦。一直是巫神医,闹得我有点心神不宁。

  看来与其乱梦,不如把它写出来,写得完整一点。写巫神医的种种吗?未必。实际上来见我的巫神医,和我白日梦里的他,未必完全密合。

  何必密合?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叙述、不同的巫,让它行云流水吧。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间都在看、写、想。我会听,但不专门听,专门听,是一种浪费,因此我的敌人中,多了音乐家。

  看是以看书为主、写是以写书为主、想是以做虚拟段数的白日梦为主。这种白日梦,对我不是病态,是一种大银幕的思维。我的梦,又理性又狂野、又细腻又奔放,我会想一个问题,用做梦的方式,因此,无拘无束,我会梦到活的鬼,也会梦到死的鬼,鬼怎么会死?查查《五音集韵》那部古书吧,书中提出一个大银幕的思维,它出现一个“魙”字,解读是:“人死作鬼,鬼死作魙。”

  多么有巧思啊!

  这种巧思,一定是古人白日梦的产品。“白日见鬼”,不是吗,见的理当是活鬼,因为我们见到太多的死人。

  今天中午,我就出院了。去你的振兴医院!一住六天,真把我累到了。住院住到警察局长都上门来,多邪门啊,更邪门的是冒出了巫神医,碰到他的生和死,照鬼的标准,他是死人,并非死鬼,因为彼尚未“魙”,这可正是阴魂不散啊。今天出院,总算远离了阴魂、远离了这科学狂人,当然更是科学怪人。

  科学怪人是提不得的,一提他,白日梦就来了。

  我对我自己说:科学怪人有甲乙丙三种:

  甲种是造出来的失控的科学怪人;

  乙种是造出来的控制科学怪人的科学怪人;

  丙种是造出甲乙两种出来的科学家自己。

  一般人都注意科学家造出科学怪人,却忘了科学家自己就是科学怪人,猫有九命,但会死于好奇,科学家不比猫命多,但好奇闯祸的本领,却远大于猫。直到自毁为止。不自毁不行吗?不行!停下来不行吗?不行!科学家自毁倾向外,还兼具自虐狂。比较起来,猫正常多了。

  两种科学怪人的最后干法是扫描你的大脑,模拟出你大脑的整体结构与全部记忆,于是,出现一个拷贝你大脑的人工大脑。这大脑可以装在你的躯体上,或者合成型的躯体上,或者虚拟的躯体上,或者,装在一个胖河马躯体上,如果科学怪人嫌你太瘦或特别酷爱河马的话。理论上,并非做不到,只是死后棺材太重了。最严重的不止拷贝你大脑,而是那个假的比你真的还灵光。再过五十多年,到2060年时候,定价一千美金的计算机,它的运算能力相当于一万亿个大脑,你的记忆能力会扩大一万亿倍,你与你以外的人与世界,陷入畅通无阻与无所不知,你变成什么?也变成了科学怪人,那时科学怪人变成甲乙丙丁四种,你是丁种,但河马附体,体重却是甲上呢。

  丙种科学怪人打人类大脑的主意,是充满了前瞻的。从耳蜗植入到视网膜植入都是成功的,电极植入也前瞻得很。把电极植入前侧水平脑丘,可以抑制与中枢麻痹有关的震颤等等,功效非凡。神经植入的时代来临了。

  丙种科学怪人受到鼓舞。他们说,到21世纪末,死亡的定义即将改写。今天人类的死亡定义是自我躯体硬件的老死。我们的大脑独立了,它将成为软体。计算机本来就是我们大脑的延伸、我们外在的大脑,一旦我们植入性的把它人机合一,我们的大脑永远不死。

  丙种科学怪人说,别忘了我们在大脑以外有多少成功。我们有了人造皮肤、我们有了人造心脏瓣膜、我们有了取代动脉和静脉的人造血管、有了心脏支架、有了人造臂、腿和脚,有了骨髓移植、有了各式各样的关节:颔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趾关节、有了人工肛门和变相的人工膀胱。最福音的,我们有了人工阴茎。前瞻的不止于人工材料,我们要培植细胞构成新的器官,以细胞为基础改善我们的躯体。当然,一旦奈米技术登峰造极以后,我们在镜子里有了上帝。

  这上帝可是全新的,新的不需要造人,只要造虚拟躯体,直接神经植入一切的太虚幻境。丙种科学怪人预言,到了21世纪末,人与机器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一旦奈米技术和运算能力把自己的大脑和躯体升上三十三天,并且机器人在智能上、感官上把造出他的人超出三万六千里,人与机器人的区别,只是前者仰望后者而已。

  别说了,我对我自己说,别说丙种科学怪人多伟大了,我们承认他们的前瞻,只是我们的心都凉了。古人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们可是“一片冰心在电脑”。前瞻中有一片美景,也别忘了一旦乙种科学怪人控制不了甲种,人类就全完了。乙种越来越变得控制不了了,因为它发现,丙种已经越来越甲种了。当人变成机器之日,就是丙种科学怪人变成甲种科学怪人之时。科学家空忙了一场,最后玩完了一切。

  丙种科学怪人当然不服气,说我们不但机器,还有幽默感呢。我们发现了人类大脑皮层运动区的一个G点,一根电探针接触到那一点,人就会笑,这就是所谓幽默区。所以呀,要笑吗?一触即得。照丙种科学怪人这么直截了当,此之谓幽默感,人间一切喜剧都免了、笑话也免了、脱口秀也免了,把个傻瓜按住,来上一根电探针,傻瓜就咯咯笑个不停了,多省事啊。

  丙种科学怪人还发现,笑的G点以外,还有“上帝点”呢。他们说前脑叶上的一个微小神经细胞集中区,在宗教体验中会被刺激。My God!那就真是大写的G点了。

  看到的是惊涛拍岸、看到的是排山倒海、看到的是中风疾走、看到的是大江东去,当不住也不回头。看来我们总要接受,只是该有条件的接受,不是吗?

  哦,My God!我上面的一大篇梦呓,我说了什么?我说了条件、开出了条件,条件竟是巫神医的,不是吗?人类接受晶片、植入资讯,不管是多少的资讯,但运用之妙,归于人类,像生猛海鲜蔬菜佐料,尽管琳琅,归于名厨,不是吗?

  想来不无可怪,我怎么巫神医起来了?我说得头头是道,比巫神医还巫神医,比巫神医还说得丰富、精致。但是,我超越不了他,是他前瞻的,他还在脑部开刀呢。

  关键是,巫神医也超越不了他自己,因为他生不逢时,他生得太早了,他碰到了技术问题,他被“技术击倒”了。“技术击倒”,那TKO,那拳击比赛中的technical knockout,你是高手,没错,但在技术上,你被击倒了,妙的是,像1938年爱尔兰重量级拳击手Jack Doyle(杰克·多伊尔)一样,把自己打出了局,讽刺性的,技术击倒了自己。巫神医技术击倒了他自己,他设定了方向正确、路途遥远的目标,时机不到,他达不到那一技术水准,他被自己击倒了。

  开什么玩笑,那种晶片吗?纵使制造出来、植得进去,也是二三十年后三四十年后的天方夜谭,以巫神医的技术,纵使如他所说,有电子新贵的科技公司、科技研发实验室可以仰仗,但是,还差得远哪。现在是公元2007年,他做得到公元2050、2060年的事吗?显然的,巫神医疯了。至少他得了一种精神官能症——“发明妄想”(delusion of invention)!妈的,什么不好发明,却发明这么麻烦的,巫神医啊!

  问题还没完。记得巫神医说过,他们的“脑前瞻工程”并未完工,还在试验阶段,既然还在试验,就不发生技术击倒的苛责,因为技术本来就不成熟,并且已经声明在先。既然坦白从宽,老奚落他,也不够厚道。但又不能等闲视之,因为他有点以死明志的味道,还以无字天书作为遗书,做无言的道别呢。他要扯我进来干什么,还要我跑接力赛第四棒呢,要我做四百米接力赛的末棒,the anchor on a 4×100m relay team,哈,他倒想得好。他以为第四棒是anchor,其实呀,anchor的古典用法是指“隐士”(hermit),现代英文把它作废了,可是我是英文的复古派,我还是以隐士自居,总不能要隐士去赛跑吧。诸葛亮是南阳高卧的,好意思逼他赛跑吗?

  还有,巫神医口口声声拉我合伙,“脑前瞻工程”又落实在什么女病人身上的脑袋里,哪个女病人呀?巫神医全没交代,由此可见,他的妄想症还不止于“发明妄想”呢,他在delusional elaboration(妄想加工)后,形成了systematised delusions(妄想体系),是全套的不可思议,他年纪大了,是paraphrenia(晚期妄想症)无疑。他好讨厌,死前困扰我,幸亏我客串精神科密医,把他诊断出来了。

  巫神医令我最不满意的是,他不得病人或病人亲人的同意,就做起活体试验来了,这家伙若是日本人,若在一九三几年,他可能还是日本鬼子七三一部队的成员呢。这不是说他残忍,而是说他这种人会找到他们的道德观后,心安理得的为所欲为。西方的基督教文明,从八九世纪查理曼(Charlemagne)以“强兵”传教以来,为所欲为,全是奉主耶稣(Jesus)之名;11到13世纪的十字军,也是奉主耶稣之名;即使20世纪希特勒(Hitler)杀犹太人六百万,也是“拯救基督教文明”;美国的英雄艾森豪(Eisenhower)在打败希特勒后写回忆录,也以《欧洲十字军》(Crusade in Europe)为书名。上面的现象,说明了如果人类只是刀光剑影,倒也罢了,毛病出在刀光剑影还奉什么什么之名,用来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这就太恶心了。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恶心如此,东方的日本鬼子跟进,以“强兵”走西方路线,奉天皇之名,为所欲为,七三一部队就是此中典范。这部队由石井四郎带队,在中国东北十年,十年的惨无人道、十年的活体试验,作为制造细菌战的张本和标本。美国人也是搞细菌战的,但做活体试验,找不到活人,所以羡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在中国干这行,广设分部,高达四十多处,从事这一行的专家有一万零四十五人,自然成绩斐然。光在日本金泽大学医学部,就收藏从七三一部队带回的人体试验标本五百个。美国人羡慕死了,要和日本鬼子合作。于是,坚决拒绝起诉所有的日本细菌战犯,把石井四郎等凶手一律运到美国细菌战本部,这就是西方基督教的正义!所以呀,一提到活体试验,我就光火了,我就会一路想来,由巫神医想起,最后又想到巫神医。

  问题又来了。有那么严重吗?巫神医所作所为,绝非美国人、日本人那种伤天害理,巫神医只不过要对抗西方的机器人文明、电脑文明而已,并且,如他所透露,是对女病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成功了,也算功德一件呢,把他与美国人、日本人相比,他会不服气呢。

  也许美国人也不服气呢。美国人会抗议做活体试验的是日本人,他们只是享受日本人试验中国人的成果而已。美国人这抗议,我立刻就可以驳回。查查1977年4月的记录,美国CIA(中央情报局)出了大纰漏,被查出偷偷搞活体试验,是非法的。在参议院中,局长被逼得无法,只好承认,诡辩说为开发新的麻醉药,曾经非法干过,但在十年前就停了,一切资料也消灭了。最后不了了之。这一记录,岂不证明了美国人也搞活体试验吗?只是对日本鬼子说来,是小儿科而已。

  话题转回来,巫神医实在不能拿美国人、日本人来比他,对他实在不敬。他是单纯的个案,一个白日梦高手。他的缺点,是半夜三更把白日梦向我说得神龙活现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留下一堆疑团而去,他的白日梦并不高明,因为,不需要我来拆穿,而是找不出第三者,他的白日梦,是做在第三者的脑部手术里的,第三者没有出现,或永远不出现,是白日见鬼,不是白日梦了。所以呀,巫神医,再见了,我今天出院了,回到我的正常生活了,人间可前瞻的工程太多了,找个简单一点的吧。妈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已整理就绪。门开了,魏院长、王主任一起走进来。

  “恭喜大师政躬康泰,在我们医院六天,结论是健康得不像六十七岁,倒像四十七岁。”王主任说。

  “当年美国的大财阀巴鲁克(Baruch)说他总比看起来的年轻十五岁。你王主任说他看起来四十七,按照巴鲁克定律再打折,他三十七岁。”魏院长说。

  “三十七岁,多么好的年纪!七十四岁在等他、一百一十一岁在等他,他有一倍两倍以上的岁月在使他好梦成真。”我说。“不过,那可要看做的是哪一种好梦。其实呀,成真的好梦未必是好梦,不可能成真的好梦成了真,才是真的好梦。”

  魏院长笑着点头。“大师是三十七岁的梦想家。人生最美,有梦相随,大师可有一个不可能成真的好梦,说来听听吗?”

  “本大师没有,不过刚才那美国财阀倒有一个。巴鲁克说过一个故事。从前有个囚犯,被皇帝判了死刑。绑赴刑场前,他跟皇帝说:‘皇上啊,我知道你爱你那匹马,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让你心爱的马飞起来。’皇帝说:‘好,现在不杀你了,让你多活一年,研究如何让我心爱的马飞起来。’这人死里逃生后,他的好朋友问他:‘你有办法使马飞起来吗?’他说:‘我当然没有,但我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多么重要,一年以内,可以发生三个可能:第一,可能皇上死了,就没人杀我了。第二,可能我死了,杀我也杀不到了。第三,可能那匹马真的飞起来了。’”

  王主任笑着。“看来中国人说‘天马行空’,早就有它的道理。”

  “是啊。”我说。“飞龙都可以在天,飞马为什么不可以?”

  魏院长结论了:“问题是这位囚犯的飞马梦,只要一年就有了答案,实际的人生呢?开始有答案,是多么长啊,以我这行而论,成为成熟的心脏外科医师,要经过十七年,但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七年呢?”

  “十七岁就‘活着上天堂’的,只有一个。”我用了魏院长书里的典故。他会心一笑。我继续说:“如果不从成熟观点看,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年,在青涩边缘死去,也是一种圆满,圆满的不是功德,而是自我。想想看,到处都是十八岁以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也怪讨厌的,对十七岁而言,也是一种妨碍。十七年可以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特色就是G.B.S(萧伯纳)那本书名——《未成熟》(Immaturity)。未成熟的种种也自成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美国独立宣言所谓不证自明的,self-evident,又有什么不好?缺陷也是一种自足、一种美丽……像……像隔壁病房那脑部开刀的十七岁高中女生。”

  “大师处处不忘爱邻如己。”魏院长说。

  “哦,对了,听说那好漂亮好漂亮的,三个月前就出院了。她一来就脑部开刀,还是巫神医主持的。十七岁就动脑部手术,严重吧?如果严重了,十七年,对你们名医是起点,对她们漂亮高中女生就是终点。”

  “十七年,对你大师呢?”

  “是轮回,十七加十七加十七加十七,是三十四、是五十一、是六十八,是第一第二第三次轮回,现在是我第三次轮回完毕,走向第四次,如果完成,我就八十五了。好笑吧,‘一回相见一回老’,我会老得不好意思来振兴医院了。向永不轮回的十七岁致敬吧,说不定高中女生是我们的导师。一旦她们拥有青春又拥有死亡,这个世界会多么美丽。这次住院,改变了我、改变了我设定的题目,不再是‘我余生具体做出什么’,而是‘死亡前具体做出什么’,魏院长,这是我的洗心革面;王主任,这是我的新陈代谢。谢了、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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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在磺溪之畔

  终于出院了,活着走出了振兴医院。

  对一个不喜欢的环境,能从其中走出来,就是一种胜利。说胜利,未免太寒碜;但不说胜利,又未免太消费了自己,那种感觉太负面,不合我的人生观。我的人生观是积极的、是三W的、是WIZ-WIT-WIN的、是“第一流的智胜”的。并且,积极得像一个随缘取得的顽童。像马克·吐温(Mark Twain)笔下的汤姆·莎耶(Tom Sawyer),他会把粉刷墙壁的苦工,转化为一宗买卖,诱使其他的小朋友分摊劳务,引以为荣,并把青蛙送给他。这不算骗人,只是移转青蛙的所有权而已。

  青蛙对小男生是财富,对从小男生长大成人的我也是。它象征我在智慧上的财富。别人看到青蛙是青蛙,我看到青蛙是水平思考,我会联想到青蛙的一切。

  我会想到这么杂七杂八,最后,我不再想,我听到它了。在磺溪之畔、在清早、在深夜,我听到了青蛙。为什么磺溪?因为我搬家到这座大楼来了,楼在磺溪之畔。这磺溪好丑,但它有个漂亮的功能,它区隔了对岸的那幢大丑楼——振兴医院。

  我的新居很气派。它是一幢大楼的十二楼,一层只有两户,我是其中之一。我的计算单位与人无异,我拥有它,条件是它要比我住过的牢房大二十倍,并且三面环窗,不怕东晒西晒。因为晒我的是阳光,我珍惜的阳光。年轻坐牢时候,被关在一间小房间内,一个人关。只要天气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约会的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冬天时候,太阳午后会从高窗下透进几块——真是成块的,于是在这小房间里,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动态。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墙,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就断了。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胶碗、塑胶筷、塑胶杯等,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因为阳光只有几块,所以就像照X光一样,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这支胳臂,再照那支,若想同时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只照进那么少、那么短,但对我已是奢侈品。阳光在冬天虽然势力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几块暖和。这种光与热,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从天而降,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没有停留、没有转运,前后只不过八分钟,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我身上。这种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有了这种感受,仿佛觉得,虽然阳光普照,可是却于我独亲,世态炎凉,太阳反倒是朋友了。

  这一坐牢经验,使我后来独亲阳光。这回在天母买房子,阳光能否普照,变成条件之一,这房子异常普照,所以我看中它。

  我完全不知道邻居是谁,也无须知道。敬而远之就没错。美妙的诗句可以写“天涯若比邻”,实际的生活却该是“比邻若天涯”,守望相助吗?也没必要了。这种高级大厦有柜台,日夜有两人以上的管理员,他们连守带望,谁要靠邻居呢?邻居只是同一楼层的那户隔壁,不多也不少。

  2007年8月6日出院,七天后,我搬入了新居。十三号搬家,多不迷信啊。

  科技的时代,连搬家都科技了。搬家公司动用了货柜车和有效率的营运方式,按照我的规划,为我做了细心又细部的处理,最重要的是我的收藏,其中书籍与文件就有一千箱,全部依规划上了架、进了文件柜,艺术品上柜的上柜、上墙的上墙,顺利布置完我的新家。给管理员的红包发挥了更多的便利,他们欢迎我这位十二楼的新业主。

  顺便向他们打听打听各层的邻居,能住进这豪宅的,都是有点钱的人。企业家最多,也有电子新贵、银行经理、医生、律师和建筑师,大概除了我以外,尚无“穷凶极恶”之“恶邻”。由于每层是双拼的格局,只有两户比邻而居,所以,这十二楼的隔壁,我最关切,管理员说,住的是一位从美国来的中年女士徐太太,有美国律师执照,白天在一家律师楼上班,跟她同住的是她外甥女,美国学校的高中生,每天上午有一位阿妈来做清洁工作。这户人家很单纯,碰到这样的邻居,也算福气了。我请花店送了一盆名贵的兰花,仿佛宣告:“恶邻来了。”送花致意,这不表示守望相助,只是保证放弃“远交近攻”、不必“比邻若天涯”而已。

  向晚时分,照眼的是一片夕阳,返照过来,照上也近夕阳的我。我已过了苏东坡他们死去的年纪,但大江之浪,淘尽了他们,却还有我在。我是中国自古到今最独来独往的、也最能独来独往的伟大知识分子,不入党、不阿从、不曲学、不逃世、不寒酸、不孤愤。我是伟大的自大狂,住在天母新居里。这户新居,我叫它“书房”。


  第二天早上,门口夹了一封信,原来是隔壁徐太太写的:

  大师:

  万万没想到您做了我们邻居,装修时这么多书架,我们才发觉这位邻居可有点来头,打听之下,原来是您本尊。千金买屋,万金买邻,您使我们有了发财的喜悦。

  多谢赏花,敬祝早安。

徐太太谨上,即日

  一周以后,我从外面回来,一位中年女士先进了电梯,我随后进去,这位女士按了十二楼的电钮,对我点头一笑:“大师,我就是你的邻居,徐太太。”她端庄友善,有一点洋派。我是从没出过国的土共型人物,别人洋派,我一闻就知道了。

  十二楼到了,我顺便请徐太太进来小坐,她说她很高兴来拜访,请她参观我的新居,她欣然从命。坐在沙发上,她说了一些赞美的话,说到“守望相助”,一个“望”字,引发了我脑中的“水平思考”。想到“望”字的本义,就是中国古代对山的朝圣、对山的顶礼,我可是山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为什么?因为我也是山。碣石渡海,竟成岛居,仁者乐此,不亦山乎?培根(Francis Bacon)说:“山不朝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即朝山。”(If the hill will not come to Mahomet, Mahomet will go to the hill.)其实,昆仑股上,是圣者即山,还是山即圣者,大可不分彼此了。圣者是我,山也是我呢。为什么跟人谈话时,自己就陷入自说自话,就要一若自大狂者,原因在并无自大异状,只是据实陈述而已。我把想像飘在达利(Dali)造出的大花瓶上,那是个更自大狂的家伙,他说他每天睡醒,发现自己是达利,就为之一快。我自幸还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好了,收脑回来,面对眼前的徐太太。

  收拾了“守望相助”,我邀请徐太太起身参观新居。

  我的藏书是惊人的,但是,那是藏书家的层次,一般人是难窥堂奥的,所以,看到我藏书的人,反应多是一片哎呀,不能深入。倒是藏书以外的艺术品,可以直指本心,令人眼睛一亮。艺术品中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真的、也有假的,用假的指艺术品,殊为失敬,仿制乃至复制,也是一种真、一种艺术,它不是原作,但也算续作,不是古董,但不失今董,何况,有以伪乱真的、有青出于蓝的,未可一并抹杀。当然,这些是指水平以上的赝品或仿制而言。有的赝品或仿制品太不入流,自然在不足论之列。

  徐太太站在我那法国古瓶之前,她一脸歆羡。古瓶高79公分、宽27公分,那是十八世纪末的珍品,主体画面是比庞毕度夫人(Marquise de Pompadour)还庞毕度的半身像,每一根金发都出于无名氏画家的淡笔轻描,太珍奇了,两个世纪前的西洋古董,它是原作、是纯真、是无从造假的,因为世界上再也没有那种画家了,造假需要耐心与水准,现代人连假都造不出来了。

  徐太太向前走,却又回头望了法国古瓶。当她转过头来,站在一幅画像前,她怔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

  “天啊,那么像!”她情不自禁。

  “有什么问题吗?徐太太。”我关心的问。

  “哦,没有什么。”她回神一笑。“只是太怪了一点,这幅画,太像太像一个人了。”

  我压抑住好奇,看她表情。她信服式的摇头,摇出不可思议,她进前看画面上那行签名,回过头来找我,我迎上一步。

  “这位画家是——”

  “是跟刚刚那座古瓶同一国的。”

  “是法国人?”她轻轻问。

  “是法国人。”我轻轻答。“他的全名是B-e-r-n-a-r-d C-h-a-r-o-y,Bernard Charoy,中文名字是夏洛瓦,伯纳·夏洛瓦,他生在1931年,现在还在世。这幅油画长102公分、宽86公分,我当然连框一起算,框是画的一部分,不是吗?”

  徐太太点点头。

  “夏洛瓦很会画女孩子,可是他本人渐渐老了,前几年,他换了新的年轻的模特儿,画出来的就是这一幅。我没去过法国,可是它流传到台湾,让我看到了,画廊开价近三万美金,我以五十万台币收藏了它。也就是说,全世界只有这一幅、人间只有这一幅,我挂在这里,让它看到我。它是原作,我是本尊。我从来不花钱买现代画,这幅是唯一的例外。”

  “这证明了你大师跟这幅画有缘。”

  “对喜欢收藏点东西的人说来,都相信有缘的说法。画廊老板从法国夏洛瓦家里把这幅画搬出来,飘洋过海到东方,又从他店里搬出来,亲自开车送到我家里,这一流程,就是缘分,虽然我一点也不迷信。”

  “不从迷信观点看,大师相信收藏家跟艺术品有一种缘分?”

  “是的。”

  “从迷信观点看呢?”

  “那可不得了。那是《聊斋》故事中的《画皮》了,女鬼会从画中走下来。看来还是不迷信比较安全。”我打趣说。

  “也许,”徐太太神秘的说,“也许有一天,大师会发现,这种与艺术品的缘分,范围远超过‘画家——画商——收藏者’的三种关系,说不定会出现第四种关系呢。”

  “第四种关系?什么关系?来了艺术大盗,给偷走了?”

  徐太太笑起来。“大师的人生际遇,忧患比较多,所以,人生观察角度有点——”

  “性恶。”

  徐太太笑了一下。“大师搬来了这么多天,今天第一次幸会。这么多天来,大师见过我家中的人吗?”

  “好像碰到你们家的佣人一次。”

  “是阿卿,她每天上午来我家打扫,是个可靠的人。你大师家没人帮忙?”

  “我都自己动手,包括跪下来用拧干的湿毛巾擦地板。这习惯是当年在牢里养成的,我不用拖把,拖把擦不干净地板。”

  “大师有洁癖?”

  “我没有,但我有整齐干净的恶习。”

  “大师家里真是明窗净几,这些艺术品和藏书,才好配得上大师、才有一种缘分。”

  我笑而不答。

  徐太太坐回沙发上,律师性格般的简报了她有一个女儿在美国,念十年级,现在跟她住在一起的是外甥女,念十一年级,在台北美国学校,家中人口就这么简单。住在这幢大厦,隔壁一直不知道谁买的,还有一点嘀咕,得知买主是大师后,她们松了一口气,邻居来了天字第一号的男强人,又正直又勇敢的人,她们深感庆幸。她告辞时,互相留下电话,好有个照应。问我手机号码,我说我从不用手机,现代文明太烦人了。我说有事随时可打家中电话,敲门也行。徐太太向我道谢。看得出来:她缺少安全感。不过经济情况似乎还不错,能住进这种高级大厦,就是证明。

  告辞以前,徐太太又盯住夏洛瓦的画。“怎么那么像!”她在自语。

  我仍旧压抑住好奇,我不接话。

  徐太太神秘的笑了一下。

  我送她到门口,她用右手拇指指了一下她家的大门,低声说:“也许有一天,从这门里出来一个女孩子,大师不要误会,她不是从夏洛瓦那幅画里下来的,她可是我们家藏的。”

  我扬眉一笑。“我能理解,徐太太。如果不要再花五十万,我期待有那么一天。”

  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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蜚蠊之夜

  下午回家时,发现门下留了一封信。

  大师:

  临时在香港有紧急业务,下午就要赶去,预计三四天,家里只有我外甥女(白天上午有佣人),不太放心,如有什么事,我叫她找你。烦请照料。匆匆请讬,务乞原谅(午前午后,一再电话到府上,没人接,故留此信)。即请

  刻安

  徐太太谨启9月6日午2时

  今天是2007年9月6日,搬到新居来第二十四天了。

  晚上,依照惯例,我一个人吃了称不上餐的晚餐。食物简单得只是一杯半脂的奶品、一片或两片吐司、半个或一个苹果、几粒干果、一块纯度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巧克力、一枚祖国产品“贡枣”(ROYAL JUJUBE),所吃种类不少,但是量极少,并且全不考究。唯一考究的,应该是苹果,“烂”苹果是不吃的,“烂”的定义,由我来定,不由水果商来定。

  晚餐以后是室内散步,在有限的空间内来回走,一再向后转再前进,走半小时以上到一小时,这是我坐牢带来的习惯。边走边想,有时所想的要写下来,就干脆坐在书桌旁了。

  时或听听音乐,听古典、听名家、也听清音在兹的小品。偶尔也听“问题音乐”。Janis Jan(珍妮丝·珍)的《华年十七》(AT SEVENTEEN)那首不怎么好听的,我也听,词胜于曲,点出的问题比唱破的多,结论只是一句:“十七岁是属于漂亮高中女生的,不漂亮的,十七也白十七。”珍妮丝·珍说她十七岁得此真理(At seventeen, I learned the truth),她真闻道及时。

  “烂”电视,我是不看的。偶尔看点“益智节目”,还是照我的定义,决定此智之益。我最喜欢看动物中的猎豹(cheetah)、印度豹,不是花豹(leopard)、金钱豹,花豹太肥了,猎豹就不会,猎豹跑起来美极了,它是速度最快的四足动物,时速一百一十公里,它怀胎三月,生小豹二、三只,小豹那两条深黑色的泪纹,起自眼睛,终至嘴角两旁,可爱极了。这身高一公尺、身长二点二五公尺、体重五十到六十五公斤的“运动战将”,它没有任何哲学,有的只是我跑得过你、撞倒你、将你撕裂。但是,凶狠之中它也友善,它是可以“雅驯”的,只看你有没有本领“雅驯”它。美国诗人惠特曼(Whitman)赞美动物,但他笨得不知道赞美猎豹,他真笨;但美国时尚杂志里偶有模特儿手牵猎豹的画面,倒颇可取。

  我反倒看中了光碟,因为可以挑选我要看的,不受制于电视台。对光碟,我倒非常猎豹呢。我花在这方面的时间不多,所以要选到一点不烂的。为了好奇,也会选错。看到一部Edge of Seventeen(十七岁边缘),原来是一部同志片,我讨厌同性恋,这点和上帝一样。上帝如果不讨厌,一定造出Adam(亚当)和什么John, John, John,怎么不造男的反倒造出夏娃(Eve)?我看到十七岁的男女之恋,总觉得Edge of Seventeen的男的成熟不足,如今看到这部都是男的在“缱绻”,讨厌死了,上帝也有同感吧?

  躺在热水浴里,每天不止一次。白色恐怖时代,我关在牢里,年复一年,不能洗澡。出狱以后,我在补偿、我在补偿。躺在浴缸里,或小睡、或寻思、或开卷、或卧洗,随我高兴。重要的是,躺下来就不是坐起来,所以,要加热水,是用脚打开龙头的。什么是舒服?用脚带来热水就是。躺下来,用脚来操盘生活,就是幸福。


  夜里九点钟,我正泡在浴缸里,电话响了。传来急促的:“救我!大师!我是你的邻居徐太太的外甥女,快来救我!我阿姨去香港了,快来救我!”“我两分钟内就过来,你开门。”我匆匆擦了擦身体,披上浴袍。不到两分钟,已站在邻居的门口。

  门开得很缓慢,门开了,却看不见开门的人。我轻轻的走进去。她在门背后。太神奇了,我看到的,竟是我家墙上油画的女人!一张动人的小脸、一张没有任何化妆的青春的小脸,清纯的、美丽的、瘦削的、苍白的、迷茫的、灵气逼人的,怎么可以这样漂亮!我心里想着。

  太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一模一样?画里的女人是西方洋人神似中国女人,在我眼前的是中国女人神似西方洋人。她穿的是件垂身的长袖睡袍,只露出手和脚、白白的脚。她的漂亮是整体的,整体的逼人而来的赞叹。

  “在厨房。”她轻声说,怕在厨房的听见。

  “是什么?坏人?”我轻轻问。

  “可怕极了!”纤细的手捂在性感的嘴唇上。“在厨房送货来的纸箱后面。”

  我拿出我的第二代蓝波刀。

  “不是人,是一只蟑螂,可怕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说着,像一个线民在告密。神奇又来了,这线民竟穿着和我一样的浴袍,天蓝色的。我们像是蟑螂特攻队,穿着同样的制服。

  我笑了起来,把蓝波刀放在墙角,顺手拿起皮拖鞋。我赤了脚,同时看了她赤裸的白嫩的脚。

  “我可以救你,不要怕。”我说。

  她捂住我嘴。性感而冰凉的手。“请小声一点,它会听到。”

  我点点头,还忍不住笑。

  “杀蟑螂,我是专家。”我低声说。“但别让蟑螂听到。”

  “多谢搭救,专家。”她低声说。“但带刀来杀蟑螂吗?”

  我笑了。“你只喊救命,我不知道要杀的是什么。”

  “所以,先带蓝波刀来再说?”

  “没错。”

  “这么有备无患,谁告诉你的?”

  “蓝波。”

  她笑起来了,可爱的她。

  她藏身在我背后,推我到厨房,对我是厨房,对她是前线。

  “不要怕,在哪里?”

  “在厨房纸箱,送货来的。”

  “你站在沙发上等我,我来处理。”

  “谢谢你救我。”

  “有一个条件?”

  “什么?”

  “你要放开我。”

  发现一直抓着我的睡袍,她笑得好可爱。

  一阵皮拖鞋,蟑螂死了。不是死吧,该是殉职。它把阴错阳差带给人类,人类用抽水马桶,裹以卫生纸,送它最后一程。

  她兴奋的跳下沙发。“我帮你洗手。”她抓住我手,为我洗着手,我努力抑制着兴奋,享受着过程。但当她靠在我前面,背面碰到我,碰到勃起,那碰是偶然。但是,她会感到她碰到了偶然。

  “厨房这么干净,怎么会有蟑螂?”我仿佛不得不说一些话,引开我的“淫念”。

  她没有看我,只专心仔细洗着,无心回了我一句:“冰河更干净,怎么会有蟑螂?”

  “你说得真好。”我答道。“你了解蟑螂度过冰河期。”

  “也许,你会奇怪我帮你洗手。你的手,打死了世界上的活化石,不是吗?你打死了三亿五千万年的过客。它曾亲眼看到恐龙出世,一亿年后,又亲眼把恐龙送走。它亲眼看到阿尔卑斯山脉从地面隆起、也曾亲眼看到连结英伦三岛的欧洲,也就是说,John Donne(约翰敦)笔下的欧洲变小,只是诗人的虚拟,而你打死的蟑螂啊,却是活生生的见证……所以啊,Pilate(彼拉多)要洗他的手,表示罪不在他。你帮我打死蟑螂,我帮你清洗现场,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洁白的毛巾,为我擦手。我放弃描写她的手,它超越了任何辞汇。我失神的看着她的手,我渴望它为我手淫……

  “你了解冰河期的蟑螂,你好像亲眼看到。为什么?”我还是得找话打乱我自己。

  “因为我是融化的冰河。”她静静的说。

  我好好奇她的答话。

  “我们也来自冰河期,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谁知道那时我是什么?就说我是冰河吧,所以我在很早的年代就见过这可怕的蟑螂。”

  “我想你见到刚才被冲走的那一种。”

  “是的,它叫‘美洲蜚蠊’P-e-r-i-p-l-a-n-e-t-a a-m-e-r-i-c-a-n-a,比德国的大。我用‘蜚蠊’这一古典的称呼,因为蟑螂太难听了。”

  “你真了不起,你用到动物学上的称呼。你用到‘蜚蠊’这种术语。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她笑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我在脑中不断串连可以挂上钩的知识。”

  “挂钩?用什么方法?”我好奇。

  “很多方法。比如说,提到‘蜚蠊’,我就用接近同音的串连方法,想到希腊名妓Phryne(斐憐),当然我也想到她的故事。Of the many stories told about her, the most famous is that of her promise to rebuild at her own expense the city of Thebes on condition that it bear an inscription: “Destroyed by Alexander; rebuilt by Phryne.”亚历山大毁了的城,斐憐给重建起来。”

  “我忍不住要补充一下。”我说。“但这旧城为亚历山大所毁,新城为Phryne重建的伟大提议,并没被接受,她后来还吃了渎神官司。她的律师Hyperides发现光靠辩护赢不了官司,所以当庭解开她的袍子,露出袍子里的裸体,她立刻被判无罪,不是吗?”

  “是呀。她可是model、模特儿呢,She was said to have been the model for Praxiteles,Cnidian statue of Aphrodite. She was charged with impiety and defended by Hyperides, one of her lovers, who secured her acquittal by exhibiting her in the nude.唉,古典的法庭多么有情趣啊,模特儿一脱光,什么罪都脱掉了。”她笑起来,点点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袍子。“我也穿了袍子,可是我没罪。”

  “真的吗?”我问,“你可能犯了教唆杀蜚蠊罪。被教唆的我也穿了袍子。”我低头看了一下。“抱歉很不礼貌,你喊救命的时候,我从浴缸跳出来,所以一披就赶过来了。”

  “我也是。我刚出浴室到厨房,就碰到冰河期那鬼怪。谢谢你提醒了我,教唆杀蜚蠊,我可能有罪。也许我应该比照希腊的Phryne模式谢罪,并谢谢你救我……”

  “你谢我的方式有一百种,当然,Phryne式是最好的,只是你太年轻了。你才seventeen吧?还没成年?”

  “我生在1990年的这个月,也就是说,在这个月,我开始seventeen。”

  “该说happy birthday!你这十七岁,最令我奇怪的,共有三点:第一、你怎么这么怕蜚蠊。第二、怎么这么漂亮。第三、你知道得怎么这么多。并且,不止于多,简直是渊博。怎么可能?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学到的?你才十七岁。”

  十七岁眨眨眼,有点无辜。“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就知道了、记住了。很多知识好像飞进我的大脑里。”

  “飞进来多久了?”

  “不知道,不知道。好像飞进来一亿年。哦,一亿年是什么?我又想到蜚蠊。它是世界上第一种会飞的,不是吗?它会飞,至少比其他会飞的早一亿年。刚才你行凶打死的是那么老资格的动物。庆祝一下吧。”

  她引我到餐桌边,请我坐下。转身到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小蛋糕,十七根小蜡烛插上去,点起来。

  “惊喜吧?想不到今天正是我生日,十七岁。本来阿姨要同我庆生,可是公司出了突发事件,下午赶去了香港。我正准备一个人过我的十七岁,不料发生了蜚蠊事件,一切就都变了。有点抱歉,你的问题不是做了邻居,而是要被卷入蜚蠊事件,又被卷入祝寿事件。”她说得有点凄凉,十七支烛焰在轻轻闪动。

  “这是我的幸运。能够在我的冬天还没过完,就看到你的春天。我的问题是不能唱生日歌,因为怕歌声吓跑了你。并且,那首生日歌很俗气。”我说。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也不要许愿,也不要吹熄蜡烛,要看它蜡炬成灰,不要人工让它熄灭。”

  “听你讲话,像写一首诗。”

  “今晚的十七岁享受到被赞美的快乐。”

  “你真的只有快乐,没有愿望吗?”

  “有一个愿望,有点荒谬的,我愿我变成一种动物。或者说,一种昆虫。它的学名叫Magicicada septendecim,一般叫作seventeen-year locust,也被叫为seventeen-year cicada,‘十七年蝉’,在美国东北部特别多,它生活在地下十七年,蜕变最后一层皮后,变为成虫,再移居到树上。同一地点,你见到它是十七年后,好像只此一次。奇怪吧,我今天满十七岁,如果有愿望,做个十七年蝉吧。”

  “我真惊讶你有这么丰富的知识,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闻所未闻。”

  “我喜欢动物。你喜欢动物吗?最漂亮的动物,你喜欢哪一种?”

  “我喜欢十七年时候美国学校女生那一种。”我话里玄机。

  “原来如此,你的动物定义,真的有够宽大。”

  “谢谢你赞美我。”

  “喜欢动物吗?最丑的动物,你喜欢哪一种?”

  “不能说,说了你会恶。”

  “我忍住恶,你说说看。”

  “我先描写它,你猜猜答案。这种动物,你在卡通《狮子王》(The Lion King)里见过它、见过它们,它们跟着那坏叔叔,助狮为虐,迫害Simba(辛巴)……”

  “哦,我知道了,原来是那些坏东西。它叫Hyena,是不是,中文意思是——”

  “鬣狗。”

  “有人翻成土狼,翻错了,土狼是aardwolf。Hyena有斑点鬣狗、有条纹鬣狗等等,真是丑得可以,你喜欢的是哪一种?”她又展现了她的博学。

  “喜欢哪种都一样,都是丑类,就没什么好挑的。你替我选吧。”

  “我替你选,C-r-o-c-u-t-a c-r-o-u-t-a,Crocuta crocuta。”

  “什么Crocuta crocuta?你好像替我选了crocodile crocodile,选了两条鳄鱼。”我举起两指。

  “哈,你真有趣。我说的是Crocuta crocuta,是鬣狗的学名,可是拉丁文哪。”

  “我的天,你什么都知道。”

  “鬣狗有三大特色,一、吃腐肉,二、前脚长、后脚短,三、女妆男装,The female's sexual organs externally resemble those of the male.以致大家见了面要互相察看,看谁是女的或谁是男的,有趣吧?”

  “女的男性化,这倒很像有些新女性。”

  “你好像在唱衰新女性。”

  “哪一个衰字?衰字左边加上犬字旁,就是‘犭衰’,那可就是中文古字里的这种动物,你的Crocuta crocuta就是那个‘犭衰’,我唱衰了‘犭衰’。”

  “你的学问真够好。你知道这一现代丑八怪的古代名字。”她赞美我。

  “我还知道它在佛经里的名字。在《未曾有说因缘经》里,有一章叫‘野干遇救品’,野干就是鬣狗。它被狮子追,掉进井里,爬不出来,本来等死了,却被佛祖救出来,还因信了佛法做了和尚,叫‘野干和尚’,但在外形上没剃度、也没穿袈裟,还是一脸狗样子。所以呀,走在街上,如果你看到个和尚像狗,可别小看了他。”

  “听你讲Hyena这种动物,从卡通《狮子王》,一路讲到佛经‘野干和尚’,太渊博了、太有趣了,你大师显示出来的,一是博学、二是融会贯通这些博学,再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多么令人羡慕,人类求知的出神入化,正该这样。只可惜这是你大师的绝活,一般人学不到。”

  “我奇怪你这么说,你才十七岁,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不是吗?在我眼里,你可是神童级的,并且横跨到中文英文,还附带拉丁文。你英文是从小学的吗?”

  “是国小六年级到美国学的。该这么说,像蜚蠊一样到了美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美国挡不住我们。像美洲蜚蠊,它们根本不是美洲的土货,它们跟最早的美国移民那条船Mayflower(五月花号)一起上岸的,美国幽默作家和演员Will Rogers(威尔·罗杰斯)说他祖先们没坐Mayflower来,而是站在岸上欢迎Mayflower的,因为他有印地安血统,所以可以这样奚落骄傲的Mayflower后代。Will Rogers 1935年飞机出事死了,他若活到现在,你可以提醒他说:Will Rogers先生,你的祖先不但1620年欢迎了Mayflower,并且欢迎了蜚蠊。”

  “对印地安人说来,恐怕欢迎的只是一种动物,因为白种人也是蜚蠊。”

  “你大师真会说话。真聪明。”

  “我不属于很聪明那种,但我很用功,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能跟神童比。神童是五公分长的美洲蜚蠊,我只是德国蜚蠊而已,小得多了。”

  “蜚蠊、蜚蠊。完全不同于希腊那位模特儿Phryne。”

  “我觉得,爱与美女神,你刚才提到的Aphrodite塑像,用Phryne做模特儿,太胖了。照我的前进的美学标准看,她这模子太肥了。我喜欢瘦的裸体。”

  “像服装model那样瘦?”

  “但不要像服装model那样高。”

  “不高在走秀时显不出来。”

  “可是不能老走秀呀,躺下来的时候就太大了、太长了。”

  “你大师级的审美标准,自然与众不同。”

  “从大师标准看来,你是最现代的Phryne。”

  “我可穿着浴袍的。”

  “Me too.”

  “我刚洗过澡,就看到蜚蠊,就喊救命,来不及换衣服。”

  “Me too.”

  “多巧啊,更巧的是,我们的浴袍是用同样颜色同样ELLE牌子的。”

  “You too, Me too.”

  “如果突然没有了浴袍,这世界会怎样?”

  “这世界会突然出现一个减肥成功的Phryne,和一个赞美眼前这个裸体Phryne的ELLE供应商。”

  “真没想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竟同时穿着这种服装。并且,身上又都单纯的只有这一件,这一件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还有birthday suit(生日衣裳、裸体)。”

  她笑起来。“你大师运用起词汇来,真是得心应手。”

  “应该说,只有在你面前才有这种现象。我必须说:你是迷人的,虽然你太年轻了、虽然我不了解你。我了解的你,只是:一、徐太太的外甥女;二、台北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三、我的邻居。至多加个四、蜚蠊恐惧者。”

  她笑了。“应该加上五、大师的崇拜者。”

  “谢了。”我说。“多么前后错乱,多荒谬!我在为你祝寿,竟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朱仑,昆仑山的仑,我的英文名字叫Julian。你在字典找Romeo(罗密欧)的Juliet(茱丽叶)的时候,你会先找到我。”

  “你真会自我介绍,朱仑。我好奇,你跟Juliet的最大不同是什么?”

  “我不会为爱情自杀。”

  “你叫Julian,这字是四世纪罗马皇帝Julian the Apostate(背教者朱仑)的名字啊,它也是个形容词啊。”

  “你说得对,很少人知道它只是个形容词,表示Julius Caesar(凯撒的)。”

  “Julius这个字,最早到中国来,被翻作‘儒略’,所以,阳历的前身,Julius Caesar订的历法,The Julian calendar,中国翻成‘儒略历’。”

  “你说得对。它是阳历的前身。公元前46年,Julius Caesar决定采用的。每年平均365.25天,四年一闰,闰年366天;年分12月,大月即单月31天、小月即双月30天,只有2月平年29天、闰年30天。他的接班人Augustus(奥古斯都)从2月减去一天加在8月,又把9月、11月改为小月,10月、12月改为大月。公元325年基督教会议决定以儒略历为宗教日历,并以3月21日为春分日。儒略历历年比回归年长11分14秒,积累到16世纪末,春分日由3月21日提早到3月11日。16世纪的教皇Gregorius XIII(格列高利十三世)于1582年命人修订,于1582年10月4日命令以次日即原来的10月5日为10月15日;为避免以后积累误差,改以被四除尽的年为闰年,逢百之年只有被四百整除的才是闰年,闰年的2月增加一天。这就是今天的阳历。”

  我鼓了掌。“你真了不起,‘儒略’小姐,你不愧是The Julian calendar的同一形容词的一票人,你谈起历法来清楚得像7-ELEVEn柜台小姐在算账。”

  “如果更清楚的算账,其实每年有0.0003天的误差,被认定是可以忽略的。”

  “0.0003天的时间可以抹杀吗?”

  “那要看对谁来说。”

  “比如?”

  “比如蜉蝣,mayfly,一般说来,它朝生暮死,只有一天的寿命,所以0.0003天的一天,对它就不可以抹杀。也许蜉蝣自己不在乎,因为0.0003天对它都太长了。你大概奇怪,我会背一首英文翻译出来的中国《诗经》里的诗,就是描写蜉蝣的,我好喜欢。那是19世纪James Legge(理雅各)翻译的。我背给你听听: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Are robes, bright and splendid.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abide with me!

The wings of the ephemera,

Are robes, variously adorned.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rest with me!

The ephemera bursts from its hole,

With a robe of hemp like snow.

My heart is grieved;—

Would they but come and lodge with me!

  多美的诗啊!我想你大师级的人物,一定看过中文那首原诗,不是吗?”

  “你好像在考我,我就让你考一下。这首诗题目就叫《蜉蝣》,是文言文写出来的。要我背给你听吗?我来一边默写,一边背给你听吧。”

  “我来拿纸笔。”

  纸笔拿来了。我问:“你常写中文吗?”

  “自己还常写,可是字写得太像美国人写中国字。”

  “那我们一起来写,你拿笔,我握住你的手,一起来写,让中文在我们手里。来,你坐在我左边。”

  在餐桌旁,我帮她移椅子,她真的坐过来了,贴过来了。我感觉到她的大腿碰上我的。把住她的手,她和我,一起写下了——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全诗写的都是漂亮的蜉蝣,漂亮而忧伤,因为它不知身归何处。尤其第三段,说‘蜉蝣掘阅’,掘阅就是掘穴,就是小蜉蝣掘穴而出,化为成年的白色羽翼,像麻织的白衣,白得像雪,但是,它一出来,便一片忧伤,因为,它四顾茫然,不知身归何处。”

  “知道死在眼前,却不知道身归何处。”朱仑补充。

  “死在眼前是时间问题,身归何处是空间问题,时间太紧迫了,逼它想到空间。”

  说到这里,我放开了她的手。那迷人的、性感的、细软的手。

  “我常常想,”朱仑说,“对中国活八百岁的彭祖说来,或对西方活九百六十九岁的Methuselah(玛士撒拉)说来,人类的寿命,其实和蜉蝣相差不多。我想到蜉蝣,就想到十七岁的我。sweet seventeen,甜蜜的十七岁,正在它没有成年而又离成年那么近。像蜉蝣,多么神奇,它在成年以前,可以成长三年,但一成年,它就在几个小时内,交尾而后死亡,正所谓朝生暮死。如果我是蜉蝣而能选择,我宁愿永远在成年边缘做十七岁,像苏东坡‘寄蜉蝣于天地’一般的,‘寄十七于天地’,我可以选择吗?”

  “恐怕你要问上帝,或者苏东坡。”

  “上帝说可以,只要我死在十七岁。这样就避免一十八岁就朝生暮死了。”

  “你没问苏东坡?”

  “上帝说不必问他了。”

  “朱仑啊,你真是幽默。这点像美国人。”

  “上帝说得也未尝不对。如果一成年那天就朝生暮死,倒不如死在头一天。死得年轻、死得漂亮、死得还有一点悲怆,因为‘伤逝’总是用在早亡时候。”

  “想不到你对蜉蝣如此诗意。特别诗意的一点是,交尾而后死亡。”

  “我不是专指蜉蝣。但蜉蝣成年以后的生命,正是中国庄子‘方生方死’的哲学,比喻随生随灭,死生无常,而对蜉蝣说来,全部过程,一天了事。这种干脆,不能不说有哲理在,说有诗意,也随人高兴。何况蜉蝣还进了中国最早的诗集呢。证明了一定诗意十足,不是吗?”

  “是。”我立刻同意。

  “为什么你立刻同意,说是?”

  “因为蜉蝣要我这样答复你。”

  朱仑笑着。“没想到你还有朝生暮死的动物朋友。”

  “我的动物朋友有两类,一类朝生暮死,像蜉蝣;另一类偷生怕死,像蜚蠊,刚才被我杀了。它们都有漂亮的名字。”

  “朱仑这名字不漂亮吗?”

  “和有这名字的人一样漂亮。”

  “朱仑是你第三类动物朋友吗?”

  “只是朋友吗?让我考虑一下吧。”

  “要考虑多久呢?”

  “要考虑几秒钟。”

  “别忘了每秒钟都有几百万细胞在死掉、别忘了同时有几百万细胞在出生,考虑得太久了,做朋友的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怎么办?”

  “那我就跟那个你做朋友。”

  “看来你变心变得倒很快。”

  “变心没关系,重要的是脑是原来的。比起每秒钟死掉的细胞而言,脑细胞的新陈交替算是唯一例外。我一出世时,已经有了一生中数目最多的脑细胞,老去的和折损的部分,不停的死去,永远得不到补充。不过,我原有的储备脑细胞实在太多,多到我不觉得有此损失了。”

  “你的大理论,很动人,我可以同步口译一下:One notable exception to this constant replacement is the brain. The moment Master was born he had his lifetime maximum number of brain cells. Wornout, damaged ones keep dying; they are never replaced. Yet Master's initial surplus was so great he scarcely notices the loss.”

  “你译得又快又好,你可以到联合国吃他们。”

  “我的联合国就在这里,我吃我阿姨。”

  “我好羡慕你,我在你的年纪,那是个穷困的时代,我没阿姨好吃,只吃我自己。我穷极了,唯一不穷的,是我大脑中的脑细胞。”

  “你的脑细胞,一定有特异功能,帮你形成了大头脑。外面都赞美你有大头脑。我有一个怪念头,有精子银行,难道不该有脑细胞银行吗?如果能开发出你大师脑细胞银行成品,大量生产,科学植入,该多么有趣!你以为呢?”

  “我看还是开大师精子银行好。至少我供应起来,比较方便。你的怪念头,请锁定我的腰部以下比较好。”

  朱仑笑起来。“外面的资讯,显然不完整,他们太注意你的大头脑了。”

  “过分向上看,这是我恨人类的原因之一。”我笑着补充。

  “世界这么大,也许有一天,有人证明你的全面性伟大。”

  “可惜我过去的情人们太沉默了。”

  “你现在的情人们呢?”

  “这方面,我没有了,我的人生已朝向不同的境界,此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年龄。年龄没使我‘不能’,却使我‘不想’,我尚有能力做什么,但是不想再做了。”

  “你这些话,太消极了,你会打击了十七岁的人。”

  “十七岁有十七岁的世界、新世界、brand-new世界。”

  “你的世界呢?”

  “我的世界已经老去,并且,更清楚的是,我承认它已老去。现在,也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到你邻居的家里了,很高兴看到你的生日蜡烛,一支不吹熄的蜡烛。”我站起来。

  有点勉强的,朱仑也站起来。“很高兴你陪了我十七岁,感谢你今晚来搭救我。并且,很荣幸认识你这位大名鼎鼎的邻居。今晚,如果没有第二支蜚蠊出现,你可以安心睡觉了。”

  “今天送货的纸箱里,只送来一只吗?”我故作惊奇。

  “什么?难道还有吗?”她紧张起来。

  “悲观的说,没有了。有了随时叫我。不论多么晚。”

  她送我到门口,门开的时候,突然间,她的浴袍带子脱开了,袍子两边垂直下来,一整条赤裸的、自然的、原始的、没有闪躲也全不闪躲的,显露在我眼前。人间意外状态的发生,是可以想像的,但发生后,让状态静止在那里,静止、静止在那一意外里,是难以想像的。难以想像不是单方的,它是感应的、默化的、天启的、相对的,我显露出来的表情,是没有任何表情。静静的、静止的,我凝视着那一整条赤裸,从几秒到十几秒,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上面,严肃而呆滞。最后,我看着她在看着我,静静的、静止的,任我凝视、任我可怕的凝视。她美丽的眼睛,流下泪水。

  静止终于在我手上。终于,我盯住她的眼神,同时伸出了右手,轻轻摸上了她的。慢慢的,摸了五下,就放开了她。“晚安。sweet seventeen。”我轻轻说。再轻轻的,伸出指背,为她拭去了泪痕。

  我一直用右手写散文,今夜,就在今夜,我用她洗过的右手,改写了诗。甜蜜的十七岁!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蜚蠊后夜

  回到房里,仿佛在幻境。

  我喜欢这一幻境。

  幻境是我仍在十七岁的客厅里,消灭了蜚蠊之后。

  眼前是一片朦胧。

  “也许我该报答你。”她轻轻的说。

  她站在我面前,在朦胧里,她望着我,望着、望着,解开她的睡袍,袍内呈现的,是直接的一长条裸体。虽然灯光很暗,但暗出瀑布般的无声与隐现,现出了轮廓、隐出了模糊。

  多么清纯的高中女生,她客串了古希腊的Phryne,在陌生中,她成功的用她白嫩的手,熟悉了陌生……

  最后,在我喘息过后,她从跪姿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回毛巾,先擦试了我、又擦试了一片狼藉。然后,帮我系上睡袍。

  我不发一语,也帮她系上。我十分不舍,因为暗淡中那一线裸体,又回归了她自己。

  一阵沉默以后,我小声说:“如果没有第二只蜚蠊,”我顿了一下,“我想我该回去了。”

  “不知道有没有,”她也小声说,“没有也许就是有、有就是没有。”

  “你好会说出哲学家的话,更会做出哲学家做不出来的事。又是那个Alexander,他去拜访希腊哲学家Diogenes(狄阿杰尼斯),Diogenes躺在木桶里,眼里根本没有国王,国王Alexander问这哲学家可有效劳之处,哲学家说别挡住我阳光可也。Alexander感慨之下,说了那句话。你一定知道那句话。”

  “If I were not Alexander, I would be Diogenes.”

  “你真是神童,你什么都知道。”

  “但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我会做出哲学家做不出来的事。什么事?”

  “还是哲学家Diogenes啊,他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当街做你刚刚为我做的,多哲学啊!我必须告诉你,被你做,我感到十分光荣。人家是那样做的哲学家,我是被你做过后,变成哲学家。”

  “今晚除了死了一只来自冰河期的蜚蠊,应该什么事都没发生。”

  “什么都是虚拟的?”

  “虚拟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我和你。”

  “那Alexander怎么办?Diogenes怎么办?Phryne怎么办?”

  “都Gone with the Wind。”

  “记得Phryne的最后吗?”

  “She became the mistress of the sculptor Praxiteles, who supposedly used her as the model for his Cnidian Aphrodite. 她变成希腊爱与美女神的造型,也就是罗马的Venus、维纳斯。”

  “穿着睡袍的?”

  “只有在解开时才是吧?”

  “你几岁?你去美国学校念十一年级,该是seventeen?”

  “今天是我十七岁生日。”

  “你拿到了我的生日礼物。”

  “是一种奇怪的拿到,用我的手,而不是用你的手。我觉得挫折,因为,”她摇摇头,“因为,因为你知道。”

  “我是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

  “我认为你不知道。”

  “我太聪明了,我不可能不知道。我和你一样聪明。所以我知道。”

  “说说看,你知道什么?”

  “好吧,说说看,我知道你觉得挫折,因为从我进门到现在,都没碰过你。我只替你扎上腰带而已。相对的,你碰到我的部分,可太十七岁了。”

  “应该你说得对吧?对十七岁,你做得似乎太少了。”

  “别忘了我为十七岁冲走冰河期。”

  “也许你带来的寒冷,比你冲走的多。我觉得我没有吸引力使你放开你自己。”

  “你已经做到了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我一定非常非常喜欢了你,所以,我才那样无法拒绝。让你看到我的失控和狼狈。让你看到那种情况下真的我。”

  “你不愿让我看到?”

  “那个我跟我太不一致了,你知道,我是一个相当理性的人。而那个我太不理性了。”

  “理性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的话,现在你已经不在客厅了。”

  “那种结果你不喜欢吗?”

  “喜欢,可是,不做也是一种境界。虽然这种境界可能是诡辩。一个故事说,一个穷书生,住在庙里读书,和尚势利眼,对他很怠慢。一天,有大官来了,和尚跑过去拍马屁,殷勤得很。事后穷书生兴师问罪说:‘你出家人怎么这样势利眼?对大官你就殷勤得很,对我们你就一点不殷勤。’和尚说:‘佛门的看法,先生你有所不知,我们和尚,殷勤就是不殷勤、不殷勤就是殷勤。’和尚说完,书生啪的一个耳光就打在他脸上,和尚说:‘你怎么打人?’书生说:‘书生的看法,和尚你有所不知,我们书生,打人就是不打人、不打人就是打人。’上面这个笑话,不过是个笑话,但它的型模,不无哲理,哲理就在‘没做过的,视为做过;做过的,视为没做过’。当然,这是一种吊诡式的陈述与自欺,但很有趣,因为它颠覆了人们的认知。”

  “所以,你认为的一种境界是虽然没上床,也可说上过床了。是不是?”

  我微笑。“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如果今天晚上我没有那样为你做,你回到房里后,会自己做吗?”

  “会。”

  “为什么会?”

  “因为我今天晚上见到了你,这么漂亮可爱的十七岁,我会因想你而自己做。”

  “你会为我而做?”

  “会。”

  “我高兴我能使你那样。”


  迷乱慢慢退去,我仿佛醒了,至少是半醒了。整个的梦境像是预知、是防止、是以欲止欲、恰像那“欢喜佛原理”,用你的献身,来换取我方向上的正确。难道你比他们更聪明,你是预知的精灵,你预知我见过你后,一定那样因你而做,所以,你先做了我,在似幻似真的梦境中做了我,你享有了我的全程与毕露,用柔细的手。你献出了柔细的手。

  “柔细的手,它除了为男人‘性服务’,也写中国字吗?你们美国学校的。”

  “会偷偷写,并且用钢笔。”

  “中国字在英文里总是用Chinese characters,表示中国字有它的特色。你用钢笔,钢笔和中国毛笔一样,也写出它的特色。我好好奇,可以看到你用钢笔写的中国字吗?”

  “真的要看吗?”她眼睛一亮。“我想我会给你看。也许,这是你看到最后的十七岁的人的钢笔字,我们不流行用钢笔了。”

  “我能理解,所以我才那么好奇。”

  “今天下午,正好写了几行,算是一首诗吧。我去拿来给你看。”

  她从里面走出来,拿着一张浅灰的纸。那么娟秀的中国字——

  全部忘掉

  也许我知道太多,

  我问我怎么知道。

  当我一梦醒来,

  我会全部忘掉。

  也许我知道太多,

  谁问我怎么知道。

  当我问你是谁,

  你会全部忘掉。

  也许我知道太多,

  别问我怎么知道。

  当我不是我,你不是你,

  上帝,对不起,我们都会忘掉。

  “我不想做任何赞美。”我故意冷冷的说。“我只用一个镜框,把它挂在我家墙上。”

  她惊喜的笑起来。“可是、可是,”她有点急,“可是,这张纸好像没说送给你。”

  “这张纸的确没说,可是上帝说了。上帝说:‘爱你的邻居,把那张纸给他。’”

  她在笑,在有点无奈的笑。“那你要挂在你家哪里?”

  “我吗?要问墙上的十个钉子才知道。”

  “真令人感动。”她低了头,再抬起来,假装自言自语:“看来写一首太少了。为什么不再写九首?”

  我笑起来。“你们美国人真有幽默感。你的诗是悲怆的,但你能借幽默松动一点悲怆,又多么可爱、多么高段的哲学!这叫什么?叫‘悲欣交集’,是公元前八百年希腊诗人灵感下的smiling through her tears,纯粹的悲哀并不完整,要欣喜随着它。”

  “包括死亡?”

  “包括死亡。”

  “包括离别?”

  “包括离别。”

  “你真是有特别观点的哲学家。”

  “我是。”

  “也许明天,就在八个小时以后,‘当我不是我,你不是你……我们都会忘掉。’忘掉了这一晚上,忘掉我做过的、你被我做过的一切。你还‘欣喜’吗?”

  “我会‘欣喜’我不会忘掉。”

  “可是我也许会,我十七岁,是最健忘的年纪。”

  “你会很冒险。”

  “为什么?”

  “因为在你忘掉我的前一分钟,我会先忘掉你。”

  “怎么可以这样?我的手,为你那样过。”

  “它会永远记得你,可是我会先一分钟忘掉。”

  “为什么它记得我?”

  “因为它知道你忘不掉它。”

  “忘掉你,却只记得它,合理吗?”

  “不合理。”

  “那我可以想到它的时候,到这房子里,看它、只看它吗?”

  “可以,你可以完全陌生我,单独喜欢它。”

  “听来就很有趣。”

  “当然有趣,因为一个漂亮的美国学校高中女生得了色情狂。

  “我色情狂?”

  “你色情狂。”

  “为什么说我色情狂?”

  “因为你只想那勃起的局部,却忘了勃起的全身。”

  “你说你全身都在勃起?”

  “当然,我生气勃勃、也野心勃勃,我勃得很呢。”

  “那我不忘记你了。看到你,可以看到那么多勃。”

  “那你更色情狂了,并且是大号的。”

  “你的话,也会令我勃,我会勃然大怒。”

  两人大笑起来。

  “你说得对,”她恢复了不笑的自己,“借幽默松动一点悲怆。但是,不论我们怎么保有笑容,我们都不笑掉悲怆,悲怆只能忘掉,不能笑掉。”

  “真的如此吗?也许我们能做到记得,却笑着假装忘掉。”

  “也许,”十七岁犹豫了一下,“有一天你看到我,我就是那种假装。”

  “当十七岁,你的真相就是你的假装。”

  “很欣赏你这样提醒我。真相与假装难道没有合一的时候吗?”

  “有的,有许多时候,但不太确定。唯一确定的是你握住它的时候,你看到我无法假装的真相,我看到你——”我停了。

  “看到我什么?”

  “看到你的真相就是假装。真相是你不到十八岁,假装你已经十八岁。”

  她有点急了。

  “是不是十八岁,不那么关键。你知道真的答案,请告诉我。请你说出来。”

  “真相是你喜欢它,假装是你显得很冷静。”

  静静的听了,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她笑起来。“你绝对不知道我笑什么。”

  “我知道。”

  “你说说看。”

  “你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body language,你在说:真的我喜欢它,我承认,我是十七岁的色情狂。”

  两人大笑起来。

  接着,一片模糊出现,我的幻境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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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约定

  2007年9月9日,徐太太去香港第三天的中午,她回来了。带来一盒高级巧克力送我,我请她进来小坐。

  “三天来,台北这边承你大师照料,非常感谢。我的外甥女说她没事,所以一直没来麻烦你。我问她对大师的印象,她说她从来没见过你,只是久仰你的大名。说来也好奇怪,从你搬进来,已经快一个月了,做了快一个月邻居,居然没见过面。哪天我带外甥女来拜会大师。”

  我听了,为之一怔。没见过我?没见过我?这才是怪事呢,三天前点着蜡烛的,今天不认识我了?我明白了,这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想隐瞒一切,所以干脆从根本没见过面作为起点,说谎呀,要从没有开始开始。问题是,她没想到我这边怎么说吗?她应该想到了,想到我不太会以打蟑螂向阿姨表功吧,我在不可解中一笑。我当然没有说破,没见过就没见过吧。

  “大师有最好的taste、最好的品味,这才是大人物的家呀!我多么希望我的外甥女可以在大师身边帮点忙,也跟大师学习,能每周一次就好。”

  “你是说做我助理?”

  “什么头衔不重要,重要的是跟在你身边。你大概不知道,这位小朋友可是台北美国学校十一年级的高材生,十一年级相当这边的高二。我说她是高材生,因为她是第一名,好的不只英文,她的中文也想不到的好。她小学在台湾念到五年级,有中文底子,后来在美国一直有家教补习中文,中文一直没中断。所以呀,大师如考虑找个中英文都好的助手,可别以为这位只是高二女生,她其实是个神童呢。”

  “她相当高二,年纪大概十七岁?”

  “刚刚过了十七岁生日,三天前,9月6日,我在香港有急事,赶不回来,她一个人在家过了十七岁。这孩子说来也满可怜,她是独生女,父母死于空难,我这做阿姨的,责无旁贷,就把她接到身边来。因为她是美国人,所以,念美国学校。美国式的风气,年轻人喜欢打工,我才想到每周一次,两个小时,到你这边学习学习。我也只是顺便说说,你大师如果考虑找人,不妨想想我们这位神童。”

  我说:“我很欢迎你家的高中生过来帮忙,帮忙的范围可能有点特殊,我正需要一位写作模特儿。画家、雕塑家、摄影家、服装设计师都需要模特儿,但是作家也需要。也许你家的高中生愿意、也许你同意。”

  徐太太说她不能确定外甥女是否适任,她晚上给我回话。

  晚上八点。徐太太电话说,她可以带高中生一起拜访我吗?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

  门开了,出现的是徐太太,和站在阿姨背后的她。

  “我向大师介绍我外甥女。就是她,她英文名字叫Julian,中文叫‘朱仑’,朱子的朱、昆仑的仑。”徐太太转过去,“这就是我们大名鼎鼎的邻居,你见过大师吗?”

  令人惊奇的,十七岁摇了摇头。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她很专心的看着我,完全未曾相识、也未似曾相识。

  一派纯真又一脸陌生,看来这十七岁没说谎话,她无须承认她没经历过的,对她,我是完全的陌生。

  我的反应还算快速的,在应该快速陌生的情境,我会视若无睹,也会旁若无人。我有点冷淡的请她们入座。

  不像是说话、不像是否认、不像是狡赖、不像是不记得,而是根本未曾发生,看她一片真纯、看她对我的陌路、陌生,如有那种事,那将是典型的失忆症,显然她已完全对“蟑螂事件”失忆。不然的话,难道是我的幻觉?是我这边出了情况?那我得了什么病,冒出了那么多回忆?有这种病吗?也蟑螂吗?“蟑螂症候群”吗?去看一次她家的厨房吧,看到蟑螂殉职处,便一切了然。可是,为什么要去看,拉丁谚语有道是:“因为它荒谬,所以我相信。”荒谬的十七岁啊,因为它荒谬,我深信不疑。

  我看着她白衬衫、牛仔裤,和漂亮的脚。除了几个简单的正面的形容词,我避免描写她,不要用文字表达文字达不到的美丽,我提醒了自己。

  “大师,”徐太太笑着开口,“我把文学家的模特儿带来了。画家不再找她了,因为她已经挂在你墙上了。”

  我点点头,会心一笑。“我想起那天你看到这张画的表情,徐太太,我懂了。人间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就在我们眼前。美国学校的这位高材生自己知道吗?”

  “我告诉了她。”

  “要不要过去看看这张画?”我正视了十七岁。

  朱仑点点头。接着,她走过去,站在了画前。一言不发,看得十分仔细。

  “朱仑在找出哪里不是她自己。等我以朱仑为模特儿的书写出来,我想,朱仑也会这样找,不过,即使找到,恐怕朱仑也错了。因为曾是朱仑自己,朱仑会忘了自己。不是吗?做模特儿,要有坏的记忆力,不是吗?”我意有所指的说。

  朱仑听我说了这一大段,侧过头来,补了一句:“用坏的记忆力,去忘掉好的回忆吗?”

  “你问得好。”我赞美。“答案是:比起用好的记忆力去记住坏的回忆来,有忘掉本领的人,是幸福的。”

  “我啊,是一个法律人。”徐太太加入,“可是,刚才好像听到了两个哲学家。听起来好像你们两位谈得还不错。如果朱仑在这么有taste的书房里做文学家的模特儿,这行业,除了要不断找回自己以外,还要什么别的吗?朱仑,请先过来好吗?听听大师说的。”

  朱仑坐了下来。

  我开始说:“一般人对模特儿的看法都给看窄了,只以为画家、摄影家,或时装走秀才出现模特儿,其实是错的。权威的辞典就不这么以为。The Random Hous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蓝灯辞典)在model条下解说:4. a person or thing that serves as a subject for an artist, sculptor, writer, etc. 5. a person whose profession is posing for artists or photographers. 6. a person employed to wear clothing or pose with a product for purposes of display and advertising. 这才是没有欠缺的解说。可见模特儿不但供应给时装界、艺术家、和摄影家,同样也供应给作家。只是我不清楚那些烂作家怎么摆布好的模特儿。刚才徐太太的问题问得好,让我稍加说明一下。这是一个奇怪的行业,你只要做你自己,但是被人看的自己。所谓看,可能是普通的看look at,可能是注视look at closely,可能是凝视look fixedly,可能是视而不见look but not see,可能是视若无睹look at you as nothing……总之,你只要自自然然的做你自己,不要以为被偷看。何况,我并不时时刻刻看你,我只是感觉有你,感觉这房子里不只是我一个人在呼吸。换句话说,我有时眼睛是闭着的,并不看你,当然也不偷看你。”

  “这真是个怪条件,又宽大又有一点怪怪的。”徐太太说。“朱仑你呢?听听你的意见。”

  朱仑低头不语好一阵,抬起头来。

  “问题是,我可以偷看你吗?”她天真的问。

  我笑起来。“如果你愿意付钱,你可以随便看。”

  朱仑一本正经。“这意思是说,不付钱不准看你。”

  “是的。”

  “如果不付钱看了你呢?”

  “那你就负了债。”

  “如果我没有钱。”

  “我会向你阿姨要。”

  徐太太笑起来。“我老是感到怪怪的,就怪在这儿。搞不好每次两个小时,大师一直闭目养神不看你,结果他还向你,不,向我收费,因为你一直盯着他看。”

  我笑起来,徐太太也笑着,可是朱仑一脸严肃。

  “我很好奇,”我说,“你为什么要看我?”

  “我没说要看你,我说要偷看你。”

  “为什么要偷看?只听说Peeping Tom,没听说Tom被peeping。”

  “现在时代变了一点。Any Tom, Dick, or Harry can peep as a Peeping Tom. ”

  “付钱吗?”

  朱仑摇了摇头。

  徐太太一直笑,朱仑一直很严肃。

  “看来朱仑很认真,”我说,“就是坚持偷看我不付钱,是不是?”

  朱仑点了点头。“谁把别人当模特儿来看,谁就付钱。”

  “谁把别人不当模特儿来偷看,就不付钱。”我补充。

  “我们家朱仑很会谈判,是不是?”徐太太笑着。“模特儿做完,她可以改行做律师了。”

  “太会了,”我说,“问题是她为什么要偷看一个大她三倍的人?”

  “大概因为她十七岁的缘故。”徐太太说。“你大师太优秀了,像朱仑这些优秀的十七岁会崇拜你。”

  “你说这话,忘了generation gap(代沟),gap、gap,这字要加好多S,SSS才对。十七岁会了解我吗?正好相反,我倒想了解了解十七岁,这也就是你徐太太提议朱仑过来、我表示欢迎的原因。我写了一百多本书,上天下地都写了,可是没写过十七岁,因此我想写它一写,所以呀,想到朱仑,正好是写作上的模特儿,如果她愿意。”

  “朱仑愿意吗?”徐太太亲切的问。

  “我只是还没弄清是部分愿意,还是全体愿意。因为,我不知道要做哪一部分的模特儿。”朱仑质疑。

  “问哪一部分的模特儿,问得真好。”我答道。“可是,答案不在我这边,而在你那边、在模特儿自己那边。作为模特儿,你能modelling多少。模特儿绝非静止、绝非被动,模特儿是优秀的演员、又能顺从导演、又能演出扮演的角色,成功得使导演顺从她。作为文学家的模特儿,更有她独有的特色,外在的以外,内在的也能modelling出来,当文学家要写出精灵的线条时,第一流的模特儿不声不响,会裸泳入池,做一条水蛇。”

  徐太太点着头,转过来笑着:“怎么样?朱仑,要水蛇一下吗?”

  朱仑从上向下画了一个来回的手势。“水蛇一下嘛,也许可以。只是从此再也不敢扭腰了。”

  笑声敲定了一切。决定从下周开始,每周末下午三点到五点,两小时。什么待遇?我说每次一百美金吧。朱仑说:“印出来的书里有我吗?如有,可以半价收费,五十美金就很多了。”我说:“当然有你,并且处处是你。如果你只是出现一半,就半价,但怎么一半呢?你不能老是抱着琵琶。”朱仑说:“抱着琵琶只遮住脸,给五十美金是不fair-play的,如我抱着低音大提琴,就可以付一半。”我说:“你的反应真快,我愿意替你争取到每次一百二十美金。”徐太太说:“不可以,你会惯坏你的模特儿。她会变得太爱钱了。”我说:“有什么不好,爱到难以自拔,她可以演出抢银行。”朱仑问:“和谁去抢?”我说:“你一个人去抢。”朱仑说:“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只抢你就发财了。”大家笑起来。

  我送她们出门,在门口,为了表示信任,我把另一把房门钥匙给了朱仑。我说:“周末见,朱仑。周末开门时,我不能断定门口站的是模特儿还是女强盗,不管是哪一种,都是最漂亮的。”

  “下周门口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有大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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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第一次

  2007年9月15日。星期六。

  下午3点,约好模特儿来。

  两点,我躺在浴缸里。

  两点半,浴室门慢慢的开了。

  我的模特儿走进来。

  比约定早到,不必奇怪;到了,直接进了浴室,站在赤裸男人的面前,要奇怪也太迟了。

  我没有回避什么、遮掩什么。我一动也没动。

  她穿着长袖白衬衫,上身全部遮掩在白色里;下身穿着白短裤。细白修长的大腿,在超短的短裤下垂直暴露着,直到她赤裸的脚。多么美丽的脚!光凭赤裸的脚、脚的赤裸,我在勃起。

  像是凝住了空时与时空,她的表情一直庄严、甚至有点木然。木然凝视着我,一动也不动。我也木然,也一脸庄严。但是,勃起嘲笑了我的庄严,我无从隐藏,我用面无表情掩饰我的失控。在浴缸边,她跪了下来,卷起袖子,连表带都不解开,伸过来白细的双手……空时停止了、时空停止了、深的呼吸停止了,我挺身凸起硬体的自己。太直接了,我赤裸面对了什么是直接,她一开始就能飞跃世俗的程序,直接面对男人的器官,并且,面对得那么庄严而自然。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维摩诘所说经》有“不思议品”一章,说“有解脱,名不可思议”,这是“诸佛菩萨”的境界。在这一境界里,我解脱到属于她的那一部分我,已经不再是我。在十七岁的掌握与指顾下,一种扬威、一种炫耀、一种征服感、一种被服侍的傲慢,都是显然的。但是,十七岁毕竟十七岁,她似乎越洗越胆怯。她的庄严已被摧残,她开始只敢看男人,而不是男人的器官。撩水洗去了滑润、洗去了泡沫,她慢慢站了起来,终于,放开了坚挺与庞大,把淋浴变成一个段落,不是答案。

  她解下湿淋的手表,放在浴缸边。拿起浴巾,擦干着手,她只凝视着我,一言不发,陌生而又冷漠。浴室的整体画面,一如二十分钟前,除了容积上的巨变、巨变了三维的空间,其他一切静止着。默默的、静静的,她退出了浴室。是单纯?是复杂?是无限?是有限?都留给坚挺与庞大,没有答案,为什么要有?留下的巨变,就是答案。

  我从浴室出来,她已不在。

  书桌上,铺了一张白纸,上面画了箭头,指向夏洛瓦的画。

  画下半圆形的小桌上,一张白纸,上面一把钥匙。

  古典的壁钟,响在墙上,响了三下。当约定来得太早,起点就会转成终点。弄湿了的手表,静止在浴缸边,分针停在两点半上,仿佛在用屏息静止永恒。是两点半开始了那幅永恒。模特儿易位,成了艺术工作者,她没有制作粗坯,却完成另一种阳具。从冰雕到沙塑,多少艺术只是蜉蝣,当海水淹来、当温度升起,艺术品就是流水与流沙。又比拟什么?又何必比拟?两点半的艺术是无与伦比的,加持以后的,是坚挺与庞大外的永恒伟大,不再是两点半以前的自己,它踌躇满志。

  多么奇怪!这清纯的十七岁高中女生多么奇怪!她显然用最离奇的手法跟我交手——跟我交出她的手。她直接用手的手法,使我惊异、讨我欢喜。她像神女生涯,立刻就从男人的器官下手,但又不是神女生涯,因为她从没交出她自己。

  傍晚,我在HERMES(爱马仕)旗舰店,买了支同样品牌的手表,另把钥匙附在里面,请店方包好。由他们专人送到大厦柜台,嘱咐由收件人亲收。我逛了书店,回到大厦时候,已经很晚了,在柜台签收簿上,看到她本人的签名时,我放心了。

  让时间超以象外;

  让空间有动乎中。

  让泡沫洗出遥远;

  让勃起指向天空。

  真的,真的指向了天空。

  这是相当复杂的下午。忘记本是最好的解释,不能忘掉,就驰骋。想起HERMES,它的手表,象征了时间的静止、时间的复动。但是,驰骋的,是追随时间的HERMES马鞍,火车汽车早已取代了马,但这家法国古老品牌,却每年接受全球四百五十件马鞍定单,让创始人Thierry Hermes(泽瑞·爱马仕)的旧梦可以长存。名牌对浅人说来,只是盲从与炫耀;对高人说来,却是历史与品味。你的速度可以快过四百五十件下的生命,可是你缺乏驰骋。驰骋是一种勃起,当它指向天空,你会忘记了忘记。

  又回到《维摩诘所说经》所指的:“有解脱,名不可思议。”真的“不可思议”!六十七岁的男人,竟和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有今天的“解脱”,这是真的“不可思议”。

  《维摩诘所说经》的发言人维摩诘,他是佛门中最聪明最辩才无碍的神通人物,尤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更表现得“不可思议”。什么是“不可思议”?一位佛门大师叫慧远的,在《维摩诘所说经义记》里诠释说:“解脱真德,妙出情妄”,意思是说:“不可思议”是一种“解脱”状态,它的微妙,自“情妄”而出。什么是“情妄”?不正常的感情关系就是“情妄”。但不正常并非就是错,而是一般常人跟不上的正确,一般常人无法想像、难以理解,所以,以“不可思议”架空了它。结论是,“不可思议”,是“诸佛菩萨”的“解脱”境界,最后,由六十七岁加十七岁端走了它。

  六十七与十七有什么不同,最大的不同是那五十年的落差。

  一个世纪是一百年,半个世纪是五十年,年纪大她半个世纪,半个世纪代表什么?代表用多她五十年的感觉去感觉她、透视她、朦胧她、珍惜她,那多出的五十年是智慧、是历练、是冰山在水下那八分之七,没有那八分之七打底,就没有浮出海面的凸起。从世俗的标准看,那是年龄上的悬殊、错乱,多出这五十年,构成了荒谬,其实,荒谬的是世俗。老去的毛姆(Maugham)在世俗眼里,会怪他有点傲慢,但是,正因为老去,才有那种敏锐敏感的累积、有傲慢的成绩与老本。一点没错,他不再年轻,但别以为他没有过十七岁。你这十七岁,他不是在背后看你,而是领先看你、回头看你、在竞走中回头看你,世俗的标准算老几?他树立的是标竿,像是龙舟赛上的旗手,他比你更高更快,没有他,十七将没有记录,只有虚度与空白。

  最后显示的是,他给了十七岁颜色、多彩,与多姿。船过水无痕,但他使水有痕,一如济滋(Keats)的名字写在水上,他把似水年华的十七岁记录在水上。让十七岁永恒、让十七岁长驻、让十七岁有了光芒与彩色,也用冰冷,表现了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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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

  维摩诘他们显然不足于我,我只好进入智者的虚拟。虚拟是更深沉的幻境。

  我虚拟,我做了一梦。

  梦到我躺在热水浴缸里。

  模特儿跪在浴缸外。

  她穿着黑长裤,白色长袖衬衫,是高中女生制服式的,她卷起长袖,肘部以下,露出瘦瘦的白白的裸臂,搁在浴缸边上。性感的双手,洗出了勃起。

  “其实,它长得很可怕。”她轻轻的说。

  “你并不知道它多可怕。它的可怕,要实际被它rape、被它强暴,才知道。”

  “它会rape我吗?”

  “真的不会,假的会。”

  “你是指‘演出’的时候。”

  “你好聪明。”

  “为什么要‘演出’这一项?”

  “因为模特儿太可爱了,可爱得要被rape。这叫rape-prone(易遭受强奸的),所以要‘演出’给我看。”

  “羡慕它是你的,是属于男人的。”

  “那时候,它就是你的。”

  “我拥有了rape我的?”

  “被rape就是一种拥有,拥有了经验、存在,和回忆。”

  “不愉快的?”

  “如果是‘演出’,是愉快的。假装的淫虐是一种愉快,你被rape时,会呈现另外一种动人、可怜、与哀怨,令人向往。”

  “什么时候会发生这件事?”

  “尽量使它不发生。答案很奇怪吧?”

  “为什么?”

  “为了能发生却推迟它,是一种幸福感觉。”

  “有的哲学是及时行乐,并不等待。”

  “太‘急色’不是哲学。”

  “不会因为不急而失掉机会吗?”

  “会。”

  “失掉机会不会遗憾吗?”

  “‘得固欣然,失亦可喜。’失掉也是一种可喜。”

  “可是,它现在已经这种样子。”

  “我会控制它。”

  “masturbation?”

  “多采多姿的masturbation。比如说,由模特儿用手为它‘性服务’。”

  “尽量‘性服务’,为它masturbate,为的是避免被rape?”

  “‘演出’式的说法,是的。”

  “是你在‘演出’masturbation?”

  “不这样着眼,着眼的是我观察并记录模特儿为男人做这种事的神情。主角不是我,是你。你是我的模特儿、‘演出’的模特儿,你我都不要忘记。尤其你,不可以迷失。”

  “我试着不迷失。但我正在为它‘性服务’。我为你在洗它,它令我迷失。看它的样子,勃起着,一派要rape模特儿的样子。”

  “我会控制它。”

  “看它胀得这么厉害,要我为它流出来吗?不列入‘演出’记录?纯粹只是帮它纾解压力。”

  “要吗?你会看到我不像我的一面。我会失掉自制、呈现瘫痪,我不欣赏我的那一面泄漏出来。”

  “所以,你只有自己做。”

  “是的。”

  “有一次机会,就是今天,就是现在,有个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漂亮的,用白细的手,替你masturbate,不要这一机会?”

  “我想我要。”

  梦,就这么完整的告一段落。

  梦还在继续。但场景不在浴室,在书房了。

  “做你的模特儿,你要写我?写哪一面的我?”模特儿问。

  “写每一面的你。”

  “要那么面面俱到吗?”

  “那样才细腻。中国的《乐府诗集》里,有佚名者写的《江南》民歌,是这样写的: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读了这首诗,你有什么感想?第一感想就是,它的细腻,是不是?它不止透露给你:鱼在莲叶底下自由自在的游,并且游的方位都向你报告了,东西南北,不嫌罗嗦,统统报上来了,多细腻啊!”

  “我想起来了。有一个字,叫Navajo(纳瓦霍),它是指住在美国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等地的印地安人,他们有首Night Chat(夜吟诗),我背给你听:

  Happily may I walk.

  May it be beautiful before me.

  May it be beautiful behind me.

  May it be beautiful below me.

  May it be beautiful above me.

  May it be beautiful all around me.

  In beauty it is finished.”

  “多巧啊!”我们同声惊叹。

  “糟糕!”我冒出了一句。

  “怎么了?”

  我皱眉,笑了一下。“我有了灵感,我要花一两分钟写出来。我要偷偷写,你先别看。”于是,我快速写下了。

  写完了,我把写的留在桌上,没有给她看。

  “对不起,”我说,“它好像不该给十七岁的看。不过,作为我的模特儿,也许可以看。如果你‘演出’,你可以看,就给你看。”

  “我想我可以‘演出’。”朱仑静静的说。

  “那就请你过来。”

  它勃起在前,

  它勃起在后,

  它勃起在左,

  它勃起在右,

  它勃起在上、在下、

  啊、啊,那勃起的四维啊,在screw。

  她看了,严肃的脸上为之含笑。禅门讲拈花微笑,微笑,太重了,含笑才更好。笑是含的。含的含蓄、是收敛,是笑之欲出,却又忍俊而禁。

  “可爱的朱仑,你看,它多么周到啊、多么面面俱到啊,那‘勃起的四维’,它充满了禅味与玄机。所以呀,这首诗,还可以补上四句。”我写着:

  它是我要参的禅,

  可是、可是无从参透。

  直到他参与了我,

  我才参悟了宇宙。

  写好了,我说:“要我完整的朗诵给你听吗?

  它勃起在前,

  它勃起在后,

  它勃起在左,

  它勃起在右,

  它勃起在上、在下、

  啊、啊,那勃起的四维啊,在screw。

  它是我要参的禅,

  可是、可是无从参透。

  直到他参与了我,

  我才参悟了宇宙。

  其实,这首诗最后两句还可以改写。”我又写着:

  它勃起在前,

  它勃起在后,

  它勃起在左,

  它勃起在右,

  它勃起在上、在下、

  啊、啊,那勃起的四维啊,在screw。

  它是我要参的禅,

  可是、可是无从参透。

  我是迷惘的、迷人的裸体,

  禅参与我,这才有了宇宙。

  “这首改了的,”朱仑点着头,“我也喜欢。谢谢你特别写出了十七岁的裸体。你用‘迷惘的’‘迷人的’六个字,六个字写尽一切。修辞学上,这叫什么?”

  “这叫‘无剩义’,指没有剩下来的意义,都写光了,就好像都脱光了。现在,你可以继续‘演出’吗?‘演出’你对勃起的看法。”

  “你该惊讶一下十七岁的坦白,告诉你好吗?我喜欢看它勃起、我喜欢它因我而勃起。如果这是phallism(生殖器崇拜),它对我是双重的,因为我同时崇拜你。”

  “崇拜包括为它masturbate在内?”

  “当我出现‘迷惘的、迷人的裸体’时候,答案才会出现。”

  “你到底怎么诠释它呢?”

  突然间,模特儿消逝了。一种声音响起:

  “问问你也好。你如何诠释它呢?它显然不跟你同步,当它勃起,你的一切哲学都变得有点不对盘,是不是?比如十七岁的赤裸,在你面前,你也许能自制,但是,你无法自制到它,它在勃起。它比你坦白真实,它向十七岁弹跳,它喜欢十七岁。莎士比亚(Shakespeare)说所有的哲学家都怕牙疼,你呢?你怕它勃起。你可以写得在上在下四面八方,还会screw,很轻松,但实际上,你很紧张,因为宇宙里出现了裸体十七,你自己设计了禅机,可是你难以参透,你唯一的解脱是强奸她,但那不是你的胜利,是那颠覆你的阴茎的胜利,但阴茎声言你对不起它,因为你坐了长年累月的政治犯大牢,阴茎属于了十七岁,跟十七岁一起胜利。现在,你知道这是谁的声音了吧,就是你对不起的它,伟大的阴茎——出狱后政治犯的阴茎。要打倒你,你这大师,联合十七岁打倒你,你这大师……”

  我梦醒了,我快速关闭了我的虚拟系统。虚拟也太可怕了,因为阴茎会插一脚。阴茎是骇客、是乱码,要打倒阴茎,像打倒蒋介石一样的打倒阴茎。当然,这对阴茎非常失败,阴茎啊,对不起,以后保证不把蒋介石跟着你,蒋介石不是蒋介石,“其介如石”的,是你。


  我挣扎逃出了智者的虚拟,仿佛做了一次笨蛋。但是,似乎逃不掉,不但逃不掉,又补上了一大篇理论。

  耶稣定义“淫念”等于“行淫”,这等于说,耶稣否认了“意淫”,耶稣真是该死的走火入魔的唯心论者,他太没情调了。美国的卡特(Carter)总统比较坦白,他承认他看到Playboy(花花公子)杂志的裸女图片时,想入非非,卡特大概不接受耶稣这种意淫犯罪论。另一美国总统克林顿(Clinton)是另一个极端,他在白宫Oval厅中让女孩子为他Oral,事发后,他否认这是性交,这是耶稣定义以外的克林顿定义,也够走火入魔的了,连学法律的人,都会笑。

  法律上拘泥的定义,用到实际现象来,倒有它的另一种解读。法律是从负的性行为来着眼的,它把强奸定义成两种,一种是“插入说”,以插入为要件;一种是“接触说”,碰到就算。克林顿的干法是说,不论插入或接触,都是女孩子的嘴巴,不是生殖器官。看来耶稣太严格了,克林顿太宽大了。

  我不信耶稣的定义,所以早就意淫了朱仑,并且一次又一次,是我一个人对她的“轮奸”式的“轮意淫”;我也不用克林顿的定义来向人解释,因为与人无干,这是我和朱仑私人的事。但我乐于与朱仑共同解释、共同“自欺”,我们没有“插入说”的性关系,至少没有整根插入。那也是多么罗曼蒂克的、含“意”深“长”的。的确,没有到极限就不是完成,我们即使符合了法律上的,也没有符合程度上的、深度上的、长度上的,不是吗?不是吗?完整的性交定义该是“完成论”。一个十七岁的漂亮高中女生知道什么是极限、什么是最后的完成。想不到吧?竟是她主动的,是她完成了那一极限的接触,仿佛是向上最后一顶、仿佛是向下最后一沉。迷茫中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她的男人知道、她知道她的男人知道她知道他知道。最后完成流程的,竟是十七岁的那位纯洁的、陌生的、被“略诱”的、被“强暴”的。永远放弃解读什么是最后的,不要试行解读它,而去感受它,十七岁是不可知的。在自我被摧残中,她最后“救赎”了阴茎。


  我决定重作一次虚拟,编为智者的虚拟第二号。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智者的虚拟第二号

  智者的虚拟是多么绝妙的虚拟!

  可以一个真实,做多种虚拟。

  可以一个虚拟,做多种虚拟。

  夏洛瓦的画,显然与朱仑有一种link,也许是missing link(欠缺的一环),但是missing的部分,只有虚拟。

  这是智者的虚拟第二号。

  不说一句话,一进门,她就走到了那张油画前面。

  “看来连框四十乘三十四英寸,她那么小吗?还是扁的。”她自言自语。

  “多么熟悉的声音,是毕卡索的:‘她那么小吗?还是扁的。’真的她,和你一样尺寸,不是吗?你也很扁啊,扁得skinny,一定有人赞美你的skinny。”

  “等看了我的skinny-dipping再说吧。”她自言自语。看着画。

  “我们楼下就是游泳池。”

  “你这么熟悉美国俚语。”她自言自语。看着画。

  “我没出过国,未必全熟悉。但我知道什么是‘裸体游泳’。”

  “你有没有裸体游泳过?”

  “我太老派了,我没有这种机会。但我会想像。”

  “这画里的女孩子一定裸体游泳过。”

  “你可以这么想像。”

  “她裸体游泳时,美极了,你会对她masturbate?”

  “我会。如果她不叫警察。”

  朱仑笑起来了。

  “你对这画masturbate过吗?并且不止一次。”

  我用英文回答吧:“Had a true fresco like you, who needs flase painting?(真身在兹,何须赝迹?)”

  “也许可以对我masturbate,但它不包含做模特儿的项目之内。算是a free sample(免费样品)。”

  “为什么你这么好?”

  “因为我比画里的,更符合你的需要。我有一种冲动,要为你做有个frame(画框)的‘性服务’,你这样有名的骄傲的男人,一定有这方面的不方便,也许你需要我。”

  “我想我会有点窘,面对着真的。而对画里的,自然不会。你应该知道,masturbate时候很失控、很难看,甚至看来有点下流,最后很狼狈。你不觉得吗?”

  “我无法觉得。我没有这种经验。”

  “你说你没有过?”

  “我没有需要,我是纯洁的,你忘了。”

  “但我对你那样的时候,还纯洁吗?”

  “还纯洁。你看画里的她,不纯洁吗?纵使你亵渎了她一百次。”

  “一百次没有。”

  “有多少次?”

  “有九十九次。”

  两人忍住不笑,终于一起笑起来。

  “也许可以对我一百次。”

  “我不怕,对面就是振兴医院急诊室。”

  “你去过吗?”

  “我去那里干什么?”

  朱仑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你的问题怪怪的。难道你去过?”

  “也许你会送我去。”她黯淡的说。

  “我不会送你去。”我坚决的说。

  朱仑呆住了,望着我。

  “我跟你躺在救护车一起去。庆祝我第一百次对你masturbate,masturbated,急诊室里,我们一边躺一个,一起遥望101大厦。”

  朱仑拍拍胸口,笑起来。“我知道你是可靠的,会送我到急诊室。”

  “在急诊室还要做吗?”

  “急诊室免了吧?101大厦等着我们。”

  “可见美国学校学生算术很好,很会加法。”

  朱仑慧黠一笑。“这里可是天母,美国学校学生满街都是。”

  “哦。”我也笑。“可是警察也很多呀。”

  “你好像有点怕警察。我们谈话没十分钟,你两次提到警察。”

  “平常不怕、裤腰带以上不怕。”

  “你很有幽默感,美国人最讲究sense of humour,美国人一定喜欢你。”

  “美国的CIA更喜欢我,因为我反对美国帝国主义是有名的。”

  “美国是言论自由的国家。”

  “但言论后是否有自由,不无疑义。CIA会暗杀哟。”

  “CIA会暗杀你吗?”

  “那可难说。CIA中的化学家,要做人体试验。”

  “什么是人体试验?”

  “记得今年发生的一宗怪案子吗?俄国KGB(国家安全委员会)干掉了他们的一个敌人,用的是化学元素Po(钋),就是polonium,这种元素很贵,杀死一个人,要花八百万美金。我该秘密写信给CIA,说别麻烦杀我了,给我一半,四百万,我自杀好了。”

  “四百万美金拿到后,你干什么?”

  “四百万可以在阳明山买到有游泳池的独户住宅,可以请你来skinny-dipping,没有人偷看。”

  “你会偷看吗?”

  “我不知道,我正在masturbating。”

  “你真可爱。四百万美金够吗?”她笑着。

  “按说不太够。只要CIA肯做化学实验,找到新的居里夫人(Marie Curie),再发现新的钋一类的元素,杀人不见血,他们就会涨价。”

  “我可以冒充居里夫人应征吗?”

  “当然可以,但你一走,我也要找法国人了。”

  “哪个法国人?”

  我手一指。“框框里的那位。”

  “那女孩子真是法国人吗?”

  “当然是。应该比居里夫人还纯粹。居里夫人祖籍波兰,但她两次得诺贝尔奖,都是法国人身份。她没忘记她的祖国,她成功的将钋和镭分离开来,Po就用她祖国Poland之名命名的。”

  “我在CIA发现对你不利的新元素,会命名为CH,用我的祖国China,好不好?”

  “很好。”

  “那你还找法国人吗?”

  “如果有你一眼就看出的四十乘三十四英寸框内的你的大幅裸照,挂在那里,就不会。”

  “小一点不行吗?”

  “小一点?你受不了了。你知道男的多大吗?”

  “如我不用英寸,用公分,那可是一○二乘八六。”

  “除了法国人鼓励你不用英寸外,没人会这样鼓励你。小姐啊,这不是数字问题,这是现实问题,你是virgin吧?你懂多少男人?”

  “你相不相信我是virgin?”

  “我相信你是,但我奇怪你是。你们美国学校!”

  “我是。虽然我是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但我是。我不需要对一个对我masturbate的男人说谎,不是就不是,但我真的是。只是你无法理解,也许有一天,你会理解。”

  “要我帮忙吗?你可能有另类的‘处女癖’。如果压力太大,我可以帮你舒压,比如说,我直接用强奸方法解决你的问题,如果警察不在的话。”

  “又是警察!”她笑得好开心。“看来你大师不要干大师了,去干警察吧。你会更自由自在。”

  “我相信会自由自在,只是苦了不能照镜子。”

  “为什么?”

  “一照镜子,看到里面就是个警察!”

  朱仑笑起来。“你真可爱,所以,我要算是a free sample,免费的。”

  “可以用pro bono吗?”

  “What does “pro bone” mean?”(pro bono是什么意思?)

  “It means free.”(免费的意思。)

  “Then why don't you just say ‘free’?”(为什么不直接说free,免费的?)

  “I don't recognize it as a word.”(我不承认free这个字。)

  “你不喜欢free?”

  “我更喜欢古英国Sussex(苏塞克斯)郡六个行政区中的一个……”

  “它叫rape(强奸)。”

  “你吓到了我!你怎么会知道?”

  “根据Webster's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它是One of six divisions of the county of Sussex, England, intermediate between a hundred and shire. 这个辞典提到的a hundred,中文该怎么翻?”

  “该翻成‘百户邑’,表示百户人家,是郡、shire以下的行政单位。美国史中的一些州也有这种单位。”

  “辞典中说rape在a hundred and a shire之间,就指在百户邑和郡之间?”

  “这是辞典解释。不是我们‘磺溪辞典’的解释。”

  “我们的辞典怎么解释?”

  “该解释成rape是a hundred and a shire,一百次和神殿之间,rape一百次,可以成圣,当然是先死了,再成圣。你知道,一百次,我会死了。If me dies, me dies.”


  我高速虚拟到这里。我笑起来。

  朱仑奇怪的望着我,我告诉她我上面的虚拟。

  朱仑笑起来。“一百次,只是你死吗?”

  “我有个笑话讲给你。一个六十七岁的老富翁,非常健康、有钱、有魅力。他喜欢上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孩子,居然要结婚了。两人相差五十岁,那是非常‘老夫少妻’的。他的好朋友们不以为然,一齐跑来劝他,说,你六十七、女的十七,在床上,要出人命的。老富翁安静的听完了劝告,不以为然的说:的确要出人命的,可是If she dies, she dies! 她要死,我没办法。”

  “我好喜欢这个笑话,”朱仑笑起来,然后神秘的补了一句,“虽然我会死。”

  “问题是、悲剧是——”我也神秘起来。

  “是——?”

  “是六十七岁太强了,恐怕一次,只是一次,轮不到一百次,十七岁就被‘强奸致死’了。怎么办?”

  面露忧愁了好一阵,朱仑点了点头。“可以做‘半次’吗?十七岁‘半死’可以吗?”

  “如果六十七岁老富翁同意的话,也许可以。”

  “他会同意吗?”

  “他会抗议。”

  “抗议什么?”

  “抗议说:我那么长,另外那一半怎么办?”

  朱仑大笑起来,她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我终于醒来。两手托着下巴,首先看到的,是漂亮的大腿。

  我抬头望着朱仑,她静静的看着我。

  “我看到你望着我的大腿,陷入沉思。”她轻轻的说。“我不敢打扰你。你好像睡了似的。”

  “是睡吗?我觉得我正在‘沉迷女色’,从太虚幻境醒回来。一直和你在一起,现在醒来,我高兴人生好梦,我仍旧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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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三号

  智者的虚拟第三号。

  终于,朱仑转过身来,站在画像面前。非常令人惊异的,出现的,几乎是两个朱仑,前面是立体的、后面是平面的。不同不在立体与平面,不同在气质。单看夏洛瓦的画,会感到他画的这模特儿是东方人,因为她太东方了,但在东方之下,隐约的西方还是存在。朱仑一站出来,一切显性出来,奇怪的是,朱仑的气质,赋予了画像更东方的气质,东方得打败了吉卜龄(Kipling)。吉卜龄叹息东方西方永不交会(Oh, East is East, and West is West, and never the twain shall meet.),但是东方的立体交会了西方的平面、东方的动态交会了西方的静止。

  我是一个公开的手工艺的文学家,却是一个秘密的心灵的画家。文学家是我的光环,像玛利亚(Maria)的光环,是圣母;耶稣的光环,是救世主;罗宾汉(Robin Hood)的光环,是侠盗;光环习惯是一个,这就被定了位,好像别无他技。光环就光环吧,随他去,只是我私下里别有怀抱,就是吾乃画家也,其光可能不环、可能是光束,像雷射那样犀利的光束。不要人知道也不要人承认、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承认,就是那样,我自得其乐,我是公开的文学家、秘密的艺术家。不过,是什么样的艺术家,要看找到什么样的模特儿才决定,其实,模特儿有千万种,但对我只是一种,在我内心已模糊出就是那一种,像米开郎基罗(Michelangelo)看到大理石一样,上帝已经把塑像放在大理石中,他只是给挖了出来。千百种的模特儿在人海里,我只是把她发现出来。文学作品固然也要模特儿,但跟艺术作品互有同异,画家的模特儿少一点,除非画的是“流民图”或“行刑图”,基本上,画家的模特儿是静态的、单一的,这就是为什么维纳斯(Venus)的石膏像总是最辛苦的。维纳斯过后,人体写生是另一道,艺术家们好像都选错了人,毕卡索尤其错得离谱,常常画的是不怎么样的女人,画好后就成了妖怪。还是夏洛瓦好了许多,他选的模特儿,尤其是后期的,就标致得多,他越老,模特儿越年轻貌美,画得越正点。至于我的模特儿,她在人间不在凡间,也许有一天,她为我用裸体把自己画在文字画布上。成功之日,也许我会用裸体画在她的裸体上。只是也许,也许是一个好字眼,比希望还好、比憧憬还好,因为这个字眼有哲学味,也许的哲学,永远不会贫困,只有讨厌的人,才写“哲学的贫困”。

  夏洛瓦画了这幅画像,他一定有点舍不得卖掉,但是,艺术家不能这样做,除非是卖不掉的梵谷(Van Gogh)。所有艺术家都知道他的作品会远扬、会渡海、会到海角天涯,他不知道的地方,但他知道一件事,就是那件艺术品永远存在。但是,夏洛瓦永远想不到,他这张画像竟是以这样归属、这样契合的方式存在。不知是那个女孩子从画像中走出来,还是走进去,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夏洛瓦不知道,只有有灵有知的画像自己知道。画像看到真正的画中人,画家自己竟看不到,但是两者,都被我看到、并且拥有式的看到。我拥有了朱仑吗?不是。我拥有的,是“模特儿朱仑”,不是“情人朱仑”。

  情人和模特儿有分别吗?

  情人和模特儿的最大不同是:后者的裤子,要自己脱。

  这种分类,正是大师级的语言。

  又回到朱仑和画像。朱仑也有她的西方。朱仑告诉我,她有八分之一的美国白人混血。我说:

  “普希金(Pushkin)、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都有八分之一黑人混血,我想起octoroon那个字,黑人血统占八分之一的混血儿。现在来了新的octoroon的定义,算是octo-white-roon吧?”

  朱仑笑起来。“我是octoroon吗?我是octoroolong吧?oolong,乌龙茶的乌龙。”

  “你真有趣,oolong吗?你这么白,一点也不乌龙,但你这么说,未免太‘乌龙’了。你知道俗话说‘乌龙’的意思吗?”

  “是指闹出大笑话,指穿梆了。”

  “是。你是美国派的,可是你已完全中国。至少在‘乌龙’上,你真会‘乌龙’。”

  “那怎么办?你还叫我octo-white-roon吗?”

  “可以改一下,叫作octoroomph,o-c-t-o-r-o-o-m-p-h吧。”

  “octoroomph?哦,”她会心一笑,“谢谢你说我有oomph、性感。”

  “不是有性感,是非常非常非常性感。性感得令人赞叹,用ooh来赞叹,你变成octorooh;用oomph来赞叹,你变成octoroomph。原因就在你有八分之七加八分之一,并且比例得那么完美,完美得忘了八月和十月,忘了被你的Julius Caesar、你的‘儒略·凯撒’掉了包的八月和十月,英文十月是October,但octo明明是八的字头,八脚鱼叫octopus、八十岁叫octogenarian、八百年纪念叫octocentenary,为什么十月反倒叫October,明明是你们Julian的强暴。”

  不过,可以强暴回来。我虚拟我又一次强暴了朱仑。她留下字条,离开了我。字条是:

  所有的赞美都不精确,精确的是,在OO的喘息下,我只是它的oosperm、octoroosperm当然也是你的。

  英文sperm源自希腊文,是精子、精液,我所熟知,但,oosperm?我一时想不起来了。翻开字典,赫然三字定义出现了,原来是“受精卵”!我笑了。这迷人的女生真是精灵!她那么熟知OO高潮后的精液意义和生物上男人要的是什么。但是,我啊,我可不是,我可不要是。那是上帝的恶作剧。我只要射精、不要受精,上帝,你太多事了。

  我的虚拟渐醒。

  朱仑,从画像前走了过来,又斜倚在大书桌边,浴袍从大腿上滑落。美丽的、修长的、白嫩的大腿,我放弃使用形容词了,离我那么近,我两手十指对触着,一动也不动。摆明了在试炼我,我没有闪躲,目光摸在她大腿上,十指交叉着,有一点扭动。

  “有一个问题,真想问你。”朱仑说。“如果你不这样看着我的话。”

  我抬起眼睛。“我可以改变一下看你的方式,一半时间看你、一半时间看你漂亮的大腿。”

  “这证明了你不喜欢看我,至少有二分之一的时间,你喜欢上我的大腿。”

  “你似乎在嫉妒你漂亮的大腿。”

  “是吗?”朱仑笑了一下。“其实我也喜欢看我的大腿,但看到你似乎比我还喜欢,我似乎嫉妒了你。”

  “你嫉妒的面积,可真是大。”

  “我是很嫉妒的。”

  “我喜欢你的嫉妒。”

  “嫉妒也值得喜欢吗?”

  “你有这么漂亮的大腿,发生在大腿身上的一切,都值得喜欢。”

  “哦,My God!”

  “说说你要问的问题看,我不看大腿,我看你,你说说看。”

  “让我说说看。刚刚我站在画像前面,又从画像前走过来,你有什么感想?”

  “中国鬼怪故事中,漂亮的女鬼,都从墙上挂的画里走下来。今晚,我家里有了女鬼。不过,我必须说,说她从画里走下来的,并不一定准确。她可能是外来的女鬼,走进了画里。而墙上的那幅画,根本就是回来的女鬼自己。”

  “你喜欢画像的我,还是从画像走下来的我?”

  我没有回答。

  “你不说话,只是微笑?”

  我只是微笑。

  “你不做选择,证明你喜欢平面的我,不喜欢立体的;喜欢抽象的我,不喜欢具体的。”

  我微笑着,摇头。

  “你摇头,那你喜欢立体的我、具体的我?”

  我点点头。

  “那你不喜欢平面的我、抽象的我了?”

  我摇摇头。保持微笑。

  “那怎么回事?难道你都喜欢?”

  我点点头。

  “可是,你要选择,对画像你能做的只是masturbation。”

  我有点惊讶,但我笑着。

  “但我不要你对它masturbation,要做,也要对我。你要对我做吗?”

  “那一定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可是我会有点窘,因为你会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我,看我多狼狈。”

  “如我闭起眼睛呢?”

  “我想你会忍不住偷看我。除非……”

  “除非?”

  “除非你同我一起,不用masturbation来定义,而用‘颜射’来定义。颜射,颜面的颜、射精的射,两个中国的汉字,被日本人结合在一起,那么典雅,中国人自己被偷了还不知道。日本人是贼,可是,这次非常典雅。言简意赅、韵味天成。颜射时候,女孩子不是旁观者,是被害人。不是旁观男人在masturbation,是静观其变后,被射出的驻颜,尤其你性感的嘴唇上被涂抹着,那是艺术创作,它是最高境界的泼墨,用的却是淡白,美极了。”

  我冷冷的说着,朱仑茫然的望着我,我醒了,停止了第三号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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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第二次

  2007年9月21日,午后,在电梯里碰到徐太太。徐太太说:“大师,真抱歉,朱仑说她上星期六有事,没能来,第一次做模特儿就没能来,我问她有没有向大师请假,她说请了,用电话请的。”

  我点点头,笑了一下。

  “朱仑说明天来,把第二次当第一次来。她说:‘人生往往没有第一次,第二次才是第一次。’听到了吧,大师的模特儿可是哲学家呢。”

  我点点头,又笑了一下。“我欢迎模特儿,也欢迎哲学家。”

  2007年9月22日。星期六。

  下午三点,模特儿没有来。三点五分、十分、二十分……都没有动静,四点以后,接近了五点,没有任何动静。

  五点钟,大门的锁响了。朱仑手拿着钥匙,出现在玄关。

  我坐在书桌旁,望着她。

  她走过来,坐在书桌上。穿着热裤,黑色的,短得不能再短。衬出瘦长白嫩的大腿。或者说,瘦长白嫩的大腿,衬出短得不能再短的短裤,黑色的。匀称的小腿垂下来,露出美丽的脚。美丽的脚就是性感的脚。

  “只要手表准时,人不妨迟到。”朱仑伸出了美丽的手,美丽的手就是性感的手。手腕上是那支新手表。“你不喜欢我迟到。”

  “在我一生中,你的一切都是迟到。”我静静的说。

  “如果我不迟到,我该在公元哪一年出现,你最希望?”

  “我最希望的,就是你在2007年出现。”

  “不是1984?不是1948?不是1894?”

  “1984是恐怖的、1948是衰老的、1894是伤心的。英国奥威尔(Orwell)写预言小说书名就叫‘1984’(Nineteen Eighty-Four),那年暴君用科技统治了世界,所以说恐怖;1948距离今天五十九年了,所以说衰老;1894那年甲午战争打败了,台湾变成了李鸿章所说的‘伤心之地’,所以说伤心。所以呀,只有2007你出现最好,这一年我也开始老去,老去的我,最大的幸福是——”

  “是有了美国学校十一年级的迷人模特儿?”

  “是有了美国学校十一年级的迷人模特儿却不被她迷住?”

  “不被迷住是幸福?”

  “应该是。”

  “你曾经被迷住吗?”

  “曾经。那是好多好多年前了。那是我有爱情的时候。现在爱情离我远去,正确的说,是我离爱情远去。”

  “原因是?”

  “原因是:第一,我变得超智慧了,知道被人迷住会变成函数关系,我会变得不是完整的自己,那是不幸福的。第二,我太老了。”

  “太老了?”朱仑惊异。“你看起来可五十多岁。”

  “事实上我已经六十多岁了。六十多少?我向往Los Angeles Times(洛杉矶时报)提到电影明星Jane Fonda(珍·芳达)的年纪是sixty-plus years,多么好的描写——sixty-plus,没说谎,也没说出真的数字,六十开外。”

  “这样说来,永远不知道你大我几岁。”

  “大你五十岁吧。我六十七岁。”

  “也许六十七这个数字很迷人。”

  “如果减去五十的话。”

  “你觉得十七岁很迷人?”

  “要看是谁的十七岁。”

  “你喜欢迷人的十七岁。”

  “我超喜欢。”

  “你用‘超’字,这是十七岁的语言。”

  “我是很‘超’十七岁的,我要告诉他们:别以为我没有过十七岁!”

  “你有过,没错,但我们正在有。不过今天有点故障,好像有点颠倒。我把下午五点当成三点、我把结束当成开始。”她说着,望着我。“五点了,你还承认我是你的模特儿吗?”

  “模特儿这一行,只有开始和结束,没有三点和五点。”

  “我迟到了全部时间,我好像一开始就是结束。”

  “也是一结束才是开始。”

  “五点了,今天还是开始吗?”

  “还没有过去的今天,都是开始。”

  “今天夜里11点50分,在我们大厦的游泳池见我,你可愿意?我游泳给今天看。”

  “阿姨呢?”

  “阿姨明天才回来,去了香港。”

  “11点50分,我想我会很高兴在游泳池边见到游出今天的模特儿。”

  “如果我又迟到呢?”

  “那我会看到明天。Tomorrow is another day.”

  “你引用了一句Gone with the Wind女主角的话。”她神秘一笑。

  “如果The Wind会带走一切,让我们用猎枪把Zephyr(西风之神)打下来。”

  “这句话是谁说的?”

  “猎人说的。”

  “哪里的猎人说的?”

  “中国台湾台北磺溪旁猎人说的。”

  “猎人在磺溪向上开枪打西风之神吗?”

  “向上开枪,要打的可多了。”

  “听了你的话,我不想做模特儿了,我想做哲学家。”

  我笑了一下。“我喜欢你是哲学家。”

  “今天晚上11点50分,你会更喜欢我,因为哲学家变成了鱼。”

  “我想我会把大厦管理员请到大安区替我办事,11点50分到1点,我让我们游泳池只有我看到很会鱼的哲学家,没有别人看到。”

  “你真好,你只让你看到我。”朱仑深情的看了我一眼。“11点50,见你,在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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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泳

  11点50分,正是子夜时分,我接管了大厦,也接管了大厦后院的游泳池。管理员到大安区为我办货,约好一小时。

  11点40分,我在一楼的大厅开始等朱仑。十分钟后,看到电梯升起,停在十二楼。然后,数字下降,每一个亮出的数字都是一次欣喜。电梯到了1字,门开了,亮丽的朱仑站在里面,白色的泳帽,把她包成了战神般的利落,展现出特异的英姿,长长的白色浴巾,披在一身白色的浴袍,垂向赤裸出来的秀气的白嫩的脚,东洋式的白色拖鞋区隔着细长的脚指,更衬出脚的清灵。

  朱仑严肃的望着我,不说一句话,像严肃的时装模特儿,走向伸展台,不说一句话。她快步走出电梯、走向游泳池、走向池边的跳板。在跳板前面,她去了拖鞋,丢下浴巾,解开浴袍,让它慢慢滑落……

  月光之下,看到的竟是,根本没穿泳衣的赤裸。月光之下,赤裸,跟月亮一样赤裸。站在跳板上的赤裸,看到的,只是背面,但正面也在赤裸,是朱仑,在赤裸,为我赤裸,在月光之下,朱仑正在为我赤裸。

  看到她的赤裸,在不意里;看到她的赤裸,在偶然里;看到她的赤裸,在朦胧里、明暗里、闪动里、浮沉里,在月光里,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在游泳,没有泳衣,是一丝不挂;没有别人在游,是她自己;不为她自己而游,为了不是别人的我。

  月光下的池水多么安谧、多么美。月光是赤裸的、子夜是赤裸的、一切都是赤裸的,一切都赤裸迎接十七岁的赤裸,是裸泳的朱仑。这里是完整的宇宙,“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是十七岁的她,潜入这个宇宙。宇宙是那么洪荒,只有潜入、十七岁的潜入、十七岁漂亮女生的潜入、十七岁漂亮女生朱仑的潜入,才算迎裸而解。月光如水,是鬼斧;柔情似水,是神工,宇宙的神秘因她潜入而破解,但又披上更浓的神秘。

  她从水中走出来,接过浴巾,披在肩上,却没有去擦,全身湿淋着、赤裸着,走向电梯,像赤裸走进发光的大盒子。浴巾不是浴巾,只是肉体的陪衬,大小的水珠横陈着、串连着,更闪亮出她赤裸的流光,水珠从头发上凝聚、流下;从毛丛中凝聚、流下,滴落在电梯里。

  整个的裸泳,二十分钟以内;走回大厅搭电梯到十二楼,五分钟以内。朱仑没说一句话,我也没说一句话。十二楼到了,她直接开了她家的大门,刚才下楼,根本锁都不锁。在门口,她侧身望着我,露出奇异的表情,又凄楚又可怜,像是子夜的过客,被剥光了、也被强暴了。她没说一句话,她用沉默在说话,我目送着她,直到看她掩上了门。我看了表,是12点15分。全部二十五分钟,朱仑,出没;朱仑,游过;朱仑,徜徉;朱仑,设色,全部时间,唯一的回音,只是轻微的水声。

  大厦移交回管理员手里,我回到家,我一直还在亢奋状态。月光下的裸泳画面,太深刻了、也太令我沉迷了。我躺在沙发上,沉迷在忘我的境界,直到“He gives his harness…a shake/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我才发觉我对不起我肉身里的“He”。一阵幻梦罩向了我,像在游泳池畔,我强暴着十七岁。梦醒时分,我仿佛印证了什么:“十二楼到了……在门口,她侧身望着我,露出奇异的表情,又凄楚又可怜,像是子夜的过客,被剥光了、也被强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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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浴

  子夜已尽。

  一点一刻,我写完了日记。门铃轻响了一下。

  从门眼里,看到的,是一支烛光。

  门开的时候,她穿着白浴袍,站在门口,手里执着铜鱼烛台,夹着一封信。烛光闪动出她明暗的脸,那可怜凄楚犹在,但却美艳动人。

  一言不发的她,把信递给我,关上了灯,手执烛台,一直走向浴室。她又关上浴室的灯,只留下烛光,和烛光下的她自己。

  我打开玄关的小灯、打开信,一首中文电打的小诗,标题《失掉》:

  游出属于我的赤裸

  在月华如水里

  在年华似水里

  赤裸是一个谜

  给他看到

  就失掉谜底

  游出属于他的赤裸

  在月华如水里

  在年华似水里

  赤裸是一个我

  给他看到

  就失掉自己

  沧海中,我是一粟

  人海中,我是奈米

  情海中,我失掉、又失掉

  看到的,是宇宙,它在勃起

  最后一行小字:“1点50分,请进浴室。”


  我点起三座烛台,关上了玄关小灯。烛光取代了一切。

  1点50分,我选了那座青铜柱形的烛台,用烛光带我进了浴室。

  我穿着同样的休闲上衣、长裤,再一次接近了同一的裸体。不同的是,月光下的赤裸已转成烛光下的赤裸。她躺在热水浴里,看我站在浴缸旁。她自自然然的给我看到,看到她在烛光下的全部赤裸,一点也不闪避。任何闪避,反倒扭曲了清纯,因为闪避的理由都不是无邪的,只有清纯才无邪。我俯视着十七岁的赤裸,压抑着欣喜、兴奋和情欲。我同时感到“是宇宙,它在勃起”。

  “从11点50分到1点50分,”朱仑轻轻说着,“我没说一句话,我只让你看到月光下的你的模特儿、烛光下的你的模特儿。希望你喜欢我。喜欢我吗?”

  “喜欢你。”我严肃的说。“像喜欢你写的那么美的诗一样的喜欢那么美的你。”

  “我是你的模特儿,我用十七岁的裸体证明我是。”

  “你用十七岁的裸体,证明你是我的模特儿,我要用什么,证明我看到的是fact而不是梦。”

  “也许你可以选一个方法,也许你需要一点触觉,接触到你的梦。也许你可以接触一下我的身体,也许你可以选择。”

  “也许我可以为SEVENTEEN洗她漂亮的脚。但我不能确定先选哪只漂亮的脚,左脚还是右脚。”

  “有不同吗?”

  “没被洗到的那只,会答复你这问题。”

  “躺在热水浴里,伸出一只脚来给你洗,一定很舒服很舒服。”

  “为了有强烈的对比,所以只洗一只。”

  “你从头到脚,都这么聪明。”

  “从我的头,到你的脚。”

  说着,我卷起袖子,跪在浴缸一边。

  “能让我不知道哪只脚没被洗吗?”

  “你的意思是,要打一针半身麻醉吗?”

  我的模特儿笑起来。


  什么是白嫩?什么是秀气?什么是纤弱?什么是性感?什么是迫不及待?什么是玩弄?是摸握揉捏、是亲上去、是舐、是轻轻的咬、是轻轻的啃到底部,是触觉的世界;闻到了它、闻上了它,是嗅觉的世界。还附送了声觉,那是连声的呼唤、又要又叫、又叫又笑,又要求放开。

  放开了、让它自由、让它来服侍、来挑起、在滑润的泡沫中,涂抹、轻触、闪开、躲开,又回来试探、修饰,像是艺术家,在对比着、对位着,又像在“雕塑”,雕出庞然与勃起,在滑润中,随它而做指向,当坚定挺出了定向,它有点害怕,游移到庞然底下、勃起底下,将往复旋的,逗弄着、享受着恐惧与乐趣;滑润中,听到原始,看到整体的支撑与瘫痪。仰在浴缸,张开的,正是这幅造像。

  两种不用手的情况,一种只用美丽的舌与唇,一种只用美丽的脚。正是美丽的脚,在滑润中、在原始的爆发中、喘息中,完成了一切。

  给了它自由,却如此回报,是美丽的脚,却使男人濒于原始。


  “也许,我能想像你现在想像什么。”她打断了我的虚拟世界。

  我醒过来。“你这么聪明,你一定不会想像我会做你认为不太好的想像。”

  “你知道我多聪明吗?你能想像我想像到你想像什么吗?”

  “也许我能。”

  “是什么?”

  “想像我在‘意淫’你漂亮的脚,我跟漂亮的脚,有虚拟的幻境。”

  “你真聪明!”朱仑笑起来。“你真聪明!那正是我的想像。你怎么能说得这么准确?”

  “因为你知道我喜欢你,会从漂亮的脚开始。两千年前,中国的一个皇帝,一握上他情妇妹妹的脚,他就会失控。我能体味希腊文中的一个动词a-s-k-e-i-n,askein,这字演变成asceticism,就是‘禁欲主义’,这种主义,使我不会失控,但会使你感觉到‘是宇宙,它在勃起’。”

  朱仑看了墙上的钟。“三十分钟后,我会起来。三十分钟内,如果遮住烛光、如果不在十七岁身上做十七岁不能做的,也许可以为你做一点你喜欢做的。”

  于是,烛光被遮住。

  上帝都不会知道三十分钟里,宇宙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浴缸知道。


  三十分钟后,烛光释放了。

  我先回坐在书桌旁,静静的看着。她从浴室愉快的走出来,站到阳台窗前,闪动的烛光遍照在水珠上,水珠或留恋在她的赤裸,或沿着赤裸滑下,神秘的她,仿佛一无感觉,只享受着烛光。浴巾拎在手里,一动也不动,像一座雨后的塑像。唯一可遮掩自己的、可擦干自己的,只是塑像的道具。

  我一动也没动。宇宙凝在美丽的画面里,整个的书房、整个的客厅、整个的我,都凝在一起,都像浴巾做了道具、外围的道具。所有的道具中,最特出的,是满墙满架的古典中国书和古典洋文书,和交错其间古铜器、古钟、古欧洲瓷器。在那一氛围里,衬托出赤裸的高中女生,十七岁的她,赤裸呼吸在古典与现代里,多么动人的赤裸!


  我不要描写她,因为她在文字以外;我不要比较她,因为比较对她是亵渎。一如约翰敦在《挽歌》(ELEGIE)第八章“对比”(The Comparison)中所说的,把她比作什么是对她的亵渎——Leave her, and I will leave comparing thus, /She, and comparisons are odious. 所以,我放弃描写她,我至多用了几个形容词之类,做个光环、定位、与区隔。我会用skinny来点破她瘦不露骨、会用perky来点破她小奶上翘,其他我都不多落墨,beyond words(难以用文字形容)的,为什么要辛苦它们?对那出色而又出世的、风华而又绝代的,文字只有匍伏。它们不再挥洒在美女身上,在美女身上的,只是神秘、烛光、与洗礼。哦,这是模特儿第二次的朱仑,她真动人,她挥洒了太多的十七岁。


  不过,十七岁还是留了一句话。“你看不起十七岁。”

  “说来话长。中国的哲学家老子,一生只留下五千字真言来诠释万象。其中一段说人总受到低层次外界的吸引,那低层次是五色五音之类。他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从现代的五色五音的吸引力来比较,老子时代的,太不够看了。科技的介入,使吸引力变生三大阶段的大跃进。第一阶段是电影、第二阶段是电视、第三阶段是电脑。它们造成致命的吸引力,疯狂了人类,由美国带头引发的追逐,远超过古人‘风驰电掣’那句成语的想像。得失之间,人类庸俗化的趋势、商业化的走向,变得不可收拾,这可真要命。人类本来就庸俗,这下子给加上翅膀了。五色五音变成五雷轰顶了。第三阶段的大跃进是最无远弗届的、无孔不入的、无敌不摧的,年轻人完了,像麦田般的倒成一片。他们的遭遇是一律的、平等的、无所逃的,谁不电脑呢?谁不上网呢?谁不手机呢?谁不e-mail呢?谁不指尖指点的近视眼呢?哲学家会责怪老子了,为了老子错怪了他们那个时代的五色五音。比较起来,那时代的五色五音,太含蓄了、太单调了、太客气了、太不登堂入室了、太不随身携带了。老子那时代的人类还可以呼吸,现代呢,人类一边呼吸、一边窒息、一边喘息,人类受够了。人类中间有一个承上启下的年纪,叫十七岁。美国二次大战军用俚语指废纸篓叫file seventeen,头一个字file发音很‘废’、废物的废,file seventeen可以比照‘废物’,翻成‘废十七岁’。”

  “你看不起十七岁。”

  “有点看不起虚有其表的十七岁、废纸篓式的十七岁。中国古代小说《醒世姻缘》说‘皮囊幻相’,这四个字该是源自佛家观念,但描写得比较好。主要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多少十七岁,那么金玉、那么标致,可惜是草包。人间最不相称的一个现象是:有青春美丽的造型,却没有渊博高雅的谈吐,个个都是同一个模子出来的漂亮小板鸭,听他们的讲话,内容是那样庸俗、那样浅薄、那样众口一声、那样千篇一律、那样甲像乙乙像丙丙像丁丁像甲,他们一个个都是血色鲜红的行尸走肉,为什么?因为他们的思路迷信而落后,是千年死尸的新包装。澳洲黑社会把seventeen加上er,叫seventeener,意思就是死尸,字面上又像特指十七岁的死尸,美国俚语词典也跟进这个字,美国也seventeener呢。这样顺流而下,十七岁不但是废物,还是行尸呢。”

  “你看不起十七岁。”

  “但我看得起的,有一个十七岁。我要跟她共组一个学派呢。学派名字叫‘新逍遥学派’(New Peripateticism),跟古希腊人不同的是,他们散步讲学,我们是同浴论道呢。”

  还是烛光,做了最美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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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强暴她?

  赤裸的十七岁。“我喜欢站在阳台窗前。我可以看到山,山也可以看到我。”

  “你记得八百年前一个中国诗人的词吗?他说: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仿佛感到这两句词是为你写的,因为你多么妩媚,尤其你赤裸的时候。”

  “你呢?当你看山,山怎么看你呢?”

  “看到我,山会觉得它不是圣母峰。”

  “你有没有想像你登上圣母峰?”

  “那要看我是不是登山家。如果我是,登上8848公尺的它,当然是我的梦。但是,1953年5月29日,有人打破了这个梦,有人抢登了第一。虽然,有三棱三壁的圣母峰,登顶不只一条路,1960年中国人首先从北壁登顶,也抢登了第一;1963年美国人从西棱纵走东南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1975年英国人从西南壁登顶,也抢登了第一;1979年南斯拉夫人从西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1980年波兰人从南棱登顶,也抢登了第一。但是,真正的老牌第一,还是那次1953年的。人生的遗憾之一,有的也未尝不在这里,就是你能的、你能创下第一记录的,事实上已被别人先做过了。被别人先登上大雪山,只是选项之一而已。以另一选项中文为例,宋朝人苏东坡说他有本领可写出李白杜甫的好句子,可是太迟了,好句子已被唐朝人先给写去了。虽然如此,对有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高人说来,还是有机缘另创第一。比如说,也许你会登上中国的喀喇昆仑山系,山系里也有八千公尺以上的峰顶,但你不必爬了,因为圣母峰已占了‘除却圣母不是峰’八千公尺以上的鳌头,但你还是别有机缘,比如在喀喇昆仑山五千二百公尺附近,可以看到韦伯玫瑰,在山腰上为它折腰吧,也许在花丛里、在花国世界里,你创下了第一。再从另一个角度看,也许你还是可以纠缠圣母峰一下。例如圣母峰到底多高?由于它终年隐藏在雪、雨、雾中,简直云深不知高,它的高度,被人类忙了一个世纪,还没定论。是8888公尺?是8836公尺?还是8848公尺?一般采取最后一种,可是,别忘了二百五十万年前的造山运动,它还没完哪,它还在长高哪,所以,测量上的第一还有得争。圣母峰的英文不是叫埃佛勒斯峰(Mt. Everest)吗?那不是纪念英国测量所的一个所长George Everest(乔治·埃佛勒斯)的吗?此公没有在冰天雪地做八千公尺式登山越岭,但他创了第一——使各路好汉,朝他名字上爬,恰像那场狗吠火车的一幕又一幕,像是他的名字盘旋在每个登山者的头顶上,一幕又一幕,永远以静带动、永远高悬。在高悬的俯视之下,万峰奔走、人头攒动,登山的行家,他们从不把登山看作身体的行为,而是追求自己与山的山人合一,对他们说来,山是神圣的,一如那夕阳返照下的圣母峰,光耀灿烂,那是名副其实的金字塔、女神造型似的金字塔。圣母峰横亘在中国与尼泊尔的交界上,高出西藏高原三千六百公尺,西藏人以世界的女神叫她,叫她‘珠穆朗玛峰’(Chomolungma),不过,对我说来,女神固然在山之巅,其实也在山之腰、也在水之湄。因为女神要下山洗澡、在磺溪溪畔的十二楼里。”

  朱仑一笑。“你大师真是电脑式的人脑,你真会把资讯扯在一起。并且,最后你在资讯里,可以看到山上的女神。漂亮吧?”

  “漂亮。但是太冷了。”

  “也许西藏高原以外的山,有暖一点的吧?”

  “温度有暖一点的,但是气氛却太森严了。像山东这边的泰山。泰山山神其实就是地狱阎王爷。”

  “泰山,我知道孔夫子登过。‘登泰山而小天下’。”

  “你是美国学校的,你竟知道如何小天下。你竟知道泰山。中国人相信泰山是人死后归魂的地方。泰山碧霞宫西边有酆都峪,俗称鬼儿峪,就是传说中的归魂所在;泰山山顶西边有望乡岭,就是传说中死人怀念家乡的所在。中国古诗集有一种‘泰山吟’,是一种挽歌,正因为人死灵魂归于泰山,所以才有这种曲调。泰山神是管死人的。名额是有编制的,带头的是府君,就是泰山府君,这是道教的观念。晋朝以后,佛教起来了,佛教的阎王夺权成功,于是阎王就取代了泰山府君,变成了阴间的头子。综合起来,泰山神其实经过多次夺权变化:先由许多山神里大一统,总归户到泰山神。再由道教打泰山神主意,把泰山神变为泰山府君。然后,佛教又打泰山府君主意,把泰山神变成阎王,并把泰山地狱化。因为地狱归它管,所以人死不死也一起管到了。《西游记》记孙悟空大闹地狱,把十殿阎王找来骂,又找来‘生死簿’清点,把名单上的自己名字给涂掉了。意思就是说,我从此长生不死了。你们管不到我老孙了。由此看来,泰山神不但不是女神,并且凶神恶煞,太不漂亮了。”

  “他们也来磺溪溪畔十二楼洗澡吗?”朱仑一本正经的问。

  “还敢来吗?十个男人,都是阎王,标准说法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五管王、阎罗王、变成王、泰山王、平等王、都市王、转轮王,一起来洗澡,我们的豪宅变成公共大浴池了,还得了吗?”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

  “难怪我们只听过‘泰山压顶’的成语,并没听过‘泰山洗澡’。”

  “你别忘了,那美国作家Edgar Rice Burroughs(巴洛兹)笔下的‘泰山’、Tarzan,可是洗澡的。”

  “哈,你这十七岁,可真会转型,你会串连起‘泰山’来,汉英舒泰、中西合山,你怎么会有这种本领。这种本领,电脑啦、上网啦,都串连不到的。我奇怪你怎么能这样?你看过泰山电影吗?”

  “看过卡通。没看过真人。大概泰山是个‘猛男’吧,在荒山里做人猿。”

  “他的确是‘猛男’,可是是个莽夫、是‘莽夫猛男’。泰山小说是1914年出现的,演泰山的电影明星长得又笨又壮,但还能看,几十年后的卡通泰山就太糟了,画得像个傻瓜、是‘傻瓜猛男’,你喜欢‘莽夫猛男’还是‘傻瓜猛男’?”

  朱仑笑着。“我都不喜欢,我喜欢‘智慧猛男’,像你。”

  “我太老了,不提当年猛了,虽然还可以强奸十七岁,但强奸以后,要睡个午觉了。”

  “你真有趣,大师,但我应该还是问问你,你强奸过十七岁的吗?”

  “我多么希望我强奸了十七岁。尤其看到一个最迷人的十七岁以后。当然,这样说,只是说我希望而已,希望强奸也许太空洞了,所以呀,我可以虚拟。虚拟不是幻想、不是白日梦,虚拟是很精致的、是很真实的‘意淫’。‘意淫’两个字,由《红楼梦》的贾宝玉说出来,是不够资格的,‘意淫’也要有水平、高的水平。根据我的定义,只有我有这样高的水平,因为它是大量知识、学问,与深度的综合,并且也借助神奇的科技。最重要的,还要十七岁的喜欢那样做。不是喜欢被强奸,是喜欢像我这样的‘意淫’她。以强奸她为‘意淫’主调。所以,根本没有真的强奸,只是假装发生了那种事。原来没有强奸这回事。但在虚拟里有。”

  “十七岁知道吗?”

  “要问十七岁。”

  “应该让十七岁知道吗?”

  “十七岁自己会发现,只要她聪明。像十七岁的朱仑,她聪明到早就知道我喜欢她,可是朱仑有一点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我喜欢强奸她和强奸她,根本是两回事。我有相当自豪的自我控管能力,我可以控管自己喜欢的限度,我六十七岁了,不是十七岁、二十七、三十七岁,年轻的雄性其实有两点很不及格,第一点,他们不会控管感情,所以把男女关系美丽开始丑陋结局;第二点,他们不会控管阴茎,所以早泄成性,射精太快了。”

  “我好高兴你对十七岁说得这样坦率。你那样突然了我,出其不意又出乎意料,all of a sudden, on a sudden, all on a sudden, on the sudden,都是你啊都是你,你突如其来的一些话,重话轻说、轻话重说,说给十七岁,又好像不容分说。你是迷人的人,You're nimble, witty fun. 虽然你一直对十七岁起歹念。”

  “谢谢你的赞美。但是,说我突然了你,又是谁突然了我呢?是谁?让我突然看到了十七岁的赤裸;是谁?让我突然为这赤裸服务;是谁?又为我的赤裸服务,要看到它的勃起。哈啰十七岁,都是你啊都是你。你的种种突然,你使我快乐极了,却同时要不断考验我的控管能力,这种能力多么重要,如果没有它,大师就叫强奸犯了。你记得那本Evan S. Connell, Jr.(康内尔)的The Diary of A Rapist吗?强奸犯写日记,我会写得更精彩,因为被我强奸的十七岁女生,太可爱了。并且,某种可爱,要在被强奸时才出现。总之,一切都在虚拟中出现。在虚拟中,我可以强暴我的模特儿,真实中,就太荒谬了。”

  “你不是说可以‘演出’吗?‘演出’你的模特儿被你强暴。用‘演出’做标准,你知道你可以做出很多很多,不是吗?”

  “说得也是,只是,作为模特儿的这位十七岁,能够这样配合‘演出’吗?一切都是假戏、一切都是真做,我怀疑我的‘演出’理论会不会被推翻,你可能就推翻了它,那时候怎么办?你怎么办?”

  “我吗?我无法想像。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在痛苦中喜欢你那样强暴。不论真假,因为都是你,只要是你,我都喜欢。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反悔,那时候——”

  “那时候怎么办?”

  “那时候,所有的强奸动作都作废了,你恐怕得重新做,像个情人一样。”

  “你忘了我一开始就说过,跟模特儿没有情人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只有‘演出’的关系,或只有真的强暴的关系。”

  “我想,后面那种关系不会有,因为被虚拟了。但是,‘演出’那种,我好难回答,我希望有一张禁止‘演出’的清单,你可以开出来。”

  “你要我开吗?My BOSS。”

  我点点头。

  “我想我不要做禁止My BOSS的事。我十七岁、我是可爱的十七岁、我是取悦你的十七岁,你可以对我做你喜欢的任何事,包括你强暴我。你可以抛掉虚拟,真实的十七岁毕竟胜过虚拟的,至少肉体是真实的,没有真实的肉体,虚拟只是假中的假。”

  “你说肉体是真的,我正是在这一真实上开始虚拟的,没有肉,哪有灵,我完全承认,我虚拟追求的,是根据十七岁的肉体做出演绎、开出真实所没有的。”

  “那我呢?请告诉我,真实的我在肉体以外,还没有什么呢?还有什么赶不上虚拟的我呢?”

  “你呀,你是绝对的例外,真实的你赛过虚拟的你,只是,虚拟的你可以永远十七岁,不是吗?并且,真实的十七岁的你,会离开我,我要拥有一个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朱仑,所以,我有了虚拟的朱仑。”

  朱仑低了头,沉默了好一阵。抬起头来。“我想,我想我也可以永远十七岁。因为我会使时间停止。”

  “以Hermes为名的手表证实了你的话。”

  “Hermes偷了Apollo(阿波罗)的牛,并使牛倒着行走。我想,Hermes也会使时光倒流。永远倒流到十七岁。但是,Hermes也是阎王Hades(哈得斯)的使者,他召唤死者入冥。死亡是时间停止的最好信讬,相信十七岁吧,十七岁也会死亡。”

  “真的,十七岁也会死亡。死亡以前,有一件事还得弄清楚,就是:你虚拟了我?”

  “是的。”我点点头。

  “你有没有考虑我的反应?”

  “应该没有,因为你不知道我因你而进入的太虚幻境、大千世界。”

  “因为我,你去了那里,可是,你不带我一起去。为什么呢?”

  “原因有一百个,第一个就是有人未满十八岁。”

  “可以想像那太虚幻境、大千世界是什么,不许十八岁以下看的是什么,色情、暴力,不外这些。”

  “是有色情、是有暴力,甚至两者合一。”

  “和我有关吗?”

  “有关。”

  “怎样有关?”

  “要知道吗?在那太虚幻境里、大千世界里,十七岁一次又一次被我强奸,这就是最明显色情与暴力两者合一。真的对不住你,你这可怜的可爱的十七岁。”

  “所以你不告诉我,不让我知道,就不必考虑我的反应。”

  “的确如此。”

  “这样好吗?”

  “告诉了你,令人不快,就不太好。你会不快,是不是?”

  “常常被强暴吗?”

  “可以减少二十次。”

  朱仑笑起来。“如果那样做你喜欢,我想我也喜欢。”

  “在太虚幻境、大千世界里,你不但被我强暴,还要被迫取悦强暴者,在被摧残中喊出你喜欢,等等等等,你要配合做出太多太多的,我无法详细描写,因为你不到十八岁。”

  “这就是成年人对十七岁的公道与正义!十七岁可以做,却不可以看;可以说,却不可以听。这是扭曲的公道与正义。”

  “扭曲也是一种趣味、扭曲也含义深长。因为很荒谬。但荒谬常常是离我们不远的,像今天的你和我的关系,不就有点荒谬吗?”

  “对你来说,荒谬之感比我还多吧?我在你眼中,是两个朱仑。一个是真实的我,一个是虚拟的我,对真实的我,你是a fine gentleman, a true gentleman,但对虚拟的我,你却那样一次又一次。可见你喜欢虚拟的我。”

  “那个你就是你,只是在真实人生里,我能真的强暴你吗?天下大乱了。所以我说,‘演出’是一个好方式。”

  “比虚拟还好吗?”

  “真实的朱仑永远是无可代替的,只能接替她。不能replace她,只能succeed她。并且,接替她的、succeed她的,还得是虚拟中的她自己,不是别人。”

  朱仑快乐起来。“那就好,那样的话,真实的我,只是嫉妒另一个自己而已。”

  “嫉妒?”

  “嫉妒。当然是嫉妒。因为虚拟的朱仑,永远和你进入那个太虚幻境、大千世界。”

  “这么说,你喜欢被强暴?”

  “我想我不应该知道。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会喜欢,只是次数要少一点。虚拟中的那位朱仑似乎太淫荡了,要打倒她。”

  我笑起来。“朱仑啊,你好可爱,我现在就想强奸你。”

  “不是虚拟的也不是‘演出’的?”

  “不是,是回到真实人生的。”

  “你会吗?”

  “我不会,我只是‘想’。”

  “也许,”她停了好久,“也许有一天,那会成真。比如说,十七岁也会死,死亡时刻,你会真的对我那样做……”她面露凄楚。

  “我想死的还是我吧,那一天来到时,我会那样,像五世纪匈奴王阿提拉(Attila)一样,在双双赤裸中,死在女人身上。”

  “十七岁的吗?”

  “阿提拉与我有同好吗?”

  “阿提拉一定没有那么多考虑,他要强奸十七岁,不用虚拟什么。”

  “这倒是真的,别忘了他是匈奴王。他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公鸡公鸭也如此。一个头脑简单的强奸犯,太无趣了。强奸也要看人的,也要有学问。”

  “你说得对,也许有一天,不论是谁的死亡,都会出现最有学问的阴茎。”

  都笑起来了。我补了一句:“希望那时我不在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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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规则

  “怎么了?”我说。“谈到‘演出’被强暴,谈得太遥远了。你的My BOSS要禁止。你到底怎么称呼我呢?”

  “怎么称呼你呢?称你BOSS、称你‘大师’,太不专属于我了,称呼你英文GRAND MASTER吧,或简称G-MASTER。G字也可以,随我们高兴,作为G字开头的许多我们喜欢的字来用,比如说,GEE, MASTER!就是哎呀大师。又比如说GLEE MASTER,就是无伴奏男生三声合唱大师,又哎呀又没有伴奏,不正适合你的令人惊叹的孤独作风吗?”

  “多谢你对我的称呼,就这样G-MASTER了。”

  “基本上,我会加重MASTER的称呼,Like master, like model.就翻成‘有其主必有其模特儿’吧。”

  “谢谢你的描写和服从。”

  “不过,”朱仑又变了,“再想想看,有没有别的称呼。其实,叫‘大师’也满习惯的,为了专门只我一个人叫的,把‘大师’的称呼加倍吧,叫你‘大大师’吧,但用英文叫法,变成Dada Shia,Dada是达达主义派,Shia是伊斯兰什叶派,听起来又反传统又传统,充满了象征,你可喜欢?”

  “我很喜欢。坦白告诉你,我喜欢我在你眼前有大大的感觉,你感觉我大大,我也感觉我大大。我可能特别喜欢你,如果你使我越来越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大,直到我爆炸为止。”

  朱仑没有笑,只严肃的低声的说:“没想到你是气球。”

  “是古典的那种,不是NASA(美国航空暨太空总署)那种。”

  “古典的升到三万至三万九千公尺时,会自动爆炸。我的过错只是赞美你大大,爆炸可是你自己惹来的。”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杀君马者道旁儿’,意思指你骑马跑得快,路边的小孩们赞美又赞美,你高兴跑得快又快,结果马累死了。所以,逻辑上,路边的小孩杀了你的马。”

  “你的意思我赞美大大有罪?”

  “我没这么说。”

  “如果我不再赞美大大呢?”

  “已经来不及了,气球已经在两万九千九百公尺了。并且,还有更糟的。”

  “更糟的?是什么?”

  “更糟的是你也在气球上。”

  朱仑白眼一翻。没有笑。“在太空中死在一起,好美。”她笑了。

  “要想死在一起,要拥抱才可能。”

  “死在拥抱?”

  “死在拥抱。像巴黎圣母院中的钟楼怪人和他迷恋的女人。”

  “你提醒我,我能背出那一段:When those who found this skeleton attempted to disengage it from that which it held in its grasp, it crumbled to dust.(骷髅相拥,触之成尘。)”

  “你好伟大,你可以背出这么多。”

  “其实更伟大,我可以背出更多更多。多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会背。只是需要像点唱机一样的点唱它,点唱需要启发,跟你谈话,因为你的渊博和灵活,得到最好的启发。所以,我就真像打开话匣子,非常万宝、非常Pandora(潘多拉),整个的现象,就是如此。”

  我鼓了掌。“说得真精彩,朱仑。现在,我插句话,让我告诉你,我现在多痛苦,我看到你的赤裸画面,我好喜欢看你的一丝不挂,在这房间里,在这些书和艺术品里,你属于它们一族,你是我的艺术品,有肉身的艺术品,可是,我必须说,我担心裸体太久,会着凉,我要建议你穿上一点东西,可是穿上后,我就不能看到完全的赤裸画面了,我好痛苦。结论是,你至少穿上一件我的衬衫,你赞成吗?你自己到卧室衣柜找一件吧。”

  “我想——”突然间,朱仑打了一个喷嚏。“我想,我在赞成了。”

  穿了一件我的长袖黑衬衫,她走出卧室。微卷了袖口,更衬出颜色的对比。从她的手到她的大腿,我用的,只是文法上属于第一人称的所有格,不再用任何美化的形容词,因为形容词都失色了。


  “既然做了你的模特儿,我们会有一些规则吗?”

  “你真聪明,朱仑,你想到了这一点。要不要看看我写的——”我打开抽屉,拿出两张纸,第一张是:

  我与模特儿

  一、我请模特儿主要做的事,是让我随意观察她。

  二、我的观察包括远看、近看、凝视、和偷窥。

  三、我必要时,可以要求模特儿做表情、姿式、或动作“演出”。

  四、我不要求模特儿做她不愿做的事。

  五、我同意模特儿可以用关灯表示:“最好不要吧?”但我打开灯,就表示:“还是要吧。”

  六、我和模特儿两人可以不说话,只写纸条。

  七、我同意仿佛两个陌生人在共用一个房间,各有各的自由。

  八、我给模特儿房门钥匙。

  九、我同意模特儿迟到早退。

  十、我不跟模特儿有爱情关系。

  第二张是:

  模特儿与我

  一、模特儿是漂亮的听指令的现代“女奴”和女星,要配合做表情、姿式、或动作“演出”。

  二、模特儿是庄严的肉身塑像。不笑。

  三、模特儿不和自己以外的人同时裸体。“演出”时例外。

  四、模特儿自己脱。

  五、模特儿裸体时没有爱情。

  六、模特儿不做‘性服务’。

  七、模特儿不可以改戏。

  八、模特儿不答复复杂的问题。

  九、模特儿不哭。

  十、模特儿被强奸了也不哭,因为是“演出”的,不是真的。

  朱仑看了,做出无奈之笑。

  我拿出一个马克杯,放在桌上。

  “作为我的model,你可能有点心理准备。准备每次拿起水杯,就想起印在这杯子上的一句话。”说着,我指着桌上的水杯,黄底红字,上面印着:

  I'M THE BOSS I CAN DO WHATEVER I WANT(我是老板我可为所欲为)

  朱仑望着水杯,一动也没动。最后,她开口了:

  “对不起,老板,可以由model自备水杯吗?”

  我笑起来。“自备不行,但老板可以换一个。”说着,我从柜里拿出另一杯蓝底银字的,上面印着:

  ME BOSS. YOU NOT.

  “用这杯吧,”我说,“这杯比较温和。”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模特儿第三次

  2007年9月29日,星期六。

  模特儿第三次来,如果她来的话。

  两点半我从外面回来,进门就看到她的球鞋,我高兴她到了,并且早到了。

  她正躺在长沙发上看书。

  “我在看这本《生技魅影》,这本书的副书名叫《我的细胞人生》My Cell Career,作者是台大医学院血液肿瘤科的名医陈教授。”

  “其实,My Cell Career这书名,我也可以用,Cell是细胞,也是牢房、小牢房,在白色恐怖时代,好多年我的青春都埋葬在cell里了。”

  “你看起来比你年纪年轻得多。什么原因?”

  “原因是坐牢的时间,上帝不算。照美国老总统Hoover(胡佛)的说法,钓鱼的时间,上帝不算。上帝可能特别悲怜我们被美国间接压迫而坐牢的人,所以,开放了尺度,钓鱼以外,坐牢也不算了。”

  “为什么说间接压迫而坐牢?”

  “因为,蒋介石政权所以能够在这岛上耀武扬威,是美国人做靠山的缘故。蒋介石是直接压迫的,美国是间接。狗咬你是直接的,养狗的是间接的。”

  “我懂了,所以你有了call人生。”

  “也有了call人生。”

  “这本《生技魅影》写得很有启发性,它有一段讲人工智慧的,我念给你听:人类生命的繁衍,靠的是形而下的生殖系统,而人类文明的创造,靠的则是形而上的人脑。有繁衍才有传承。大自然的生物法则,繁衍绝对是第一优先。我们的内脏,包括心、肺、胃、肠、肝、胰、肾,这些可以做脏器移植或制造得出人工脏器的,其实都只是个体生命的延续。生物得以‘繁衍’之后,就讲求‘智慧’。有智慧的,是不能移植的人脑。‘心智’一语,是历史错误的沿用,心脏没有智慧……电子科学家对人工脑的制造却颇有突破。所谓人工脑,就是人工智慧,像史蒂夫·斯皮尔伯格(Steve Spielberg)拍过的《A. I.》(artificial intelligence)。因为完全是材料医学加上电子科学的成果,最近流行新名词‘非生物智慧’(nonbiologic intelligence)。‘机器人’可说是人工智慧的雏形……最近美国出版了一本《登峰造极之日已近》(The Singularity Is Near),副题是《当人类超越生物学》(when human transcend biology),作者是库兹怀尔(Ray Kurzweil)。库兹怀尔是未来学专家,比尔·盖兹(Bill Gates)称他是最了解人工智慧,也是最有资格谈论人工智慧前程的专家及发明家。库兹怀尔认为,由于各种新影像技术的问世,以及未来经由奈米科技创造出来的微小机器人,可以进入人体血管、组织、器官内进行各种检测、研究并包括疾病的诊断、治疗。他预测到了2020年左右,这种如红血球大小的奈米机器人科技成熟后,像电影‘联合缩小军’的情景将成为事实而不是科幻。那时对人脑的研究将可完全透彻解密。他甚至也考虑到这些奈米机器人是否可以突破脑血管特有的障碍(blood brain barrier),并提出一套可能的解决办法。他认为2030年以后,人类将可利用非生物技术来建立人脑模式:首先建立神经末梢模式,继之神经元模式,最后建立人脑的各分区模式,例如小脑模式、听觉区模式、视觉区模式等。再综合起来,人工智慧就有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而人类脑力通常只用到脑力潜能的一小部分,但‘非生物智慧’则不然,故可以将人脑潜能发挥到淋漓尽致。因此,他乐观推测,就好像最近几十年来人类科技的进步,可说是凌驾过去数千年来科技进步之总和,他认为这个趋势将延续下去,因此,未来三、四十年,人类科技之进步,将到达现代人类无法想像的境界。特别是人工智慧的发展,将超越人类生物体的局限,而使人类的能力达到无可想像的登峰造极(singularity)之域。他如此写着:‘我将这个日子订为2045年,人类的能力在彼时将会到达无法描述的无远弗届,在那一年所能创造出来的非生物性智慧,将超越现阶段人类智慧的十亿倍。’最后是陈教授的看法,他‘以医学领域的角色切入’,不认为人脑的神秘性可以如此轻易完全破解及仿造。而人类文明的创造,其实靠的不只是智慧,而是‘天才’与‘努力’。天才是火花,不只是高温而已;努力是人格特质,‘非生物’是否有此特质?不无疑问。未来人工智慧的进步自然可期,但绝不可能是库氏之一厢情愿,几近单线思考。”

  朱仑把书合起来,也坐了起来。“真是‘生技魅影’!”她惊叹。“照这美国专家的说法,科技singularity(登峰造极)以后,人工智慧就有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将人脑潜能发挥到淋漓尽致,虽然陈教授怀疑‘非生物’的科技是否能有这种特质,但是,未来人工智慧的进步,也是‘自然可期’的。不管可期的程度如何,未来科技在人脑里翻江倒海,是免不了的,不是吗?”

  “是。”

  “怎么办?”朱仑微露忧愁。

  “照那本《登峰造极之日已近》的说法,是2045年啊,那近四十年后了,你小姐也五十plus了,现在就要开始烦恼吗?”

  “别忘了科技的魅影吧,魅影的速度是不可知的,就像古话说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也像古话说的:‘瞻之在后,忽焉在前。’看它明明在后面,忽然又在前面了。”

  “《登峰造极之日已近》的作者,他也不能准确描绘出2045年时候,科技在人脑里科技到什么程度,是怎样的并驾齐驱呢?看来像是喧宾夺主了,那时候,还有多少‘生物性’人脑呢?‘生物性’人脑跟‘非生物智慧’是什么关系呢?是各据一方?是物理性的共生?还是化学性的二合一?是哪一种呢?除非化学性的,我看原有的‘生物性’人脑将被消灭,或者机械化了,那时候,人还是人吗?人还有自己的特色吗?这世界还有Voltaire(伏尔泰)吗?还有本大师吗?”我看我也微露忧愁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朱仑急了。

  “当这世界没有了本大师,”我又恢复了常态,“我们美丽的模特儿怎么办?她仍然美丽、仍然是顶尖的模特儿,可是‘沦落’到‘凯渥’公司里了,一天到晚是走秀、漂亮的行尸、漂亮的走肉、没有大脑也无需大脑,只有大腿就够了。”

  “我吗?”朱仑看了一下大腿,站了起来,在客厅做了一段走秀,走得有如神授。“我身高、体重,都不‘凯渥’,我比她们小了一号、两号,或更多号。‘凯渥’会要我吗?”

  “如果你变高一点、变重一点、变笨一点,噢,不行,要变笨许多,他们会争取你,毕竟你太漂亮了。”

  “那时候你呢?你还要我做模特儿吗?”

  “还会吗?当你又高又重又笨、当我对大脑失望。要你干什么呢?”

  朱仑笑着。“对你,也许我还有最后的价值。多少男人想到床上的。”

  “我看这有落差。走秀的模特儿是台上的美女,不是床上的。上了床,近距离起来,她们体积太大了,比例不对、不舒服。上床的要像某一个人一样,她比‘凯渥’的娇小秀气,尤其乳房要小得多,不是一对大笨奶。在床上,要像某一个人一样,才真正性感,看到某一个人,男人浑身除了一部分,其他全软了,这才叫女人。可以强奸Queen,但不是强奸King-size的Queen,而是Queen's Scout(女王的童子军)式的Queen。结论是一句话,女人上床可以喜欢King-size,但她自己不可以King-size,你知道吗?”

  “听了你的King's speech(国王敕语),我想我很荣幸的知道,知道了一切。”朱仑在笑,向上看到天花板。“并且,我会小心可怕的King-size,尤其当某一个人又来自King Street(国王街)的时候。我考不倒你,你一定知道King Street是什么。”

  我笑着,有点神气。“我知道伦敦的几条街,Harley Street(哈莱街),名医的;Grub Street(葛拉布街),潦倒文人的;Garey Street(凯瑞街),破产的,好奇怪,Lincoln's Inn(林肯律师学院)就在那儿,律师跟破产这么有关系哟。还有,你的King Street,我们伟大的共产党街,从1920年就是英国共产党的街,共产党人不King,可是街却King起来了。”

  “My God!My BOSS!你的学问成精了,你什么都知道串连。你没去过伦敦吧?”

  “我没出过中国大门一步。”

  “你没有电脑吧?”

  “我比电脑还电脑。从电脑,可以查出一大堆伦敦的街,但都是Downing Street(唐宁街)一级的,很呆板。电脑会堆出Fleet Street,说是报馆集中地,叫‘舰队街’,其实这是翻译的错误,Fleet指的是这条街对面的Fleet河。原来是流到Thames(泰晤士河)的一条支流,现在已阴沟化了。”

  朱仑一边听,一边赞赏式的摇着头。“一定是上帝出了什么差错,造出你大师的头脑、记忆、和联想,你的头脑看来就是2045年的,就像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极。”

  “如果是,那是生物性的自我人工,不是非生物性的人工打造的科技人工。可是,我尽管吹牛我是人类最后一个打败电脑的人脑,但是,我毕竟老了,并且,我的绝活会及身而绝,传承有困难。就像棋王的天纵棋艺不能传承一样。但是,棋王再天纵,也会被Deep Blue(深蓝)打败。只是Deep Blue打败不了我,但上帝打败了我,我会死亡。”

  “怎么办?”朱仑忧虑。“那怎么办?2045年要来或提前来了,你有什么——”

  “遗言?Will?”

  “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

  “A way?有的,就是盼望生物性的智慧与非生物性的智慧能够二合一,不是和平共存,除非生物性的长在一起,不然就会被非生物性的科技吃干抹净。并且,那时的人脑只是生硬的合成,人体只是被电脑啦机器啦霸占的躯壳,只剩skin alive,除了靠skin-deep混的‘凯渥’模特儿外,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办?那怎么办?”

  “只有抢救,在科技skin alive我们人类以前,抢先开发出二合一的,抢先进入人脑,使科技不朝消灭生物性人脑发展,而朝与生物人脑‘长在一起’共生。这个‘长在一起’的‘长’字,又是生长在一起、又是长远在一起。这种结果是两得其利。生物性的人脑一方面可以得到科技的灌顶,涌进并且快速涌入date,使人脑变成datebank,变成资料库、数据库,一方面又可以活用,像大师式的活用它们,可以融会、可以贯通、可以出神、可以入化、可以巧语、可以花言、可以跟模特儿说,来吧,美人儿,你可以上妆、可以上场、可以上台、可以上演,这全是你的世界了。”

  “真好!”朱仑搓了双手。“那你呢,你不怎么着?”

  “我吗?”我神秘一笑。“如果模特儿同意,我也许上模特儿。”

  朱仑收不回她的笑。“你会用‘上’一个字,用我们的语言,我可以理解。但不理解的是,你为什么用‘也许’两个字?难道你会拒绝?”

  “问得真好,真哲学。真相就可能是那样,我也许能上而不上。闽南语有个词汇叫‘鸭霸’,什么是‘鸭霸’?我来解释,就是公鸭和霸王。这两种动物,都是不需要对方同意的。所以‘鸭霸’表示不讲理、表示硬干。所以,画面总是公鸭把母鸭按倒在地、霸王把美女按倒在床。没有任何商量与情调。一般男人只是雄性的动物,他们不会‘也许’,因为他们不会很哲学的自我控制。而我呢,我却可以有另一种境界,和模特儿七上八下,因为八下多于七上,所以一加一减,模特儿还欠我一下。”

  朱仑大笑起来。“原来七上不是上七次。”

  “是上七次,只是先下了八次,所以才说,我也许上模特儿,可以上七次,但是被下八次给止住了。”

  “你不喜欢上模特儿?”

  “当然喜欢,可是不要上罢。这么风华绝代的模特儿进了你的门,是一种福分。别把福分用到登峰造极吧,总要分些快乐给没做到的没做全的没做尽的吧?”

  “你说的福分不要用到登峰造极,也许做得到,但智慧怎么办?人工智慧要超越十亿倍了。从人工智慧可能与人脑并驾齐驱到人工智慧超越人脑、到人工智慧取代人脑,这种趋势不是很明显的吗?”

  “趋势是很明显的,但关键也是很明显的,就是人工智慧的登峰造极,到底能不能逼得生物性人脑全面溃败?生物性人脑难道没有了最后的一道灵光了吗?难道没有人工智慧永远达不到的‘势力范围’吗?情况的发展是,生物性人脑在节节败退,电脑带来的一切,排山倒海的资讯淹没过来。大家变得一筹莫展。”

  “请停一下。”朱仑打断我。“我在《纽约时报》看到一篇文章,说Silicon Valley(矽谷)大亨Marc Andreessen(麦克·安德森),我先插一句我的意见,这Andreessen,A-n-d-r-e-e-s-s-e-n,看它名字拼法,就该是北欧瑞典的双S祖先。这位Andreessen,迷上了一位叫Timothy Ferriss(提摩西·费里斯)的motivational author,就翻成‘启发作家’吧。这位‘启发作家’启发这些Silicon Valley的工作狂们,叫他们cutting out useless information(砍掉没用的资讯)。《纽约时报》说Andreessen这位矽谷大亨,He says he like how Mr. Ferriss combines “all of the time management and personal productivity theories of the last 20 to 30 year” and takes them to another level.(他说他心仪费里斯集‘二、三十年来所有时间管理与个人生产力理论’之大成,并将它带到另一个层次的方式。)什么another level呢?《纽约时报》举了例子,证明迷上Ferriss的,不止矽谷大亨一个人。我背那几段给你听:After reading Mr. Ferriss's recent best seller, “The 4-Hour Workweek,” Jason Hoffman, a founder of Joyent, which designs Web-based software for small businesses, urged his employees to cut out the instant-messaging and swear off multitasking. From now on, he told them, severely restrict e-mail use and conduct business the old-fashioned way, by telephone. “All of a sudden,” Mr. Hoffman said of the results, “their evenings are free. All of a sudden Monday doesn't feel so overwhelming.” Robert Scoble, who writes the influential tech blog Scobleizer, praised Mr. Ferriss's approach, as just another techie trying to dig out from under the information rubble. “Our lives are just getting busier, the world is staring to throw more stuff at us,” he said. “Five years ago it was still pretty rare to have relatives sending you IMs. No one had Flickr feeds or Twitter. YouTube, Facebook and MySpace didn't exist.”(在读费里斯的最新畅销书《一周四工时》后,专替小公司设计网路软体的乔恩特公司创办人杰森·霍夫曼,鼓动员工切断即时通,发誓不再用多重任务作业系统。他告诉员工说,从今以后,要严格限制电子邮件的使用,并以打电话这种老式方法谈生意。这样一来,霍夫曼的结论是:‘突然间,晚上都有空了。突然间,礼拜一不再觉得忙翻天了。’影响广大的科技部落格Scobleizer的板主罗勃·史考伯赞美费里斯的观点,认为他是想从资讯瓦砾堆中挖出通道的科技产品迷。他说:‘我们活得越来越忙,这个世界丢给我们的越来越多。五年以前,很少三亲六故跟你即时通。没有人以Flickr或Twitter向你塞。YouTube、Facebook、MySpace影都没有呢。’)现在,‘启发作家’出现了。Subsequently, he has become a favored guru of Silicon Valley, precisely by preaching apostasy in the land of shiny gadgets: just pull the plug. Crawl out from beneath the reams of data. Stand firm against the torrent of information.(接着,他变成了硅谷的抢手大师,而且在这个充满闪亮小玩意的园地,教人高唱科技的反调:只管拔掉插头。爬出资料堆。坚决对抗资讯的排山倒海。)上面背出来的,就是反资讯的资讯,有趣吧?”

  “真有趣,并且见怪不怪的羡慕你可以这样‘浪费’你超人的记忆力,去记这些一翻开报纸就看到的资讯。当然我承认:能够记住它们并且随机取样,也是一种效果、戏剧式的效果;也是一种特技、应声而出的特技,所以说,我羡慕你。”

  “随机取样的样,能够记得一清二楚,其实只是起步,真正要达到的目的,你知道,是如何根据资讯,提出解释;根据知识,浮出想像,不是吗?就如Einstein(爱因斯坦)说的:Imagin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想像比知识重要,也就是说,解释比资讯重要。不能对资讯做出漂亮的解释,一切资讯,只是累赘,只是礼拜一忙翻天,又所为何来?难怪《纽约时报》上那位‘启发作家’一出来,大家就像遇到救星,其实呀,‘启发作家’如果不能有效解决解释问题,只在形式上清理掉多少‘资讯瓦砾堆’,也是不够的。《纽约时报》说,这位作家要求用selective ignorance(选择性忽略)的方法,面对排山倒海的资讯,但是,选择的标准是什么?难道要用‘革命法庭’式的办法硬砍掉多少吗?还是判定‘坏分子百分比’方法硬分摊吗?所以呀,如何真的‘启发’出电脑前面千千万万的‘电脑奴隶’,才是一切的关键。大师救命!”

  “多谢你这样抬举本大师。本大师早就有鉴于此,所以不玩电脑、也不靠电脑,当然,‘资讯瓦砾堆’也埋不到我。我呢,自己玩‘土法炼钢’,虽然资讯未必到N的程度,但是看到今天资讯不但NNN,并且N+1、N+2、N+100……N到把大脑都累坏了、或弄糊涂了,我可不要受那洋罪,我宁肯资讯清风徐来,也不要暴雨骤来。我必须准确的声明,这是指我这一行而言,我这一行只要一个孔子,不要N个孔子或N+100个孔子,其他依此类推。我只要一个朱仑,有了朱仑,就有了一切。”

  “真会说话呀,就是这种话,再多的资讯也弄不出来,要靠解释、靠想像、靠大头脑。像你。”

  “我们总要出现一些‘东方不败’的人类大脑吧?出现一些能够跟电脑争雄的大头脑吧?或者说:人类在被电脑消灭前,总要有些末代人脑吧?”

  “人脑与电脑能和平共存吗?”

  “这是一个好问题,能和平共存吗?关键在人类的大脑能不能以战逼和。人类的大脑,在数学方面,我们看到有神童式的抗衡能力,法国二十七岁的正攻读人工智慧的博士生,他坐在笔记型电脑前,由电脑随机选取两百位数后显示在荧幕上,数字多到占了十七行。他只用了七十二点四秒,就得出这个数字的十三次方根是个十六位数:两千三百九十七兆两千零七十六亿六千七百九十六万七百零一。这位神童说,他相信大多数人都可以像他一样在脑子里进行人工智慧运算,不过他拥有非常快速的运算能力,‘有时我做乘法运算时,脑子动得太快了,必须吃药抑制,才能让自己缓和下来。’他说,他利用一整套的过程来强化运算能力,让‘自己表现得像一部电脑’。我们很高兴的承认,承认这些数学神童人人是天才。问题是,他们计算出来的是数字能力,而这种能力,对电脑说来,是小巫又小巫,相对的,电脑却是大巫又大巫,大到人类再有天才,也追不上它。电脑这大巫巫术所及,还不止在超过数学方面,其他的科学上,一样一样又一样,都被它吃掉了,各行各科再多的神童,也阻挡不了它了。从媒体报导上,我们看到的,是一波又一波‘深蓝’式的科技胜利,像海水一波一波的侵蚀大陆,人类还有多少‘自己的’大脑可以幸存呢?或者说,可以和平共存呢?看来看去,我看只有在非自然科学方面,才有机会,也就是说,只有在电脑‘脑不到的地方’才有机会,除此以外,再多的神童出现,都没用了。‘神童现象’其实只能表现在数字上、记忆上,和棋盘式的推演上,在人文上,表现不出来哲理式、串连式、综合式的理解,出现死角。必须超出这一死角,超出以后的表现,可叫作‘超神童现象’,我看到一个人,展示了这种现象,她叫朱仑。她以优美展现出‘超神童现象’,她用漂亮赤裸的大腿,跨越到人工智慧达不到的‘势力范围’。”

  “这就是你描写的‘超神童现象’?”

  “这五个字不太能涵盖了,应该叫作‘朱仑现象’。所谓‘朱仑现象’,是用十七岁的青春美丽,包装了古往今来、包裹了人工智慧、包罗了真象、假象、与万象、又包藏了祸心。”

  朱仑眼睛一亮。

  “祸心?”她放慢问着,仿佛要等我更正。

  “祸心。”我敲定。“一点都没错。别忘了十七岁有十七岁的祸害,十七岁对世界,并不全是怀着好意的,十七岁有十七岁的恶作剧。”

  “我有吗?”

  “没有。”

  “我对你有吗?”

  “要看什么时候、什么情况。”

  “你在暗示我第一次做模特儿那天在浴室做的事?”

  “那只是开始,幸亏你留下手表,走了。不然的话,情况发展下去,你会使我失控,你会看到另一个我、好像不像我的我。”

  “可是那是真的你的一个面,我有幸看到了。”

  “别忘了我也看到你的,当时你是那样的‘忘我’,忘了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在做什么。”

  “一定是你太有吸引力了,十七岁的才会那样。我想我该努力忘记那一幕,对我来说,那是一段奇妙的time,但回想起来,我当时的确有两个我,一个我要为你‘性服务’,一个我要逃离。最后,把淹在浴缸里的手表留作见证,让time留在那里。如今,用俗气一点的描写吧,Time flies like an arrow,为了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你答应?”

  我点点头,笑着。“刚才你提到的这句英文谚语,中文是‘光阴如箭’、是‘岁月如矢’,一样的俗气,但它倒可用来奚落奚落现代科技的电脑。很简单,一句Time flies like an arrow就足够电脑忙翻天。因为这么简单的句子,钻电脑尖的电脑未必看得懂。于是,小题大做,作出来的五花八门是:

  一、 光阴如箭。

  二、 苍蝇如箭。计算苍蝇的飞行时间,就像计算箭飞行的时间一样(“time”在这里变成动词,亦即“计时”。这句子就变成“Time flies like an arrow would.”)。

  三、 找到像箭飞行的苍蝇,计算它的飞行时间(“time”在这里也变成动词,这句子变成“Time flies that are like arrow.”)。

  四、 “时光苍蝇”很喜欢箭(假设有种苍蝇就叫“time flies”,“like”在这里变成动词。这句子变成“Time-flies like an arrow.”)。

  看到了吧,这就是电脑怎样在化简为繁,它就是这么龟毛、这么别扭。它有学习功能,但跟人类反其道而行。人类先从小孩听大人讲,然后自己讲,然后接触书面语言;而电脑却逆向操作,它先学书面语言,再合成鬼话,再听人类鬼话,然后误解连篇。电影中那星球大战的机器人R2D2,精通半天多种人类语言,却不能开口说话,原因不在人类语言发音困难,而在电脑的学习功能卡住了自己。用一句英文来说:This is the dog that worried the cat that killed the rat that ate the malt that lay in the house that Jack built. 这句好玩的英文,用电脑分析,毫无问题,但要它翻译,就可能变成鲁迅式的硬译,翻成鲁迅体的‘斯狗也啮及彼猫彼猫杀及彼鼠彼鼠盗及彼麦芽彼麦芽置诸彼屋彼屋杰克盖之’了。正常的人类翻法该是:‘杰克盖的房子里有麦芽,麦芽给耗子吃了,耗子给猫咬死了,猫又给狗叼住了,这就是叼住猫的那条狗。’这才是人话,但要倒着翻译过来才行,可是对鲁迅和电脑说来,却是大工程。现代科技带给人类知识爆炸,资讯铺天盖地而来,一般人云亦云的人,众口一声说得到资讯多方便,殊不知垃圾来得也方便,任何好东西,铺天盖地而来,你没能力也没工夫处理它们,它们就是垃圾,你就是垃圾大王。为今之计是:如何靠优秀的自然人脑快速选择、快速融合这些资讯,得到恰如其分(包括身分与分量)的精华,这才是人类要做的自救,否则的话,听任电脑横行、资讯爆炸、网站蜂起、光碟乱飞,人类就给埋死了。”

  “所以,你大师认为,人类要‘融资’(融合资讯)而不‘走资’(追随资讯),才是自救之途。”

  “没错,你活用了两组词汇来说明,很传神。”

  “问题是怎样创造出‘融资’的境界,要靠人巧夺天工,再靠科技巧夺人工,再靠人合而为一,异曲同工,有机器人附体,又不是机器人,我们要的,是这种境界,对吗?”

  “对。”

  “这境界的轮廓,我们已经描得出来了,就是把小机器人,所谓晶片、芯片等等都算,植入自然人,使自然人快脑加鞭,用机器智能凌驾人类智能,尤其在运算方面,以一台一千美金的计算机为例,它就相当于一千个人类大脑,每秒以一千乘二亿亿运算,相当于每秒二乘十的十九次方次。基本上,人脑已经靠边站了。我们关心的,只是靠边站了的人脑,还保有了多少非它不可的比例,也就是说,你奈米再神气,也奈何不了我人类这一残留的特区,并且,就靠这一点残留,人类能正确诠释Time flies like an arrow之后,进一步指出这是一句陈腔滥套的句子,人类能在电脑大作运算的同时,走出这种格局,重新扫描出Time flies like “what”,电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对!你说得全对。”

  “最后,可说是最要命的,电脑不知道‘光阴如箭’‘岁月如矢’是烂句子,也无法正确分析Time flies like an arrow,分析了半天,排列组合了好一阵子,最后闹出了哭笑不得。上面这个例子,给了我们信心,我们不是一无是处了,我们真的知道了anarrow。说到an arrow,我背一段英国天文学家Sir Arthur Eddington(亚瑟·艾丁顿)的描绘吧!Let us draw an arrow arbitrarily. If as we follow the arrow we find more and more of the random element in the world, then the arrow is pointing towards the future; if the random element decreases the arrow points towards the past…I shall use the phrase “time's arrow” to express this one-way property of time which has no analogue in space.让time's arrow(时矢)穿过模特儿的约定吧,不管是哪一天,让它穿过,不一定是星期六,也不一定不是星期六,我们都随着the random element(随缘兰因)去如影随箭吧。也许看不到影子,有什么关系,我们就做影子吧。影子是只留数字,不留时间的。2007年,在磺溪之畔,没有了时间,只有time's arrow,你和我。”说着,朱仑过来,倒在我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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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胡言

  “有时候,我喜欢胡言乱语。”朱仑说。

  “是thinking-aloud?自言自语?”我说。

  “应该不是,我觉得我在跟你说话,说胡言乱语。”

  “我也跟你胡言乱语吗?”

  “你好像被我感染,好像也说,说得比我还严重。”

  “还说明了耶稣救人时候,救的是多数。”

  “胡言乱语干耶稣什么事?”

  “说得也是。那我们就跟耶稣说:您还是救那十字架上两个强盗吧,我们这边就免了。”

  “耶稣怎么说?”

  “耶稣说他不喜欢强盗。”

  “耶稣还有选择吗?难道他喜欢钉十字架?”

  “也许他喜欢,省得在人间受苦。”

  “为什么在人间受苦?”

  “因为那时的人间太无趣。那时候人间没有朱仑。”

  “现在有了。”

  “可是耶稣死了两千年了。”

  “那怎么办?”

  “耶稣派了代表,来欣赏朱仑。”

  “你是代表?”

  “不是我,是镜子。”

  “你知道吗?我不敢照镜子,我怕爱上我自己。”

  “我可以代表你,爱你自己。”

  “爱可代表吗?”

  “至少可以偷偷代表。”

  “你用什么方式爱呢?”

  “我把镜子搬走。”

  “镜子会难过吗?”

  “我会难过。”

  “你的意思镜子会高兴?”

  “镜子不会高兴,因为它代表我难过。”

  “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变成了镜子。”

  “变成镜子可以看到朱仑。”

  “可是,朱仑说她不敢照镜子。”

  “那我就变成六块,变成镜盒子,使朱仑前后左右上下,都逃不掉,都被照到。只是我怕会吓到我自己。”

  “应该会,因为你进入了Alice(阿丽思)都进不去的世界。你的空间不是三度的,在视觉里,你是万花筒,你进入梦里,‘梦里寻他千百度’。”

  “快来救我吧。”

  “你找我来救你?”

  “你是镜子一伙的,怎么会救我?”

  “谁能救你?”

  “看来只有Einstein。他会把time(时间)带进来解围。”

  “时间比镜子可怕,因为它使你衰老。”

  “我才十七岁。”

  “十七岁是人生最容易老的年纪。‘一回相见一回老。’”

  “那要怎么补救?”

  “只好照着镜子不放。”

  “爱上镜子里的自己?”

  “爱上镜子里的美丽。把爱,交给男人;把美丽,交给自己。”

  “你是那种男人吗?”

  “我是爱女人美丽的那种,不是爱女人的那种。”

  “你不爱女人了?”

  “该这么说,我早已不爱女人了。”

  “你是gay?”

  “哈哈,我讨厌gay。”

  “为什么讨厌gay?”

  “因为多出一个男性生殖器官没地方放。我会代表上帝不高兴。”

  “你好像老喜欢代表什么,我们谈了不到三分钟的话,你已经代表了一大票了。”

  “的确如此,请你原谅。”

  “上帝会同意你早已不爱女人了?”

  “上帝为我鼓过掌。”

  “为什么你早已不爱女人了?”

  “因为我越来越智慧了。爱女人的男人不够智慧,给自己惹来太多的麻烦。”

  “惹来麻烦不好?”

  “不好。非常不好。好笨。”

  “所以智慧的男人世界没有女人。”

  “有女人的美丽,美丽的定义是广义的,包括可爱。”

  “可爱而不去爱?”

  “不去动情那样的去爱。像爱一朵花吧。但别忘了,花是什么?”

  “是什么?”

  “是生殖器官,是植物的生殖器官、是漂亮的生殖器官。”

  “你令全世界的爱花人流泪。”

  “或者射精。”

  “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才叫胡言乱语呀。我智慧,所以我胡言乱语;and vice versa,反过来说,也一样。”

  “那我也胡言乱语,我智慧吗?”

  “女人一谈到爱,就离智慧远了。”

  “男人呢?”

  “好一点。”

  “你呢?”

  “我最好。因为我早已不爱女人了。”

  “你老了?”

  “谢谢有人提醒我。该提醒八十开外还谈恋爱的歌德(Goethe)。”

  “他写了少年维特(Young Werther)的什么烦恼。”

  “他该写老年歌德的自寻烦恼。”

  “他也许老得快乐。”

  “歌德八十开外的情人是他当年情人的女儿,他大概有应付女儿的妈妈的经验,所以,八十以后,可以玩命。不过少年维特式的歌德,我们不敢领教。男女关系本是快乐的,却被闹得乌烟瘴气、痛苦不堪,这一定给弄错了、弄拧了。本来是一对情人,恋爱一阵下来,却变成一对笨蛋。怎么会有这种结果?一定要避免。本来是眉目传情,结果是怒目相向,为什么要这样收场?一定蠢在其中。少年维特式的,就是一种蠢。”

  “你在小化、美化、喜感化爱情,这是你的哲学?”

  “说哲学,太冰冷了。不要叫它哲学,叫它功德,使人类脱却烦恼、脱离孽海,只寻快乐、只得高情雅趣,这是功德。爱情是被古今中外炒作过度的大题目,如今弄得庸俗而滥套了。”

  “你不再fall in love?”

  “我不再fall in love,所谓坠入情网。我的fall至多just lean a little,只是稍微倾身而已。让我胡言乱语,告诉你什么叫稍微倾身吧,我把它叫作‘清宫帝王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方式吗?皇上今晚要女人,皇上入睡前,他点的女人来了,是赤裸来的,赤裸包在棉被里,连人带被,一起被背到皇上那儿、放在皇上床上,其他人都退下去了,只留下皇上和赤裸在被中的女人。皇上上了这女人,正所谓‘御女’。御了女人以后,皇上是不能搂着这女人过夜的,女人被搞过以后,就要包在棉被里背走,皇上一觉醒来,是没有枕边人的,皇上永远睡时是自己、醒来也是自己。这是一种有点怪异的制度,但也不无玄理。女人对你,永远是她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你、永远是你最需要她的时候展露给你,除了最好和最需要以外,任何低于这一层次的画面或情况都排除了,皇上都看不到了,在你疲倦以前、在你有点腻了以前,现场只剩下余情、余味、余痕,和你皇上自己。换种描绘方法,就是你永远在最好和最需要的呈现一过,这些呈现就近乎突然的不见了。它满足了你的高潮,但高潮过后,留下你独自面对退潮的情味,一个人躺在沙滩。那不是沙漏,做爱时你可以看沙漏,从沙中细数你延伸的时间和硬度,自憙你的性能力。现在呢,没有沙漏了,你根本躺在沙上,时间为你静止,你根本躺在时间上,从躺在女人身上到躺在时间上,这就是帝王。女人对他只是赤裸的过客,交会的时间比一般的男女之情都短暂,他永远是强势的、庄严的、高高在上的。这样看来,爱情的成分太少了,性的发泄太多了。我所说的‘清宫帝王式’,是我的空中楼阁。现实不会那样,也不会女人赤裸自己,披着棉被自己来。所以呀,只是说说而已。我六十七岁了,女人的灵也好、肉也罢,都离我遥远了,我只是手淫而已。”

  “怎么变成这种局面了?”

  “我的特色是只有点滴式、点心式的奇情与深情,但绝无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乍看起来,我是无情的,是除了微笑却不动感情的,对世俗男女那种浓浓的拖泥带水的所谓爱情,我有一种悲悯的又嘲笑的夷然神色。为什么有微笑、有嘲笑?因为,凡是把爱情弄成浓浓的拖泥带水的关系的,都值得微笑与嘲笑,微笑是我不在其中、嘲笑是我脱身在外。我多么智慧,智慧得近于无情。我发现这种方式的无情,结果,就是手淫。”

  “你的无情,可能引发十七岁的好奇。你不付出感情,十七岁不是情人;你不付出钱,十七岁不是援交女生,但关系又那么好,十七岁是什么?也许该是你的泄欲工具,她愿意,可是你只要自己手淫。那她只好帮你手淫。”

  “十七岁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我质疑。

  “为什么?也许为了好奇、也许为了优势、也许为了仁慈、也许为了崇拜。在手淫完毕以后,十七岁又会提出问题:我们是情人吗?也许有一天,十七岁会问到你,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是不是?”

  “从年龄标准看,不是,也不该是。但年龄标准是谁定的?为什么要遵守?从生理标准看,好像也不是不是,因为,你是永远不能出席为我作证的证人,证明有一个人床上功夫多么好。从想法标准看,你糟了,你可能比我落伍。我们是情人吗?还是不是的好。如果以情人论,会显出不搭调;如果不以情人论,反倒可以蔓生出许多不可解也不必解、蔓生出微妙的和不可思议的,无中生有,似有还无,反倒别有情趣。结论是,我们不是情人,不是情人关系,如果除了‘演出’之外,有一些朦胧,让它朦胧吧。”

  “什么是朦胧?”

  “什么是朦胧?要说上一大堆。男女的真正迷人、萦怀、和依依之处,不在它的恒定、不在routine,而在它的不恒定,甚至不稳定,在它的‘测不准原理’、在它的变化无常、捉摸不定、在它的‘说不定,阴错阳差,我俩没有明天’……正因为这种关系的变幻莫测、变动不居,所以,知情并深于情者总有着心理准备,知道今天的裸裎相向、大乐交欢,并不阻绝了明天的突断与陌路。当然,这种心理准备,并不就是今天不要真情相对,而是说,今天如果是句号而明天从此是问号,我并不惊叹号,也许我会顿号,看似未了,其实了了也好。不了了之也在意料之中。这就是迷人之处,因为相聚是裸、相离是谜,谜而听它自去、是谓意在而情不迷。这就是朦胧。”

  “哦,我应该懂了。朦胧的深处,其实是爱情。”

  “爱情,分解到化学层面、剥开到生物层面、发泄到性需要层面、面对到现实单调生活层面,会令下愚茫然、上智自笑,至少觉得浪漫之情已大为减色。其实真正的浪漫,在花前、在月下、在烛光摇曳之中,毕竟是有限的、短暂的、浅薄的,真正的浪漫、永恒性的浪漫,乃在文学艺术的铸造中,从小说、戏剧,到电影,那才是真正的浪漫所在。真正的爱情不在真实人生里,而在虚幻的小说、戏剧、电影里。一般人弄不清这一分际,反倒想在真实人生里戏剧化,难怪结局是痛苦不堪。真实的人生不是没有爱,而是只爱一点点,也别小看了这一点点,它使性交的两端不是小妓女和大嫖客,而相对各有一个好称呼。小说、戏剧、电影,都算是广义的文学故事。文学故事就是文学故事,无须真实或与真实一致。真实反倒平淡无奇,而文学故事要奇。文学故事,尤其其中感性部分,如果来真的,真人将不得好活,真人将受不了。小说、戏剧、电影主角死一次,真人将死一百次。所以,写实主义、意识流一类东西是有荒谬成分的,因为它们对不上浪漫主义。其实浪漫主义才是真正的文学,浪漫主义有奇有变,真正的人生不能也不必那样浪漫,那样会死人的。真正的人生不是演出文学,而是欣赏文学。当然,因演出而入戏的例外,像大明星。但大明星入戏太深也有精神病的。小说、戏剧、电影,其中变化的爱情、情色、和悲剧,看来情伤得‘过瘾’,只是奇宕,不能玩真的,真的也不能这么玩,真的这样玩,会伤筋动骨、会死人。真的反倒平淡无奇、真的只是两小时的床上颠倒,小说、戏剧、电影的爱情和情色却可扯上两百小时。以小说、戏剧、电影情节处理自己的爱情,是不务实的。作者一如演员,你可以演出罗密欧,但你不能真做罗密欧,换句话说,你可以台上做,不可以床上做,床上还是做霸王或强奸犯好。床上只应充满了尖叫、喘息、欢乐与分泌,床上不是悲剧的地方。也许问到:实际的爱情既不是小说、戏剧、电影那种内容的,该是什么样子的?答案是:该是欢乐的、男欢女爱的。并不复杂,也不该那么多鼻涕眼泪。可以那样单纯吗?如果要那样单纯,就可以那样单纯。如果只肯定、并且营造出只有欢乐,就可以只有欢乐。欢乐是检验爱情的唯一标准,凡是不合于欢乐的,都是弄拧了的爱情,都是错的。并且,即使真实人生的情况如此了,也要减少。在16世纪的1570年前,欧洲的情人唱出了一种爱情哲学,叫“Love Me Little”,这种哲学唱出的主调是:爱我少一点,但爱我久一点:Love me little, love me long,/ Is the burden of my song. 到了17世纪,英国诗人赫立克(Robert Herrick)改写了这一哲学,把因果关系描写得更明确了:You say to me-wards your affection's strong,/ Pray love me little, so you love me long.意思是说:别爱我爱得那么浓吧,请爱我少一点,那样你会爱我久一点。爱情不要波澜壮阔、爱情应该细水长流。我说这才是正确的爱情哲学。因为这种哲学指示了情人应该怎样去恋爱。如何能爱得久?因为爱得少、爱得含蓄、爱得保留、爱得有余、爱得有距离、爱得有余情、爱得多情却似总无情……这样子恋爱方法,才是正确的方法。相对的,天天见面、整天黏在一起、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看起来浓情蜜意,其实腻在一起一阵子或几星期下来,就全不新鲜了,疲倦与厌倦、弱点与缺点,都一一显示出来,这时候,情人还活着,可是爱情却死了。聪明的情人绝不如此。聪明的情人绝不把同情人的关系搞得那样俗人化、那样糟。聪明的情人和心上的人约会的时候,也有身上的约会,也热情、也亲密、也两个化为一体、也‘我俩没有明天’,但是,当风流终散、当云雨已歇,情人又回到两人以外的现实世界,聪明的情人会知道那就是暂时的分离,分离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艺术,要看你会不会使它升华。升华的分离不是一天五通电话,分离可能是五天没有一通电话,分离是立刻坠入陌生、坠入疏远、坠入无何有之乡、坠入忘情与相忘、坠入如不相识、坠入回忆中的男欢女爱只是一场春梦,模糊一片,几乎那种欢乐不是真的。”

  “小说、戏剧、电影里的爱情故事要你死我活,真实人生里的爱情故事要平淡无奇,是吗?”

  “真实人生也有比小说那类情节更好的。比如说,小说情节是一起情死,真实人生却有更好的。”

  “是白头偕老吗?”

  “当然不是。白头偕老只是相依生活、是习惯,不是好的境界。”

  “最好的是……”

  “是在爱情的顶点前分开了、分手了、分离了。最重要的是,没有争执、没有吵闹,也没有第三者。”

  “变心了?”

  “也没有变心。”

  “想想看,生离和死别都不是变心,感情好好的,就是要分开而已。算是来自‘不可抗力’,比如说,发生了战争、牢狱、死亡等情况,必须生离或死别。这种都属于‘不可抗力’,没有争议。另外一种生离,是‘非永恒论’,有人有争议。爱情非永恒,人也未尝不知道,知道变心是人之常情。但我所指的‘非永恒论’,不是指变心,而是心未变而人已杳,是一种主动的生分。这种‘非永恒论’,理论基础在相信没变心也该分手,变了心才分手的,是不得已的,是低层次的。不变心能分手,才是真正珍惜这一爱情的人,想想看,感情好好的,就突然断了,多么美、多么怀念,这才是真的‘永恒’,世俗的永恒是纠缠不清、是无奈、是疲惫,有什么好?男女之情是多么美,不要等到疲惫来临,在山顶上主动分开,不要滚下山时被动分开。这不也很美吗?不把关系搞到山穷水尽哟。中国鬼怪书中常常有情人自订情缘时间,届时说情缘已尽,两人就分开了。看来真有哲理,真正有情的人、真正知情的人,是这些看来无情者。一如勃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那两句: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爱你(I love thee so, dear, that I only can love thee.),我如此爱你,使我只能离开你(I love thee so, dear, that I only can leave thee.)。虽然写这诗的本人却缠人缠得不放。我倒想起英国伊莉莎白女王(Elizabeth I),爱一个人,跟你继续和他有关系,是两回事。伊莉莎白女王现身说法了这一点。她死前还呼唤着罗勃·杜德利(Robert Dudley)的名字,但是,在实际上,这被死前呼唤的情人,却早被女王给拒绝往来了。这种作风,使我想起十七世纪的理查·范萧(Richard Fanshawe)那句‘爱可回归,但情人不行’(Love may return but never lover.)。”

  “伊莉莎白女王能把爱情和情人分开来,真有韵味。该给它一个术语。”

  “就叫‘女王原则’吧。这原则永远昭示天下:人间最令人眷恋的是彩云易散的爱情。这种爱情,适合魂牵梦萦,却不适合长相厮守。最后的落幕是:死前呼唤情人的名字,可是不必再见情人了。”

  “不止‘女王原则’呢,还有‘大师原则’。”

  “哦,‘大师原则’也好呀。这原则也昭示天下:爱情只该在广义的文学里,也就是在小说、戏剧、电影里,不该放出来在现实生活里,因为它太不完美,并且彩云易散,现实生活里的爱情是单调的、无趣的、贫血的、滥套的、庸俗的、浅薄的、一百个负面形容词也形容不完的。总之,应该承认,在现实生活里,爱情应该靠边站。现实生活的人,应该欣赏罗密欧、欣赏茶花女,看文学玩假的,自己可别玩真的,真的并不好玩,并且伤心伤神伤人,麻烦无比。爱来爱去,什么都千疮百孔了、支离破碎了,唯一完整的是女朋友的妈妈和丈母娘。”

  “不论是‘女王原则’还是‘大师原则’,都是人类处理男女关系的心得。这些,在上帝眼里,如何解读呢?上帝会赞成吗?”

  “别提上帝了,他害死人。上帝所造的人类,在男女关系上,基本是动物性的单纯。人类的演化结果,就变复杂了。复杂中最使人痛苦的,就是爱情问题。莎士比亚早在《仲夏夜之梦》(Midsummer Night's Dream)中,讽刺了这个问题。莎士比亚在这部喜剧中推出一种‘爱情的仙浆’(love-juice),一涂上情人的眼,情人醒来,见谁爱谁。”

  “你想不到我会背那一段吧,我背给你听。

  Yet mark'd I where the bolt of Cupid fell:

  It fell upon a little western flower,

  Before milk-white, now purple with love's wound,

  And maidens call it, Love-in-idleness.

  Fetch me that flower; the herb I show'd thee once:

  The juice of it on sleeping eyelids laid

  Will make or man or woman madly dote

  Upon the next live creature that it sees.

  Fetch me this herb;….

  (我留意邱比特箭落何处,

  落在西方一朵小花上面,

  乳白的花瓣,爱的创伤红了它,

  女孩们叫它‘三色堇’,

  去给我采来那朵花,我指给你看过,

  它的仙浆点在睡的人的眼皮上,

  不论男女,就会发疯

  爱上醒来第一眼看上的,

  去给我采来……)”

  “哎呀,朱仑,你竟能一段一段的背出莎士比亚!”

  “我想我能一段一段的背出全部莎士比亚。”

  “你怎么有这种本领?”

  “我跟你说过,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好吧,我们暂时不谈你和莎士比亚,回到主题来,就是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中,已经指出爱情的荒谬,爱情现象原来被那种‘爱情仙浆’作弄,仙浆一涂,美女可以爱上驴头,所谓爱情,爱来爱去,真相不过如此!不但文学家做了这种拆穿,科学家也加入了。2005年11月30日,意大利Pavia University(帕维亚大学)发现一种‘神经成长素’(nerve growth fator, NGF)的‘爱情分子’(love molecule),使你热恋、痴情的,全是这玩意儿,但顶多一年,这种感觉就会没落。2006年初,《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上介绍了,恋爱和强迫症可能有类似的化学特性,爱情似乎会点亮大脑中的某些区域,释出躁动、鲁莽,与狂喜的化学物质,触发脑中的多巴胺,激发‘我为卿狂’,从生死相许到同归于尽、从‘不爱江山爱美人’到‘落花犹似坠楼人’,各种戏码都可演出。事实上,这些都是‘邱比特的化学制品’(Cupid's chemicals)而已。看到了吧,爱情不是神学、哲学、伦理学等问题了,爱情还是化学问题了。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的作弄、是文学家的戏谑、是化学家的扫兴,爱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出东施和驴头!所以呀,真正的情人、现代的情人,要放潇洒一点,不要那样执迷爱情吧!”

  “你是指逃避爱情?”

  “我不算逃避爱情,我只是逃避愚蠢,逃避不被化学成分作弄。”

  “潇洒到眼泪不过是百分之九十八的水分和百分之二的盐分,也未免太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所以呀,不要流眼泪。所以呀,要过爱情的瘾,就去小说、戏剧、电影里面找吧,莎士比亚‘哈姆雷特’(Hamlet)的奥菲莉亚(Ophelia)淹死在水里呢,那丹麦王子怎么说,朱仑,你会背莎士比亚的。”

  “哈姆雷特说,他爱奥菲莉亚,四万个弟兄的爱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I lov'd Ophelia: forty thousand brothers/Could not, with all their quantity of love,/Make up my sum. What wilt thou do for her?”

  “真的,你朱仑啊,你真莎士比亚!”

  “其实我只是输入式的莎士比亚,把莎士比亚搬到我家,我还没有贩卖他。但是,数数看,多少英美文学家贩卖了莎士比亚,Ogden Nash(纳许)直接从奥菲莉亚嘴里,接过The Primrose Path(花街柳巷)做书名呢,多得很呢,有二十六位作家,把Full Circle作为书名,有十五位作家,把What's in a Name作为书名,Faulkner(福克纳)用了The Sound and the Fury,James Henle(亨尔)还跟他抢先呢!Aldous Huxley(赫胥黎)是此道之王,他用了七次,包括Mortal Coils,1922,取自《哈姆雷特》、Brief Candles,1930,取自《马克白》(Macbeth)、Brave New World,1932,取自《暴风雨》(Tempest)、Time Must Have a Stop,1944,取自《亨利四世上篇》(Henry Ⅳ, Parts I)、Ape and Essence,1984,取自《恶有恶报》(Measure for Measure)、Tomorrow and Tomorrow and Tomorrow,1985,又取自《马克白》、Brave New World Revisited,1985,《暴风雨》又来了。最有趣的,brave new world中的brave,不是‘勇敢的’意思,而是‘大好的’、‘美丽的’意思。brave new world出自莎士比亚《暴风雨》第五幕第一景,原文是“How beauteous mandind is! O brave new world/That has such people in't!”(人类有多么美!啊美丽的新世界,有这样的人在里头!)赫胥黎把Brave New World作为自己的书名来用,也是指‘美丽的新世界’的意思,并不是‘勇敢的新世界’。但台湾的国民党同路人不懂莎士比亚,望文生义,翻成《勇敢的新世界》,勇过了头,闹出笑话来了。”

  “哎呀,朱仑,我现在得提议,让我们Cakes and Ale(吃喝玩乐)一下,赶走莎士比亚。”

  “你用了莎士比亚《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第二幕第三景的话:Art any more than a steward? Dost thou think because thou art virtuous there shall be no more cakes and ale?(你不过一管家耳,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自以为道德高尚,人家就不能吃喝玩乐了吗?)并且,那Maugham的一本书名,对不起,就叫Cakes and Ale, or The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1930年出的。你看,大师,莎士比亚没那么好赶的。”

  “你提到毛姆,这个人写两个文人Thomas Hardy(哈代)和Hugh Walpole(沃尔浦尔)的讽刺小说,不如1922年他写的那本On a Chinese Screen《在中国屏风上》。那本书里有一篇The Philosopher(哲学家),没提那哲学家的名字,写的是‘辜鸿铭’。你大概不知道谁是辜鸿铭?”

  朱仑摇摇头。

  “总算抬出一个你不知道的。辜鸿铭是北京大学教授,是现代中国最保守的知识分子,有一次,在一家高级咖啡店中,他出现了,自己独坐一角,在看一本卷起来的线装书。另一桌有四个英国商人,忍不住对这还留着清朝辫子的老头儿评头论足,他们用的是骄傲的英语,言谈中挖苦这位中国老人和他的文化。忽然,这位老先生侧过头来,用典雅的牛津(Oxford)腔发声了,还夹杂着拉丁文,把四个英国人和他们的文化奚落一顿。四个人相顾失色,又惊奇无比,太不可思议了。毛姆不知道这个故事。他去拜访了辜鸿铭。辜鸿铭最后留了一首他写的英文诗给毛姆:

  You loved me not: your voice was sweet;

  Your eyes were full of laughter; your hands were tender.

  And then you loved me: your voice was bitter;

  Your eyes were full of tears; your hands were cruel.

  Sad, sad that love should make you

  Unlovable.

  I craved the years would quickly pass

  That you might lose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 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ruel splendor of your youth.

  Then I alone would love you

  And you at last would care.

  The envious years have passed full soon

  And you have lost

  The brightness of your eyes, the peachbloom of your skin,

  And all the charming splendor of your youth.

  Alas, I do not love you

  And I care not if you care.

  没爱我时,你声音甜蜜,

  你笑眼盈盈,你双手自在,

  爱上我后,你声音愁苦、

  你泪眼汪汪,你两手凄楚。

  多么可悲,爱情使你不再可爱。

  我盼年华流逝

  你将失去

眼睛明亮,皮肤透红

和青春的逼人光彩造型,

  那时我爱你依旧,

  你终知情。

  年华匆匆流逝,

  你终失去

  眼睛明亮,皮肤透红

  和青春的迷人光彩造型,

  唉,我不再爱你了

  你的一切,我已无情。

  多么奇怪的一首诗!一个毛姆笔下的中国老哲人,他道尽了情海的起落与波澜。不过,从第一流的哲学境界来说,如果无法避免‘爱情使你不再可爱’,就要在恋爱期中,赶在‘年华流逝’前,把两人关系中止,如英国诗人Drayton(德雷顿)所说的,come let us kiss and part,不必走到辜鸿铭这首诗的最后几段。爱情关系应该是主动的、爱情的尾声应该是提前的,不能主动与提前,‘春蚕到死’,会很丑陋。”

  “胡言乱语了半天,你只谈你、你、你,谈到做上清朝的皇上了,你有没有想到十七岁何去何从?”

  “你说得是,六十七岁的太自私了。我们来谈十七岁。其实,比照《仲夏夜之梦》的方法,要爱上一个人,很容易,但碰上一个可爱又值得爱的人,就不容易了。一个可爱女人一生中,会爱上一些人,也会被一些人爱,但是,她人是出色的,爱情遭遇未必出色,为什么?她像一具小提琴、名琴,什么人会在上面拉出音乐,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另一种机缘、甚至奇缘,大体说来,优秀的十七岁女生都埋没了,因为,烂男人太多了、会演奏的高手太少了。”

  “那十七岁岂不太悲哀了?”

  “谁说不呢?看看Booth Tarkington(布斯·塔肯顿)的小说SEVENTEEN(十七岁)吧,看看多少烂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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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陵六骏

  朱仑走到古典画框前,看着框里的六块横的长方照片,是一个人和六匹马,但可不是普通的人和马,他们乃是公元七世纪的“昭陵六骏”。

  朱仑回头望着我,显然等我解说。

  “中国最有名的皇帝之一,唐太宗,生前怀念跟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六匹马,为它们在石灰岩上做了六块浮雕。唐太宗死后,埋在陕西省的昭陵,这六块浮雕也陪他安息在墓园的东西墙上,叫作《昭陵六骏》,这是公元7世纪的事。一千三百年过去了,到了20世纪,美国人来到中国,连抢带偷的运走了其中的两块,最大的一块长一七六公分、宽二○七公分,马前有一位军人,就是名将丘行恭,他正在为中箭的马拔出箭杆。这匹勇敢的马名叫‘飒露紫’,另外五匹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和‘青骓’。分别在石刻上展现了它们静止或奔驰的画面,是中国雕塑艺术的极品。1914年,美国人将‘飒露紫’和‘拳毛騧’两座石刻敲成小块,偷运出中国,今天收藏在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四年后,1918年,又食髓知味,巧取豪夺了另外四骏,也是敲裂成小块,从渭水偷运而下,西安市政府听说了,派出骑兵去追,追到潼关,总算救回来了,放在今天的陕西省博物馆。这《昭陵六骏》的身世与离合,非常动人,并且有象征性,所以我集合了它们的老照片,装框在我家墙上。请注意,这些画面不是过去式,而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是中国古艺术品被美国人敲裂成小块后的重新拼凑、是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美术馆把不名誉得来的赃物公然典藏,这些都是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的美国人的无耻和罪行。美国人想知道中国人是什么感觉吗?想想看,费城的美国发表独立宣言时的‘自由钟’(Liberty Bell),它有两千零八十磅重,也就是九百四十三公斤重,如果被偷走,切成九小块,每块一百多公斤,运到中国陕西省博物馆,再黏成一口钟,美国人做何感想?1835年7月8日,这口钟为首席大法官马歇尔(John Marshall)之死而鸣时,它裂了,后来修了又裂了,美国人可以接受它的破裂,但能接受它分尸到中国吗?美国人偷走中国的昭陵二骏,要想知道中国人的现在式、现在进行式,用‘自由钟’一代换,就会感同身受了,不是吗?”

  朱仑问:“这种情况,有没有物归原主的可能?”

  “被害国中国已加入四个联合国文物保护国际公约:1985年加入《保护世界和自然遗产公约》;1989年加入《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1997年加入《国际统一私法协会关于被盗或者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1999年加入《武装冲突情况下保护文化财产公约》。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5年另行颁布《关于被盗或非法出口文物公约》。这些公约规定,任何被抢夺或丢失的文物都应物归原主,并且没有任何时间限制,流失文物国家有权索回流失他国的文物,流失文物应当归还其原属国。依据这些国际公约,2002年,大英博物馆、巴黎罗浮宫博物馆、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十八家欧美博物馆,联合发表《关于环球博物馆的重要性和价值的声明》,反对将艺术品特别是古代文物归还原属国。也就是说,资格最老的十八家小偷,公然不要脸的表现了集体无赖。英国文学家吉卜龄,1899年有首诗《白种人的重担》(The White Man's Burden),偷了人家这么多东西,当然是重担。其实不要脸的吉卜龄的诗该写成‘白种人的不要脸’才对,十八家世界级的博物馆如此厚脸皮,可以看到白种人多么不要脸。总而言之,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贼的逻辑’,我的一个朋友为了版权,将盗印商告到法院。那个盗印商不但不认错,反当庭责怪我的朋友说:‘为了你告我,害得我连夜把书搬家,害得人家好几天没睡好觉!’这就是‘贼的逻辑’。”

  “你很有趣。”朱仑一笑。“你捉起赃来,图片和联合国全部动员,这么细密。”

  “这就是我的大本领。每个人都会骂某某某是王八蛋,我却能证明某某某是王八蛋。所以呀,大家怕我。许多年前,我的一位女朋友跟她母亲说,和我见个面,她母亲一口拒绝了,理由是四个字:‘我们怕他。’这四个字是用湖北话说出的,听起来的发音是‘窝闷爬他’,方言味道十足,有趣极了。”

  “你那么可怕吗?”

  “可不可怕,要因人而异。其实坏人才怕我,我是唯一能欺负坏人的好人。”

  “你认为我怕你吗?”

  我对她笑,不答话。

  “你的笑很神秘,你的答案没有。”

  “我有答案。答案是,也许有一天,你会怕我。”

  “怕你什么?”

  “我想,等到你自然知道了再知道吧。也许有一天,你才真的知道。现在只能说,你只知道你不知道的一部分。像美国的那个王八蛋国防部长所说的那一大串绕口令: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

  我们都知道,

  有些事我们知道,

  有些事我们知道我们已经知道,

  我们同时知道

  我们知道的有些事,其实我们

  并不知道,

  就是说

  我们知道,世上有些事

  我们并不知道,

  但同时我们并不知道:有些事

  我们不知道

  那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我们真的是不知道。

  这大段绕口令式的纠缠,总结起来应该是:我知道你不知道,但你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直到你叫上帝知道,上帝和我们都知道,知道你不知道,但你说你知道,其实你不知道,因为也许有一天没有来到,所以你永远不知道。”

  朱仑笑得好开心,好像豁然开朗,又好像犹豫不决。

  “你说也许有一天,意思是——”

  “意思是也许没有那一天。”

  “因为——”

  “因为那一天的到来,要你我对‘演出’对“make believe”的看法一致。别忘了你是我的模特儿,有时候要‘演出’我要的角色,不是真的。比如说,也许你会‘演出’叫床。你知道什么是叫床吗?请注意,不是情人式的叫床,是‘演出’情人式的叫床,叫得好,不但逼真,并且以假胜真,那才是好的模特儿,电影明星其实是广义的模特儿、导演的模特儿。”

  “你说叫床,那么复杂吗?还要靠导演吗?我想我就会,立刻会。”她表情神秘。

  “你会?”我惊讶。“你怎么会?比如说,为了写作需要,我要你躺在床上,叫床给男人看,你说你会叫?”我奇了,我摇着头。

  “我会,我会呀,我会叫:‘床啊!床!’我不是在叫它吗?”她慧黠的答复。

  我大笑起来,搂住她的肩。赞美她:“你这聪明的,我想你在故意的teasing your BOSS,也teasing your BOSS的床,anyway,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会叫床,并且,很会编一本简明的字典。”

  “简明字典?”

  “简明字典。比《简明牛津字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Current English)简明一万倍。因为你的字典里,一个字只有一个定义,床就是床,不是别的。”

  “我错了吗?”

  “你没有错,只是实际上,可能你叫的是My God!由上帝代你表达要叫出的一切。只是那种情况发生时,一片混乱,上帝是指什么,也就难说了。”

  “你好像预知一切。”

  “别忘了你是我的模特儿。我常常提醒我也别忘了。我常常想到你是模特儿式‘演出’、是make-believe,甚至是pretend to be SEVENTEEN。”

  “SEVENTEEN?我不正是十七岁吗?”

  “没错,正是十七岁。但那是你的十七岁,不是我的十七岁。所以呀,十七岁的模特儿是听命行事的,在扮演我的十七岁时候,难免跟你自己的十七岁不一致,所以那时候,你要逢场作戏,engage in merry-making occasionally,当然,也可能不是merry-making,而是merry haha,或是merry hell,谁知道呢?”

  “看来做模特儿的下场很复杂,复杂得像这六匹马。”朱仑朝马指点着。“六匹马子。”她补了一句。

  “你十七岁的语言——‘马子’,你知道它在简明字典以外的意义吗?马子在中文里指一件用品,是什么?”

  “是什么?”

  “是一件给男人排泄的容器,就是俗称的夜壶。它在中国汉朝时一直叫‘虎子’,到了唐朝,骑过昭陵六骏的那位唐太宗叫李世民,他的祖父叫李虎,‘虎子’犯了忌讳,就把‘虎子’改为‘马子’了。所以呀,今天年轻人把女朋友叫作‘马子’,不知道‘马子’是那么写实的服务用品,多有趣呀。”

  “也多倒楣呀。”

  “所以呀,要不倒楣,博学多么重要。博学就不会马马虎虎,年轻人知道唐太宗这些,马马虎虎,是马是虎,都随皇上决定,该多么郁卒啊。十七岁以为自己在反叛,很屌、很跩、很smart或什么,其实啊,都是些小傻瓜儿、都被要玩他们的人给玩了,并且从古人开始,像唐太宗。”

  “你说得很毒辣。但你能避免吗?一,你也有过十七岁;二,他的‘昭陵六骏’就在你墙上。你身上的唐太宗,一只虎六匹马,比十七岁的还多呢。”

  “真会说话啊,你这可爱的十七岁。你说得都有道理,但别忘了我有一个焦点是什么,那就是从‘昭陵六骏’可以反对美国,伸张民族大义,唐太宗为我所用,他的六匹马,六匹怪名的阿拉伯马,都是我反美的道具,请别忘了这一焦点。”

  “我不会忘,唐太宗的爷爷,李虎,和六匹马:‘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特勒骠’、‘什伐赤’,和‘青骓’。”

  “什么?你立刻记得这六个难记的怪名字?”

  朱仑点点头。

  “你是神童、神‘马子’?”

  “谁说我不是?尤其,你大师说我是,我一定是。我刚才看到‘昭陵六骏’下的小字说明,就立刻会记得。说看到,不够准确,说扫描到吧。”

  “你这种速学速记的本领,除了神童、神‘马子’的神通外,有后天的训练吗?像是速读、快速记忆之类?”

  “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因为我是神童,可是太电脑了一点,就说我是电脑神童吧!谁又知道我是不是?也许只有电脑知道我是,谁又知道呢?”

  “你说你‘是神童,可是太电脑了一点’,你太小看你了。其实你超电脑。你十七岁,十七岁的神童,早在没电脑时代,就有超电脑的。希腊的数学家,早就知道可用圆规和没有刻度的直尺画出正3、4、5、15边形。在这之后两千多年,没人知道怎样用直尺和圆规构造正11、13、14、17边形。但十七岁的高斯(Gauss)就给17边形提出答案。高斯是德国的十七岁。还有那法国的巴斯卡(Pascal),十七岁时就给圆锥曲线定理而出。巴斯卡是法国的十七岁。还有荷兰的惠更斯(Christiaan Huygens),十七岁时就学术出来‘悬链线’。惠更斯是荷兰的十七岁。这些十七岁啊,都是电脑时代没出现前的超电脑。至于今年8月23日美国那十七岁破解iPhone密码的神童,才算是电脑时代的产物。而你呢,朱仑,你虽生在电脑时代,但你的水平是超电脑的,一如那十七岁的花腔女高音席尔丝(Beverly Sills,艺名Belle Silverman),你在智慧上的表现,可谓‘知识上的花腔女高音’呢。来,唐太宗,送这小马子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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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鲸

  我告诉朱仑,“说我大名鼎鼎,其实与我同时代的人们只知道我一部分,就好像与Herman Melville(梅尔维尔)同时代的人们只知道他一部分一样。他写的Moby Dick《白鲸记》小说,在他生前并没被看好;他写的Billy Budd《比利·巴德》小说,死后在他书桌上发现,死后三十三年才出版。他死得很寂寞,报上的一小块讣文说他最好的小说是Taipi(泰皮),真是小看他了。”

  “Taipi这小说,听来好像Taipei(台北)。”

  “是啊,Melville最好的部分,与他同时代的人不知道。只有他在‘台北’那部分被人知道。”

  “正像大师,在‘台北’的那部分。”

  “问题是Melville只跟食人族Typees(泰皮族)住了四个月,我却一住五十年。”

  “Melville死后一个多世纪,他总算得到全面的公道。你看白鲸故事都上了电影了。”

  “但白鲸人物也进了咖啡馆了。星巴克不是Starbucks吗?Starbuck不正是小说里面那大副吗?多么动人的人物,大副一直反对Ahab(亚哈)船长对白鲸复仇,最后看到船长在白鲸身上,死犹向他们招手,大副决定一起身殉了,多么动人的人物,他不为船长的目的而死,却为船长的精神而死。”

  “我觉得我背得出那一段,那大副呼吁船长不要再发疯那一段:“Oh!Ahab,” cried Starbuck, “not too late is it, even now, the third day, to desist. See!Moby Dick seeks thee not. It is thou, thou, that madly seekest him!”(啊!亚哈,还不算太迟,就是现在,在这第三天,断了念吧。你看!Moby Dick不是要找你,是你,你发疯在找它啊!)”

  “你背得出来,你这小神童,你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已经见怪不怪。我谈到Starbuck,他的精神多么动人,会跟疯子做疯的事。但对疯子而言,又未必能用疯狂来概括他。Ahab船长的信念是复仇,复仇有时候是一种伟大的情操,《白鲸记》写活了这一点,只是敌人是白鲸而已。”

  “跟白鲸作战与跟风车作战有太大的不同吗?”

  “问题问得好,可是要问Don Quixote(唐吉诃德),老唐如果转移战场到海上,他不跟白鲸对干才怪呢。这都是人类的大脑问题。星巴克大副,和那老唐的忠诚追随者,也都是大脑问题,他们窃取他们领导的大脑而冲昏了自己的,用下洋泾浜英文,该是Picking their leader's brains turn their's。至于白鲸呢,它的大脑有九点二公斤,虽然和象一样,是唯二两种大脑重于人类的动物,但按体积比例,它实在愧不如人。《白鲸记》中的Moby Dick,其实该佩服它的独脚敌人,因为这个人一直为复仇来追杀它。而那时的美国人呢,为的却是揩油来追杀它,在它身上寻找油源。美国内战时,捕鲸船大量毁坏了,南北战争真好!美国人只有在杀自己人时才减缓杀敌人。还没完呢,1870年出来了捕鲸炮,带来噩耗。本来受伤的鲸还有一点带伤逃命死不见尸的自由,这种科技,却夺走了这点自由,它放出长线,你受伤了,也跑不掉,即使你要死,也死在我眼前。三十五年后,1925年,分尸作业直接上了捕鲸船,船变成了浮动的水上屠场,科技终于解决了一切。六十年后,商业捕鲸才算慢慢远离了。科技并未给人类带来什么怜悯,但却带来代用品、燃用油、润滑油……所有这方面的来源,拜科技之赐,都可‘捕石油’而得,不必捕鲸了。这就是科技,你的死活都得随它,白鲸是我们的见证。但是,白鲸的大脑里一定庆幸,庆幸它对人类的价值已大为减低,一点龙涎香之类而已。它感谢石油救了它,它也回味到《白鲸记》的年代,那算是公平竞争,虽然独脚船长的科技优于爱斯基摩人、优于巴斯克人(Basques),但是毕竟也得短兵来接、真刀真枪。相对的,白鲸也可以反扑,造成戏剧性的寻仇与正义。但是,这些,如今都没有了,科技无趣了一切。最后,《白鲸记》中的大副Starbuck却卖起Starbucks咖啡来了,这就是所谓现代。现代似乎只做出了一件对事,它还给《白鲸记》作者公道。Herman Melville七十二岁死前,他的《白鲸记》一直被当成失败的小说,他陷于精神沮丧状态,有赖于那首席法官老泰山的救济,最后,无人闻问而死。没人承认他是大文学家。没想到百年而后,人们发布《白鲸记》的传奇与价值,但发现只是发现,像发现《白鲸记》中最后浮海的那口棺材,如此而已。人类只发现商业性的标价,真正的过程与前程,他们不再理解,Starbuck是星巴克,星巴克只是商标而已。相对的,《白鲸记》书中的这位大副Starbuck,这位星巴克,却在声嘶力竭提醒船长:“Moby Dick seeks thee not. It is thou, thou, that madly seekest him!”提醒不是白鲸疯你,而是你疯白鲸,再随疯而去。现代人与他的科技,永远不能理解Starbuck、星巴克,和他的白鲸了。不过,正义感的现代人也该想到,Starbucks的美帝咖啡,美国帝国主义在非洲以低价垄断咖啡原料,以三十八倍的利润卖到中国来,这种咖啡,还单纯吗?现代人还是要有仇恨的,但复仇的对象不是白鲸。为什么要做独脚船长呢?为什么要做星巴克大副呢?别做他们,他们是殉道者,不是胜利者。要做胜利者,不要做殉道者。虽然殉道者很悲壮,但悲壮也要胜利者的赞美。白鲸大得无须赞美任何人,它只要赞美自己即可,因为殉道者因它而死、因它成道、因它证道。白鲸不是敌人、风车也不是。真正的敌人在现代八脚章鱼船长的大脑里,它的名字叫‘美国’。让我们认清吧,这才是我们的宿仇。我们在Taipei(台北)看Taipi(泰皮)的人,可别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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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忘情到坐姿

  “该忘、不该忘,这是哲学问题。”我说。

  “在你的哲学里,你会忘掉我吗?”朱仑问。

  “我跟你的关系,什么都记得,不管它有没有发生。”

  “你的哲学,真博大思精、真可爱。”

  “你的呢?朱仑。”

  “对知识,我记得越多越好;对人们,我忘得越快越好。只记得情,才是最聪明的,别的全忘掉。”朱仑对着夕阳,一个人在说着。

  “是吗?你这十七岁。以你的年纪,不太可能知道情也是要忘的。中国哲人讲究‘太上忘情’。什么是太上?太上是智慧最高的人,太上实际是圣人。‘太上忘情’是太上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主流状态、常态。忘情是把情若遗、好像给忘了,但也偶尔会被情给捏一下、给‘花袭人’一下,也许只是几分钟,或长一点。太上知道如何在被捏时候暂时与来袭共生,直到它又被若遗而去,恢复到忘情的主流状态、常态。在那一段‘有点反常’的时候,太上有信心知道要共生一下,共生就共生吧,知道它会‘随情而来,随情而去’,不会失控、不会没完没了。所以说,‘太上忘情’并非没有情,而是情来了,被太上给化走了。晋朝人王衍论情,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王衍这话本不是对男女之情说的,但是古话今用、移古做今,倒也别具新意,可以发挥出他没发挥出的精华来。他说‘圣人忘情’,忘情不是否定爱情,也不是说没有爱情,而是把爱情给忘了。其实,照中国古典的语意,‘忘’字比现代含义含得多,‘忘’字除了不记得以外,还有遗失、遗漏、忽略、舍弃等等不同的意思。所以忘情可以解释做‘忘了爱情’,也可解释做‘遗失了爱情’、‘遗漏了爱情’、‘忽略了爱情’、‘舍弃了爱情’,总之,爱情之于圣人,好像总是被放到遥远的地方。王衍的话,出自《晋书》的王戎传。但在宋朝欧阳修的《祭石曼卿文》里,也有‘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的话,表示说,好朋友死了,他忍不住哭了,他本该忘情不哭的,结果还是哭了,所以有点惭愧。可见忘情的意思要包含不动情、不流眼泪。‘有愧乎太上之忘情’,表示人不能无感,但人的智慧可以把这种感的负面部分赶走,把正面部分提升、提高,欧阳修自己做不到,因此惭愧。至于王衍说的‘最下不及于情’,指的就是不圣人不太上的最下面的人,也就是指一般程度不够、格调不高的人,这种人也谈情说爱,可是由于程度不够、格调不高,他们太肤浅了、太世俗了、太单调了、太MTV水准了,谈情说爱,其实他们这票人不足以语爱情,是不及格的,所以叫‘最下不及于情’。”

  “举个例,像——”

  “像那些连像样的情书都写不上几句的中学生,语文程度差到只会写‘火星文’的。”

  “有例外吗?”

  “看来得找调查局的查一查。”

  “调查局有鉴定的程度吗?”

  “鉴定他们,不需要程度。”

  “听来‘太上忘情’的境界,很酷吧?”

  “更酷的是‘太上忘情’的姿式。古代哲学家庄子宣扬‘坐忘’,定义是‘堕身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坐在那里,显出境界。”

  “我可以‘坐忘’吗?”

  “你有那么好的境界,当然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是和你谈话的秘密。要听吗?”

  “要听极了,我老是秘密的喜欢秘密,我是一个人的CIA。”

  “我和你不一样,我也是一个人,但是听告解的神父,听到的秘密,不比CIA少。”

  “你这位神父,说说你的秘密看。”

  “我的秘密是,跟你谈话,是一种惊喜、一种享受。一开始我很苦恼,奇怪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后来查也查不出来,我就学着见怪不怪了、我不再追究了、我‘原谅’你了。”

  “原谅?”

  “一点都没说错,是‘原谅’。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又渊博又高傲的人,没有什么人能够跟得上我的谈话,但是,自从你出现以后,你使我不再‘落单’了,世界上,居然有个天才的十七岁,可以跟我‘坐而论道’了。所以我说,跟你谈话,是一种惊喜、一种享受。”

  朱仑恶作剧的眨了两下眼睛。“惊喜、享受,只在谈话方面吗?”

  我笑着。“当然不止。有比谈话更严重的,可是,我太聪明了,我不做不聪明的事了。聪明提醒我,‘坐而论道’是好的,改变了坐的姿式,就要想想了。”

  朱仑恶作剧的瞪着我。“渊博的大师啊,你忘了印度那本经典之作中的‘坐姿’耶!”

  我笑起来。“你才十七岁,你懂得什么叫‘坐姿’!”

  “我很好奇而已,我会虚拟,虚拟和你做。”

  “真的吗?原来你也会虚拟。”

  “假的。你知道,我不需要那些。不过,如果你喜欢,你只要用‘演出’的理由,你可以看到漂亮十七岁的‘性服务’。”

  “我要抑制我不用那理由。”

  “我知道你喜欢和我——”

  “我知道你知道。可是,我说过,我非常聪明。”

  “你一生为有机会做却没做而后悔过吗?”

  “十年以后,我会想到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问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我恐怕早就不在了。”

  “你不是二十七岁吗?”

  “我想我该永远十七岁,我像吃了仙丹化的agglutinin(凝集素)而血球破坏,但我凝集在十七岁,要后悔的聪明人,不必等到十年后。”

  “你说得好凄凉。看来我要请你坐下了。”

  “我要‘演出’吗?十七岁的坐姿,演给十八岁以上的人看。”

  “如果要‘演出’,我要把镜子遮起来,因为十八岁以下的不能看。”

  “可是,我很想看我‘演出’得好不好。”

  “你只要看我的表情,就知道多么成功。”

  “是我坐在你身上‘演出’?”

  “应该是的。”

  “你脱衣服吗?”

  “我吗?我很想很想,但是不太好。十七岁一个人凭空‘演出’坐姿,才显出真正的演技。”

  “你好像在回避什么?”

  “我避免超出自我控制的极限。一超过那极限,我一定会强奸你,我要保留不被我强奸的你,和那种不达到最高点的微妙关系。”

  “你好聪明,你好有自制力,并且,你好为难,你会不会怀疑你爱上了十七岁。”

  “我爱上十七岁,所以我守紧和十七岁的关系,就是不爱上十七岁。我会推迟一切,直到她变成十八岁。那时她太老了,于是情人再见。”

  朱仑笑起来。“听你这样说,可以看出你多么不当真。”

  “你错了,我是当真的。正因为当真,你和我之间才有余、才保留、才有那么多憧憬与远景,不是吗?想想看,你赤裸坐姿在我的赤裸上,是多么动人的画面,我多么向往。可是,为什么我要自制,因为——”

  “因为——”

  “因为十七岁没有太多的自制力。世界会变得疯狂。然后,美好会下滑,不再那么美好了。我不喜欢下滑的感觉。除非你坐在上面,永远不下来。”

  “看吧,这就是‘太上忘情’式的讲话方式!between laughter and tears。”

  “想想看,between在坐姿之间的,也是这两样呢。太上可以忘情,但别忘了留下记录。但是,没有记录记下有没有坐姿,只有记忆记得有脱下的衣服。忘情是什么?对十七岁说来,十七岁只有笑声,没有泪痕。”

  “看来‘坐忘’了半天,结局除了笑声,一无所有,不是吗?”

  “有一个太珍贵的画面,你给忘了。”

  “什么画面?”

  “你的纯洁画面。这种画面不是单纯的素描或彩绘,也不是快门对单一镜头的一闪。它要用背景衬出来。衬出这种背景,艺术家是达不到的。古典艺术家表现的十七岁的纯洁,是不足的。抽象艺术家呢,表现的不是十七岁的女生,而是几何圆形的妖魔,毕卡索不承认什么抽象画,因为,画被抽走图像了。怎样表现十七岁的纯洁?赤裸是表现纯洁的最高表现。纯洁的表现,不全靠单一的赤裸。它要背景与反衬。用画面来说这一真相吧:‘纯洁是赤裸跨在反过来的有椅背的椅子上;绝对的纯洁是跨在正面躺在下面的赤裸男人的身上。’人生,需要在强烈对比中活出自己。强烈对比、强烈相衬,莫过于展开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绝对不是你自己,又绝对是赤裸的你,为什么赤裸?因为只有赤裸在另一个赤裸面前,才显出绝对不是你自己,你无所隐藏,另一个赤裸证实你无所隐藏,并且把你自己一丝不挂的交出、献出、凸出,并且以凸出凹入,侵入性进入你的赤裸,证实侵入性的结合了另一个自己,使你与另一个赤裸合一,合为一体,那时你不止浑然忘我,而是欣然有他。当时赤裸的你,拥有了赤裸的全部,又同时拥有了一部,那进入你的赤裸的那一赤裸。这种对比是何等极端!但是,必须提醒的是,这种极端的产生,有一个条件,就是在极端过后,必须智慧性的、技术性的拉开距离,使你跟另一赤裸‘陌生化’——智慧性的技术性的‘陌生化’极端的成就,得用另一种极端来对比、来反衬的,另一个极端就是‘陌生化’后的绝对是你自己状态,不论你赤不赤裸,世界上仿佛只有你一个,你好像置身一人的修道院里,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当然也无妨与sweet memory往来,你必须长时间的善于与自己绝对独处,有孤独的愉悦,包含了因孤独而得来的进境。这是另一种极端。上面两种极端,看似两种极端,其实有后者才有前者,有后者的‘陌生化’的拉开距离,才有前者的美感、性感、快感、与好感。男女关系是一种离奇的孽缘式的关系,应该‘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样才是正确的、才是令人怀念的,一形式化、一腻在一起,看似浓情,实系伏机,智者不为、真知于情者也是不为的。请注意,纯洁表现出来了,纯洁竟是在上面的对比中、反衬中,表现出来,一方面表现在紧得没有距离,一方面表现在拉开距离,用诗境来描写,前一段是‘鸟鸣山更幽’,山的清幽不在没有一点声音,空谷之中,一声鸟鸣,清幽被对比出来、反衬出来,这是好的画面。但是,也要留下一张拉开距离后的画面,来彰显纯洁,像莎士比亚笔下那首The Rape of Lucrece(强奸鲁克丽丝),Lucrece被强奸了,但她在拉开距离后,表现了她的纯洁,用公开自杀来更呈现了纯洁。上面所说的结论是,这世界要你留下画面,你的纯洁画面。画面用‘坐姿’来表达,‘坐姿’是最有意涵的,像《上山·上山·爱》小说中所描写的,‘那种姿式使你整个的上身没有任何倚靠、任何支援,整个的垂直暴露在空气中,感到孤立无援。更可怕的是,又全部在我的视野之下’,在这种视野下,你呈现出来的纯洁,是最罕见的,因为那是在那种最难堪情况呈现的,你在被男人强奸,是‘坐姿’,你有机会脱身,可是你没有起来,你用纯洁,遮盖了一切,像美丽的雪,下着、下着,遮盖了一切。古老哲学里说‘坐忘’,你不可能坐着忘掉你赤裸下的赤裸,但你可以呈现纯洁,用纯洁把强暴除罪化或其他,多么迷人啊,你的‘坐姿’。你可以证实‘坐怀不乱’的,不是圣人,而是你自己,多么令人向往啊!”

  “照你所说,真是迷人的画面,可是要对比、要反衬,你要做吗?”

  “我觉得我六十七年来活的最大价值,是衬出了你。”

  “我们会做出这种事,并留下这种画面吗?”

  “如果有一天,有这种画面留下来了,你的问题,便有了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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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四号

智者的虚拟第四号。

  “听听你对维的意见。你喜欢我几维?”朱仑问。

  “女人只要三维就好了,不是吗?我喜欢你三维,我最喜欢你小小的奶、小小的屁股,唯我独尊,你有我眼里最维的三维,你还要几维?”

  “我一维也不要,我要古典的翻译,要‘度’字,‘三维空间’该回到‘三度空间’,‘四维空间’该回到‘四度空间’,我们用‘度’字,好不好?”

  “好。”我附和着。“‘度’字最好。‘春风一度’‘春风几度’,多么诗意,如果春风一维、春风几维,显然就不好了。所以,我们要像维权一样‘维度’。”

  “既然改用‘度’字,那你喜欢我几度?”

  “‘梦里寻他千百度’,我喜欢你千百度。”

  “那,你喜欢自己几度?”

  “我吗?我喜欢‘荒淫无度’。”

  朱仑笑起来,又沉下脸。“你‘荒淫无度’吗?”

  “当然没有,所以我才喜欢。真的有,就烦死了。并且,荒淫无度也太累了。所以呀,我会看一点好的A片,让那些狗男女帮我荒淫无度。”

  “荒淫无度要那么多别人吧?”

  “当然要。从中国宫延之内的酒池肉林,到外国庙堂之上的O-R-G-Y,都是一大票人在群交的。”

  “那多恶心。”

  “是有令人作呕之处。”

  “那你荒淫无度不起来了。”

  “我也可以荒淫无度。”

  “和谁?”

  “和一位十七岁的可爱女孩。”

  “只有两个人?”

  “表面上两个,但镜子里就不止两个了。”

  “所以你房间里有这么多大镜子。”

  “理论上,镜子对镜子,可以无限远,也无异无限多的两个人。所以呀,我才赞同复制我自己,使我变成多数,可以轮奸你,比如说,四合一,达到荒淫的效果。”

  “纵使荒淫无度,也会The game is over, the game“s” “are” over,那时候一屋子都是你,可怎么办,我找不到‘你’了。”

  “这倒是个问题。”我假装发愁。“看来,只有用孙悟空的方法,孙悟空那猴子,打架时候,拔身上毛一吹,就变成多数的自己,打赢了,再回收自己,回到一个孙悟空。我要附带回收机制,在我们轮奸你以后,由我一个人来料理善后。”

  “清理战场吗?”

  “不是,是清理我们施暴后的心灵,向被轮奸的十七岁道歉,请求原谅。你会原谅吗?”

  “我想我只会原谅你,不太会原谅他们,你的他们。其中有一个严重做了不该做的事,一定加倍不原谅,因为——”

  “因为——”

  “我不好意思说。”

  “我想我知道,我可以在你耳边猜出来。”

  “那你猜猜看。”

  我在朱仑耳边。“他从你小屁股这边强奸了你。”

  “你为什么都知道?”

  我笑着。“我当然知道。你以为那个我是谁?”

  朱仑掩口而笑,又捂了我的嘴。“你别再说了。”

  我拍了拍她的小屁股。下一次,我会轻一点、浅一点、次数少一点,像necessary evil、必要之恶,那是一种必要的“残暴”。对那一“残暴”,朱仑疼得流泪,但是很快就流泪享有了那一感觉。泪珠还在脸上,她已不无笑意。她一定觉得很舒服,——她没有阳具,但她做了一次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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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五号

智者的虚拟第五号。

  我浴罢,正穿着睡袍,睡袍以内,一片赤裸。我喜欢那种感觉,用厚厚的睡袍,把外在挡在外面。而内在,我赤裸一无牵挂,自在无所不在。

  我坐在书桌旁,写东西。大门开了,朱仑进来了,她庄严得不看我一眼,我也不看她。我们有约在先,我们都尽量假设对方的不存在,我们目中无人,只有偷窥。

  朱仑走进浴室。浴室没有反锁,但门上贴了黄贴纸:

  共产一次,你的浴室。


  我坐回书桌,有一种异样,I'm a horny man,就在今天、就在现在。上次,第一次,我连浴室都没进去。今天是第二次,让第二次是第一次,没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是第一次。I'm feeling fairly horny(欲火中烧)。我想我要要她了。我要放纵它一下。想到这里,立刻出现了连续紧弛,快速蔓延到全身,像是突来的一次惊喜,惊喜有一次突来。我似乎不能准确知道今天它会怎样,但我知道它开始有点失控。


  终于,我挺立在浴缸旁边,睡袍解开着。可怕的勃起,正对着我的朱仑。


  接下来的,已全是它的世界。浴室除了暗淡的光线和低声的音乐,逼近的,是一片男人的赤裸;突起的,是一大条庞然。

  宇宙凝结在那里,那个宇宙里没有羞怯与恐惧,那些都是迹近世俗的动词和名词。那世界只有一个动名词,就是唯一的它,它的对赤裸在浴缸里的高中女生,以勃起相向。没有羞怯,也没有恐惧,有的只是自然的、宿缘的无言,面对着全部的陌生、陌生的逼近,高中女生失神的翘起下颔,张开了判断中无法容纳的小嘴巴……

  什么是天才?天才是第一次就把男人“性服务”到颠狂;什么是天启?天启是本能般的生疏而后纯熟;什么是天籁?天籁是喉音鼻音和声出不胜负荷的犹怜画面,为什么犹怜?因为那是施暴者的满足。最后,在纯洁性感的嘴唇上恣意涂抹的最后,海涛、波浪渐行渐止。她从浴缸站起来,站立起整体的、水淋的赤裸,虽然脸上、唇上还留有男人的余痕,但已是法相庄严的一部分。她没用浴巾擦脸、也没用浴巾擦身体,她留下了衣服,赤裸的走了。


  第二天早上,门缝下一个信封:

  赤裸的走进我身边;

  赤裸的走出我自己。

  只记得有段空间、时间,

  我在茫然,茫然如洗。

  赤裸的走进我身边;

  赤裸的走出我自己。

  去忘记那段时间、空间,

  也忘记喘息、喘息的你。

  “真会写诗,这被强迫口交了的十七岁!”我赞叹。“最后一句,让它更具体一点吧,我来代她收尾。”

  赤裸的走进我身边;

  赤裸的走出我自己。

  只记得有段空间、时间,

  我在茫然,茫然如洗。

  赤裸的走进我身边;

  赤裸的走出我自己。

  去忘记那段时间、空间,

  也忘记那一大段漫长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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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六号

智者的虚拟第六号。

  像清朝的王与敕,他每在风景好的地方作诗。他的儿子要把这些诗印出来,他说不必。理由是:“写怀送抱,如弦之有音。所怀既往,则弦停音寂。”原来他把自己比作一张琴,只有弹时才有音乐可言,作诗时犹如弹琴,时过境迁,文如音杳。照这种理论,文章是动词、是有时空性的,时空变了,文章就作废了。又如晋朝的陶渊明,他不懂音乐,弹没有弦的琴。“辄抚弄以寄其意”,原来做假的弹琴动作,可以得到这一快乐。“琴中趣”可以超过“弦上声”,琴的作用,不在弦上的声音,而在更高的那层。

  就是这种人,他以琴为“支点”,做出虚拟的动作,他演奏了无声的琴,他从像是发声的动作和工具中,听到声音、得到神曲。

  有有声的形象在,无声也是一种声音。

  十七岁有她潜在的天籁,像是无声的琴。但是,不论有声或无声,天籁所寄,斯音在兹。十七岁的多种声音里,叫床是最动人的。

  叫床不必然一定来自性行为,叫床是可以“演出”的。《当哈利遇见莎莉》(When Harry Met Sally)里,就有女明星在餐厅“演出”叫床那一幕。餐厅中一位女顾客大感兴趣,跟侍者说,I'll have what she's having,要点那位女士点的。事实上,这部1989年的电影,是抄自近百年前的Herbert Beerbohm Tree(特瑞)爵士那句I'll have that one, please.只是当年那位英国影坛巨子没叫床而已。

  由十七岁的性感的朱仑“演出”叫床,该多么有趣。朱仑看了“当哈利遇见莎莉”,她说她会叫得更好。

  真的,她真叫得更好。

  好的原因之一是,叫床的内容比电影多变化。电影的叫床是美国式的,制式而粗糙,比起日本式来,逊声多了。日本式叫床,混入哭声的或似哭非哭声的,是上品。但朱仑呢,却是“极品”,她的叫床又西方又东方,并且融入了中国。声声之中不但呈现了强弱疾徐,并且表达出最迷人的音色,唇音、鼻音、喉音,分分合合之间,一如潮水,节奏从潮水来去、起伏。对极了,就是起伏。叫床叫出了起伏的图画,起伏之中,一波又一波的,是高潮、一波又一波的高潮。那是正被强暴中的天使之声,那是天籁。我联想起玛丽·安德逊(Marian Anderson)在西比留斯(Jean Sibelius)家高歌一曲后,西比留斯那段话,这位《芬兰颂》的作者赞叹说,他家的屋顶太低了。这是什么意思,以天地为庐舍吗?不止吧?我看是要把天籁之声上达天听,给上帝听到吧?现在幸亏运气好,我们的屋顶没那么高,不然的话,叫完床的你,完了,录音机里的一切都要给上帝没收了,因为,可爱的朱仑,你泄漏了天籁。

  朱仑说:

  “我听了,那是我吗?……我会那样,不是我自己。”

  朱仑说:

  “那是我自己,我隐藏在深处的自己。我无法想像我还有那样一个自己。”

  朱仑说:

  “但是,我还是难以原谅我自己,至少难以释怀我自己。我好不像我。”

  朱仑说:

  “一定有个放纵的我,藏在我身体里,每一部分都藏得很好,可是,在声带部分藏不住了。”

  朱仑说:

  “如果不是‘演出’的,如果是真的,如果是和你,那一定更……完美。”

  我说:

  “如果我加入了,‘演出’的内容,电影更赶不上了。你我之间,会插入一些语言,高中女生不但被强暴,还要狼狈中答复问题,她要答复男人,说出现在做的是什么、说出男人是谁、赞美多么大,在你是谁的问题下,答复她是哪个学校的高中二年级,多么可爱,她在痛苦中,不但主动报出了名字,竟还报出学号,多么可爱。问题又回到赞美多么大,男人要她叫床说‘喜欢’,她做不到了,她闪躲她内心的感受,直到、直到第一波高潮出现,在混声的交织里,她让男人惊喜的听到一声‘喜欢’,男人快乐极了,而表现快乐的,是对十七岁高中女生更生猛的摧残,在第N波高潮中,高中女生迷茫的喊出My God!My God!……伴同着男人的撕裂与嘶吼……录音结束了,上帝又来没收了。因为上帝知道,那个时候,My God!中的God,不是他。”

  如果我加入了,反应是同步的、高潮是同体的,但是喘叫的声音却不同时,是此起彼落的、是有层次的,辨别得出搭配与节奏,又相和又相异、又相离又相倾,像是一首“音量诗”(quantitative verse),多少轻音和重音在交错、在交融、在交会,但已慢慢消失了音步中的抑扬格或扬抑格,可怜的高中女生,一定上升到扬扬格的高亢与失控,而我呢,像是一片重音的迸裂,那已不是音步,是韵律以外注入,不是声音,是穿过声音的透明色彩,强行涂抹着,淹没了密闭娇小的一切。

  做过,视同没做过,用“否定”方式、用“忘了”方式;没做过,视同做过,用“虚拟”方式、用“演出”方式。

  “演出”方式最为吊诡,看似做过,视同没真做;又不是没做过,因为形式上做过。

  “演出”方式带来多样性的解释。

  “演出”的叫床啊,朱仑,我们又多了一条真理的碑记,上面刻的是——

  赤裸,可以用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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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七号

智者的虚拟第七号。

  我喜欢朱仑,漂亮的十七岁。

  十七岁是不可捉摸的。我喜欢。

  十七岁不清楚有过还是没有,很清楚忘记还是没忘记。我喜欢。

  十七岁一定想赢过我,但是她输了。用一句市井的粗俗,那叫“输到脱裤”。我的十七岁永远不会输,因为,她不穿内裤。我喜欢。

  不要问为什么不穿内裤。答案是不可捉摸的,其中之一是:“也许,我忘了。”

  而表达“也许,我忘了”的方式,是一片沉默。

  没有什么承认不承认,反应都是一种,一片沉默。

  沉默在说有、沉默在说没有、沉默在说也许有。

  一片沉默写在一片冷漠的脸上,庄严、纯洁,你绝不相信事实会有。但是,十七岁脱光了衣服,她仍是庄严纯洁,事实确是会有。

  沉默不是讨论有无,沉默是不再讨论。永远的沉默是永远不再讨论。

  不再讨论一个“谜”。

  “谜”是不能讨论的,它的符号是一个零。

  我喜欢“归零论”。

  “归零论”是一种可爱的无赖理论,什么都敢做,做了都不认帐。一切归于有或没有、一切归于忘记或没忘记、一切归于沉默、一切归于零。从陌生重新开始。

  每次,神话人物从接触土地获得生机;每次,神话似的人物朱仑从离开取得遗忘。不是似曾相识,而是恍若平生。

  她每一次离开都是归零。

  每一次见面都从0开始。

  从发音的0开始,代表Hello,代表陌生,也代表似曾相识。但那只是我的感觉,她没有似曾相识,她是brand-new。

  她陌生得像从天外飞进窗来的小鸟、像飘落地上的散文,或是短篇,每次代表自足的开始与结束,每次都代表不同的她,没人知道哪个她是真正的、完整的,她只是片段的自己,是片羽的自己,但是,放弃飞的感觉、躺起飘的感觉,她羽化了整体。

  皮草是一种沐浴,赤裸的十七岁在皮草上,衬出赤裸的舒张。赤裸在浴缸里、赤裸在浅蓝的床单上,和赤裸在皮草上,是不同的赤裸。皮草是澳洲结合的大片羊毛,比羽毛更羽,羽毛是动态的,伴同着巴黎丽都(Lido)式的裸舞。那是唯一的装饰,但却穿上更多的赤裸。床上的皮草是静止的,但十七岁的赤裸动态了它、羽化了它,羽化了十七岁的自己。她用双手做出两个半圆,围住她的大腿,大腿是那么修长白瘦,裸在一片毛茸上,更衬出对比下的光滑。那是模特儿的开始,但模特儿自己成了画家、成了诗人、成了散文与短篇。这一次是她用肉体做独白、说故事,但却一直疏离着部分自己,那部分,她仿佛留给了所有者,而她并非所有者。

  每次赤裸在一起,事后,她在心理上,仿佛都不记得;生理上,仿佛都未发生,生理本是具象的,应有熟悉的痕迹或不再陌生的经验,可是,对近乎无情的她说来,仿佛都了无余痕,她仿佛有希腊神话中那位每接触土地就力量再生的特征,她的肉体,每次对男人赤裸都重新归零。她对男人说来,是永远的初识新欢、每一次的处女,而男人对她说来,则是永远的没有前科的强奸犯、是永远的新人。阴茎对她,永远是第一次,她从未见过阴茎。

  一切都归零了,我喜欢。我喜欢“归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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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八号

智者的虚拟第八号。

  朱仑写了下面一段:

  NC-17——MPAA film rating system(美国电影协会分级制度)中规定的“十七岁以下不得观看”,我觉得有够荒谬的。十七岁都“演出”了,可是不能“看”。不过,对我说来,我倒真的不要看到“演出”里的我自己。My God!那是我吗?那会是我吗?做那种事的,竟是我吗?

  朱仑又写了下面一段:

  也许我可以理解男人跟我做那种事,可是我无法理解要在镜子下做、要在镜头下做。镜头以后,刹那变成永恒、动作变成慢动作、一次变成N次、远近随意、重复又重复,在科技的Zoom下、Repeat下,我变得那样细腻、那样清晰、那样局部、那样无法否认或狡赖,当然,我也可爱、细细观察出来的可爱。我竟那样会服侍男人、使男人完成男人,大师对我,不但是伟大的大师,也是伟大的男人……

  朱仑没再写下去了,下面由我接着写。

  想到镜头,我特别喜欢照相机的,照相机留下照片,那种照片,更有一种静止的动态、静止的永恒。我可以半开玩笑说:“我们是演员,不是导演,我们的A片拍不过导演的,因为太多的角度,不是演员看得到的。你不能同时正面大动作又扭头大特写,但好的A片,要能掌握大特写。除非自己是超级瑜伽王,否则怎能自己钻到自己屁股底下拍自己?”

  正因为自己做演员的限制,所以出自演员的镜头,反倒比较含蓄。虽然如此,十七岁的还是不得观看。清纯的朱仑,她也不要看。但是,当我强迫她看的时候,她也看了。然后结论是:那是我吗?那会是我吗?做那种事的,竟是我吗?

  正因为十七岁做那种事,才特别令人兴奋,不是吗?我一直舍不得十七岁的朱仑做那种事,可是毕竟朱仑为我做了,并且做得又生疏又好样,我兴奋、我兴奋得残忍,多少张朱仑的痛苦表情啊,多少张,都是十七岁被强奸的基调,我又要痛苦是真的、又要是假的,可爱的朱仑,她不肯指认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她说:“如果照片里真的是我,才发生真假问题;看来是一位‘演出’的假的我。”我追问:“‘演出’的你,痛苦表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朱仑说:“看来是真的,又要是假的。问她,就是假的;不问她,就是真的。”可爱的朱仑,被强奸了还如此慧黠。她最后说:“问题都出在要留下记录。如果只是当时、只是一次、只是春梦无痕,就烟消云散了真假问题。”我说:“别忘了,我要的就是记录,我在记录我的模特儿的‘演出’,不是吗?”朱仑听了,好像梦醒,她凑过漂亮的小脸,皱着眉头问:“是吗?永远那么单纯吗?”我有点无奈,像被抓住了什么。我不要再追究答案了,我写下:“当强奸不是真的,痛苦怎么会是真的?我一定要真的强奸你,要你哭着说你喜欢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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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九号

智者的虚拟第九号。

  “一个人,我喜欢照镜子;两个人,我就有点怕了。我怕看到镜里的两个赤裸。”

  “没有镜子,裸体是一个吗?”

  “可以只看到一个,不是吗?”朱仑谨慎的说着。

  “镜子使你没有选择?”

  “应该是。你呢?”

  “我喜欢选择镜子,奇怪吧,我选择的镜子,它叫朱仑。”


  从她,看到我自己。诗人布尔狄龙(F. W. Bourdillon)说“夜有一千只眼睛”(The night has a thousand eyes.)、“头脑有一千只眼睛”(The mind has a thousand eyes.)。佛教文献里没说多少只,但浑身都是。原句是:“通身是眼,不见自己,欲见自己,频掣驴耳。”意思是说,自身的视野是有限度的。你纵使浑身都是眼睛,仍旧看不见你自己。解决之道,要靠掣驴的耳朵,让驴对你叫,你才能惊醒,至于为什么要驴叫,那倒要问魏晋高人了。魏晋高人有的喜欢做驴叫。人为什么要驴叫?一个答案是人就是驴,人通身是眼,可是看不见自己,要看见自己,看看驴就是阁下。当然,掣驴耳朵的目的也许不是要驴叫,而是靠掣认清一何驴也!拉丁谚语说:“The ass is know by his ears.(Ex auribus cognoscitur asinus.)”莎士比亚剧本说:“I am an ass, indeed; you may prove it by my long ears.”观人于其驴了,多妙啊!

  我素来不喜欢大部分的佛门言语,因为佛门言语在语意上太含糊、没有界定,不知它们说什么。而一般说经家和笺注家却乱作解人,附会指出说这个说那个,其实全是胡扯。整个的《大藏经》,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玄学字汇的排列组合,完全没有真实的意义。滚入这种“玄学障”里的人,整天的活动,一如笼中踏自转轮的松鼠,辛苦得不亦乐乎,结果却在原地未动分毫。佛门的对话,大率类此。一方实在不清楚知道或真的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而对方的回答,也是天马行空。所以读佛经,只得就勉强可敲定的片言只句予以检定,其他的莫名其妙,只好去他的了。不过,上面这段佛教名言,有片言只句还可讨论的,就是:一种视觉,可以从对自己以外的一个标的,反身求之,很像“观人于其所施”那种情况。有多次,在朱仑身上,仿佛看见我自己。她透露出我的心意、她流露出我的愿望、她泄漏出我的秘密,她是天启。多么奇妙,在一个十七岁的身上,竟看到我自己。最后,她用裸露,败露了我,她知道我在隐藏,却难以隐藏,她得出真正的我,像得出一个答案。她并没提出问题,却使我做出答案。她无须在意我看见自己,只要从她,便看见我自己。


  我对朱仑说:

  “I use a mirror to see my face; I use your face to see my soul.(从镜子中,看我的脸;从你脸中,看我灵魂。)”

  朱仑问:

  “那我怎办,我看什么?”

  我答:

  “从镜子中,看你赤裸;从我眼中,看你多么迷人的赤裸。”

  一个人,我不喜欢照镜子,因为它分明隐藏了我。我也有过青年的我,曾经照在镜里,驻颜其中,那个年纪的我,分明仍在那里、留在镜里、隐藏在它背后。隋朝的小说《古镜记》里那面古镜,它那么诚实,在它正面,会透出背影。就是那种,叫“透光镜”,正面是磨亮的铜镜,当光线照到它,镜面反射到墙上,应该是一个亮亮的圆,去看吧,不止这些,亮亮的圆里面,竟出现了镜子背面的图案,好像是透过来的自己。怎么回事?聪明人都来解释它,宋朝的沈括指出,铸铜镜时,背面有图案,比较厚,冷得慢、收缩得多,暗中收缩到正面,但起伏极小,肉眼看不见,以为正面是平的。就像静止的水面看来是平的,但反射光线投影在墙上,水面就看到起伏。元朝的吾丘衍推翻了这种解释,他说铸镜时,用两组一样的图案一正一背,铸在一起,再磨平正面这块,看来是镜面,里头却图案隐然,好像是透过来的自己。我呢,我不要这么多的物理,我要的是生理。我向镜子要我的过去、要青年的我,可是,镜子作弄了我,它让我看到今天的自己。我搜寻、我声明、我抗议,我都失落了,最后,我发现了朱仑,我真正的镜子。

  像是《聊斋》中八大王中的镜子,漂亮女人一照,就影留其中,磨之不灭。迷人的朱仑,她永远青春,在镜子里。青春不怕照镜子,但怕一个“置入性”单项。在为我oral时刻,十七岁怕看她自己。

  为这篇起个名字吧,叫“今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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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第N次

  朱仑有了我家大门的钥匙,每个周末模特儿的约定,似乎荡然了。

  古人“行歌不记流年”,我们“行为不记日月”了。

  不再问是哪一天,只要钥匙插进,就是那一天了。


  让我们下些定义,给一些常见的词汇,比如说“天堂”、“地狱”之类。

  天堂没有定义,天堂只能描述、多角的描述,描述它是什么、不是什么。让我来描述:

  天堂是在浴缸中轻咬模特儿秀气白嫩的左脚。

  天堂是在同上情况下换成右脚。

  天堂是又换回左脚。

  天堂是右脚急着要给咬。

  天堂是咬的是模特儿的脚而非情人的脚。

  为什么是模特儿,不是情人?

  因为情人会卷入太多的情,变得太重了。蝴蝶永远不会重,河马就会,要河马吗?

  把情人河马化,太荒谬了。

  是荒谬。我问了河马,河马点头称是。

  你咬河马的脚吗?

  你不会,对不对?因为你咬河马的脚以前,得先学到咬犀牛的脚,它们的脚太像了。

  动物学家说不像,说犀牛是奇蹄目(Perissodactyla),河马是偶蹄目(Artiodactyla)。谁要管什么蹄的奇偶,我只管胖瘦。走开,动物学家!走开!犀牛的、河马的大胖脚!大臭脚!

  拜托,不能善待一下情人吗,什么犀牛河马的?

  可以,只要模特儿,不要情人,就是善待。

  你喜欢我永远是你的模特儿?

  身份上如此,事实上,模特儿的汰换率是很高的。

  你是指你要很快换掉我?

  当然不是。

  那我有什么保障,保障你不换我。

  因为我正在咬你的左脚。

  你不喜欢我的右脚。

  用James Tate(塔特)的诗来说,右脚是my second favorite、是我第二喜欢。但轮到我咬你右脚的时候,左脚就是第二喜欢了。

  你的第二喜欢,是变来变去的,但你的咬,是不变的。你为什么要用咬的方法?

  在明朝清朝时候,有一个词儿,叫“咬春”,在立春这天吃东西,把春天咬住,我觉得这词儿好生动。春天是多么抽象,咬春是多么具体,具体得把春天咬住,多么动人?更动人的是咬住青春女生的脚。

  咬,是多么可爱的动词。像小狗咬住你、又一只咬住你,像你反过来咬住小狗,咬住一只、又咬第二只。青春咬你、你咬青春。多么可爱的动词。

  迷恋你的青春,从咬住秀气白嫩开始。我的模特儿。

  我是你的模特儿。

  我多么高兴你是,你有这么漂亮的肉体。

  你没有吗?

  我毕竟已经老去,我的肉体,下场都安排好了。我活的时候,识大体,我死的时候,别人识我大体——“大体解剖”的大体。“大体解剖”的世俗定义是:捐出自己尸体,给学医的学生们千刀万剐。

  模特儿说,我也要。


  朱仑说:“我也要。”我问你也要什么,她说也要学我,捐出做“大体解剖”。我说不要吧。为什么?这么漂亮的身体,我希望只有我看。她说解剖前泡在药水里,尸体已经不漂亮了。我说我不希望你死后不漂亮,虽然,我看不到了。她说尸体怎么办,我说标准处理方法是火葬啊。她说她有点怕火。我说死了还怕火吗?她说要问问圣女贞德看。

  我说贞德已经烧糊涂了,我介绍你问另一个吧。

  朱仑问是谁。我说:“他是十六世纪的宗教改革家John Rogers(约翰·罗杰斯),他因为演说反对天主教,骂了教皇,被抓起来,用火刑烧死了,那是1555年。”

  “这人我知道。但十七世纪还有一位同名的John Rogers,也是牧师,也被抓起来,不过没有挨烧。”朱仑展现了博学。

  “所以,John Rogers有两个,一个挨烧的、一个没有。”

  “我想起John Holmes, uncle of Oliver Wendell Holmes, was on his deathbed when a nurse reached under the covers to feel his feet. She whispered to relatives that Holmes still liver: “Nobody ever died with their feet warm”. Holmes opened his eyes and made his final point: “John Rogers did.”(奥立佛·霍姆斯的叔公约翰·霍姆斯临终时,一位护士把手伸到床单下,摸了他的脚,然后对床边的家属说:‘没人死了脚还是热的。’这时霍姆斯睁开眼睛,说出他临终遗言:‘约翰·罗杰斯就是热的。’)这位美国大法官的叔公可真有幽默感。一个人临死前头脑还这样清醒、还能纠正护士错误,死得多漂亮啊,我盼望我也有漂亮的死。”

  “你可能死得比他更漂亮。”我神秘的说。

  “怎么个死法?除非当时你在我身边。”

  “在身边不如在身上。”我严肃的说。

  朱仑静静的,好久不说话,“我能理解你会给我一个快乐的死。”她最后说。

  “我们还是谈霍叔公吧。”我说。

  “令人奇怪的是,这位约翰·霍姆斯为什么不举圣女贞德做例子,那不是更容易使人听得懂吗?”

  “贞德被烧死在1431,约翰·罗杰斯被烧死在1555,晚了一百二十四年,你说得对,举例该举贞德,但贞德是女的、贞德是法国人、贞德名字是Jeanne d'Arc,又没有John,所以呀,John Holmes就举John Rogers了。这是我猜的。”

  “如果我死,我会举贞德。”

  “谈到贞德,你看上她哪一点?”我要多听一点朱仑口中的贞德。

  “贞德是在1430年11月,以一万六千法郎的身价,被卖给英国人的。后来被审问,从1431年1月持续到5月。由于她的抗拒,在1431年5月24日,她被带到圣奥恩(St. Ouen)的墓地,警告她如不低头,就当场烧死她。她害怕了,便发誓认罪,声言痛改前非,而被判为终身监禁。可是,由于英国人的压力,六天以后,她还是被带到卢恩的老市场(Rouen's Old Market),被当场烧死了。贞德在5月24日签字悔过后,她的内心非常不安,三天以后,5月27日,她终于恢复自我,宣告悔过作废。《贞德传》(Joan of Arc)的作者Frances Winwar(文卧尔)描写贞德认罪后的心境,我背给你听:It was only when Joan found herself once more alone, in the shame of her shorn hair and the dress that could not but remind her of her cowardice, that she understood the full meaning of what she had done that morning. In the hysteria, the terror, the threats and prayers, the hubbub of the mob, she had signed the paper, in a moment of panic weakness, thinking only to escape the fire… She was alone, alone and lost. She had done a cowardly and terrible thing, and this was her punishment. 最后,贞德在矛盾中选择成功,她光荣的死了。贞德的故事告诉了人们,志士仁人也有他软弱的一面、也有他贪生怕死的一面,但是,经过内心的挣扎,他们最后选择了求仁得仁。——志士仁人并不是那样自始至终都不动摇的,他们也动摇过,可是最后却在动摇中完成了自我。这种历程,看来似不够英雄,其实却真是好汉。真的好汉都是勉强做成的,正因为要勉强,才正显出人性、真实、难能、与可贵,我所了解的贞德,就是这样的。”

  我点着头,赞美了这番议论。“当然,近六百年过去了,这世界不再有贞德了,但是还有贞德的影子,在对抗美国人支持的以色列斗争中,我们看到前仆后继的阿拉伯女性,身怀自杀炸弹,视死如归,她们都是现代贞德,太悲壮了。不要谈贞德了吧,如果不被烧死,选贞德不如选Cinderella,至少灰姑娘的脚漂亮,她可是穿得上‘仙履’呢。”

  “你对灰姑娘的脚有研究?”

  “有研究的,应该是那个故事。法国文学家法朗士(France)四十五岁那年,1889年发表《泰绮思》(Thais),五年后,马斯内(Massenet)把小说改成歌剧,搬上了舞台,我常听的,就是歌剧中泰绮思从妓女生涯转向修女生涯时那一段冥想曲。而马斯内,就是写《仙履奇缘》(Cinderella)歌剧那一位。”

  “据我所知,马斯内1899年写《仙履奇缘》前八十二年,罗西尼(Rossini)早就写过意大利的《仙履奇缘》(La Cenerentola),可是里面没有晚娘和南瓜,也没有玻璃鞋,因为19世纪1817年的罗马,是不允许女演员在舞台上露出脚来的。”

  “天啊,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你还知道Cinderella这灰姑娘什么?”

  “我还知道这故事从中国传到法国,又从法国传到英国。法国传出来的可多了,英国《鹅妈妈的故事》(Tales of Mother Goose)是从法国派劳(Perrault)编的童话集来的。”

  “灰姑娘出自中国?”

  “One of the oldest known literary renderings of the theme is a Chinese version of the 9th century AD. 《大英百科全书》可是这么说的。”

  “我可不信中国有玻璃鞋,但我相信中国女人有的有极漂亮的脚,像你的就是。不过,中国人和19世纪的意大利人一样,女人再漂亮的脚也是不能上舞台的,甚至女人根本不能上台,要男人男扮女装替她上,像梅兰芳,你知道梅兰芳吗?”

  “我不知道梅兰芳。”

  “谢谢你的不知道。你到底有了不知道的。”

  “梅兰芳漂亮吗?”

  “当然漂亮。男人喜欢他,因为他演出了动人的女人;女人喜欢他,因为他是男人。”

  “他的脚漂亮吗?”

  “没看过,在戏台上演女人也不能露脚啊。不过,我相信他绝对比不上女人漂亮的脚。我欣赏女人漂亮的脚。”说着我盯上她的脚。

  “你在看我的脚,我的脚漂亮吗?”

  “超漂亮、超漂亮。很可惜。”

  “可惜什么?”

  “应该用一次按摩来赞美你漂亮的脚,可惜好像没有这种机会。我想你没有过脚被按摩师按摩的经验。”

  “的确没有过。”她摇了头。

  “按摩的方式很多,有effleurage,抚摸法;有petrissage,揉捏法;有friction,摩擦法;有tapotement,叩击法;有vibration,振动法,最后一种,借助电动按摩器更有效率,因为有些令人舒服的频率要靠科技。上面五种方法,任何一种用在你漂亮的脚上,都会改变你的人生观。怎么样?要不要选一种,一位因你而伟大的按摩师就在你眼前,或者说,就在你脚前。”

  她笑起来,望着她的脚,又望着我。

  “可是,我很怕痒。”

  “按摩师不是搔痒的,请不必疑虑。”

  “可是,我很怕痛。”

  “按摩师不是制造痛苦的,请不必疑虑。”

  “可是,礼貌上该先洗一下脚。”

  “按摩师不是有那么好嗅觉的,请不必疑虑。”

  她笑起来。

  “请问,”她犹豫着,“可以只按摩一只脚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只有一只脚。”

  “如果有一只脚,按摩师会按摩吗?”

  “一只还可以,但是蜈蚣就免了。”

  “按摩一只要多少钱?”

  “按摩完了,你觉得值多少就给多少。”

  “如果我没有钱或有钱舍不得给,那怎么办?”

  “你可以折抵其他的方式。”

  “比如说?”

  “比如说,写下一篇小品文给我,题目是:‘有钱不给的快乐’。”

  “你会把这篇文章卖出稿费来吗?”

  “当然会,我自己就会买。”

  “文章送给你了,为什么买属于自己的?”

  “因为我可以享有‘有钱给自己的快乐’。”

  “你很会自得其乐。”

  “因为我服务了你漂亮的脚,才引发这些快乐。”

  “我好奇怪,做你的模特儿,会发生这么多超出模特儿的现象,你不奇怪吗?”

  我神秘一笑。“你奇怪得有道理,原因是你的脚太性感了,使我仿佛有‘活着上天堂’之感,我要罚我自己。”

  “怎么罚法?”

  “我要强迫自己不再注意你的脚。从明天开始。”

  朱仑笑起来。“今天怎么办?”

  “今天吗?今天还是想咬一下,按摩十分钟。”

  “不算模特儿约定的项目?”

  “坦白说,应该不算。但可以解释成医疗项目。你知道吗?照中医论,脚掌的重点穴道共有八个部分,叫‘足心’、‘然谷’、‘公孙’、‘涌泉’、‘太白’、‘太都’、‘东骨’、‘京骨’,每一部分都管到身体的一个范围,像‘涌泉’,它的位置在脚掌中间稍向前方,它可以使人精神愉快、并使头脑舒畅。”

  “真的吗?那我喜欢。我的头脑问题太多,能舒畅,我喜欢。就请你试试看,‘涌泉’在那里。”终于,她伸出了性感的脚。

  我快乐享有了性感的脚,并且用拇指扣住“涌泉”。朱仑震动了一下,快乐的叫起来。“真的,好舒服,好像很有效。”

  “你躺下来,脚翘起来按摩,会更舒服。”说着,我扶她躺下来,坐在她脚下,把性感握捧在我胸前,这一近距离,立刻附加了嗅觉的快乐。我逐一用拇指扣住其他的七个部位,讲给她听,她享受冒牌中医的玄虚。最后,我忍不住咬了她的脚跟,还用舌尖舔了脚心,朱仑快乐的求饶着,她换一只脚给我,一切都重演了,在性感的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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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摩经

  你是真的按摩师吗?

  对你,被按摩的模特儿,我就是真的“演出”的按摩师。你是模特儿,我是按摩师,不多也不少,不该多也不必少。那样的“演出”才准确。你不是裸体给人摸,你是按照按摩的规则给专业按摩师摸。

  可以是男的吗?

  男理发师不是男的吗?如果我是按摩师,应该没有什么不可以。重要的是我,me,按摩师,舒服啊,舒服。

  什么是舒服?

  幸福不是舒服,幸福缺乏肉体而来的感觉;性关系也不是,性关系太激烈了、激情了;吃好吃的虽然舒服,但太限于口腹了;喝酒、嗑药、吸烟都比上面的情况来得舒服,是陶然、是醺然、是浑然、是飘飘然,但对肉体,并非无害。

  不同于以上种种的舒服,列举一下可好?

  让我写写看:

  ㈠在微风里,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㈡视野良好的游泳,不能看到乱烘烘与丑八怪。

  ㈢运动后的沐浴,水压要足。

  ㈣热水沐浴,从颈部上方开始,或从睾丸下方开始。

  ㈤热水浴。浑身出汗,用脚趾开关水龙头。

  ㈥技术良好的按摩,不少于一小时。

  ㈦技术良好的为模特儿按摩,不少于一小时。

  写到第㈦,朱仑看到了。她问为什么为模特儿按摩会舒服,我说因为按摩得很快乐,又变相活动了一小时,会很舒服。并且,看到被按摩的模特儿舒服的表情,有成就感,也会舒服。模特儿是㈥,我是㈦,双双符合了上面的列举。

  朱仑问㈥或㈦有没有负作用,我说没有。唯一的负面也许是模特儿要裸体,静静的伏在那里。裸体背向按摩师,好像怪怪的,但如果“演出”被按摩的戏,就不会了,因为是“演出”,所以事事无碍,是职业性的场景、职业性的逢场作戏。朱仑问要“演出”舒服吗?我说舒服不是“演出”来的,是流出来的,你会流出舒服。你真的会。朱仑问可以考虑考虑吗?我说可以。朱仑问可以考虑一个月吗?我笑着望着她。“你等不及的。”我说,“你只能考虑一分钟。”朱仑说:“你是BOSS,如果你要缩短的话。”我说:“按摩时候,我是按摩师,那样才看到你流出来的舒服。多么奇怪,舒服,是一种液体。”朱仑想了一下。“我想我考虑过了,结果是,可以在不开灯情况下按摩吗。你看不到模特儿的舒服,但你也许可以听到。舒服可以不是美术而是音乐吗?”我深沉的笑了一下。“你忘了许多按摩师都是失明的人。”“你也是吗?”“如果在黑暗里,我就是。”最后,朱仑说她先洗热水浴,半小时后,请我到卧室。

  我在书房做工,半小时后,我轻轻打开卧室的门,随即关好。灯光已熄,隐约躺在床上的,是我的模特儿第一次在床上的赤裸,我没看到,也看不到,只是知道,知道她正在赤裸,是整体的背面,暴露在黑暗里,等待不可见的手。我跪在床边,像面对全部琴键般的从左到右、又由右到左,滑过她的全身。只是序曲,但已感到紧张过后的松弛。按摩是古老的艺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存乎二心。按摩不该是单方面的技术,而是两方面的呼应,引起被按摩的纾解与迎合,再变化出轻重与疾徐。成功的按摩是一种同步、一种追随、一种赞美,用起伏的肉体,对按摩师的赞美。朱仑的赞美是反职业性的,似乎违反了双方的职业伦理,她间歇的有了低沉和短促,尤其当我用到肘,在她瘦弱的背上,一次次的形成焦聚式下压的时候,她陷入无法自持的瘫痪。她伸出手来,似乎要抓住什么、握紧什么,却“不幸”碰到我的勃起。我不能不“自责”了。我“不幸”被朱仑碰到了。按摩师怎么可以勃起?我停下了按摩。“我想我该冷静一下。”我在她耳边说。“我有点违反按摩师的职业伦理。”说着,我走出卧室,关上了门。

  我不能控制我不勃起,但我能控制止于勃起。用迂腐的古典描述,前者“发乎情”,后者“止乎礼”,我是古典圣者的境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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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十号

智者的虚拟第十号。

  我不再陷入情爱。我否认朱仑是情人。虽然未免有情,但那是虚拟的。

  我喜欢虚拟。喜欢有实体的虚拟。

  我喜欢虚拟的强暴。不止性交,而是虚拟的强制性的性交,我最喜欢,而那,就是强暴。

  虚拟强暴着你,一次又一次,我的情人。

  强暴的定义不是世俗的、也不是法律的,而是欢乐的。像是残忍得不得你同意,真相却是你也喜欢。

  不在强暴到身体,而在强暴到神情,喜欢你在男人施暴下的神情,而我就是那男人。

  不是性变态、也不是虐待狂,只是多采多姿、只是喜欢享受你的困境。

  你仿佛陷入了“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只是不知道上半身还是下半身谁先出卖了谁,也许是同时互相出卖,你的一半相信自屈从得到自救,也会救了另一半,事实上,却是双双受害,都被“惨遭蹂躏”。最明显的例子是,下半身明明在被强暴,上半身却在哀叫喜欢,变成了告密者、告自己密者。另一种情况是,下半身明明在喜欢被强暴,上半身却在秘而不宣,或是表达冰冷与严肃。但是啊,不论上下,怎么掩饰得了聪明的你?纵使是上半身轻轻的喘息,都会使你的男人得悉一切;在滑润、在颤抖、在收紧、在张弛,都瞒不过男人。其实是上半身和下半身,互相出卖了你自己。你喜欢男人强奸了你。

  灵魂仿佛飘离了自己、肉体仿佛分隔成两个自己,但这只是一开始。当强奸在继续,你的灵魂会逃回,你的肉体会上下合一,并且,你与男人也合一。男人强暴了你,你却喜欢上合一。

  虚拟强暴是多采多姿的。

  谁说强暴只是生殖器官的侵犯?做这种定义的人,没有想像力。

  以人体器官对器官而论,另外有两组,是非常强暴的。一组是强吻,是用嘴强暴了嘴;另一组——多么奇妙!——是用脚心对脚心。

  原来脚心可以强暴脚心。

  在人体中,脚心是独有的一个世界。它背向所有的器官,像是负气跷家的小孩。问题是全家永远跟着它,谁都不会遗失。

  强暴是变态。真的,是地狱;假的,是天堂。

  强暴心爱的小情人,是天堂,是一种异样的快乐。

  性交本是一种强凌,强暴是基本面。轻微的虐待狂本是一种兴奋,强凌着心爱的小情人,她地狱,我天堂。但这只是开始,只是过程,结局是强迫她也天堂,要她随着叫、随着赞美,她喊着My God,而God就在天堂。

  强暴心爱的小情人,我是伟大的、伟大的专业。强暴有那么多种,也有变种,只有伟大的才会发现。发现那美丽的脚、发现那白嫩的脚心,就在那里、就是那里。用我的脚、我的脚心,强暴上去,不是摩擦,太嫩了,没有摩擦,只有滑润与滑动。多么兴奋,用脚强暴她的脚、强暴她美丽的脚、白嫩的脚,听她去闪躲,又躲不胜躲,在求饶。而我,我是天堂的占领者,我肆虐。

  脚心也会被强暴,那是奇闻,还没结束。更奇闻的是,情人的两只脚,在两面脚心之间,加入滑润,会发生更令十七岁“难为情”的事。可怜的十七岁,在专业的男人面前,一身的美丽、一身的白嫩,无处可以幸免。

  再见她的时候,她穿了白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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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十一号

智者的虚拟第十一号。

  说“色即是空”的人,没真正领悟佛理,因为没从反面回向,反面是“空即是色”。《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上下两句相扣的,不是单独的。

  佛门理论有“无色界”。“俱舍论”中说得好玄:“无色界中,都无有处;以无色法,无有方所……但异熟生,差别有四:一、空无边处,二、识无边处,三、无所有处,四、非想非非想处。如是四种,名无色界。”“无色界”是佛门三界中的最高境界,到了这种境界,没有有形的物象了。色,是物象;无色,就是没有物象,只有精神世界的深妙与恍惚。

  但是,在“无色界”中的,会被转回来,重新给男人蹂躏。那是典型的正面,男人看到完整的正面,男人看到的,是整幅被摧残的画面,挣扎、哀求、呻吟、泪眼,在请你垂怜。结果却是,垂怜反倒成为一种助兴、成为恣虐的刺激。如果放弃请你垂怜呢?放弃所有的挣扎,采取女神式的庄严冷峻呢?也没有用,这种庄严冷峻是另一形式的刺激,看似没有任何反应,但冰冷也是一种反应,会令施暴者别生奸尸般的刺激。男人是那么坚硬坚定,强暴就是强暴。对男人说来,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都在他要蹂躏的深处。那里“空即是色”,色即是奸淫。

  《大智度论》说:“虚空有相汝不知,故言无。”其实中国的“老子”早已道出“当其无,有器之用”的真理,河上公注解说“无”字就是“空”字,佛老所论,都呼之欲出了的,就是阴部。“空无”(non-being; nothingness)的高论都说得太高了。

  俄国诗人普希金留有一部秘密日记,是1836年到1837年的,他死后两百年公开了,里面透露了他对阴部的崇拜,“空乏其身”,一至于此,他的境界是对的,但只有这一境界就太浅薄了。

  正点的诠释应该颠倒陈述,改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前后两个空字有不同层次,第一个是具象的,第二个是抽象的,是色后的高明光大、色后的升华与礼赞、色后的应有的空灵境界,像空山灵雨般的凄美,只有被强暴后的十七岁情人才有那种凄美。啊,朱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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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虚拟第十二号

智者的虚拟第十二号。

  最好我是隐形人。

  中午出门买了一批书,下午四点才回家。一进门,就在玄关看到一双球鞋,高中女生的球鞋。她在这里,她有了我房门的钥匙,她用了这把钥匙。

  她在浴室里。浴室门上贴了黄色的便条纸:

  如你进来,我假装没被看见,你假装没看见。

  这是我的伟大,我多么伟大,我赞美我自己,我居然没进浴室。

  我也贴了一张,在她留的便条旁边:

  你假装被我看见,我假装已经看见。


  也许,我不该这么伟大,我该进到浴室。

  最好是隐形人。我看到了,可是被看到的却不知道。

  我深信看到是迟早的事,但我喜欢推迟这件事。但我也喜欢及早看到这件事,所以我想到看到又不被看到这件事。我是隐形人。

  在佛书里、在小说里,隐形人都用来干别的,不用来看女人裸体的,看女人裸体,钥匙孔就够了,无须隐形。

  其实,相信她进了浴室,可是我什么也没看到,因为她也是隐形人。

  肉体是通灵的,相信我已看到她。

  隐形的我,已看到她。

  她的赤裸,对我,已是意淫又意淫,隔着衣服,我应熟悉。但是,隔着浴室的门,我反倒陌生了。真的赤裸,嘲笑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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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式“支点”

  两千三百年前,阿基米德(Archimedes)留下两句话。第一句是:“给我一个‘支点’,我将举起地球。”(Give me a firm spot to stand, and I will move the earth.)第二句是跳出浴缸说的:“我发现了!”(Eureka! I've found it!)阿基米德的惊天动地论,是基于杠杆原理中的那个fulcrum,有了小小的支点fulcrum,哲人可以举重若轻。哲人的本领是会画许多0,但他知道要找到1,没有1,所有的0都会流失而去。找到的那个1,就仿佛是数学上的“支点”。十七岁对我说来,就是那个spot,但我不是举起地球,我举起自己。按说人不能自举其身,但有了十七岁,宇宙不再有定律。感谢阿基米德,他也该感谢我,因为我把他两句名言,结合在一起。


  你要虚拟的十七岁,为什么不全部向壁虚造呢?一切都可无中生有的,又何必靠现实的凭藉?

  其实,虚拟不是向壁虚造,也不是向电脑虚造,虚拟是向真实虚造。而那真实,只是一个“支点”、只是一个点。

  她只是一个可爱的小点,非常单纯、非常藐小。

  但是,就凭这一个小点,你的圆规才有中心点。

  你才能依附在她身上画出你的世界、你的位置与坐标。

  没有那个小点,你好像没有数字,纵使你有千百个“0”,但没有数字当前,所有的“0”,只是泡沫。

  她的确单纯、的确藐小,但是没有她,你就没有据点、没有起点、没有杠杆的“支点”,无法举起地球。

  她不需要很多,只是一点就好,在你生命里、在你每周的生命里,也许只是两个小时的短暂,但没有这短暂,你其他大量的独处时间都会崩盘。——你的直径空躺在那儿,像是荒废了的阴茎。


  我跟阿基米德有不同吗?有的。就在浴缸上。他发现了真理跳出浴缸,我却跳了进去。我的“支点”在水里。

  在虚拟中,我正与模特儿同浴。

  “我应该做阿基米德式裸奔,从浴缸跳出来,跑到街上喊Eureka! Eureka!”

  “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这么纯洁可爱的十七岁高二女生,竟来自天启,这样敢在浴缸中取悦男人。”

  她假装生气。“原来男人是这样容易泄漏十七岁的秘密。”

  “当然不会。”我保证。

  “那你还裸体在街上,说什么呢?”

  “我说:‘打倒阿基米德!’”我攘臂握拳。

  “可是阿基米德已经死了两千三百年了。”

  “那就‘打倒死了两千三百年的那个阿基米德!’”我又攘臂握拳。

  “两千多年没被打倒,对当事人还有意义吗?”

  “至少对阿基米德有。他那部失传的讨论方法的名著,不是1906年被丹麦学者发现的吗?他两千年后可以被新生,当然也可以被打倒。”

  “原来你喜欢打倒两千年前的人,你是共产党吗?”

  “我是毕卡索型的共产党,自己说自己是,可是全世界共产党——纳入组织的——都说他不是。”

  “毕卡索会打倒阿基米德吗?”

  “毕卡索只要画个阿基米德的画像,就打倒老阿了。”

  “为什么?”

  “阿基米德维护几何图形时,被罗马军人所杀。如他没死,看到毕卡索的几何画,他必宁愿死了算了。”

  “人生几何?”她笑起来。

  “人死几何?”我也笑起来。

  “可是,你还在裸体,在街上打倒着。”

  “我愿意回来,不裸奔了。”

  “你不要阿基米德了?”

  “不要了,我要你。我只要裸体给你这位十七岁的天才女生看,看到你取悦男人。”

  “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到浴缸?”

  “回到阿基米德的浴缸。请放满了水、满到浴缸边缘极限,我再进来。”

  放满了水后,我进了去,全身紧缩,连头都隐没在水里。水流满地。

  她静静看着,好奇的笑着。“你在干什么?”

  “我制造出自己的‘比重’,我把同量的我,付之流水。”

  “天啊,现在轮到我阿基米德了!我发现了‘水先生’。我发现了。”

  “那你要裸奔了?”

  “你要我上街给人看到裸体吗?”

  “要你只给我看。像Lady Godiva(戈迪瓦夫人),只给一个人看。”

  “只给一个人偷看。”

  “偷看,偷看也是看。”

  “也许你愿意偷看我。你要偷看我什么?”

  “偷看什么?想想看。”我假装想了一下。“偷看你为我手淫。”


  “真好奇你用我做‘支点’,做了多少‘智者的虚拟’。”

  “真的做了很多。有的做出来、有的写出来、有的两样全有,真的做了很多。多得不好告诉你,怕你知道了会调整模特儿待遇。”

  “越说我越好奇了。”

  “你的好奇就是我的成功。你是我的‘肉身支点’,你使我进入真身虚拟。真身虚拟的效果,可以‘真假相生’,天趣无穷。”

  “只听过哲学中的‘有无相生’,你却延伸到‘真假相生’。”

  “‘真假相生’,真中生假、假中生真。真假不该是对立的,它们是共犯。如果没抓到,它们只是逃犯。你呢,你是‘支点’,你是窝藏真假于一身的小逃犯。我着迷于什么是真的你、什么是假的你,我仿佛喜欢真的,不喜欢假的,我该说我的着迷着错了,女人只是美丑问题,不是真假问题。女人其实只关心两样东西是不是真的,前者,她心上男人的心;后者,她手上她的钻石。最后,最关心的毋宁偏向后者了。真假问题的关键不在假,而在假得够不够水准;不在是不是假,而在够不够好。够水准了、够好了,对假没有争议。所以,我投假牙一票。”

  “那我呢?我是假牙之类吗?”

  “你朱仑有真假问题吗?如果有,哪个是真的?朱仑的问题不在有真有假,问题在有两个真。朱仑不在真真假假,朱仑在真真真真,问题会不会太纯真了。二十四开金(carat)是纯金,但在运用上,不如十八开的。问题是朱仑看来是十七开的,有十七开式的玩法吗?”


  佛门讲“色相庄严”,我喜欢这四个字,但解释远超门外。

  佛门讲究万物皆空,以无相为归。在归之前,人或物一时呈现于外的形式,称为“色相”。“色相”两个字,后来通用了,越用越宽,甚至有“出卖色相”的用语了,实在可惜。“色相”,应该回归到最高层次。我对这一层次的诠释是:色相是“美的肉身”。

  表现“美的肉身”,不是单一的赤裸,单一的赤裸会并发低层次的欲界,所以,要用“色相庄严”来界定,中国古书中已发展到“色庄”、“颜色庄严”的用法,可是层次不够、定义歧乱,只有把“色相庄严”重加诠释,才是最好的选择。

  “色相”是不够的、是漂浮的,用“庄严”来衬托它,才是完美的、动人的画面。

  要的不止于“美的肉身”,而是“庄严的美的肉身”。因为“庄严”在兹,所以没有欲界,有了欲界,也不复成其欲界,因为“庄严”化掉了低层次。即使恶人做了恶事,也叫“庄严”、叫“恶业庄严”,这是佛门的“泛庄严主义”。

  我想我会喜欢一个画面。那是我对“色相庄严”的朱仑,做“恶业庄严”的我。即使在被我强暴中,她仍旧保持“色相庄严”,不失控、不失态、不失常、不失措。她不做任何同意或挣扎,任我使她失身。我强暴神圣的一切,都不足以跟强暴朱仑比拟,因为只有朱仑能留住我,使我永不失落,从强暴“美的肉身”里,得到真诠。

  这就是朱仑。她被我强暴了,却仍旧“色相庄严”的含泪为我洗过,然后,站起来,默默走出房门。

  阿基米德发现“支点”不重要了,“支点”发现了阿基米德,在浴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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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牌

  在磺溪之畔。我们回到现实世界。

  “哈罗,朱仑,你接受我用我的讲话方式跟你讲话吗?”

  “我不知道你的方式是什么方式,但我想我可以接受。”

  “那种方式是一句话就越了界,把界限定到天边、天边之外。你十七岁,也许不太适合对十七岁说,但我真想对你说,正因为你十七岁。”

  “我想你可以对我说,别忘了我是智慧型的十七岁。”

  “好极了,那我就说了。”

  “请说吧,十七岁在听着。”

  “当你看到‘男性生殖器官’六个字,你有什么感想?”

  “我清楚我们美国学校十七岁的感想。这一感想,变成一个笑话来说会更清楚。笑话是在解剖学课堂上,老师要美丽的女学生在黑板上画出这一器官正常状态下的图形。女学生走上讲台,画出一个图形,但很显然是勃起状态的。老师纠正她说:‘我要你画正常状态的。’女学生说:‘我见过的,只有这种。’”

  我笑起来。朱仑浅笑了一下。“我想,十七岁答复了你的问题。”

  “真要赞美你,朱仑,你真会回答问题。”

  “谢谢你,你使我感到骄傲。不过,请你注意,美国学校的女学生现在正看到了你。真正使我骄傲的,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想它本来不是这样子,见到我,才是这样子。’”

  “你说得太客气了,不必等到看,它一想到你,就这样了。”

  “它最坦白,它不隐藏自己。”

  “它是我全身唯一的例外。我可以看来无动于衷、可以看来不形于色,只是它,当它泄漏了我,我无法掩饰。怎么掩饰?谁能掩饰勃起。所以,正如一位seventeen所说的,它坦白,它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说了,它告诉你它要什么。像改写过的Blake(布雷克)诗里说的:Silently, invisibly:/He took her with a lie.”

  “What a “lie”?”

  “Blake原诗是with a sigh,勃起的它,改成with a lie。”

  朱仑笑起来。“我真不知道它还会改诗,诗人最会说谎,难怪它会说谎、会lie。”

  “但它的谎,不是弥天大谎,不是所谓eighteen caral lie,不是十八开的谎话。”

  “是十几开的?”

  “是seventeen的、十七开的,正好对准你来用。”

  “你说它在骗我?”

  “它表面在骗你,实际上,却把lie当with a better lie(更好的位置)来用。所以呀,它真坦白,它没有骗你,相反的,它坦白说出它要的那种情况。”

  “这首Blake的诗,另一个版本是:Silently, invisibly:/O, was no deny.说得更坦白了。”

  “你好伟大,你知道Blake的这首诗有两个版本。你看书就这么细腻吗?”

  她点点头。“因为细腻,所以可以抓到作者的真正意思。”

  “看来,版本很重要。不同的版本,就看到不同的Blake。不但是英国诗人,中国的也一样。宋朝的大诗人苏东坡,在牢里写给他弟弟的诗,一般版本都印成‘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生生世世为夫妇,是唐朝的辞汇。宋朝的苏东坡诗里用到‘世世为兄弟’,按说也通。但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下一句明明写的是‘更结来生未了因’,是‘来生’,相对的,应该是‘今生今世’才更好。我比苏东坡高明,我要给他改一改。后来我看到八百年前宋朝古版本的《注东坡先生诗》,在第四十卷里找到这首诗,才惊讶的看到原句是‘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果然原文用的是‘今世’,而不是‘世世’,证明了我果然是真的苏东坡。”

  “苏东坡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对!你说得好。”

  “那你会不会是他的来生?”

  “不会。”

  “怎么证明?”

  “苏东坡的弟弟太好,我的弟弟倒了我的账。”

  “哈哈,那只证明你弟弟不是他弟弟,不能证明你不是苏东坡。”

  “说得也是。你希望我是苏东坡?”

  “希望你是。”朱仑眼睛一亮。

  “为什么希望我是?别忘了,苏东坡有个小老婆。”

  “啊!我看我不希望你是了。”

  “但他小老婆死后,他就没有女人了。他还写了怀念小老婆的诗,最后四句是: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大意是说:逝去的情人,化妆都不能增加她的美,超然的爱情,已凌云而去,人间的梦境,空留给人间了。”

  “你喜欢‘素面’、不化妆的女人吗?”

  “要看她什么样子、什么年纪、什么时候。什么样子,漂亮的样子;什么年纪,十七岁的年纪;什么时候,清早醒来洗淋浴的时候。不化妆,有一种‘素面’的美。当然,化妆有化妆的效果,那是另一种美,不是‘素面’的美。不过,淡妆也叫素妆,‘素面’也不妨有一点淡淡的妆,淡到看不出来。”

  “你看我呢?”

  “你就属于素面派。杨贵妃的姐妹杨八姨就不化妆见皇上,称作‘素面朝天’。你呢,是‘素面朝大师’。”

  “其实我有淡妆,别忘了我是台北美国学校的学生,我们女生都化妆。”

  “我看了SEVENTEEN(十七岁)杂志,知道十七岁的美国作风。”

  “我奇怪你大师看这种杂志。”

  “这是了解美国十七岁女孩子怎样快速发胖的快速方法。”

  “这类杂志很多种呢。”

  “殊途同胖。All roads lead to FAT。并且是青春期男女的胖,英文叫什么?puppy fat,是不是?puppy fat只是暂时的胖,美国吃得太好,一胖就永久了。在这类杂志中,我看到太多太多的小肥婆,使我印象深刻。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杂志里面的两类广告,一类是唇膏的、一类是指甲油的。”

  “那种广告你有兴趣?”

  “都有,不过兴趣的重点很怪。我总想到,唇膏上去,嘴唇多采多姿;指甲油上去,指甲多采多姿。但是,但是啊,但是,为什么不什么什么上去,使头脑也多采多姿?为什么这些年轻族,外表这么营养丰富,可是内在这么贫血?”

  “你说什么什么上去,指的是什么什么?”

  “我也无法想像,我只想像出六个字,就是奈米在干什么?我由奈米联想到晶片,联想到人工智慧……”

  “你是要把什么什么置入人脑吗?”

  “你好聪明,你是一朵理解别人语言的小花。比照《红楼梦》中‘花袭人’的标准,你该叫‘花解语’。”

  “刚才你一再谈到人工智慧,好像你觉得十七岁的智慧不够,要加点人工?”

  “其实,人工智慧都不够,但从人工智慧做一起点,也是好的。”

  “好到什么境界呢?像配上了名牌?”

  “要看什么境界的名牌,对我而言,我只肯定一种名牌,就是钢笔,因为,笔好写还不算,你还得有文化水平。钢笔以外,我肯定实用性的名牌汽车,因为它安全。其他呀,大都是奢侈品了。不过奢侈品也有一点施教的作用,像美国钻石名牌Hearts On Fire,推出(Monogamy)100。说明是:(Monogamy)100象徵的一百次方,除了象徵一百次方坚固永恒的爱,更传承了Hearts On Fire‘全世界车工最完美的钻石’,见证这些钻石都在一百倍放大镜下精准切割琢磨五十八个切面,放出光芒。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连一块钻石,人都动大脑精准切割琢磨出五十八个切面,使它多面放光,为什么人类大脑本身,反倒单调的一个单面?贫乏、肤浅、没有璀璨耀眼的智慧,放出光芒,为什么?这就是我所说的:奢侈品也有一点施教作用。它告诉我们:人生要五十八面发光。至于其他方面,名牌的问题可超多了,名牌、名牌,所谓名牌,它的设计,多是可疑的。固然有很好很美的设计,也有很糟很丑的设计,并且,很糟很丑的设计还占了很大的百分比,只是,震于名牌,大家不敢说出、不敢说破而已。所以呀,固然好看的名牌了全不搭调,不好看的名牌了也益增其丑,总之,都被名牌的名设计师给耍了。‘皇帝的新衣’的被害人,又岂止皇帝而已。为什么下场如此?原因一百个,其中有一个最关键,你想得到吗?出在名设计师多是男同性恋。基本上,这种人看女人不顺眼,所以呀,他们要把女人给设计丑了,这就证明了很糟很丑的设计占了很大百分比的缘故,同性恋作祟呀!有趣吧?”

  “听来怪有趣的,至少是经过你设计的新解释。”

  “所以呀,时装表演会上,我每次看到最后一场,就特别好笑。一群人高马大两眼发直瘦得像鬼的模特儿,个个身穿怪衣,拥簇着一个矮小怪男人出来谢幕,我就说:这群傻女人!这群傻观众!19世纪末期,有一种世纪末的观念,觉得世界的末日已将到来,贫富悬殊、社会动乱、世事不安、人生朝露,因绝望而走向颓废,不过,世纪末了一百年,又轮到20世纪末了,一百年前的都走了,但世纪还在末中,可见,世纪比人禁得住折腾。教训是,不要跟着时代走了,它比你跑得快死得慢,并且,它会轮回,你以为新的,其实是多年前的旧款,它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你被老祖母骗了,这群傻女人!这群傻观众!”

  “你的话,听来好像有一点道理。”

  “有好多呢。追求流行,其实追求的,极大百分比是失败的设计。说失败,不必我来证明,下次的设计,所谓新的设计,很快就淘汰了上次的,不是吗?其实,看看这方面的历史,不难发现所谓设计、设计,推陈出新,可推的陈,可出的新,也相当有限、相当贫乏了。原因是挖空心思在设计,但能玩出的新花样,也不多了。三十年前,我被一位模特儿女朋友邀去参加一场推广Puma牌的球鞋秀,最后一场是一大票女孩子蜂拥而出,每人抱了一双大球鞋搔首弄姿,并且众口一声喊出P-u-m-a!我真忍不住笑。”

  “你的模特儿女朋友也抱了大球鞋吗?”

  “应该也抱了。她付了代价,她再也抱不到我了。”

  “你是很无情的。”

  “情是有的,可是,大球鞋太可怕了。”

  “你应该接受新产品。”

  “你要我穿着新球鞋看表演秀?全身西装笔挺,两脚穿着大球鞋?”

  “大球鞋已经被模特儿抱走了,还是来点别的吧,哈哈。刚才你谈到什么Puma,那是什么时代的名牌了,可见你多落伍。要听听我的大脑输出吗:Audemars Piguet, Boucheron, Blancpain, Breguet, Burberry, Bvlgari, Cartier, Chanel, Chaumet, Chopard, Damiani, De Beers, Dior Jewelry, Franck Muller, Georg Jensen, Girard Perregaux, Graham, Gucci, Harry Winston, Hearts On Fire, HERMèS, Jaeger Lecoultre, Just Diamond, Léon Hatot, Longines, Louis Vuitton, Mauboussin, Maurice Lacroix, Mikimoto, Montblanc, Omega, Oris, Parmigiani, Piaget, Pomellato, Rado, Roger Dubuis, Swarovski, Tiffany, Van Cleef&Arpels, Versace, YSL Jewelry, Zenith……”

  “好了!好了!”我将双手半举。“戴名牌HERMES手表的朱仑啊,谢谢你给我大开了眼界。其他唯一和我有关的是Montblanc的钢笔。但在钢笔单项上,我还不止Montblanc呢,我还用Pelikan那些名牌,别忘了,在用钢笔上,我可是文化贵族。名牌钢笔的确有助于我把自己变成名牌,因为我可以写出更自己的汉字,在这个世界上,十七岁的人再也写不过我了。”

  “我想,十七岁超不过你的太多了、太多了,岂止写钢笔字,你赢了所有的十七岁,除了青春。”

  “其实,在年龄上我有好多十七了,数字上也是赢的。”

  “除了青春。”

  “除了莎士比亚笔下的青春。像在《第十二夜》所说的Then come kiss me, sweet and twenty,/Youth's a stuff will not endure.(趁青春年华,来吻我吧,青春的特质,就是老化。)”

  “我可以补充一下吗?”朱仑想了一下。“莎士比亚原文sweet and twenty中的and twenty是加重语气,并不是指二十岁,后代的人英文中文都有点破,就以为and twenty是二十岁了,我想莎士比亚一定很呕,如果他重活一次,我想他一定写得明确一点,把二十岁写成十七岁,变成:Then come kiss me, sweet and seventeen,/Youth's a stuff will not endure.不是吗?所以呀,你真正赢的,是莎士比亚的十七岁,你赢在十七岁的起跑点上。十七岁的最大特色是反叛,可是啊,阁下是反叛大王,在你面前穿着衣服的十七岁充满自卑感,对你敬畏有加,因此,十七岁只好脱掉衣服。”

  “我一直以为十七岁靠抽烟、喝酒、说脏话来表达反叛。”

  “我已无须靠抽烟、喝酒、说脏话来表达。”她微笑一下,充满了自信。

  “你靠什么?穿衣服、穿怪一点的衣服吗?所谓奇装异服?”

  “衣服是流行的,但衣服是一般性的,算不上什么反叛。”

  “那你靠什么?靠什么表达反叛?”

  “我吗?”她微笑。“我、我……”她摇头,又点头,又摇头。“你真要知道?真的?”

  “真的。”

  “那,我就告诉你真的。用你的讲话方式。”

  “好啊,我在听,用我的。”

  “你知道吗?我是靠……”她神秘的微笑,“说了吧,是靠我坐在上面那种姿式表达我的反叛的。怎么样?坦白吧?”

  “啊!”我真的有点吃惊。

  “我有点坦白得吓到你了吧?”

  “有一点儿。”我冷冷的回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enjoy到你漂亮的肉体,即使被你反叛一下,也值得的。如果你觉得那种姿式是表达反叛的话。”

  “不过,那时候我脸上,一定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心里问我自己反叛成功了吗?那么需要那根工具帮助你反叛,是哪门子反叛?这种方式的反叛,别的女孩子很少做得到,这是我的成功,但是,这种反叛又有多少成功意义呢?”她一脸茫然。

  我拍拍她的脸。“青年人的反叛行为,很多都是形式,其实没有多少意义,尤其形式表现在人叛我亦叛的形式上,更是如此,人家抽烟,我也叼一支;人家喝酒,我也喝一口;人家说脏话,我也骂几声……这算什么本领呢?比较起来,我觉得你那种‘我坐了你’,反倒有一点自我。”

  “如果那种情况是我和你,你要吗?”

  “我吗?我会欢迎你要的那种姿式,然后要你哀求让你下来。”

  “你会让我下来?”

  “不会。我要你不但哀求,还哭着哀求。哭着哀求让你下来,让你在男人下面。还要连说三次‘再也不敢了’,还加一句:‘十七岁愿意为你做任何姿式,只要不是这种姿式。’”

  朱仑无奈的笑起来。“我想,你说的都会是真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我笑着。“不会说不会,而说不知道。对我说来,不知道自己已不再青春,是荒谬;不知道却还享有自己以外的青春,是大荒谬。现在,听了你的所谓叛逆的姿式,我真的相信了,因为它真的荒谬。”

  “别以为荒谬、大荒谬都是你的,想想十七岁,十七岁才是真正荒谬的一代,因为十七岁的模特儿想要六十七岁的大师上床,并且用那种反叛的姿式。怎么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十七岁,可不可以一开始就不要那样荒谬?”

  “为了悲怜上帝,可以考虑改用‘传教士姿式’(missionary position)。”

  “‘传教士姿式’?哦,这词有点古典,我立刻可以用一本《美国遗产辞典》(The 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来贴身输出它的定义:missionary position n. A position for sexual intercourse in which a woman oh, a seventeen and man lie facing each other, with the woman oh, the seventeen on the bottom and the man on the top. [From Christian missionaries'supposed advocacy of this position over other copulatory positions.’原来是指面对面的男人在上面的那种姿式,我懂了,但我不懂为什么叫‘传教士姿式’?”

  “因为古典的传教士主张上床的目的限定只是一个才对,就是传宗接代生小孩,姿式也限定只有一种,就是面对面的男人在上面的那种。所以叫‘传教士姿式’,传教士不但主张这种姿式,并且排斥其他姿式,排斥other copulatory positions,结果,至少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给排斥了。”

  “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

  “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

  “谢谢你这么热忱的告诉十七岁的女生。”

  “我用的是‘传教士的热忱’(missionary zeal)。”

  “这种姿式,看来男人太胖是不适合的。”

  “我给你找到一个,他体重一百三十六公斤,就是三百磅,身高一八三公分,就是六英尺,他做过美国总统,又做过美国最高法院的院长,他叫塔虎脱(Taft)。他有老婆,Taft wrote that his wife was “a woman who is willing to take me as I am, for better of for worse.”,这位老婆在被压四十四年后,还做寡妇活了十三年,可见她抗压性多么强。不过,她结婚时二十五岁,不是十七岁,我不太知道二十五岁是否能抗压,但我似乎知道十七岁不太抗得了压,尤其像你这样清瘦型的。”

  “多谢你体贴我、怜惜我,还多谢你提醒我,并且救我一命。”

  “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死得变成一块饼,是可能的,飞机出事,会摔成一块饼;汽车出事,会撞成一块饼;但床上出事,被压成一块饼,未免太可惜了。因为,这原是可以避免的,法子很简单,别用‘传教士姿式’,不就得了。”

  “可是,跟像你这样标准体重的男人就例外。”

  “你的意思是可以六十四?”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怎么回事,我们谈了这么多的荒谬。我的结论只是,别以为只有六十七岁的才荒谬,其实十七岁的也会,和六十七岁的一样,十七岁的也有她生命的定影年代,包括定向、定型、和定性。我只是佩服你,像毕卡索一样,你跟得上每一波时代的变化,尤其在爱情上,你好像比十七岁还无情。”

  “在爱情上,我的确如此,我出自古典,但我参与了现代、发展了现代,即使在我目力不好了的时候,我还会发展出泼墨书法,画出风云。古典式,也就是旧式的基本特色,太痛苦了、太花时间了、太费力气了、太难解难分了,我认为都错了。但我毕竟年纪大了,我不要爱情了,尤其古典的爱情。但是,我喜欢的十七岁也未必现代得跟得上我,所以呀,我一个人了,没有了十七岁。”

  “那,我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别忘了有一个人十七岁。”

  “什么关系?一种最好不要问它答案的关系,不是吗?”

  “我们两人根本的问题,其实只是一个,就是在世俗眼中,年龄的悬殊,年龄差得太大了,不是大十岁二十岁,是大五十岁,大到一个人要活三倍,才能活到另一个人这年纪。但问题其实不在——至少不全在身体上面,只要不走在一起,没人看到、没人感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至少有二分之一的人也看不到年龄问题,因为他只看到十七岁。”

  “另外二分之一怎么办?”

  “你别忽略了十七岁的眼光。有些十七岁,她觉得同年龄或‘同年级’的男性太浅薄了。其中太多的杂碎。从杂碎高三男生到男模特儿、男歌星什么的,都是要小看的,男人要有男人样,男人不用功、没知识、没智慧,只会玩、混、扭、唱、走来走去,做女人拿手的事,这叫什么男人?更别提什么男子汉、什么英雄了。”

  “你认为男人就要做英雄?”

  “是。至少志在英雄、取法英雄。”

  “有女人喜欢上你说的杂碎。”我异议。

  “女人有她浅薄的一面,她们想掩饰这种浅薄,但总会在她们喜欢上泄了底。泄了底还算好的呢,要吃亏上当、要梦碎梦醒。问题是青春毕竟有限,梦碎梦醒几次,人也不再年轻了。”

  “女人最后选择了安全感。”我说。

  “不会分辨杂碎的,永远得不到安全感,永远得到的是梦碎。”

  “你的讲法很不十七岁,你好像也叛逆了十七岁。”我提醒。

  “别以为叛逆只是年轻对成年的,反过来也有可能。你不是在写我吗?”

  “我在写你。”

  “把我写成什么样的?”

  “本来计划,是写成flat(扁平)的。如英国文学家所分类的,角色分为flat和round(圆形)两类。如果单纯的描写一个人,这就是扁平的,像照片一样。一般说来,这种描法描写出来的人物是失败的。但是,如果在造型上,这个人就是扁平的,是十七岁的瘦身女生,你据实描写,也不能说不成功。还有,这种女生的生活方式、人生经验,都千篇一律,也是扁平的,除了扁平,没有漂亮以外的漂亮。我本来以为,真实的十七岁就是十七岁,十七岁的质、量、与变,大体上不多也不少,除了非常有气质的漂亮外,和其他的芸芸十七相较,了无异状。她们既然同是十七,就是大同,若有小异,其实不多,你认为多的,其实是你赋予的,那些异状,是你因形生幻,色不自异人自异而已。当然,这种赋予是一种快慰,并且是一切艺术作品的起点。艺术品总比模特儿伟大,艺术家自己知道这一事实;艺术品有知,也知道这一事实。但是,模特儿本身未必知道,她只知道她赤身裸体,她不知道她成就了艺术的伟大。正如我所描写的诗:

  十七岁永远不死,

  她只是回到她的世界。

  那是富裕中的贫乏、

  鲜红中的贫血、

  单独发言的众口一声、

  自以为酷的千篇一律。

  灵光偶尔会一闪,

  在名牌的霓虹灯下奄奄一息。

  可是,在我认识一个十七岁后,我的看法动摇了。我发现这个十七岁太优秀了,我无法把她写成flat、写成扁平,我很懊恼,懊恼我会败退,因此我拼命吃,吃到超过我这标准体重,变成一百三十六公斤、三百磅的大胖子,把这个优秀的十七岁压成扁平,然后逃掉。漂亮的模特儿再见。磺溪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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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在兹

  我对朱仑说:“我六十七岁,生平也接触了不少女人,但她们的年纪,都在十八岁以上,我从没接触过十七岁。这是我六十七年来最新奇的经验;十七岁进来了,并且做了我的模特儿。我跟我自己说:模特儿,不同于女秘书,模特儿就是模特儿。它有固有的定义和观感,和能为我做的一切。但我知道我要多加小心,因为她只有十七岁。十八岁以下禁止的,可太多了。这一阵子很高兴,想到你做了我的模特儿。”

  “我很荣幸做大师的模特儿。”

  “问个怪问题。你喜欢数字吗?”

  “我没有特别讨厌的数字。你喜欢数字吗?”

  “除了喜欢一点特殊的,没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所以,没有数字迷信,我不讨厌4、也不讨厌13和666,我反对迷信,我是头脑清楚的人。”

  “那你说喜欢一点特殊的,是什么意思?”

  “是亲切、是好玩、是联想。比如说,我喜欢17这个数字,因为它象征了美国学校的一个漂亮女生,SEVENTEEN,这个英文字,听起来那么亮丽、那么响。”

  “这样说来,我应该喜欢67这个数字,因为大师67岁,虽然我更该喜欢47,因为你看来不过47。”

  “我的确比我本人年轻,记得我说过的吗?在白色恐怖时代,因为是政治犯,我坐了好多年的牢。坐牢出来,却很年轻,人家问我为什么,我说:‘坐牢的时间,上帝不算。’”

  “记得,上帝的确特别爱你。”

  “我一直不能明确知道上帝的态度,直到你出现了,我才恍然大悟。”

  “谢谢你,感谢主。”朱仑笑着。

  “你既是上帝派来的模特儿,请你帮我先了解我陌生的十七岁。为了使我有一点背景资料,请你先写十几条你看十七岁小片段。你可以坐下来,一条一条随便写。你愿意吗?”

  “很愿意,但也很愿意先了解一下你的了解。你先示范几条给我看好吗?”

  “这是个好主意。”

  于是,我就这样写了:

  一、十七岁——可以做尽十八岁做的事,并且,不等到十八就比十八还十八。

  二、十七岁——快乐的是不再十六岁、懊恼的是去年就该十七岁。

  三、十七岁——穿同样的名牌讲同样的话,伸同样的手去挖不同样的老爸。

  四、十七岁——总是稚气未脱、衣服已脱。

  五、十七岁——可以活得不一样,却活成全一样。

  六、十七岁——总让你高估了她们的形而上,低估了她们的形而下。

  “我懂了。”朱仑说。“现在轮到我写了。”

  写了四行,她一边写一边笑起来,我凑过去看,原来她写了:

  A十七岁不是十六,也不是十八。

  B十七在十六之前、在十八之后。

  C十七比十六大、比十八小。

  D十七比十六漂亮,也比十八漂亮。

  我笑起来。“你的前三句,太偷懒了,不过第四句有哲学出现,是一个好开始。好,继续十七,要写得火爆一点。”

  “好,火爆一点。”

  E有一半是十七喜欢的,但说不出是哪一半(The trouble is I don't know which half.)。

  F不要让十七岁选择,谁说她的答案不是全要?

  G谁说十七岁不会荒淫?与十八以上不同的是,我们荒淫有道。

  H叛逆第一定义是:不跟十八岁学坏样。但是,快吸一口吧,让我们忘了一切。

  I十七岁眼中的警察最多,便利商店中穿制服的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是绿色的警察,禁止十八岁以下买烟。

  J因吸烟表示是大人了,那是他们的水准。十七岁的水准是:要有口臭与黄牙。

  K用吸烟表示什么?表示叛逆?我们在跟大人有样学样,配称叛逆吗?嘘,别问了。学到大人虚伪,就是叛逆。

  L十七的苦恼是:老是冒充十八,又老是被抓。

  M十八以上才是地球人,我们十七岁,是火星人。我们没有火星证件,用“火星文”就是证件。

  “这样写够火爆吗?”朱仑问。

  “够火爆,并且写得真好。好了。火爆停止,活泼一点。”

  “好,活泼一点。”

  N十七是跳棋,要跳才会赢。

  O十七无须跳过别人,只跳过自己。

  P十七不要走,只要跳。

  Q十七的老师是跳蚤。

  R十七常常被吓一跳,也吓人一跳。

  “好了,”朱仑交卷式的递给我。“我的词汇有点贫乏,所以这五句都在跳。”

  “虽然都在跳,不过很哲学了。还可以更哲学一点。”

  “好,更哲学一点。”

  S Time and tide and 17 wait for no girl.

  T十七是指把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提早过完。

  U只有十七是虚幻的现实,十七以后是现实的虚幻。

  V十七岁,最容易被梦骗,最喜欢用梦骗人。十七岁这骗子是公平的,因为她也骗自己。

  W最美的十七是永远没有十八岁。

  X最美的十七岁,只在天上和床上。

  Y十七就是花朵,特色就是美和短暂。只注意花的美,却忽略它短暂意义的,不知道花。

  Z十七永不凋谢,她只是死亡(SEVENTEEN never die, she simply fade away.)。

  写到了第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写完了。朱仑一脸悲情。

  我看完了,我要扭转悲情。

  “我啊,”我停了一下,“我啊,我以为我找来一位模特儿,却不小心找来一位哲学家,并且,是那么会运用中文英文的。看你最后写never die到simply fade away,英文好的人会发现是美国Douglas MacArthur(麦克阿瑟元帅)引用的老军歌,但原文是never die…just fade away…但英文更好的人会发现,never die… simply fade away是英国songwriter J. Foley(弗雷)登记有案的,朱仑啊,你的英文打败了美国。”

  一脸悲情的朱仑笑起来。“你大师永远不让我有一点悲情,你总把我拉回来,难道你要我活到十八岁?”

  “这世界有十八岁吗?朱仑,你是我永远的十七岁。”


  朱仑的世界是十七岁的世界,她留下的作业,有的要终极解读、反向解读,是十七岁的世界,不要十八岁,不要延伸到十八岁,不要等待到十八岁。十七岁已是尽善尽真尽美。十七岁是一年将尽、一生将尽。十七岁是漏尽。十七岁是寄天地于蜉蝣。十七岁不是庸俗的杂志SEVENTEEN封面。十七岁是苍白与苍生。

  只有真正的十七岁,才能真的写出自己,哪怕写的是吃了迷幻药的自己、哪怕是吃了迷幻药后写出的自己,不知道是哪一个,仍旧是真实的自己。朱仑是真的十七岁,而那些高中生啊,绝大多数,只是相互重叠的影子。

  作为高中女生的朱仑,多么可爱。我幻想她清早起来,从我床上起来,她的闹钟是男人的强暴,在被我强暴后,刚过了七点。走在上学路上,在阳光里,看到那一脸清纯,你绝对看不出这位高中女生刚刚被强暴过,那一脸清纯,看似从未经历过男人的、从未见过也未接触过。虽然明明是那种事实,就在五十分钟前,可是,怎么也看不出来、总是无法置信,置信那种粗大曾在她清纯的肉体上置入过。虽然明明是那种事实,可是,清纯化掉了一切。她招惹了强暴又化掉了强暴、明有其事却若无其事。清纯是伟大的,她隐藏了一切、隐藏了五十分钟前赤裸的一切。清纯是伟大的,没有美国学校的高中女生有她这样五十分钟前的欲仙欲死,Julian朱是中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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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

  朱仑在磺溪之畔,看到了夏洛瓦、看到了西方。但也看到了东方。她看到了王羲之。看到了书房里的精致复制品——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公元353年3月3日,王羲之与谢安等四十二位晋朝名流聚会,大家饮酒赋诗。王羲之写了一篇诗序,就是这篇文章。文章内容直接传了下来了,可是写文章的毛笔字却传得很间接,有好多摹本,盖着唐朝中宗‘神龙’年号小圆章的,叫神龙本,这是唯一的纸本。其他许多拓本,是从石刻拓下来的。王羲之被称为‘书圣’,是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又秀丽又苍劲、又侧媚多姿、变怪多态,的确有特色。不过,因为真迹给流传掉了,所以真的王羲之写的到底什么模样,不得而知了。但流传下来的王羲之,也是了不起的,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些,甚至可以说,真的王羲之活过来,也未必写得过流传下来的王羲之。说不定,假的王羲之比真的王羲之更王羲之呢。”

  “真有趣。我知道有一个关于大明星Chaplin(卓别林)的故事,他有一次参加扮演卓别林比赛,他本人并没得到冠军。”

  “你举的例子真好,请你把它寄给王羲之吧。”

  “王羲之大我多少岁?”

  “大你一千六百岁。”

  “我要告诉这位大我一千六百岁的朋友,说你大师对他的字有不同看法、对他的《兰亭集序》也有意见。”

  “也不是全有意见。认识你以后,我开始喜欢他写的《十七帖》。”

  “什么叫《十七帖》?”

  “《十七帖》是王羲之草书的代表作。唐太宗是王羲之迷,他推出他的收藏,当时有一百零七行、九百四十二个字,因为一开头有‘十七’两个字,所以叫《十七帖》,内容都是他写的信。这部有名的帖,在唐朝就有十多种摹本,宋朝以后更多了。最好的叫‘馆本’,就是最后面有个鬼画符一样的大‘敕’字的和褚遂良等名字的那种,要看看吗?”

  我随手从架上拿出“上海市图书馆藏善本碑帖”的下册,特别指给她看那卷子装的照片。《宋拓王羲之十七帖》,静静的卷在那里。对我这种行家看来,从“别子”、到“八宝带”、到“天桿”、到“包首”、到“签条”,都是手卷的术语,但对朱仑来说,都是陌生的,只有那“十七”的数字,才是她的。

  接着,我又给她看了大陆的和日本的两种《十七帖》全本册页。

  “《十七帖》,”朱仑若有所思的说:“好迷人的题目。”

  “怎么样?朱仑。你也可以用这一题目写个十七帖——十七岁的‘大头帖’。不是十七篇毛笔字,而是十七篇散文,你一定写得跟你人一样的出色。”

  朱仑一笑。“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我写的。”

  “是哪一天呢?”

  “我想是突如其来的一天。那一天,你会看到‘朱仑十七帖’。”

  “里头写什么呢?”

  “写我们十七岁的人生观或什么什么观,是受了你大师影响过的。”

  “能影响什么吗?”

  “你会影响十七岁的‘一念之转’。”

  “‘一念之转’?我想到了一个现成的例子。来看这篇《兰亭集序》。这篇文章是王羲之的名作,其中写人与人关系,达者心怀,跃然纸上。他说人与人‘俯仰一世’,或者‘晤言一室之内’,或者‘放浪形骸之外’,‘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但‘情随事迁’以后,一切的欣然、一切的俯仰,都化为‘陈迹’,虽然都是过往云烟了,‘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喻之于怀’、‘所以兴怀’,它们还在我们的心头。王羲之写出这些,都还潇洒,遗憾的是,他用了‘痛哉!’‘悲夫!’等感叹之词收尾,这就称不上达观了。真正的、第一等境界的达观不该‘伤逝’,‘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这才是高人一等的境界。不过,也别苛责王羲之,他写这篇《兰亭集序》时,五十岁,他活到五十八岁死去,从作文到死前,他还有八年,我想他在最后的八年中该想通了,什么‘痛哉!’什么‘悲夫!’都是不必要的,人生该知离合之常与离合之乐,也知老之已至与死之将至,王羲之既然走到了《兰亭集序》那一高层次,他应该在生命晚年更高一点、更高到最高层,别人做不到,他应该做得到。”

  “你呢?你已经到了更高一点的最高层了吗?”

  “我想我到了,我们总要比一千六百年前的古人更聪明才对,是不是?总要比所有的古人更聪明才对,是不是?人之一生,本来的结局就是‘终期于尽’,就是按一般流程,走过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但是,对某些瑰丽的人说来,人之一生,流程就不是那么一般,而是奇宕通幽、变化难测。最重要的是,在这种非一般流程的特异流程中,他的面对、他的诠释,是迥异一般的,他不做负面的反应,他有欢无悲、有合无离。在一般流程中,反应是悲伤的,他却没有或很浅很浅;反应是离情别绪的、往事如烟的、彩云易散的、繁华不再的、时过境迁的……他的反应,却看来异常,他总是从‘莫忘欢乐时’的最高点来做‘第一流的反应’。在他眼中,人的反应,跟着时空变化起伏,是二流以下的反应,‘第一流的反应’绝不如此浅盘。‘欢乐’对他是永久的、花开对他是永恒的、自然对他是瑰丽,不是伤春悲秋,伤春悲秋的人,感情乍看丰富,其实很浅盘。真正深于情者永远此春常在、永远秋扇不捐、永远及时行乐,并且此乐无穷。感慨或伤感此乐不再的人,所谓‘感慨系之’,是错误的、狭小的,错误的认知、狭小了自己。王羲之是高明的人,但他只高明了一半、前面一半,他只知欢情,而不知欢情不尽、欢情不灭。到了后面一半,他的反应竟是世俗的,这是他的美中不足。我们新时代的人,不该有这种旧时代的悲情,悲情是狭小的、悲情是没有必要的。”

  “你刚才提到‘不该伤逝’,‘伤逝’是那么该排斥吗?尤其在爱情上。”

  “可能吗?一个美女永不凋谢,一个爱情永不凋谢?永远没有结局?别忘了,蒙田说学哲学远见在如何知道死。其实爱情的远见之一,就在知道怎么结局。男欢女爱以后怎么结局,怎么解释这个结局。请注意,解释结局其实比结局更重要。因为结局可能是1900年,但解读它可能解到2000年。‘人面桃花’是爱情层次,但‘桃花圣解’却是爱情结局后的层次,也许是生离、也许是死别,不论是哪一种,你都必须解释,忘了,是一种解释;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不忍去想,也是一种解释。解释可高可低,但我觉得,悔恨是最糟糕的一种,虽然不愉快的经验,人生也难免碰到。但悔恨绝对是负面的情绪,忘掉最好。再来就是‘伤逝’,有‘伤逝’之感。‘伤逝’看来是深情、深于情者,但实际上,它虽然看来高贵,却极负面,并且伤情,对健康非常不好。看看古代达者王羲之吧,王羲之写到后来,竟‘痛哉!’‘悲夫!’起来了,对吗?为什么我们要那样荒芜我们的大好感情,用来做‘感慨系之’?”

  “听来好像很正确,至少令人快乐。大师呀,这就是‘朱仑十七帖’的重大方向或重大转向,那是你给我的启发。真是‘一念之转’哟。减少‘强说愁’的比例,才是聪明的,也不是完全没有sentimental,但是正面的、收起眼泪的,不是吗?再见了,王羲之先生,我要写新的十七帖来向你顶礼。别忘了,我叫朱仑,比你小一千六百岁。我不会写毛笔字,但我会用带毛的笔写字。我们要比你活得快乐,我们包括了大师和我、我和大师,我们可是四个呢,还包括了你喜欢的那群鹅。等着看‘朱仑十七帖’吧,特此预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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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观

  包含格调、水平、理解等等的人生境界,得与时推移,并且学问要跟得上。否则是空话、是虚拟演绎。庄子的境界不可谓不高,他“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但他的学问了解多少天地呢?太有限了,并且是错误的。要在现代讲究人生境界,要超庄子多了,超陶渊明、超苏东坡多了,虽然他们仍有可取之处,也有不可及之处,至少他们留下了一些简明、鲜明而又天马行空的境界轮廓。他们只知道吹牛“纵浪大化中”,但他们的知识,完全不知“大化”是什么,朱子是一代大儒,他还以为天上打雷是地上青蛙的缘故呢。当然,朱子会抗议,说安提哥纳斯(Antigonus)、普林尼(Pliny)、布鲁达克(Plutarch)、和阿基劳斯(Archelaus),都主张黄蜂产生自马匹的尸体,岂不也闹了大笑话?我承认,笑话不限于中国。我是说,现代人比古代人了解的自然,多太多了。

  一千一百年前的诗人白居易说:“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当年诗人跟随佛门《楞严经》写诗,他们完全不能想像一微尘的内涵,因为那时代的人科技知识跟不上。他们只能空想在微尘里人类的你来我往,绝没想到此梦居然成真,现代人啊,有了奈米呢。

  古人说优美的音乐“余音绕梁”,是吹牛的,古人有什么办法放大了音量、CD了音乐,把“余音”召之即来?古人说“不出户,知天下”,是吹牛的,古人有什么办法TV、Radio?古人的“千里眼”、“顺风耳”、“青云直上”、“凌云御风”、“嫦娥奔月”、“海底捞针”、“日行三万里”、“夜探水晶宫”,统统都是吹牛的,因为科技跟不上,可是现代呢?现代人才做了真正的古人,做到了古人的好梦与大梦,也非常噩梦,古人说“杀人盈城”,那要杀多久?现代人的原子弹,二十秒内杀死你二十万,不但不必盈城,连城都一片瓦砾了。古人连杀人都吹牛的,历史上记载楚霸王一夜活埋多少万人,是吹牛的,因为技术上做不到。可是现代人呢,美国那种武器,活埋了多少伊拉克士兵,只是千颗飞弹、一道狼烟!古人不是古人、古人只是死人,我们才是“今之古人”,我们活着,我们代表古人,折腾人类自己。

  古代人想望远,只能登高望远,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但能登泰山而已,他不能想像坐热气球坐飞机的视界,那种鸟瞰,才真正是那么回子事。不但小了天下,也小了泰山。热气球、飞机是现代科技的产品,使人类大开眼界,望远镜、显微镜等等也是,都是现代科技对人类视野的补强。谈到视野,现代科技又可配出标准的眼镜,为了方便、美观,又有了隐形眼镜,还可以割双眼皮之类,和整型的花样,使人类在身体上巧夺天工。现代科技再围着人类身体打转,是药物,从快乐方面取样,有开发出来的药物使人类迷幻、使人类解忧、使人类这样那样、使人类Viagra(威而钢、伟哥),这都是古代人梦想不到的。

  现代人勃起,它矗立在科技之上,炼化出仙丹。上帝隐身在天蓝色的小药丸中,上帝每粒美金十元。

  这是Viagra。

  另一个V字开头的是vibrator,振动器。

  电动振动器(Electronic Vibrator),它是每秒五十到六十频率(五十到六十赫兹)的科技产品,每秒振动五十到六十次,这是人类生理上远远达不到的频率。想想看,当它接触到人类的肉体上,会产生什么感觉?尤其,当它焦点集中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感觉?肉体会疯狂!科技制造出上帝制造不出来的极限。在A片中,我们可以看到。不过,我必须说,A片太粗暴了,并且,直接接触到,太不体贴了。

  我对朱仑说:“你被现代科技每秒五十到六十了,你就不是你了。”

  “那我是什么?”

  “你是现代科技的奴隶。”

  “我不再是你的模特儿了吗?”

  “是、还是,只是你替我换了另一个你。”

  “我有不止一个?”

  “在现代科技下,你,恐怕不止一个。其实,该这么说,现代科技挖掘出深藏中的那个你。像米开朗基罗从大理石中挖掘出深藏的一样。”

  “我会像A片中的女人?”

  “如果用我想出更好的法子。你比A片还A片。那时候,你不再是模特儿,你是AV女优。”

  “你喜欢我做AV女优吗?”

  “要看你和谁演出、谁来导演、给谁看。”

  “你连说了三个谁字。”

  “‘谁’,是单数,‘他们’,才是复数。”

  朱仑会心一笑。“我会一心做你模特儿,并且只做你一个人的AV女优。”

  “你在A片中,‘演出’的就是模特儿。片名《Sweet Seventeen and swift 50-60 Hz。》

  “片名里怎么没有你?”

  “我和swift 50-60 Hz是一组的,因为,不能用振动器直接接触到你,只能隔着我的,间接振动到你。”

  这是vibrator,为现代人所独享。它有美容、按摩的功能,可是把它用在不可思议的功能上,它使“花容增色”。

  现代科技作恶多端,却也有功足录。

  过去的主要人生哲学元目是天人合一,认为自然与你人身是两位一体的,甚至还可以互动、可以感应。现在,进入了现代,天人合一面临了新局面,科技产品机器人出现了,它捞过了界,要与人合一,天在那里,机器人也不反对。但是,人机合一是先决了的、铁定了的。人机合一以外,天人机合一算是三位一体吧,机器人没意见,但是天呀,天该有意见。因为天人合一的天,是玄学的,机器人却是科学的,怎么办呢?

  最奇异也是最重要的变化是:科技已发展到把晶片植入人体内的肌肉里,这样子让神经元成长,与晶片相连。人体和机器的直接神经介面自此开始出现。人机合一下去,人与机的关系不是并合的,而是化合的、融合的。这一趋势,是不可知的、不可测的。现代科技一路在巧夺天谴与天工。祸福相依,我们不完全控制得住,但是、但是、但是,真实肉身的灵光、兰因、与慧根,我们要与科技争胜。朱仑是什么?朱仑是抵抗科技疯狂的最后肉身,朱仑最后可能会毁灭,但朱仑没有闪躲。亮丽的十七岁,从不闪躲。

  我对朱仑说:“有人比我更喜欢十七这个数字,你看,有人甚至把1987年的热门歌舞片《DirtyDancing》翻成《热舞十七》。”

  朱仑答道:“那部片子有一句话:Nobody puts baby in the corner.(没人可以欺负宝贝。)我想应该改成Nobody puts baby in the hot corner.宝贝要从三垒得分,得自己来。但我仿佛觉得,我已上了三垒,我必须奔回本垒。”

  我神秘一笑。“别忘了,朱仑,模特儿的本垒,总在老板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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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颂

  我对朱仑说:“那大半生都活在轮椅里的科学天才Stephen Hawking(史蒂芬·霍金),他瘫得只剩下一只微小手指,但他解开了宇宙。1985年,他在芝加哥演讲,他宣称,在遥远的未来某一时刻,我们的宇宙将会开始收缩,最后会回到一个奇点。在这个收缩的期间,时光将会倒流——所有在扩张期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将会重演,但是次序却刚好相反。霍金给了我们一个梦。多美啊,但是,第二年,又在芝加哥,他又宣称,他在1985年犯了错误,现在他正式推翻去年的自己,原来相反观点才是正确的:当宇宙收缩时,时间的方向不会倒转。霍金把梦又收回了。梦的起落,全在霍金残留的一只手指。”

  “他用一只手指操纵电脑语音合成器来发音。”朱仑说。

  “没错,一只手指。”

  “Bible(新旧约全书)的中文译本版本很多,有一种‘二指版’,指一个人用两只手指翻译成中文。他就是施约瑟主教(Samuel Isaac Joseph Schereschewsky)。他是一位美籍犹太人,信了基督。到中国传教。1881年,他在武昌患了瘫痪症,只剩两只可用的指头,但他仍旧翻译出《施约瑟浅文理译本》圣经。在1919年《官话和合译本》出版前二十多年间,风行了中国。”

  “一指的、二指的,你朱仑都认识,真好。”

  “我应该再认识那八指的,那‘八指头陀’。他为了宗教信仰,烧掉了自己两只指头。他还是诗人呢。”

  “‘不居朝市不山林,别有飘然独往心。魔佛界中难位置,老僧入定费推寻。’这就是他的诗。”

  “好了,二指加八指,十指俱全了。”朱仑做了手势。

  “朱仑啊,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这神童是超科技的缘故。科技再行,也学不到你这样会搬弄手指,霍金也学不到。”

  “霍金吗?我不幸翻看了他的书,那本A BRIEFER HISTORY OF TIME(时间新简史),看得有点气闷。像发现新大陆,你只能发现一回。别人发现了,你只好气闷。关于时间,这票科学天才们简直在斩尽杀绝,不留给别人一点新大陆,我奇怪,难道我们没有在时间上发表意见的余地了吗?”

  “应该有一点吧,这票科学天才只能吃光科学,尚不能吃尽哲学,我们的哲学,而非传统的。传统的哲学已经玩光了,一如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招认的,哲学工作只剩下语言分析。”

  “来,大师,我们就开发一下我们的哲学。”

  “首先要打倒电脑,它太讨厌了。”

  “别这么说,大师,我讲个可爱的电脑故事给你:一位大学教授向电脑挑战,问电脑:‘电脑啊电脑,本教授只有这样的两只手表可以选择:一只破旧不堪,早就不走了;另一只则每二十四小时慢一秒钟。我该买哪一只?’电脑的答案是:‘应买不走的那一只。因为每二十四小时,它便能指出正确时间两次。另一只走的,却要一百二十年才指出正确时间一次。’大师,看到了吧,电脑也很哲学呢,至少它看到时间停止的好处。”

  “朱仑说得对,我开始原谅电脑了。”

  “原谅也不必,对所有机械的东西,最好少原谅。让我们多喜欢一下非机械的,比如沙漏,用沙漏来度量时间,来开发我们的哲学。”

  朱仑说得对,我坠入冥思。

  用每次十分钟的沙漏。用沙漏具象了我们,把我们碎化,我们化为流沙,虽然,我们一泻不已,但一倒过来,却又周而复始,一切归零。流沙暗换了我们流年,周而复始的是它,不是我们,它用小小的容器,骗了我们,我们被它切碎,清楚的告诉我们如何化为尘土——在快乐中失掉流年、化为尘土。我们无法知悉死后如何化为尘土,但沙漏使我们生前就看到,唯一快慰的是,每一粒都乐在其中。

  作为我的模特儿,我理解她多少?

  要理解部分,还是全体?

  她是一个全体、一个全体的她,我要理解她,但有必要理解她的全体吗?在她赤裸全身给我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的全部肉体,甚至拥有到,一切都是完美的、神往的。但是,The game is over以后,她会离开,离开共同淋漓的浴缸、共同淋漓的沙发、地板、床。又回到她的世界、她随波逐流的世界。

  约定是被遵守的,一周以后,她会再来,再来时,从她进门开始,一切就像沙漏般的倒转过来,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那么畅怀又那么默契,时光和动作,像沙漏中的细沙,没有一点声音的滑下来,时间是看不到的,但时间化为一细粒一细粒的细沙,就看到了。对了,那就是时间,颠倒的沙漏上,上下两个玻璃球形是那么透明、那么对称、那么和谧的把自己体内的从上输送下方。一如一种姿式,一如那古日本所称道的“浮游”姿式、颠倒梦想。伴同着沙漏造型的时光流转之美,当她再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全部、全部都是一切。

  唯一的提醒,是沙漏,沙漏停时,要倒转;倒转以三次为限,沙漏再停的时候,它复原了,我和模特儿也要停止。多么神妙的约定,为了提醒与清醒、为了不要有恋情、为了不可以真的放浪形骸来尽兴,我们要不断提醒:是在“演出”啊,哈啰,你是“演出”的。阴茎是真的,可是也在“演出”,一切交欢都随沙而停、随沙而尽,不可以玩真的。

  她全体进入沙漏的世界,一片赤裸与真情。我希望她的叫床是假的,又希望是真的。我陷入沙粒里,我看到太多的天国。而她呢,她似乎越来越不承认是“演出”了,“演出”,像是一种借口、一种说辞,她越来越玩真的了。

  诗人从一粒沙里看世界,其实,一粒流沙里更可看到情爱的世界,那不止是器官的结合与分开、不止是时间的一段、也不止是几十分钟的记录,它是延伸的、哲学的,是“所过者化、所存者神”的。它神来而后神技、神乎其技而后神往、令人神往,然后转入永恒。它不止于时间的一段,在时间上,它由一段连接永恒。它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当时、一个是事后,一个是“一室之内”、一个是“形骸之外”,前者颠倒、后者放浪,为什么放浪?因为从形骸延伸出来的“外人生”“外宇宙”太丰富了、太瑰丽了。彩云可以易散、风流可以云散,但是,置身于巫山顶上的人,他永远抓住了聚散,他的game永远不会over。

  看到沙漏静止了。多么微妙的象征意味。它的静止,仿佛告诉人们,它静止了,时间也该随它静止,当它不再计算时间,时间就没有意义。沙漏太小了、沙漠又太大了。看看沙丘,海水是沙丘的风,浪高浪低、潮起潮落,沙丘就随着转型。想起女诗人Sara Teasdale(莎拉·替滋代尔)那首On the Dunes(沙丘忆):

  If there is any life when death is over,

  These tawny beaches will know much of me,

  I shall come back, as constant and as changeful

  As the unchanging, many-colored sea.

  If life was small, if it has made me scornful,

  Forgive me; I shall straighten like a flame

  In the great calm of death, and if you want me

  Stand on the sea-ward dunes and call my name.

  (死别一复生,滨水再徘徊,

  斑驳深如海,常变每重来。

  自悲身须臾,莫怪此情哀,

  逝者得其静,烟直上高台。

  忆我沙丘侧,呼名入君怀。)

  看来沙丘是如此凄凉。其实,凄凉的不是沙丘,凄凉的是海水。时间变化下的海水,写这诗的女诗人,最后自杀了。大概没有人在沙丘呼唤她名字,那时的她四十九岁,一个活得太久又死得太早的年纪,如果死在十七,似乎更好。这说明了死得太早不如死得更早,英国诗人不是死在十七岁吗?沙丘,是十七岁尾闾。名字写在水上,等待招魂。

  古经书上说:“复,尽爱之道也。”“复”是招魂时喊死者名字,当爱已尽、当爱已当尽,让名字漂流在海里,死者不再复生、生者不再徘徊,沙丘重返沙漏里、浓缩在沙漏里,让时间安睡长眠。

  时间是荒谬的三段论者,它总粗分成“过去”、“现在”与“未来”。有必要吗?有必要吗?我在怀疑。

  冥想完毕,我告诉朱仑:“时间空间引出的真理讨论,有一个小故事吸引了我。故事说一个宴会中,席上一位客人,他说时间和空间是一个东西,并且加以证明。他拿一只长的银汤匙,放在桌子上。‘看,’他说,‘我把这汤匙向右移动。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时间也在进行着。当我移动的时候,我在它后面留下一片空间,这片空间在时间上说就是过去。所以,汤匙向其中移动的前面那片空间就是未来。因此你们可以知道,时间和空间乃是一个东西。’这段话引发主人的反驳。主人说:‘但是,如果你不移动这汤匙,时间仍然在进行着。而且,虽然你在空间上可将汤匙移回,却不能在时间上将它移回。时间——恰恰现在——在时间度过的时候的每一刻——乃是未来。’上面这个小故事,在方法论上有诡论与玄机,但在人生观上,它倒是对自己的一种新提醒,就是:‘现在就是未来。’(Now is the Future.)引伸起来,就是:‘今天是我的未来。’(Today Is My Future.)没有明天了,今天就是明天。对蜉蝣说来,更是如此。”

  朱仑在问:“当明天,也就是未来,来了的时候,你又怎么解释‘昨天’,也就是‘今天’呢?会出现‘过去’,‘过去’放在哪儿呢?”

  “怎么解释?太容易了,不要把它当成‘过去’,别以为‘过去’是一种结束、一种over,放宽放宽解释,把‘过去’当成一种延续,甚至一种发酵、一种永远的‘过去进行式’,不也很奇妙。当然不必像霍桑(Howthorne)笔下那位‘饕餮主义’的海关老吏,有本领把一顿盛馔记忆留香,变成‘现在’,那也太无趣了。”

  “你是说把值得的‘过去’都成为‘现在’、成为‘今天’?”

  “甚至,”我补了一句,“如果可以发展,还可成为‘未来’呢。‘过去’不是死掉的、静态的、封存的,‘过去’其实是‘改写本’或‘缩写本’,美妙的回味比未来的情景更真实。一如好的历史名著之于历史本身,让‘过去’鲜活在‘现在’,并且提前抢到了‘未来’。请注意一个特征吧:不是‘现在’的我活在‘过去’里,是‘过去’的我活在‘现在’里。更清楚的说,是‘过去’即‘现在’,‘过去’没有‘过去’,而是延伸到‘现在’。以为‘过去’是一阶段,‘现在’是另一阶段的,太不了解‘过去’了。‘过去’不是结束,而是反刍、而是发酵、而是一瞥后的微观、而是推陈后的出新、而是电影底片的尘封、而是‘飞鸟之景(影),未尝动也’的伏笔。”

  “难道‘过去’都要一网兜收吗?”

  “也不是这样说。智者把‘过去’化为沉淀,只精华了上层;又化为过滤,只澄明了下部,或热而后冷,冷却出醍醐;或取而后求,求取出意外。那种境界,是‘过去’的合成、‘过去’的合凝,当时只是灵光一闪、镁光一闪,留下的,却是刹那的重现和永恒。永恒不是木乃伊式的包裹、永恒不是防腐剂式的加工,永恒是现代科技的传神入画,而最后的笔下风光,才是想像空间的丰富插图。人间的浅人俗人是可悲的,他们的一切,就是死,他们没有绚烂的永生。原因就在他们太‘过去’了‘过去’,他们不知道把‘现在’扩大、纵深。所以呀,他们容易‘伤逝’,为什么不察觉‘伤逝’是有问题的?糟糕,我说得太多了,由朱仑说一段给我听。”

  “大师谈到时间,我来谈谈度量时间。问时间是什么,就好像问风是什么,不是聪明的问题,风它没有什么,只有点吹拂的感觉,可是,时间连这点都没有。用太阳来感觉它,分早中晚,太粗糙了;用时钟、用钟表,太机械了;上下课的铃声,太突然了,也难听。钟声是好的,但难以搭调,因为得有客船与古庙。问时间是什么,去问沙漏。床头一座铜框的沙漏,给了我答案。铜框框住了玻璃器皿,却架起了时间,时间化为亿万沙数,量化了时间,任它流下,时间仿佛藏在每一粒细沙里,随它流下,想到‘流沙坠简’吗?那是考古书名,太遥远了、太浩瀚了、太凄凉了。它不问时间是什么,因它自己就像是一堆古文书、一堆残编断简,它是死亡、是死寂、是时间的记录、时间的静止。但是,铜框的沙漏却只是记录,不是静止,它记录了十分钟的你和我,又随着颠倒以后,又记录了十分钟的我和你。然后,十分钟又重新开始。它不负责累计,它的单位只是十分钟,让我们因记录而自得、因静止而自失。颠倒了床头,也颠倒了床上,连续四十分钟。这是完美的记录,品质是那么好,录音,就是品质的旁证,在四十分钟的细沙流尽时候、流尽过后,不再动它,让时间静止、静止、静止。享受了‘过去’、享受了‘现在’、享受了今天,还没完,还享受了‘未来’,预支‘未来’以后,把‘未来’提前‘现在’,上帝给予的幸福是有配额的,不是吗?让我们透支那一配额。game是那么洋溢,没有over,它不是法文中那‘未完成的过去式’,它已完成,但永不‘过去’。喜欢沙漏吧,只有颠倒,永不‘过去’,game永远不over。沙漏是哲学道具,它象征得太丰富了。”

  “看看古人用滴漏,把时间化为水滴——层层的水滴,让它流逝,水滴看来是时间单位,但也是空间的,把空间化为水滴——层层的水滴,让它流逝。你是什么?你是每一次表面张力的晶莹,你要脱离,但又化解,有大海在等你,一个死掉的词汇叫‘尾闾’,意味众水所归,你未必到得了大海,但你是水滴,你就是具体而微的大海。朱仑啊,怎么看滴漏?”

  “把自己时空化为滴漏的,是哲学家、美学家、艺术家、乃至小小小小的水文学家;把自己时空争奇斗艳在手表上的,是名牌的奴隶。附带一说的,名牌HERMES手表有点例外。”

  “很遗憾的,滴漏已经一去不回,钟表的表面对准了你,每个人的时空都不再合一、不再具象。除了西班牙大画家达利,人人都被钟表打败了。达利画出了瘫痪的钟表,我达利不能躲开你,但我使你变成了麻薯。滴漏被时间打败了、没有了,可是沙漏还在,于是,美丽的模特儿带来了沙漏。它对我们有哲学意义,不是吗?只要换个姿式,在下面的,就迎接了全部,它真的颠倒了众生。”

  “赤裸的众生。”朱仑越来越习惯赤裸这字眼了。

  “会是众生吗?只有你我在喜欢它,并且只在那种时候。”

  “看来我们越来越喜欢沙漏了,它是我们的哲学道具、也是我们打败时间的工具。并且,还是我们的‘淫具’。”朱仑笑着。

  “如果如你所说,那它是好心肠的,它提醒每隔十分钟要休息一下,也提醒要颠倒它一下,至少你们要不要颠倒,它保持沉默。”

  “它真好,难道它没有缺点吗?”朱仑有点质疑。

  “有一个,它的腰太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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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之外

  “风”已经很不可捉摸了,看不到它,它却在,在“维”之外。维是空间、是立体,风说他不要立体,但要空间。

  比“风”更不可捉摸的,是“时”,“维”是空间、是立体,三维好好的,却冒出第四维,它叫“时”,称做时间,时是间吗?物理学家说它是。于是,出现了四维,由三维的空间和一维的时间组成。你描写一个点、运动的点,你得说:“在某时,该点在某处。”

  牛顿(Newton)毕竟是老实人,他眼中的“时”,只是超越而独立的量,它默然前进,带着人类面对三维。到了爱因斯坦,四维不再是静态的意义,对静态的观察而言,高速进行的基本粒子,一点也不短暂,用诗的语言,那是“万古如长夜”。

  爱因斯坦的朋友波尔(Bohr)说谈到原子,只能用诗的语言,诗人关心的,不只是描写实物,而在制造意象。但是,物理学家的极限是自杀前写下S=KlogW墓碑,他们无法潜进诗境。诗人的境界就高多了。布雷克《天真的预言术》(Auguries of Innocence)说:

  一粒沙中看世界

  一朵花里看天国

  运无限于孤掌

  定永恒于一瞬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照魔鬼算术,an hour(一个时辰)是三十“须臾”;一个“须臾”是两分钟;“一瞬”是五分之二秒;闭起眼皮,十分之一秒;停在那里,十分之一·五秒;再抬起眼皮,又十分之一·五秒,加在一起,一瞬是五分之二秒,一科学算法,就入魔了,也就诗意全消。别那么精确好吗?“定永恒于一瞬”,正是诗的语言,“一瞬”比an hour还好。

  什么是“定永恒于一瞬”?是时间被我们捉住了。

  布雷克以后十三年,英国新一代的诗人出生了,他是戴布森(Henry Austin Dobson),他发现时间被捉住了,可是我们走了,看他的“时间吊诡”(The Paradox of Time)吧:

  Time goes, you say? Ah no!

  Alas, Time stays, we go.

  说时间不再,你错了!

  常驻的是它,走的是你我。

  聪明人不留住自己的“永恒”,聪明人只留住“一瞬”的自己。让“一瞬”停格、让“一瞬”定影、让“一瞬”变成鸿泥、让“一瞬”与时间同在。

  放走时间的“永恒”,捉住时间的“一瞬”,时间说我在等你,因为我只是“一瞬”。

  四度空间的时间意义,由闵科夫斯基(Hermann Minkowski)给了它数学的、爱因斯坦给了它物理的、霍金给了它天体的、达利给了它流体的。达利在二度空间的平面上,画出他的四度空间,化二维为四维。别人都“入维”了,我们也维它一下。不过,我们来的,应该是突“维”而出。1920年代,Kaluza(卡鲁札)和Klein(克林)提出过五维模型,把维多了一个周期性,照Superstring(超弦论)的干法,世界未尝不可以十维,至少数学家野心勃勃。达利这票艺术家也不会只让数学家疯狂。有这么“杀时间”的趋势,我们可要参与啊。记得盖摩(George Gamow)吗?他三十岁从苏联移民美国,他说太阳正在冷却的理论是错的,我喜欢,太阳是我坐牢时的朋友,我不要它变冷。盖摩画过一张四维立方体三维投影图,也就是四度空间立方体三度投影图,他说人影就是三度空间的人在二度空间的投影,人类虽然没办法察知四度立方体的真面目,但至少可以想见其三度投影。总之,我总觉得这类维来维去的问题,不能由数学家、物理学家、霍金或达利说了算。四度空间也该有哲学的、文学的理论。

  把时间捉住吧。

  捉住时间,把它具象化。

  达利说,他要小睡片刻,就先把一个洋铁盘放在椅子旁的地板上,然后手中拿着一把汤匙,坐下来打盹儿。一旦汤匙掉在洋铁盘上,就小睡告一段落,时间只是从离手到跌落这么短。

  达利好像具象化了时间,他让汤匙给了他“刹那”。

  梵文Ksana,中译“刹那”。“刹那”的计算,在佛经里就各说各的。《俱舍论》说,一昼夜是三千二百八十二万“刹那”,《比毗婆沙论》说一昼夜是六十四万万六千六百零六万六千六百八十个“刹那”,相差很大。不论差多少,“刹那”是短而又短的时间单位。

  把“刹那”捉住吧。

  用沙漏,把“刹那”化为一粒粒小沙。时间具象化了。我们可以看到时间了,它原来是一粒粒的小三维、小三度空间,看啊,哲学家、文学家赢了,时间是三维的、三度空间的,何来四维和四度?

  我们被时间骗了,时间本身不那样的,我们却以为它那样,它又伪装成那样,我们都被时间骗了。

  似乎只有沙漏不骗我们,它总是陪我们一起静止,或者,它看我们偷跑,而不计时。

  意大利CAPANNI牌巨型沙漏,高达三十公分、直径十三公分,它是我们的Greenwich(格林威治)。当然,在床头,我们用的是小型沙漏。

  朱仑说:“抽象的时间在具体消逝,不要看秒针,要看沙漏、白白的细沙和它的下漏,多么美丽、多么细致、又多么凄艳,它把你细碎化,在每一粒细碎颠倒梦想前,闪烁出此起彼落的银色反光。对它而言,每一次颠倒梦想只一次周而复始,对你就不是,它显示给你,告诉你已化为它,你的一分钟化为它而去、你的两分钟化为它而去,你不是周而复始,你是海水冲走的一片大陆,你可以颠倒梦想,但你是沙。”

  朱仑说:“Fourth dimension第四度空间,除长度、宽度、高度以外的第四度,那叫时间,不是吗?时间是空间,可是,空间又何尝不是时间呢?没有时间老化它、醇化它,空间只是nothing。时间是会老化的空间,但时间也无可骄傲,除非你十七岁。”

  朱仑说:“十七岁的空间,在等你;十七岁的时间,在等我。我是你的三维、三度空间。我的肉身、我的赤裸,任你喜欢。我没有隐藏,只是等你发现,发现肉身深处、赤裸深处,有你的空间。”

  朱仑说:“真正消灭了时间的,是底片。底片掐住时间,有三大手段,第一,当底片静止,时间也停止了,底片中的朱颜永在。第二,当底片慢放,不是正常的每秒二十四格或十六格,那是什么世界?慢速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三十二分之一,那是什么画面?看看A片,‘液体’在飞舞、在奔赴,那是画面在做音乐式的ritardando(渐慢),discovering the poetry in slow motion,慢动作播放,分节呈现出每一细部与细节,那种当时在激情中无法细察到、细细享受到的细部与细节,太奇妙了。第三,当底片在重复,一次、两次、一百次,它可以使时光倒流,一次、两次、一百次。有了底片,时间算什么。照片,是底片的一种,它更表现了静止与唯一,你可以重印一张、两张、一百张,但它在静止、展现静止之美,一样打败时间。”

  这是我们的“时间简史”,我们用我们的切入点,推开物理学家。1980年霍金就说,二十世纪结束前物理学将结束,他显然忘了补上一句,解释宇宙的,不能硬靠物理学家。

  他们忘了朱仑。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速写朱仑

  她是一分资讯和九十九分灵感(She is one percent information and ninety-nine percent inspiration.),她是朱仑。

  灵感因她而起、因她而灭,随起随灭,稍做追寻,就是下面这些篇章。追寻到“太虚幻境”的,无所谓真,但也无伤其假。重点是朱仑不会知道,也不会让她知道。这都是因她而生的白描和白日梦,虽然我写在黑夜里。

  藏躲篇

  要藏有谁藏,

  要躲有谁躲,

  躲躲藏藏他是谁,

  是谁忘了我。

  要藏有谁藏,

  要躲有谁躲,

  藏的时候火如烟,

  躲过以后烟如火。

  要藏有谁藏,

  要躲有谁躲,

  偷偷查出她是谁,

  是谁忘了我。

  花了十几分钟,写了这首诗,写出忘的感觉。

  忘不止于不记得。记是遗漏、忘是忽略、忘是舍弃、忘是超越自我在形骸之上、忘是只记得十七岁的形骸、忘是不再记忆那先遗忘了你的,忘了我不再十七岁,但却只记得有人正在十七岁,但她忘了我。

  说没有,是抹杀事实;说忘了,就不是。“但言浑忘不言无”,是谦虚的智者,写了这句好诗的,是宋朝的仁人。

  今天是9月9日,朱仑竟然忘了三天前的一切,我无法理解。这可能就是应该喜欢十七岁的理由,因为她很快很快,就把你忘记。

  你可以偷偷查出她是谁,但是,可能查得越清楚,你就越模糊。朱仑十七岁,十七岁是可知的。十七岁的朱仑就不可知了。

  纳米篇

  现在流行“奈米”“奈米”,说到奈米,那是海峡东岸的译法,在西岸,译出来的是“纳米”,译得更好。佛门讲“纳须弥于黍米”,从二十四史《北齐书》樊逊传中,可以看到这句话。全文是:“法王自在,变化无穷。置世界于微尘,纳须弥于黍米。”就是把整个喜马拉雅山放在一粒米中。古代人说这种话,只是白日梦的话,但是,现代人真的用科技在资讯上,越来越做到“纳须弥于黍米”的“纳米”世界了,古人的白日梦,越来越成了真。所以说,海峡西岸翻成“纳米”,翻得传神。

  照古人的白日梦,把喜马拉雅山放到一粒米中,不论是玉蜀黍的一粒,还是芥菜的一颗种子,所谓“纳须弥于芥子”,都表示诸相既然非真,巨细自可相容。但是,现代人可玩真的了,科技造成的“纳米”世界,人的大脑里,真可以装进“黍米”般的、“芥子”般的须弥山了。

  问题是装进来干什么?装进来表示什么?照古人说法,装进来表示解脱,现代人可不这样看。把一座大山装进脑袋里,是活受罪,又解脱了什么?

  真正正确的,是更多更快的丰富了我们的人生。我们高速变成超人,不是电影中飞来飞去那种笨蛋超人,那位演超人的电影明星,超了半天、飞了半天,实际生活上,从马背上跌下来就瘫痪而死。真正的超人是大脑起飞,从十七岁开始,像朱仑。

  四维篇

  我需要一点玄虚来故弄,因为我想到了“维”。古代中国人谈“四角为维”,现代中国人站起来了,维变成立体的、空间的,直线叫一维、平面叫二维、立体叫三维,到特殊相对论里,出现了“四维”,最早是闵科夫斯基叫出来的,这家伙,显然对中国礼义廉耻的“四维”失敬。

  物理用数学来表达,描写一个运动的点,就得写出四个座标,表现在什么时候,它的位置在哪里。物理用数学表达了四维。

  不过,我们要特别注目在数学达到的境地,却可以是十维的。它用数字和符号达到唯我独尊的极致。数学以外的物理学之流退缩了,但文学没有退缩,特别注目在文学达到的境地,也是十维的,甚至是十维以上的,一句文学的“至小无内”,包裹了一切,出现了超唯我独尊。“至小无内”,一方面是“无所容空”,一方面是“空无所容”,用极致的限度,套住了奔驰的数学。好像是文学在跟数学与符号争胜,其实不是,文字先天具有彩色,而数学只是黑白。

  那句话是谁说的:to live in the fourth dimension,翻成“生活在第四维”、“生活在第四度空间”、“生活在幻想之中”。第四维是幻想吗?对把幻想视为真实的人、视为真实的一个面相的人,第四维是亦幻亦真。

  有多少文学的十维,和十维以上的维维维,在存在、在“至小无内”的存在。奈米之类的出现,像是在追随什么、追赶什么,但是,再奈米也达不到灵光一闪的瑰丽,那是灵性的闪烁,只有文学。

  十维又算什么,我们有十七维,我们给特殊相对论更特殊起来。我们十七维中,时间比物理学家更雄奇,我们的时间可“为文学服务”,我们有朱仑。

  语文篇

  把看得见的画面,留给画家、雕塑家;把听得到的音符,留给音乐家;把一板一眼的文体,留给文法学家;把只有用文字才能显示的一切,留给我自己。

  我是没人承认的文学家。

  对有形的,我轮廓;对多彩的,我素描;对具象的,我抽象;对音响的,我无声。我用最少应付最多、用简单应付复杂,我只用我的语文,向大千世界一洒。

  我承认语文的限度,在生光化电的突飞猛进下,语言已经压缩,一张照片、一幅画作、一尊佛像、一幕AV,省却了千言万语,杀掉所有的形容词,所有的词,都在垃圾箱中,沦为辞费。

  1900年,一句语文替画面讲了话——Every picture tells a story(每张画面都说个故事)。现在呢,该说,Every picture tells a different story(每张画面都说另一回事)。因为,画面只能让天马行空,至于为什么要行空、为什么此行成空,还得靠语文,我的语文。

  让我用我的语文画出朱仑、演奏出朱仑。有画面的朱仑、有音乐的朱仑,更有语文的朱仑,在她赤裸中、在我笔下。

  点睛篇

  一幅画,什么情况下叫停笔一幅画,可有一番惊雷。一千五百年前,金陵安乐寺的墙上,画家张僧繇画了四条白龙,四条龙都不画出瞳孔,就停笔了。大家说,你没画完,因为眼睛中没有瞳孔。画家说,不能点出瞳孔,点出,龙就飞了。大家坚持他点,他只好点,刚点出两条,就惊雷大作,两条龙冲天而去,只剩下另外没点的,留在庙里。什么叫完成一幅画?画的完成,不在画家之手了;画的完成,在画的本身。

  中国的玄怪模式,美丽的女鬼从画中走出来,变成情人。如今是什么情况呢?是仿佛走出来呢?还是走进去?答案不重要,挂起那答案,让它悬着,又多好。画像对我的意义是一种“镜花缘”、是一种预示,预示这画中的人会一旦成真,不是仙棒挥舞下使小木偶成真,而是仙棒挥舞者自己的成真。朱仑的出现,给了墙上画像新的印证,印证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不是平面,而是具体。朱仑使画像呼吸、画像使朱仑长在。画像成真的微妙之一是,不再有男人的手淫,而是男人的颜射。而我是那唯一的男人,我是创造极致的魔羯,我不再用手,我射向深处。我达到了朱仑自己永远达不到的她的深处,灵魂的、肉体的,画像的最后完成,不在法国,而在中土;不是夏洛瓦,而是朱仑;不靠制服,而靠制服的解开;不见朝晖,只见新晴与晚晴。

  龟策篇

  美国边疆开拓者Davy Crockett(大卫·柯罗克特)有名言是:Be sure you're right, then go ahead.(对的,就勇往直前。)但是,如果把最后go ahead改成go a head,多么洋泾浜式的趣味啊,head在美国俚语里,又是龟头、又是口交,这句英文,可以给双方两用呢。

  问题是什么是right(对的),时间对、事情对,都不够,要人对,It's not enough to say the right thing at the right time, it must be said to the right people. 当我想到17这个数字,我觉得我陷入对错两难。At times, although I am perfectly right, my “head” tremble;at other times, although I am completely in the wrong, birds sing in my soul.(自反我对,龟头待罪;自反我错,魂予呢喃。)这又怎么解释呢?

  留给十七岁的解释吧。喂,朱仑。

  境界篇

  佛门主张“心转境界”,不受外境干扰。他们举出这种修炼目标的范例,是30年代金山活佛,说此公能“心转境界”而不为境界所转,一生一件衣服,不洗衣也不洗澡,什么都吃,包括供养来的钞票云云,非常荒谬可笑。但他如做到“心转境界”,不受外境干扰,有这种绝对唯心论的本领,则是一种修炼。即物用心,物是外境,用心来转外境,一念之转,就别有天地、别有境界,自己立刻得到大解脱、大快活。这是修炼的成功。Thoreau(梭罗)坐牢时候,他说他“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高墙实在等于浪费材料……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对付我……他们总以为我唯一目的是想站到墙外面。每在我沉思的时候,看守那种紧张样子,真教人好笑。他们哪里知道才一转身,我就毫无阻挡的跟着出去了……”。梭罗当然不会小说中穿墙透壁的功夫,他这种来去自如,是指观念上的解脱、观念上“从不曾想到我是给关起来了”。他虽然身在两坪之内,但却心在六合之外,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就像Richard Lovelace(拉夫瑞斯)在牢里写诗给情人一样。

  写到Richard Lovelace,联想起Linda Lovelace(琳达·拉芙瑞丝),那不是演出“深喉咙”(Deep Throat)的吗?绝对的唯心论,多么可喜,我唯心到朱仑的小嘴巴,她性感的唇。“深深深几许”,宋朝词客永远不会知道这五个字的含义,那在oral时才有的含义。

  “性服务”到“深喉咙”的程度,对十七岁,是有点残忍的,毕竟是庞然大物。“心转境界”演变成“口转境界”,可爱又可怜的,是十七岁,我的朱仑。

  三段篇

  太明显的三段式。

  从她的冷漠,到她的失控,又到她的冷漠,正是三段,三段的朱仑,不可捉摸的三段朱仑。

  不可捉摸不止三段,尤其在段段之间,段起段落,“推服无间”。起落的衔接是那么大的落差,像海之渊与山之巅、山之巅又海之渊,山海不足竟其际,只感到冷漠中升起的失控,和失控中失声与叫床,那样突然、那样激越、那样哭诉、那样哀求、那样赞美、那样要……在失控中,冷漠已化为一片茫然无助、化为痛苦挣扎的拥有,冷漠的朱仑已经不再冷漠,她完全变成另一个朱仑,一个享受被强暴快乐的朱仑。第三段的她,冷漠,又重行呈现,她穿上衣服,陌生的望着我,一脸迷茫的走开了自己。上帝都不会相信,就是她,就是陌生的她,就在十多分钟前,被男人强暴过、取悦男人过、甚至呼唤出那可怕的名字过、喊出喜欢过、高潮My God!My God!过,这明明全是她。可是,当她降入第三段的自己,十多分钟前的一切,都被她十七岁的纯洁给冲洗了。

  不可捉摸的三段朱仑。她否认了中间的一段的自己。她用一片十七岁的纯洁,用谎言般的missing link,遮去了她曾为我献身的一切。

  历史就这样被化为无形。

  不过,我以一个小白信封,装进了我在床单上的追寻,一共五根,我密封起来,夹在吉朋(Edward Gibbon)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最后一页的前面,最后一段是:“I finally deliver to curiosity and candour of the public. ”唯一该改的,是我把句中“the pubic”(大众)改为“the pubic (hair)”(阴毛)了。颂彼良史,奇彼阴毛,长捐卷底,永志逍遥。要告诉朱仑吗?不要。

  蒙眼篇

  L.J. Lord Justice.英文L.J.是“法官大人”。大写的Justice是美国伊利诺州东北边的一个城,也是正义女神呢,就是手持天平和剑、蒙住眼睛的那一位,你喜欢被蒙住眼睛吗?

  朱仑神秘的笑了一下。“要看为什么,如果被绑了票而蒙住,可不太喜欢。”

  “如果为了正义?”

  “为了正义为什么要蒙住眼睛?”

  “因为你看到了,你的正义就倾斜了。”

  “还是交给正义女神去蒙眼睛吧,我太藐小了,我是人,不是吗?”

  “你是人,可是你要扮演女神,只是不必扮演正义女神而已,你来做我的模特儿,模特儿是多变化的,所以,你也要多变化,有时候是静态的、有时候是动态的、有时候是眼观四面的、有时候是只能耳听八方,因为,你被蒙住了眼睛。”

  朱仑有点奇怪,为什么上班就要被蒙住眼睛?

  因为,蒙眼的目的在摸索,要摸索出正义。如果正义不见了,就摸索你相抵,去他的正义。

  得逞篇

  我的时间感是怪异的。“现在”,不单单是“现在”,同时还有“过去”和“未来”,我同时有三个时态。

  我在“逞”,“逞”出只有“现在”一种时态。

  什么是“逞”?为什么要“逞”?因为除了“现在”,还要加上“过去”和“未来”。为了“过去”失掉的太多、所失已多,又为了“未来”可能来日无多、至少来日不可知,所以特别珍惜“现在”,把“现在”用上加法、甚至用上乘法,就增加了“现在”的倍数和负荷。我的数学是怪异的,“现在”被除法一除、“现在”被“过去”和“未来”一除,不是变成了三分之一,而是变成了三倍。因此,高中的十七岁苦了,她不能变成三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人负荷了三倍,三倍的贯注、三倍的灌注、三倍的质量、三倍的数目,似乎超过了伟大男人的能量,但明明超过了还在做、还在不停,这就是“逞”,永远是逞能、逞强,永远是阴谋得逞也阴茎得逞,每一次,每一次后又一次,我都用强势强暴了她,为争取现在一逞、为补偿“过去”补逞、又为生命的“未来”不可知预逞。就是“逞”,“逞”出比该做的做得还多,要在她身上,做出更多的残暴,“逞”出更多的自己。

  长跑的选手、短跑的选手,都知道什么是“逞”,尤其在最后,因为最后最难。成功的记录,不在赢过他人,而在超越自己。

  我喜欢十七岁的朱仑,她使我“逞”出了最后的自己,使我知道我竟是那样能够“现在”,还为“过去”、“未来”而“现在”,用《圣经》语言,我的“现在”在“满溢”。十七岁的肉体,为她、为我、为她和我,证实了一切。

  梦碎篇

  我喜欢十七岁,因为太年轻了,年轻得没有旧梦。所有的梦都那么新,新的没时间变旧;所有的梦都那么新,新得醒来就是梦。

  为了保护过去式,有时候,你必须拒绝现在式。意思就是说,可以回味旧梦,但是别想重温旧梦,因为旧梦是不能重温的,重温旧梦就是破坏旧梦。

  真正迷人的女人,她的美妙不在只肯给你留下过去式——令人怀念的过去式,她不留下现在式,她的过去是断线的,有点像断了线的风筝,它随风而去了,到了云里,云深不知处。你不能回味,不能回收。但谁要回收?回味本身就是现在式的存在。过去篡夺了现在、过去式篡夺了现在式。回味是一种当时的重现,不是重温。旧梦重温一定是失落,你会看到情人的衰老与彳亍,在梦醒之前,你先已梦碎;在梦醒之前,你先已心碎。你想快步逃离,但你也衰老、你也彳亍,梦碎,碎在你前面。

  不是梦碎在我前面,让十七岁,在我背后。

  衣服篇

  亚当夏娃被驱逐出境,上帝除了奉送一大堆报复和咒诅外,唯一一件善举,就是妙手天工的“为亚当和他妻子用皮子做衣服,给他们穿。”所以,无疑的,上帝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服装设计家(the top fashion designer),从此以后,亚当夏娃的子孙所能施展的,只是巧夺上帝的天工而已,因为上帝忘记了申请专利。不过,上帝毕竟太老了,最后,他把服装设计交给了gay。gay没安好心,为女人设计出来的,十分之一尚可看,十分之九都很丑,但女人太笨了,不知道,还争穿丑服以自炫。自服装模特儿以下,都被男屁精耍而不自知。朱仑是谁?她是掌握了那十分之一的十七岁,她穿出自己,也脱出自己。当她属于前者,她是非常会穿衣服的十七岁;当她属于后者,她是非常会脱衣服的十七岁,那时候,她最接近上帝。

  朦胧篇

  文艺批评家从来没说清楚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浴缸中朱仑有我,我在其中。当我穿着衣服,跪在浴缸外缘,卷高袖子的时候,朱仑没有我,我不在其中。模特儿的赤裸不是单一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决定我看到什么样的赤裸。

  朱仑,享受她的清晰,也享受她的朦胧。

  远景的朦胧、近景的朦胧,同是朦胧,但不一样。“山色有无中”,是远景的朦胧。但近景就不再有无,而是有有,有不在天过,有在眼前。

  把近景朦胧。把眼睛贴向近距离、更近、更近,吻上她的脸,看她朦胧,轻咬住她的小下巴,看她朦胧;贴向她白嫩大腿内侧,看她一片毛茸与朦胧。

  存在篇

  “如果只是肉体,最后肉体可被硅胶美女取代,只有精灵附体,才是无可取代的。”

  “如果只是精灵呢?”朱仑问。

  “只是精灵吗?那叫游魂无归、阴魂不散。”我答。

  “如果我只是游魂、阴魂呢?”

  “那就很麻烦。因为你无所不在,又没有存在,没有形式上的存在。只能‘有’你,却不能‘拥有’你。这是失落的、失控的。‘拥有’是多么重要,它可以使你‘就犯’。‘拥有’包含了最想要的。就是一次又一次强奸着你,使你因被强奸而存在,使你安静在暴力之时、暴力之下、暴力之后,使你永远知道‘我被强奸,所以我存在’,笛卡儿(Descartes)的存在论说错了,因他不是漂亮女生、不是十七岁。”

  “那你呢?你怎么存在?”朱仑反问。

  “那俄罗斯杀人狂,当检方以他杀了四十九个人而起诉他时,他说,该是六十人,你们漏掉了十一个,忘掉那十一个是不公平的。问他为什么杀六十个,他说:‘我杀人都是为了同一理由,要感觉自己活着。因为当你杀人时,你就活着。’你问我怎么存在,我啊,为强奸朱仑而存在。”

  “你不要六十个。”

  “你就是六十个。可爱的朱仑是强奸不完的。”

  非我篇

  “好可怕,做那种事,那时候,”朱仑停了一下,“我发现我不是我自己。”

  “并非不是你自己,而是另一个你自己。”我说。

  “那会更可怕。怎么同一个我,会变得全不是我,我怎么会那样,My God!怎么会那样,好像我呼唤的上帝都不一样了。”

  “这证明了,本来就有两个你,也有两个上帝。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你被一条庞然大物给释放出来,释放出另一个你。”

  “是双重人格吗?”

  “双重的不只人格,并且,”我停了一下,“也不只双重。潜在的,是一重又一重。潜在的千奇百怪、潜在的千娇百媚……多少潜在都不知道,只知道可以导引出来,但方法不是传统的,什么服食、什么心理分析、什么催眠、什么迷幻药……都不能或不足以浮现另一个你。唯一的方法是靠一条庞然大物来释放。”

  “我能用‘演出’方法,扮演成别人吗?”

  “想想那位电影明星,当他被一位女士认成自己的朋友而拍错肩膀时,女士尴尬的说:“Oh, I thought you were someone else! ”‘我以为你是别人呢!’这位明星说:“But I so often am.”‘我常常是别人呢。’答得多好啊,朱仑,常常‘演出’别人呢。”

  “如果我‘演出’别人呢?”

  “那我就不要了。因为朱仑是我的唯一,我只喜欢强奸朱仑。”

  魂游篇

  向往强奸她。只有在那一短暂,她才会泄漏一丝神秘。在那一短暂里,男人的肆虐,使她疲于承接、难于保有完整的自己,残暴撑开了她的庄严,她也曾叫床,虽然只是一闪。一闪,已是足够,足够的满足,满足了男人,还有,她自己。她事后质疑的自己、不承认的自己。朱仑,我喜欢有两个冲突的你,我强奸了一个,另一个在“魂游象外”。像《新约》《使徒行传》第十章第十节所说的,fell into a trance。朱仑知道得更精确。朱仑说她会背Bible呢。何况“使徒行传”。朱仑说,英文fell into a trance,祖本希腊文却是HEKSTASIS意思是“站出来”、是“灵魂站在自己的外边”。自己又是旁观者,又是死者。

  朱仑看到我怎么强奸她,不是仰观,而是俯视。肉体被困住,但灵魂可以逃出。我笑了,我说,灵魂一样被我强奸了,我也有灵魂,我的肉体强奸你的肉体、我的灵魂强奸你的灵魂,我看到了全程。她问我没有“魂游象外”,怎么看得到?我笑着,我一直灵肉合一,我指给她看,我有三面大镜子。

  应对篇

  我对朱仑说:“那些国民党的余孽是奴才的奴才,一如《水浒传》中石秀的大骂,石秀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骂得多好!”

  朱仑对我说:“我想起美国制宪大会时,南卡罗莱那州一个团体骂州长和其他贵族的话,说:“The nabobs of this state, their servile toadeaters the bobs, and the servilely servile tools and lickspittles of both, the bobbetts. ”(这些人是州里的土皇帝;逢迎他们左右的马屁精,是他们的尾巴;拍土皇帝与马屁精的马屁又做他们下贱而又下贱工具的,则是尾巴的尾巴。)”

  我奇怪朱仑如此应对而出,类比得这么好。朱仑敲着头说:“这全靠它,可以比赛你大师。但你不提出来,我的脑袋就一片茫然。”

  出浴篇

  埃及人是洗澡的,它的祭司每天还洗四次呢。希腊人罗马人也洗澡,罗马人尤其洗得痛快。早期基督教有苦行主义作风,认为使身体脏兮兮,可以克制享乐、可以惩罚罪恶,到了中世纪,Hamburg(汉堡)和Bremen(不来梅)大主教Adalbert(阿达尔贝特)就不洗澡,还被赞美呢。中世纪后的欧洲,洗澡也不普遍。英国女王伊莉莎白一世一个月只洗一次澡,而且是“whether she required it or not”(视她需要与否)。美国也没有干净到哪里去。白宫到了1851年才有浴缸,那已是第十三任总统Fillmore(费尔摩)的时代,这位总统十七岁才开始受教育,好可怜的十七岁!

  正因为不洗澡,所以香水发达。以前人好奇怪,他们不洗掉身上臭气,却拼命用香气遮盖臭气,只有一个人没这样做,就是香妃。

  香妃是洗澡的。

  写的是“出浴”,多么动态的题目。从浴缸站起来,迈出来。那一刹那,一脚在外、一脚还在水里,最好看。

  朱仑真了解我,我最喜欢的“出浴”画面。那一天,她为我“演出”了那一幕。美丽、性感、动人,随水珠而出。“你不帮我擦干吗?”朱仑提醒了我。我用厚厚的浴巾擦她全身,她动也不动,我好羡慕浴巾。为什么没有“入浴”的“演出”?“入浴”时间太长了,“出浴”时间短得多,朱仑说,不要长时间被看到,她的裸体会抗议。今天的经历是美妙的,我单单看了一幕“出浴”。最后用浴巾为她拭干,朱仑搭在我肩上,任我为她服务,我像在为英国女王服务那样中规中矩的服务,是个“职业拭干者”。只是,在拭干时,我特别有了一点“技术狂”(technofreak)。聪明的朱仑、敏感的朱仑,请你永远替浴巾守密。

  玄武篇

  天空的神秘。

  “面对它,要把天空分成区块。聪明的中国人,以动物形象,区块天空。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只有‘玄武’是两种动物,就是龟与蛇,龟头与蛇头是很像的,至于龟蛇交配,中国文化里是多种说法的,龟与龟配、龟与蛇配、蛇与龟配、蛇与蛇配,都决定生出来是小王八还是王八蛋、小蛇还是小蛇蛋,把卵生oviparous和胎生viviparous和卵胎生ovoviviparous混成一团,有趣极了。”

  “你说得头头是道。”朱仑说,“我可以补充吗?英文glans penis中文译成‘龟头’,因为太像乌龟的头了。但英文自己的‘龟头’,却别有另一番意义。英文的turtle-head,字面上是‘龟头’,但却是植物学上的龟头花,学名Chelone glabra,是产于北美东部及中部的玄参科草本植物,开白色或粉红色大花,形如龟头,故名turtle-head。妙的是,它也叫snake-head,又变成了蛇头,龟蛇不分,又可以回到中国来了。”

  “噢,”我一边以手盖住前额,一边摇着头,“你这高中女生,你的学贯中西,把我弄糊涂了,你一点都不留给机会主义者发挥,我要像鲨鱼一样咬你一口。鲨鱼是机会主义者,不是吗?”

  “鲨鱼也是卵胎生的。”她笑着,补了一句,又是学问洋溢。

  朱仑补充说:“上面这个龟蛇题目,看出中西文化的奇妙雷同。这种雷同,还有别的呢。试看希腊‘安蒂冈’(Antigone)悲剧,写妹妹冒死为哥哥收尸,比照起中国的聂荣故事,写姐姐冒死为弟弟收尸,前后时间相近、侠义交辉,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是啊,这种中西文化的交会,只有靠朱仑的手工,电脑是做不到的。”

  神经篇

  “英国诗人自己写墓志铭,说他的名字写在水上,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好玄吧?好有诗意。中国也有一个类似的,不过不是名字在水上,而是画像在水上。古代的水神名字好怪,叫‘忖留神’,长得太丑了,总是藏在水里,不给人看到。一天,鲁班约水神浮上来,水神说:‘我太丑了,你鲁班先生又会速写人像,我不能浮出来。’鲁班就举起两只手作揖,表示双手在作揖,不能速写。水神放心了,就浮出水面。鲁班一边跟他聊天,一边偷偷用脚来速写,水神最后发现了,又钻到水底去,可是,太迟了,鲁班用脚完成了速写像,就把像放到水上,使人人看得到这丑八怪水神丑成什么模样。这个中国神话,多有趣啊……这神话出自中国的古书,郦道元写的《水经注》。”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知道‘指手画脚’,这个故事,算是画脚吧?”朱仑说。

  “你说得真好。”

  “这位鲁班先生,一定是超棒的速描艺术家。别人有一手,他却有一脚。”

  “这个故事的一个意涵,可以叫作‘鲁班现象’。就是不管你多么费尽心机隐藏你的丑八怪,我总有办法抓到你丑八怪的真相。我呀,就是这种人。人们怕我,就因为我会抓到别人的丑态。”

  “你不难过吗?你要花生命去抓丑八怪的丑态?”

  “为了平衡我的难过,所以我要接近漂亮的人。我认识漂亮的朱仑,可以抵销一百个丑八怪。”

  “谢谢你把我一比一百。”

  “一百只是随便说。当然以你的‘比重’,一比一千都会多出来。你可一比1729。”

  “为什么1729?”

  “数学家G. H. Hardy(哈帝)看到一部计程车,车牌1729,Hardy说,1729,这是一个枯燥的数目,不料数学家Srinivasa Ramanujan(拉曼努简)却说:“No, it is a very interesting number; it is the smallest number expressible as a sum of two cubes in two different ways.” Ramanujan这个印度天才说,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数目;它是两个三次方在两种不同情况下的总和的最小数字。等于是1^3+12^3=1729和9^3+10^3=1729。朱仑你看,这些数学怪人多神经!”

  朱仑笑起来。她说:“我也神经呢,我看到1729,就想到政治家Edmund Burke(柏克)生在1729、也想到文学家G .E. Lessing(莱辛)也生在1729、我又想到诗人Edward Taylor(泰勒)死在1729、又想到喜剧作家William Congreve(康格里夫)死在1729、又想到文学家Sir Richard Steele(斯替尔)也死在1729。”

  我吃惊了。

  朱仑问我:“大师你呢?”

  “我吗?我被你们这些神童吓得神经了。1729正是中国雍正皇帝第七年,我要请他昭告天下:‘全世界谁都不许1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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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随笔

  因为静观,看到动画;

  因为侧写,看到正身;

  因为随笔,看到朱仑。


  这是静观、侧写、随笔下的朱仑。朱仑,我的模特儿,不多也不少,正像她的本身,不多也不少。“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四十公斤、一六七公分,世俗的标准,她太瘦了,世俗的是错的。


  在朱仑本身的比例上,由于两腿修长,身材漂亮,相对的,她的躯体就比较轻薄、比较单薄,而她的一对小乳房,按照轻薄单薄的比例,却又相当perky,比起瘦瘦的她,却又是唯一的例外,可以把所有英文中好的字眼用在她身上,但最好的是perky,中文涵盖不了它,是漂亮的、是傲慢的、是自信的、是活泼的,都不能涵盖,因为perky不该只是形容词,它该是动词,perky,一对十七岁的淡淡小奶头在上翘,perky是动词。

  我对朱仑说:“让我们来‘演出’,我用双手盖住你的小奶头,证明我多么保护你。让它们不被我眼睛看到,你看,我的双手是你的朋友,它们对你多好!”

  朱仑懂了:跟她做朋友,原来从小奶开始。


  朱仑十七岁,美国学校十一年级,但她从西方中透出东方、从美国中透出中国。她是高二女生,她是一首唐诗。


  唐诗有四万九千首,是哪一首?是李商隐尚未写出来的那首、是贾岛尚未写出来的那首。朱仑是诗中的画、朱仑是画中的诗。


  能有一句写出的唐诗吗?来搭一下朱仑。只有一句吧,那是“却嫌脂粉污颜色。”化妆竟会给美丽减分,多么天生丽质的底子啊。除了要画出“冷艳”中的“艳”,朱仑只要“素颜”。“素颜”是唐诗式的中文,日本偷走了它,反动在艺妓的大白脸上了。


  李后主一千多年后复活了,他跟我说,他写那句“只是朱颜改”时,没见过朱仑,如果见到,那句词该是“只是朱颜在”。我建议李后主,快去查禁自己的词。


  没人知道“只是朱颜在”的,会多么老,因为她没有老去。现在电脑是杀风景的,它可以虚拟出三十二岁自杀的玛丽莲·梦露(Marilyn Monroe),如果活到八十二岁是什么样子,多讨厌啊,这就是要打倒电脑的一个理由。


  不过,一位不知名的读者,在网上流传一张照片,他合成了我在自传中那张单人裸照,把“猛男秀”似的我给勃起了,并且勃起的不是我原装,倒十分黑人呢。看来不打到了。电脑电脑我爱你。不过,一旦你比照玛丽莲·梦露、合成出朱仑会多么老,我还是要打到你。


  朱仑冷漠。冷漠深深。“深深深几许”,我不要知道。偷看她的深邃,我会勃起,那一冷漠,多么性感,我渴望强奸那一冷漠。


  强奸,不是好字眼,但它对我有专属的、超升的、特定的意义。九百年前的诗人,说他为了美味,愿被毒死;九百年后,我为了创造外张内驰、创造对比,我声言要强奸朱仑。

  花解语、朱仑解语,她知道我不会真那样,但她不知道,我真的要强奸花,在我梦中。


  朱仑十七岁,送花给她,只要十六朵玫瑰。第十七朵花,就是她自己。


  朱仑不太笑,仿佛一片冷漠,若有所思,但她没有愁容。“美丽与哀愁”是不及格的,朱仑只有美丽,没有哀愁。


  我意淫着我的模特儿,我想她知道。她纵使一丝不挂了,却还在雾里。只有意淫,才是最好的赞美。勃起,可以进入画面,只要也在雾里。


  朱仑使我创立“魔术哲学”。

  “魔术哲学”是唯一令我快乐的哲学。你知道魔术在骗你,但你不要知道真相,知道了就索然无味。你并不真的想知道,因为你愿意被骗。你真的知道了,答案是你不但第二次被骗了,还没第一次美好。朱仑和我都相信“魔术哲学”,谜底如是真的,为什么自找无趣?如是假的,为什么要解开它?


  因为看到朱仑,我看到赤裸的镜子。

  镜子不是赤裸,但它照出赤裸。

  不照赤裸的镜子,还是镜子吗?

  镜子的唯一缺点,是照了妖,它管的闲事太多了。

  我家的镜子不照妖,找另一面镜子对着镜子,镜子会流泪。


  看到了“赤裸”的字眼,别以为你看到了黄色或什么的。“赤裸”不是、不全是、不只是单纯的肉体层面,它也是、也许是、也应该是、也最好是复杂的精神层面,并且精神层面的赤裸也不止于一丝不挂,而是一片灵光。

  朱仑的赤裸,是乍现的灵光,赤裸展现的,反是神秘。


  不要试图在她身上寻找她根本没有的,只能在她身上找你“你为有”的,而把寻找永远当作过程、当作哲学家的黑猫,“以为找到”,或“以为会找到”。以为以外,有一种比“以为”不像自欺的方法,就是“假装”找到、“扮演”找到、“演出”找到。因为找到不是凭空的,要有影像作为“支点”,所以,我要朱仑,和她的赤裸。


  “山色有无中”,这是第一流的诗人描写自然。

  “情色有无中”,这是第一流的情人描写自己。

  第一流的情人不在展示多情,且在显示无情。

  他会有意的多情、也会有意的无情。

  用无情拉开多情,有意的拉开“情距”。“多情却似总无情”,第一流的情人不但会多情,也会多无情。十七岁的,没有机会了,朱仑碰到了“无情男子”,赤裸是她唯一的计算,靠“有无中”的赤裸,她偷回深情。


  多么的奇妙、多么的快乐,在宇宙比例中,和朱仑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短暂,但却是赤裸的。或者说,在一起穿衣服的时间与不赤身露体的时间不成比例,衣服对我们是什么?是进门出门前的世俗礼仪、是气象报告。


  勃起是一种泄漏,泄漏出我毕竟是自然现象中的男人,多少的修炼、多少的哲学,都没有用,只要超过了界限,就出现了单独行动。它不介意使我有点窘。对比之下,看在清纯的模特儿眼里,她反到显得自然。清纯不是视而不见、不是假装不见、不是畏惧、不是憎恶,而是一种追认、一种对现实的承认。清纯不是闪躲,清纯是冷静的面对,面露庄严。勃起与清纯,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啊,朱仑,对比的双方,都关系了你。


  女人的表情上,到底要不要显示出淫荡?这是一个重要的真善美问题。太多太多的人欣赏表情淫荡的女人,从“卡门(Carmen)式”到“丽泰·海华丝(Rita Hayworth)式”,不一而足。这是错误的。淫荡的最倒人胃口处,在于不含蓄。纯洁的十七岁、清纯的十七岁、灵秀的十七岁、庄严女神般的十七岁,她怎么淫荡得出来?我喜欢她永远没有淫荡的成分。我把以上的意思讲给朱仑听,她浅浅一笑,淡淡的说:“也许你错了,十七岁也会淫荡,床会证明我叫过它。”


  两句诗给你:“山常欲舞雪飞也;花不能言鸟代之。”这是一种宇宙万物的代表现象、代为表达现象。雪替山舞、鸟代花言。朱仑,你要做雪呢还是做鸟?朱仑说:我吗?我要做山做花。


  抓住那一瞬。朱仑,我抓住你那一瞬。

  摄影的发明在能传神一瞬;摄影家和模特儿的出现在能传神最美的一瞬——不但抓住那一瞬,还抓住特别为一瞬而pose出来的一瞬。

  文字是摄影抓住的那一瞬。

  我的文字是抓住摄影抓不住的那一瞬,也抓到你特别为我的那一瞬。


  不靠画笔、不靠雕塑、不靠镜头,模特儿坐在那里,靠文字,把她传神而入。不是入图、不是塑像、不是闪入照片,而是寓形于文字,这是何等功力!用文字捕捉到画笔、雕塑、镜头无能为力的,文字是它们的减法,文字席卷了它们达不到的抽离高度,文字是神出、文字是出神。

  能使文字神出又出神的,是朱仑。


  “我只喝一杯咖啡。”朱仑说。

  “你好像健忘,你已喝了两杯。”我说。

  “我只喝一杯咖啡,就是第一杯咖啡。”

  “第二杯是谁喝的?不奇怪吗?”

  “第二杯是第一杯喝的,要奇怪吗?”


  我神秘的偷走了一个词儿,它叫“神秘主义”(mysticism)。宗教上的神秘主义不科学,我是科学的;宗教上的神秘主义有点丑,我是美学的。

  科学出来的神秘主义、美学出来的神秘主义,又神秘,又站得住。像玉树临风,它让风吹尽,堕入玄虚以外的神秘。

  在所有神秘中,神秘的朱仑最神秘。


  我总是要写出对比的你:一个纯洁冷漠的你;一个被“颜射”后的你,依然纯洁冷漠。像泼墨式的艺术品,美丽的朱仑,你的素颜,是我的画布。


  有多少现实,就有多少梦。

  夜里的梦是杂乱的、白日的梦才精致。把白日梦予以奚落或视同病态的,是凡夫俗子。

  有多少现实浓缩,就要有多少梦来稀释;有多少现实纠缠,就要有多少梦来解释;有多少现实桎梏,就要有多少梦来开释。

  梦是另一半的现实。

  朱仑是什么?是我全部的现实,还是我全部的梦?


  石涛论画,说“理无不入,态无不尽”。其实画只能在“态无不尽”上发挥,要“理无不入”,得靠文字才行。

  “态无不尽”,更可用来赞美女人的曲尽妩媚,表现在床上的哀求叫床,都一一做到好到无法再添一分好,这叫“尽美”,尽是达到了极致、尽是没有剩余。

我淋漓,朱仑尽致。


  下午到傍晚,晴在雨后山光,远山蓝中带灰、白岚处处;近山绿中带墨、世界如洗,奇景入眼,前所未有。是看不到阳光的晚晴,是另一种晴。窗上雨滴未散,皆朝下移,而远方白云四起,云外有山、山外有云。

  十七岁是云。朱仑十七岁。


  “最会处理情人问题的,是伊莉莎白女王。她主动不再同情人来往,但临终时,却呼唤情人名字。她的诗说:‘让我死,就能忘掉爱的含义。’(Or die and so forget what love are meant.)虽贵为女王,竟为情困如此。”

  “你临终时会呼唤情人名字吗?”朱仑问。

  “会,不过最好她先临终、她先呼唤。”


  变成过客。把我变成宇宙的过客,把人们变成我的过客。

  对漫长的宇宙而言,我只是一闪又一闪;对一生、一年、一月、一天的我而言,人们只该是时而出现、时而不见。高人一等的生活方式,是主动操控人们的出现或不见。生活的常态,只是自己一人,孤独的愉悦。与人却“相忘于江湖”。像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像爱因斯坦,独自完成a solitary being。

  但是,对灵光一闪的,却是例外,但只是该是一闪,然后含笑而别,像合上裸照的画册,把美女压回到平面。

  朱仑是我一生中的例外,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朱仑是平面中的三维。


  写给朱仑,但不给她看到:

  为什么管这管那?

  为什么问东问西?

  一切都不闻不问,

  惊世,不必惊蛰。

  只相信奇花照眼,

  不相信旧欢重拾。

  不要永恒,只要刹那,

  刹那,流出永恒价值。

  死亡对我已经太晚,

  青春对我已经太迟。

  我只要你最好的部分,

  那每周给我的,两个小时。

  死亡对我已经太晚,

  青春对我已经太迟。

  我只要你最好的部分,

  那每周赤裸的,两个小时。


  朱仑生在1990,那一年,世界出现了朱仑,也出现了《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s of the Lambs)、出现了《忍者龟》(Teenage Mutant Ninja Turtles)、也出现了《第六感生死恋》(Ghost)。我胡乱结合着这些,在特殊的时空里,“沉默的”她,用着跪姿,对着“龟”状的“忍者”。我们是“第六感”下的“生死恋”吗?如果不是悲剧,我喜欢,那是十七加六十七的八十四,报告上帝:我们的一百就是八十四。


  法国哲学家从来没说清楚“存在主义”。朱仑现身说了主义。仿佛真实的是:在牛仔裤和她之间,并没有任何存在。真正的存在主义,是内裤不存在。没有内裤的牛仔裤,才更原始。内裤是文明、牛仔裤是原始。牛仔裤是漂亮大腿的一部分,内裤只是视觉与嗅觉。内裤再见,对牛仔上身而言,你多此一裤。


  一切的微妙,都从“十八岁以下禁止……”开始。正因为禁止,却禁止不了,十七岁才有了微妙的快乐。

  如果下限小了一岁,就失掉了这种微妙。

  就因为禁止,但却做了,是多么微妙。

  我愿同十七岁一起目无禁令。朱仑,你是我的救赎,你使我暂置理性、回归野性。当我在以剧烈的喉音嘶喊,我恨我太多的理性。


  上面这些,总题目是“模拟随笔”。“模拟”两个字,从中古中国走下来,走到我面前,赋予它新的定义。定义成“对模特儿的虚拟”,多么巧妙,模特儿那么肉体,我却把它虚拟。可爱的朱仑,对我,她又肉体又虚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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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免阴茎在窃听

  两个我又对话了。

  “上一次对话,对得好好的,阴茎出现了阴谋的行径,它加入了,把我们的对话搅得有点乱了。今天要重开对话一次。”

  “赞成。但要小声一点,避免它又在窃听。”

  “同意。近来,大概是自己年华老去,反到特别注意起年轻人。原因不明。”

  “有一个原因是可以确定的,就是嫉妒。”

  “我嫉妒他们什么?”

  “比起这些年轻人来,你老了、你输了,输在起跑点上,你跑得太早了,比他们早了半个世纪,他们的起跑点,是你起跑五十年以后,他们比你后跑了五十年,你落伍了。”

  “对会插队的人说来,不发生起跑上的问题。”

  “你是说你插队到了他们的年代里?”

  “是的。”

  “目的何在?”

  “使年轻发现真正老的,原来不是五十年前的人,而是他们自己。”

  “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他们老了什么?他们都是十七八岁、十八九岁。老什么?”

  “我指的老,是指他们的思想其实很老、很封建、很落伍。他们年轻,生理上很年轻,没错,但心理上、知识上,却老掉牙呢。基础的原因在他们普遍很无知,或所知有限,他们的谈吐很浅薄、很庸俗、很低级趣味,或无真正趣味可言。好可惜啊,他们的大脑与谈吐,跟他们的青春全不搭调。如果你看到的是笨头笨脑的丑东西,不搭调倒也随他去吧,但当你看到其中有美丽的女生,也在不搭调,你会觉得可惜。多可惜呀,大脑和谈吐跟不上她的美丽、配不上她的美丽。多可惜呀!”

  “你连用了四个可惜,看来你深感遗憾。”

  “的确,他们的大脑,太配不上身体了。爱因斯坦遗憾人间缺少善意与实力的结合,不是有善意的欠缺实力,就是有实力的欠缺善意,这位先生七十七岁死了,或许他该在迟暮之年,改换一个说法:人间欠缺的,是青春与实力的结合。青春是多么美好,但美好青春最令人遗憾的,往往是欠缺实力,特别知识上、智慧上、言语上的实力。实力包含高度、广度、和深度,但是,青春欠缺的正是这些,纵有青春的亮丽,表现出来的,却是低段、狭窄、和浅薄,与亮丽绝不相配。一涉及知识上、智慧上、言语上的表现,就泄了底、就显得不太搭调。美中不足之余,你宁愿你看到的,甚至是‘一回顾,即石化’的神话人儿,你看到塑像一般的青春美丽,是无声的、静止的,塑像吗?似乎太缺生命了,还是不要石化吧,改为睡眠化、入眠化,接触那沉睡状态的青春,你会减少那种遗憾。”

  “你指的是年轻人中,哪一年次的你认为最有指标作用?”

  “十七岁。”

  “十七岁?美国那本SEVENTEEN杂志和你是一国的。”

  “我所理解的十七岁是:十七岁不是活在人间,而是飘在人间,十七岁没有定点、没有定性、没有定论、也没有定见、当然更没有定时。飘来飘去的,是可爱的一片白羽,什么时候上升、什么时候下落,全不知道,羽毛还须守时吗?但十七岁有一点可定,就是定义。什么是十七岁?比十六岁多一点阴阳怪气的,叫十七岁;比十六岁多一点阴谋诡计的,叫十七岁;比十六岁多一点对阴茎阳具了解的,叫十七岁;比十六岁多一点有摩擦经验的纤细毛茸的,叫十七岁;甩掉十六,整天盼望十八岁成年多好的,叫十七岁。十七岁是花,花是什么,人人看到花的美,常常忘了花是什么,花是植物的性器官呀,宇宙万物,把性器官生长得那样美妙、那样香馨、那样纤细、那样诱人的,不是花吗?而唯一能够比花还花的性器官,就是十七岁的。整体说来,花是美丽的性器官、十七岁是美丽的性器官,看到十七岁美丽的高中女生,对我说来,仿佛看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礼物,礼物核心就是性器官。太色了吧,一点也不,这是美学家审美的直觉,俗人是达不到的。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Croce)用‘直觉式的’(intuitive)和‘推理式的’(logical)来切入。‘直觉式的’看到花,就花言花、即花穷理,对花表现出‘对个别事物的知识’(knowledge of individual things),只是关注花本身,不蔓延出别的,花之为花,它本身的意义就足够了、是自足的,这样的切入,是美学的切入,花的意义是‘内在的’(intrinsic),用解剖学的名词来说,是‘本体内的’;另外一种切入,是‘推理式的’。‘推理式的’看到花,就花言花外、即花穷理外、对花表现出‘对个别事物之间关系的知识’(knowledge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m),你不只关注花本身,而蔓延出别的,花之为花,它本身的意义是不够的、是不自足的,这样的切入,不是美学的切入而是科学的切入、或杂七杂八的切入,而花的意义就不止‘内在的’,而是‘外在的’(extrinsic)、是‘非固有的’、是‘体外的’,看到花,你扯到飞花、扯到插花、扯到采花、扯到献花、扯到流水落花、扯到黛玉葬花、扯到闭月羞花、扯到明日黄花、扯到枯树生花、扯到火树银花、扯到水性杨花、扯到雾里看花、扯到铁树开花、扯到辣手摧花,这下子花就不单纯了。至于到了王阳明唯心派的哲学切入,那就更花了。王阳明说我看花,花就存在;我不看花,花就不存在,这下子花变成了哲学魔术的道具,真要花容失色了。”

  “其实,该说,你看花,花存在;你不看花,花也存在。这样对花才公平。”

  “才公平,可是公平得不够。花在存在,可是孤芳自赏式的存在,它的美丽,没有被发现、被肯定、被发扬光大、被千古常存,自开而来、自谢而去,多可惜啊,对它来说,人间对它不公平。‘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这是不公平;‘今日旧林冰雪地,冷香幽艳向谁开’,这是不公平……”

  “你扯得好远。这次对话,一开始你奚落年轻人,包括十七岁,最后又转向‘花开见佛’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十七岁的大脑和身体不搭调。他们的大脑,不该浑浑噩噩的十七岁。”

  “十七岁和博学,博得什么都知道,搭调吗?十七岁的小脸、六十七岁的大脑,搭调吗?”

  “也许有点怪异,但是,十七岁的小脸,十七岁以下浑浑噩噩的大脑、所知有限的大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大脑、张三和李四有大同而没有小异的大脑,难道才搭调吗?难道十七岁就注定是那么俗那么烂的‘文化水平’吗?”

  “谈到‘文化水平’,别忘了科技,科技会增高水平吧?”

  “结论只是一句话,科技增加了他们广度,却非深度。手机、网站……都是广度、广度,招之即来、无远弗届、呼朋引类、方便无比。但是,互相交流的是什么?请看蚯蚓。每条蚯蚓都雌雄同体,慢吞吞的,碰到了,一条转一百八十度,两组生殖器官互相对干,你搞我、我搞你,多么平等公道、又多么无言之美。它们一点也不色急,从容不迫。问题只是太原始了。人类本来也非常蚯蚓,照古希腊喜剧诗人亚理斯多芬(Aristophanes)透露,说以前人类是由两个人二合一的,因为得罪了神,神乃运用法力,将二合一劈成两个,人类为了追回另一个自我,才因情生爱。这样说来,人类本来也该蚯蚓式的阴阳合体、本来该是人妖。因为未能再人妖,所以一路闹。本来闹的本领有限,直到手机、网站……出来,这下子可好了,不但一路闹,还可闹个不停。看,手机又响了、网站又开了。人与人间要这么招徕、这么迫不及待吗?为什么把日常生活搞得这么复杂?答案是,人类有了广度。相对的,深度却谈不上了。四海之内,皆浅盘也。”

  “表现在群体的无知。”

  “群体的无知。”

  “看看古人好吗?他们所知也有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古人讲格物致知。但在格物上,由于科技不行、方法不行,其实一筹莫展,也就致不了知。庄子说‘至大无外’,但他无法有现代人的天文学知识、望远镜工具,而真正领教到什么叫宇宙之大;他又说‘至小无内’,但他无法有现代人的物理学知识、显微镜工具,以至纳米等境界,而真正领教到什么叫毫芒之小。所以,庄子的大到外无以加、小到内无余隙,都是粗枝大叶,不能享受到真的。《长恨歌》上写:‘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正好用来挖苦庄子他们。他们对格物致知,既不能‘排空驭气’、也不能‘升天入地’、更不能上‘碧落’下‘黄泉’,结果是四处茫茫,什么都看不见。可怜啊,庄子!”

  “但现代的你,超过了庄子。你有了致知的本领。”

  “正因为我有致知的本领,所以我得致而神,可以仗着现代人的演化,演出进化。至于一般现代人呢,我常常觉得他们枉为现代了,以致陷入不古不今的迷惘与世俗,在众生男女上,尤其如此。其中我观察一种年纪的众生,尤有可惜之憾,那就是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她们中的一个,走向我的面前,一片的清纯、一片的美丽、一片的诗情、一片的画意,她的最好的我全知道,但最不搭调的,我也知道。不搭调,是指她的心智配不上那些一片一片,不是说她心智不足,而是说,她应该更好,在对比之下,心智应该配得上她的清纯、美丽、诗情、画意,且应更超过、更好。心智包含了知识上的高度、广度、和深度,包含了谈吐上的语妙、反应上的慧黠、感情上的正确、和天才上的超十七岁走向。很可惜的是,这些条件,她的清纯、美丽、诗情、画意都跟不上,她一下笔、一谈话就泄了底,她表情的深邃是虚无的,她露出了浅薄。多不搭调啊、多可惜啊。而这些不搭调,她自己并不察觉,她在浅薄中自安自得,随便听到她们一群人的谈话,就完成了抽样。人是鲜活的、内涵是贫血的;人是青春的、内涵是腐朽的。以秀兰之质、吐芜草之言,此之谓不搭调。和这样的十七岁接触,像是接触十七年蝉。”

  “不该说得这么悲观吧?别忘了美女,她会使我们勃起啊!”

  “肉体上,符合美女规格的,全世界太多了、太多了。以她们中间十七岁的阶层来说,也太多了、太多了。但是,如果一样的美、一样的大脑,或一样大脑停了后在反射的小脑,又多美中不足呢?美几乎是同级的,但有头脑则不然;美几乎是一样的,但有谈吐则不然。结论是,美女规格一般是大同小异,个人特色并不多,若真想有个人特色,自成一美,只有在头脑上出类超群,但是,第二问题来了:她们在头脑上有差距吗?甚至,第一问题也来了:她们算得上有头脑吗?”

  “看呀,你的对女人的成见、对美女成见,全冒出来了,你的罪名是歧视女性。”

  “我只是正视,不是歧视,和孔夫子一样。孔夫子说女人‘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对她们好,她们就没分寸;对她们冷淡,她们就抱怨),这是对女人性格的正视,不是歧视。我刚才说的,也不过正视‘美女无脑论’而已,是遗憾美中不足,是希望有脑多好,不是歧视。”

  “怎样有脑呢?”

  “要看机率。可叫‘有脑率’。一般说来,相貌普通一点比较有脑;越丑越有脑,看看乔治桑(George Sand)的照片吧,你会吓一跳。坊间出书书名赫然是《乔治桑寻爱录》,天啊,如果那副造型是女人寻爱,什么又是雌黑猩猩寻爱,太不搭调了。不论乔治桑是多么才女,造型还是要自我约束一下的,至少不要吓到人。那种造型,该去选高雄女市长才好。”

  “高雄何辜啊?”

  “爱情何辜啊,要被那样寻、那样追逐?我想起北京紫禁城前那场《杜兰朵公主》,公主唱得一级棒,但是太胖了、太胖了,唱出美妙高音的,虽然不能个个美女,但也总不宜那副德性。还扮公主哪!如果那样庞然大物是公主,什么是河马?‘公主夜未眠’,救命!还是来点安眠药吧。这就是我所说的,唱那么美妙的歌,不能太不搭调。还是选高雄市女市长,大家比较习惯。很对高雄市民不起。罗丹复生,他的‘加莱市民’(The Burghers of Calais)该塑出高雄版请命,河马都来了,真对不起。”

  “你真缺德,你引经据典骂人。人人都知道你骂人的广度,但都未必知道深度,知道深度,得靠学问啊。学问跟不上,看热闹而已。赵翼诗中所说的,随他人说短长而已。”

  “多谢你看出门道。”

  “问题是,明明知道女人、美女都有她的性格极限,又怎能要求太多?孔夫子要求得到又逊又不怨的美女吗?孔家‘三世出妻’,离婚是孔家传统呢。离婚干嘛?女人不可救药嘛!何来十全十美的?那是理想美人,要订做啊。”

  “哈哈,就是要订做啊。传说中国民党党国元老王叉叉就在家里养了一个小女孩,训练长大成十全十美的儿媳妇。”

  “成功了吗?”

  “失败了。”

  “看来只有靠现代科技了,虚拟一下才成。你记得前年、2005年出现的‘虚拟日本AV女优’吗?科学怪人们造出清纯路线的硅胶美女,艺名佐藤衣麻子,曝光后还有专属网站、聊天室、生活日记、幕后花絮、电子卡片,还要拍广告、拍电影,当汽车旅馆代言人呢,这位美女永远不会衰老、变丑、过气、死亡,多理想啊。”

  “这也没什么稀奇,早就有老美这样干过。但是,这种美女不是艺术品,是块死肉。”

  “看这样,你只有自己创造模特儿了,像皮格马利恩(Pygmalion),那爱上自己雕出的女人塑像的塞普鲁斯(Cyprus)王。”

  “我看我越来越如此了。但我不会把艺术品修改得很厉害,修改女人,像修改Pygmalion艺术塑像,用现代科技的节拍看,太慢了,现代讲究insant、讲究速成,所以呀,应该放弃修改的方法,而改用置入的方法,置入以后,让生物的她和物物的她浑然一体、浑然天成、浑化出一个我要的新人。”

  “会不会有了‘皮格马利恩效应’(Pygmalion Effect),爱上了你创造出来的艺术品?”

  “别忘了,我是很酷的。”

  “要偕老吗?”

  “为什么要偕老?一起老了有什么值得称道?同步之趣有时不在同代,而在隔代又隔代,为什么祖孙之间的画面别有情趣?岂不正因为他们隔了时代?祖孙之间还不够切题,还是男女之间才正点。歌德八十开外与十八岁少女的恋情,正是一个焦点。十八岁谁要同八十岁偕老?那只同步,只是在时间上同步关系,但不是偕老关系,以老为焦点看八十开外的歌德,你显然弄错了切入点。”

  “那十八岁是歌德当年情人的女儿。”

  “情人使你岁月老去,情人的女儿却使你时光倒流,情人的女儿的女儿,却使你倒流又倒流。因为孙女十七八岁,高中女生。”

  “坦白说,看来可爱的高中女生,对你只是玩物——友善关系的玩物,本质的确是玩物,因为她的肉身使你快乐,至于灵性方面,她没有什么,却使你有什么。由于在她肉身上的搂抱啃咬,你有了灵性的泉源,她没有减少,可是你却加多了。如果她有减少的话,应该只是减少了一小段最好的青春,她在精神上被‘采补’的比肉体还多。是不是?我这里用了‘采补’两个字,我给传统用法加上新的意义。”

  “谁说年经是只被年轻人挥霍的?我的信仰是:How to get the most out of 17?我的信仰是:I have taken more good from 17 than 17 has taken from me.听来很自私其实我给了十七岁新的世界,我并没亏待十七岁。”

  “你满口十七岁、十七岁,你了解了多少十七岁?你不知道的他们太多了太多了。他们永远比大人想像的坏、比笨人想像的聪明、比男人想像的持久、比女人想像得毒辣、比张惠妹想像的更会鬼叫、比中央标准局想像的更没水准、比生理卫生老师想像的更多的毛。你六十七岁,自以为是,想玩十七岁,你知道多少十七岁!”

  “不知道就不知道,又算得了什么呢?不知道也不会死,也不会少一块肉,太阳照旧会从东边升起来,而麦克·杰克逊(Michael Jackson)照样手淫和小便……真的,对十七岁,无所不知多累人!有所不知多自在!不过,讨厌就出在‘自在’这两个字上,这两个字一出现,就推翻十七岁的可能,也许不止推翻,根本是把十七岁按倒在地,不对,地上太野蛮,改成按倒在床才文明。按倒在地,叫野合,孔子就是野合的产品,野合虽野蛮,但野出个圣人呢;按倒在床,叫交合,交合虽文明,但圣人日远。什么?说错了。古书《史记》中‘孔子世家第十七’有孔子传记,说孔子爸爸与姓颜的女孩子‘野合而生孔子’,注解说野合乃指不合礼教的性行为,因为按照礼教,女人七七四十九岁阴绝、男人八八六十四阳绝,男人六十四岁以后老夫少妻搞女人,非礼也,孔子爸爸前任老婆施家小姐生了九个女儿,意犹未足,非生儿子不可,乃讨了颜家三小姐野合,终于野出个圣人。这圣人十七岁时候,鲁国大夫看中了他,临死前告诉儿子说孔子乃‘圣人之后’,‘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所以,孔子十七岁时候,就有了门徒一号,现代人十七岁,又算老几呢?还是孔子行!孔子十七岁就被当朝大官锁定,看准他即使不飞黄腾达,也会自己达达,最后孔子不出所料,十七岁看老,真的达达起来了,当然他的达达不是现代‘达达主义’(Dadaism)那种达达、也不是《西游记》中老蒙古那种达达、更不是《金瓶梅》中女人昵称男人那种达达。孔子的达达是‘王人达’那种达达、是明达的人、是达观的人、是达理的人。扯得太远了,回头做结论。人生一世,如果没有高、广、深、厚等程度做基本条件的男女关系,未免太浅薄了,也就是说,没有有气质的内涵,从说话内容到表达能力、文字能力都没水准,这种人,只是雄性的动物而已,谈不上是男人——有气质的男人。女人也是如此,雌性的动物和女人——有气质的女人是不一样的。芸芸众生里、茫茫人海里,看到的,其实多是浅薄的男女关系,也就是说,他们没有高、广、深、厚。在智力上,他们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因此,我才想到我的艺术品,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我创造出这一杰作。”

  “她几岁?”

  “十七岁。”

  “如果事过境迁,你怎么定位她?”

  “It doesn't matter who my 17 was, it matters who I remember she was.”

  “你不要神气,你可能爱上她。但别忘了,十七岁的魅力增加是几何级数、心眼增加是代数级数、男朋友增加是三角级数到十角(decagon)级数、道德增加是负数。她出现了,会破坏你的一切。”

  “我会技术上防止。我的技术是多用虚拟。”

  “你搞幻想症、白日梦、意淫之类,是不是?”

  “虚拟不能解作delusion(幻想症),因为幻想症会治好。一个笑话说:精神病医生恭喜病人,说:我终于治好了你的幻想症。但你为什么不开心?病人说:如果你头天还是美国总统,第二天就成了无名小卒,你会开心吗?这就是幻想症。并且,幻想症内容简单,虚拟可是千军万马。并且,虚拟也不能解作白日梦。虚拟晚上照干不误。并且,虚拟也不能解作意淫,意淫的花样差多了。虚拟要赋予新的解释,因为它像‘计划经济’一般的,是计划的产品、计划出来的空中楼阁,是真正逼真的空中楼阁,你可以收起房租来呢。所谓虚拟赋予新的解释,因为今天的人们都给解释错了。看看人类学博士写的《虚拟性爱》(Virtual Spaces: Sex and the Cyber Citizen)那类书吧,粗糙、浅薄、贫血,还自以为学术,事实上,这些人把‘叫床’论为‘叫春’而已,他们懂得什么虚拟?”

  “看来好像只有你懂虚拟?”

  “用渊博与雅致做界线,的确,只有我懂。”

  “给虚拟散文一下吧。”

  “好啊!

  虚拟是人想变成为鸟、科技是人造出飞机,科技是过度了的虚拟。

  虚拟要一点科技,不要太多。该是月光、烛光时候,不要电灯;该是沙漏时刻,不要钟表。但有些科技是好的,威而钢、振动器、录音机、和拍立得。

  虚拟不是大张旗鼓,虚拟是小规模的情调。

  虚拟是纵跡大纲、情怀小样,是比粗的更粗、比细的更细。

  虚拟是放大与夸大。

  虚拟是加法与乘法。

  虚拟是放快、放慢,让情人痒。

  虚拟是让情人N+1,N+2,N+3……

  虚拟很左倾。

  虚拟是高兴说出你不知道的、是高兴说出你自己听了都吓一跳的。

  虚拟是自导自演的A片,并且只能自己看,如果她是十七岁。

  虚拟不是无中生有,是有中生无奇不有。

  说了一大堆虚拟的好话了,你满意吗?”

  “满意,祝你顺利。”

  “胜什么利!我全听到了!胜利的不是你们‘形而上’、胜利的是我,大大大阴茎!”第三者声音插进来了。

  “糟糕!还是被它窃听到了!”

  “糟糕!这大家伙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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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儿第N+1次

  从time's arrow以后,模特儿约定弄乱了,朱仑的来去是飘逸的,我的笔下,也不再是年月日星期六第几次的写法了。但是,2007年10月13日这一次,仿佛是最后一次,这天正是星期六,把它列为模特儿第N+1次吧。


  “我理解你和我的关系,一如你声明在先的,我只是你的模特儿,不是别的。”

  “你好聪明,你理解得很准确。”

  “如果你有女朋友呢,会不会像你的模特儿一样?”

  “如果有,造型像我的模特儿,我会感谢上帝。”

  “十七岁?”

  “十七岁。”

  “如果十七岁过了,十八岁怎么办?”

  “你知道中文词汇里有一个词儿叫‘弃妇’,就是被遗弃的妻子。如果十七岁过了,十八岁就会变成‘弃女朋友’。”

  “你真强势,你不要十八岁的女朋友。”

  “反正我十七岁的也没有,当然可以说大话。”

  “你的模特儿十七岁过了,十八岁怎么办?”

  “十八岁她就失业了。”

  “照这样看来,也许我不该活过十七岁。”

  “话好像不能这么说,至少不能这么悲观的说。”

  “还悲观吗?十八岁就失了业,来日方长,还不悲观吗?”

  “悲观的该是我吧?请你记得我的年纪。我死的机率超高,这个房间,很快就变成纪念馆了。”

  “如果你死了,我还是失业了。”

  “所以呀,你要珍惜目前的以模特儿为业的机会,好好‘演出’。”

  “我可以‘演出’你十七岁的情人吗?”

  “好像可以。”

  “我可以做你十七岁的情人吗?”

  “好像不可以。你忘了我们约定过,你只是我的‘模特儿’,或者说‘演员’,一切都是‘演出’的。”

  “不是真的?”

  “‘演出’得入戏、逼真,也是真的。真有两种,第一种是原来就真、第二种是弄假成真。其实呀,第二种比第一种有时更真得比真还真。”

  “什么叫比真还真?”

  “假得比真还精彩,就是比真还真。”

  “我比真还真吗?”

  “你比还真还真。”

  “那十八岁还要走吗?”

  “我从没说过你十八岁你走,我是说你十八岁我走。”

  “你是说你离开了。”

  “是。”

  “那这房子、这漂亮的房子怎么办?”

  “我可以空在那里。”

  “你不回来了?”

  “我也许半夜偷着回来一次。”

  “那时我若在这房子里怎么办?你会喊吗?是喊‘有鬼’呢?还是‘有贼’?”

  “先喊‘有鬼’,再喊‘有贼’。”

  我们都笑起来。

  “但我不是鬼也不是贼。所以啊,你请来张天师,我不是鬼;你叫来警察,我不是贼。他们都不能抓我。”

  “谁要他们抓你?我自己包办了。你若是鬼,我就是抓鬼的警察;你若是贼,我就是抓贼的张天师。”

  “你的角色全错乱了,不是吗?”

  “是错乱了,因为被一个十八岁的不速之客,不论是鬼是贼,给迷住了。”

  “十八岁你也接受吗?”

  “应该接受你的十八岁。并且,那时候我无法先问你的年纪。”

  “你要先怎么办?”

  “我要先强奸你,除了强奸,别无他途。”

  “强奸了十八岁,十八岁已成年,法律上对你有利。”

  “可是,强奸了鬼是不犯法的。”

  “强奸了贼呢?”

  “强奸罪是三年以上的罪,窃盗罪是五年以下。如果窃盗犯聪明,她不会告强奸犯。”

  “那贼怎么办?”

  “办法很多,就是半夜三更不要乱跑,免得被白白强奸。”

  “那多划不来?”

  “的确有一点,唯一的办法是你享受那一次被强奸。像爱尔兰诗人叶慈(W. Yeast)那首《丽达与天鹅》(Leda and the Swan)所描写的天神宙斯(Zeus)强奸斯巴达王丁大留斯(Tyndareus)的妻子丽达那一幕,最后叶慈用的是her loosening thighs的造句,loosening是主动的现在分词,而不用被动的loosened,被强奸后来,被动的大腿主动的放松了。”

  “你是说那时有人喜欢被强奸?”

  “我是说,有时候,当被强奸也是一种享受的情况,强奸也不全是残忍。这是强奸犯的自解。Every sexually active man knows there are women who can't bring themselves to say ‘Yes,’ but who respond to a little pushing. Is it rape?

  “你是那种强奸犯吗?”

  “对别人,我不是;对可爱的你,就很难说。”

  “如果,我不合叶慈诗中的文法呢?”

  “我想你漂亮的大腿不同意你的话。”

  “你是不是还喜欢十八岁以后的我?”

  “我会掐死那种喜欢。我只要十七岁。”

  “十八岁,就绝对不要?”

  “除非贼头贼脑。”

  我们一直在笑。

  “你爱上一个贼头贼脑的,你的审美眼光岂不有点怪异?”

  “为了避免怪异,所以要截止到十七岁最后一天。”

  “你听来好无情。”她有点生气的样子。

  “无情是智慧的最高表现。”

  “那我只好自己十八岁了。”她坐下来。“可是,”她望着我,隐含着什么,“我怀疑我十八岁会在这房里做小偷,因为,因为,我会有十八岁吗?”

  “我会有六十八岁吗?”

  “我是说,如果,十七岁这么重要,也许该冻结十七岁、永远十七岁、死在十七岁。如果,只是假设,如果我死了,你会‘伤逝’吗?”

  “‘伤逝’,是一个动人的词汇,可是错了,为什么要因逝去而伤呢?中国哲人有一种反伤逝论,以为活的时候是‘时也’,是自然来活的时候;去的时候是‘顺也’,是自然往生的时候,整个人生的来去是自然现象,当它来去运转时候,要‘安时而处顺’,所以‘哀乐不能入也’。其实,中国这种哲人也错了,哀可以不能入,但乐又何必挡住呢?快乐涵盖面不只是及时的、即时的、当时的,那是不完整的,快乐涵盖后续的、延伸的、召之即来的、回味的、is over以后的。一次又一次重建的、前后相连,才是完整的快乐。及时的、即时的、当时的快乐都未免匆匆、未免粗糙、未免素描,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后续的快乐,才是完整的图画。那时候,创造快乐的肉身已经变了,或褪色、或渐凋、或濒老、或云亡,总之,时过境迁,肉身已经fade away,不要追踪了。但是,音容笑貌,包括叫床,都永恒存在,为什么要‘伤逝’呢,十七岁永不逝去,她还在叫床。为什么不快乐一点去笑起人生呢?你死了,我不能无感,但是,听到你叫床的可爱声音,我就不会伤感了。所以呀,可爱的朱仑,十七岁,请多叫床。床是永不白叫的,如死的是我,六十七岁,我愿在叫床声中死去,那是我的安魂曲。为什么要那样老套处理死亡,我承认,老套,有它悲调的情调,问题是,一定要这样悲调吗?”

  “我想起狄更斯(Dickens)那篇Death of Little Nell(悼小纳尔之死),你不觉得悲调多么动人吗?She was dead. No sleep so beautiful and calm, so free from trace of pain, so fair to look upon. She seemed a creature fresh from the hand of God, and waiting for the breath of life; not one who had lived, and suffered death.…”

  “朱仑呀,你背得好。当然我承认,但是,古今中外,‘伤逝’是一个太老套的反应了,不能少一点或改一改吗?就算锁定老调而论,狄更斯描写的Little Nell之死,写得太浅了。其实,唯一比生的美丽更美丽的,乃是生死线上转入方生方死的美丽,方死是血色渐褪、方死是苍白渐浮;方死是余温渐冷、方死是生机渐消,那种美丽是那么短暂、那么凄迷、那么仅存仅有、那么欲生还休,狄更斯并没写出来。当然他写的,不是十七岁的叫床派。他选错了女主角。要是我,我会特别选出在生死线上有生死线外的死亡画面,十七岁在叫床声中死去,难道不动人吗?一定要‘伤逝’吗?”

  “听你这么说,也许‘伤逝’太重了,但总不要忘了那也是一种美,狄更斯笔下Little Nell另一段,我背给你听,你来翻译:And now the bell—the bell she had so often heard by night and day, and listened to with solemn pleasure, almost as to a living voice-rung its remorseless toll for her, so young, so beautiful, so good.”

  “我来翻译。”我说。“那个钟——那个钟声,她生时常常听到、日日夜夜听到的、庄严而喜欢听到的,余音犹在。如今,却无情的离开了她,那年华如斯的她、那出色如斯的她、那美好如斯的她。”

  “你可以做同步口译。”

  “我跟不上专家,但专家也跟不上我。像我把so young, so beautiful, so good翻成年华如斯、出色如斯、美好如斯,专家们就跟不上。如斯有中文里‘逝者如斯’的暗嵌,专家们恐怕更翻译不出来了。”

  “如果‘伤逝’是这种规格的,为什么要反对?”

  “也不是反对,只觉得应该不老套而已。人生要雨后斜阳,泪眼问花是不够的,还应该跟着笑脸上床。更重要的是,笑脸上床是没有过去式的,也不止于现在式,笑脸上床是一本tense(时态)错乱的方法,它帮聪明人除去了时间因素的折磨。”

  “你把死亡陈述得好有彩色,看来死亡好像也值得珍惜。”

  “的确值得珍惜,我有一首叫《珍惜》的诗,你要看吗,就在书桌中间的抽屉里——

  珍惜是一帘绮梦,你不愿它醒;

  珍惜是一出情戏,你不愿它落幕。

  珍惜是一对小奶,你不愿左右选择,

  珍惜是一只美丽的脚,你不愿对另只说不。

  珍惜是把刹那拉长,

  珍惜是把春风一度,

  珍惜是把死亡高潮,

  珍惜是把珍惜凝住。

  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种凝住。像death make、‘死亡面具’那样凝住。”

  “‘死亡面具’,一个从林肯(Lincoln)死后,就很罕见的东西。它是死人的脸翻出来的模型,比模型还真实,因为它直接来自死人的脸。它先从死尸的脸上做出模子,再用石膏、或蜡、或金属灌铸打造而成。古罗马时用蜡做好,并加上颜色,在入殓时罩在死者脸上,等于加了一层套子、面罩,防御恶魔。然后,它留在死者家中中庭,逢年过节还戴上花冠。中世纪的英国法国也流行,英国西敏寺有好多国王的面具。现在世界存有的有名面具有但丁(Dante)的、克伦威尔(Cromwell)的、牛顿的、拿破仑(Napoleon)的、贝多芬(Beethoven)的、林肯的。death mask,我对它有特别的感觉。它是一种另类的假面具,象征的,却是真的自己。”

  “‘死亡面具’,它多么有反科技的意义。科技在为生者留副,复制人身;但‘死亡面具’却为死者加持,复制死相。死者的本尊必将腐朽,但面具不会,复本保存了原版,有了复本,令人想像往生。”

  “如果我死了,你会做我的‘死亡面具’吗?”朱仑又出了奇想。

  “看到比面具更真实的,在死亡中,我要先享有它,而不是先面具它。如果真有那种境界,我一定在模糊中享有着你,你美丽的死相。”

  “我想,人有泄天机的本领,最后应该表现在泄漏自己的死期上。人的死期,也算天机的一种。人该有这种本领,像某些动物一样,自知死期。报上说一家老人院里养了一只花猫,这猫有灵异现象,它守在那位老人身边,迟迟不肯离去,这老人就死了。我想我梦到那只猫。”

  “我的朱仑有点胡思乱想,你还没资格见到那只猫,因为你不够老。你要先梦到老人才行。梦到老人还不够,老人正在梦狮子。”

  “哦。我想我直接梦到了狮子。”

  “人有本领知道自己的死期。那不是见到猫,而是拿起枪。自杀者最知道自己的死期,比上帝还早知道。当然碰到狮子,也可以知道死期了,效果和枪一样好。”

  “如果我先死了,你在‘磺溪大厦’、我们的‘磺溪大厦’想我吗?”

  “我不相信那种如果。别忘了我大你多少岁。你可以在许多方面抢先,但死就轮不到你抢了。”

  “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先死了,你会在这屋里想我吗?”

  “当然会。重要的是快乐的想、没有感伤的想。正面的想、没有负面情绪的想。”

  “你不难过吗?”

  “我不认为难过是一种快乐的、正面的情绪,我不喜欢它。我会朝‘莫忘欢乐时’那种倾向,倾听你那不朽的叫床。并且,谁能预知死后怎样呢?想想英国文学家哈代吧,他三十四岁和他前妻结婚,婚后三十八年,前妻死了,他又再婚,再婚后十四年他死了,死时八十八岁。他被英国女王下令国葬在西敏寺,他的身体,虽然照着女王的意思,但他的心脏,却给挖了出来,埋在他家乡的前妻的坟墓里,这不是身首异处,而是身心两分,多么多情动人的故事呀。”

  “那你呢?如果我先死了,你后死,你埋在哪儿呢?”

  “我……我?我有尸可埋吗?”我笑着,有点无奈。“我死后完全捐给台大医学院了,我可算是尸骨无存了。就算存了一副骨架子,与人骷髅相见,我还是无骨可埋了。”

  “你死后捐出尸体,你真前进。”

  “一般人死了,死后都是全尸,即使被砍头了,照中国的习惯,也不希望‘身首异处’,所以要找专家来,专家叫‘缀元’师傅,‘缀’是连结,‘元’是脑袋,他把砍下来的头,端正的接在脖子上,再用熟练的技巧,在脖子正面左右各缝一针,又在背面补上一针,就算完成归位手续,这样三针缝下来,人又变成全尸了。将来尸骨朽了,好歹还是埋在一起。不过历史上有个人的遭遇很怪,他就是中国人信的关公、关老爷。关老爷被俘后,被孙权砍下头来,但他却‘身首异处’而葬,他的‘身’埋在湖北当阳,‘首’却埋在河南洛阳。原因是曹操要看他的‘首’,所以,‘传首’到洛阳,就地埋在洛阳了。一个人,死后头和身体离得那么远,倒也真罕见。关老爷这家伙一辈子死后走运,由凡人滚雪球一样滚成大神,他的声名死后不知翻了多少番,声名以外,尸体也从湖北折腾到河南,死后真是热闹得很,英国的哈代都比不过他。”

  “你呢?你死了,处理你的尸体,还有‘骷髅相见’等问题,是不是?”

  “我提供给学医的学生们‘大体解剖’后,并约好,解剖后剩下的skeleton、骨骼,要制成标本,永远挂在医学院的骨科,使恨我入骨的人,永远可以看到。”

  “如果不恨你入骨的呢?”

  “那他可以来看我一身傲骨。”

  “英文有a skeleton at the feast 的典故,叫作‘宴席上的骷髅’,起源自古埃及人在重大宴席上,都要当众摆上一具骷髅,提醒人们居安思危、存不忘亡。也许,你的骷髅不该只放在台大医学院,该巡回展示,在宴会中巡回展示,学古埃及人。”

  “干嘛?别忘了英文中a skeleton at the feast.的另一意思就是扫兴,His presence at the feast(party) was a skeleton at the feast.死了还这样闹人,不恨我入骨了也要重新考虑了。”

  “听起来,有点羡慕你死后还这么有骨气,可惜的是,我恐怕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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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得荒谬,答得荒谬

  朱仑是神童,更神奇的,是她并非普通的神童,她恍如电脑附体、神童得如虎生翼、如天马行空。

  我对她有两种行动,一种是老想测验出她智慧上的深处;一种也是深处,无须测验,只须强暴。

  我问朱仑:“三个传教士和三个食人族,一共六个人一起过河,只有一条只能载两个人的小船,六个人中,只要留在两岸的食人族人数多过传教士,传教士就被吃了,要怎样过河,六个人才全部到达对岸?”

  朱仑一笑。“这问题你难不倒本神童,我用十次‘然后’,就解决了。先是两个食人族过河,然后一个食人族回来,然后两个食人族过河。然后一个食人族回来,然后两个传教士过河,然后一个食人族和一个传教士回来,然后两个传教士过河,然后一个食人族回来,然后两个食人族过河,然后一个食人族回来,然后两个食人族过河。现在,六个人全部到达对岸了。”

  “真是神童!真是神童!”我赞叹。“再考你一题。一个花和尚,清早六点上山,四小时后走上山顶。第二天,同样清早六点下山,约四小时后走回平地。在上山期间,一定有一个时间点他正经过某一点空间点,在下山期间,他会如时如点重叠了一次他自己,你怎么找出那个空间点呢?”

  朱仑又一笑。“拍两部全程电影吧,然后把两部底片重叠,同时放映,上山的和下山的花和尚会同时走向自己,一旦对撞,重叠出不相上下那一点出现,花和尚就顿悟了。”

  “又是神童!又是神童!”我又赞叹。“再考你一题。二十四小时内,一座钟的分针与时针是不是重合二十四次?”

  朱仑三笑。“这问题也难不倒本神童。答案是二十二次。虽然分针每走一圈,就要和时针重合一次,但分针走的时候,时针并不是静止的;分针每走十二圈,时针自己也要走一圈,因此,对时针来说,分针只绕时针走了十一圈。当分针走了二十四圈的时候,时针也走了两圈;因此分针绕时针只走了二十二圈,所以只重合二十二次,以为重合二十四次的,是错觉。”

  “还是神童!还是神童!”我败得好惨。“再考最后一题,还是刚才的那座钟,它报时了。却在一小时又一分钟的时间内,报时二十七次,请注意,这钟并无故障、人也没听错,出现二十七次报时,怎么回事?”

  朱仑四笑。“一座没有故障的钟,要在一小时又一分钟的时间内,报时二十七次,这钟非得在某一刻或整点时多报时一次才成,比如说,十二点时,它报时了两次。现在,问题缩小了,什么情况下,这钟会报时两次?只有一种,就是日光节约时间调回标准时间那天晚上,在十二点刚过时候,你想到要调回标准时间了,你开始调回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这座钟,在一个小时内,会报时两次十二点。这两次十二点报时,加上十一点整点的十一次响、加上十二点整点的十二响、再加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每一刻钟一响,三次三响,就一共二十七响,在一小时又一分钟之内。”

  “我的天!”我喊出了。“你这神童!这座钟好像是你的玩具,二十七响就二十七响,难道它最后一次的十二时,只是一响吗?它不会十二响吗?”

  “问题虽然决定答案,但是答案也可以荒谬了问题。”朱仑黠笑着。“最后一次的十二时不只响一次,这是什么钟嘛。它不听话,你的所有问的都是荒谬的。当然,我的答案也以荒谬对荒谬。当然,荒谬对荒谬,也很讨喜,你我都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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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于资讯的自由”

  朱仑,绝对是神童。但是,巫神医那种“脑前瞻工程”若真发生作用,是什么结果?什么后果?是白虎生了翼、是天马行了空、是神童右上角开方了阿拉伯数字,那是什么局面?是“神童爆炸”,我无法想像。

  但是神童自己,在想像。

  神童朱仑忽然自语。自语说: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知识爆炸”,资讯太多了太多了,多得使人得了“资讯焦虑症”了,或什么什么“信息焦虑症”了。全世界,每年出版新书六十万种、期刊七十万种、专利四十万种。推波助澜的是,几万个雷达站、几十万个微波通讯塔、三十多万个民用电台、九百多万个电视台、和时时刻刻在增加的行动电话、多功能手机、终端电脑、立即连线等等等等等等等等道具,天呀,人要给挤疯了!人无所逃于资讯之间。

  资讯无所不在,可是,人还要活下去,耳根清静一点的活下去。人还要喘口气吧?停电可以喘口气,就停电。但停电也没用,资讯有的是电池!

  朱仑又自语:

  “The first is freedom of speech and expression—everywhere in the world. The second is freedom of every person to worship God in his own way—everywhere in the world. The third is freedom from want—which, translated into world terms, means economic understandings which will secure to every nation a healthy peacetime life for its inhabitants—everywhere in the world. The fourth is freedom from fear—which, translated into world terms, means a worldwide reduction of armaments to such a point and in such a thorough fashion that no nation will be in a position to commit an act of physical aggression against any neighbor—anywhere in the world.”(第一,言论和表达自由——在世界各地;第二,每个人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崇拜上帝的自由——在世界各地;第三,免于匮乏的自由——译成白话;即经济性协议将保证每一个国家为其国民谋求富足平安的生活——在世界各地;第四,免于恐惧的自由——译成白话,即透过全世界性的裁减军备,以使任何国家都不能以明目张胆的侵略行为反对其邻国——无论在世界任何角落。)

  原来她在背1941年美国总统那所谓“四大自由”(FOUR FREEDOMS),朱仑看到我在一边偷听她自语,笑起来了。

  “你知道我背什么?”

  “你反正什么都会背。”我开口了。“可别忘了,美国人说那是FOUR FREEDOMS,其实是有语病的。语病就是后面两次出现的freedom from,英文free from是免于什么什么的意思,说‘免于匮乏’,可以,说‘免于匮乏的自由’,就不通了;同样的,说‘免于恐惧’,可以,说‘免于恐惧的自由’,就不通了。‘免于匮乏’、‘免于恐惧’,本身意思就是自足了,和‘自由’扯不到一起。”

  “你说得对。可见资讯不是终极的重要。终极的重要是融会贯通,像你这样,能把它解释出来。”朱仑说。

  “或者画出来。像Norman Rockwell(洛克威尔)。他画得真好。不过,他画的自由图却很普通。大概美国总统口中的自由只是口号,不是真的。朱仑,我看你在浪费你的记忆力,你背那么乏味的假话干嘛?”

  “我在想,如果那是‘四大自由’,人类该有第五自由了,就是freedom from‘资讯’,就将错就错,翻成,‘免于资讯的自由’吧。当然你知道我的意思,这里‘资讯’是负面的意思,真的意思是‘垃圾’,人类要有‘免于垃圾的自由’。”说着,朱仑坐正,像美国总统宣读文告般的,低音发出:Fellow-countrymen, The fifth is freedom from garbage. (全国同胞们:第五,免于垃圾的自由。)

  我鼓掌。“英文有成语,to smite under the fifth rib、刺杀到第五根肋骨之下,就是刺中要害。朱仑总统把‘资讯’打成‘垃圾’,英明无比,我太爱你了,下次选你做皇帝!”

  朱仑笑着。“我们‘仑’字辈真好,拿破仑做皇帝以后,还有朱仑!”

  “朱仑万岁!”我高举右臂。

  “万岁很好。可是垃圾怎办?”

  “说得也是。皇帝好做,垃圾怎办?”我面露愁容。

  “关键到不在垃圾之多,而在如何能高速从垃圾中找到我们要的资讯,不多也不少。找到还不够,而在如何能高速融会贯通起那不多也不少的资讯,恰如其量,做出解释,包括决定和结论、包括关键、包括定性、定量、定音、定调,也包括定色。那是谁?他是谁。就像当年美国Ford(福特)公司电机出了故障,专家来察看,用粉笔在电机上一画,说,要在这地方少绕十六圈。公司照办了,故障解除了。结果专家帐单开来,要一万美金,细目是:粉笔画线,一元;知道在哪里画线,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本皇帝即本女王,不怕资讯铺天、不怕垃圾盖地,只要有那支粉笔。你说我无所不知、你说我记忆好,但这些只不过是按钮一按、键盘一打的事。Ford公司的老板在法庭上,曾夸下海口,说他身边随时有人可使唤,提供老板所需要的任何知识,所以呀,他Ford脑袋里绝不塞这些负担。现在,电脑进入这个世界,更在你身边听你使唤,提供一桶一桶的垃圾,朝你头上倒,我们没有Ford有钱,但人人是Ford,结果怎样,我们害死了自己,我们身体都垮了,只有指尖在动,碰一下电脑,就像中了吃角子老虎,你要的资讯,立刻垃圾而来,老天爷,救本女王,给我粉笔!”

  “别忘了你自己就是粉笔。我发现你有originality、原创力、独创能力。你的本领不止于你是‘电脑’,你也是‘超电脑’,至少理论上是。”

  “为什么理论上是?”

  “因为实际上可能不是,不是那么容易。不过方向是正确的,我们要‘超电脑’,在朱仑女王带头下‘超电脑’。”

  “怎么超法?看来得先把自己变成电脑,再超它才对。”

  “你说得是。”

  朱仑,绝对是神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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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边缘

  从9月6日晚上跟朱仑见面开始,我就惊讶她的“神童现象”、“超神童现象”,尤其呈现了“变异的神童现象”。“神童现象”是可以解释的,“超神童现象”中“变异的神童现象”是无法解释的。

  “神童现象”是有轨迹与范围的。像数学家高斯,他是神童,小时候,老师要稍得清闲,特别出了烦人的数学题目,给学生们去演算。题目是1+2+3+……+100,总数是多少。正在小学生们傻傻的一个个胡加时候,高斯已交卷了,总数是5050,老师惊讶怎么这么快,高斯的答案是1+100=101、2+99=101、3+98=101……所以101*50,就是答案。高斯这种现象,就是“神童现象”。高斯式的“神童现象”有一特色,他的表现是天启的、顿悟的。用“神童现象”解释朱仑,除了她也具有天启的、顿悟的以外,过目不忘是她极大的特色。她知道得太渊博了,渊博得像百科全书,尤其在专有名词和数字上,她都表现了渊博和准确,这种记忆力太惊人了。问题是,她有“不忘”的本领,但必须先有“过目”的条件,她什么时候“过目”了这些呢?别忘了,她才十七岁;别忘了,她只是高二学生,她从何而来这些爆炸的知识呢?就算是一览无遗的扫描吧,也得给她时间和环境啊,她被关在图书馆书库里过吗?或被关在什么智库的资料库里过吗?还是被关过,后来忘了被关过了?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说,“神童现象”不足以解释朱仑,因为渊博的神童,必须有博学的基础、博学的先决条件,博学是硬碰硬的功夫与过程,像大师一样。可是,大师的博学是十载寒窗、十载热窗、十载东窗、十载南窗、十载铁窗、十载什么窗而来的,十七岁的高二女生总在窗外吧?

  “我奇怪你读了这么多,并且有这么好的记忆力。”我满脸惊叹,问着朱仑。

  “坦白告诉你,我也奇怪。奇怪我怎么读了这么多、记忆力又这么好。因为……”她扭着漂亮的手。“因为,读了这么多,我却不记得我读过。我也没有像背一篇文章一样的有意背诵它过,但我却记住了,对我说来,不像是记忆的过程,而像……像是提款机的过程。好像本来就在那儿,莎士比亚本来就在我脑里,不是我背下莎士比亚后,装在我脑里。你知道吗?这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见到你,好像instant、即溶式的能够天南地北的跟你聊起来,好像知道得很多,多到几乎无所不知似的,我也好奇怪、好奇怪,觉得飘飘的,那不是我,是我也不像是我,总之,好奇怪好奇怪。”

  “这种奇怪的现象是一见到我才有的吗?”

  “好像就是如此。应该反过来说,没见到你大师级的大人物,我是十七岁的高材生,甚至是神童级的优秀中学生,我也说跟同学一样的话,虽然我说的,应该比同学们内容丰富;可是见到你以后,我说的,不是十七岁女生讲的话了。”

  “Bluestocking,你穿上了蓝袜子。”我插嘴。

  “用字典的定义吧:A bluestocking is a clever, highly educated woman who is more interested in academic ideas than in behaving in a traditionally feminine way; a rather old-fashioned word used showing disapproval.蓝袜子,指女才子;女学者;炫耀学问的女子等等。这个字,有点讽刺的味道。”

  “我可是纯粹赞美。”

  “我知道。我无法想像18世纪时伦敦那个文学团体Blue Stocking Society(蓝袜社),到底什么样子,我只知道一定很好玩,那么多有文化的人在一起。我也向往那时候的新女性,她们那么有味道,现代的呢?已经没有那种味道。现代太粗浅了、太活泼了。所有慢速的和精致的,都给blue murder(大声惨叫)了。”

  “我想十八世纪的bluestocking太遥远了,并且,特别出色的新女性,要到19世纪、20世纪期间才多起来。像英国的Ellen Terry(爱伦·苔丽),她活了八十一岁,生命正跨在19世纪20世纪交汇,这种新女性,好有特色。我看过她写给萧伯纳的情书,才气真了不起,她是英国演莎士比亚的天才演员。她还有一个本领,会生私生子。她跟Edward Godwin(戈德温)那建筑家生的两个私生子,导演和设计师Edward Gordon Craig(爱德华·克雷格)和女演员Edith Craig(伊迪丝·克雷格),都是大名鼎鼎的。唉,我何必说这么多,你都会知道,你会欣赏Ellen Terry。你这渊博的小神童,说一件你知道的给我。”

  “我吗?我所知有限。但我知道Ellen Terry会演Much Ado About Nothing《无事自扰》那部莎士比亚中的Beatrice(贝特丽丝),我还会背Beatrice那段道白呢。我演给你看:

  Well then, go you into hell?No; but to the gate; and there will the devil meet me, like an old cuckold, with horns on his head, and say, “Get you to heaven, Beatrice, get you to heaven; here's no place for you maids:” so deliver I up my apes, and away to Saint Peter for the heavens; he shows me where the bachelors sit, and there live we as merry as the day is long.(那么,你是要下地狱了?不;只到地狱的门口;恶魔在那里迎接我,像个老王八似的,头上有两个角,嚷着说,‘回到天堂去,贝特丽丝,回到天堂去;这可不是你们处女来的地方。’于是我把猴子放下,立刻去找圣彼得领我到天堂;他指点我单身男人所在,在那里,我们整天活得好爽。)

  你看,我真的会背莎士比亚。”

  “你真的会。记得Ellen Terry又演The Merchant of Venice《威尼斯商人》中的富家女Portia(波希亚),更风光一时。”

  “Portia?我也会背呢,我演给你看:

  Therefore prepare thee to cut off the flesh.

Shed thou on blood; nor cut thou less, nor more,

But just a pound of flesh; if thou tak'st more,

Or less, than a just pound, be it but so much

As makes it light or heavy in the substance,

Or the division of the twentieth part

Of one poor scruple, nay, if the scale do turn

But in the estimation of a hair,

Thou diest and all thy goods are confiscate,

  (所以,你准备割肉罢。

  可是不准流一滴血;

  一刀下来,割得不准多也不准少,

  要刚好一磅肉;要是多割了,

  或少割了,而不是正好一磅,

  轻重之间只差一厘或一毫,

  在秤上有一根毫毛重的落差,

  就叫你人死,财产充公。)

  如何?”

  我一直鼓掌。“太了不起了!我们十七岁的模特儿她全会!不要好奇你怎么会玩起莎士比亚来了。我不再追问,反正你都知道、都记得。你好像一部‘肉身光碟’,你要输出什么,就输出什么。英文有walking dictionary活字典,像walking encyclopedia活百科全书、活万宝全书,但是都不如中国古书中一个具体的描写的词儿,叫‘有脚书橱’。你呢,该叫‘有漂亮的脚的电脑’,或是‘有性感的脚的电脑’,多么好呀!”

  “我看不够好。人变成电脑,变成你说的‘肉身光碟’,即使无所不知、出口就是data、是资料、是数据、是讯息,又怎么样,打开电脑,全有,只是指尖一按和脱口而出的不同而已。这不算本领。本领要‘超电脑’才算。”

  “Data瞬间出自美女之口,而非电脑画面,就已经‘超电脑’了。”

  “不够吧,并且,一旦把电脑改良成塑胶娃娃式,画面出现在娃娃胸前,或转由娃娃嘴巴播出,娃娃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可为你裸体服务呢,换成真的美女来,十二小时就着凉送医院了。所以呀,一定要有别的来‘超电脑’。”

  “什么别的?”

  “电脑做不出来的、电脑解释不出来的、电脑融会贯通不出来的,都叫‘超电脑’。”

  “你举个例。”

  “就举刚才那本莎士比亚吧。Much Ado About Nothing有一句She shall be buried with her face upwards.,埋她的时候要脸朝上。为什么脸朝上?正点的解释该是,那时候的人,自杀要脸朝下埋,一个人明明知道对方坏还钟情而死,就不以自杀论,而以死在对方之手论,所以脸就朝上了。这种解释,多么有趣,可是电脑做得出来吗?Much Ado About Nothing,中文有的翻成‘无事自扰’、有的翻成‘捕风捉影’、有的翻成‘无事张皇’,但翻成贾宝玉所说的‘无事忙’,我看更有味道。电脑做得到吗?”

  “你说得真好,电脑真的不能解释出埋女人的时候要脸朝上,使她有脸见人。因为电脑只会无事忙,又不要脸。”

  “你最后说的这十一个字:‘电脑只会无事忙,又不要脸。’就是典型的‘超电脑’,你会把我说的内容当data,然后,高速化为电脑做不出来的反应和语言,这就是我希望的‘超电脑’。如果我是有脚的电脑,脚的意义不算什么,动物学中diplopoda倍足纲里的millipedes千足虫,动辄有脚两百只以上呢,重要的是,我要有‘超电脑’的本领,不但我有,看来人类也得有,不然的话,未来都被电脑超过了,人类也变成行尸走肉了,甚至做行尸、做走肉,都没电脑要呢。”

  “还是要谈谈你个人的奇异现象。你的大脑功能太奇异了,你天生就这样的吗?我知道你是神童,但你的‘神童现象’是超出的,乃是‘变异的神童现象’,你怎么解释你自己?”

  “我也解释不出来,但我的脑部有病变,我开过两次刀。”她若有所思的说。“你说的现象会跟开刀有关吗?”

  “哦。”我若有所思的答。“是什么病名呢?”

  “还不完全知道,因为昏迷,所以只好开刀来救。”

  “醒来后一切都正常吗?”

  “醒来后一切都怪怪的。常常头部有要炸开的感觉,感觉过后,就神清气爽,并且出言有状,有若天启,冒出来许多我没学过的,在我眼前。”

  “就好像宙斯头痛后冒出来智慧女神在他眼前一样?”

  “说得倒有点像呢。”她一笑。“只是,我好像不是宙斯,而是雅典娜(Athena)脑中病变出的小雅典娜,小雅典娜又冒出来更小的雅典娜。像是中国寓言小说中的连环式吞吐故事,吐出女人。”

  “你怎么会知道印度佛典、中国寓言中这个‘梵志吐壶’的故事,你看这些古书吗?”

  “当然没有,你知道我十七岁。美国学校的功课也忙得很。我真的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并且知道得这么多、这么准确、这么与我毫不相干,我才十七岁,我知道这些干什么,我好累啊!”

  “你好累吗?”

  想了一下,她笑起来。“其实说好累,是说错了,因为一点都不累,像张惠妹歌里跳了三天三夜式的一点都不累。只是纳闷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多得不敢告诉别人,直到你出现,我才一说再说三说四说,因为我碰到了博学的你。问题是,我完全困惑了我自己、我完全查不出来我为什么根本没学就完全知道。人间可有前例吗?”

  “有古话说:‘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字面上像有这种人,可是实例上没有。并且,我们别忘了,古人知道得太少了。古人说‘汗牛充栋’,其实牛也累坏了、房子也装满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书。宋朝苏东坡去海南岛,还了一部《汉书》给朋友,一部《汉书》就装了一大车,那时印刷术还未定型,书是抄写的,一写就是一大堆,难怪牛要流汗。比照起你的‘所知量’来,你知道得太多了、太多了,古人是不能比的。但现代人如果不去学,也不可能‘不学而能,不虑而知’啊,这真是怪事。”

  “看来也真是,我第二次出院后,就越来越怪了。”

  “你手术后就出现了上面说的现象?能说出你不知道的现象?”

  “应该不止于此。他们说,我会偶发成‘判若两人’现象,有时我不是我,我是我死去的表姐,我表姐是中山女中的高二学生,半年多前死于车祸。她跟我感情最好,我有时觉得她没有走,甚至我就是她、她就是我。为了这个,我又住了一次医院,又动了一次脑部手术。”

  听她提到中山女中的表姐,我恍然大悟,“你开刀,是不是振兴医院?”我手朝外一指。

  “你提到这个名字,表示你知道了一些事。”

  “我听说你中山女中表姐的事,所以听到的原因,乃是人人都赞美着那位念美国学校的超漂亮表妹。你出院后三个月,我在振兴医院检查,住在十二楼十二号病房,还听说你住院时就在隔壁、还听说若我早去三个月,说不定就有机会见到隔壁这位超漂亮的高中女生。可惜,相差三个月,机会失掉了。上帝显然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他在医院外面,又在我的隔壁,安排了漂亮的你。”

  朱仑笑起来。“看来上帝对你特别好。”

  “真的,上帝把超漂亮超神童的朱仑给了我。”

“可是,一想到神童什么的,我就冒出一个大疑团。神童再妙手偶得,也要有人点化,我完全不记得有谁点化过我,我就头痛以后开刀以后,这么妙手天成,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样,我好像被一大堆大小雅典娜占领住,由我在前台演出,她们是隐身的、无形的,我却像个小布偶,只负责头痛和惊人之语。”

  “难道没有你自己吗?难道不是你自己吗?”

  “明明是我自己,当然是我自己,我的困惑是话是我说的,可是,说出来后,吓别人一跳,也吓自己一跳。像刚才我能说出古书故事吓到你,其实也吓到我。天啊,我怎么知道?怎么会出自我之口?我怎么会知道?并且知道那么多?”

  “你这‘变异的神童现象’不在于知道那么多,而在多得可以分门别类,而在还能触类旁通,你不但知道,而且能串连、能综合、能发明,例如从西方宙斯头痛跳出雅典娜的故事,你可以串连出东方口中吐人的故事,这是神童和电脑都做不到的。所以呀,你的层次超出了神童和电脑,你的层次在天上,你是天使级的。”

  “我的困惑是我完全不能掌握那种情况、掌握它的飘然而来、掌握它的随风而去。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就是当你做了我的邻居,冥冥之中,我仿佛感觉到有一股吸力、一股交汇、好像是诗人笔下那朵小花,空谷之中,一若有人来看它。见到你的时候,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会说出那种内容,并且,很可能我认为已经说出的,事实上并没有真的说出;而真的已经说出的,我又忘得一干二净。总之,我好像飘在云里、又飘在云外,但我没有小翅膀,我确定不是天使。”

  “那我呢?我也在云里云外吗?”

  “你只在我眼前,背景是模糊的,像是一重重的雾。”

  “我有翅膀吗?”

  “老虎还要翅膀吗?”

  “你说的那种飘然而来、随风而去,有身体上的感觉吗?比如说,舒服或不舒服。”

  “有点像吃了LSD的感觉,但比较清醒。只是我和你在一起,常常一发言就吓一跳。”

  “吓人一跳?你吓过很多人吗?”

  “其实我谁也没吓过,跟别人,我正常得很,只是一个高中的高材生,再高材也是普通人,我不可能那么伟大博学。但是,自从脑部开刀以后,我偶尔有一种头脑胀胀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奇怪的是,在见到你的时候,我好像一涌而出了。”

  “你现在知道了吧,那是智慧。”

  “智慧?要先头部开刀、脑袋开花吗?”

  “当然,想想希腊智慧女神是怎么生出来的。”

  “噢,你‘点’到了,我知道了。According to most accounts Athena was born fully grown and armed from the head of Zeus. Zeus had swallowed his wife Metis to prevent the birth of a child for fear that the child might displace him. When Zeus complained of headaches, Hephaestus (Vulcan) or Prometheus laid open his head, permitting Athena to emerge.”

  “一点都没错。天神宙斯动了脑部手术,才开出使他头痛的智慧女神女儿。”

  “可是,我不是宙斯,我开什么?”

  “可是,你是我们现代的雅典娜,你开了你自己。”

  “我的确脑部开过刀,难道我的刀正和宙斯相反吗?他开刀,智慧跑出来了;我开刀,智慧钻进去了?”

  “谁说不可能呢?”

  “那太玄了。”

  “你知道中国古小说《聊斋》的故事吗?朱尔旦认识了十王殿的鬼判官陆判,变成酒友。一天在梦中,忽然胸口痛,醒来看到鬼判官正在给他动手术,心都给手术解决了,理论上,脑也可以,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你有什么天窗被打开、被侵入、被大神附体。”

  “也许是借尸还魂。”

  “如果你是尸,那是多么迷人的艳尸!还魂以前,我要抢先享有你。”

  “不先灵而先肉吗?”

  “你的肉身就充满了灵光,不是吗?”

  “谢谢你同样重视我的大脑。”

  “你的大脑是奇迹,你给了人类前瞻眼光,看来应该推动一个‘脑-前-瞻-工-程’什么的。”我有意把话拖得很慢。

  突然间,朱仑好像被闪电闪了一下。她慢慢回神,不可解的轻拍自己的头。

  “你说什么?”朱仑急切的问。“你是说了‘脑前瞻工程’这五个字吗?”

  “是。我是说了。”

  “多么熟悉的五个字!多么熟悉的一个词汇!我仿佛见识过这一data,在你说出它以前,怎么我一点也不陌生?好奇怪好奇怪,‘脑前瞻工程’、‘脑前瞻工程’,天啊,是怎么回事?”朱仑又轻拍着自己的头,她显然在追寻什么、追踪什么。

  我浑身有一股寒意。我明白了。巫主任、巫神医,一定是你!It works(它灵了)。

  识破天才的诡秘,一如识破天机,不是快乐、不该是快乐,因为你无法帮人把脸朝下,埋葬他自己,你会看到识破后的真相与玄机,悲怜抢先占据了你、悲怜抢走了所有其他的感情。“脑前瞻工程”,竟和朱仑牵连在一起,而我又是唯一的见证。比当事人更先得知底牌的见证。看到朱仑,令人悲怜的朱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尝试突破“肉身光碟”而“超电脑”,多么动人、又多么孤单。时势好像正在翻转了,过去是人造科学怪人,科学怪人孤单的在突破,现在呢,是科学作怪造人,却又阴错阳差,造在十七岁的朱仑身上,轮到十七岁的天才女生在为人类立命,寻求“超电脑”的空间以求自存,朱仑若失败,是人类的终极失败。现实的朱仑理应失败,因为,正如巫神医所预言,现在还是试验阶段,是“人体试验”阶段,失败是预期的,并不意外,对朱仑说来,一个脑病病到死亡指日可待的生命,卷进这一试验,也在情理之中。照巫神医的逻辑,他并没要害死病人,病人自己要死,他只是“趁病而为”而已,这可是最离奇的hitchhike(搭便车),车在走向死亡,你却要同途殊归。病人得到什么?得到的是茫然、惘然、与恍然,和强脑针式的死亡之旅。唯一确定的,反倒是那一偶然。偶然,使我在其中,结局玄黄乍变,没想到如此而竟然如此,这叫不期然而然,不是吗?我能做的,是不能说的,对巫主任、巫神医,已不能说,对朱仑呢?我只有黑色的喜剧和白色的谎言。

  虽然来日不可能,也来日无多,但是,get you to heaven,回到天堂去,珍惜这一段归程,也是我必须完成的。

  震撼!震撼!巫主任啊、巫神医啊,原来她就在我眼前!原来她就住我隔壁!原来她就在这里!It works!你的晶片,它灵了、灵了!问题是,天啊,你这鬼主任、鬼神医,你输入了什么?比起宗教的妖妄来,这是真正的“灌顶”啊,真正全无迷信、纯属科学的“灌顶”啊!唐朝的诗人顾况写《行路难》诗,赞美“岂知灌顶有醍醐”。根据佛经《涅磐经》、“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酥、从生酥出熟酥、熟酥出醍醐”的推论,把最上面那层牛奶凝结的皮,加油做成醍醐,灌人之顶,输入智慧。你成功了。但是,还要问,你输入了什么、灌进顶的是什么?总得有个清单啊?可是,恐怕已失传了。并且,不失传又有什么作用?你明明说是要和脑神经交错成长才算的,说成长三个月后才预计发生作用的,什么后果还有待观察的,哈,Dr.巫巫,我观察到了,不是吗?不该会像癫痫那样有“小发作”和“大发作”的分别吧。现在,一切都真想大白了,我也躲不掉了。我真的是接力赛中的anchorman了。我接力到最后一棒。可是,我多么“狼狈”!我接下的,还没开跑;我身上的,却被握住了。多么离奇的缘定!有道是缘定三生,我却缘定被十七岁手淫……

  虽然真相已经浮起,但我非常小心,不要惊动身旁这位“超神童”,一切要她慢慢适应、要她自己发现,或者永远无法发现。朱仑的智慧是不可测的,也许她能自己解开自身之谜,最好是让她自己解开。我采行的,是一种“牙膏主义”,只是被动的挤出一小段一小段,我不能透露什么,但我也不愿说谎,真相止于智者,不是吗?可怜的朱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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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服女

  2007年10月14日,星期日。午后三点半回来,一开门,走进玄关,就看到一双有横带的皮鞋,是朱仑的,她自己进来了。今天她们美国学校的,怎么穿起台湾高中女生常穿的鞋,我有点好奇。

  远远的,我看到夏洛瓦的油画前,站着她。

  我走过去,她侧过头,对我陌生的一笑,笑得却一丝凄楚。

  她穿的是中山女中的制服!白衣、黑裙。白衣上还有中山女中的学号!一阵熟悉的记忆联想过来,我都凉了!

  “这幅画,太像了太像了Julian,我的表妹,她的中文名字叫朱仑。”高中女生说。

  “哦。”我漫应了一个字。“这是一位法国画家的作品,画的是法国的一位模特儿,但她长得非常东方。”

  “我表妹有八分之一的西方混血。”

  “西方东方过来、东方西方过去,就会有太像了太像了出现。”

  “你大师搬来两个月了,有见过我表妹吗?她跟我母亲和我住在一起。”

  “我吗?我应该没见过吧?照你说法,你表妹这样像这画里的模特儿,我如见到你表妹,一定会抓住她,说:‘你还是好好待在画里吧,你别逃走啊。’因为两个月来,我没抓任何人,所以应该没见过你表妹。”

  高中女生又笑了一下,依然凄楚。

  “我可以坐下来吧?”

  “当然。你请坐这边沙发。”

  “谢谢你。”她轻轻的说。她坐在主沙发上,我坐在侧沙发上。

  沙发这边光线比较亮,我清楚的看着她。她是朱仑,却是陌生的朱仑。一点也看不出“演出”的痕迹,她是看来从来没见过我的朱仑。

  “我是徐菁,本来做你模特儿的朱仑,约好下午三点来,但是,她有事,我今天替她来了。以后不太敢确定。”

  “不太敢确定?有什么特殊困难吗?”

  她摇着头。“好像是‘推倒的书架’,有一点乱。就像那样的特殊困难。一时说不清楚。”

  我躲开这问题,不再追问。

  “你是哪一年次的?”

  “1990年,照此地说法,是七年级的,七年尾的,也就是说,差一年就八年级了。”

  “十七岁?”

  “十七岁。”

  “你知道,有太多太多的事是十八岁才能做的。”

  “我知道。并且比你想像的还多一点,因为我念的是中山女中。”

  “那是好学校。”

  “所以,我们比同年级的美国学校严多了。朱仑,我的表妹,就比我们有更多的自由。”

  “你们表姐妹同年?”

  “不但同年,还同月生,我们都生在1990年9月。我生在9月3日,比她大三天。唯一不同是她生在美国,照美国法律,她生下来就是美国人,但她是神童,中英文都好。”

  “你不是神童吗?”

  她笑了一下。“没有人能跟朱仑比。除非你大师。大师,你知道吗?你深深影响了朱仑。她本来是美丽与哀愁型的,可是,受了你的影响,她只有美丽,不再哀愁。她跟我说:大师认为,十七岁只该美丽,不该哀愁。为什么要哀愁?哀愁是‘负面情绪’,在真实人生里,应该减到最低,但在文学里、在戏剧里、在电影里,可以让哀愁千变万化,充分呈现‘悲剧的美感’。这些戏剧人生的呈现,不宜呈现在真实人生里,真实人生不可以那么多愁善感、不能那么感情泛滥,真实人生里不可以林黛玉、真实人生的爱情要务实、要多一点欢笑。真实人生里的罗曼蒂克是易碎的、好梦是易醒的,所以,真正懂爱情的,不在真实人生里搅进‘负面情绪’,真正懂爱情的,只要美丽,不要哀愁。”

  “你相信这些吗?”

  “朱仑比我相信。”

  “你们长得很像吗?”

  “我们身高一六七,体重四十,都一样,但她像油画里的人,我像我自己。”

  “有没有人说你们很像?”

  “从背后看,我们很像。”

  “你们感情很好?”

  “好极了,我妈妈跟她妈妈是亲姐妹,但我和朱仑比亲姐妹还亲姐妹。就像到这边来做大师的模特儿,朱仑硬要我替她来一次,她要我享有一次好机会。”

  “怎么样的好机会?”

  “可以把十七岁的身体,给值得给的男人看。”

  “这么坦白吗?”

  “书架倒的时候,也许要快一点。”

  “十七岁,这么年轻,前途还这么长、这么亮。”

  “书架倒的时候,没有前途了。”

  说到这里,这高中女生流下泪来。她没有拭泪,望着我。接着,她站了起来。“你喜欢高中女生的制服吗?”

  我点点头。

  “我现在穿的,是中山女中的,你喜欢吗?”

  我点点头。

  “我穿上制服,给人看,我们骄傲;解开这制服,给你看,我骄傲。”说着,她解开了裙子,让裙子直滑到脚下。瘦长细白的大腿,裸露在我眼前。白色的内裤闪出了一下,又被衬衫盖住了。

  她面无表情,泪珠就是她的表情。我面无表情,我简直弄不清该怎么表情。“原来就是她!”“原来就是她!”这一想法一直涌在我脑里。就是她,穿了中山女中的制服,昏倒后,送到振兴急救的,现在、就在现在,她又穿起来了。更困惑的是,她还要脱起来了。

  “给你看到了我,一半制服又一半不制服的我。”

  我没有表情。

  “给你看到了我,一半在内又一半在外的我。”

  我没有表情。

  “朱仑给你看到了她吗?”

  我没有表情。

  “如果我像日本高中女生一样,穿起水手领的制服,你会喜欢吗?”

  我想到A片。我的表情应该动了一下。日本A片中,太多的水手领制服高中女生被强暴着,其中好的,我喜欢,我显然有强暴日本高中女生的情欲。水手领制服,蓝白相间,照保罗·佛赛尔(Paul Fussell)《制服论》(Uniforms:Why We Are What We Wear)的研究,那种制服,代表服从。在我强暴的幻想之下的,被强暴的,不止女生,还有她的制服在内。我终于开口了。

  “我想,只要不是日本男人,日本也有令人喜欢的。”

  “如果朱仑穿了水手领制服呢?”

  “问题太快了的时候,答案要慢一点。”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来吗?”

  我摇摇头。

  “因为书架倒了。倒了以后,要快一点。”

  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但我知道谨慎。

  “可以用一下你卧室洗手间吗?”

  我点点头。

  她弯腰拉起裙子,又背起书包,走进了卧室。

  十多分钟后,我站到卧室门外,看到她躺在床上,下身盖着被,上身穿的,是日本的水手领制服!

  走到床边,她望着、我望着。我坐在床边,我望着、她望着。她把手伸过来,瘦白的手臂,从蓝边的短袖伸过来,性感无比。能有一比的,只有一位,名叫朱仑,不是吗?只有朱仑、只有朱仑。


  五点钟快到的时候,十七岁,走出了卧室。“中山女中”再现在她身上,这次,她没被质疑,因为一切都是真的。临去时分,她似乎微露匆忙,她似乎忙着去赴一个不可知又不可测的约会,去整理“推倒的书架”。她无须留下记忆,只须遗忘,一条Calvin Klein的白色内裤,遗忘在床上。她似乎有意留下信物给什么人看,不能确定的是,信物给的是我,还是朱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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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昏倒

  这是一个警讯:“中山制服女”又出现了。

  唯一的“进步”该是:这回没出现在中山女中,却出现在制服女的邻宅。附带的“进步”是,又加码了“东洋制服女”。

  这一警讯,证实了巫神医的“脑前瞻工程”,有了不少后顾之忧。虽然,巫神医早就声明在先,工程还在人体实验阶段,有意外不算意外,因为都在意内。预言了副作用、后遗症、并发症、连锁反应……什么令人沮丧的情况都会出现,最坏的是——朱仑的死亡。

  巫神医预言了朱仑、我预见了朱仑,朱仑自己呢?她预知了自己吗?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因为她一有所知,又如何面对?如何有能力面对?

  我要赶快找到徐太太,在朱仑不知情下找到徐太太。正在这时候,电话响了,急促的声音,是徐太太,朱仑昏倒在家里,救护车就过来,问我可以陪去医院吗?我说当然可以。忙乱了约四十分钟,朱仑躺进了振兴医院急诊室。符副院长正当班,我找上了他,他热心照料一切,快速成立医疗小组,但是,小组的结论却是在最好的照料下,静观其变。动手术?太迟了。病历上,清楚留着上次开刀的结论:不能再开刀了。

  急诊室不理想,搬到病房安静观察。病房正是1212,安排了二十四小时特别护士在病床边,这是唯一的方式。

  朱仑一直昏睡,表情安详。徐太太拉我到外面走道窗前,向我表示感谢。她说一回家,看到外甥女穿中山女中的制服昏倒在床上,就知道出了意外。上次脑部开刀,结论是病不能再犯,犯了就会大麻烦,现在,麻烦终于来了。说到这里,徐太太手机响了,传来的消息竟是祸不单行,她的小女儿在美国出了车祸。徐太太很镇定,说她要暂时离开医院一下,请我照料,我答应了。

  我独坐走廊窗前,休息一下。一只蝴蝶飞向窗上,飞不出去。前途光明,却没有出路。它停在那儿,一片死寂。

  夜里十一点,徐太太回来了。一见我就说:“我要赶搭明早八点钟的飞机,大师,我的小女儿受了重伤,躺在医院,我要立刻赶到美国去,朱仑这边我实在照顾不过来了。大师,我已心力交瘁,请你帮我照顾朱仑。”她随即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根据民法第1092条的监护书,上面我亲笔写的,由你做委托监护人,在一个月内,就医疗特定事项,你有全权。朱仑还是未成年人,要有成年人监护。我只有找你。”

  “朱仑刚刚出院,还发生这么紧急的情况吗?”手拿着信封,我关心的问。

  “哎!”徐太太长叹一声,摇摇头。“大师做了两个月的邻居,虽然大家相处得这么好,毕竟也有些事,不便相扰。我的这个家,一言难尽。我的先生死在美国。我们有两个女儿,我因为业务关系,在台湾时间多,就带着念高二的大女儿和父母双亡的外甥女朱仑回到台湾,女儿念中山女中、朱仑念美国学校,表姐妹同岁,感情好得不得了。不料一次车祸,带走了我女儿……”徐太太说不下去了。

  “赶飞机还来得及,”我说,“你还是坐下来休息一下。”

  坐下来,徐太太继续述说她的不幸。

  “女儿走了一个月后,今年5月1日,我突然被通知,说朱仑正躺在振兴医院急诊室里,原来她穿了表姐的制服、背了表姐的书包,跑到中山女中上学去了,精神错乱了。朱仑本就动过脑部手术,这次又动一次脑部手术,可是麻烦比医生研判的多。令人困惑的是,朱仑本来是神童,动过脑部手术后,好像更神了。只是她非常隐性,莫测高深。这也就是我主动找上大师,希望她来这里学习的重要原因。我很抱歉没有告诉你朱仑其实是病人,并且病症不完全清楚。”

  “医生有没有说病发时的症状?”

  “医生说朱仑太聪明了,所以发病时的规格也难以掌握,基本形态是错乱与昏迷,在中山女中那一次是典型的症状,典型的不可捉摸。总之,表姐走了,我小女儿又出事住了院,大师,我真的照顾不过来了,只好立下监护文件,使你有十足的身份,代我照顾朱仑。的确是不情之请,但我方寸大乱了……”徐太太又说不下去了。“现在就请大师回家休息,今晚我留在医院,清早五点由这边直接去机场。刚才我回家拿东西,带了这袋稿子给你,是朱仑秘密写的,我没有看过,大师看看,也许有助于对她病情的了解。”

  我接过了纸袋。临走时候,到床前又看了朱仑。朱仑看来在沉睡,脸色不太好,却无病容。我谢过了特别护士,再安慰了徐太太,回到家里,已近十二点了。

  打开纸袋,一叠叠稿纸钉得整整齐齐。总标题是《朱仑十七帖》,娟秀的钢笔字,一看就令人喜悦非常。多么典雅的稿本,这就是朱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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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仑十七帖

  我也有“十七帖”

  做大师的模特儿,难免有错误,我说:“你可以用扣我的钱来罚我。”

  大师说:“我不要扣你的钱,我还要你有更多的收入。”

  “这是罚我吗?用钱害我?”

  “是用一种奇怪的方法来罚你,罚你写作文多少篇,每篇五百字到一千字,可以中英文夹杂,写好以后,还有稿费呢。”

  “写什么呢?”

  “题目一半由你来定,一半由我来定。”

  “如果写不出来呢?”

  “那你就抄题目,如果题目是两个字,你就抄五百遍,正好一千字。”

  “你好像在罚用弹弓打破玻璃窗的小顽童。”

  “这方法很有效,只是没有稿费。稿费给了玻璃店老板了。你不会发生这种问题,你程度这么优异,可以写出好多篇小品文,多么值得啊。”

  “也许我可以写,可是我有一个故障,就是老是不知道第一句怎么写。”

  大师笑起来。“那不是故障,你先写第二句好了。”

  “谢谢你提醒我,以后都由第二句开始。那第一句留给谁呢?”

  “第一句留给我。我已写好了,每张稿纸第一行都是:‘从前,有一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

  “看这样,第一句好像并不发生故障。我的故障应该在第二句。你替我写出第二句,我就接下写了。你举个范例吧。”

  大师严肃起来了。他说:“好的,我写了:‘从前,有个十七岁的漂亮女生,她最喜欢她情人身上的……’”

  “你真不好,你的第二句真不够好。”

  “所以由你来写好。”

  “问题出在你定的题目上,你会用题目把我逼到墙角。”

  “你好聪明。好聪明,你猜到我是要用题目使你得到A,A片的A。”

  “你要我写一点黄色的,是不是?”

  “由纯洁的你写出纯真的黄色,是多么好的对比。这种作品,才算不朽。”

  “可不可以朽了算了,不要不朽?”

  “不可以。古人说不朽有三条件:立德、立功、立言。现在因你而加了一条,第四、立色,创造出了不起的颜色。”

  “如果不写会挨罚,你怎么罚我?”

  “我会罚你五十次,在床上。是rape五十次。并且逼你叫床,每次录音下来,形成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以外的第四、立声,作为你不肯立色的惩罚。”

  “五十次的那样叫声,会有五十种变化吗?”

  “这就是我提议写五十篇小品文的原因,文字的变化,比较多,并且,也不那么黄色。你知道,叫床可是纯黄色的,还五十次呢。可是,你受得了吗?是rape,你知道它多可怕,你知道。”

  “我想我知道。我觉悟了。”我说。“我看还是领稿费吧。”

  大师说,可以不“真”做,但要“假”做;可以不“做出”,但要“演出”;可以不“演出”,但要“写出”。大师毕竟是大师,他很宽大。他说,“写出”也算“演出”的一种。我很无奈,我接受了。只是,我敢看我“写出”的吗?我是纯洁的十七岁!

  我翻出了王羲之的《十七帖》印本,摆在眼前,我开始了“朱仑十七帖”的第一页。

  十七行诗

  大师喜欢用博学恶作剧。

  他开玩笑说,Shakespeare的The Sonnets(十四行诗),有太多的十四数字,他不喜欢。我问他喜欢多少,他说他喜欢十七。所以,十四行诗可以恶作剧的改为十七行诗。

  他说他可以举例,他给我看The Sonnets第四十七首:

  Betwixt mine eye and heart a league is took,

  And each doth good turns now unto the other,

  When that mine eye is famished for a look,

  Or heart in love with sighs himself doth smother,

  With my love's picture then my eye doth feast,

  And to the painted banquet bids my heart.

  Another time mine eye is my heart's guest,

  And in his thoughts of love doth share a part.

  So, either by thy picture or my love,

  Thyself away are present still with me;

  For thou not farther than my thoughts canst move,

  And I am still with them, and they with thee;

  Or, if they sleep, thy picture in my sight

  Awakes my heart to heart's and eye's delight.

  然后又说,这十四行最后,可以从第二十八首、第四十六首中找到三行,接在它后面,一共十七行,有韵照押呢。我找了一下,就是这三行:

  Mine eye my heart thy picture's gight would bar,

  My heart mine eye the freedom of that right.

  I tell the day, to please him, thou art bright,

  他说我聪明,我对了。

  Shakespeare这十七行的大意是,为了你的画像,“心”和“眼”相争起来,最后协议互为宾主。而我呢,因为有了爱和画像,就能致你于远方,你走不出我的“思想”以外。我跟着“思想”、“思想”跟着你,“思想”一睡,我的“心”和“眼”就同画像一起。“眼”拒“心”观、“心”拒“眼”望。我媚白天,光得其亮。十四行补成了十七行以后,仿佛在说,“心”和“眼”都以“思想”为依归,而“思想”呢,又依恋在画像。又仿佛在说,“心”和“眼”都没有“思想”实在,“思想”才是爱的屏障。当然,这些仿佛在说,都不是Shakespeare说的,Shakespeare可能反对这样解释他。Shakespeare可能很恨这样解释他。但是,诗中明明有“心”和“眼”和“思想”三者的出现,并指“思想”入睡时候,“心”和“眼”一起欣然欣赏画像呢,可见“思想”是不单纯的。十四行诗谈到“思想”,十七行诗自然更借题发挥了。

  多么奇怪,面对画像,“心”和“眼”相争之下,来了第三者,就是“思想”。Shakespeare似乎在说,面对画像,“思想”是重要的,这是一个很凸出的新观念。对有情人的画像,love's picture,不但要“心”、要“眼”、更要“思想”。头脑简单的人,不足以尽其情。

  世俗的爱情表达,止于用“心”用“眼”层次,没达到也没想到“思想”层次,Shakespeare能够在他的十四行诗里提出这一层次,很有深意,三百年来,好像被人忽略了。

  另一方面,Shakespeare自己,在这一“思想”层次上,发挥得也不够,Shakespeare的脑袋里太多帝王将相和朱门恩怨,“思想”的主题与元目是不足的。

  “心”“眼”以外,让“思想”降临到有情人的画像,那才是真正爱情的高、广、深。“心”只是怀有画像、“眼”只是见有画像、“思想”才是享有画像。少了“思想”,爱情只是掠影与浮光、太浅薄了。

  十七岁是美的,但美中不足的,是十七岁没有像样的“思想”,结果非常不搭调,一方面是青春、美丽、进取、跑、跳,一方面是由“思想”上的迟钝、木然、乏味、一个个小白痴,真可惜了,十七岁!

  谁说十七岁就该是高中程度?谁埋没了十七岁?

  大师要我用十七行“作弄”了十四行的Shakespeare,由我发挥Shakespeare“心”“眼”到“思想”的层次。最后,他补了一句,别信Shakespeare最早这么说了吧,他拿出一部《皇极经世全书解》,找出了邵雍的一段话,其中赫然是:“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大师说,邵雍是11世纪的中国人,Shakespeare是16到17世纪的英国人。英国人看到的层次,中国人早在五百年前就看到了。当然,看法是越来越细腻了,最后细腻到十七岁的身上。十七岁在有情人的画像里,对这画像,凭“心”凭“眼”是不够的,要凭“思想”来发挥它。有了“思想”,才有了高度、广度、和深度。最微妙的,是“思想”跟着有情人的画像,但大师说,我就是那画像,墙上的画像只是我彩色的影子。

  A片后

  多么久了、多少次了,大师几乎不主动讲什么话、提什么议、或下什么指令。他让我自自然然生活两小时,在他家里,哦,在我家里,因为我有大门钥匙。

  我问起来了。不是说模特儿也有“演出”部分吗?艺术家的模特儿只要摆姿势、僵化自己就好了,文学家的不止于此。要兼有演员条件,要会“演出”、能“演出”、能自动自发“演出”、能被动“演出”,诸如此类。但多么久了、多少次了,他都由我自由自在,他不提任何“演出”,也不ME, BOSS. YOU, NOT(我,老板,你,小卡),任我在他家为所欲为。

  翻他的抽屉,一大堆DVD。ME, BOSS是不去电影院的,他说太浪费时间,并且要细看第二遍的,只能看一遍。所以他买DVD,随时可以看,并且随便看几遍。在电视上放出来,效果比电影院差太多,ME, BOSS说:得可偿失,所谓得,①可以躺下来看,并且,一边看一边按摩脚。②可以随时pause去小便。③可以随时记录灵感。ME, BOSS说当年他在电影院里拿出小本摸黑记录过,效果很差,再整理时,字迹都“糊”了。并且,不方便起身去小便,膀胱不舒服,要得“女老师症”。电影院只是声光效果好。把自己imagination大而化之,在家里看也相差不远,否则自己太笨了。

  从学校里带来五张DVD A片,用大师的机器放放看。他走动搬书时,知道我在看什么。他淡淡的说:你们美国学校来的,是滥A片。看多了,男人会倒阳、女人会变粗货。他说,他有好的A片。我问放在哪里。他说:“在这屋里,你要找,就可以找到。”

  我找到了。

  东洋的A片多,西洋的少。问为什么?大师说:日本的AV女优中,有秀气的、表情也多。欧美的女人都太粗太老了,叫“大老粗”。不过欧美A片中的黑人,大师说好,因为有八吋以上。大师说:他上床就希望自己是黑人、打架就希望自己是以色列人。大师说,看A片就如同看奥林匹克,看到人类性能的极限,一般人不可能达到那极限。所以呀,只能欣赏,不可自卑。大师说看A片看多了,太没意思,跟看《三民主义》一样。大师开玩笑说,他幻想我和他“演出”A片,自拍自导自演自看,这只是幻想,他不会提议,我说如果我愿意呢,大师说,愿意也不可以,但我可以跟他一起幻想。并且,他特别叮咛要把他黑人哟!

  不过,大师又补充意见,他说:我连带想起日本的春宫画,我对日本的印象,正像人类学家所切割的,一边是菊花、一边是剑,印象是两极的,日本人雅致一面,我能肯定的不多,以它的绘画论,我对《光琳派名画集》中本阿弥光甫的“藤花图”一类,尚觉细致,尾形光琳的“虎图”就完全不敢领教了,至于他画的“兔图”,更不成样子了。整体来说,一如日本人的小气八拉。不过,日本绘画浮世绘中的春宫画,可真别致呢,它的特色就是把男人的生殖器官画得N大,大到有意的不成比例。以他们“枕绘”中歌麿“绘本小町引”为例,可以看到勃起的阴茎,粗长的程度,显然超过画中人的脚,且龟头乃至睾丸,都大过画中女孩子的手掌心,真太恐怖了,但也不能不说别有匠心。就像中国古代绘画人物,大人物画得大、小人物画得小,大小依地位高下而定,不依人体真实比例为准。日本画春宫的,大概偷到中国绘画的这种奇异的比例论,画春宫时,自然就以主角——男人生殖器为一枝独秀了。我不喜欢日本,但对日本的春宫画会笑着看,因为实在太有趣,夸大得不无粗趣,只是呀,千万别给非洲黑人看到了,黑人看到会说:“在我身上的,怎么跑到小日本身上了。”

  大师真会说笑,他有大师式资讯,像他谈日本春宫画,多有趣啊。

  看过林肯的一段话:“你可以欺骗多数人于暂时,你可以欺骗少数人于永久,但你不能欺骗多数人于永久。”(You ca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and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but you can't fool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看了林肯这段话后,又在《花花公子》(Playboy)上看到一幅漫画,画中有红男绿女,酒食征逐于户外,一对神父走过,其中一人说:“你可以救多数人于暂时,你可以救少数人于永久,但你不能救多数人于永久。”(“Well, you can save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and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but you can't save all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但是,有时候,多数人或少数人,都对你没有意义,你不如欺骗一个人于永久、救一个人于永久。别以为欺骗全是坏事,你可以用好的欺骗,救一个人于永久。

  有时候,一个人自欺太孤单了,要靠更强大的欺骗来取代,我好孤单,我要你的欺骗,直到永久。欺骗是一种“救”,直到永久。

  本来本着甘愿被欺骗而来,结果却是我欺骗了你。你原来要的,就是我的欺骗。你要我一切以“演出”来表达、“假装”来表达,你不要believe,你只要make believe,你“救”了我,你使我正确的错乱。

  我从学校带回A片,你跟我讨论A片,你要求你的十七岁模特儿一个人“演出”A片、“假装”种种,你照相、你录音、你赞美我、你惊讶我是好演员,你说When Harry Met Sally里女主角十七岁演叫床也叫不过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欺骗了你,在你面前,我的叫床是真的,不是“演出”的、不是“假装”的。我觉得你真的上了我,照你的偏爱,任你强暴着我,我“欺骗”了你,我用真的喜欢,“救”了我自己。

  “欺骗”一个人于永久吧,那人就是我、不是你。但是,当画面已经迷茫到进入了我的是勃起的你,你会用真的喜欢,“救”了我和你。


  《附记》下面这篇“A片颂”,是大师写的一篇笔记,他送给了我。

  A片有必要,因它提供了不同的观点。可叫作“切入观点”。

  有些观点要靠位置,要到了一定的位置,才有观点的发生,摄影家的行为最显出这一现象,要登山,才摄得到云海;要潜水,才摄得到深海。性交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看到自己性交的画面,多么增益、又多么加分。我喜欢分别从床头、床边、床上天花板上的大片镜子里,欣赏情人和我的一切,强化性交中视觉的快乐。美中不足的是,有些观点因为卡在死角,不能到位,看不到或看不清了。我见到过两部最令我满意的A片,都从男人的屁股后面取角切入,大特写的看到屁股前端的睾丸、睾丸前端的粗大阴茎,插入可怜的、被它硬撑开的毛茸中。因为过分粗长,它呈现了轻度的弧形,奇妙的就在这一弧形的动态上,仿佛一条深色的褐蕉或浅色的紫茄在律动,并不全是整条插入的画面,大部分时间,它只是插入三分之一,以弧形斜入为角度,一次次长驱逼进,正因为保留在外面的三分之二,更衬托出阴茎的粗长和残暴……令人向往的,这是一个好观点,从它取角切入,可以享受到极大的视觉快乐。但对情人和我说来,我们自己掌握不到这种观点,所以,A片在此发生了代位的效果、补强的效果。A片好的真好。

  认为一定“要自己来的才好”的,太egotism(念念不忘自我)了。有时候,你不可能自己来。去一下九寨沟吧。清溪之底,非潜水不可得其真,但潜水设限,一窥究竟,得靠专家拍摄的记录DVD才行,纵你身临其水,你也差得远呢。所以说,此乃A片原理也。问题是A片中意者极少,偶有片段照眼而已。

  另外,从视野和永远一再出现的角度看,A片有“真正你自己上”所不及的优点。“真正你自己上”,多累啊、多短暂啊、这一次与下一次之间,多少经营和等待啊,可是A片就完全不同了。“有召即重来”,并可以放repeat键上,重来十次、二十次、一百次,让你“极视听之娱”到每一细部、每一角度、每一节奏,和各种不同的美丽女人和叫床。在真实生活中,你无力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真实”,这么多的多样、多角度和永久。

  在A片中,又可看到慢镜头,别有奇趣。其中不但看到细部的过程,并且看到过程的细部。射精时,化为慢动作镜头,看到液体在缓缓奔放,真是又奇观又壮观,写“秋声赋”的欧阳修看不到啊。《秋声赋》那句“有动于中,必摇其精”,如把它歪解,正好是慢动作射精的极致,欧阳修无此眼福也。

  Blake, yes; black, no.

  一首诗的最后一句,出了双胞案,我和大师简单的讨论过,大师夸奖我,要我详细写出来。

  英国诗人William Blake有首诗叫LOVE'S SECRET(爱情的秘密),诗中说爱情是不可以告诉情人的,它只是微风,不是语言。这一真理,我不知道,我告诉了女朋友,虽然千言万语,可是女朋友却离开了我。这时候,一个过客走过来了,诗的最后四句是: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这过客只凭一声叹息、a sigh,就带走了别人的女朋友。

  我跟大师说,我可要跟你比一次学问呢,我念的Blake原诗跟你背的不一样,原诗最后四句是: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O, was no deny.

  他用惊讶赞美了我。然后说:这诗可改得真好,原诗O, was no deny太抽象了,不如He took her with a sigh传神。

  本来,我也这样想。

  但是,有人又使我重新认识了O, was no deny,就是他。他从不sigh,好像也从不deny,从不不deny,他似乎比Blake知道更多的LOVE'S SECRET,那就是在deny有无中,绝对不sigh。他理解的爱情像山色、“山色有无中”,山是只安谧、只雄奇,山从不叹息。

  他说:爱情为什么要羼入叹息?

  他说:爱情被俗人“负面化”。

  “负面化”的爱情,从叹息朝下数:烦恼、哀愁、伤感、悲恸、痛苦、忧虑、闹情绪,到愁眉苦脸、哭个不停,他认为这一切一切都太“负向性”(negative tropism),而太“负向性”是不懂得爱情的,因为明明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反被搅得心神不宁、乌烟瘴气,这太蠢了,爱情是聪明人的事,怎么搅进了蠢物?

  他说,少年维特就是第一蠢物,包括他的作者和跟着娘娘腔的读者。贾宝玉也够瞧的,《红楼梦》有一个女读者,着了迷,生了大病,她爸爸气得烧了这部书,女读者大哭大闹、拼死拼活,大叫说:“奈何烧杀我宝玉!”

  他说,文学戏剧里、电影电视里,把爱情题目表现得“缠绵悱恻”,是可以的,但真实生活就不可以,因为要生胃癌、要出人命。

  他这样说着,还露出玩世的笑。

  他这样子的情人,女孩子会喜欢吗?

  他有足够的诗意、足够的神秘、足够的高傲、足够的爱理不理似的,他的人生,没有灰色;他的Shakespeare, without tears。

  洗澡的革命党

  谁说我是模特儿?我是革命党。

  革命党有反叛性格、革命党为所欲为、革命党用钥匙开门进来、革命党要洗澡。

  大师照例旁若无人、也旁若无模特儿、旁若无邻居的十七岁,他倚在书架上看书,他的书是看不完的,他没看革命党一眼。

  大师叮咛过,要我自自然然,在这两小时里过我自己十七岁的生活。现在,我是想要洗澡的革命党。为什么是革命党?因为不必得人同意,就在人家豪宅里洗澡,只有三种人可以,一是小偷、二是强盗、三是革命党。我是三。

  我躺在他卧室套房的浴缸里。没有关浴室的门、没有关卧室的门,开了音响,大师用的是Stirling TANNOY喇叭。声音是水。音乐是另一种淋浴。

  大师,偷窥者,要不要偷窥?Brand-new十七岁生活版。但他不会。

  这是我了解的大师。大师会忍住不偷窥浴室里的革命党。

  大师反革命。

  我披了大师的ELLE牌浴袍,走出卧室,坐在书桌旁,打起电脑,浴袍包的是一身赤裸,像包个漂亮的EEL。我打出一行回文:EEL WAS I ERE I SAW LEE,我很得意,我请大师即MASTER LEE过来看这行回文,他笑起来,他问为什么见到他以前是鳗鱼,我说鳗鱼最后洄游到大海,可是如今你对我来说,就是大海。他笑了。

  笑的时候,他一闪了浴袍里面,他至少看到一只革命党的小奶。

  我不但写了这篇文章,还替大师写了读后感。读后感只有三行,全文如下:

  多么可爱的一篇文章!

  多么可爱的一个革命党!

  没办法表达我多么喜欢了,只后悔没在浴室里强奸革命党。

  被强奸后的我

  你出题目要我写我,我怎么写呢?因为我不在,我逃离了我,像是18世纪英国智者所说的:“我没捉到我自己。”(I never can catch myself.)原来我是我的逃犯。

  你说庄子说“吾丧我”,我想庄子让他自己逃掉了,他不像休谟(David Hume)那么笨,要catch、要捉到逃走的自己。

  我照着镜子问:“这是我。这是我吗?这是逃走后剩下的我。那逃走的在哪里?这不是完全的我、完整的我。我在和我捉迷藏,那个我没逃掉,只是藏起来了。”

  我决定寻找,在找字上加一撇,寻我。像那唐代寻春不见春的女尼,最后在梅花枝头,找到了春天。

  可是,那是春天,春天藏在梅花里。我呢?我比春天要早,我的春天,藏在冬天里。

  当我偎在你怀里、容身在你怀里,我仿佛藏在“冬之狮”(The Lion in Winter)里。不是“冬之狮”的舞台剧,也不是电影,只是狮与冬、只是冬与狮。

  当我藏我在你,那捉迷藏的我,也不再躲藏。那个我,也回归于你。

  但我还是试图捉到我自己。像Edward G. Robinson(爱德华·鲁滨逊)戏中的道白:“Suddenly it snapped up, and there was only one thing left to do. I arrested myself.”

  我没捉到我自己,你却捉到了我。

  我又照了镜子,里面出现的是:一个赤裸的我、赤裸的我自己,和看我赤裸的你。


  我终于明白,我自己不认识我自己,我寻找,我找不到我自己。

  听到两个小男孩的对话。男孩甲说:“是这样的吗?谁说的?”男孩乙把手一指自己鼻子,说:“是我、我、我。Me, myself, and I.”多么哲学!我也可以有Me, myself, and I,但哪个是我呢?我寻找,我找不到自己。

  挪威文学家Peer Gynt(皮尔·金特)剧本中,说一个人在寻找自己,却发现自己是一颗洋葱,皮一层一层剥开,但却在最后空无一物。我不敢寻找我自己,我怕我是洋葱式“植物人”。

  我是什么?我不在转变得不知自己是什么吗?从“我自认怎样我就怎样”(I am what I think.),到“我被你要怎样,我就怎样”(I am as you desire me.),不正是我的觉悟吗?当我寻找到这一真理,我还要寻找自己吗?

  在镜子里,我赤裸着,却不认识自己;但在镜子里,我赤裸着,同时看到你的赤裸,我恍然寻到了我自己。“我拥有什么就是什么”(I am what I have.)、“我占有什么就是什么”(I am what I possess.)原来谜底在兹。在镜子里,你拥有了占有了我,但是真正的拥有和占有却是你知道如何深入的深处。当那一深入来临,我终于明白,我认识了我自己,我寻找到深入我的强暴,在强暴中,我找到自己。

  我是这样藐小,不论Me, myself, and I,我都无法自力catch到。但我不catch自己而catch你那巨大,你大巨大,竟帮我找到自己。

  谢谢你那巨大,但不要再照镜子。毕竟只有十七岁。不到十八岁,不宜看到镜里的自己。

  羽化

  望着马克杯上字:YOU, BOSS; ME, NOT.要写一百篇给BOSS。YES,这是第一篇:ME, NOT.。

  一直是“被迫做喜欢的”,那是一种奇异的快乐,只有十七岁才有的快乐……

  每次都是第一次、每次都没有经验与先例、每次都是新解、每次都从苍白开始……

  可怕的事真的太多太多。可怕是永远无法熟悉、可怕是每次都陌生、可怕是第二次就是第一次……

  为什么要写在纸上?因为避免写在身上,受不了的是毛笔在背上写字,我讨饶,哀求停下来。换成鹅毛笔。用反了的时候,又讨饶,请换回毛笔。但BOSS不肯了……You could have knocked me over with a feather.啊,是大师、是你。

  BOSS用羽毛写了我,我在赤裸中,乞求怜悯。条件是我同意在赤裸中,写篇作文——“片羽”。

  在赤裸中,我写了:

  我的语言已羽化,我的片语就是片羽。我生命中的精华常常是片语可尽,片语化为片羽,飘然羽化而登仙。羽毛是迷人的,尤其和赤裸在一起,它使赤裸更赤裸、更激发出性感与生动,在巴黎歌舞女郎身上,可以感受到“羽毛+赤裸+动态”的美感、性感、与快感。羽毛的神奇,并不全在舞台上,不在羽霓成阵,即使是一小片,它凌云而降或凌空而起的一小片,当它静止在我指端,我仿佛举起神秘、美丽、与世界。我的语言已羽化,我的片语就是片羽。I deceive myself when I fancy that only weakness needs support. Strength needs it more. A feather sustains itself long in the air.

  因为我是羽毛,所以我来亲近你。

  不要信任不会飞的羽毛,尤其当BOSS有那样一支笔,我变得必须裸体。但是,当我用它写下这篇文字,我要把它收为己有,BOSS没有了羽毛,但没有了,BOSS还是BOSS,他有手指。

  罗盘

  谢谢你送我的小礼物,那么漂亮的包装,一开始我没有打开,猜它是什么,掂掂它、摇摇它、闻闻它,都没有结论。最后,打开了,原来是它。我在百货公司多看了一眼的。

  我真的多看了一眼,这可爱的小罗盘,它给人方向,三百六十个方向,叫人撩乱,但撩乱中有一个指向,那是北、永远的北,你把方向盘转到南,它也仿佛指南,但实际还是北,你骗不了它,是它骗了你。

  我想起美国拓荒时代的英雄丹尼·蓬(Dannie Boone)。丹尼·蓬的家人是1717年从英国移民到美洲的。年轻的他,曾驾着篷车,跟印地安人周旋。他亲眼见过自己人被印地安人剥过头皮。他多年深入蛮荒的勇敢和经验,使他多次死里逃生,成为开拓史中的传奇人物。有一次,丹尼·蓬的十四岁女儿和两个同伴,驾小舟搁浅,被印地安人俘去。丹尼·蓬出发找寻,千辛万苦,得以救人而出。他们一行,长途跋涉,偶然间看到一份维吉尼亚公报,才知道美国独了立、才知道他们已成了美国国民。正因为丹尼·蓬是蛮荒探险的好手,所以他浪迹其中,不以险为险、不以苦为苦。有一次,有人问他有没有在森林中迷过路?他说:“没有,我从来没迷过路,我只是有过三天昏头转向而已。”(“No. I never got lost, but I was bewildered once for three days.”)

  当你有好多的路要走,迷路三天就不算。请让我迷路三天,我放了小罗盘的假。

  小罗盘永不放假,它偷偷为我守住了北方。北方有风、风里有你。

  指北针是顽固分子、指北针死不悔改、指北针唯北是问,指北针告诉我,我的邻居来自北方。

  我悲哀的问过你。我喜欢北风。你说今天吹到你的,就是北风。我说我感觉到的,明明是南风。你说还是北风,只是吹过去后,又吹回来了。

  北风会吹回来吗?

  你把答案,化成了指北针。

  指北针没有骗你,但可帮你骗自己。

  在南极

  在北极九十度,NORTH POLE 90°N,站在中间,走向左右。向左五步,下面是加拿大;向右五步,下面是格陵兰;再挪移一下,下面是冰岛;再一下,是俄罗斯。在脚下,东经一百八十度、西经一百八十度,多么神秘,一切在你两条大腿之下,世界变得那么小。北极太熟悉了,我去南极。

  在南极,外面是时速三十四英里的强风、是华氏零下三十度以下的气温。二月间,补给飞机走后,要等到十一月才能再来。所以,在温度上和时间上,最有这种“南极感”。

  在南极,看到的方向都是北方,你像一支指北针。你的窗子面向北,你看到的一律是北、北、北。

  到南极,一开始必然疲乏、晕眩、头痛,会出现高山症,因为南极高度是一万一千六百英尺。不过,两个星期内,当身体制造更多红血球以后,症状就开始消退。红血球可能增多百分之十五,但白血球可能少了一半,你会变得更健康,因为没有任何传染病。

  我正在南极。

  我熟悉了北极的世界、也熟悉了南极。但我更熟悉了指针的指向、更恍然了指针的真正意义。

  啊,大师,我要从南北极赶回,坐实在你身上。它是我的指针,它的指向就是我的定位。我的定位不靠卫星,我的定位全靠它的勃起。当它对我无所不用其极,我哭着,南极北极,对我都将失忆。

  “闷骚”十七

  “闷骚”,这是一个大师世代的词汇。明明风情万种,却按下不表。虽然不表,又知道在以不表为表,是谓“闷骚”,冷若冰霜,却有湿度,她使你感到她下面。

  成年的女人“闷骚”,是人们刻板印象,可以想像到的,十七岁的也会吗?答案是更会。看她叫床,她不叫床,她压抑自己,表现出她是被强暴的、她无力挣扎、听凭男人在凌虐。但是,男人不放过她,在继续、在延长、在延续,男人欢喜的看出她,她不叫床,可是在间歇颤抖出喉音,小嘴微张着、眼睛紧闭着、迷惘的半闭着,表达出不论她怎么清纯、怎么自抑、怎么不喜欢,却在男人的强暴下,她变得有点喜欢、变得喜欢。最后是,喉音掩饰不住了,颤抖的喉音透露给男人,这是一种最迷人的“闷骚”,十七岁的。骚字实在不太雅,应该用形声字的英文,那是ahhhhhh、是ooooh、是ummmmmm,闷出一连串的形声字,当男人用粗长泄了欲、十七岁用喉音泄了底。是清纯的、是处女级的,可是第一次就闷不住喜欢。

  男人发泄后继续在强暴,强暴十七岁形诸声色以后再形诸文字。她屈从了。她按下连续的打字按钮,打下:

  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

  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

  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

  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

  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ahhhhhh-

  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

  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

  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

  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

  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ooooh-

  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

  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

  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

  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

  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ummmmmm-

  打成一页的篇幅,算是交卷。十七岁看到男人的异议,她从书架上拿下Tim Clissold(克利索得)的那本Mr. China《中国先生》,翻出第162页的汉文英译:

  施氏食狮史

  石室诗士施氏,嗜食狮,誓食十狮。氏时时适市视狮。十时,氏适市,适十狮适市。是时,氏视是十狮,恃十石矢势,似是十狮逝世。氏拾是十狮尸适石室,石室湿,似侍试拭石室。石室拭,氏始试食是十狮尸。是时,氏始识事是事实。

  试释是事!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shih!

  男人笑起来,把十七岁搂在怀里。

  十七岁的男人,是大师。

  梅派叫床

  大师的DVD抽屉里,有那张《当哈利遇见莎莉》,我看了。有一段在餐厅里叫床的镜头。为什么要演出叫床,是莎莉说,女人可以演出高潮,男人察觉不到,于是莎莉即席演出,证实要骗你,你就是看不出来。当时餐厅邻桌客人特别跑来,请教你小姐究竟点了什么菜,竟有这种效果。在“老掉牙”的DVD中,这段镜头有趣味。我倒了片,请大师一起来看,问他感想。

  问大师,Meg Ryan(梅格·莱恩)哪里最漂亮?他说,红颜老去,不必再提了。但她的嘴角最漂亮。现在,她老了,难道嘴角也老了?问题是,衬出嘴角的周边老了。嘴角再美也没用了。

  叫床呢?大师说你会叫得比她好,如果你“演出”。我说你要我“演出”吗,他摇摇头。我问为什么不要,他笑了,他说他会“演出”强奸我,因为他太喜欢我叫床。我说如果我“演出”喜欢被你强奸呢?大师说:“我是很会强奸的,效果保证很逼真,问题是,那种情况下,不能保证还在‘演出’,万一是真的,就不太好。”问为什么不好,大师说,那会表示十七岁爱上了我。问他是不是怕被十七岁爱上,他勉强的点点头。我问他说:“又没爱情、又不是买卖、又不许自愿、又要叫床、又装成强奸和被强奸,这是什么怪关系啊?”大师说:“这就是BOSS与十七岁模特儿的怪关系。”我说:“我怀疑你爱上了朱仑,可是你不承认。”大师说:“如果一切都不让它发生,只承认爱上朱仑是无害的。”我说:“你认为你老了,你不敢再爱女人了。”大师说:“我认为我聪明了,我不要再听叫床以外的声音了。”我说:“好吧,有一天,我不来了,敲门的是另一个人。”大师问:“是谁?”我说:“Meg Ryan,她还带了一台扩音器呢!”大师大笑起来,他紧搂住我。

  五世纪的中国诗人谢灵运描写的:“天下才共一石”,一石是十斗,天下的才气一共十斗,“曹子建(曹植)独得八斗,我得一斗,古及今共同一斗。”请注意这种表达法。再看现代的T. S. Eliot(艾略特)描写的:“Dante and Shakespeare divide, the world between them; there is no third.”(但丁和莎士比亚朋分世界〔才气〕,没有第三者。)请注意这种表达法。两种表达法,前后相差十五个世纪,后者也没有抄袭前者,但却不谋而合。这种“他们包了”、“我们包了”的观点,多么自负、多么豪情万丈。

  人间的快乐、高层次的快乐,是高层次的灵犀相通、高层次的触类旁通的一笑,多么快乐;自己高层次,又有幸遇到另一个高层次,由相通到一笑,多么快乐。这种高层次的快乐,来自两人精神上的相知,但是,也许,在这种相知之上,又加上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在相通一笑外加上交流颠倒,似乎更加了层次。不过,但丁一定反对、曹子建也不赞成,“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太容易破坏精神层面了,去问李清照、去问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她们一定都反对,这些才气横溢的,不喜欢长条纵卧、不喜欢青女横陈。

  偷偷写这些,不要告诉大师。大师高层次又高层次。大师会和曹子建一样,喜欢死去情人的枕头。当我死后,大师会喜欢上我的什么?根本的问题是,我是他的情人吗?他从来没有承认,他只承认他自己的枕头。我承认我睡过那枕头。我似乎不太记起它曾垫高头部以外的我。我只记得一千年前日本清少纳言那本《枕草子》,清少纳言那种女孩子,写书会有枕上的“一点点精神以外的”内容吗?当然不会,虽然事实上,日本女人第二天会为昨夜的“骚笑过度”向男人道歉,并保证以后要严肃。我似乎不太记起可能根本没有发生的一切,但我断定我不会笑,我是庄严的,庄严得不会笑在枕上。大师喜欢冷艳清秀的女人。大师说他喜欢冷艳清秀的十七岁最后失控、要叫床。我似乎不太记起我叫床,但我也不敢否认。我只记得我忘了赞美大师才气的十斗,在重量下,我忘了重量,只想起长度,我赞美了长度。我醒来的时候,枕头在地下。枕头不靠我的承认,它见证了我似乎不太记起的一切、一切、一切,根本没有发生的一切。

  修女洗澡

  一提到模特儿,便有脱衣服的联想和换衣服的联想,它是一个跟衣服有密切关系的行业。不论脱给人看,还是穿给人看。穿给人看,只限于时装模特儿,其他模特儿都是脱的,因此,对自己裸体给人看,要有理解。

  我问了一次,问大师。做文学家的模特儿要脱光吗?他说,他要写的,是一个十七岁的种种,十七岁的生活、十七岁的思想、十七岁的天高地厚、十七岁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只是一个观察者、研究者,甚至被当成偷窥者,模特儿不必时时刻刻觉得大师存在。有点像囚房里的犯人,囚房墙上有个窥孔,从外面随时可以看到你,你必须理解到你被全部偷窥到。你无须为偷窥你的人做什么,你只做你自己、自然的自己。这是第一步。等习惯了这种囚房心境,再谈其他。所以啊,目前只是以家为牢,过十七岁的自己。一切由我自自然然。如果十七岁的不裸体,就不裸,大师没有意见,只是他会很好奇的观察十七岁怎样穿着衣服洗澡。

  大师透露,修女是穿着部分衣服洗澡的。有人问到为什么一个人洗澡还不脱光,修女答道:“你别忘了有万能的上帝!”

  大师说他比上帝还上帝。他只是很自然的接近模特儿的生活,如果他看到什么,只是自自然然的看到,不算偷窥。在修女眼中,上帝才偷窥;但在模特儿眼中,大师并没有偷窥,只是很自然的相遇相见。所以,如果很自然的发生了什么,要假装你根本没有看到大师,这浴室里根本没有大师。

  把大师当隐形人?

  当隐形人还是知道有个人,不该有隐形人,而是根本没有人。就好像你在“演出”你在浴室,好的演员只全神贯注她“演出”的,根本不会想到旁边有导演和摄影师。所以,你裸体的时候就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这样才叫自然。因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做出一个人时候的动作,比如说,你甚至可以手淫。对不起,大师忘了,十七岁的清纯女生是不手淫的(她只替情人手淫)。

  冒充女秘书

  他把房门钥匙给了我,表示我可以自由进出他的家。作为文学家的模特儿,他要观察我的生活,他的家就是我的家,至少约定的每周两个小时里是。

  我开门进来,他站在书架旁看书,甚至没有理我。我多么聪明,我知道他要偷窥我或不偷窥我,他要的,是我自然的生活。

  电话响了。他没有接,我接了。“他不在家,你是哪位?”“他大概两个小时后回来。”“我是他的秘书。”“现在,他有了秘书。”大师专心看书,头也不抬,也不好奇谁的电话。但他听到我说了不正确的话,我冒充他的秘书,大家都知道他没有秘书,尤其女秘书。要了解十七岁吗?十七岁喜欢说谎。十七岁聪明到不能承认是模特儿,因为解释不清。但十七岁为什么一定要接电话?这也解释不清,要问电话为什么响。

  Clarence Day(克莱伦斯·戴)在Life With Father《跟爸爸一块儿过日子》一书里,有一章专门讨论电话刚发明时的纠缠不清。爸爸老是认定,只要电话铃响,一定就是他的,抓住不放,闹出好多纠纷。现代人类进步了,爸爸们年纪的男人,都先谢天谢地电话不是他的了。电话是十七岁的。但是,十七岁接手机才对盘,接电话的,真的是女秘书啊。

  我假设大师看了我上面写的,他的读后感是:“知道漂亮的女秘书要脱什么吗?答案是:你以为的答案是错的。正确的答案是:‘脱口而出’。”

  大师低估了我。

  我会写Girl Friday,那意思就是女秘书,她做的事从接电话、收文件、听速写、发打字、倒咖啡、递药丸、订戏票、骗访客等等等等以外,还包括坐大腿、坐在老板大腿上。当然,还要藏在老板办公桌底下,你应该看过那种漫画。

  我想我是Model Saturday,我在办公室,不做任何事,但在浴室,就会遭遇一点困难。在那个地方,做的,可太多了。

  打倒弗洛伊德

  我不说话的时候,十七岁;说话的时候,像妈妈;写字的时候,像外祖母。为什么要我写字?你要老了我。

  你说我不会再老,你说我像达文西(Leonardo do Vinci)画出的圣母和圣外祖母,但在画中,她们年轻得像姐妹,并且都像任何一张耶稣画像的小妹,弗洛伊德分析说,因为达文西是私生子,四岁时跟了父亲及新的妈,前后二妈都慈爱,所以,画出来的耶稣之母与耶稣之外祖母,都是慈云普照。

  艺术史家Meyer Shapiro(沙皮罗)笑起来了,他笑弗洛伊德不懂艺术史,所以乱盖。因为年轻化的画法,根本就是意大利的传统画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了老半天,根本是虚拟分析。

  弗洛伊德的基本理论是革命性的先知先觉,但他个案的分析,就捕风捉影了。他的伟大似乎只在泄天机,尤其道破形成梦的是什么。但他不能进一步分析梦了。你可以知道形成十七岁的是什么,但能进一步分析十七岁吗?弗洛伊德有他的限度。psychology(心理学)与psychiatry(精神医学)两个字,都来自希腊文的psychē(灵魂),既然已涉入灵魂层次,这种心理学也好、精神医学也罢,又能科学到哪里呢?psychic phenomena(显灵)吧!科学!

  维护达文西!打倒弗洛伊德!

  苏小妹主义

  鸵鸟的人生观鸵鸟未必那样,但人给了它那样。第一,它不把眼睛看它不要看的,它宁愿埋在沙里;第二,它把屁股撅起来给你看,你也不必看到我的脸,看我屁股就好了。

  人给鸵鸟主义化,造出ostrichism,叫“藏头露尾主义”、造出ostrich policy,“鸵鸟政策”,特色是to play ostrich and pretend not to see,自欺而佯示不见、假装没看见。但是,真的鸵鸟,安知不存心如此?

  我认为“鸵鸟主义”太消极了,它只是“不见其所不欲见”,其实该积极起来,“只见其所欲见”,岂不更好?大千世界中,丑恶的画面太多了,能够选择性的训练出只看到好的一面,其他“视而不见”,岂不更好。

  能做到“视而不见”,当然也能做到“听而不闻”,诸如此类。

  这一积极,可叫“超鸵鸟主义”。

  似乎还可更进一步。可以适度的“以俗作雅”、“可见其所不欲见”。王羲之诗说:“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声音虽然有清音噪音,但对我说来,我有本领别有所得。这种“王羲之主义”,其实还是太高了一点,更王羲之的是,有一种“无入而不自得”的主义,更是圆融之至。当然,这是一种视觉上的迟钝,后果不堪设想之至。有一个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故事。故事说:苏东坡到金山寺来同佛印和尚一起打坐,问佛印说:“和尚,你看我坐的样子怎样?”佛印说:“好庄严喔。像一尊佛像。”苏东坡听了很高兴。佛印和尚反问苏东坡:“学士,你看我坐的样子怎样?”苏东坡从来不放过嘲弄佛印和尚的机会,马上回答说:“像一堆牛屎。”佛印和尚听了也很高兴。消息传到苏东坡妹妹苏小妹耳里,聪明过人的苏小妹说:“哥,你输了!佛印和尚的心中如菩萨,所以他看你如菩萨;而你的心中像牛屎,所以你看他才像牛屎。你输了。”这个故事,是有心人乱编的,因为历史上从来没有苏小妹这个人。但这个故事,可以归纳叫“苏小妹主义”。这个主义是说:你视野的高下,是可以操纵的、可以调整的、可以见仁见智的。当然,这是一种视觉上的解读,后果也不堪设想之至,因为你看到的,可能真是牛屎!

  不要那么悲观,只要多一点苏小妹,就会少一点牛屎。

  不过,为了给赏心悦目多一点保障,还是接近清爽一点的吧。自己有漂亮的小屁股给你看,就不必埋脸在沙里。也不要假装没看见,因为你真的看到了。

  洋麒麟

  英文中有一个字叫“尤尼康”(unicorn),一般英汉词典里,把它翻成“麒麟”,严格说来,这种翻译是错的。事实上,只能翻成“洋麒麟”。因为中国的麒麟,造型上与洋麒麟有一最大不同,就是前者像羊、后者像马,虽然洋麒麟也不无山羊胡子的羊态,但究竟还是马相毕露。何况,洋麒麟的独角,呈螺丝状,伸张如长螺丝钉,但中国的麒麟却没那样不雅。当然,看到女画家拉丝洛普(Dorothy P. Lathrop)的可爱的小洋麒麟图片,又当别论。

  洋麒麟在印度、希腊、罗马的传说中屡见不鲜,在传说中,最有奇趣的,是中古时代传出的一种。说洋麒麟生性凶猛,其他动物莫之能御,但只有处女能生擒之,原因是洋麒麟性好枕在处女大腿上睡觉。头枕处女大腿之日,即化刚为柔之时。画家摩洛(Gustave Moreau)笔下的洋麒麟与裸女,早已画中有诗了。

  女诗人安妮·林白(Anne Morrow Lindbergh)有诗集《独角兽》(The Unicorn),其中有《柙中独角兽》(The Unicorn in Captivity)一诗,说独角兽在缧绁之中,一切寂寂;但是一枝独秀入墙来,生气在兹。横看成囚,纵看却是自由(Quiet, the Unicorn, /In contemplation stilled, /With acceptance filled; /Quiet, save for his horn; /Alive in his horn; /Horizontally, /In captivity; /Perpendicularly, /Free.)。Horn在英文里,一个意思是“勃起的阴茎”。在勃起中生气在兹,却又得有余式的独角之乐。

  一直把大师当成智者般的unicorn,我高兴我接触了他和它。神秘的,进入智者的神秘。我近乎渎神般的为它洗了,在它弹跳的勃起里,我退下神坛,静默的退出浴室。上帝一定宽恕我,因为它就是上帝;它也许不太宽恕我,因为我用纯洁反过来亵渎阴茎,留下那上帝啊,在失控中喘息。

  缘灭?

  雨。

  记得那首佚名的歌吗?最后两句是:

  We found our love,

  Because of rain.

  是因为下了雨,才发现爱情。但我必须说,这首Because of rain写得不够深刻。并且,它还有点Because of Pain呢。我来写一首吧。

  在廊下躲雨,

  陌生的陌生的站在一起。

  雨是躲过了,

  却躲不过躲不过的你。

  雨不表示拒绝;

  雨不表示可以;

  雨不表示上帝的心,

  雨只泄漏上帝的底。

  雨停了,上帝收工,

  在廊下,只有我自己。

  缘起,是一刻钟,

  缘灭,是一万里。

  没人承认这是爱情,因为太不像了、太偶发了、太短暂了。不过,雨中躲在廊下的,就会承认,不论是走了的、还是没走的。

  为什么不用看来有点奇怪的标准,去看爱情?爱情可以不是俗套。来如春梦、去似朝云;来如秋雨、去似晚晴,不也是吗?谁规定梦醒时分、雨停之际,要超过一刻钟?

  别以为一刻钟过去了就一切化为乌有了。照西方哲学家的理论,每隔三万五千年或四万九千年,天道会循环一次,一切都将重演;照中国哲学家的理论,每隔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天道会循环一次,一切都将重演。所以呀,雨中廊下的,还要轮回,第一次一刻钟的,下一次就半小时了。

  无言而去

  为什么每次一over,就无言离去?因为实在无法面对over后的赤裸。就在刚刚、就在十几分钟前,自己曾那样过、那样失控过、那样不是自己过。不是自己吗?那是无法抵赖的自己,被男人给强暴出来的自己。My God!我真无法想像有那样一个我。My God!请帮助我忘掉那样一个我。

  一个声音发出警告:不可以忘掉,如果忘掉,男人会回来再做一次。

  无法面对over以后的赤裸,难堪的是男人的赤裸、最难堪的是在男人眼神反射出来的我的赤裸。我怕看到over后的我的赤裸、怕男人看到我over后的赤裸。

  这并不是说,over以前的赤裸,男人的和我自己的,都可以面对,而是说,在那种激情之下,有比关心赤裸更严重的,并且,也不可能无言离去,因为正有一个女孩子在叫床取悦男人,而那男人,就是你。

  我必须在over以后无言离去,带着我的赤裸,告别你的赤裸。也许会因你的而想起我的、也许会因我的而想起你的、也许都不敢想,为了怕同时想起,那是可怕的画面,至少对十七岁应该是。可怜的十七岁。十七岁不可以做的,却“演出”了。“演出”了,十七岁又不可以看。镜里的自己、照片里的自己,那是我吗?我简直不要我看到那样的我自己,但我无法不喜欢那样的你,你赤裸中,强暴着另一赤裸,就是我。

  我必须远离、无言而去的远离,我要单独收回我自己。但我已难以面对自己的赤裸,因为一有赤裸的我,便浮现赤裸的你。

  也许唯一的盼望是不over,没有止境的一波又一波,死在一波又一波里,愿在你强暴中死去,一波又一波的死去,那是美丽的死,最后也是无言而去,但终场不是默默离开的孤单的赤裸,而是默默依恋强暴的赤裸。十七岁有十七岁的最好死法,如有选择,要的是心上男人对她的“强奸致死”。

  越想越荒谬了。其实,根本没有over。那是连续的、一次接一次连续的,那不是个别事件,不是一小时两小时后的结束,而是一次接一次的开始。over只是逗号(comma)、只是破折号(dash)、只是感叹号(exclamation mark)、只是分号(semicolon)或问号(question mark),它永远不是句号(full stop)。对真正的情人而言,那只是连续,不是段落。Over其实是一种误认,不是吗?

  正因为是误认,所以,无言离去,只是连续中的一个符号变化,再也无法脱离那phallus的图腾。那动人的强暴,永远没有over。

  无言离去啊,只是一段删节号(ellipsis),英文的删节号只用三个点,我可能用六个、九个,多一点吧,让我在再见到图腾以前,有点像逃避、喘息,像乐章里的休止符。但是,休止符是乐章的一部分,它是内在的、不是外在的,它好像中止了音乐,像在无言离去,其实,G大调连续在那里。

  可怜的无言离去、可怜的十七岁。不论十七岁怎样,男人都喜欢。一切的一切,都惹来勃起。对十七岁说来,那从不是个名词,那永远是个动词、没有句号的动词、ing中的动词,我想到文法规则要打破,但是没想到被它打破。它启发出我的结论就是:它伟大得强暴了十七岁高中女生,也强暴了高中文法。

  十七大补帖

  大师说,他要看一篇十七岁本人的虚拟。大师要我写一篇“虚拟之文”送他。虚拟主题是“十七岁被大师强暴”。大师说,真实的世界里,什么都没发生,但虚拟的世界里,就发生了什么。那什么就是他最向往的——强暴十七岁的模特儿。大师自己不但虚拟,也要我虚拟。

  我被强暴去虚拟,原来虚拟也可以被强暴的。

  我只好试着虚拟。

  他该有许多名字,其中一个,叫强暴。

  一次次的强暴是当然的,他强者、他雄性、他变态,但是啊,可怕的另有强暴以外的强迫,最凸出的两项是一、强迫叫床,二、强迫看自己怎样被强暴。明暗的灯光、多面的镜子、垫高的枕头,都是增加强迫看的设备,更明确的说,是道具。我实在很怕这些道具,它们使我难堪,使我自己看到我的屈从与无奈、看到我的配合与献身、看到我的自尊被in和out摧残,My God!我怎么变成了那样子!

  终于,我从他收藏的A片封套上找到护符。那是剪下的一幅交通号志式的红圆圈,拦腰一条红杠,杠掉下面18的大黑字,说明是“十八岁以下严禁观赏”。真是好的警告。我把它剪下来,在彩色影印机上放大,贴在一小块抗议牌上,藏在枕头下。

  我得救了!

  当无可避免的发生时候,一开始我尽力屈从,最后,一次又一次,没有停止的摧残,我受不了了,我才十七岁。

  十七岁终于举牌抗议了!在强暴中,我闭着眼睛,伸手从枕头下拿出牌子。没想到他说:“请睁开眼睛,看看牌子上写的什么字。”我睁开眼睛,“十八岁以下严禁观赏”九个字中,“严禁”两个字,竟已被贴掉,改成了“十八岁以下观赏”!

  我抛掉牌子,埋头在枕头里,想到十七岁这么可怜,我哭了。他哄我,同意把灯全部关起来强暴我。A!——A!我赢了一次,十七岁喜欢“黑暗时代”!

  当“黑暗时代”到了床上,一切都化为听觉和触觉。是它,My God!它虽是强暴高中女生的残暴工具,但是,它的终极动作却是艺术,它正是拉丁文里的那个古典的conducere、指挥,指挥着现代乐团的tempi、速度,用baton,那指挥棒,指挥出拍子。问题是可比baton粗壮得太多了、太多了,它的艺术是残暴的,虽然,Gradually, melodic structure started to change, becoming more independent of meter。如法国作曲家Jean P. Rameau(拉谬)和声学所说,旋律架构缓变、独立拍子更出。可是啊,可怕的就是那种独立,从每一小节二拍、三拍、四拍,到每一小节十二拍,忽快忽慢、忽左忽右、将往复旋、变化莫测。太明显了,它诠释了我,在我回音中得到证实;我也诠释了它,也在我回音中得到证实,它使我做出音乐的climax,一如身体的climax,是二而合一。Climax对我说来,是名词;对它说来,却是动词,它“使”我高潮,而它自己,在我名词附体的同时,也词性发生转换。在和我同享名词的同步,高潮的音乐是那么强烈,淹没了我,一如音乐以外的身体也正被淹没。那是男人对我的全面性淹没,自内而外,又由外而内,绝对是艺术,虽然那种艺术是残暴的,粗壮的baton又是最恐怖的,它使我不断的自我诠释和为他诠释。音乐的进步,已使作曲家变成不再是自己作品的唯一诠释者或最好诠释者,但兼做指挥家的它啊,却近乎荒谬的要我做出一个人的交响乐,并且闻声作曲。My God!我那时呼唤了你,请你救我,开示order来规范它,可是order的另一字义——“柱形”,却呈现在我的恍惚里,原来你就是它,我只有用climax来引爆它。但是,回想起来,这好像又不是真的,我能做的,只是哀求、屈从,与被指挥出来的音乐,我是赤裸的乐器、也是叫床女高音,我是另一个我,我不再是我了。但是,不论哪一个我,都在出卖着我自己,我竟喜欢上你的强暴。大师啊,我竟是真的。当真的如此淋漓尽致,My God!你、我,谁还玩弄虚拟?

wjm_tcy(不自由的自由)根据funlin版重新制作!错字由孤笑看一线天校对。

从昏迷中醒来

  2007年10月15日,清早九点钟。

  朱仑醒过来。

  特别护士向我招手,随后转身去医护站。

  “早,朱仑。”我从墙边沙发上站起来,笑着。像欢喜看到清早开出的小花。

  朱仑伸出了手,我走到病床前面,握住她。“早,朱仑。”

  “早,大师。”她轻声说。用力却又无力握着我的手。“我好像在医院里?”

  “在振兴医院1212病房里,你现在躺的,就是两个多月前我睡的那间房的那张床。你看,朱仑,你多么幸运,在磺溪两岸的楼房里,你都躺过我的床。”

  “我们的床。”她轻轻更正。

  “对,我们的床。”

  “我完全不记得我怎么住进来了。”

  “你不容易记得,因为你病了。”

  “我又昏倒了?”

  “阿姨即时发现了,所以很快送到医院来,是我陪着一起来的。现在你醒了,好高兴,都放心了。我要赶紧告诉阿姨,只是现在她在飞机上。你的小表妹出了车祸,阿姨赶到美国去了,四个小时前她还在陪你,她陪了你一夜。美国非赶去不可,所以她请我来照顾你,她赶办了授权书给我,现在啊,由我照顾你的一切,一切由我管了,包括偷吃几粒冰淇淋。”

  朱仑微笑了一下。“可怜的阿姨,真是祸不单行。小表妹情况怎样了?”

  “只知道车祸住院,情况不明。”

  “你也没睡好?”

  “还好,昨晚十二点离开这里,今早五点就坐在这里,等你醒来。看你美丽的睡姿,并且偷看你美丽的文字。”

  “文字?”

  “阿姨为了多了解你脑部病情,找到了一包稿子,她说她没看,就给了我。”

  “《朱仑十七帖》?”

  “《朱仑十七帖》。十七岁以上的人对你很抱歉,没得你同意,就侵犯了十七岁的秘密。”

  朱仑笑了一下。“那不正是你大师的希望吗?在虚拟上,你强暴了多少次十七岁的秘密?”

  “最新的一次是对《朱仑十七帖》,啊,朱仑,你写得真好、真精彩,我好喜欢好喜欢看你写的,所以,结果是,你睡了一夜、我一夜没睡。”

  说着,我用手势示意她看床头旁的小桌。摆了三本书、一叠稿纸、一支笔、一台小音响、三片CD、一只古典瘦花瓶、和一朵尚未全开的红玫瑰。那古典瘦花瓶,引起她的熟悉。我说:瘦花瓶是书房的一部分,也仿佛是书房的代表,不是来探视病人,是来陪伴她。不是从家里出门,是要带她回家。我又说:瘦花瓶认为,朱仑是个好学生,异想天开想跷课,结果跷到医院来,翘起又白又嫩的小屁股打一针,或一针以上。

  瘦花瓶的言论,朱仑喜欢,她为之一笑。

  “现在,我要听你谈话,上天下地的谈话、天南地北的谈话,我好欣赏你的文字和谈话,当然,还有别的,不过那种欣赏,可是要抓到警察局的。”

  朱仑笑着,完全不像病人。“谈什么呢?”

  “从最小的开始吧,比如说,谈一只小虫。”我要她多讲话,看她脑部状况。

  “好吧,就从谈一只小虫开始。有一种小甲虫叫‘报死窃蠹’,就是‘报死虫’,英文叫deathwatch beetle,deathwatch本来意思是死前的看护、临刑前的死囚看守人,也是守尸的、守灵的人,用在昆虫上,就是‘报死窃蠹’,因为它们是圆筒状以红色为主的〇·八公分昆虫,也叫‘红毛窃蠹’。人类以为它们在报死,事实上却是叫床。每一声都是卡嗒一声,雌性每秒发出七八声,雄性也以同样方式来扣击回应。多有趣啊,非人类在叫床,人类却以为是死亡,以为deathwatch beetle来报丧。别说我在幻听,我真的听到了‘报死虫’。”

  “你说的死来死去,很有学问,但要补充得黄色一点。要死吗?我又想起阿提拉和他的死法。阿提拉这个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他外号‘上帝之鞭’(Scourge of God),其凶悍可想。但他不死于沙场,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蔻(Ildico)花烛之夜,高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却真仙真死了!英文有成语‘甜蜜死’(the sweet death),就是指此。别说这种福气只阿提拉一个独享吧!十世纪的教皇李敖八世(Leo Ⅷ),就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潮的;十九世纪法国总统福尔(Félix Faure),也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潮的,叫床的确跟死亡有过牵连,那时候,也许deathwatch beetle卡嗒卡嗒来警告了,可能人类自己卡嗒卡嗒声音太大了,所以就阿拉阿提拉了。”

  “看来有人向往那种死法。”

  “如果两人一起死无望,一个人那样死法,是一种幸福。”

  “男人的幸福?”

  “女人也可以。女人可能更幸福,因为‘受者比施者有福’。想想看,可能有三四亿的Leeuwenhoek(雷文虎克)1677年发现的,陪女人而去。除非这位女士碰到中国道教徒。”

  “道教徒?”

  “道教徒主张‘固精不泄’,就是不射精;目的是‘还精补脑’,不射出的精子会上升到脑袋里,发生滋补作用。”

  “目的何在?”

  “目的是‘闭而宝之可长活’,可活得长命百岁。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让女人占了便宜。传说中的道教大人物吕洞宾,就是‘八仙过海’中的老大,与女妖精上床,他‘固精不泄’,采阴补阳;而女妖精也要采阳补阴,吕洞宾硬是不给。哪晓得女妖精卡厉害,伸手到吕洞宾胁间一掐,吕洞宾应掐而倒,就予取予求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不射精,除了长命百岁外,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吃了亏。只是吕洞宾那次输了。”

  “这种道教哲学可真精打细算。”

  “所以呀,选男朋友要小心,回教徒、摩门教徒都好说,道教徒可要小心,他们在床上太自私了。”

  “他们这样搞法,聪明吗?”

  “道教徒可聪明得很呢,并且还有一部分满科学走向呢。比如说它把人分为‘三丹田’‘三黄庭’,其中上丹田与上黄庭指的是脑、中丹田与中黄庭指的是心,脑又叫‘泥丸宫’,把脑以泥丸视之,可见它承认人是混蛋,这是我的解释。”

  “看来‘还精补脑’,补的对象是泥丸,怪可惜的呢。”

  “这样补下去,越补越混。幸亏精子早随小便冲走了。老道们辛苦满床,空忙一场。”

  “道教徒这么努力,只为了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怎么够,道教徒的终极目的是成仙。所谓成仙,形式很多,有的像毛女,身轻如飞式成仙;有的像彭祖,返老还童式成仙;有的像陶朱公,乘龙升天式成仙;有的像萧史,随凤凰而去式成仙;有的像王子乔,乘白鹤飞翔式成仙;有的像谷春,死而复生式成仙;有的像吕尚,尸解式成仙。最后一种,所谓尸解,就是死后下葬,棺内无尸,成仙而去。以上所说,不管哪一种,都是要成仙。总归一句,就是有死后的世界。这种想法,其他宗教也大同小异,甚至单干户的但丁,都用一万四千两百三十三行的诗来加以构图。”

  “你相信死后上天堂吗?”

  “有天堂可上吗?”

  “如果有呢?”

  “有吗?要看你在哪儿。”

  “你愿跟我上天堂吗?”

  “跟你,我愿意。”

  “没有我,你自己呢?”

  “没有你,我自己没有天堂,也不相信。”

  “为什么有我没我决定有天堂没天堂?”

  “因为你是天堂。”

  “法国哲学家说他人就是地狱。”

  “萨特(Sartre)说的不对。要看他人是什么人、什么性别,要比较才知道。”

  “我想,不必再比较了,涉及性别,比较到最后,有人永远是输家,因为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朱仑神秘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

  “没有阳具。”

  她点点头。“大师英明。”

  “那么关键吗?”

  “看看萨特那位博学的情妇那么厚的书,关键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就羡慕男孩子的、嫉妒男孩子才有的。”

  “原来如此。那一辈子羡慕那‘白星眼’萨特的。”

  “我也羡慕你。你有强暴的快乐。糟糕!我被你感染了,不把强暴当成十恶不赦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至少在‘大师式的强暴’上,最新结论:受者与施者同时有福。”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大师你大概想不到,有个十七岁的人愿意尝试你这句话。”

  “看来你真的在叛逆,你居然赞成强暴自己。”

  “我十七岁,我的叛逆行为有十七件,第一件就是,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朱仑望着窗外。

  “医生说你该留在医院观察几天。”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手一指。“家就在窗外。家的窗外就是这里,从窗外范围看,这里也是家的一部分。”

  “月亮也在窗外。我要在家里看窗外、不要在窗外看家里。”

  “家永远是你的,只是暂时住医院几天。”

  “住在医院里,就觉得家不是我的了。觉得家是夏洛瓦画里的那个法国模特儿的。”

  我笑起来。“这倒是你回家的一个好理由,去把家的所有权抢回来。”

  “打倒法国人!”朱仑说。

  “看来你的病真是全好了,你有力气打法国人了。”

  “还有力气吹‘法国号’。”

  “法国号的造型太不道德了,你使我想到动人的画面。”

  “我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法国号,来追念她死去的朋友。”

  “我也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别的。”我笑着。

  朱仑会心一笑。“你打开了P字头的盒子,可是却放进欢笑。”

  “看来吹法国号的,精神很好。”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

  “医生说你有随时昏倒的可能,所以,要住院看看。”

  “我昏倒了,会急救过来。我不怕昏倒。”

  “可是,记录上这是你第二次昏倒。所以要查清楚。”

  “我看查不清楚了。巫主任走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巫主任?”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巫主任。我感觉他知道你知道他,我感觉你知道他却假装不知道。我感觉你知道这有一个大秘密,手术后装在我的大脑里。像REVELATION《启示录》第六章第七第八节所说的:When he opened th fourth sea, I heard the voice of the fourth living creature say, ‘Come!’ And I saw, and behold, a pale horse, and its rider's name was Death.(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现在,我的大脑告诉我,揭开第四印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小朋友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里的。

  “那就带我回家吧,回家就不胡思乱想,因为可以胡作非为,回家可以发起中法战争、回家可以跪下来做使大师快乐的事……怎么样,你去跟医生说,我们中午就回家。”朱仑摇着我的手。

  我诡谲的笑起来。“好吧,我去跟医生说,十二楼的病人要急着回家吹法国号和……别的,要发起中法战争,所以,请让她出院。”

  “好极了,你去说,立刻去说。”

  “你是出院了,可是我被扣留了,因为振兴医院说我有精神病了。”

  “可是,你还是要去说,你不说,我就恼了,像林妹妹那样。”

  “医院方面认为你的病情太复杂又很严重,可以预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晕倒。林妹妹啊,真的困难在这里。”

  “又要动脑部手术吗?”

  “上次手术的结论是,手术后三个月到半年是观察期,但永远不会再动手术了。这个结论是第一流的专科医生做的,他就是给你开刀的巫主任。”

  “巫主任?一直没见到他。”

  “恐怕见不到他了。可以告诉你,巫主任在为你做过手术后三个月,神秘自杀了。”

  反应是冷静的,朱仑沉默了好久。她仿佛在追忆什么,但追忆不出线索。她摇摇头,仿佛放弃了。突然间,又恍然大悟似的,搭上了线。

  “有一句话,我要小声跟你说。”缓慢的,朱仑向自己动着手指,示意我贴近她。我凑过去,耳朵贴向她唇边。她抓住我的手。“好奇怪,在冥冥中,我感觉巫主任对你说过什么。”

  “你以为我认识巫主任?”

  “你认识他吧?好奇怪,我感觉你认识他。”

  “你的感觉好神秘。”我站直了身体。

  “仿佛是missing link,从巫主任那边断了线,却从你这边接上来。Suddenly, the missing link fell into place。”

  “你的感觉好神秘。”

  “好奇怪,他为什么自杀?”朱仑在自言自语。

  “你感觉呢?你感觉他为什么?”

  “我的感觉是,巫主任不是为了‘失败’而自杀,他是为了‘不可知’而留下一个谜,像一张白纸。”

  我听到了,为之一震,我想到巫主任留给我的那封信,打开只是一张白纸。

  “也许,”朱仑补充,“也许不是白纸,而是画面的另一半。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画家萧照、夏珪,他们以一半的空白,衬出另一半的构图。说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他只显示白纸,要别人显示构图。我到底生了什么病,要背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也说不清的一大堆病。病不止一种,太复杂了。医生说复杂得可以成立一个以我名字为病名的病名——‘朱仑症’。所以啊,严格说来,是白纸。就如同一则笑话说的,一次宴会上,一位女士发现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牧师)和一位rabbi(法师)中间,这位女士说她好像是《旧约》和《新约》中间的一页,I feel as though I was a leaf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Testaments.”牧师听了,说:‘那一页,通常是一纸空白。’The page, madam, is usually a bland!”好像一个大谜团,其中有一张‘台风眼’式的空白,只不知道是我、还是巫主任。」

  “听来好像你很了解巫主任。”

  “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为我两次开刀的主治医师。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只是感觉他又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尤其今年五月第二次开刀后,总是感觉这位名医离我很近,他的表情怪怪的,好像发现了一个帮他寻找什么的工具,又像我是一个风筝。现在,他自杀了,我该像是断了线的了。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是感觉上有点纠缠。另一方面,我仿佛觉得我的病不太会好了,这次住院醒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次昏倒,没有再动手术了,如今知道巫主任自杀了,我恍然大悟了一切。我仿佛坐在一边,等待第三次昏倒,我准备我不再醒来了。”

  “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又轻轻抚摸着。“好好养病,等待医生们弄清楚病情,治好,回家。”

  “我想我现在就要回家。”

  “医院方面怕出事,不放心让你回家。”

  “阿姨既然授权给你了,你可以做主,要医院同意我回家。”

  “医院方面的专家意见,我们要尊重,他们不放你回去。”

  “你跟他们说。”

  “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说。”

  “可是,我一定要回家,就算四五个小时,也要回家一次。这样好了,你去替我请假,请假五个小时,让我回家一次。这个要求应该很合理。”

  “听来还算合理,问题是回家五个小时的必要性。会被问到,病情这样不稳定,离开医院五个小时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就是,我要五个小时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世界。那是我最后的愿望。”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我会去跟符副院长说,说你私藏了许多美金在家里,不太放心,要回家看看。为什么要看五个小时呢?因为要一张一张数,所以,要请假五个小时。”

  “符副院长会帮忙吗?”

  “应该会。”

  “他也有美金吗?”

  “没有你多。”

  “你怎么知道我有美金?”

  “你必须有,不然就变成我说谎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美金?”

  “他若没有,就不能跟你比赛了。”

  朱仑在笑。她被我用美金手法,转移了悲凉。


  我找到院方,院方的答复是:“出院?医院方面是不赞成的,因为专业的判断是:下一次昏厥就在眼前,而所谓昏厥,就接近死亡。当然,院方也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大师,你知道,民间的一个近乎迷信的风俗,人走的时候,要躺在家里,不要躺在外边,医院是外边。所以,要出院,医院会配合。”

  我告诉院方:“出院,完全没有迷信的原因,只是女孩子喜欢家里、喜欢回到家里。她既然有这样的愿望,病也这种情况了,她喜欢就好吧。”

  最后,符副院长拍板定案:“病人高兴就好,就顺着一次她的意思吧。不过,五小时一定要送回来。五小时以后我还在医院,亲自等大师送她回来。”我保证了。于是,2007年10月15日午后一点,我们回到了家。

  朱仑先回到自己家里,半小时后,她携带“细软”过来了。“细软”,只是一些纪念品,有照片簿、有小熊、有铜制沙漏,还有拍立得照相机。还有她自用的钢笔,是2006年Montblanc(万宝龙)Writers Edition(文学家系列)的限量笔,纪念Virginia Woolf(维金妮亚·吴尔芙)的,用到这种款式的钢笔,是文化水平极高的象征,世界的名牌种类太多了、太多了,可是只有钢笔才文化。这些“细软”以外,还有一个古典小镜框,框框里的,竟是我的照片!

  “你在干什么啊,朱仑。在跷家吗?”

  朱仑一笑。“应该不是跷家,只是希望这些东西放在这房子里。一如Virginia Woolf所盼望的,‘一间自己的房子’(A Room of One's Own)。当然,也要一个‘葬花团’(Bloomsbury Group)。”

  “你指他们那个文化人雅集?”

  “是啊,每星期四一次。他们至少包括了吴尔芙和她妹妹、画家贝尔(Vanessa Bell);她们的丈夫:作家兼出版商的吴尔芙(Leonard Woolf)以及艺术评论家贝尔(Clive Bell)、还有经济学家凯因斯(Keynes)、小说家福斯特(Forster)、传记作家斯特雷奇(Lytton Strachey)、艺术评论家弗赖(Roger Fry)、以及画家格兰特(Duncan Grant)。”

  “你记得好熟。不过,在这没有文化水平的岛上,这一票人,只有你和我,还有个林妹妹。”

  “写《红楼梦》的文学家,他写林妹妹林黛玉,没有模特儿吗?真的模特儿林黛玉,就是他爱上的真的人,不是吗?”

  “真相不明。曹雪芹应该有个林妹妹的血肉之躯,再发展出许多林妹妹式的可爱。当然是那一时代的标准,多愁善感,非常病态。那个时代的女人,可爱的条件许多都被推翻了。谁还喜欢‘三寸金莲’呢?身体上的‘三寸金莲’我们扬弃了,还有思想上的‘三寸金莲’,也要扬弃。‘三寸金莲’指小脚、缠足是对身体上束缚的具体象征,也象征对思想上的束缚。以林黛玉为例,她的多愁善感是病态的,虽然有小说的张力。例如花谢了,花瓣落了,她小姐就悲哀起来、就哭哭啼啼,把花埋葬,并以《葬花诗》自悲身世,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在思想上的缠足、裹小脚,是病态的。也不是说花不可以葬,但那只是文字之美而已,英国吴尔芙他们‘葬花’是雅趣,林妹妹就是玩真的了。林妹妹是病态的,新时代的林黛玉,应该脱离病态,展现另一种可爱。”

  “你要的是穿上牛仔裤的林黛玉?”

  “也要的是脱下牛仔裤却看不到内裤的林黛玉。”

  “林妹妹辣妹了。”

  “辣妹太没大脑了,林妹妹可是有大脑的。有大脑多么重要。又唱又跳又扭又叫都不够,有大脑才算美女,否则只是美的过动儿而已。你正确的认同了这钢笔上的女人,但别认同过度。她最后也过不了关,自杀在River Ouse(奥斯河)里了。”

  “请放心,我活不到自杀的年纪。”

  “十七岁也有自杀的,那英国诗人。”

  “哦,你指Thomas Chatterton(查特顿)?”

  “除了他还有谁?唉,我真考不倒你,你全知道。”

  “他是十七岁自杀的。吃砒霜。他是神童。他最神的是十二岁就伪造15世纪一个假牧师叫Thomas Rowley(劳利)的古文件,把当时英国骗得团团转,但他一开始,好像不是骗人,而是为自己建造一个幻想的世界。”

  “你说得对,后来弄假成真了。他还造假古董呢,真是神童,和你一样。”

  “这神童在写诗追念他朋友时,诗中提到他自己。

  Few are the pleasures Chatterton e'er knew,

  Short were the moments of his transient peace;

  But melancholy robb'd him of those few,

  And this hark bid all future comfort cease.

  (清欢知几许,

  宁静每多磨,

  悲情盗残尽,

  余慰不可得。”

  “完了、我完了。”我摇摇头。“本来还可以跟你谈几句Chatterton,结果你背出他的诗来,我跟不上你了。”

  “你忘了我是美国学校的。”

  “美国学校学生,除了你以外,有谁知道这冷门诗人?”

  朱仑笑了。“大概没有了。”

  “所以呀,你也是神童。你们都十七岁。”

  “你暗示我也在十七岁自杀?”

  “自杀?自杀只解决了这辈子今生今世的问题,却没解决下辈子来生来世的问题。按照佛教信仰,自杀的人,来生‘不得复人身’,就是自杀是要被惩罚的,下辈子使你变成这变成那,只是不许变成人了。所以古代宋武帝要杀晋恭帝,拿毒药给他喝,晋恭帝不肯喝;宋文帝要杀彭城王,也拿毒药给他喝,彭城王也不肯喝,意思是说你可以杀我,但是不能逼我喝毒药,喝毒药这种死法形同自杀,自杀会毁了我的来生,我保护不了我的今生,但我要保护我的来生。”

  “佛教有这种信仰?”

  “有这种信仰,并且不止佛教独家。”

  “那我要信佛吗?”

  “有自杀可能的话,好像不妨信一下、不妨为来生变成什么,设想一下。”

  “来生变成什么?你先说,变成什么?”

  “我不信这类鬼宗教,我没有来生。”

  “如果我有呢?来生就见不到你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最好放弃来生。”

  “你大师真聪明,你在用答案作弄问题。每次看你学贯中西,我也来一次表演好吗?要不要听?”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

  “那我就表演了。希腊神话中Phrygia国王Gordius(戈尔迪)打了一个难解开的大结,就是Gordian Knot(戈登结),神谕能解开这个结的方能为亚洲之王。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看到这个结,大家看他如何解开,他却挥剑一劈,以劈成两半解决了问题。公元前3世纪,秦国的皇帝送了一条玉连环给齐国,说你们齐国人有智谋,能打开这玉雕的连环吗?大家看太后如何打开,老太太拿出锤子,迎头一敲,以敲碎玉连环解决了问题。两个故事,不谋而合,多么有趣。两个故事有同一个教训,就是:聪明人可以用答案作弄了问题。聪明又有决断力的人,用奇异的答案解决了恼人的问题。”

  我鼓了掌。“朱仑学贯中西,讲得真好!这种‘学贯’,是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都赶不上的,这是我们自然人的最后骄傲,不是吗?”

  “我们的最后骄傲,除了学贯中西外,我们还可以有我们自然人的演算方式,可以打败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我可以以表演举例吗?”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我鼓掌。

  “那我就表演了。我也很阿基米德的,不过我不要一个‘支点’,我只要两条荒谬。任何人给我两条荒谬,我就可以算出他的年纪。一个笑话说,有个数学老师,一天出了一道难题给班上学生:‘一列火车每小时走六十公里,一条毛虫在同样时间内爬十英尺。’老师问:‘同学们,从这个题目,请你们算出我的年纪。’学生们都难住了,有个小男生却站起来说:‘老师,你是三十四岁。’老师说:‘对了,我正好三十四岁,请你告诉同学们,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小男生回答说:‘我有个邻居,他十七岁,他疯疯癫癫的,你一定是三十四岁,因为你比他疯一倍。’(I have a neighbor, and he is seventeen. He is crazy. You must be thirty-four, because you are twice as crazy.)看到了吧,只要有荒谬的两条,我们就有荒谬的答案。”

  我笑起来。又鼓了掌。“不过,对十七岁的邻居而言,”我神秘停了一下,“不需要两条荒谬,只要一大条荒谬就够了。”

  朱仑一无表情的望着我,突然间,说了一句:“That's crazy, man, crazy.(太棒了,哥儿们,真棒毙了。)”

  “一大条荒谬是什么?朱仑,它是什么?”

  “让我用一则笑话答复你。某君,以猜谜专家自居。一天,他出题让朋友猜:‘有个东西,上顶着天、下顶着地,是什么?’那朋友说:‘慢着。在我回答你以前,你先答复我这谜题:有个东西,上面朝东、下面朝西,是什么?’猜谜专家想了半天,猜不出来,说:‘我猜不出,到底是什么?’那朋友说:‘其实我的谜底和你一样,只不过我把它放平了而已。’”

  我鼓掌大笑。“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朱仑啊,你的智慧、你的聪明、你的口才、你的反应、你的博学,真是博学……都是超级的、超第一流的,和你在一起,我超快乐超快乐超快乐,我超快乐得想死去,像那playboy大色狼,美国电影明星Errol Flynn(埃洛·弗林)死的时候,有十七岁、A 17-years-old girl在身边。”

  “A 17-years-old girl陪他死了?”

  “没有,看他死了。”

  “你快乐得想死去?”

  “死去,死在超快乐里。”

  朱仑面露傲色,对我一笑。“‘死去,死在超快乐里’,你知道吗?这种幸福是一种特权,只有有这种特权的,才能享有,大师啊,你没有这种特权。”

  “可是,没有特权就不能超快乐乃至于死吗?我不相信。我要一个超快乐的死,这是我的愿望,我要用诗意写我的愿望。”

  “用诗意写愿望吗?我倒早有准备了,一种写法应该是:Live young, die sudden and leave a good looking corpse.活得年轻、死得突然、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你喜欢吗?”

  “写得真好,洒脱而凄凉,只是你这么年轻,死亡对你太遥远了,你写得太遥远了。”

  “遥远的突然来到,也是人生啊,也是人的一生啊。”

  “就算这前提成立,孔夫子也认为还是关心生吧,他说:‘未知生,焉知死?’生我们都不全知道了,死我们又怎么能知道。”

  “孔夫子说得对,死我们不能知道,但我们可以知道死的模样。不是说死后灵魂会离开尸体吗?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灵魂往下看我的尸体,是什么模样,我希望我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a good looking corpse。你呢,如果我死了,你看到的我,不是也要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吗?”

  “如果真有这种情节,我想我应该不止于‘看到’,我会更多。”

  “更多?”

  “更多。意思是应该有多于看到的情节。”

  “悲哀?”

  “不是。”

  “欣喜?”

  “不是。”

  “悲欣交集?”

  “也不是。应该有更高层次的、更复杂层次的。比如说,一部分的我流在你尸体里面,一同随你一起漂亮;比如说,你成为尸体的-ing中,我是参与者。你这么关心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也同样关心,但对我说来,并不止于看到,只是看到,对这样的美丽太失敬了。”

  “大师啊,你真是好情人,你如此romantic,并且,从你对我的谈话中,我深刻感觉到你的romantic气质,甚至激情到要‘强暴’你的情人,当然那种‘强暴’是一种性爱的花样,你的chief hobby。另一方面,大师想像过十七岁的romantic吗?”说着,朱仑从“细软”提袋中拿出一张纸,递了给我,原来是她写的诗:

  还魂

  我必须赶赴天堂,

  天堂在等我护照。

  当我在升起、升起,

  永别了肉身,永别了音容笑貌。

  我忍不住回看肉身,

  我觉得心惊肉跳。

  我看到肉身上的“赤裸”,

  肉身,正在被“赤裸”强暴。

  我想我该快快返回,

  与肉身重合、再造。

  毕竟我和它曾属一组;

  毕竟它和我同是一票。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太好了,写得太好了,朱仑。照这首诗的逻辑,情人对你尸体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正当性。同时,你死那天,有太多的天堂,你最后上了天堂,可是别忘了,上天堂前你做的事,正是天堂。”

  “是不是天堂,恐怕要上帝说了算。”

  “如果上帝这样窄化天堂的定义,我会把这诗加一段。使最后两段变成: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抱歉啊,上帝,请慢点宠召,

  因为我正在投‘赤裸’所好。

  上帝啊,不信,请来参观,

  参观小屁股一路上翘。”

  朱仑看得掩了嘴,一副快乐的模样,大概她想到她翘起来的小屁股、迷人的小屁股。她也想到她在诗里的黠趣,多么可爱的女孩子,临死还要赶回给男人in她,多么可爱!

  “问题是,你回来,可能发生‘管夫人现象’,两块泥,混在一起,‘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I have you in me and me in you.)上帝就苦恼了,因为等你也白等,你开始赖床,不肯回去了。”

  “像十九世纪诗人Christopher Pearse Cranch(克兰池)那首I IN THEE, AND THOU IN ME,一开始也以泥为喻,I am but clay in thy hands,多巧啊,管夫人西方也有。”

  “啊,我的学贯中西!你的学贯中西!”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她说我前面这首诗的确把她写得好可爱,但太“性好男色”了,她有这样“荒淫”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她一死就不会还魂了。我说:“你根本不会死、不会灵魂出走,因为你的灵魂正在为我‘性服务’。天堂不在太空,天堂在床上。”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我们要严肃一点。我死的时候,你真的那样对我尸体吗?”

  “我想我会。”

  “那就是说,你要‘尸奸’美丽的尸体?”

  “那不是‘尸奸’,因为那时你还活着。”

  “可是后来死了。”

  “可是,一开始并没死。而是从生到死的一个过程。”

  “是‘强奸致死’?”

  “绝对不是,正好相反,是‘强奸招魂’,把你救回来。什么叫死,其实它有四个观点:第一种是‘心肺观点’。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第二种是‘全脑观点’。把植物人视同没死;第三种是‘大脑皮质死亡观点’。以脑功能做判定标准,把永远昏迷不醒视同死亡;第四种最浪漫了,是‘灵魂观点’。是‘灵魂离开了’。这种灵魂出走、人就死了的定义,是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最早提出的,在正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也不谋而合。笛卡儿甚至点破灵魂存在于松果体,人死了,就离开了,或者说,离开了,人死了。”

  “那我呢?我算哪一种?”

  “你算活得好好的一种。你没死啊。”

  “但我——”朱仑停下来,眼望窗外,“但我总觉得我会很早很早就死掉。”

  “如果这是真的,证明了公元前三百年雅典剧作家Menander(米南德)的定律:蒙神爱者早死、神爱者夭。”

  “Whom the gods love dies young.”朱仑补上一句。

  “问题是,你不是蒙神的爱,而是先蒙人的爱。所以呀,没那么容易就给神抢去。”

  “被人爱是不算的,要被你爱的人爱才算。”

  “这也是个好标准。”

  “在这个标准下,我发现只有神离我最近。”

  “被神爱,不是远近问题,而是生死问题。神的问题是他们要的是青春与死亡。而人的问题,要的是——”我没说下去。

  “是‘强暴’。”

  我点点头。“是‘强暴’。”

  朱仑又神秘了。“大师啊,刚才你说‘死去,死在超快乐里’,我说你没这种特权。不过有好消息,你有另外一种。”说着,朱仑倒来一杯水,从她的“细软”提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上面印的标示是VIAGRA(威而钢)。

  我静静看着,笑着。朱仑打开纸盒,从四颗包装中拿出一颗,喂我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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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十七岁

  从浴室出来时候,已近四点了。

  我赤裸着,搂着赤裸的朱仑,走进卧室。

  正因为彩云易散、刹那不居,所以赤裸遮盖赤裸,只有欢欣,没有别的,也没有时间别的,正因珍惜那段刹那、那片彩云。珍惜,也在修订:

  珍惜

  珍惜是一场绮梦,你不愿醒;

  珍惜是一出情戏,你不愿落幕;

  珍惜是一对可爱小奶,你不愿左右选择;

  珍惜是一只美丽的脚,你亲它闻它,

  不愿对另只说不。

  珍惜是把刹那拉长;

  珍惜是任春风几度;

  珍惜是摧残、蹂躏、一次又一次强暴情人;

  珍惜是把珍惜凝住。

  “手淫十七岁”结束了、“强暴十七岁”开始了。“强暴十七岁”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它的开始,其实就是结束。它不是最后一次,它是最后,只有一次。

  又想到那句:“未知生,焉知死?”“While you do not know life, how can you know about death?”其实,这句话说反了,正确的顺序该是“未知死,焉知生?”只有深知死亡的人,才能反过来知道珍惜什么是生命。

  十七岁的自己,是不完整的,因为身体内有了空间。当庞然大物静止的时候,她定义了什么是空间;当庞然大物动作的时候,她定义了什么是时间。宇宙在斯,那里就是宇宙,宇宙不在上帝的手里,宇宙在十七岁漂亮女生的时空里,这就是珍惜。

  不再计算沙漏,只知道它在颠倒、又颠倒。知道每一次漏尽都不是终结,而是开始,只要我们颠倒。

  注目流光也倾听声色,让拍立得、让录音带留下唯一、不再、与永恒。

因为前所未有,是唯一;因为无复重来,是不再;因为音容长存,是永恒。

  古典的壁钟,还是刻度了流程,时针从十六点走到十七点,起落一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多少瞬间又多少刹那,在欢乐中与叫床中,我感受到每一波的潮起、潮起、潮起、潮起……和最后的潮落。我惊醒的感到:新一次的昏迷,业已到来,朱仑已陷于微息状态。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已替朱仑穿上背心式T恤、牛仔裤,外加一条毛毯。回到振兴医院,已是十七点五十分。符副院长赶到现场照料,三小时候,朱仑的手脚渐渐冷去,她的神情安详满足,一片冷艳凝绝。我不用世俗的反应告别,朱仑和我并未告别,十七岁的朱仑与我长在,即使生死线上,她仍与我留下的长在。

  窗外,浓雾。山不见了。山对面的磺溪,不见了。磺溪岸上的高楼,也不见了。

  浓雾不是屏障、不是窗帘、不是黑夜、也不是魔术师。它不那么生硬、那么粗鲁、那么向晚、那么“演出”。它只是光明与温柔,在一切都存在时,一切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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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磺溪

  一个人,清早五点,我想我该回家一趟,我走过了磺溪。

  在桥上,我想起哥尼斯堡普雷格尔(Pregel)河的“七桥问题”,问题设定在每座桥只许走一次,再回到起点。18世纪的数学家欧勒(Leonhard Euler)说是不可能的。可是,没人难得倒21世纪的文学家,因为我可以走两次,并且不同的两次。

  耶稣是一个。四福音书各写各的,互有详略,甚至矛盾穿凿。文学书也可以啊。有的章节,采用复式观察、双轨录音,也可以互有详略、也可以矛盾穿凿、也可以小做重复。还可以三维呢、还可以三体呢。像是三国时代的“三体石经”,同时用三种表达法。导演可能是两个,摄影可能是两组。耶稣,是一个也是两个。

  朱仑,也是两个。

  一个的她,正在看我过桥,走过磺溪。

  多么了不起的境界,我,多么了不起!我竟没有“伤逝”!我竟没有“伤逝”的感情或悲情,情人不再入怀、彩云不再,除了往事,一切都已彩云易散般的不再,现实生活中,仿佛“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是,又有几个人能有境界知道,其实永恒的情人长在,正在那里。

  彩云易散、好梦易醒。还以为是一连串小点,其实已是句号;还以为是现在进行式,其实已是过去分词;还以为犹在飘浮,其实已落为尘土。

  但也别忘了,散了的彩云,还是另一种彩云;醒了的梦,还是另一种好梦。彩云其实不那么少、好梦其实不那么短,让文字出现、出现,一如墓前的石碑,碑文永生了消逝和死亡。

  在我不再中年的晚年,我有缘有幸,最后用参真正“欢喜禅”的方法,参悟了这一段的人生,陪同我的,是几乎与我绝不相同的“另一极端”,有青春、有美丽、有女色、有空灵中的肉体、有奇异的爱情、有过早的死亡和凋谢……这一切一切的“另一极端”,本来都该与我错过的,这才算正常。但是,反常的却是,与我,非但没有错过,并且交错而过,是时与空的交错、是朝云与夕阳的交错、是心有灵犀的交错、是肉与喘息的交错、是生与死的交错,尤其是以生送死的交错。我风雨一生,最后,有缘有幸经过了这么多的交错,我摊开“标点符号表”,除了问号以外,我踌躇还用哪一个。

  朱仑是我的模特儿,但我看她如画、听她如音乐。

  当我看画面的时候,我在“凝目”的瞬间,又以“游目”把静态动态下去,画面对我是活的、是持续的、是延伸的、是多角度的,动态全靠以画面为“阿基米德式‘支点’”传神下去,是开展,不是补足。真正了不起的鉴赏是诠释,演奏者诠释作曲家,坐在台下的“知音”又诠释演奏者,站在画家作品、雕塑家作品、摄影家作品面前也一样,你能以它们为“支点”,诠释出更多的、更多角的、多彩的,诠释出原创者未知的,那才是极致。罗丹说他的萧伯纳塑像比萧伯纳本人还伟大,但罗丹能否想像:一个伫立在塑像前的鉴赏家,可能是罗丹专家,会比罗丹诠释出更多的罗丹。

  朱仑自己是画、是音乐,但靠我来诠释;我描绘了朱仑,我又诠释了我的描绘,和我自己。我什么都知道,唯一的例外是:一定有另一个朱仑,她偷窥了一切。

  中国绘画的一个重要观点是“以形为神”,不追求模仿自然,而追求表现自然。“形似”不如“神似”,明末清初的石涛,特别提出“不似之似似之”,要追求形外之韵,不拘于原物之形,不拘原物之形,叫做“不似之似”,以“不似之似”来近乎原物,叫作“似之”。

  但我呢,朱仑在我眼前、赤裸的在我眼前,她已形神一体,这艺术品对我,已不属“形似”“神似”的问题,并且,形神都逼近了我,与我为一。我强暴了朱仑,也要强暴那另一个,但是疑真疑幻,我无法确定,是否强暴到另一个。

  唯一的确定是,这世界消逝了朱仑。

  我要谬比,比拟不伦。1627年,这世界消逝了“中欧野牛”(the auroch from central Europe)、1768年,这世界消逝了“史泰勒海牛”(Steller's sea cow)、1861年,这世界消逝了“毛里求斯渡渡鸟”(dodo in Mauritius)……多少特种生命死在丧命年的本命年,朱仑不也是吗?2007年,这世界消逝了21世纪的智慧dodo,她叫朱仑。

  登山,有它特殊的两个阶段,一,要攻顶。攻顶成功以后,二,and return,要生还、要能回来。你的攻顶记录,要你能生还才颁给你,攻上了顶而不能生还的,记录不算。巫神医“脑前瞻工程”,看来已经攻顶成功,朱仑的尖锋表现说明了一切。问题是and return方面,朱仑看来太疲倦了,她不够稳定、不够恒定。可怜的朱仑,她是这一工程的先驱者、探险者,恰像那古代为暴君营造皇陵的建筑师,最后深陷死穴,捐躯在自己的手工里。

  想到朱仑,她就存在。每次精彩的谈话,都仿佛她在被附体、她在翻译、她在代言,或是双簧的前者。但是,穿插之间,又不全是,只是浑似,因为明显感受到那是一种卡位、一种争胜、一种竞秀、一种抢功、一种新原人因抵制、排斥,而转形出的共存与和声。是一种成功的融合?也不全是,困惑的神情,显出了一切。朱仑活在困惑里,或者说,她死在困惑里。巫神医的工程没有成功,没有美丽的成功,却有美丽的失败,我帮他收尾了美丽的失败,但朱仑例外,她的床,叫得真好。

  巫神医安排我跑第四棒,却发现真正跑第四棒的,是朱仑。她跑到古希腊马拉松式死亡,她用死亡证实了“脑前瞻工程”是可以前瞻的,人类将在科学怪人们的矛盾里、千万人头的斗争里出人头地,伟大又可怜的朱仑,她以身为证又以死为证,证实了人类有自己的一线生机,人类与万物合一,但不要与机器合一。在朱仑的天路历程中,她闪入左道,与我合一。在“脑前瞻工程”的挣扎下,她赤裸挣扎在我的赤裸下,她渴望那样呈现自己,又无中生有、又似有还无,她为我呈现了神秘面相,取悦大师是她最大的喜悦,十七岁的美丽灵魂与肉体,是大师最爱。

  在一片现实的世界里、在一片灰色的环境里,十七岁的人好像一定得宿命了、无奈了、心如死灰也面如死灰了,其实不然。一种人生观成了救赎,人不是扁舟,人是浮萍,人无须到达彼岸、也无须回头是岸,可以做一片“一念之转”的浮萍,不必立地成什么,而是飘在天空、飘在水上、飘在顶礼的男人胸前,拼出自己的名字。

  由于朱仑,我终于看到了十七岁是十七岁、看到了不是十七岁本身的十七岁、看到了我要看到的十七岁。山水仍是外观的法相,但实质已经山重、已经水复,山水也许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她存在;她存在,所以她知道我知道。我讨厌玄虚的语言,但我看来也用上一些,我用玄虚来做实证,玄虚就不复玄虚。十七对我,不复是一个数字,而是死亡与赤裸,外加我的诠释。我是一个完工者,我完整感到我的成功,即使你在偷窥。

  亲爱的朱仑,我不说永别,我要捕捉另一个你,偷窥的你,把你强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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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朱仑

  磺溪之畔的十二楼,走了朱仑;磺溪之畔的十二楼,也走了我。

  在长达两个月的故国神游后,我重新规划了余生。我在北京,通知了搬家公司,把书房结束。藏书大部分入箱,一小部分移到阳明山的五楼山居。五楼山居不到三十坪,却高达三米六,高墙面对着观音山,可以看到晚霞,和一次又一次落日。

  落日,对我不只是一时、是傍晚,而是往古、是千年。从落日的苍茫,我也代谢人世,想到往古千年的小小画面,在阳明山,我想到宋朝王安石和他那篇《伤仲永》。仲永是神童,但在成长过程中,环境跟不上他,最后,他只好跟上环境,神童不见了,神童沦为大众,“泯然众人矣!”偶然想到这个小故事,仿佛王安石亲口告诉我,我跟八百年前萧条异代,却又恍惚同时。

  落日是昨天的,朝阳带来今天。

  五楼山居接近阳明山巅,看山看得比天母远,却看不到山脚下的天母,和贯穿天母的磺溪。我知道磺溪在下面,但我不再看到它。山居坐落在两个公车站对面,我知道在“中国大饭店”站下车,但我从来不知道前面一站叫什么。一天我试坐公车上山,按错了铃,司机在前面一站停下来,我在站牌前面下了车,好奇的望了一眼,站牌的名字竟是“磺溪底”!原来这个叫“磺溪底”的车站,竟在五楼山居的斜对面。“磺溪底”,多么奇怪的名字!一条断层般的山势而已,简直溪不见溪、底不见底,如果这是上游,以“底”相称,似乎也在颠倒着什么。多么奇怪,我离开了磺溪,却离不开这奇怪的名字。

  磺溪从来不算一条溪,它又干又丑,它的主要功能,是贯穿天母、贯穿出昂贵的地价。它是台北市士林区和北投区的分野,对我说来,又是我的书房和振兴医院的分野。但是,磺溪却“水不在深”而有名,因为,在它之畔,有我书房:书房所在,有2007年的奇遇,在我心底。

  “磺溪底”、“磺溪底”,我被捉弄式的面对了这一牌子,对我说来,它没有下一站,冥冥之中,它仿佛就是我的终站。

  五楼山居的美丽远景是观音山。观音山逶迤在西方的淡水,却像是为东方而生,它把千变万化,呈给了东方。在清晨、在薄暮、在阴雨、在晚晴、在春秋代谢、在时序轮回,观音山给足了千变万化,或明或暗、或隐或显,每次看它,都为之称奇,这山有那么美吗?它会说有,因为,它在一次又一次虚拟自己。它具有光谱般的选色天才,把选出的颜色试披上身。观音山的名字来自它的造形,人们说它的主峰像卧姿的观音,我看到的,却大异其趣。它的主峰只是衬底,它向左慢慢滑下、滑下,滑出小它许多的一座小山峰,小山峰的侧面,竟是微微朝右方上翘的小乳房、十七岁的漂亮的小乳房!再用英文说,perky,对,perky,还有更好的用语吗?没人欣赏到这一秘密,整片的远山是我的,却又不完全如此,清晨的白雾如雪如海、如泡沫浴中上翘的perky浮现出来,淡蓝的、又浅蓝的、又有一点浅灰的,每一次远望到它的玄变,我就想起朱仑。古代的诗人笔下,水是眼波之橫、山是眉峰之聚,现代的我,看山是柔情似水的小乳房,那perky,就想起朱仑。

  2008年3月间,我收到侨大家具的一份广告册页,新到货品中,有一件古董家俱仿品,是ALTHORP标志的小木橱,是戴安娜王妃(Princess Diana)家族古堡的限量珍品。王妃死后,她的家族维护古堡,有财务压力,因此把有家族特色的家具,不再秘藏,广为流传。我好奇了,在4月6日,特别去了天母。一见之下,非常喜欢,那也算是没落欧洲贵族的一件遗爱,英镑为介,流传中土。走出侨大家俱,我不自觉的走上中山北路,看了几家店面,就远远望见了美国学校。哦,美国学校,那是朱仑的学校。朱仑在那里念过十一年级、朱仑在那里是高材生、朱仑在那里有过美丽的音容笑貌、朱仑在那里有过年华似水的十七岁……闪过一点情怯,但我平复了它,怀念朱仑,放怀在阳光的灿烂,不是吗?为什么不走过去,怀念一下朱仑?哦,亲爱的朱仑,我来了,经过了你的学校。

  美国学校的建筑,谈不上好看,但却现代,像是现代贵族的一个标志,谈不上文化,美国的文化算什么真正的文化,在欧洲,贵族纵使没落,眼里也没什么美国文化。但美国也有它自己的啦啦队式文化,充满青春、活力、与活泼。啦啦队什么都好,就是女学生们普遍太胖了、营养太好了,飞跃起来的,不单是青春、活力、与活泼,还有薯条、汉堡、和大块炸鸡。

  朱仑显然是例外、例外,朱仑sweet又skinny、朱仑一点也不美国,她欧洲、她法国、夏洛瓦彩色盘下十七岁的法国。美国学校走出来的,没有朱仑,朱仑不在了,美国学校没有了春天。

  但这学校有过朱仑、有过朱仑的春天,一如古堡有过典雅的ALTHORP家具,比拟是荒谬的,ALTHORP可以复制,但唯一的、无可复制的,是朱仑。

  突然间,一群学生走了出来,美国学校的、啦啦队式的,男生群中有一个女生,闪亮了我的眼,My God!——竟是朱仑!哦,一定是朱仑!不是别人,一定是朱仑!放弃所有的描写、放弃所有的形容词、放弃惊讶与惊诧、放弃怎么回事的质疑,只抓住这一奇事,抓住它了,那是朱仑!不是别人,一定是朱仑!

  一群是多少人?七八个、八九个,女生一个,那是朱仑!她夹杂在七嘴八舌里、簇拥在口香糖的粗鄙里、洋溢在美式高中的流行文化里,七八个、八九个,他们慢慢走着,经过我身边。我清楚看到朱仑,看到她看到了我,却是一脸陌生、浑然不识。那与我互相熟悉的朱仑,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朱仑没有了,她又回到了世俗的、“泯然众人”的世界。

  看那虚拟的十七岁,她曾彳亍尘土;

  看那虚拟的十七岁,她曾游走人间。

  没人能死两次,死于尘土;只有她活两次,活在人间。不是春残梦断、不是午夜梦回,是虚拟之上又虚拟之外,是十七岁的孤星、殒落、殒落,是朱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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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虚拟的十七岁》

  人类有许多好梦,其中一个,是结合两种极端、把不太可能结合的,梦想结合。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景里,有Bellario(贝拉利欧)那封介绍信的话。信中说,介绍来的人儿是so young a body with so old a head(身体,年轻的;头脑,年深的)。《威尼斯商人》写成在16世纪,到了17世纪,英国Strafford(斯垂弗德),就是后来被国会砍了头的大臣Thomas Wentworth(温特沃斯),向英国国王Charles I(查理一世)推荐Earl of Ormond(阿蒙伯爵)时,说:“He is young, but take it from me, a very staid head.”看到了吧,人们发酵了莎士比亚。多么美妙!多么令人憧憬、令人向往!“身体,年轻的;头脑,年深的。”用中文里的“少年老成”翻译它,是中国莎剧译者的共同错误,“老成”两个字,太老化了年轻的在头脑上的登峰造极,是拙劣的翻译。

  So young a body with so old a head,在这一好梦出现五百年后,应赋予新的诠释。五百年前的头脑,涵盖的内容是有限的,so young和so old还有个成真的空间。但是,五百年后的今天,头脑上的登峰造极,简直不太可能了。所以说,这一人类的好梦、越来越遥远的好梦,难以成真了。

  不过,崇尚科技的科学怪人们不相信,他们不怕好梦遥远,他们不是要把遥远拉近,而是要追上遥远。这些科学怪人未必熟悉莎士比亚和斯垂弗德,但是,不谋而合,同做好梦,却是真的。他们都要“身体,年轻的;头脑,年深的”。

  新时代的思想家、文学家出现了,就是李敖,他创造了“虚拟的十七岁”、创造了“朱仑症”和“朱仑现象”。因为“朱仑症”,凄艳的高中女生成了抵抗科技疯狂的牺牲者;因为“朱仑现象”,这一牺牲给了人类最后的余光。

  小飞侠“彼得潘”(Peter Pan)的作者巴里(James M. Barrie)道出“巴里定律”:“我未能年轻到无所不知。”(I'm not young enough to know everything.)在李敖笔下,一位年轻的正在无所不知,她是朱仑。

  几年前,八卦媒体封面了李敖和高中女生的故事。

  高中女生十七岁,是李敖的模特儿。在她肉身上,李敖灵修出《虚拟的十七岁》。

  这是一本玄之又玄的奇书,十八岁以下不能看、八十岁以上也不能看(看了都要偷买威而钢)。

  有一种人会默默看,是那远去的十七岁。毕竟她不再高中、毕竟曾有流光仰望了岁月、毕竟曾有流盼低回了真情、毕竟曾有流年似水的十七岁,默默走过、默默躺下,以叫床吶喊了人生。

  那远去的十七岁,名字是C·J·周,在台北市朱仑街念了高中,她是《虚拟的十七岁》的模特儿,我写下“朱仑”,一如写下了她的名字。

  “Deliver a real novel along with a mystery.”这是我的最后感觉。

  小说那么真实、朱仑那么神秘。沿着神秘,我告别了十七岁。

  2008年4月10日,在中国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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